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生活】天九王 作者:不信天上掉餡餅 (已完成)

 
mk2258 2017-8-1 21:19:29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67 114211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8-4-7 15:00
番外七:玉老爺的賭局(四)
 
 
     玉老爺人還未到,小宇就感到一股巨大的壓力直逼過來,令得他氣為之窒。
 
     玉老爺最拿手的本來並不是這種霸氣十足的武功。他這樣做,只不過要先聲奪人,在最短的時間內解決問題。儘管小宇怎麼看都不像個絕頂高手的樣子,但「魔教教主」這四個字,無論對誰,都有千鈞之重的壓力。
 
     眼見得玉老爺雷霆般的一擊就要臨頭,小宇臉色慘白,不要說還手放對,竟連絲毫招架抗拒的念頭都來不及有,整個人呆若木雞,和「魔教教主」的身份,完全拉不上半點干係。
 
     不管小宇是真癡還是假呆,玉金銀毫不遲疑,看來立意要取他性命。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則如獅子搏兔,必盡全力,這是玉金銀的規矩。要想在江湖上活下去,這條規矩很重要。
 
     驀地一聲大吼,一道黑氣騰空而起,在小宇頭頂舞成了一個光圈,封住了玉金銀的去路。
 
     「緊那羅棍」!
 
     對這套棍法,玉金銀再熟悉不過了。他曾經是少林監寺。「緊那羅棍」正是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只不過他從未見過什麼人,可以將緊那羅棍法的威力發揮到如此地步。倘若他堅持取小宇首級,自己的指骨腕骨必定不保。
 
     但玉金銀還是沒有絲毫遲滯,五指如鉤,一抓中的。不過抓中的不是小宇的頭顱,而是緊那羅棍的棍頭。然後他整個人就飛起來,一個細胸巧翻雲,輕輕巧巧地立在廳中。
 
     攔在小宇身前的那個人,身高至少在七尺以上,是一個真正的巨人,黑衣黑褲,手頭拄著的棍子也是通體漆黑,粗如人臂。用「如同一座鐵塔」來形容,毫不為過。
 
     「慎行大師!」
 
     玉金銀沒有見過這個人,但在少林的資料裡詳細查閱過關於他的記錄。最主要的有三點,其一自然是他的體形,在僧眾上千的少林寺也非常罕見;其二是他帶藝投師,沒有入少林弟子的輩譜,當他技冠全寺時,方丈大師親自給他賜法號慎行,入少林輩譜,然而他卻在次日不辭而別,從此不知所終;其三是他的棍法,也許自從當年緊那羅王創出緊那羅棍法之後,就再也沒有一個少林弟子,能將緊那羅棍法的威力發揮到像他那樣的極致。以前沒有,今後可能也再難見到。事實上,那已經不僅僅是緊那羅棍法,而是滲入了一些新的內容。
 
     玉金銀曾專門抽出一段時間,調集了全寺最精通棍法的僧侶,共同研究慎行大師留下來的棍譜,發現那些新增加的內容極有可能來自魔教九大護教神功之一的「天魔棍法」。聯想到慎行的不辭而別,得出的結論令人極其震驚——魔教已經成功地把少林絕技緊那羅棍法「偷」走了。
 
     方丈和首座們深感不安,倒是玉金銀不這麼認為。他安慰大家說,不能說偷,而是交換,因為慎行大師留下了棍譜,少林寺也得到了天魔棍法的精華。至於全寺無人能比得上慎行的棍法超卓,那完全是個人天賦不同,慎行無疑是練習棍術的天才。
 
     玉金銀的說法非常有道理。何況,自慎行離開少林之後,就很少在江湖上露面,也從未聽到他作惡的消息。方丈大師和首座大師們也就慢慢安心了。
 
     但是玉金銀絕未料到,能在這裡見到慎行大師並且和他的緊那羅棍法交手。
 
     向陽已經叫著「玉大哥」,飛快地跑過來,摟住他的脖子親了又親,開心地笑個不停。玉老爺拍著她的腦袋,笑得兩隻眼睛都眯起來。
 
     小宇躲在慎行大師背後,身子還在不停地抖著,眼裡卻露出狼一般的神情。
 
     玉金銀仔細打量了向陽一番,笑眯眯地問道:「這裡好不好玩?有沒有人欺負你?」
 
     向陽連連點頭又連連搖頭。點頭的意思是表示好玩,搖頭自然是表示沒被欺負。然後她逐一指著大廳裡的人說道:「他、他、他,還有他,他們都對我很好很好,沒有人欺負我。他……」向陽突然害怕起來,躲到了玉金銀身後。因為她剛巧指到了慎行大師。
 
     見到慎行大師不害怕的人,確實不多。
 
     玉金銀拍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慎行大師,請你解釋。」玉金銀指了指小宇。
 
     「這個很簡單。」趙天霸咯咯地笑著,佝僂著腰從外面慢慢進來,「因為他還沒有入少林寺的時候,就已經是本教的『護法天王』。」
 
     「護法天王?」
 
     「本教教主座下有四大天王,護法天王專司保護教主的安全。」
 
     玉金銀不經意地問道:「那你呢?你是不是愛欲天王?」
 
     相傳魔教四大天王,除了護法天王之外,還有三位分別是「愛欲天王」、「孤峰天王」和「智慧天王」。
 
     趙天霸笑得很開心的樣子,歎息道:「其實我也很想做『愛欲天王』,只不過我實在太老了。不然的話,我怎麼捨得把向陽送到這裡來?」
 
     「他是孤峰。」慎行大師突然開口,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他其實不是故意要這麼大聲說話,只是他實在太雄壯,中氣太充沛,隨口一句話,就震得別人耳朵轟轟作響。
 
     「愛欲是唐星。」
 
     唐星一生雖然短暫,確實充滿著血腥和。難怪唐門與六扇門的好手們多次圍捕他都功敗垂成,原來暗中有魔教相助。
 
     聽到唐星這個名字,玉老爺愣了一下,臉色微變。他突然想到了英飛揚。他是看見英飛揚,所以才放心跟著趙天霸走的。但是現在,他的信心無疑已經開始動搖。
 
     無論對誰來說,唐星都是一個異常可怕的對手。
 
     玉老爺朝慎行大師一拱手,一言不發,拉著向陽就往外走。
 
     慎行大師道:「留下那個女孩子,你走。」
 
     玉金銀霍地轉身,眼裡迸出刀鋒般的光芒,淡淡道:「如果我說不呢?」
 
     趙天霸笑道:「那也由得你。」
 
     慎行大師道:「如果你帶著她,七月十五絕對無法趕到華山。」
 
     玉金銀看了看小宇,依舊一言不發。
 
     慎行大師微微歎了口氣。看到如此魁梧雄壯的人歎氣,實在令人有駭然之感。
 
     「讓她跟我走,我保證她完好無損。」
 
     玉金銀立即道:「你保證!」
 
     「我保證!」
 
     「好!」
 
     所以向陽就跟著慎行大師一行走了,儘管不是很願意,但還是跟著去了。只有這樣,玉老爺才能以最快的速度趕到華山去,也許還來得及阻止那場原本不應該發生的決鬥。
 
     可是,等向陽他們全走了之後,玉老爺卻還沒有走。他似乎並不太著急。空蕩蕩的大廳裡,只剩下他和趙天霸。
 
     十七
 
     「輪到我們了。」趙天霸歎息著,「其實,自從我那天去向家鎮找你,我就知道遲早有這一天。」
 
     「你錯了。」
 
     「我錯了?」
 
     「是。只要你們有這個圖謀,不管你去不去向家鎮,這一天都不可避免。」
 
     趙天霸冷冷道:「你這句話未免太霸道。江湖並不是你玉老爺一家獨有,除了『天道堂』和『源記』,其他幫派也同樣有生存的權力。」
 
     玉老爺淡然道:「每個幫派都有生存的權力,但要正當地生存,不能以毀滅別人為基礎。貴教東山再起的第一步,就是要引發『源記』與『天道堂』的大火拼,這種做法,無論如何不能稱為正當的手段。」
 
