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七:玉老爺的賭局(四)
玉老爺人還未到,小宇就感到一股巨大的壓力直逼過來,令得他氣為之窒。
玉老爺最拿手的本來並不是這種霸氣十足的武功。他這樣做,只不過要先聲奪人,在最短的時間內解決問題。儘管小宇怎麼看都不像個絕頂高手的樣子,但「魔教教主」這四個字,無論對誰,都有千鈞之重的壓力。
眼見得玉老爺雷霆般的一擊就要臨頭,小宇臉色慘白,不要說還手放對,竟連絲毫招架抗拒的念頭都來不及有,整個人呆若木雞,和「魔教教主」的身份,完全拉不上半點干係。
不管小宇是真癡還是假呆,玉金銀毫不遲疑,看來立意要取他性命。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則如獅子搏兔,必盡全力,這是玉金銀的規矩。要想在江湖上活下去,這條規矩很重要。
驀地一聲大吼,一道黑氣騰空而起,在小宇頭頂舞成了一個光圈,封住了玉金銀的去路。
「緊那羅棍」!
對這套棍法,玉金銀再熟悉不過了。他曾經是少林監寺。「緊那羅棍」正是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只不過他從未見過什麼人,可以將緊那羅棍法的威力發揮到如此地步。倘若他堅持取小宇首級,自己的指骨腕骨必定不保。
但玉金銀還是沒有絲毫遲滯,五指如鉤,一抓中的。不過抓中的不是小宇的頭顱,而是緊那羅棍的棍頭。然後他整個人就飛起來,一個細胸巧翻雲,輕輕巧巧地立在廳中。
攔在小宇身前的那個人,身高至少在七尺以上,是一個真正的巨人,黑衣黑褲,手頭拄著的棍子也是通體漆黑,粗如人臂。用「如同一座鐵塔」來形容,毫不為過。
「慎行大師!」
玉金銀沒有見過這個人,但在少林的資料裡詳細查閱過關於他的記錄。最主要的有三點,其一自然是他的體形,在僧眾上千的少林寺也非常罕見;其二是他帶藝投師,沒有入少林弟子的輩譜,當他技冠全寺時,方丈大師親自給他賜法號慎行,入少林輩譜,然而他卻在次日不辭而別,從此不知所終;其三是他的棍法,也許自從當年緊那羅王創出緊那羅棍法之後,就再也沒有一個少林弟子,能將緊那羅棍法的威力發揮到像他那樣的極致。以前沒有,今後可能也再難見到。事實上,那已經不僅僅是緊那羅棍法,而是滲入了一些新的內容。
玉金銀曾專門抽出一段時間,調集了全寺最精通棍法的僧侶,共同研究慎行大師留下來的棍譜,發現那些新增加的內容極有可能來自魔教九大護教神功之一的「天魔棍法」。聯想到慎行的不辭而別,得出的結論令人極其震驚——魔教已經成功地把少林絕技緊那羅棍法「偷」走了。
方丈和首座們深感不安,倒是玉金銀不這麼認為。他安慰大家說,不能說偷,而是交換,因為慎行大師留下了棍譜,少林寺也得到了天魔棍法的精華。至於全寺無人能比得上慎行的棍法超卓,那完全是個人天賦不同,慎行無疑是練習棍術的天才。
玉金銀的說法非常有道理。何況,自慎行離開少林之後,就很少在江湖上露面,也從未聽到他作惡的消息。方丈大師和首座大師們也就慢慢安心了。
但是玉金銀絕未料到,能在這裡見到慎行大師並且和他的緊那羅棍法交手。
向陽已經叫著「玉大哥」,飛快地跑過來,摟住他的脖子親了又親,開心地笑個不停。玉老爺拍著她的腦袋,笑得兩隻眼睛都眯起來。
小宇躲在慎行大師背後,身子還在不停地抖著,眼裡卻露出狼一般的神情。
玉金銀仔細打量了向陽一番,笑眯眯地問道:「這裡好不好玩?有沒有人欺負你?」
向陽連連點頭又連連搖頭。點頭的意思是表示好玩,搖頭自然是表示沒被欺負。然後她逐一指著大廳裡的人說道:「他、他、他,還有他,他們都對我很好很好,沒有人欺負我。他……」向陽突然害怕起來,躲到了玉金銀身後。因為她剛巧指到了慎行大師。
見到慎行大師不害怕的人,確實不多。
玉金銀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慎行大師,請你解釋。」玉金銀指了指小宇。
「這個很簡單。」趙天霸咯咯地笑著,佝僂著腰從外面慢慢進來,「因為他還沒有入少林寺的時候,就已經是本教的『護法天王』。」
「護法天王?」
「本教教主座下有四大天王,護法天王專司保護教主的安全。」
