《九州‧縹緲錄II‧蒼雲古齒》 作者:江南(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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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Jakee 於 2012-8-2 10:09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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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九州‧縹緲錄II‧蒼雲古齒
作者:江南

作品簡介:
高天上的武神俯視大地,背負他意志的少年們將尚顯稚嫩的手掌放在了一處,亂世的君王們就此結下了他們的第一個盟約。有一種意志不隨時光磨滅,有一種火焰總要焚燒荒原。可曾聽見天空外的鷹在長唳?可曾聽見地下沉重的呼吸?新的時代,已經揭開了序章。歷史上的胤末燮初,是一個悲哀的年代。英雄們誕生在鋼鐵的搖籃裡,世界在動盪和戰火中掙扎。王權已經旁落,懷著野心的人竟相踏入戰場,在亂世中奪取自己的一席之地。北辰之神猙獰的鐵手高懸在亂世眾生的頭頂,舊時代注定將被摧枯拉朽地毀去,而新的時代建立在戰士的屍骨和婦孺的血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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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2 09:50
第一章:槍一

    胤喜帝五年十月。

    鎖河山南麓的鉅鹿原,迷亂的楠木香菸中,神巫在頭頂拍掌而歌,圍繞火堆起舞。胤朝諸侯們則高冠廣袖,迤邐而前,以八拜之禮奉上青圭白璧,而端坐在軍帳正中的人以七拜回禮,這就完成了稱霸的「納璧之禮」。

    這是「鎖河會盟」上的場景。慘烈的「鎖河血戰」以這場諸侯公卿的盛會為結束,此時細雪翻飛,卻掩不住鉅鹿原戰場上來不及埋葬的纍纍屍骨。

    胤朝立國七百年後,終於迎來了第一個稱霸的諸侯,離國侯贏無翳排眾而出,以威震諸國的強兵勁旅為依託,將帝朝的權柄狠狠地掌握在手中,宣告了一個新的時代。

    儘管從後世的人眼中看去,這頭東陸雄獅咆哮縱橫的時代不過是流星般的瞬間,不過這顆流星卻徹底終結了薔薇皇朝的生命。從此不祥的狼煙在東陸的大地上此息彼起,諸侯中的強者紛紛視神聖的帝都天啟為口中的肥腴,而昔日偉大皇帝的子孫再也沒有一人能真正掌握這片浩瀚的國土。

    這是「二十年亂世」的開始。

    胤喜帝六年四月,春暖花開。

    「鎖河血戰」中敗北的聯盟諸侯們或許還在各自的宮殿中扼腕長嘆的時候,一匹翩然的白馬如飛般馳入了宛州南淮城的城門。

    而帝王的種子,正在最陰暗的角落,悄悄萌芽。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2 09:51
第一章:槍二

「這不是試手,而是對決,你們都要全力以赴。退出圈子者敗,兵刃脫手者敗,開始!」

中年男人低喝著將手中的錢幣拋起,隨著它「叮」的一聲落在園中的石墁地上,古楓下的空氣彷彿驟然冷去

持槍者側身躬腰,做出「貓形」,四根手指緩緩地掠過槍身,猛地一緊。

那是一桿七尺七寸的長槍,黑色的刃在陽光側照下泛起淡淡的烏金色,像是古銅色的星辰。沒有花哨的槍纓,扭曲的魑虎纏繞在槍頸,九寸的槍鋒有如半截利劍。精煉的熟鐵一直包裹了槍桿前方近兩尺五寸,餘下部分才露出槍桿的紫檀色。這是一柄形制特別的槍,凝重、森嚴,彷彿一隻沉靜的虎。

猛虎嘯牙槍,這是它傳世的名字。以無數鮮血洗礪的武器,鋼質、長度和重心都完美無缺,足以在一刺中輕易地洞穿三重鐵鎧。放眼九州諸族,只有人類的設計配合河絡無法比擬的鑄造工藝,才能在一塊頑鐵上凝聚出如此深邃的殺機。

持劍的對手清楚槍的威力,保持著極度的謹慎。他緩慢地變換著位置,兩尺七寸的古劍收在鞘中不動,捏著劍柄的手卻不斷變化姿勢,令人無法察覺他進攻的意圖。他留下的無數腳印中漸漸有龐大而有規則的圈子成型,這是「大齊之劍」的「虎蹊之步」,是爆發前的蓄勢。

仲裁的中年人微微後退了一步,似乎被這片平靜中即將爆裂的不安壓迫了。

「唧唧,唧,唧唧。」鳥鳴聲忽然打破了寂靜。

翠羽黃尾的鸚鵡兒落在了槍劍之間,唧唧地叫著,笨拙地扭頭,瞪著一雙烏黑滾圓的眼睛左顧右盼。這種家養的鳥兒沒有野禽敏銳,全然不怕人,更沒有察覺到平靜中極度的不安。

持劍者的眼神微有變化。只是一瞬間,他極快地瞟了鸚鵡一眼,心裡一寒,立刻收回了視線。

可是一瞬間已經足夠,猛虎的咆哮聲撲面而來。持槍者在短短的一瞬間發出的唯一的一槍,沒有後勢也沒有變化,只是一記直刺。

卻是必殺的直刺!

空氣從槍頸上猛虎的口中鑽入,自虎耳流出,嘯聲彷彿虎咆。虎頭上以黑金嵌成的雙眼閃動如電。持劍者的「虎蹊步」徹底崩潰,他的劍拔到一半,手已經失去了拔劍的力量,要閃要退,已經沒有餘地。

鸚鵡驚飛而起,烏金色的寒芒刺破了下午的陽光。一片落葉被槍刃破成了兩半,槍鋒直指持劍者的胸口。

急促的清鳴響過,隨之是「噗」的一聲,長槍落地。

與長槍一起落下的,是蠟金色的一枚錢幣。持槍者猛地要閃身退後,因為他失去武器,已經徹底暴露在對手的面前。持劍者卻不給他這個機會,大喜中猛一蹬地,拔劍出鞘。

他這時拔劍的速度也如疾電,絲毫沒有多餘的動作。他的武術並不弱,只是在對手可怕的槍勢下,像是被掐住了喉嚨無法施展。可是對手手裡已經失去了武器,他手中古劍斜斜飛刺,挑向對方的肩膀,這一招最大地利用了劍的長度,而且他手上留了餘力,對方若是側肩,他就立刻平揮,至少可以劃中胸口。

幾乎必勝的挑刺卻隨著對手猛地低頭全然落空,持劍者劍上走空,不由自主地平揮,卻只是在空氣中劍光一閃。他的空門全部都露了出來。

「喝啊!」

吼聲從地上傳來,低頭的對手單腿為軸在地上打旋,而後飛腿背踢起來,持劍者的手腕被踢中。一股大力帶著古劍直升上天,持劍者也失去平衡「啪」地坐在地上。

古劍砸在石墁地上叮叮噹噹的聲音不絕,持槍者猛地退後一步,腳尖挑起了落地的古劍。戰槍沉重無法挑起,他側身倒翻一把抄在手裡。兩件武器都落到了他手中,他這次冷冷地看了對手一眼,他的眸子在陽光中似有一道寒芒,仔細看去竟是漆黑如墨的。

「我贏了!」他低低地說,聲音是不合年紀的低啞。

雙方竟然都是少年,持槍者十二三歲,只是長得頗高,持劍者不過十一二歲而已。

「你!你耍賴!分明是你的武器先脫手的!」持劍的少年眼睛是淡褐色,清秀可愛,回過神來嘴角撇了撇,使勁指著對手,「是你輸!」

「我贏了,」黑瞳的孩子低啞地重複了一次,「我的槍不是自己脫手的。」

他把猛虎嘯牙槍抱在懷裡,摀住了自己的手腕,一縷血絲從牛皮護腕裡滑下,他的手腕竟然受了傷。他有些不屑地瞟了瞟地上的那枚錢幣,又看向一旁的中年人,緊抿著嘴唇。

褐瞳的孩子啞口無言了,只能恨恨地哼了一聲,扭過頭去。那桿槍是被旁邊中年人用一枚金銖打落的,大胤的金銖入手沉重,近距離打出去不啻一件武器。而以黑瞳少年槍上的力道和速度,褐瞳少年本來絕沒有機會反擊。

中年人揮了揮手,「是你贏了。輸贏我自然知道,你練槍比弟弟多出兩年,練的又是猛烈易成的毒龍勢,贏了沒有什麼可高興,輸了才不應該。」

「父親!」褐瞳的少年這時候想到剛才那一槍的危險,心裡發寒,又被父親說輸了對決,心裡委屈,眼淚就在眶裡打轉。

「謙謙君子,當以沉毅為本,少悲喜,多靜思。」父親對褐瞳少年溫言勸慰,引用先賢的訓導,讓兒子不要輕易哭泣。

父親轉向長子,神色又冷峻起來,「你知道我為何要打掉你的槍?」

「怕我傷了昌夜。」黑瞳的少年瞟了弟弟一眼,「我不會傷到他,那一槍再刺幾分,我自然收得住。」

「收得住?」父親怒極反笑,「野兒野兒,我教你槍術,那麼多年,何曾見你收過槍?一味知道蠻刺,我不打掉你的槍,你就要刺到自己弟弟身上去了!」

黑瞳的少年全然不在意父親的憤怒,只是攥著自己的手腕,「我手腕不傷,就能讓你們看!那樣的槍勢,我早就能收住了!」

「嘴硬!」父親低低地呵斥。

他也有些懷疑,長子在槍術上確實有過人的天賦,若說還有什麼人真的能控制住那桿不祥的槍,也只有他了。

「可是昌夜那一劍,我不踢掉,他能收住麼?」

父親啞了一下。

「我也能收住!」褐瞳的孩子不服氣地喊了起來,「你能收住,我難道收不住?」

「你?算了吧,」黑瞳少年冷冷地回道,「我也不在乎你收得住收不住,就你的劍術,傷不到我。父親不救我,我也不要他救。」

「放肆!」父親吼道,「兄弟之間骨肉之情,我看待你和你弟弟一般無二,只有你這樣的歹毒性子,才會如此刻薄,我們姬氏的家風,你都繼承了什麼?」

黑瞳少年靜靜地不回答,園子裡一下安靜起來。褐瞳的少年扯著父親的腰帶縮在他身後,對哥哥比了個鬼臉。

父親怒氣未消,上去劈手奪下長子手中的古劍,轉身拉起幼子要走,卻忽然聽見長子在背後自語似乎是低低的:「你也就一枚金銖,扔出去了,又拿什麼來救我?」

還是那略顯嘶啞的聲音,冷冷的不帶感情的腔調,父親的心裡卻忽地有些澀澀發酸,回頭一顧,看見長子側著頭骾著脖子側對陽光,似是什麼都沒說,那兩條黑得如墨、劍指到額邊的長眉忽然令他想起在帝都的那個女人。