     「說得好!」趙天霸居然鼓起掌來,「『天道堂』近十年來,消滅的大小幫派好像不下於二十個吧?」
 
     「正確的數字應該是二十二個。」
 
     「難道他們都該死?」
 
     玉老爺毫不猶豫地答道:「都該死!」
 
     趙天霸冷笑道:「你憑什麼如此肯定?誰訂的規則?」
 
     玉金銀一字字道:「天理和公道!」
 
     趙天霸大笑起來:「好一個天理和公道。只可惜,天理是玉家的天理,公道也還是玉家的公道。」
 
     玉金銀不說話。江湖本來就不是一個講理的地方。要在江湖中生存,天理和公道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智慧和實力。
 
     趙天霸道:「本來我還有幾句話想對你說,看樣子不必了。」
 
     玉金銀點頭。他知道趙天霸想說什麼。江湖中的談判,無非是脅之以威,動之以利,但無論那種情況,要他和魔教合作,絕無可能。
 
     趙天霸咳嗽起來,沒有兩個小姑娘的扶持,他的身形越發顯得矮小佝僂,但玉老爺知道,在這瘦小的身軀裡,一旦迸發出來的力量,絕不在巨人般的慎行大師之下。他也很不想對付這種可怕的力量。只不過,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一些事情,是無法選擇的。
 
     趙天霸咳嗽一陣,喘息道:「劍來!」
 
     立即就有人捧上一柄巨大的黃金劍,闊三寸七分,長四尺二寸,估計重量至少在四十斤以上,黃金為柄黃金為鍔黃金為鞘,通體金光閃閃。這柄黃金劍,無論在哪一方面都突破了前人鑄劍的所有尺寸與模式。如果由慎行大師或英牧野來運使,一定能發揮出令人無法想像的威力。
 
     可是,現在使用這柄劍的,居然是趙天霸!
 
     趙天霸佝僂著身子時,金劍幾乎比他的人還要高,他是不是能舞動這把劍都成了問題。
 
     趙天霸輕輕撫摸著劍鞘劍柄,像是輕撫著昔日的戀人,一雙渾濁的老眼裡,迸發出少女般的神采。良久,他問玉金銀:「你知道這柄劍的名字?」
 
     玉老爺眯起雙眼,點點頭:「好張揚的劍,好張揚的名字,好張揚的劍法!」
 
     這柄劍的名字,叫做「霹靂雷霆」!與之相配合的劍法,稱為「霹靂雷霆十三式」,是魔教九大護教神功之一。
 
     「不過,以前從來沒有聽說你用過這柄劍。」
 
     趙天霸點頭道:「如你所說,它太張揚了。當年柳輕侯就是用這把劍打敗了號稱『劍神』的薛大先生。從那個時候開始,大家都知道,凡是使這柄劍的人,一定就是魔教的孤峰天王!」
 
     因為「霹靂雷霆」本來就是孤峰天王的配劍!趙天霸以前不使這柄劍,只是不想暴露自己在魔教的身份,不表示他不會使用。每一代的孤峰天王必定是「霹靂雷霆十三式」的唯一傳人。
 
     「你既然知道這柄劍的來歷,就一定知道它克敵制勝的奧妙。」
 
     玉金銀又點點頭。
 
     當年運使這柄巨劍的柳輕侯,體重不足八十斤,身材甚至比趙天霸更瘦小。別的劍法都是以人駁劍,以劍殺人,而「霹靂雷霆十三式」則是以劍駁人,以人殺人。借助對手的力量帶動巨劍,以劍的力量帶動使劍的人,在對手猝不及防的時候殺人於俄頃。
 
     「你既然知道它的奧妙,大約也研究過破解的辦法?」
 
     玉金銀想了想,認真地道:「我想過。所以你可以不必使這柄劍。」
 
     「你想過不表示你一定想通了。」趙天霸帶著傲然的神色。
 
     「那我們可以試一試!」
 
     「很好!你使什麼兵器?」
 
     「棍!」
 
     「很好!棍來!」
 
     立即就有人搬上來一個巨大的兵器架,上面陳列著各式各樣的棍子,足足有好幾十條。從最普通的齊眉棍到描金雕龍的囚龍棍,樣樣齊全。
 
     玉金銀選的那條,跟慎行大師使的一模一樣,粗如人臂,通體漆黑發亮。
 
     趙天霸的瞳孔驀地收縮了一下,問道:「你打算用什麼棍法?」
 
     「緊那羅!」
 
     因為玉金銀研究過「霹靂雷霆十三式」,而趙天霸對玉金銀的武功卻不瞭解,但對於「緊那羅」棍法,他應該是清楚的。
 
     「你倒公平得很!」
 
     趙天霸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慢慢拔劍出鞘。這柄黃金劍,連劍刃都是金色的,在大廳通明的燈火照耀下,金光奪目。
 
     金劍很長,比趙天霸的手臂最少要長出一尺以上。趙天霸一邊拔劍,一邊將佝僂的身子慢慢挺直。當他的身子完全挺直的時候,金劍也已出鞘。
 
     這時的趙天霸,突然高大了許多,整個身子像是一個鼓漲的皮球,連一張皺巴巴的老臉也繃得又平又亮,似乎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巨劍揚起的光芒,籠罩了數丈之廣的範圍,玉金銀全身都處於金劍威力覆蓋之下,前後左右的退路都被封住。
 
     這一招發出的時候毫無徵兆,等到完全展開,竟然如此威猛無儔。與當年柳輕侯「以劍駁人,以人殺人」的奧妙大相徑庭。但這確確實實是「霹靂雷霆十三式」,儘管招術相同,由不同的人使出來,威力完全不同,克敵制勝的方式也不一樣。
 
     幸好玉金銀手頭還有條棍子,一條很粗的棍子。他居然提著這條棍子迎著金劍沖了過去,以他的棍頭直點金劍的劍尖。這本是以棍破劍的慣用招術,通常情況下,劍脆棍硬,棍劍相交的結果自然是棍勝劍敗。只不過這次的情況有些不一樣,趙天霸持的是超過四十斤重的「霹靂雷霆」!
 
     劍棍相交,「嗤」地一聲如同裂帛般的輕響,金劍透棍而入,勢如破竹,頃刻之間就要將棍子劈成兩爿。
 
     但這已經沒關係了。玉老爺選這件武器的初衷,就是要用這條棍子「抓」住趙天霸的巨劍。有這刹那間的緩衝,已然足夠。
 
     趙天霸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從金劍上傳過來,整個劍身都在絞動,然後是他持劍的手臂,緊接著整個身子都被這股巨力帶動,瘦小的身軀騰空而起,在空中急速翻滾起來。
 
     金劍脫手,飛掠數丈,掉到了假山之後。
 
     玉金銀用緊那羅棍法中非常簡明的一招「盤根錯節」,以借力打力的方式將趙天霸這雷霆萬鈞的一招中所含的勁力和他自己的力量混合在一起,在棍子被劈成兩爿的瞬間化作了一股巨大的絞力!
 
     趙天霸飛騰的速度極快,下降的勢道更快,並掌如劍,直斬玉金銀的後頸。
 
     儘管手中無劍,但這一招仍然是劍法,「霹靂雷霆十三式」中的第七式——天雷斬!
 
     以劍駁人,以人殺人!
 