玉金銀不經意地問道:「那你呢?你是不是愛欲天王?」
相傳魔教四大天王,除了護法天王之外,還有三位分別是「愛欲天王」、「孤峰天王」和「智慧天王」。
趙天霸笑得很開心的樣子,歎息道:「其實我也很想做『愛欲天王』,只不過我實在太老了。不然的話,我怎麼捨得把向陽送到這裡來?」
「他是孤峰。」慎行大師突然開口,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他其實不是故意要這麼大聲說話,只是他實在太雄壯,中氣太充沛,隨口一句話,就震得別人耳朵轟轟作響。
「愛欲是唐星。」
唐星一生雖然短暫,確實充滿著血腥和。難怪唐門與六扇門的好手們多次圍捕他都功敗垂成,原來暗中有魔教相助。
聽到唐星這個名字,玉老爺愣了一下,臉色微變。他突然想到了英飛揚。他是看見英飛揚,所以才放心跟著趙天霸走的。但是現在,他的信心無疑已經開始動搖。
無論對誰來說,唐星都是一個異常可怕的對手。
玉老爺朝慎行大師一拱手,一言不發,拉著向陽就往外走。
慎行大師道:「留下那個女孩子,你走。」
玉金銀霍地轉身,眼裡迸出刀鋒般的光芒,淡淡道:「如果我說不呢?」
趙天霸笑道:「那也由得你。」
慎行大師道:「如果你帶著她,七月十五絕對無法趕到華山。」
玉金銀看了看小宇,依舊一言不發。
慎行大師微微歎了口氣。看到如此魁梧雄壯的人歎氣,實在令人有駭然之感。
「讓她跟我走,我保證她完好無損。」
玉金銀立即道:「你保證!」
「我保證!」
「好!」
所以向陽就跟著慎行大師一行走了,儘管不是很願意,但還是跟著去了。只有這樣,玉老爺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趕到華山去,也許還來得及阻止那場原本不應該發生的決鬥。
可是,等向陽他們全走了之後,玉老爺卻還沒有走。他似乎並不太著急。空蕩蕩的大廳裡,只剩下他和趙天霸。
十七
「輪到我們了。」趙天霸歎息著,「其實,自從我那天去向家鎮找你,我就知道遲早有這一天。」
「你錯了。」
「我錯了?」
「是。只要你們有這個圖謀,不管你去不去向家鎮,這一天都不可避免。」
趙天霸冷冷道:「你這句話未免太霸道。江湖並不是你玉老爺一家獨有,除了『天道堂』和『源記』,其他幫派也同樣有生存的權力。」
玉老爺淡然道:「每個幫派都有生存的權力,但要正當地生存,不能以毀滅別人為基礎。貴教東山再起的第一步,就是要引發『源記』與『天道堂』的大火拼,這種做法,無論如何不能稱為正當的手段。」
「說得好!」趙天霸居然鼓起掌來,「『天道堂』近十年來,消滅的大小幫派好像不下於二十個吧?」
「正確的數字應該是二十二個。」
「難道他們都該死?」
玉老爺毫不猶豫地答道:「都該死!」
趙天霸冷笑道:「你憑什麼如此肯定?誰訂的規則?」
玉金銀一字字道:「天理和公道!」
趙天霸大笑起來:「好一個天理和公道。只可惜,天理是玉家的天理,公道也還是玉家的公道。」
玉金銀不說話。江湖本來就不是一個講理的地方。要在江湖中生存,天理和公道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智慧和實力。
趙天霸道:「本來我還有幾句話想對你說,看樣子不必了。」
玉金銀點頭。他知道趙天霸想說什麼。江湖中的談判,無非是脅之以威,動之以利,但無論那種情況,要他和魔教合作,絕無可能。
趙天霸咳嗽起來,沒有兩個小姑娘的扶持,他的身形越發顯得矮小佝僂,但玉老爺知道,在這瘦小的身軀裡,一旦迸發出來的力量,絕不在巨人般的慎行大師之下。他也很不想對付這種可怕的力量。只不過,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一些事情,是無法選擇的。
趙天霸咳嗽一陣,喘息道:「劍來!」
立即就有人捧上一柄巨大的黃金劍,闊三寸七分,長四尺二寸,估計重量至少在四十斤以上,黃金為柄黃金為鍔黃金為鞘,通體金光閃閃。這柄黃金劍,無論在哪一方面都突破了前人鑄劍的所有尺寸與模式。如果由慎行大師或英牧野來運使,一定能發揮出令人無法想像的威力。
可是,現在使用這柄劍的,居然是趙天霸!