父親的心忽地軟了下來,瞥了長子一眼,「別的不說。你剛才那一槍錯誤太多,犯了戰法的忌諱。即使是毒龍勢,也不該猛烈過度,如果你第一擊不能成功,空門必露,怎麼閃避敵人的反擊?」

「若是那一槍就可以殺了敵人,他根本就沒有反擊的機會。」

「如果你槍法弱於敵人呢?沒能殺掉他呢?」父親的不悅又泛了起來,卻克制著沒有表現在臉上。

「那我就輸了,全力以赴還是殺不了他,就是留有餘地我也贏不了。」

「荒唐!」父親低喝一聲,「你這個刻毒的心性不改,遲早害死自己。你才十二歲,殺性就這麼重。昌夜比武不該走神,可是看見鳥兒心動,少年人都會如此。你卻只有一個『殺』字在心裡。聖人說修身最重要的是天性自然,你才多大,長大豈不是要變成妖魔?」

「我不知道什麼聖人。」黑瞳少年冷冷地看著父親,「弟弟讀過書,我沒有;弟弟要出將封侯,我不能;就算上陣,弟弟坐在軍帳裡,我要上前線拚殺。聖人能救我麼?聖人上過戰場麼?要是上過,他早就被殺掉了。」

「冥頑不靈,冥頑不靈!」父親終於失去了耐心,再不願多說一句,起身挽起了幼子的手,頭也不回地離去。

古楓之下空蕩蕩的只剩下黑瞳的少年。他好似沒看到父親和弟弟的離去,只默默地對著陽光。直到父親和弟弟的身影消失在遠處,再也無人能看見他了,他才緩緩地坐了下來。

他放開手,牛皮護腕裡的血點點滴落到草裡。他咬著牙,扯開護腕,裡面竟是一層鐵腕,再掰開鐵腕,裡面有一層短短的鈍刺。那些鈍刺紮在他的手腕裡,傷不重,卻痛得令人心寒。

他咬著布帶默默地給自己捆紮,幾片還綠的楓葉幽幽地飄落在他頭頂。他仰頭看著,呆呆地忽然就變作了石像。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2 09:51
第一章:槍三

    煦暖的陽光從雕花窗外照了進來,照得書房內一片柔和,窗外潺潺的流水聲分外悅耳。到了這裡,人不由得就靜下心來。

    姬氏是文武世家,書房極其考究,筆墨紙硯分列,精美的雪梨木書案靠在窗邊,比普通書案矮了一些,是父親特意按照昌夜的身高定製。滿壁都是書架,這些羊皮封面的古本書包羅萬象、應有盡有,本就是一筆財富。

    父親從書架上抽下一本《五經註疏》,笑著說:「練武修文,都是不可或缺的,你靜靜心,今天考《五經註疏》。」

    「是,父親。」昌夜極其乖巧,長揖之後,和父親對坐。

    南淮城是下唐國都,下唐則是宛州的大諸侯國。唐國本是天南的三大強國之首。可惜幽帝六年宮室裂變,王叔奪取了靠近中州的一半國土建立上唐國,下唐的兵勢立刻就衰弱了。不過繁華的都市還在,國庫依舊殷實。宛州商會的勢力支持著下唐宮廷,所以在紛亂的時局下,下唐卻是少有的安定繁華局面,偃武尚文,用皇朝舊制取士,《五經註疏》是選賢的重要經典之一。

    「《政典》曰:『先時者殺無赦,不及時者殺無赦。』何也?」

    「帝柔懷天下,所以用殺者,非好殺,不能不殺,」昌夜朗聲道,「用殺以嚇天下,是帝德。」

    「兵殺者,陰堅之氣;治國者,陽合之道。以殺為德,不亦謬乎?」

    「兒聞大鵬愛子,長而逐之,不許歸巢。健者展雛翅而飛天,羸者落土而死,是以得傳骨血。大鵬驅逐親子,莫非酷耶?然非如此,何得唳天之材?父心拳拳也。帝以兵殺之氣立威,而欲天下安睦,同此道也!」

    「好一個父心拳拳!」父親大笑,「果然果然,昌夜不負我的期望。僅這一段,就可以寫就一篇文章。那些豪門子弟中怎麼有我們姬氏這樣的駿馬,國主若是再取士,憑你這番見識就足夠!」

    「謝父親!」昌夜躬身拜了一拜,又轉著眼珠,「不過孩兒的劍術始終比不上哥哥……」

    「笑話,」父親摸著他的頭,「你是棟樑之材,將來是要出將入相,難道真的親手揮舞兵戈?你哥哥不過叫他陪你練武,強身健體而已。不過兵家固然用計,一點武術不通,也是不行。武術上你不要想著和哥哥爭高下,市井中殺雞屠狗的人也用得好刀,難道你也要與他們相比?」

    昌夜微微愣了一下,笑了起來,「孩兒明白了!」

    「來,就以剛才的話,為文一篇。謄好之後我再為你去幾個世家的家主那裡找一找門路,我們姬氏能否復興,就要看你這匹駿馬了。」

    「是。」

    書房裡靜悄悄的,昌夜筆下如走龍蛇,父親欣慰地看著幼子,滿心安樂,對來日期期然滿是憧憬。一直過了半個時辰,他才悄悄開門出去,不願打攪了幼子文思。

    一出門,他就正對上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

    長子懷裡抱著那柄高出他自己一尺的猛虎嘯牙槍,悄無聲息地站在門口。看見父親出來,長子退縮了一下,隨即倔犟地昂起頭和父親對視。視線兩相一錯,倒是父親移開了眼神。

    「你來這裡幹什麼?」父親皺著眉,「弟弟在讀書。」

    長子靜了半晌,「我對讀書沒興趣,我去練槍,剛好路過。」

    他提著槍頭也不回地離去,父親盯著他的背影,重重地嘆了口氣。

    父親是姬氏的家主,名謙正。

    姬氏是胤朝大族,先祖和胤帝有血緣的關係。姬謙正在喜帝即位的奪嗣之亂中受牽連,被逐出帝都天啟,來到下唐安家。

    在胤朝的貴族世家中,姬謙正為人低調,才華卻頗為出眾,馬下是文臣,馬上是武將,投擲金銖傷人的技法也是一絕。原本姬謙正自負才學,以為可以在下唐謀得官職,重振姬氏的威名。可惜下唐朝廷風氣與眾不同,喜歡任用少年,姬謙正自薦不成,只好轉而把希望寄託在兒子的身上。

    他有兩個兒子,長子姬野是側室生的,幼子昌夜才是正妻的孩子。雖然更喜歡嫡出的昌夜,不過起初姬謙正也並不討厭姬野。他已經記不得是什麼時候開始討厭姬野了,也許是他性格太強,也許是他寡言少語,不會討人喜歡,不過還有一個特殊的原因,是姬謙正討厭他的眼睛。

    無論是東陸的人還是北陸的蠻族,眼睛都不是純黑的,只有殤州古老雪山中的夸父才有純黑的眼睛,姬野的眼睛卻比夸父還要黑。那種純正的黑色使姬野的眼睛看起來極其的深。當別人看他的時候,姬野不像普通的孩子那樣會低下頭去,而是以一種冷冷的目光和對方對視。結果通常是成人也被姬野的目光嚇退。

    「眼神可惡!」姬謙正私下裡悄悄對妻子說。

    看著姬野的時候,姬謙正很難有一種自己生養了這個孩子的感覺。這種漸漸濃烈的厭棄在舉家遷到南淮之後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那場天啟城的變亂後世稱為「哀喜奪嗣之亂」,不知道多少公卿橫死在皇室之亂的屠刀下,姬謙正也是倉皇出逃才得以活命。可是側室帶著姬野,卻在半路上失散了,最初姬謙正尚有些悲傷,不過妻子溫順,昌夜乖巧,漸漸地就淡忘了。

    那場變故兩年之後的一個冬天,當他打開園子的大門,驚異地看見寒風中那個衣衫襤褸的少年。他低著頭靜靜地站在那裡,什麼都不看,任憑凜冽的風拉扯著他狂亂的頭髮,瘦得見骨的手緊緊地攥住那桿比他長出許多的虎牙槍,彷彿那就是他的命。

    當姬野緩緩地抬起頭,姬謙正的心裡一片寒透。再次看見那雙眼睛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根本就是在看一頭受傷的野獸。

    姬野就是這樣不可思議地找到了南淮城的家,側室卻沒能跟回來。誰也不知道姬野是如何從帝都一個人來到千里之外的下唐,但是從腳上那雙已經沒有底的麻鞋看來,他竟然是用雙腿生生走過了這千里的路。

    隱隱地,姬謙正覺得在過去的兩年中一定有什麼事發生在姬野身上。從此這個兒子真的是完全改變了,他心底某種東西徹底壓過了孩子的心性,讓他深邃得不可猜測。

    姬野從不提那兩年間的事情,所有時間都花在時刻不離身的猛虎嘯牙槍上,這更令姬謙正有種徹骨的不安。

    猛虎嘯牙槍是姬氏家傳的象徵,有著不為人知的來歷,姬謙正當然更想傳給幼子昌夜。可是事實上姬謙正自己也不敢動那桿槍,他只記得自己的父親還偶有操練,但是卻禁止自己去碰那桿槍。那桿槍的歷史似乎是父親也不願提起的,偶爾聽到的口風是「噬魂之槍」或者「不祥之槍」。

    陰冷的天氣中,沒有風,姬謙正卻曾親眼看見那槍在靜室中惡虎一樣咆哮。

    一次父親曾在酒後開玩笑一樣說:「想用那槍?就用血魂去換,換得乾乾淨淨,九州大地上就再無人是你的對手!」

    這似乎只是荒誕不稽的傳說,可是這桿槍在姬謙正心底的陰影卻是如此的真實可怕,只是他的父親那夜說起這話的時候,臉色青了一青,自悔失言,不安地看著窗外,像是害怕著什麼。

    難道姬野真的拿血魂去跟那柄詭異的槍換了些什麼?