     趙天霸已經老了,精神和體力都不能和正當壯年的玉金銀相比,所以他必須速戰速決。這就需要高超的智慧和豐富的經驗。趙天霸對自己的智慧和經驗都很滿意。現在,玉金銀仍保持著前沖的勢子,整個後背都毫無遮攔地暴露在他的眼底。
 
     沒有任何人能在這極其短暫的刹間穩住自己的前沖的勢子,更談不上閃避和轉身還手。玉老爺也一樣不能。可是他也沒有要拿自己的脖子去試驗「天雷斬」威力的意思,儘管他的脖子又粗又壯。
 
     玉金銀往前沖的時候,手中還握著半爿棍子。他反手將這半爿怪模怪樣的棍子轉了個方向,從腋下伸出來,向上斜斜指出。
 
     從天而降的趙天霸驀地看見這半爿古怪的棍子,瞳孔驟然收縮,仿佛突然間見到了來自十八層地獄的惡鬼,臉上顯出絕不相信的神情。
 
     棍子在膻中穴上輕輕一碰,趙天霸又飛起來,落在兩丈開外。甫一落地,趙天霸的身子立即恢復成佝僂彎曲的老樣子,連連咳嗽著,問道:「這一招叫什麼?」
 
     玉老爺站定,答道:「叫做反打乾坤。」
 
     這是一個非常平凡的名稱,許多門派中都有「反打乾坤」這一招。
 
     趙天霸再問:「緊那羅棍法中有這一招嗎?」
 
     「以前是沒有的,自從慎行大師到少林寺後,就有了。」
 
     趙天霸歎了口氣,喃喃道:「原來如此。」
 
     這招「反打乾坤」,玉金銀並未在棍上附注多少內力,趙天霸也沒有受傷。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像趙天霸這種一生之中從未敗過的絕頂高手,完全無法接受失敗的事實。這一戰雖然短暫,他卻已經盡了全力,將他的智慧、經驗和技巧都發揮到了極致,但還是敗了。他知道玉金銀贏得並沒有絲毫僥倖。唯其如此,他也就明白,永遠都沒有再翻本的機會。因為他老了,精力和武功早過了巔峰狀態,玉金銀卻正當壯年。
 
     所以,對於趙天霸來說,這一戰,敗就是死!
 
     儘管他的肉體可能還活著,但他的精神已經徹底崩潰,和一個死人毫無二致。
 
     玉金銀將半爿棍子慢慢放在地上,然後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出了大廳。
 
     十八
 
     七月十五,華山。
 
     愬風怒吼,林濤陣陣。
 
     在山腰,已經聚集了無數的江湖豪士,成群聚在一起,或豪飲暴食,高談闊論;或講武論劍,切磋技藝。看上去一片喧嘩熱鬧,實際上黑白兩道,幫會派別分得清清楚楚。當然,能夠在山腰有一塊立足之地的,都已是江湖上頗有份量的人物和幫派。大部分人,只能待在山腳。這些天來,華山腳下的小鎮,早已人滿為患。更多的人,還在源源不斷地擁來。小鎮上早已找不到任何容身的客棧,連稍微寬敞一點的民居和小得可憐的土地廟,也擠滿了各式各樣提刀攜劍的人物。好在江湖人士,風餐露宿也是習慣了的,許多人乾脆就在野外燃起一堆堆篝火,索性飲酒談論到天明。對於這場萬眾矚目的決鬥,大家難免有許多猜測,許多議論,神秘中夾雜著興奮,緊張中夾雜著期待。他們大多數都或多或少地押了注,即將揭曉的結果,自然是大家談論最多的話題。因為支援的物件不同,「擁林派」和「擁英派」不免起些爭執,少數脾氣火爆的朋友們,甚至動起刀劍來。決鬥尚未開始,華山已經刀光劍影,暗流洶湧。
 
     無論這場決鬥勝負如何,都意味著「天道堂」與「源記」的全面決裂,大規模的火拼即將開始,江湖從此不得安寧。一些有識之士不免憂心忡忡,搖頭歎息不已。
 
     此刻在華山絕頂蒼龍嶺上,卻又是另一番景象,除了山風呼嘯,聽不到任何其它雜聲。
 
     鷹嘴崖前,有一小塊草地,如茵的綠草上鋪了一塊殷紅的波斯地毯,上面坐著三個人。左邊是「妙筆生花」范青山,右邊是閻四爺。這兩人無疑是分別代表「天道堂」和「源記」來監督這次決鬥的。江湖上早有傳聞說範妙筆是「天道堂」的當家之一,如今看來可以證實了。居中而座的,是「智囊」舒鴻博,顯然是這次決鬥的公證人。
 
     在草地的四周,零零星星地有七八個人,或坐或立。可以直接到現場觀看這場決鬥的人,無疑是當今江湖上最有實力最有名望的人物。他們代表著當今武林不同的幾股勢力,據說其中竟然還有最大的黑道組織「好兄弟」的龍頭大哥派來的代表。同時,他們也是決鬥的見證人。
 
     能夠到達蒼龍嶺的唯一通道「一線天」,早已被「天道堂」和「源記」精選的高手們把守得水泄不通,連只蒼蠅也休想飛過去。
 
     當然,這次決鬥最引人注目的,還是參與決鬥的兩位當事人。
 
     「氣吞萬里英牧野,踏雪無痕林巧兒。」
 
     這兩位齊名江湖的大高手,也已經到了。他們就在蒼龍嶺的最險處——鷹嘴崖上,對面而立。
 
     林巧兒往日描金的大袖上,改繡的一圈白花格外醒目。清澈明亮的眸子裡透出難以克制的憤怒,白玉般晶瑩嬌媚的臉龐上,帶著無比倔強的神情。瀑布般的秀髮和火紅的衣裙,迎著怒吼的山風臘臘飛舞,如同一隻即將在烈火中隉槃的鳳凰,美麗得令人心碎。
 
     她對面的英牧野,高大的身軀如標槍般筆直挺立,刀劈斧削的臉上卻帶著一種深切的悲哀。也許是為他自己,也許是為林巧兒,也許是為玉金銀。
 
     在這場決鬥中,可能有勝者,但沒有生者。
 
     因為他們對決的武器是毒藥!
 
     他們將當眾服下劇毒無比,無藥可解的鶴頂紅!然後以生命的力量與之抗衡,直到有一方認輸或死亡。只不過到那個時候,獲勝的一方又還能堅持多久呢?
 
     決鬥方式是由林巧兒提出來的。伊人已逝,她便以這種最堅決最慘烈的方式來表達她熾烈的情感!英牧野除了接受,別無選擇。
 
     現在,致命的鶴頂紅就擺在舒鴻博面前的木幾上。兩個大小、形狀相差無幾的小瓷瓶,顏色有些不同。紅色的那個是林巧兒帶來的,青色的瓷瓶則是英牧野帶來的。由舒鴻博當眾檢查無誤後,將分別交給對方。也就是說,林巧兒將服青瓶裡的藥,英牧野則服紅瓶裡的藥。
 
     這樣做的目的,自然是為了保證決鬥的公平性。
 
     舒鴻博臉色異常凝重,慢慢地打開青瓶的瓶塞,小心翼翼地從裡面倒出一滴來,滴入一個晶瑩的玉碗裡,仔細觀察再用銀針驗過之後,對范青山和閻四爺點點頭。待玉碗清洗乾淨,同樣的過程又重複了一遍。
 
     約定的決鬥時間是午時正。
 
     范青山抬頭看看天色,露出一絲焦慮的神情。他好像在等待什麼消息。
 
     午時將屆。
 
     舒鴻博手持兩個瓷瓶,站起身來,緩步向鷹嘴崖走去。零零星星散處在四周的大人物們也都動了,慢慢圍過來。
 
     舒鴻博在鷹嘴崖邊站定,緩緩道:「兩位要不要再考慮一下?」問的是兩位,眼睛卻看著林巧兒。
 
     林巧兒一聲不出,甚至連看都不向這邊看一眼,只是將手伸到舒鴻博面前。
 
     舒鴻博歎了口氣,瓷瓶已在林巧兒手中。
 
     鷹牧野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對舒鴻博道:「拿來吧。」
 
     舒鴻博把瓷瓶遞過去,抬頭看看天色,太陽已到頭頂正上方!
 
     舒鴻博又歎了口氣,說道:「時辰到。兩位……」
 
     這時候,一直不聲不響的范青山突然站起身來,說道:「且慢……」
 
     舒鴻博訝道:「范妙筆有何指教?」
 
     「你們聽……」范青山側耳傾聽,神情很專注,似乎聽到了什麼出人意料的聲音。大家不禁都把頭偏了一偏。
 
     真的好像有些不尋常的聲音從山下傳來,儘管那聲音來得甚遠,和呼嘯的山風夾雜在一起,聽不十分清楚,但此刻聚集在蒼龍嶺上的人物,都是一代宗師的身份,聽力自然遠勝常人。
 
     好像是很多人在一起呼喊,呼喊的聲音是——
 
     「……還……活……著……」
 
     還活著!
 