趙天霸佝僂著身子時,金劍幾乎比他的人還要高,他是不是能舞動這把劍都成了問題。
趙天霸輕輕撫摸著劍鞘劍柄,像是輕撫著昔日的戀人,一雙渾濁的老眼裡,迸發出少女般的神采。良久,他問玉金銀:「你知道這柄劍的名字?」
玉老爺眯起雙眼,點點頭:「好張揚的劍,好張揚的名字,好張揚的劍法!」
這柄劍的名字,叫做「霹靂雷霆」!與之相配合的劍法,稱為「霹靂雷霆十三式」,是魔教九大護教神功之一。
「不過,以前從來沒有聽說你用過這柄劍。」
趙天霸點頭道:「如你所說,它太張揚了。當年柳輕侯就是用這把劍打敗了號稱『劍神』的薛大先生。從那個時候開始,大家都知道,凡是使這柄劍的人,一定就是魔教的孤峰天王!」
因為「霹靂雷霆」本來就是孤峰天王的配劍!趙天霸以前不使這柄劍,只是不想暴露自己在魔教的身份,不表示他不會使用。每一代的孤峰天王必定是「霹靂雷霆十三式」的唯一傳人。
「你既然知道這柄劍的來歷,就一定知道它克敵制勝的奧妙。」
玉金銀又點點頭。
當年運使這柄巨劍的柳輕侯,體重不足八十斤,身材甚至比趙天霸更瘦小。別的劍法都是以人駁劍,以劍殺人,而「霹靂雷霆十三式」則是以劍駁人,以人殺人。借助對手的力量帶動巨劍,以劍的力量帶動使劍的人,在對手猝不及防的時候殺人於俄頃。
「你既然知道它的奧妙,大約也研究過破解的辦法?」
玉金銀想了想,認真地道:「我想過。所以你可以不必使這柄劍。」
「你想過不表示你一定想通了。」趙天霸帶著傲然的神色。
「那我們可以試一試!」
「很好!你使什麼兵器?」
「棍!」
「很好!棍來!」
立即就有人搬上來一個巨大的兵器架,上面陳列著各式各樣的棍子,足足有好幾十條。從最普通的齊眉棍到描金雕龍的囚龍棍,樣樣齊全。
玉金銀選的那條,跟慎行大師使的一模一樣,粗如人臂,通體漆黑發亮。
趙天霸的瞳孔驀地收縮了一下,問道:「你打算用什麼棍法?」
「緊那羅!」
因為玉金銀研究過「霹靂雷霆十三式」,而趙天霸對玉金銀的武功卻不瞭解,但對於「緊那羅」棍法,他應該是清楚的。
「你倒公平得很!」
趙天霸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慢慢拔劍出鞘。這柄黃金劍,連劍刃都是金色的,在大廳通明的燈火照耀下,金光奪目。
金劍很長,比趙天霸的手臂最少要長出一尺以上。趙天霸一邊拔劍,一邊將佝僂的身子慢慢挺直。當他的身子完全挺直的時候,金劍也已出鞘。
這時的趙天霸,突然高大了許多,整個身子像是一個鼓漲的皮球,連一張皺巴巴的老臉也繃得又平又亮,似乎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巨劍揚起的光芒,籠罩了數丈之廣的範圍,玉金銀全身都處於金劍威力覆蓋之下,前後左右的退路都被封住。
這一招發出的時候毫無徵兆,等到完全展開,竟然如此威猛無儔。與當年柳輕侯「以劍駁人,以人殺人」的奧妙大相徑庭。但這確確實實是「霹靂雷霆十三式」,儘管招術相同,由不同的人使出來,威力完全不同,克敵制勝的方式也不一樣。
幸好玉金銀手頭還有條棍子,一條很粗的棍子。他居然提著這條棍子迎著金劍沖了過去,以他的棍頭直點金劍的劍尖。這本是以棍破劍的慣用招術,通常情況下,劍脆棍硬,棍劍相交的結果自然是棍勝劍敗。只不過這次的情況有些不一樣,趙天霸持的是超過四十斤重的「霹靂雷霆」!