    這是姬謙正心裡一直難解的結。

    從此他再也不願意花心思在長子身上,甚至有意無意地避開他,盼望這個人從自己的眼前消失。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2 09:52
第一章:槍四

    姬野緩緩地抱槍在懷。

    他不滿意剛才的最後幾刺,手腕上的刺痛令他無法全力以赴。他天生力量就比同齡的孩子大,可是二十四斤的虎牙槍即使對於成人還是過於沉重。他有時候也會想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曾經使用這柄可怕的槍,像是把一團火焰駕馭在掌中。

    慢慢調整著呼吸,姬野目光忽地一閃,漆黑的眼睛轉向後面的松林。他有種野獸般的敏銳,直覺上有什麼東西壓迫到了他,令他不安起來。回氣的速度,他比普通人都要快得多,僅僅是略為調整呼吸,力量就回到了他的雙臂中。

    四指掃過槍身,虎牙被拉開在雙臂中。他的身體好像一張繃緊的硬弓,弓上搭著一支森然的巨箭。

    姬野沒有動,低聲道:「誰在樹背後?」

    虎牙指定了松林的一點,一觸即發。

    那種難以言喻的壓力讓他的心跳加速了。他並不是真的看見那邊有什麼人影,不過強烈的感覺彷彿針紮在背後,有人的目光能把他整個洞穿似的。

    低低傳來的竟是笑聲。

    「如果你想讓槍變得更快,一刺的力量更猛烈,光爆發力量是沒有用的。關鍵要調整手臂的位置,讓小臂和槍身貫成一線,在吐氣的一瞬間把全部力量送出去,當你的整個臂長都用盡之後,槍尖應該正好到達敵人的心臟。如果早了一點,你的全部力量還來不及吐出,晚了,則你的身體會阻礙槍的威力。」老人緩步走出了樹林,根本不在意姬野手中危險的武器。

    那種被窺視的不安感瞬間就消失了,老人的笑容帶來的是友好的感覺。

    姬野收回了槍勢,詫異地看著他。那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他牽著一匹背鬃垂到膝蓋的翩然白馬,白色輕質的大氅裹住他的全身,頭髮也是一色的雪白,他像是冰雪中走出的一個純白的影子,耀眼得令人自慚。而他手裡挽著的白衣小女孩,更像是一團輕盈的雪絨,只是眸子清亮得宛如寶石。

    「你姓姬麼?」老人微笑著問。

    「我叫姬野……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認識你,」老人的目光凝聚在虎牙槍上,「可是我一生都無法忘記這柄猛虎嘯牙槍。」

    姬野遲疑地看著自己的槍,他對槍的來歷全然不知。

    「我可以看一看它麼?」老人輕聲道。

    無法拒絕他的聲音和神情,姬野的手一滑,送出了虎牙。老人蒼老的手輕輕在槍上撫摩著,從槍刺的脊一直到槍桿上的刀痕,他的表情超乎了認真,看起來虔誠,又有一絲悲慼。

    最後他摸到了槍刺下那個小小的圖騰之徽。

    「你懂它的意思麼?」

    姬野搖了搖頭。

    「那個印章是麻木爾杜斯戈里亞,河絡的文字,這是只在三百年前的火山河絡群中的古河絡文。猛虎之牙撕裂卑怯者的靈魂,這是它的意思。」老人的聲音裡充滿敬畏,「再次見到它,就像見到朋友,還能聽見它的呼吸,感覺到它的意志。」

    他把面頰側貼在槍鋒上,聲音彷彿低沉的音樂,「我們都沒有死!」

    「謝謝。」他把槍遞還給姬野。

    老人的身後有一隻長形的包袱,用雪白的綾子包裹著,八尺多的長度,超過了老人本已經驚人的七尺身高。姬野的眼睛盯在了老人的包裹上。

    「也是槍麼?」姬野指著老人背後的包袱。

    老人有些驚奇,「你怎麼會知道?」

    「如果我有你那麼高,那個長度是最適合的槍長,而且我覺得你說得很對,那你一定是一個用槍的武士,怎麼會不帶槍呢?」

    「看,」老人拉了拉身邊的小女孩,「下唐也有這樣聰明的小武士。」

    被稱作武士讓姬野很驚奇,小女孩的笑容讓姬野更驚奇,她笑的時候,那對寶石般的眼睛璀璨生輝,竟是深邃的玫瑰紅色,是姬野從沒有見過的。

    「孩子,我要見你的父親,」老人褪下了右手的一枚鐵指套,「給他看這個。」

    那是姬野第一次看見這個指套,那時候他不知所措地捏在掌心,覺得它冷得像冰,卻沒有想過有一天它會燃燒。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2 09:52
第一章:槍五

    指套在姬謙正的掌心裡沁出微青的鐵光,只是一個很樸實的指套,卻像是塊火炭一樣燙著他的手。環的大小剛好可以把拇指套進去,還有些空隙,指肚的一面磨得如鏡,背面則是一個叼著星辰的鷹頭。姬謙正的手指觸摸到了指套內側細微的銘文。

    「北辰之神,浩瀚之主,泛乎蒼溟,以極其游。」

    不意自己此生還能見到這枚指環,相隔近百年之後,蒼溟之鷹的指套竟然找上了姬氏的家門。不祥的兒子,帶來了不祥的客人,姬謙正卻無力去憤怒,徹骨的寒意籠罩了他。

    終於還是逃不過這一日。

    「你出去,」姬謙正努力地定了定神對姬野道,「請客人在前廳中等候。」

    姬野離去,姬謙正呆坐了許久,轉進了後房。家傳的鐵匣依舊密封在牆壁中,滿是灰塵。打開來,一枚幾乎完全相同的鐵指套靜靜地躺在其中。從很小的時候他就畏懼著這枚指套,他覺得它是活的,有生命,會思考。指套只是在沉睡,而且一定會甦醒。

    他輕輕地撫摩著內側的銘文:

    「北辰之神,蒼青之君,廣兮長空,以翱以翔。」

    不知道多少年這兩枚指套不曾被擺在一處,青君之鷹和蒼溟之鷹的相逢,到底是種什麼不祥的預示呢?

    「鐵甲依然在!」姬謙正一步踏進前廳,略微顫抖著念出了這句話。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念這句話,那聲音似乎不是屬於自己的。

    「依然在!」老人靜靜地看著他,低聲道。

    「野兒,你出去吧。」

    老人摸了摸小女孩的頭,「羽然,你也出去玩一會。」

    姬野驚訝地看著父親手指間同樣閃爍著一枚鐵指套,而他方才交給父親的一枚被放置在父親手中的托盤上。而老人一雙眼睛如鷹一樣盯著父親拇指上的指套,如此的執著不捨。

    「我們出去玩吧。」一個清麗如鶯囀的聲音。

    他回過頭,對上那雙瑰麗深紅的眼睛。羽然伸出手來拉他,姬野卻忽然閃了一下。羽然愣了一下,看著對面那個不安的黑眼睛的孩子,像頭不安的小野獸一般轉著眼睛。

    許久,姬野把手心在自己的胸口上擦了一下,伸出去,羽然握住了。

    他們握了手,於是第一個人和第二個人就此相逢。霸業或者宿命,都由此開始。很多年以後羽然說起他們初次相逢時候姬野的窘迫,總是當作一個笑話來說。

    但是姬野並不笑,姬野說:「小時候,我以為我的手比別人的髒。」

    「為什麼呢?」

    「因為很少有人願意拉我的手,除了你。」

    前廳的門緊緊鎖了起來,孩子們不安卻又無所事事地候在外面。

    「從寧州來?」姬野破天荒地坐在院子裡的假山上和羽然說話,他很少會主動和別人說話。可是寧州太神秘了,令他很是嚮往。那裡是片蒼青色的古老森林,在密林的深處有羽族古老的神殿,朝陽下的少女振動背上的羽翼,如一片羽毛那樣騰入雲空。對於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寧州遠得好像人一生一世翻山越嶺都無法到達那樣。

    「是啊。」羽然點了點頭。

    「那裡的人真的會飛麼?」

    「會啊,可惜每年只有一度,可以無所顧忌地飛啊飛,若是逢到雨日,飛起來真是被淋成落湯雞了。」羽然有點得意,落湯雞這個詞是她經過東陸才學到的。

    「人那麼重,飛起來……很累吧?」

    女孩兒看了看他,卻沒有直接回答,狡猾地笑了起來,「你又飛不起來,問這個做什麼?」

    「我……」姬野呆了一下,「我想,高高地飛在天上,該有多好啊!」

    「其實第一次飛起來,當然是很好的,不過漸漸地也就那樣了。放眼都是森林,你飛得再高,也不過是看見更遠處的森林,再遠處的森林……」羽然嘟著嘴,「其實我還是喜歡你們東陸,哪裡都有好玩的東西。」

    「你都去過哪裡?」

    「我們還經過了瀚州和中州,一路南下,去了好多的地方,你去過哪裡?」

    姬野沉默了一下,「我家以前在中州住,後來就搬到南淮來了。」

    他搖了搖頭似乎想撇開這個話題,「我沒去過別的地方,不過我以後九州大陸每一個地方都會去的,連夸父和河絡的地方我也會去,要是有船,我就去海上找鮫人和龍。」

    「聽說龍在很遠很遠的大海裡呢,河絡的領地特別的熱,找夸父又要翻過很多的大山,北方的冰雪,一萬年都不化的,」羽然笑,「你不是在騙人的吧?」

    「我不騙你!」姬野漲紅了臉,「我不怕熱,翻山也算不了什麼,就算龍在很遠很遠的大海裡,我也可以找羽人幫我造最大的海船出海。」

    他說完這些臉才真的紅了。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自己是想說些話來引起這個紅色眼眸的女孩兒的注意。他強硬地梗起脖子、繃起臉來,不露出一絲怯意。

    羽然被他的嚴肅打動了,心底有些相信這個神氣的孩子也許真的能去很遠的地方,她有些懊惱起來,「要是我也能去就好了,可是爺爺一定不讓。在瀚州的草原上,遍地都是馬群,一眼望不到邊,人人都可以騎馬,他們在馬背上翻滾,雙手放空也不怕摔下來,幾十個人騎馬叼狼。我可想去騎馬了,可是爺爺就是不讓,更別說讓我去看不到邊的海上看龍了。」