     誰還活著?莫非是玉老爺還活著?
 
     可是山風實在太猛烈,聲音又太遙遠,聽起來十分模糊。
 
     蒼龍嶺上的人,大多久經風浪,有泰山崩於眼前而不驚的定力,可是此時,卻也不免露出驚詫莫名的急迫神情。
 
     緊接著,兩條人影迅疾無比地向蒼龍嶺上奔來,一邊跑一邊聲嘶力竭地狂喊:「玉老爺……玉老爺還活著……」
 
     雕像般堅定的林大小姐突然渾身一顫,青色的小瓷瓶從她手中倐然滑落,掉向鷹嘴崖下的萬丈深淵……
 
     十九
 
     玉老爺還活著!
 
     這個驚人的消息是英飛揚帶來的。
 
     英飛揚能夠到達華山絕對是個奇跡。據那些第一眼看見他的人說,他當時完全就是一個血人,臉色蒼白似紙,神情有如厲鬼。
 
     英飛揚趕到華山,只說了一句話:「玉老爺還活著!」說完就暈過去。
 
     但是這句話,立即像風一樣傳遍了整個華山。因為玉金銀而展開的這次決鬥,自然也就停了下來,是不是會繼續下去,還需要驗證這個消息的真實性。
 
     華山山腰有一座宏大的宅第,是范青山名下的產業,也是「天道堂」的一處分舵。參加這次決鬥的當事雙方及貴賓們都集中在客廳裡,等待英飛揚醒轉過來。
 
     大家都有許多疑問要英飛揚回答。
 
     他在哪裡見到玉老爺?玉老爺現在何處?在幹什麼?他為什麼不自己趕到華山來?
 
     這些問題,大家都急於想知道答案。
 
     只不過,英飛揚不醒轉,誰也無法解開這些謎團。
 
     這次來華山觀戰的江湖好漢中,有好幾位是療傷的名家,他們和華山附近比較有名的醫生一起,都在最短的時間內被召集到這裡,為英飛揚療傷。
 
     但事實上,他們能做的,只是出些主意,或者打打下手。有舒多智在,又有誰敢班門弄斧?舒鴻博幾乎一直在呆在病房裡,除了兩個幫他打下手的醫生,不讓任何人進去打擾。他從裡面不斷傳出一些藥方或者便箋。立即就有人忙不迭地接過,十萬火急地去辦理。
 
     偶爾,舒鴻博會出來透透氣,立即就有無數目光盯住他,希望能猜出一點端倪。但舒鴻博除了向英牧野略一點頭外,對其他任何人都不理睬。
 
     這是因為,英飛揚畢竟是英牧野的親侄兒,而英牧野本人又跟這件事有至關重要的關聯。英牧野雖然比任何人都更加想知道結果,但也明白在如此關鍵的時刻,絕不能擾亂舒鴻博的心思。好在每次舒鴻博出來儘管沒什麼很好的消息,至少也沒有更壞的消息。
 
     另一個當事人林巧兒表現又有所不同。她幾乎一刻也閒不住,不停地走來走去,不和任何人交談。
 
     整整一個下午,大家的心裡都毛毛亂亂的,處於一種非常不穩定的狀態。飛往「妙筆山莊」的信鴿早已放出去,玉金銀的棺材裡到底有沒有屍體,信鴿將帶回確切的消息。但華山和「妙筆山莊」的距離實在不近,就算是天上飛的鴿子,往返也非朝夕之功。也許,信鴿還沒有回來,英飛揚這裡就已經有了消息。
 
     對舒鴻博的醫術,大家還是很有信心的。
 
     從午時到傍晚,從傍晚到深夜。現在已快黎明。
 
     舒鴻博突然從病房裡出來,疲憊不堪的臉上,居然帶著一絲笑容。儘管這絲笑容非常不顯眼,但是,實實在在,那是一種微笑。這就意味著,他有了好消息。
 
     舒鴻博宣佈,英飛揚的傷勢暫時控制住了。
 
     英牧野忍不住問道:「暫時控制是什麼意思?」
 
     「暫時控制的意思,就是他不會立刻死去。不過要完全肯定,至少還需要一天一晚的時間。在這段時間內,他隨時可能喪命。如果挺過去了,他活下去的機會就很大。」
 
     一直不開口的林巧兒突然問道:「那他醒過來沒有?可不可以問話?」
 
     「他還在昏迷。」
 
     林巧兒歎了口氣,看來有點失望。
 
     「不過……」舒鴻博說,「我可以用金針刺穴的方法,在不影響他身體的狀況下,讓他有極短暫的清醒,能夠回答一兩個問題。」
 
     「那好極了。」
 
     舒鴻博的金針刺穴之術十分奇妙,果然讓昏迷中的英飛揚蘇醒過來,只是仍然處於一種模糊的狀態。但這已經很了不得了。
 
     英牧野問道:「你在什麼地方見到玉金銀?」
 
     「恩施……」
 
     英牧野正準備再問,林巧兒已經連珠般問道:「他在幹什麼?他好不好?是不是很危險?」
 
     英飛揚笑了一下,他居然笑了一下。也許就算是在迷迷糊糊的狀態中,他也覺得這件事非常有趣。
 
     「他很好,他……他趕著去救人,救『五毒教』的聖女,叫做……叫做向陽……」
 
     這個答案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見英飛揚傷勢如此之重,大家本來猜測玉老爺的處境必定非常不妙,英飛揚為了要救他才差點送命。誰知道結果竟然是這樣的!
 
     林大小姐為了他,不惜跟英三爺拼命,他竟然趕著去救另一個女孩子!
 
     大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神情十分古怪!
 
     人人都感覺事情有點不對頭了,林巧兒的反應一定異常激烈,只是誰也沒有料到竟然激烈到這種程度。
 
     林大小姐突然跳起來,直沖了出去,沿途踢碎了兩張桌子,一張凳子,四個職司守衛的「天道堂」好手試圖勸阻她,結果被摔到數丈之外,一個個跌得鼻青臉腫。
 
     林巧兒將「踏雪無痕」的輕功發揮到了極致。許多依舊守候在山腰山腳的江湖人士,只覺得眼前一花,一團紅雲掠過,待到定神細看,卻只見暗黑一片,什麼也沒有。也有個別武功較高而運氣非常不好的人,見一個人影直沖過來,匆忙中試圖拔劍相抗,結果不是趴著就是躺著,半天爬不起來。
 
     關於這一晚「華山鬧鬼」的傳聞從此在江湖上流傳開去,演變為許多種不同的故事。
 
     林巧兒就這麼毫不停留地跑著,也不知道要幹什麼,跑到哪裡去,腦海中完全一片空白。但是她感覺得到,只要自己一停下來,立即就會爆炸。
 
     她就這麼跑,一直跑下去……
 
     當第一縷陽光穿透晨曦,濃霧緩緩消散的時候,林巧兒看到一座小城依稀的輪廓,賓士的速度不知不覺間慢了下來。
 
     清晨的大地,生機盎然,充滿著清新的氣息,路邊的樹蔭裡,小鳥歡叫,乳燕翻飛。早起的農人已經吆喝著耕牛開始一天的勞作。林巧兒感覺即將要爆炸的心情略微放鬆了一些,但腦袋裡面依舊亂糟糟的,理不出個頭緒來。她只是莫名地痛恨,莫名地憤怒。
 
     日上三杆,林巧兒漫無目的地走進了小城,走進了一間酒樓的雅座,隨意地把這間酒樓所有的招牌菜都點了上來。
 
     面對滿桌豐盛的菜肴,林大小姐一點胃口都沒有,只是不停地,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又過了一陣,酒樓逐漸熱鬧起來,一些配刀帶劍的江湖豪士陸續來到,大呼小叫,要酒要菜。酒菜一上桌,立即吆五喝六地大吃大嚼起來。他們彼此之間談論的,當然還是昨天的決鬥。對於這場轟動整個江湖的決鬥,以這種意外的方式結束,大家都覺得非常不滿。
 