劍棍相交,「嗤」地一聲如同裂帛般的輕響,金劍透棍而入,勢如破竹,頃刻之間就要將棍子劈成兩爿。
但這已經沒關係了。玉老爺選這件武器的初衷,就是要用這條棍子「抓」住趙天霸的巨劍。有這刹那間的緩衝,已然足夠。
趙天霸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從金劍上傳過來,整個劍身都在絞動,然後是他持劍的手臂,緊接著整個身子都被這股巨力帶動,瘦小的身軀騰空而起,在空中急速翻滾起來。
金劍脫手,飛掠數丈,掉到了假山之後。
玉金銀用緊那羅棍法中非常簡明的一招「盤根錯節」,以借力打力的方式將趙天霸這雷霆萬鈞的一招中所含的勁力和他自己的力量混合在一起,在棍子被劈成兩爿的瞬間化作了一股巨大的絞力!
趙天霸飛騰的速度極快,下降的勢道更快,並掌如劍,直斬玉金銀的後頸。
儘管手中無劍,但這一招仍然是劍法,「霹靂雷霆十三式」中的第七式——天雷斬!
以劍駁人,以人殺人!
趙天霸已經老了,精神和體力都不能和正當壯年的玉金銀相比,所以他必須速戰速決。這就需要高超的智慧和豐富的經驗。趙天霸對自己的智慧和經驗都很滿意。現在,玉金銀仍保持著前沖的勢子,整個後背都毫無遮攔地暴露在他的眼底。
沒有任何人能在這極其短暫的刹間穩住自己的前沖的勢子,更談不上閃避和轉身還手。玉老爺也一樣不能。可是他也沒有要拿自己的脖子去試驗「天雷斬」威力的意思,儘管他的脖子又粗又壯。
玉金銀往前沖的時候,手中還握著半爿棍子。他反手將這半爿怪模怪樣的棍子轉了個方向,從腋下伸出來,向上斜斜指出。
從天而降的趙天霸驀地看見這半爿古怪的棍子,瞳孔驟然收縮,仿佛突然間見到了來自十八層地獄的惡鬼,臉上顯出絕不相信的神情。
棍子在膻中穴上輕輕一碰,趙天霸又飛起來,落在兩丈開外。甫一落地,趙天霸的身子立即恢復成佝僂彎曲的老樣子,連連咳嗽著,問道:「這一招叫什麼?」
玉老爺站定,答道:「叫做反打乾坤。」
這是一個非常平凡的名稱,許多門派中都有「反打乾坤」這一招。
趙天霸再問:「緊那羅棍法中有這一招嗎?」
「以前是沒有的,自從慎行大師到少林寺後,就有了。」
趙天霸歎了口氣,喃喃道:「原來如此。」
這招「反打乾坤」,玉金銀並未在棍上附注多少內力,趙天霸也沒有受傷。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像趙天霸這種一生之中從未敗過的絕頂高手,完全無法接受失敗的事實。這一戰雖然短暫,他卻已經盡了全力,將他的智慧、經驗和技巧都發揮到了極致,但還是敗了。他知道玉金銀贏得並沒有絲毫僥倖。唯其如此,他也就明白,永遠都沒有再翻本的機會。因為他老了,精力和武功早過了巔峰狀態,玉金銀卻正當壯年。
所以,對於趙天霸來說,這一戰,敗就是死!