    瀚州的景色又是姬野不曾想過的,他神往著,卻沒有表現出來,只踢了踢腳下的山石,「那我以後出海的時候把龍的樣子畫回來給你看。」

    「好啊!」羽然使勁點頭,「不過,你會畫畫麼?」

    姬野愣了一下。他慢慢低頭下去,一言不發。

    羽然沒有注意他的神色,目光被步出前廳的姬謙正和老人吸引了。

    「看啊!」羽然看出了異樣,急忙拉身邊的姬野。

    姬謙正腰間多了一柄長劍,長三尺餘,寬近寸半,劍脊出奇的厚。而老人本來背負的長槍已經從綾子中解了出來。

    姬野臉色微微改變,他知道父親所配的是戰劍,不同於尋常的佩劍,戰劍厚重,劍鋒雖不銳利,卻韌實,足以劈開對方的鎧甲和武器而不翻捲。因為崇尚雅緻和婉約,整個下唐國的劍師都很少鑄造這種威力驚人的戰劍,父親配這樣戰場上的重劍,竟是要試手的模樣。而老人的槍完全是姬野虎牙槍的制式,只不過一色的銀白,在夕陽中光芒慘烈。

    「昌夜、野兒,你們帶客人閃開。」姬謙正緩緩拔出重劍。

    姬昌夜早已被外面的人聲驚動,在一邊好奇地觀看。他對父親的劍術本極有信心,並不擔心,卻側過頭去偷看姬野身邊那個精緻的小女孩。

    讀過書的姬昌夜不同於姬野,知道貴族人家要知禮,貿然注視陌生的女孩自然是失禮的。可是他又忍不住不看,長這麼大,他從未想過世上會有這樣明淨如玉的女孩,肌膚晶瑩得像是敷了粉,可是敷粉之後卻沒有那樣柔和自然的嫩紅,眉宇清晰如畫,一縷細細的淡金色頭髮從她雪白的帽兜中不老實地鑽了出來,在面頰邊淘氣地捲起來,一顫一顫。

    昌夜的心也隨著那個細細的發捲起伏,他側著眼睛,咬了咬嘴唇。

    羽然覺察了姬昌夜閃爍的目光,於是她微微點頭對他笑了一下。剎那間的容光讓年僅十歲的昌夜也有些赧然,他害怕露出什麼馬腳一般急忙扭過了頭去,裝作漠不關心的模樣。

    羽然忽地有些惱怒,她不高興昌夜的做作。昌夜回過眼神,一會兒心裡又癢癢地想去看,這一次一斜眼,卻觸到了羽然瞪大的眼神,隔著遠遠的像只惱怒的小野貓那樣瞪了他一眼,而後縮身閃在了姬野身邊。

    姬野瘦高的身形完全隔絕了昌夜的視線,昌夜掐著自己的手指,暗地裡惱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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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槍六

    姬謙正的姿勢極其恭敬,防禦卻滴水不露,他對面的老人長槍直指天空,灑然地笑笑,只是隨意地站著,身上寬大的白衣在風中鼓振。

    一片片落葉橫掃過石墁地,刮得地面「沙沙」作響。

    老人笑了一下,他的長槍像是被風吹得傾斜了,可是並不倒下,微微一側,飄飄地起了變化。不同於毒龍勢的暴烈,慘烈的銀光在風中輕輕地翻舞,不帶出一絲聲音。

    姬謙正心裡驚懼,他並不清楚老人在那個組織中的地位,心裡也在猜疑是否對方真的是「蒼溟之鷹」的持有者。可是面對這樣根本無法揣測的進攻,最後一絲疑慮也被驅散。

    他凝然豎起了重劍。無力進攻,他只能以靜止對抗老人的變化。

    老人沒有看姬謙正,他的目光始終在地面上游移,槍在流水一樣的運動中打破了對峙,簡單的一槍緩慢地推送過去,直刺姬謙正握劍的手。

    姬野忽地站了起來,在假山上立起,瞪圓了眼睛。看似軟弱的攻擊卻令他忍不住顫慄。老人的雙手鬆松地空握槍桿,槍鋒也在不定地輕顫。可是姬謙正不敢動,可以看出來他的身體在衣衫下繃得鐵硬,似乎老人一手推出的是一片無從閃避的死亡。

    槍鋒距離姬謙正的手只剩下三尺,老人的攻勢幾乎用盡,姬謙正動了劍。他一旦動起來,聲勢像是開山碎石,大喝上步,劍直接劈向了長槍的中段。對於槍術的高手,凝聚在槍尖的力量極其巨大,砸向槍鋒便如砸向蛇頭,一旦失手就被咬住。而槍尾穩重有力,也不是劍的長度可以達到的。他劈的位置,正是長槍最脆弱的地方。

    像是打蛇,要打在蛇的七寸。

    「好啊!」昌夜揮舞著手臂大喊。

    這麼短的距離,槍長劍短,劍佔盡了優勢。老人根本無法閃避,劍準確地劈中槍桿。姬謙正手上一輕,忽然發現自己的力量徹底走空了。

    冷汗立刻佈滿了額頭,他察覺到槍上完全沒有力量!除了輕輕地一震,就像是在水流中劃過。

    槍鋒上銀色的光芒忽地躍動起來,像是一隻銀色的蝴蝶展開了翅膀。長槍藉著劍擊的力量悄無聲息地翻轉,雙方輕擦而過。姬謙正失去了平衡,老人鬆開了左手,他單手握槍,微微地撥動食指,長槍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翻到了姬謙正的右手小臂上,斜斜削下。

    「阿爹小心!」姬昌夜不禁大喊出聲。

    姬謙正已經無法閃避,也無從格擋。沉重的戰劍不但不能保護他,反而是一種累贅,他放手棄劍,拼著受傷退後。但是沒有用,老人的槍鋒像是纏在他手臂上的蛇,緊跟著推進,毒信已經擦到了他的皮膚上。

    猛虎的咆哮聲響徹了園子,席捲而來,彷彿來自古老的深山。

    「喂,姬野!你做什麼?」女孩子的聲音一瞬間就被虎嘯吞沒了。

    姬野在老人的背後。他的突進帶起了翻滾的落葉,收攏肩膀,小臂和槍桿保持在一條直線上,正是老人所說的攢刺——完美的攢刺。

    他踏前三步,推出了他的槍。全身的力量像是水流一樣貫注到槍身中,在第三步的最後,衝前的勢頭配合推槍的力量,達到了巔峰。在手臂完全舒展的瞬間,虎牙將從背後正好點中老人的心臟!

    「住手!」

    姬謙正驚恐地怒吼。他寧願失去一條胳膊,也不願這個老人死在自己的家中。他無數次地聽過古老的傳說,那個可怕的組織是不能冒犯的,叛逆者從來都面臨著無情的懲罰,何況殺死蒼溟之鷹。

    老人的笑聲逼退了虎咆。

    他在絕無可能的情況下飛躍而起,在空中從容轉身。昌夜有種錯覺,老人像是躍起在空中後懸停了一瞬,而後銀色長槍劈出,在場的人再也看不出老人手裡是槍還是什麼別的,那只是一片銀光在濺射,翻飛如蝴蝶,變化如鬼魅,虎牙的槍鋒上叮叮噹噹,撞擊聲短暫而急促,沛莫能御的攢刺就失去了方向。

    白色的衣角在姬野面前消失。纏住虎牙的銀光也不見了,姬野一驚,才發現虎牙對準的是自己父親的胸口。可是他已經停不住,像是有人推動著他的雙肩,毒龍勢本就是最猛烈的攢刺。

    姬謙正不由自主地揮手去格擋,忽地發現手裡是空的!剛才的一瞬間,為了閃避老人的槍刺,他拋掉了自己的劍。

    「爺爺!」羽然驚惶地大喊。

    銀光猛地滅去,槍鋒靜靜地指在姬野的後腦。老人躍過他的頭頂,安然站在他的背後。姬謙正呆呆地站在那裡,許久,才清楚地感覺到一滴汗慢慢地從頰邊滾落,涼得刺骨。姬野的槍刺筆直地對著他的眉心,是殺伐之性狂烈的毒龍勢,只差一寸。老人避開了虎牙槍,把攻勢引到了姬謙正的面前。

    在最後一刻,姬野真的收住了槍。可是姬謙正依然覺得心口一陣冷痛,像是被什麼刺傷了,槍尖的銳風?或是兒子出槍時候冷厲的眼神。

    「你看清我剛才出了多少槍?」老人笑笑。

    姬野搖了搖頭。

    「一百三十二。」

    姬野吐出一口氣,疲憊地坐到地上。

    老人收回了槍,點點頭,「很聰明的孩子。但是還不是最好的攢刺。」

    姬野扭過頭來。

    「最好的攢刺,」老人望著天邊的火燒雲,似乎在回味著什麼,「是收不回的,那是天授之槍啊,是武神的手刺出來的。

    「先生……」姬謙正猶豫著。

    老人揮手打斷了他,上去輕輕拍了拍姬野的胳膊,「有力的臂膀,不過,你是不是還不明白為什麼我能夠把槍用得那麼快?不明白為什麼我教給你攢刺的方法,卻用這樣變化不定的槍術?不知道什麼樣的槍術才是最好的?」

    姬野點點頭。

    「聰明的孩子,我獎勵你一個機會,」老人把自己銀色的長槍遞給姬野,「握一下我的槍。」

    姬野看了他一眼,伸手握住了。他的臉色忽然變了,老人卻已經微笑著收回了長槍。

    「明白了麼?」

    姬野點了點頭。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你的武器也很好,」老人指了指虎牙,「但是不要讓它傷到你的心。」

    「虎牙槍是一柄暴烈的槍,很多年前它就是,」老人轉頭對著姬謙正,「姬氏終於出現了繼承它的人。這讓我想起從前。」

    老人拉起羽然的手走向門外,「姬先生,我想你應該熔了那枚指套。這個使命不是隨著血緣流傳的,只有希望為此戰鬥的人才會成為武神真正的追隨者。你也知道,很多人已經為此付出了一生的代價,如果你不想,不必勉強自己。」

    姬謙正怔怔地站在那裡。

    「不過我來到這裡的消息不要讓別人知道了,」老人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雖然你不再是我們的一員,但是作為指套的繼承人,你應該知道組織的規矩!」

    「是!」姬謙正低下頭去。

    園子的大門「砰」的一聲合上,姬野呆呆地站在那裡很久,忽然忍不住撒腿要跟出去。

    姬謙正一把扯住他的胳膊,「混帳東西,去哪裡?」

    姬野像是沒有聽見他的話,掙紮著要甩開他的胳膊。姬謙正正在急怒中,忽然聽見背後傳來一聲慘叫。他猛地回頭,看見原本在後堂栽花的妻子聽見動靜奔了出來,對著石墁地上一隻被踩死的青綠色鸚鵡大哭。