     大夥兒千里迢迢,日夜不停地趕到華山,露宿荒郊,可不是想看這種結果的。只不過,既然事情已經發展到這個樣子,只怕誰也沒有辦法硬逼林大小姐和英三爺打上一架。
 
     談論這個結局,自然不免要談到玉老爺。
 
     一個人問道:「既然玉老爺還活著,為什麼不親自趕來呢?」
 
     看來昨晚上英飛揚說的話,還沒有完全傳播開來,但是,知道的人也不是一個都沒有。立即就有一個人扯著鴨公嗓回答:「聽說玉老爺忙著去救一個女人。」
 
     酒樓裡馬上「嘩」的一聲炸開了鍋。
 
     「一個什麼樣的女人值得玉老爺這麼做呢?」
 
     「當然是大美人了。」
 
     鴨公嗓嘎嘎地笑著:「美人當然是美人,只不過年齡不大,是小美人。聽說還是『五毒教』的聖女!」
 
     又是「嘩」的一聲。
 
     「這個『五毒教』的什麼聖女,一定是長得貌若天仙了?」
 
     「什麼貌若天仙?難道還美得過林大小姐?」
 
     「這個自然。否則的話,玉老爺怎麼放著林大小姐不救,巴巴的趕去救她呢?」
 
     「美過林大小姐倒不見得。只不過男人嘛,總是那個調調兒,喜新厭舊。這個聖女小美人,想來一定是鮮嫩無比了。」鴨公嗓笑著說道,又用勁吞了一口口水。
 
     大夥兒嘖嘖有聲。
 
     鬧哄哄的喧嘩之中,一個粗豪的聲音叫道:「諸位,今天這頓酒,俺周某人請了。大夥只管敞開喝,無論多少銀子,都記在俺周某的帳上!」
 
     酒樓裡頓時歡聲雷動。
 
     鴨公嗓大聲笑道:「我道是那一位,卻原來是潼關周大爺,難怪如此豪爽闊氣。只不知周大爺今天為何如此高興呢?」
 
     周大爺大笑道:「俺當然高興。想當初,林巧兒那小娘們跟玉老爺打潼關道上過,碰巧給俺老周碰到了。俺不過多瞧了兩眼,就挨了四個老大耳刮子。那個橫勁!哈哈,想不到她也有今天。大夥兒說說,俺老周該不該高興?」
 
     酒樓裡一陣轟笑,大夥連連叫道:「該,該……」
 
     周大爺「咕」地一聲幹了一大碗,又笑道:「要說玉老爺,可真是好樣的,真給俺們大男人爭氣。林巧兒以為自己有多了得,還不是被俺們男人摔了?臉蛋子再漂亮,頂什麼用?」
 
     「要說林大小姐,那可是真漂亮。既然人家玉老爺膩了,周大爺何不……哎呀……」鴨公嗓一句「我
 
     的媽」還沒有出口,就已經飛出窗外,再無半點聲息。
 
     緊接著一連串「劈劈叭叭」的脆響,周大爺腦袋腫得像豬頭,溜到了桌子底下。
 
     不知何時,林大小姐終於醉倒在一條小巷子裡。被泥漿和污水打濕的紅袖,再不復往日鮮豔奪目的光彩。遠處的高樓裡,閨房深處,似乎傳來怨婦的低吟,仿佛在傾訴離人的哀婉。
 
     為什麼在這個世上,新人的歡笑總是伴隨著舊人的哀怨?
 
     當夕陽西下的時候,一乘軟轎悄悄地停落在林大小姐的跟前,一隻蒼白而溫熱的手,輕輕握住了林巧兒冰涼的柔胰。林巧兒慢慢抬起頭來,就看到了舒無爭誠摯的臉和充滿牽掛的溫柔的眼神。
 
     於是,林大小姐站起身來,默默坐進那頂像是迎娶新人的大紅轎子,靜靜地遠離了這座小城,遠離了華山。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8-4-7 15:01
番外八:玉老爺的賭局(五)
 
 
     玉老爺到達華山的時間比英飛揚整整慢了五天。
 
     天氣酷熱,一路上玉老爺乘著涼轎,日落而出,日出而息,緩緩而行。與其說是去華山辦事,不如說是遊山玩水。在他的涼轎後面,至少綴著六七個尾巴,都是些跟蹤的好手。
 
     對這些尾巴,玉老爺知道得很清楚。知道他們屬於什麼組織,也清楚他們跟蹤自己的目的,甚至連他們一路上換了幾個人,彼此之間交過幾次手,誰勝誰負都瞭若指掌。被跟蹤者對跟蹤者的情況如此瞭解,倒也十分有趣。
 
     要趕走他們自然並不困難。不過,玉老爺沒有這樣做。人在江湖,無論是參加幫派還是千里獨行跑單幫,混口飯吃都不容易。玉老爺不想讓這些人回去受責罰。反正讓他們跟著,對自己也並沒有什麼損害。有時,玉老爺也會玩點小花招,增加一下跟蹤的難度。如果讓跟蹤者覺得太容易,就不合玉老爺的身份了。派他們來的人也不會相信玉老爺一夜之間變成了白癡。
 
     七月二十日,玉老爺終於抵達了華山腳下的小城。
 
     這時候的華山,早已經曲終人散,絕大部分趕來看熱鬧的江湖人帶著失望的情緒罵罵咧咧地離開了,已經押了注的,要趕緊去局子裡把銀子拿回來。只有「天道堂」和「源記」的人還沒有走。他們需要等待一個確切的結果。舒鴻博也沒走,因為英飛揚的傷勢尚未完全穩定,英牧野請他多留兩天。
 
     玉老爺並不急於上山去和大家相會,居然找了間客棧,舒舒服服地住了進去。他剛剛洗了個澡,在竹涼椅上躺下來,準備叫點東西吃,突然就聞到了一股特別的香味。對這種香味,玉金銀絕不陌生,那是紅燒兔肉。而且,玉老爺也知道,能把紅燒兔肉做出這種香味來的,只有一個人。
 
     香味就來自隔壁的房間。
 
     隔壁的房間裡,擺著一張大桌子,桌子上架著一個極大的砂鍋,滿滿一鍋紅燒兔肉冒著泡,油汁嗞嗞作響。不要說吃,光看上一眼就會讓人心花怒放。
 
     門沒閂,玉老爺幾乎是直沖了進來。他本來並不是這麼沒教養,也知道進別人房間之前要先敲門的道理。但是進英牧野的房間例外,因為英牧野進他的房間也是這樣子的。
 
     在玉老爺熟悉的人當中,只有英牧野能把紅燒兔肉做成天下無雙的美味。英牧野當然不是經常下廚房的人,事實上,他根本就只會做紅燒兔肉這一味菜。
 
     玉老爺曾經問過他為什麼老是跟兔子過不去。英牧野的答案是:鷹總是要吃兔子的。
 
     現在,英牧野就坐在桌子的對面,面前擺著一大壇花雕酒。兔子肉和花雕酒,歷來是英牧野的兩大嗜好。他的客人想要吃他燒的兔肉,就一定要陪他痛飲花雕酒。
 
     這個規矩,玉老爺當然懂得。他來不及跟英牧野打招呼,先閉著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連喝三大碗酒,叫道:「好酒!」連吃三大塊肉,叫道:「好肉!」
 
     英牧野哈哈大笑,陪著連幹了三碗酒,吃了三塊肉。
 
     玉老爺嘴裡嚼著紅燒兔肉,任由紅豔豔的油汁順著嘴角往下流,含含糊糊地道:「你燒肉的本事越來越高了。」
 
     「做一件事情就要努力做到最好,這是我的習慣。」
 
     「好習慣!」玉老爺一拍桌子,喝一聲彩,飲一大碗酒,吃一大塊肉。
 
     「不過這一次,倒跟我的手藝進步無關,我在肉裡面加了一些特別的佐料。」
 
     「怎麼個特別法?」
 
     「吃了這種特別加料的兔子肉後,你就會渾身乏力,筋酥骨軟,變作一條小蟲子。」
 
     玉老爺繼續大口喝酒,大塊吃肉,邊吃邊問:「你什麼時候學會暗箭傷人的?」
 
     「暗箭傷人這種事何必要學?人人都會的。只不過以前我不屑這麼做罷了。」
 
     「那你現在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你連贏我四次,我已經輸不起了。」英牧野大聲笑著,笑聲依舊十分爽朗,「反正你已經死過一次,再多死一次又有什麼關係?」
 