儘管他的肉體可能還活著,但他的精神已經徹底崩潰,和一個死人毫無二致。
玉金銀將半爿棍子慢慢放在地上,然後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出了大廳。
十八
七月十五,華山。
愬風怒吼,林濤陣陣。
在山腰,已經聚集了無數的江湖豪士,成群聚在一起,或豪飲暴食,高談闊論;或講武論劍,切磋技藝。看上去一片喧嘩熱鬧,實際上黑白兩道,幫會派別分得清清楚楚。當然,能夠在山腰有一塊立足之地的,都已是江湖上頗有份量的人物和幫派。大部分人,只能待在山腳。這些天來,華山腳下的小鎮,早已人滿為患。更多的人,還在源源不斷地擁來。小鎮上早已找不到任何容身的客棧,連稍微寬敞一點的民居和小得可憐的土地廟,也擠滿了各式各樣提刀攜劍的人物。好在江湖人士,風餐露宿也是習慣了的,許多人乾脆就在野外燃起一堆堆篝火,索性飲酒談論到天明。對於這場萬眾矚目的決鬥,大家難免有許多猜測,許多議論,神秘中夾雜著興奮,緊張中夾雜著期待。他們大多數都或多或少地押了注,即將揭曉的結果,自然是大家談論最多的話題。因為支援的物件不同,「擁林派」和「擁英派」不免起些爭執,少數脾氣火爆的朋友們,甚至動起刀劍來。決鬥尚未開始,華山已經刀光劍影,暗流洶湧。
無論這場決鬥勝負如何,都意味著「天道堂」與「源記」的全面決裂,大規模的火拼即將開始,江湖從此不得安寧。一些有識之士不免憂心忡忡,搖頭歎息不已。
此刻在華山絕頂蒼龍嶺上,卻又是另一番景象,除了山風呼嘯,聽不到任何其它雜聲。
鷹嘴崖前,有一小塊草地,如茵的綠草上鋪了一塊殷紅的波斯地毯,上面坐著三個人。左邊是「妙筆生花」范青山,右邊是閻四爺。這兩人無疑是分別代表「天道堂」和「源記」來監督這次決鬥的。江湖上早有傳聞說範妙筆是「天道堂」的當家之一,如今看來可以證實了。居中而座的,是「智囊」舒鴻博,顯然是這次決鬥的公證人。
在草地的四周,零零星星地有七八個人,或坐或立。可以直接到現場觀看這場決鬥的人,無疑是當今江湖上最有實力最有名望的人物。他們代表著當今武林不同的幾股勢力,據說其中竟然還有最大的黑道組織「好兄弟」的龍頭大哥派來的代表。同時,他們也是決鬥的見證人。
能夠到達蒼龍嶺的唯一通道「一線天」,早已被「天道堂」和「源記」精選的高手們把守得水泄不通,連只蒼蠅也休想飛過去。
當然,這次決鬥最引人注目的,還是參與決鬥的兩位當事人。
「氣吞萬里英牧野,踏雪無痕林巧兒。」
這兩位齊名江湖的大高手,也已經到了。他們就在蒼龍嶺的最險處——鷹嘴崖上,對面而立。
林巧兒往日描金的大袖上,改繡的一圈白花格外醒目。清澈明亮的眸子裡透出難以克制的憤怒,白玉般晶瑩嬌媚的臉龐上,帶著無比倔強的神情。瀑布般的秀髮和火紅的衣裙,迎著怒吼的山風臘臘飛舞,如同一隻即將在烈火中隉槃的鳳凰,美麗得令人心碎。
她對面的英牧野,高大的身軀如標槍般筆直挺立,刀劈斧削的臉上卻帶著一種深切的悲哀。也許是為他自己,也許是為林巧兒,也許是為玉金銀。
在這場決鬥中,可能有勝者,但沒有生者。
因為他們對決的武器是毒藥!
他們將當眾服下劇毒無比,無藥可解的鶴頂紅!然後以生命的力量與之抗衡,直到有一方認輸或死亡。只不過到那個時候,獲勝的一方又還能堅持多久呢?