    「才買的小哥兒啊,才買的啊!」

    姬謙正忽然想起那隻鸚鵡,姬野和昌夜對手的時候,攢刺一發有如風雷,那隻呆呆的鸚鵡根本無暇閃避就被他一腳踏死了。難怪那隻鸚鵡看著有幾分眼熟,是喜歡蒔花養鳥的妻子剛從外面買來的。

    「阿娘,阿娘,」昌夜上去扯著母親的手,「是姬野踩死的。」

    姬謙正呆了一下,忽然放了手,狠狠地一巴掌甩在姬野的臉上,「要追著去就不要回來了!你這樣的兒子我不敢要,去死了也罷了。」

    姬野仰起頭,撫著自己發紅的臉,看著父親三人的背影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前堂的屋簷下。他也不跑了,呆呆地站著,陽光斂去,園子裡慢慢地暗了下去。

    老人挽著羽然的手站在門外,老人沉默地對著街上的人流。

    羽然抬起頭,「爺爺,你本來是準備殺了他麼?」

    「是的,我準備借他兒子的手殺掉他,」老人摸了摸羽然的頭,「孩子,不要問了。這種骯髒和惡毒的事情,你是不該知道的。」

    羽然牽住了他的手,「爺爺,不要殺他吧。殺了他,姬野就沒有爸爸了。」

    她低下頭去,「沒有爸爸,就像我一樣……」

    「可是他知道太多我們的事情。如果讓他活著,把消息密報給諸侯,危險太大了……姬揚的孫子,還是不免懦弱和平庸啊。」老人嘆息了一聲,「不過也許你是對的,孩子是無辜的,都該有父親。」

    老人把她抱上了馬背,「那麼所有危險就由我們來背吧。既然天驅的意志再也沒有人奉從了,那麼就讓我死去又如何呢?最後一個天驅,應該像先輩們一樣死去。我等著諸侯的殺手們。」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2 09:53
第一章:槍七

    夜深人靜,萬家都已經入眠。姬氏大宅的主房中還點著幾支油燭,姬謙正坐在桌前,一聲不吭地盯著那些燭淚,一滴一滴地凝結起來。

    「唉!早些睡吧。我說還是去通報給守備大人,」妻子一邊摸索著為姬謙正除下青色的緞袍,一邊埋怨,「到底是什麼事情呢?難道我也不能說?你這一晚上都愁眉苦臉,若說真的是什麼歹毒的人,這諾大的南淮城,幾萬人守著,難道還怕他行兇麼?可是他要鬧出事來牽扯到你,可不是連家也保不住了。」

    「不要再問了,」姬謙正的聲音少有的冷硬,「你也應該知道天下廣大,有些事絕不是我們可以管得上的。他能夠退去我已經很高興了,再也不要提起這件事,也不要對任何人說!」

    許久,他嘆了口氣,「你永遠不會明白的。他們不是一個人,也不是十個人,也許他們會是千百人,列著隊衝鋒的時候,星辰會變化,連諸侯的大軍也要退卻。」

    「他們是武神的使徒,」他的臉色在燈下說不出的怪異,「他們真的是!」

    「武神?我看你是被嚇破了膽,聽昌夜說他倒是賞識姬野?」

    「野兒在武術上確實有天賦,今天他刺殺那人的一槍到我胸口,本來我絕沒有閃避的機會,已經有了必死的心,沒想到他居然還能收住,」姬謙正嘆息,「可是槍勢太烈,終究都是個暴戾的性格。」

    「都是你當初堅持要教他槍術,」妻子恨恨的,「他現在練了槍術,那雙黑眼睛更凶,平時瞟我一眼也嚇得我不輕。一個侍妾的兒子,你教得卻比昌夜還好,難道如此厚此薄彼麼?」

    姬謙正長嘆一聲,「對於昌夜我才是花了心血的。野兒練習的毒龍勢本來暴烈,不是中正平和的槍術,所以才會進境快過昌夜。我教昌夜的大齊劍術才是姬氏最高的武術,上手艱難,可是以後的成就一定超過野兒。而且昌夜學文練武,成就比野兒高十倍百倍也不難,武士不過抵擋幾個敵人,昌夜卻可以有統御一國的才華,不能比的。」

    「那你何必又教姬野,他那種乖戾的性子,隨他去好了,」妻子眉梢的神色緩和了幾分,卻還在埋怨。

    「上陣親兄弟,」姬謙正陪著笑,「野兒雖然不是可造之才,不過練成一點武術,將來昌夜成了大器,還可以保護昌夜,跟隨他做一個參將什麼的,對昌夜也好。」

    「你就是想得周到。」妻子再也無話可說,挽著他的胳膊,一起鑽進被子裡。

    裡面的聲音漸漸地低落下去,到後來只有吃吃的笑聲,隱約中還在談著什麼將來的事情。

    屋外,星月的光輝流瀉下來,難得的靜馨。萬家房舍,屋頂彷彿都流淌著一層水銀。

    挑出很遠的寬闊屋簷下,一個還顯得單薄的黑影獨自站在星月都照不到的黑暗裡。

    屋內細碎的聲音再也聽不清楚,姬野抬頭凝視自己懷裡的猛虎嘯牙槍,槍鋒寒得令他心裡顫抖。他看看屋後的小松林,又看看自己的北廂房、園子裡滿是青草的石墁地,卻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

    他轉了一圈,抱著槍默默地走在園子裡,連屋裡的姬謙正也不曾發覺他的來去。姬野的腳步像一隻潛行的貓,姬謙正總是說那不是磊落的腳步,其實猛虎的腳步和貓並沒有區別,只不過姬謙正未曾見過猛虎。

    走到了牆邊,姬野左右看看,搬了幾塊大石,壘起了一個階梯,悄無聲息地爬上了牆頭。他沿著牆頭默默地走,無邊的南淮城在他腳下沉睡。姬野只是這樣走著,一遍又一遍地來回,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裡去。

    最後姬野坐在了自家的屋頂上,抱著自己的雙腿,枕著自己的膝蓋,好像要在微寒的夜風裡睡著了。

    「姬野,姬野……」一個細而輕的聲音從背後飄來。

    姬野猛地驚醒,回過頭,看見一雙玫瑰紅色的眼睛在看他,花瓣一樣的嘴唇邊帶著一絲玩鬧的笑意。

    「羽然?」他認出那是白日裡來訪的女孩,「你怎麼會在這裡?」

    「爺爺和我住在那邊的一個旅店裡,我想出來看看,可是白日裡出來總是不方便。」

    「不方便?」

    羽然瞪大眼睛,拈起脖子邊那縷淡金色的頭髮,「看我眼睛的顏色,還有頭髮,你說我怎麼敢白天出來呢?我一路上都戴著風帽,有的時候真恨不得把帽子扔了,騎在馬上披著頭髮跑,可是爺爺不讓。我恨死了。」

    「我看了啊,」姬野認真地點點頭,「挺好看的。」

    羽然呆了一下,「人人都像你那麼木頭腦子就好了。」

    姬野並不生氣,「你回去吧,夜深人靜,外面可不安全。」

    「有什麼不安全?在我們寧州的森林裡,你若是旅行,經常會有我們羽族的村落。到了月光最好的夜晚,我們都會穿著白紗一樣的衣裙,在月光下面拉著手行走。我們也不點火,月光照在裙子上,像是透明的,像是蜻蜓的翅膀。傳說女孩子這樣走,月神的光輝就會都照在最輕盈的那個女孩身上,她就會在所有人的目光裡飛上天空,去神的宮殿,可惜我沒有見過,不過,」羽然嘆了口氣,「那時候真是很美的,大家都很美。」

    姬野看著她拈起白裙的裙角,站在屋脊的盡頭,微風吹起她金色長發上的白綢飄帶,整個人像是虛幻的。他忽然注意到羽然是赤腳的,半是透明的腳輕輕地踏在青灰色的瓦片上,盈盈地踮起來,像是隨時就會飛走。

    他默默地站起來,羽然歪著頭看他,許久許久。

    姬野明白過來,窘迫地抓了抓脖子,「你還是回去吧,這裡不是寧州,是南淮。夜裡會有賊的,他們拿著刀在街上搶劫。聽說很多地方都在鬧饑荒,那些人跑到宛州來,還是吃不上飯,就只有做賊。」

    「喂,木頭,你那麼喪氣幹什麼?」羽然說,「你父親對你很凶的樣子,他後來又罵你了麼?」

    姬野搖頭,「其實他也不常罵我的,他不管我的。你父親管你麼?」

    「我沒見過他,他就死了。你在這裡坐著不冷麼?」

    「不冷,我不是很怕冷的。我剛才想去練槍,可是現在不想了,我又不想睡覺。」

    「那我們說話玩吧,我要聽關於龍的,」羽然說,「我偷偷跑出來,要等爺爺睡熟了才能回去,要不然就糟糕了。」

    「我……也不太知道。」姬野訥訥的。

    「別怕別怕。說錯了也沒事啊,你出海的時候畫了龍回來給我看,我們就知道了。」

    「畫龍……」姬野低下頭去,「我只是說說的。」

    「什麼啊?你不是答應的麼?不能耍賴吧?你們東陸的人怎麼是這樣的?」

    姬野忽然站了起來。他倔犟地轉過頭去不看羽然,「我不會畫龍給你看的,因為我根本不會畫畫。沒有人教過我,我連字都不認識!」

    羽然呆了一下,「你不識字啊。你阿爹沒有教你麼?我看你家裡很多的書……」

    「不會!」姬野猛地把頭轉回來,他死死盯著羽然,「我就是不會!沒有人教過我!我很笨的,學了也沒有用,你為什麼老是纏著我?我就想一個人坐在這裡!你們走了我阿爹就打了我,我什麼都沒有做!」

    羽然有些害怕,她想要逃開。可是她抬眼看見姬野的眼睛,卻不覺得他真的生氣了,他只是努力地在瞪大眼睛,那雙明亮的漆黑的眼睛。

    「那你會不會寫自己的名字?」

    姬野搖頭。

    羽然猶豫了一下,上去拉了拉他的手,一根手指在他的手心裡點了點,「那我教你,你們東陸的文字,其實哪有我們羽族的神使文那麼難學。」

    姬野感覺到了她掌心裡的溫暖,手抖了一下。他忽然把手整個抽了回去,掉頭跑了。他看著深湛的夜空,滿天都是星星在閃爍。他沿著那些勾連的牆壁拚命地奔跑,穿過院落的屋頂,他跑得飛快,像是怕被那個金發紅眸的女孩追上來。