     「說得是。」玉老爺笑道,「那麼我吃了這種特別佐料之後,要多久時間才會變成一條小蟲子呢?」
 
     「如果你動作夠快的話,還來得及吃完這鍋肉。」
 
     玉金銀大笑起來:「好極了!眼看著這麼好吃的肉卻吃不到的話,簡直比死還難受。」
 
     英牧野果然沒有騙人,玉老爺果然是等到把一鍋肉吃得乾乾淨淨後才變成一條小蟲子的。然後這條小蟲子就被塞進一乘封得嚴嚴實實的黑絨轎子裡,由英牧野親自押著,出了客棧。
 
     英牧野一行人剛剛離開小城不遠,就碰到了舒鴻博和范青山,范青山身後,還跟著數十名精選的「天道堂」好手,氣派儼然。
 
     「妙筆生花」范青山一貫溫文爾雅,行事從來不曾這麼張揚過。今天這個樣子,簡直是一副隨時準備和人火拼的架勢。
 
     英牧野略感意外,拱手道:「舒先生為何走得如此匆忙?」
 
     舒鴻博微笑道:「令侄傷勢穩定,好好保養,以他的根基,不出三個月就可痊癒如初。老朽在此已經無所事事了。」
 
     「有勞先生費心,容後相報。」
 
     「同為武林一脈,三爺不必客氣。」
 
     英牧野點點頭,轉向范青山:「範妙筆要去哪裡?」
 
     范青山道:「回家。順路送舒翁一程。」
 
     「很好。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兩隊人馬擦身而過。舒鴻博突然帶住韁繩,問道:「英三爺,轎子裡是什麼人?」
 
     英牧野的身子陡然挺直,緩緩道:「是英某的內眷。」
 
     舒鴻博微笑道:「想不到英三爺的內眷也和三爺一樣,豪爽過人。」
 
     英牧野並未轉過身來,淡淡道:「舒先生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只是略微有點奇怪。轎子裡的人好像剛剛喝過不少酒,似乎還是三十年陳釀的花雕。而且從轎杠彎曲的情形來看,這人至少體重在一百四十斤以上。所以老朽有點奇怪,這樣一個人,如果是三爺的朋友,那就應該與三爺並騎而行才合禮數。再想不到竟然是三爺的內眷。」
 
     英牧野大笑著轉過身來:「舒先生真不愧是『智囊』,果然什麼都逃不過你的眼睛。如果我說,轎子裡是一個女人,碰巧又給英某帶了兩大壇花雕酒,不知道先生是否相信呢?」
 
     舒鴻博微笑道:「無論轎子裡是誰,都是三爺的私事,無所謂老朽相不相信。范先生,你說是不是?」
 
     范青山淡淡道:「如果真是英三爺的家眷,自然是如此。不過,我怎麼感覺到轎子裡的人跟在下很熟,好像是一個多年的老朋友呢?」
 
     英牧野笑道:「範妙筆以為轎子裡是誰?」
 
     范青山直視著英牧野,一字字道:「玉金銀!」
 
     這三個字一出口,只聽得一連串「噌噌」的聲音響起,「天道堂」和「源記」的高手們紛紛兵刃出鞘,一時間劍拔弩張!
 
     英牧野哈哈大笑,像是十分得意。
 
     「玉老爺,你輸了。我早就說過,這樣的把戲根本瞞不過舒多智。現在如何?」
 
     轎子裡,玉老爺打著哈欠,懶洋洋地道:「輸了就輸了,每個人都有輸的時候。誰料到舒多智這次如此敏銳呢?前些日子,我躺在棺材裡,一個好端端的大活人,他偏偏就驗不出來。」
 
     舒鴻博的臉色刹那間變得異常難看。
 
     那麼大家對這件事有什麼看法呢?
 
     還是在華山山腰,「天道堂」的那座大房子裡,玉金銀、范青山、英牧野、閻四爺、舒鴻博坐在一起討論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在去苗疆之前,我們商量過。」玉老爺說道。
 
     英牧野哼了一聲:「你們是誰?」
 
     「我、範妙筆、閻四爺、還有福二先生。」玉金銀道,「我們發現最近一段時間以來,我們的生意老是莫名其妙地被別人暗中搶走,一些非常可靠的人員也莫名其妙地接連失蹤,事情有點不大對頭,一定有人針對我們暗中使絆子。所以就設計了這次賭局,而且故意把賭注宣揚得很大,造成一種誰也輸不起的架勢。」
 
     這樣一來,暗中的對手就會認為這是一個挑動「源記」和「天道堂」火拼的好機會。
 
     舒鴻博突然問道:「你們怎麼會主動去找趙天霸呢?」
 
     「因為他很值得懷疑。」
 
     「願聞其詳。」
 
     「這個青袍老鬼,一不當官,二不做買賣,三不做強盜,四不做保鏢,一輩子除了殺人很少做過其他事情,卻好像總有花不完的錢,想必身後有一個很有錢的組織支撐著。」玉金銀道,「而且我仔細研究過他的劍法,發現其中帶有『霹靂雷霆』的痕跡。所以,我們請閻四爺去找他。」
 
     閻四爺笑道:「江湖上朋友平日裡找趙老先生辦事,他總是推三阻四。我一找到他,他二話沒說就應承下來,出人意料的爽快。」
 
     范青山接著道:「後來舒少爺跟林大小姐查探這件事情,也是出乎意料的順利。因為趙天霸本就想讓林大小姐早一點知道是『源記』害了玉老爺,所以就有了七月十五的華山決鬥。」
 
     英牧野一直耐住性子聽著,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跳了起來,火爆爆地對閻四爺說:「老四,為什麼要瞞住我?」
 
     閻四爺未及回答,玉金銀已搶先道:「因為我們需要你演這齣戲。老實說,你不是一個好戲子。如果事先讓你知道了真相,你演起戲來一定很彆扭,很容易被人看出破綻。所以不但你不知道真相,巧兒也不知道。」
 
     「所以你們就讓我在華山喝毒藥?」
 
     范青山微笑道:「明知是演戲,怎能讓兩位真的把毒藥喝下去?」
 
     儘管如此,想想自己被人當成傻瓜,英三爺總是不忿,怒道:「那麼,我們辛辛苦苦演這齣戲,到底得到了些什麼?」
 
     玉老爺道:「我們至少知道,魔教已經捲土重來。而且,我們也已知道,慎行大師是『護法天王』,趙天霸是『孤峰天王』,唐星是『愛欲天王』……」
 
     「故老相傳,魔教有四大天王,那還有一個呢?」
 
     「還有一個,也是最重要的一個,叫做『智慧天王』。」
 
     聽到「智慧」這兩個字,大家都不自覺地望向舒鴻博。
 
     玉老爺道:「舒翁,是不是這樣的?」
 
     「是。」舒鴻博很平靜,「老朽有一事要向玉老爺請教。」
 
     「不敢。請舒翁指點。」
 
     「你們怎麼會懷疑到我的?」
 
     玉金銀微微一笑:「其實剛剛我已經說過了。我躺在棺材裡裝死的時候,可以瞞得過別人,但一定瞞不過你。」
 
     這句話的意思是,既然你被瞞過了,你就有問題。你故意的。
 
     「當然,我們也還有點拿不准,所以再安排了剛才那出戲。」
 
     英牧野一把玉金銀藏在轎子裡,舒鴻博就無巧不巧地偕范青山一同下山,無巧不巧地在小城外碰到了英牧野,而且無巧不巧地揭穿了英牧野「暗害」玉金銀的陰謀。這麼多巧合的目的只有一個——繼續挑動「天道堂」和「源記」火拼。
 