決鬥方式是由林巧兒提出來的。伊人已逝,她便以這種最堅決最慘烈的方式來表達她熾烈的情感!英牧野除了接受,別無選擇。
現在,致命的鶴頂紅就擺在舒鴻博面前的木幾上。兩個大小、形狀相差無幾的小瓷瓶,顏色有些不同。紅色的那個是林巧兒帶來的,青色的瓷瓶則是英牧野帶來的。由舒鴻博當眾檢查無誤後,將分別交給對方。也就是說,林巧兒將服青瓶裡的藥,英牧野則服紅瓶裡的藥。
這樣做的目的,自然是為了保證決鬥的公平性。
舒鴻博臉色異常凝重,慢慢地打開青瓶的瓶塞,小心翼翼地從裡面倒出一滴來,滴入一個晶瑩的玉碗裡,仔細觀察再用銀針驗過之後,對范青山和閻四爺點點頭。待玉碗清洗乾淨,同樣的過程又重複了一遍。
約定的決鬥時間是午時正。
范青山抬頭看看天色,露出一絲焦慮的神情。他好像在等待什麼消息。
午時將屆。
舒鴻博手持兩個瓷瓶,站起身來,緩步向鷹嘴崖走去。零零星星散處在四周的大人物們也都動了,慢慢圍過來。
舒鴻博在鷹嘴崖邊站定,緩緩道:「兩位要不要再考慮一下?」問的是兩位,眼睛卻看著林巧兒。
林巧兒一聲不出,甚至連看都不向這邊看一眼,只是將手伸到舒鴻博面前。
舒鴻博歎了口氣,瓷瓶已在林巧兒手中。
鷹牧野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對舒鴻博道:「拿來吧。」
舒鴻博把瓷瓶遞過去,抬頭看看天色,太陽已到頭頂正上方!
舒鴻博又歎了口氣,說道:「時辰到。兩位……」
這時候,一直不聲不響的范青山突然站起身來,說道:「且慢……」
舒鴻博訝道:「范妙筆有何指教?」
「你們聽……」范青山側耳傾聽,神情很專注,似乎聽到了什麼出人意料的聲音。大家不禁都把頭偏了一偏。
真的好像有些不尋常的聲音從山下傳來,儘管那聲音來得甚遠,和呼嘯的山風夾雜在一起,聽不十分清楚,但此刻聚集在蒼龍嶺上的人物,都是一代宗師的身份,聽力自然遠勝常人。
好像是很多人在一起呼喊,呼喊的聲音是——
「……還……活……著……」
還活著!
誰還活著?莫非是玉老爺還活著?
可是山風實在太猛烈,聲音又太遙遠,聽起來十分模糊。
蒼龍嶺上的人,大多久經風浪,有泰山崩於眼前而不驚的定力,可是此時,卻也不免露出驚詫莫名的急迫神情。
緊接著,兩條人影迅疾無比地向蒼龍嶺上奔來,一邊跑一邊聲嘶力竭地狂喊:「玉老爺……玉老爺還活著……」
雕像般堅定的林大小姐突然渾身一顫,青色的小瓷瓶從她手中倐然滑落,掉向鷹嘴崖下的萬丈深淵……
十九
玉老爺還活著!
這個驚人的消息是英飛揚帶來的。
英飛揚能夠到達華山絕對是個奇跡。據那些第一眼看見他的人說,他當時完全就是一個血人,臉色蒼白似紙,神情有如厲鬼。
英飛揚趕到華山,只說了一句話:「玉老爺還活著!」說完就暈過去。
但是這句話,立即像風一樣傳遍了整個華山。因為玉金銀而展開的這次決鬥,自然也就停了下來,是不是會繼續下去,還需要驗證這個消息的真實性。
華山山腰有一座宏大的宅第,是范青山名下的產業,也是「天道堂」的一處分舵。參加這次決鬥的當事雙方及貴賓們都集中在客廳裡,等待英飛揚醒轉過來。
大家都有許多疑問要英飛揚回答。
他在哪裡見到玉老爺?玉老爺現在何處?在幹什麼?他為什麼不自己趕到華山來?