    最後他停在鳳凰池一片清澈的水邊,他站在那裡呆了一下,雙手攏在嘴邊,對著湖對岸用盡了全身力氣大喊起來。誰也聽不懂他在喊什麼,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月下鐘樓巨大的影子投在他的身上,文廟的鐘聲響了起來,終於把他的喊聲吞沒了。

    他站了許久回過頭來,看見鐘樓的屋脊上那雙晶瑩透明的赤裸的雙足,女孩子站在那裡,有些怯怯地望著他,她的裙帶在風裡輕輕地飄啊飄。

    兩個人彼此默默地看了許久。

    「你真的教我識字麼?」姬野狠狠地揉了一下鼻子,揚起了頭,「我想學。」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2 09:54
第一章:槍八

    喜帝八年三月。

    由天啟城守護使、離國公贏無翳上書建議,皇帝傳朱漆詔書,恢復武皇帝制定的《十一宗稅法》。東陸諸侯,侯爵以上有封邑者,每年所收的絹谷之中,除去帝都的稅賦,須再繳納十成中的一成作為宗室特稅。

    諸侯震動,奏章雪片一樣飛到帝都,離國的赤甲騎兵則高舉帝都少府卿的旗幟,直逼諸侯國都收取宗稅。淳國公敖太泉性格激烈,帶三萬風虎鐵騎據守當陽谷,抗拒離國徵稅的使節。

    四月,離國公輕騎三千人北上,夜戰斬殺敖太泉,降淳國為侯國。敖太泉幼子被解送到天啟關押,年僅十歲的侄兒敖之潤即位。朝野感嘆忠心勤王的諸侯又去一家。

    稅賦源源不斷地流往離國公贏無翳的手中,越州饑荒。

    是年,燮羽烈王十二歲。

    南淮城地處南方的宛州,春秋綿長,溫潤宜人。

    姬野背靠著假山躺在園子裡,在樹陰下翻了一頁過去。他在看書。雖然姬謙正沒有直說過,不過書房卻只是給昌夜用的。於是姬野半步都沒有踏進去過。

    姬謙正一身寬鬆的綈袍,從花架後過,透過滿是葡萄藤的格子,迷惑地看著長子。他總覺得長子性格孤戾,一直不樂意教他讀書,甚至連武術也不願他練得太高。可是最近兒子練槍沒有以前勤快,卻喜歡看書了,每次悄無聲息地出去,總從書坊裡抱些書回來。

    起初姬謙正以為他不過是羨慕弟弟讀書。雖然自己不願意教,他也不介意長子自己學,心想他試試知道讀書終不能無師自通,也就會知難而退了。可是姬野一捧起書本,就捧了大半年。他本來就不怎麼和人說話,除去在外面撒野,在家的時候不是練槍就是讀書,儼然左文右武的樣子。可惜《九原將略》和《五經註疏》這樣的經典姬野是不讀的,姬謙正偶爾翻他的書堆,儘是些《薔薇縱橫錄》、《四州長戰史》、《驚龍全傳》一類的野史軼聞。對著這些書,姬謙正簡直恨不得遮起眼睛,只覺得看一眼都髒了雙目。

    「長公子,用早飯。」

    侍女隔得遠遠地喊一聲,轉身就離開了。宅子裡上上下下不管什麼人都有些畏懼這個冷漠的長公子,何況長公子不得寵愛早就無人不知,下人們也對他隨便。

    姬野早就習以為常,眉梢都不見動,充耳不聞地看著書。

    姬謙正皺了皺眉頭,心裡窩著的一團火又騰了起來。不過他卻來不及訓斥姬野,國主最近又要取士,姬謙正趕著趁晨獵的時候去拜訪公卿。若是能拿到一封薦書,昌夜出仕的事情就易如反掌。姬謙正一直等待的復興姬氏,也就不再是夢了。

    他重重地哼了一下,扭頭出門。

    直到翻完了剩下的幾頁,姬野才把書掖在懷裡,一聲不吭地走進前廳。昌夜翹著腿,正在桌前悠然地飲茶,桌上的碗碟裡只剩下殘羹了。

    姬野還沒有坐下,昌夜忽然揮揮手,「撤了。」

    「長公子還沒有……」侍女猶豫著。

    「聖人教化,一舉一動,一絲一線,都有規矩。什麼時候用飯,什麼時候撤飯,都有法度,我們姬家是士族,就有士族的規矩,」昌夜竭力擺出嚴正的模樣,「現在是用飯的時候麼?」

    侍女手腳輕快地收拾起來,姬野站在門口,一聲不吭地看著他們。侍女摞起盤子回身的時候,目光對上了他的眼睛,忍不住手一抖,稀里嘩啦盤子碎了一地。

    「你怎麼搞的?笨手笨腳的東西!」昌夜的絹褲子上滿是吃剩的殘湯剩水,大聲喊著從桌邊跳了起來。

    姬野看著蹦跳的昌夜和惶恐不安的侍女,靜悄悄地轉身出門,仰頭看見了天空瓦藍的一色,白雲中一隻鮮豔有如烈火的風箏飄著兩條長尾高飛。

    他靜靜地望著,忽然拔腿奔跑起來,敏捷地越過了門邊的石墩。昌夜斜著眼睛看過去,哥哥的背影在一段半豁的牆邊閃了一下,不見了。

    「嗨,嗨,你們笨不笨啊!不要用蠻力啊,蠻力拉它就栽下來了!」

    女孩子一身淡青色的裙子,搖晃著雙腿坐在起伏的樹枝上,修長得像一尾青羽的雀兒。她攏著嘴對那些拉著風箏線的孩子大喊,豎起眉毛似乎有些生氣的樣子。

    一片草青色的平地上,三個孩子努力地扯著,可是那隻巨大的風箏不好操縱。高空裡一點小小的風向變化都扯得它顫顫地要倒栽下來,三個孩子爭著去拉,誰也不讓誰。

    「笨!」羽然終於忍不住跳了下來。

    她輕飄飄地著地,上去自己把風箏線搶在手裡,「笨蛋笨蛋笨蛋,還沒有姬野會放呢。」

    三個男孩圍著她,看她高高地揚起手,扯著風箏小跑,在草地上輕盈地左閃右閃。羽人像是風的兒子,無論風向怎麼變化,風箏在羽然的手裡都是穩穩地越飛越高。羽然手裡的線幾乎放完了,高空中有力的風吹在大風箏上,她輕得像是要凌空飛起來。

    「我拉著你。」一個胖胖的男孩猶豫了好久,在衣襟上擦擦手,伸出去要拉羽然。

    「不要你拉!」羽然「啪」的一聲打落了他的手,她轉著眼睛,「你蹲下來。」

    男孩蹲了下去。羽然忽然蹦了起來,輕輕地在他肩上一踏。風勢一鼓,羽然輕飄飄地被引了起來,所有人的目光追著她青色的裙子在天空上。她起了幾乎一丈,高得越過了姬家大宅的牆頂。

    「姬野!姬野!出來放風箏啦!」她的聲音清脆,有如在天地之間迴響。

    應著她的話音,姬野從牆頂上鷹一樣掠出,一聲不吭地奔了過來。男孩們似乎有些害怕他,不由自主地退了開去,姬野從羽然手裡接過了線。他在草地上飛跑,孩子們追著他。

    姬野放完了最後的線,只剩下一個線頭在手裡。他把線頭拴在一塊石頭上扔在那裡,自己放平了身子躺在一個樹椏上,對著藍天發呆。紅色的風箏在天空裡起落著,他的目光就追著那風箏。

    「姬野,」羽然在樹下喊他,「去文廟麼?今天去文廟吧,那邊的鋪子在賣好多小東西,都是商會從河絡那邊運來的,你肯定想都想不到的。」

    「我不想去,反正我們又沒有錢買,」姬野搖頭,「聽說河絡一生也做不出幾件東西,運來?是商會的武士搶來的吧?」

    「又不是搶你,也不是我們去搶啊。」羽然扁了扁嘴。她穿了裙子爬樹不方便,夠不到姬野,就從樹下拾隔年的松毬去扔他。

    姬野也不管那些砸在身上的松毬,「我還想看書。」

    「看書看書,我們看了很多天書了。我陪你看了那麼多天的書,你總應該陪我去玩啊!」羽然氣鼓鼓的。

    姬野猶豫了一下,指著另外三個男孩,「我不想去文廟,讓他們跟你去吧。」

    羽然朝天翻了翻白眼,「我不帶笨蛋。」

    「誰是笨蛋啊?」一個男孩嘟嘟噥噥的。

    羽然惡狠狠地瞪大眼睛,「風箏都放不起來,還不笨蛋?」

    「看,看!風箏落下來了!」另一個男孩喊了起來。

    羽然跳了起來,提著她的裙子飛跑過去,孩子們追在她身後。姬野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過去。

    火鳥風箏的線被扯在神氣的少年手裡,他斜著眼睛瞥著惱怒的羽然和三個男孩,帶著慵慵懶懶的腔調,「這片地方我家全部都買了下來,沒有事可不要隨便進出。」

    「放放風箏還不行啊?」一個男孩也憤憤的。

    他家裡是商戶,雖不是那樣巨富之家,可也有幾間聯營的店舖,平時很是倨傲。可是他認識這個姬家的二公子,聽父親說起過這家本是帝都的大族,昌夜身上那股和商人不同的貴族氣息讓他有點兒自慚形穢,聲音也高不起來。

    「這片宅子你們知道叫什麼名字麼?」昌夜指著身後的家,「叫做『讀易棟』,是靜心讀書的地方,你們這樣大吵大鬧的,別人怎麼讀聖賢之書?放風箏還是小事。」

    羽然忽然踏上一步,在他肩頭推了一把,「喂!你是找茬吧?你還說讀書,你這樣子和街頭堵路收錢的有什麼不一樣?買下了了不起啊?」

    幾個男孩忽然來了精神,把昌夜半圍起來,「你想怎麼樣吧?」

    昌夜忽然侷促起來,他真的沒有見識過這種街頭孩子的蠻橫,也沒有料到這個初來南淮時候雪絨花一樣的羽人女孩也可以變得咄咄逼人。

    「我讓他們在這裡放風箏的,怎麼樣?」姬野低沉的聲音忽然從後面響起,「我不喜歡讀書,喜歡放風箏!」

    「早就知道你會跳出來!父親說了不許跟她們家來往的!」昌夜指著哥哥的鼻子。

    「來往不來往幹你什麼事?現在說放風箏的事情。」

    「風箏的事情我說過了!」

    「喂!那麼霸道啊?你也是這家的,他也是這家的,你說話就算數啊?」羽然直湊到昌夜面前,她的肌膚在陽光下是奶白的,淡淡的有木香傳來,昌夜的臉隱隱有些紅,他出來找這個麻煩,大半是為了在牆頭上看見這個女孩。