     「多智舒鴻博,妙筆范青山。」
 
     范青山看著他的老朋友,眼裡露出一絲非常痛苦的神情,歎息了一聲。
 
     「我不是『智慧天王』!」
 
     「你說什麼?」
 
     舒鴻博看著范青山,眼裡也隱藏著深切的痛苦與無奈,一字字說道:「我不是『智慧天王』!」
 
     英牧野不禁脫口問道:「你不是,那誰才是呢?」
 
     二十一
 
     「我才是智慧天王。」舒無爭平靜地對玉金銀說道。
 
     他們之間的對話,發生在一個晚霞滿天的傍晚,一座精緻的小花園內。
 
     舒無爭坐在一張小小的大理石桌前,石桌上擺著時鮮水果,還有一壺剛剛沏好的烏龍茶。向陽伏在輪椅的靠背上,滿臉含笑。她看起來成熟了許多,已經不復當初的幼稚無知,但還是有點調皮地把柔軟的小手不時伸進舒無爭的後頸呵癢。
 
     舒無爭無可奈何地笑著,笑容裡滿是幸福和愛憐。
 
     「我一生下來,就得了一種怪病,全身上下除了腦袋,哪裡都不能動。家父說,我全身的骨頭幾乎都是軟的。」
 
     玉金銀歎息一聲:「令尊精通醫道,想來必有良方。」
 
     「有些天生的怪病,非藥石能醫。家父竭盡全力,也只是保住我一條命而已,對病情全無幫助。而且到了五六歲的時候,藥物已經越來越難對我起作用了。那時,我被斷言活不到十歲。」
 
     「後來呢?用了什麼靈丹妙藥?」
 
     「不是藥,是魔功!」
 
     「魔功?」玉金銀聳然動容。
 
     「是。本教九大護教神功之一的天魔附體大法。」說到這裡,舒無爭一直十分平靜的臉上突然閃過一絲恐懼,「在我七歲生日那一天,家父的一個朋友將我帶走了。他說我這種病,當今世上惟有天魔附體大法可以救我的命。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每天要在藥水裡泡六個時辰,一邊藥浴一邊練功,直到我暈過去。然後師父會把我撈出來,等我清醒之後再泡進去……」
 
     「每天?」
 
     「是。」
 
     玉金銀眼裡也露出了恐懼。他無法想像那是怎樣一種痛苦的折磨。不過,他馬上笑著說道:「看來魔功很有效,你師父並沒有騙你。」
 
     舒無爭也笑道:「是啊,所以我現在還活著。」
 
     玉金銀道:「從那時開始,你就入了教?」
 
     舒無爭道:「沒有。因為當初師父帶我走的時候,家父就跟他說定了,不能以治病作為入教的交換條件。」
 
     「但你還是入了教?」
 
     「因為這是我師父臨終的遺願。」舒無爭道,「當時教內人心渙散,教主年幼,如果不是我師父努力維持,早就分崩離析了。」
 
     玉金銀道:「據我所知,貴教四大天王地位相當,『智慧天王』並無權管制其他三人。」
 
     「是這樣的。不過當初老教主把所有的資料都交給我師父管理,那裡面,有很多可以制約這些人的秘密,所以大家都不敢輕舉妄動。只不過,隨著時光流逝,許多當初足以致命的秘密已經變得無足輕重了。特別是趙天霸,他在教內資格最老,武功卓絕,勢力又很大,自從那些致命的秘密變得無足輕重之後,他所顧忌的,事實上只剩下教主一人而已。」
 
     玉金銀微感意外:「小宇?」
 
     舒無爭笑了一下:「確切地說,大家畏懼的是老教主。雖然小宇早已經被他們寵壞了,但是誰也不知道老教主的絕世神功是否傳給了他……」一說到老教主的絕世神功,連一直鎮定自若的舒無爭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恐懼的神情,頓了一下才接著說道:「所以,他們一直都在找機會試探。一旦得出結論,教內立即就會發生巨變。」
 
     玉金銀笑道:「恕我直言,這個結論只怕已經得出了。」
 
     舒無爭淡淡道:「是。不過這時候得出已經太遲了。想知道答案的人都已得到應有的處罰。」
 
     魔教四大天王之中,唐星已死,一直想取代教主之位的趙天霸敗在玉金銀手下,一蹶不振。慎行大師一心一意保護小宇的安全,沒有什麼野心。教中的大權,仍然操縱在智慧天王手中。
 
     所以在這次計畫中,「天道堂」和「源記」都是贏家,而魔教,竟然也是贏家。舒無爭借助外力,一舉剷除了教內的異己份子,令得一盤散沙似的魔教重新開始凝聚成一個整體。
 
     玉金銀突然道:「其實,你也一直想知道這個答案,對不對?」
 
     「不錯。」舒無爭毫不隱諱,「我不能把這麼大一個教派,這麼多人的身家性命交給一個隻知道聲色犬馬的紈絝子弟。」
 
     「那你現在打算如何處置小宇?」
 
     「處置?」舒無爭微感訝異,「我怎麼會處置他?他是教主。過去是,現在是,而且將來也還是本教的教主。」
 
     一個只需要吃喝玩樂的教主。
 
     玉金銀歎了口氣,像是有點羡慕:「這麼說起來,他恐怕是貴教有史以來最輕鬆自在的教主了。」
 
     舒無爭也歎了口氣:「富貴天定,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晚風徐來,吹動向陽的長髮,撩在舒無爭的鼻端,令得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向陽咯咯地笑起來。在他們談話的時候,向陽一直乖乖地緊靠在舒無爭身邊,帶著無比欽佩的神情注視著他,沒有插嘴說一句話。
 
     玉老爺笑道:「看來我可以安心地讓向陽留在這裡了。」
 
     「是。」舒無爭撫摸著向陽如瀑的秀髮,嘴角蘊涵著無限的愛憐,「其實我一直在尋找一個真正喜歡我的人。這麼多年,我都快灰心了,直到向陽出現。」
 
     玉老爺完全能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儘管舒無爭身患殘疾,但以他的身份地位和權勢,只要他想,會有許多女人自願服侍他。然而除了權勢和金錢的吸引之外,真心喜歡他這個人的因素有多少呢?
 
     向陽不一樣,她純潔得像一張白紙,完全沒有被世俗的欲望污染過。身體上的殘疾絲毫不會影響她對舒無爭的喜愛。
 
     玉老爺由衷地道:「恭喜你。」
 
     「謝謝。」舒無爭笑著,說道,「有一個問題,我很想請教你。」
 
     「不必客氣。」
 
     「假如,華山決鬥是真的,你是先趕去華山,還是先去救向陽?」舒無爭依舊笑著,眼神卻如刀鋒般銳利。
 
     玉金銀愣了一下,顯然沒想到舒無爭會問到這個問題。
 
     「我可不可以不回答?」
 
     「我希望得到答案。因為這個答案對你,對我,都很重要。」
 
     「對你很重要?」
 
     舒無爭點點頭,緩緩地道:「多年來,我的行事作風一直受本教教友的影響。我很想知道,面對這樣的抉擇,以『天道堂』的行事方式,是怎樣決定的。」
 
     玉老爺的神情嚴肅起來。因為舒無爭問到的,事實上是俠與魔的區別。他的回答,甚至會影響到舒無爭今後的行事方式,也就是會影響到魔教以後的行事方式。
 
     沉吟良久,玉金銀緩緩道:「我還是會先救向陽。」
 
     舒無爭緊盯著他:「為什麼?」
 
     「因為向陽不是江湖人,她不應該為江湖上的爭鬥付出任何代價。」
 
     「那麼巧兒呢?」
 
     巧兒!
 