這些問題,大家都急於想知道答案。
只不過,英飛揚不醒轉,誰也無法解開這些謎團。
這次來華山觀戰的江湖好漢中,有好幾位是療傷的名家,他們和華山附近比較有名的醫生一起,都在最短的時間內被召集到這裡,為英飛揚療傷。
但事實上,他們能做的,只是出些主意,或者打打下手。有舒多智在,又有誰敢班門弄斧?舒鴻博幾乎一直在呆在病房裡,除了兩個幫他打下手的醫生,不讓任何人進去打擾。他從裡面不斷傳出一些藥方或者便箋。立即就有人忙不迭地接過,十萬火急地去辦理。
偶爾,舒鴻博會出來透透氣,立即就有無數目光盯住他,希望能猜出一點端倪。但舒鴻博除了向英牧野略一點頭外,對其他任何人都不理睬。
這是因為,英飛揚畢竟是英牧野的親侄兒,而英牧野本人又跟這件事有至關重要的關聯。英牧野雖然比任何人都更加想知道結果,但也明白在如此關鍵的時刻,絕不能擾亂舒鴻博的心思。好在每次舒鴻博出來儘管沒什麼很好的消息,至少也沒有更壞的消息。
另一個當事人林巧兒表現又有所不同。她幾乎一刻也閒不住,不停地走來走去,不和任何人交談。
整整一個下午,大家的心裡都毛毛亂亂的,處於一種非常不穩定的狀態。飛往「妙筆山莊」的信鴿早已放出去,玉金銀的棺材裡到底有沒有屍體,信鴿將帶回確切的消息。但華山和「妙筆山莊」的距離實在不近,就算是天上飛的鴿子,往返也非朝夕之功。也許,信鴿還沒有回來,英飛揚這裡就已經有了消息。
對舒鴻博的醫術,大家還是很有信心的。
從午時到傍晚,從傍晚到深夜。現在已快黎明。
舒鴻博突然從病房裡出來,疲憊不堪的臉上,居然帶著一絲笑容。儘管這絲笑容非常不顯眼,但是,實實在在,那是一種微笑。這就意味著,他有了好消息。
舒鴻博宣佈,英飛揚的傷勢暫時控制住了。
英牧野忍不住問道:「暫時控制是什麼意思?」
「暫時控制的意思,就是他不會立刻死去。不過要完全肯定,至少還需要一天一晚的時間。在這段時間內,他隨時可能喪命。如果挺過去了,他活下去的機會就很大。」
一直不開口的林巧兒突然問道:「那他醒過來沒有?可不可以問話?」
「他還在昏迷。」
林巧兒歎了口氣,看來有點失望。
「不過……」舒鴻博說,「我可以用金針刺穴的方法,在不影響他身體的狀況下,讓他有極短暫的清醒,能夠回答一兩個問題。」
「那好極了。」
舒鴻博的金針刺穴之術十分奇妙,果然讓昏迷中的英飛揚蘇醒過來,只是仍然處於一種模糊的狀態。但這已經很了不得了。
英牧野問道:「你在什麼地方見到玉金銀?」
「恩施……」
英牧野正準備再問,林巧兒已經連珠般問道:「他在幹什麼?他好不好?是不是很危險?」
英飛揚笑了一下,他居然笑了一下。也許就算是在迷迷糊糊的狀態中,他也覺得這件事非常有趣。
「他很好,他……他趕著去救人,救『五毒教』的聖女,叫做……叫做向陽……」
這個答案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見英飛揚傷勢如此之重,大家本來猜測玉老爺的處境必定非常不妙,英飛揚為了要救他才差點送命。誰知道結果竟然是這樣的!
林大小姐為了他,不惜跟英三爺拼命,他竟然趕著去救另一個女孩子!
大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情十分古怪!
人人都感覺事情有點不對頭了,林巧兒的反應一定異常激烈,只是誰也沒有料到竟然激烈到這種程度。
林大小姐突然跳起來,直沖了出去,沿途踢碎了兩張桌子,一張凳子,四個職司守衛的「天道堂」好手試圖勸阻她,結果被摔到數丈之外,一個個跌得鼻青臉腫。
林巧兒將「踏雪無痕」的輕功發揮到了極致。許多依舊守候在山腰山腳的江湖人士,只覺得眼前一花,一團紅雲掠過,待到定神細看,卻只見暗黑一片,什麼也沒有。也有個別武功較高而運氣非常不好的人,見一個人影直沖過來,匆忙中試圖拔劍相抗,結果不是趴著就是躺著,半天爬不起來。
關於這一晚「華山鬧鬼」的傳聞從此在江湖上流傳開去,演變為許多種不同的故事。
林巧兒就這麼毫不停留地跑著,也不知道要幹什麼,跑到哪裡去,腦海中完全一片空白。但是她感覺得到,只要自己一停下來,立即就會爆炸。
她就這麼跑,一直跑下去……