    「這是我們的家事。」昌夜很不高興她這麼幫姬野說話,他上前一步想把羽然撥到一邊去。

    羽然露出戒備的神色,一把打落了昌夜的手,除了很熟悉的人,她最討厭的事情就是被別人碰到身體。

    姬野閃到了她前面,把羽然攔在背後,抓住昌夜的手,「你敢動她?」

    「哼!」羽然趴在姬野背後對昌夜做了個鬼臉。

    昌夜的手像是被鉗住了,他羞怒起來,指著姬野的臉,「你憑什麼護著她,你跟她算什麼?也不要臉,以為別人多看重你麼?」

    姬野愣住了,退了一步。

    「偷著跟叛賊家裡來往還敢出來說話?這地這房子這裡的一切,都不是你的,是父親的,你有什麼本事幫她說話。指望人家領你的情,將來還嫁給我們姬大公子啊?」昌夜得意於自己藏而不露的惡毒。

    「她……」姬野的神色忽然變了,他緊緊握著羽然的手,反逼上一步,「她就是我的!又怎麼樣?」

    所有人都愣住了,羽然被他抓著,臉上血色翻湧著,男孩們的目光都落在她的臉上,她終於無法忍受這種場面了,狠狠地一把打落姬野的手,「誰是你的?」

    她轉身,頭也不回地跑掉了。幾個男孩也追了過去。

    「哈哈哈哈哈哈……」呆了一下,昌夜放聲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跌跌撞撞地跑了。

    姬野站在那裡,默默地看著自己被打落的手。

    姬謙正終於請用了家傳的竹鞭。

    他並非一個好動武力的父親,可是聽了昌夜的告發後,已經平息的對那個老者的敬畏又開始困擾姬氏的家主。他覺得長子簡直是個不祥的人。

    竹鞭一再地抽打在姬野的背上,伴隨著姬謙正的喝罵:「你可知道他們究竟是什麼人?養你簡直是我姬氏一門的不幸!將來如果我們姬氏亡在我之後,一定是你這個孽子的罪過……」

    姬野一動不動地靠在桌子上,靜靜地凝視著父親。他的目光不像是憤恨或者畏懼,卻更像是不屑,冷冰冰的沒有一點感情。

    大怒的姬謙正足足打了一個時辰,喝令所有人離去,只留下姬野一個人在前廳裡。

    冷月清風,一片寂靜,就像很久以前的那個晚上,姬野抱著雙腿靜靜地坐在屋頂上。

    「姬野,姬野……」好像還有人在背後小聲呼喚他。

    遲疑了很久,姬野還是回頭去看了,那雙深玫瑰紅的眼睛竟然真的又在他背後。

    「有人……打你了……」羽然吃驚地看見姬野臉上被竹鞭抽出的血痕。

    「沒有關係,」姬野撥開了羽然摸到他臉上的手,「過幾天就好了,你怎麼來了?」

    「我……只是出來玩。」羽然不好意思說她跑出來看姬野。和她猜的一點不差,姬野就在他們第一次夜遇的屋頂上坐著。她挪動著屁股,不知道是不是該跟姬野坐得近一點,可是姬野一點動靜都沒有,她也不好意思,於是鼓著腮幫子生悶氣。

    「對不起,是我不好。」

    羽然愣了一下。

    「你再也不要理我了,我不像你想的那樣,我其實沒什麼用……我知道我什麼都沒有,昌夜說得對啊,」姬野低低地說,「我會讀書寫字,也都是你教給我的。」

    「你說什麼啊?」羽然惱怒起來,這是她第一次覺得姬野有時候也會那麼婆婆媽媽的。

    猶豫了一會,姬野小聲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那麼說的……我只是不小心就說了……」

    「沒什麼了,」羽然說,「你和我去湖邊看彩船吧。」

    「夜深了,彩船也沒有燈了。」

    「那看湖水也可以啊。」

    「夜裡有點冷,」姬野說,「你還是早點回去睡覺吧。」

    「我不覺得冷啊。」

    「可是……我有點困了,我想去睡覺了。」姬野站了起來。

    羽然的耐心終於到頭了。小女孩惱怒地跳了起來,指著姬野的鼻子說:「你怎麼那麼小氣啊?我就是跑掉了一下你就不理我,我還夜裡偷偷跑出來看你呢!」

    姬野用他黑而深的眼睛看著羽然噘起了嘴巴。

    終於,羽然在姬野的目光下讓步了,她拉了拉姬野的手說:「好了好了,我就是你的,可以了吧,就是你的好了。」

    姬野呆呆地看著羽然,好像完全沒有反應。

    「這都不行啊?」羽然急了起來,「你到底要怎麼樣嘛?」

    「我都算是你的了,你還要怎麼樣啊?你最蠢,最小氣,最沒禮貌,還當眾讓我丟人,你把我的蝴蝶風箏踩爛了,你還弄丟了我喜歡的那支簪子,你把我們偷的棗子都一個人吃光了……你……可我還是深更半夜地跑出來看你啊,我要是被爺爺發現了,會挨罵的!你就這樣對我啊?」羽然覺得自己很委屈,「你就是個傻瓜、犟驢,一根又粗又笨的柴火!」

    她揮舞著胳膊,在屋頂上跳起來,落下去,幾乎踩碎了瓦片。

    可是無論她怎麼鬧,怎麼喊,怎麼揮舞胳膊,姬野都沒有說話。這個孩子安安靜靜地看著她,漆黑的眼睛裡映著星光。

    羽然最後也安靜下來,兩個人默默地相對,不知道為什麼,看著他,羽然有種要哭的衝動。

    姬野沒有再提過那次的窘迫,而後二十年過去有如瞬剎的流水。

    直到大燮神武六年,羽烈王高坐在太清閣的臨風處宴飲,對「燮初八柱國」之一的謝太傅說了這段往事。

    帝王端著杯盞眺望遠處,「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知道這個茫茫的世界上,竟然可以有什麼東西只屬於我,而不屬於昌夜。那一夜我都沒有睡著,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我下了決心。我不要做弟弟的副將,我要做自己的事。如果羽然會和我站在一起,那麼漫天諸神也未必都只眷顧昌夜,我要這天下屬於我的東西越來越多,我再也不要追隨在別人的馬後。我再也不要,追隨在別人馬後!」

    太傅沉吟良久,苦笑著說:「這話可以流傳下去麼?」

    帝王微笑,「太傅怎麼想?」

    太傅思索了良久,「八字而已:可敬可畏,可憎可怖。」

    羽烈王點頭,「既然是這樣難得的可憎之言,那太傅為我筆錄,就在青史上傳下去。」

    謝太傅辭世的時候,這段筆錄公諸於世。史官錄入了《羽烈帝起居注》。

    那時正是敬德帝姬昌夜在位。皇帝閱稿後勃然作色,三個月裡斬了史官十七人。可是第十八位長史依舊把這段話入了《羽烈帝起居注》呈上。

    「愛卿不怕死麼?」敬德王問長史。

    「是非公論,史官只取真實而載錄,」長史道,「先帝和陛下是親兄弟,先帝是什麼樣的人,陛下比臣子們更清楚,這段話的真偽陛下心裡知道。臣能活多久?可是史官代代,下筆如刻金鐵,不漏言,不妄語,世代家風,不能毀在臣手裡。臣不改,陛下殺了臣吧。」

    敬德帝沉默良久,伸手比刀形,在史官的脖子上虛砍一記,而後負手離去。最後這段話和羽烈王的其他手稿一起被印行,公然陳列在古鏡宮的書架上。

    「他的餘威尤烈啊!」又很多年以後,敬德帝對那個史官說,「你們沒有錯,這話是他特意留給我聽的。從很小的時候他就是這樣,憤怒不甘,冷眼對人,可是誰會知道,這樣的人最終可以一統天下呢?」

    沒有人會知道,因為他總是低著頭,所以無人看見他眼底的孤獨。

    此時此刻,遙遠的中州高原上,沉默的騎軍打著豹子的旗幟迤邐前進。

    一泓圓月在旗幟間隱現,十歲的少年揭開車上擋風的皮簾子,默默地看著月色。年老的女奴急忙上來搶著合上了簾子,「世子啊,天氣還涼,你身體也不好,可不要被寒氣吹到了。」

    「不會的,」少年笑笑,他的臉色蒼白,「原來東陸的月亮,和我們草原的,是一樣的。真的是一樣的呢。」

    女奴陪著笑,「唉,月亮還能不一樣?盤韃天神祇造了一個月亮給我們啊。」

    「一樣的就好,」少年低低地說,「這樣就能和阿爸阿媽,永遠都看一樣的月亮。」

    車輪碾壓地面的吱呀吱呀聲吞掉了他的話,驛路煙塵,命運中的第三個人正踏著千里的長路,從草原之國去向下唐的南淮城。
BAcequeen 發表於 2012-8-2 09:54
第一章:槍九

    姬謙正對長子終於還是無能為力。

    姬野被家法竹鞭狠狠地責打了一頓,足足半個月身上的傷痕才消退。可是那個女孩子的身影還是三天兩頭地出現在姬家大宅的旁邊,每次牆外響起竹哨或者呼喚的聲音,姬野無論在做什麼事,都會飛跳起來從後牆上翻出去,姬謙正追也追不上。

    起初他還想過要用竹鞭來威嚇兒子,可是每當他舉起竹鞭,姬野就會退後一步,屏足氣息,用勁道灌滿全身的肌肉,準備迎接父親的鞭打。而後父子二人一個高舉竹鞭,一個準備挨打。這樣的情形總是以姬謙正長嘆一聲摔門而去告終。

    姬謙正悄悄地尾隨了兩次,這才稍稍放心。羽然和姬野兩個人就只是玩,偷果子,捉蜻蜓,看煙火,鬥蟋蟀,再不就是百無聊賴地在牆頭上走來走去。很偶爾的,羽然會教姬野識字,這是姬野最安靜的時候。姬謙正想都不敢想,長子竟然能夠安心地坐幾個時辰,聽別人說那麼多的話。

    不過,只要姬野不和那個神秘的老人有來往,姬謙正擔心的事情就不會發生。雖然不是他們的成員,可是姬謙正深深知道這個組織的力量和鐵一般的規矩。

    此外,他還有更關心的事情不能分神。

    南淮城外,陽泉酒肆。

    陽泉在南淮的西面,是個鄉下鎮子,起這個名字的酒肆也不大,在城郊的一片樺林外,是進出林子打獵的獵人晚上回城喝一口粗酒的地方。不到落日的時候就總是空蕩蕩的,往往一個人也沒有。

    一身黑透的長衣,一條白色的腰帶,唯一的客人坐在向陽最好的一個位置上飲酒,就著一碟滷汁豆干和一碟鹽水花生。

    掌櫃端上一碟粗鹽醃菜,堆了點笑容,「再坐一坐,家傳的醃菜,下酒最好,不收錢。」

    黑衣的客人看了一眼,「都是大鹽粒子,難不成被咸死?」

    掌櫃笑笑,「還有碟子水呢,白水洗了吃,不咸。」

    他轉身退了下去,客人在下午綿軟的陽光中好奇地夾了一條醃菜,在水碟裡涮了涮放進嘴裡,嚼著嚼著,他嘴角不由自主地浮起了笑意。他揚了揚手,「再來一瓶冰沁的葫蘆酒,下這個好醃菜。」

    掌櫃笑得更歡,捧了一隻白瓷的瓶子上去,任客人自己斟飲。他退下來的時候,正碰見簾子一揚,幫傭的夥計匆匆地衝了進來。

    「教過你做事要有個小心,趕著下葬麼?」掌櫃猛一瞪眼。

    「大主顧,可是富貴的大家,」夥計把窗戶上的竹簾掀起一線,「可是人家不進來,卻叫我把這張名刺呈進來。我們這小店,哪能接人家的名刺啊?」

    酒肆門外只是一條簡單的鄉間黃土道,這時候道上卻停了一頂精緻的竹坐輦,一個青色華服的儒士帶著四個家奴,一動不動地長揖,也不知已經站了多久。家奴手中的精緻匣子似乎是禮物,燙著真金的花紋。

    「一邊去,」掌櫃推了夥計一把,「這是送給我們的名刺麼?白長那麼大的個子,卻不知道長眼。」

    他把名刺放在一隻木盤裡,捧到了黑衣客人的桌邊,低著頭小心翼翼地奉上。客人嚼著一條醃菜,嚼了許久,低低地嘆息一聲,接了名刺打開,低聲讀了出來:「故帝都大鴻臚卿姬瀾之子,前帝都少府副使姬謙正,謹拜御殿羽將軍息先生閣下安康……」

    他搖搖頭,自己揭開旁邊窗戶的竹簾,「姬先生?請進來說話。」

    姬謙正步伐輕捷,站在客人的桌邊,恭恭敬敬地整理袍袖,正要拜見。客人卻遞過了一條長凳,「姬先生不必多禮了,鄉野店舖,沒有什麼好桌椅,招待本就不周到,禮節也免了吧。如果不覺得野酒太粗劣,就喝一杯,這裡的醃菜,倒是一絕。」

    姬謙正不敢怠慢,側身坐下,清了清嗓子,「後學姬謙正,久聞息將軍威名,惜無緣拜會。今天能在這裡遇見息將軍,不勝之喜。」

    被稱為將軍的客人隨意地擺擺手,「姬先生年紀和出仕的資歷都遠遠勝過我,御殿羽將軍只是一個虛銜,既然我和姬先生是在野店相遇,那麼不必拘禮。有什麼事情,還請姬先生直說吧,姬家歷朝棟樑,我能力所及,不會推托。」

    姬謙正微微愣了一下,隨即大喜,他來之前,遠沒有想到這個身份尊貴的人物這樣好說話。

    「在下是聽說國主又要甄選少年良將的事情……」

    息將軍自斟自飲,「是。這次是為了蠻族盟國青陽的世子到訪,為了揚我下唐的國威,國主準備以少年武士七人和蠻族世子的隨從比武。作為獎勵,綵頭是宮用的九兩黃金菊花一朵,最後勝出的還獎一個副將的頭銜。」

    「不知道七名少年武士可有人選?」

    「國主自己有一封薦書送到我這裡,推薦的是名幽氏的孩子,名叫幽隱。太子東宮也有幾個少年都有人送了薦書,此外息衍有個不成材的侄兒息轅,學過一些劍術和兵學,他倒是自薦。」

    「正是這件事拜求,」姬謙正忽然起身,恭恭敬敬地大禮長拜下去,「我姬氏歷朝世家,可惜顛覆於亂世,只存姬謙正一脈。可為國征戰之心不曾片刻或忘。姬謙正有個不成器的兒子姬昌夜,學的是劍術,也通文理,極有報國的志向,可惜一直沒有門路,懇請息將軍施以臂助!」

    息將軍點點頭,「姬氏鳳凰材,在南淮城,我也有聽說。這次也確實還缺兩個武士,我這些日子收到不少拜帖,多半也是為這件事。姬先生來這個簡陋的小店找我,想必期望很大。那麼這封薦信,我可以自己寫。不過姬先生可要想好,蠻族乃化外之族,嗜血好殺,對手雖然是孩子,也不能輕忽。比武中有什麼損傷,難以預料,姬家鳳凰之材,不怕受傷麼?」

    「為了報國,雖死也不退卻,何況受傷?」

    「那好,」息將軍點頭,「那麼這封薦書我為姬先生寫。」

    姬謙正呆了,又要大拜下去,卻被息將軍一手托住了。

    「不必了,姬先生太多禮,」他微微搖頭,「姬先生喜歡喝酒麼?」

    姬謙正遲疑了一刻,搖了搖頭,「父親在世的時候,一直勸誡說酒要少飲,書要多讀,謙正成年以來,就不再飲酒了。」

    息將軍笑笑,「那麼也只好算了。本來我還想請姬先生坐下一起喝一杯這裡的粗酒,不過姬先生不飲酒,也只好遺憾了。」

    姬謙正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對方婉轉送客的意思,急忙向著身後招了招手。姬家的僕役低頭捧著匣子上來,姬謙正的手一按上鎖扣,另一隻手也按住了他的手。息將軍微微笑著,眯著眼睛看了姬謙正一會兒。

    「這個,就不必打開了,」他搖搖頭,「我敬重姬氏祖上的威名,這份敬重,就算這裡堆滿了箱子也買不來。」

    姬謙正不敢造次,捧回了箱子。

    「那麼我就不送了。」息將軍安然坐回了椅子上。

    姬謙正的臉上微有些紅。他世家之後,三十歲以前一直是帝都的貴胄,從來沒有以禮物奉承巴結人的經驗。雖然現在落魄了,可是息將軍拒絕禮物的時候,話裡的冷漠還是讓他心裡難過。他不敢再說什麼,長揖之後小步倒退了出去。

    一轉身揭開了酒肆門口的簾子。

    「姬先生,」息將軍的聲音忽然從背後傳來,「有件事情我不太明白。」

    姬謙正急忙轉身,「將軍請問。」

    「姬先生的名刺上寫明是帝都大鴻臚卿姬瀾之子,可是姬氏祖上,官位最高的卻不是令尊,而是令祖姬揚啊。真武侯淳國三軍都指揮使,曾在風炎鐵旅北征時,帶三千步卒深入北陸,在金帳國五萬大軍追擊下一直打到蠻族的聖地彤雲大山,鑄鐵為碑,燒山祭天。連風炎皇帝、蘇瑾深和李凌心兩位將軍都不曾深入北陸這麼遠,為什麼卻沒有寫上他的名字呢?」

    姬謙正猶豫了一下,「因為……因為……」

    「是因為他後來以亂黨之名在畢止城被拉殺麼?」

    「是。其實祖父並沒有背叛帝朝,只是……」

    「天驅,令祖是天驅的武士。」

    「是的。」

    息將軍低低地嘆息一聲,低頭從腰間摸出一隻小小的皮囊,從裡面掏了些煙絲出來,實實地塞滿了細長的烏木煙桿。他就著一旁的燈點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而後微笑,「看來人一生真是不能錯的,錯了一次,連子孫後代都要蒙羞。不過……令祖姬揚的武器虎牙之槍號稱東陸第一名槍,曾在帝都太清閣下演武,劈斷過四十五把長刀,不知道能否有幸在比武中見到?」

    姬謙正躊躇片刻,「將軍,昌夜卻是以劍為武器。若是說虎牙槍,在在下的長子姬野手中,可惜他槍術雖強,但是性格頑劣,我也不敢貿然……」

    「槍術雖強?」息將軍考慮了一會兒,「那麼我也為姬野公子寫一封薦信,補足七人的名額。」

    「將軍……」

    「傳說中曾經一槍擊殺巨龍的神槍啊,」息將軍淡淡地說,「我是想看一看的。」

    姬謙正一行人去得很遠了,天色也漸漸有些陰了。酒肆的掌櫃小心地上去張了一眼,黑衣的客人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喝酒,指間的煙桿上一點紅火一亮一暗。他心裡有些惴惴不安,總覺得這個老客雖然還是在喝酒,不過有什麼東西不一樣了。

    客人忽地起身,把幾枚金銖拋在桌上。他跟掌櫃擦肩而過的時候拍了拍他的肩背,「從今往後,我不來了,這個月喝酒的賬,一次都清了吧。」

    「客……客……客人……」掌櫃結結巴巴的,「是酒不好麼?窖裡還有……還有……」

    「算了,」客人搖頭,「你的酒從來都不好,就那鹹菜,還有一點味道……是你出賣我的。否則,一般人又怎麼會知道我每天下午在這裡喝一點酒?」

    掌櫃的呆呆地站在那裡,再不敢說什麼。他低頭看了一眼客人腰間那柄修長凝重的古劍,黝黑的,毫無裝飾。就是從這劍上他猜出了這個客人的身份,十個金銖賣了這個消息給剛才來的中年文士。

    客人走到門口,伸手在外面探了探,「下起雨了……」

    夥計捧了一把傘上去,他賞了一個銀毫,把傘打了起來。

    「這世界雖大,可還有多少地方是留給我們這種人的呢?」臨出門的時候,掌櫃的聽見低低的一聲喟嘆。

    他想起來追到門口的時候,客人一襲黑衣的身影已經遠在去向南淮城裡的小道盡頭了。他有點懊悔,知道自己也許一生都再見不到這個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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