當第一縷陽光穿透晨曦,濃霧緩緩消散的時候,林巧兒看到一座小城依稀的輪廓,賓士的速度不知不覺間慢了下來。
清晨的大地,生機盎然,充滿著清新的氣息,路邊的樹蔭裡,小鳥歡叫,乳燕翻飛。早起的農人已經吆喝著耕牛開始一天的勞作。林巧兒感覺即將要爆炸的心情略微放鬆了一些,但腦袋裡面依舊亂糟糟的,理不出個頭緒來。她只是莫名地痛恨,莫名地憤怒。
日上三杆,林巧兒漫無目的地走進了小城,走進了一間酒樓的雅座,隨意地把這間酒樓所有的招牌菜都點了上來。
面對滿桌豐盛的菜肴,林大小姐一點胃口都沒有,只是不停地,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又過了一陣,酒樓逐漸熱鬧起來,一些配刀帶劍的江湖豪士陸續來到,大呼小叫,要酒要菜。酒菜一上桌,立即吆五喝六地大吃大嚼起來。他們彼此之間談論的,當然還是昨天的決鬥。對於這場轟動整個江湖的決鬥,以這種意外的方式結束,大家都覺得非常不滿。
大夥兒千里迢迢,日夜不停地趕到華山,露宿荒郊,可不是想看這種結果的。只不過,既然事情已經發展到這個樣子,只怕誰也沒有辦法硬逼林大小姐和英三爺打上一架。
談論這個結局,自然不免要談到玉老爺。
一個人問道:「既然玉老爺還活著,為什麼不親自趕來呢?」
看來昨晚上英飛揚說的話,還沒有完全傳播開來,但是,知道的人也不是一個都沒有。立即就有一個人扯著鴨公嗓回答:「聽說玉老爺忙著去救一個女人。」
酒樓裡馬上「嘩」的一聲炸開了鍋。
「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值得玉老爺這麼做呢?」
「當然是大美人了。」
鴨公嗓嘎嘎地笑著:「美人當然是美人,只不過年齡不大,是小美人。聽說還是『五毒教』的聖女!」
又是「嘩」的一聲。
「這個『五毒教』的什麼聖女,一定是長得貌若天仙了?」
「什麼貌若天仙?難道還美得過林大小姐?」
「這個自然。否則的話,玉老爺怎麼放著林大小姐不救,巴巴的趕去救她呢?」
「美過林大小姐倒不見得。只不過男人嘛,總是那個調調兒,喜新厭舊。這個聖女小美人,想來一定是鮮嫩無比了。」鴨公嗓笑著說道,又用勁吞了一口口水。
大夥兒嘖嘖有聲。
鬧哄哄的喧嘩之中,一個粗豪的聲音叫道:「諸位,今天這頓酒,俺周某人請了。大夥只管敞開喝,無論多少銀子,都記在俺周某的帳上!」
酒樓裡頓時歡聲雷動。
鴨公嗓大聲笑道:「我道是那一位,卻原來是潼關周大爺,難怪如此豪爽闊氣。只不知周大爺今天為何如此高興呢?」
周大爺大笑道:「俺當然高興。想當初,林巧兒那小娘們跟玉老爺打潼關道上過,碰巧給俺老周碰到了。俺不過多瞧了兩眼,就挨了四個老大耳刮子。那個橫勁!哈哈,想不到她也有今天。大夥兒說說,俺老周該不該高興?」
酒樓裡一陣轟笑,大夥連連叫道:「該,該……」
周大爺「咕」地一聲幹了一大碗,又笑道:「要說玉老爺,可真是好樣的,真給俺們大男人爭氣。林巧兒以為自己有多了得,還不是被俺們男人摔了?臉蛋子再漂亮,頂什麼用?」
「要說林大小姐,那可是真漂亮。既然人家玉老爺膩了,周大爺何不……哎呀……」鴨公嗓一句「我
的媽」還沒有出口,就已經飛出窗外,再無半點聲息。
緊接著一連串「劈劈叭叭」的脆響,周大爺腦袋腫得像豬頭,溜到了桌子底下。
不知何時,林大小姐終於醉倒在一條小巷子裡。被泥漿和污水打濕的紅袖,再不復往日鮮豔奪目的光彩。遠處的高樓裡,閨房深處,似乎傳來怨婦的低吟,仿佛在傾訴離人的哀婉。
為什麼在這個世上,新人的歡笑總是伴隨著舊人的哀怨?
當夕陽西下的時候,一乘軟轎悄悄地停落在林大小姐的跟前,一隻蒼白而溫熱的手,輕輕握住了林巧兒冰涼的柔胰。林巧兒慢慢抬起頭來,就看到了舒無爭誠摯的臉和充滿牽掛的溫柔的眼神。
於是,林大小姐站起身來,默默坐進那頂像是迎娶新人的大紅轎子,靜靜地遠離了這座小城,遠離了華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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