     這兩個字如同針一般刺入了玉老爺的心裡。
 
     「我想巧兒會理解的。她能為我做的一切,我也能為她做。」
 
     玉老爺走了。舒無爭還是靜靜地坐在那裡,向陽伏在他膝蓋上。
 
     過了很久,向陽突然問道:「你說,巧兒姐姐到底會不會原諒玉大哥呢?」
 
     「會的。因為他們根本就是同一類人。」
 
     「我想也是。巧兒姐姐那麼喜歡玉大哥,用不了幾天,就會忍不住跑去找他的。希望他們見面後,玉大哥不要再惹巧兒姐姐生氣才好。」
 
     「不會的。玉大哥又不是傻瓜。」
 
     舒無爭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頭髮,無聲地笑了。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8-4-8 23:32
番外九:絕殺 上


  五月初九,江城。太陽即將下山的時候,最後一名應召而來的殺手走進了「壽記」棺材鋪。

  這間毫不起眼的小鋪子,有一個很大的兩層貨倉。上面一層擺的是棺材,地下那一層,擺的也是棺材。只不過除了棺材之外,現在還多了六個人。

  小陸、張弓、黑老七、葉江南、花晚娘,「絕殺」最強的五名殺手都聚集到了這裡。處於中心位置的那一個,是「絕殺」的老闆。把棺材鋪當作秘密聚會的地點,安排很不錯。因為大多數人對棺材鋪都有一種天生的忌諱,絕沒有什麼人會一天到晚緊盯著棺材鋪看個不停。所以也不會有人知道,「絕殺」正在這裡舉行一次非同尋常的聚會。

  作為江北實力最強的殺手組織,「絕殺」近幾年來已經很少有這樣的大動作了。一般的行動,通常用不到這五個人。輪到他們出手的,必定是相當扎手的硬把子。如今老闆竟然把他們五人一齊召來,會有什麼大事發生呢?

  「我們要殺一個人。」老闆說。

  五名殺手都瞪大了眼睛。

  「我們要殺一個人。」老闆加重語氣又說了一遍。儘管他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靜,臉上仍然不自禁地露出了又是緊張又是興奮的神情。

  「絕殺」本來就是專門殺人的。「殺一個人」這樣的事情對於江北實力最強的殺手組織來說,簡直比尋常人每天要吃兩頓飯還簡單。老闆居然如此鄭而重之。

  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一直倚著棺材用三尺二寸長的薄刃雁翎刀削指甲的小陸停下來,瞟了老闆一眼,帶著一絲驚詫,問道:「殺誰?」

  老闆一字一頓:「玉—金—銀!」

  「玉老爺?」

  老闆咬著牙,慢慢點點頭:「是!」

  所有人都深深吸了一口氣,和老闆一樣,露出了又緊張又興奮的神情。

  無論對於哪個殺手或者對於哪個組織,玉老爺都絕對稱得上是一個值得緊張興奮的目標。「絕殺」在此之前所獵殺的武林大豪不下十人,個個都是江湖上響噹噹的角色。然而他們全部加起來,也比不上玉老爺的一個指頭。

  像玉老爺這種絕世高手,是所有殺手組織夢想中的最終目標。

  只不過,「殺掉玉老爺」這件事不用說去做,只要想一想,都足以令人渾身冒冷汗。太多的人做過嘗試,但玉金銀現在還是活得好好的,至少比那些嘗試殺他的人活得好多了。

  「打不死的玉老爺」!

  何況玉老爺身後,還跟著林大小姐,跟著整個「天道堂」。一個大得無法想像的馬蜂窩。

  貨倉裡出現了短暫的沉默,除了急促的呼吸聲,誰也不說話。

  稍頃,一進來就懶洋洋地趴在棺材上的張弓猛地挺直身子,舔了舔發幹的嘴唇,悶聲道:「幹了!」

  「當然幹了!已經接下單,就算是天王老子也要殺!」說話聲音總是很響,臉色總是很黑,脾氣總是很火爆的黑老七惡狠狠地道,「他玉金銀也是個人,又沒多長一個腦袋。」

  有人「嗤」地冷笑了一聲。

  黑老七暴怒地喝道:「娘娘腔,你笑什麼?」

  被黑老七稱為「娘娘腔」的人長得十分文靜秀氣,是「絕殺」最擅長輕功和暗器的葉江南。輕功好的人,情感都比較脆弱,而擅長暗器的人,心思都比較細密。

  葉江南一點也不計較黑老七的粗魯,慢條斯理地道:「就算玉老爺只長了半個腦袋,憑你黑老七一個人,連球毛也拔不下人家一根。」

  本來盤腿坐著的黑老七一躍而起,向葉江南撲去。

  「唦」地一聲輕響,寒光閃閃的薄刃雁翎刀抵到了黑老七腰間。小陸淡淡道:「老七,坐下。」

  黑老七看了看雁翎刀,看了看小陸,又看了看嘴角帶著譏諷的葉江南,再看看滿臉寒霜的老闆,悶「哼」一聲,重重坐了回去。

  小陸收回刀,慢慢地修著左手小指指甲,說道:「要殺玉金銀,首先要找到他的弱點。」

  這是所有殺手都明白的道理。

  那麼,玉老爺的弱點是什麼呢?

  像玉金銀這樣威名顯赫的大人物,江湖上流傳著許多關於他的各種各樣的故事。每個江湖人都覺得自己跟他很熟,隨口就能說出關於玉老爺的許多事情來。譬如他進士及第不做官,億萬家財全散盡,削髮出家少林寺,身為監寺又還俗等等。可是,如果細究下去,就會發現關於他的武功家數,關於他的性格愛好等等個人的秘密,卻根本就沒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陰森森的貨倉裡,昏暗的燭火一下一下地跳躍著,將各人的身影投射在烏黑發亮的棺材上,如同一群來自異世界的幽靈。

  大家的腦袋都快要想裂了,卻一點結果也沒有。

  葉江南搖搖頭,沮喪地道:「沒有。這個人完全沒弱點……」

  老闆冷冷道:「只要是人就會有弱點,除非他不是人。」

  葉江南道:「這個道理大家都明白。關鍵是我們沒辦法把他的弱點找出來。他成名之後幾乎連一次都未敗過……」

  「等一等。」小陸沉吟著,「從未敗過,這一點很重要……」

  張弓接著道:「不錯。從未敗過,是因為沒有人能夠打到他。只要我們能接近他,擊中他的要害,他也一樣會流血,一樣會死!」

  葉江南道:「問題是,我們怎樣才能擊中他的要害?」

  小陸道:「這就需要我們來創造這個機會。首先,我們要挑選一個好的地點,這個地點我們要很熟悉,而玉金銀卻要很陌生……最好就在江城……」因為江城正是「絕殺」的總壇所在地,他們對江城的熟悉就如同熟悉自己手中的兵器一樣。

  黑老七笑道:「玉金銀是你兒子?你說要他來江城他就乖乖地來江城?我們現在連人家的影子都見不到,怎麼殺?」

  玉老爺行事歷來有如神龍見首不見尾,是江湖中公認的最神秘的十個人之一。

  「他會到江城來。」老闆突然說道。

  所有人都眼睛一亮。

  「他為什麼會到江城來呢?」葉江南猶豫了一下,很小心地問道。

  老闆笑了一下:「因為我捐了五萬兩給他救濟黃河的災民。」

  要見玉金銀其實並不困難,只要有人肯捐錢給他,他就會出現。尤其是每年黃河氾濫的時候,玉老爺特別需要錢。如果有人一次捐贈五萬兩以上,玉老爺必定親自登門致謝。事後還會派人把這筆賑災款的明細帳交給捐款人過目。

  聽老闆這麼說,大家都吃了一驚。

  黑老七連連搖頭:「不行不行,這樣一來,你的身份就會暴露了。」

  老闆淡淡道:「我不過請他到江城來拿錢而已。難道玉金銀死在江城,就一定要怪到我武安邦頭上?」

  武安邦!

  「絕殺」的幕後大老闆,竟然是號稱「賽甘霖」的江城大俠武安邦!

  二

  一幅巨大的地圖攤了開來。

  從江城北門到武安邦府第「武威堂」的詳細地圖。每一條街道,每一個店鋪名稱以及大小進深,都標注得一清二楚。自江城北門到達「武威堂」,要經過四條街道,兩個市集,是整個城市最繁華的地段。通常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正是殺手們最鍾愛的狙擊地段。在這些地方,很方便混入市井小民之中,不容易被目標察覺,可以在十分接近目標的地點突然發動,得手之後,也很方便安全撤離。

  對於刺殺行動來說,獵殺目標和安全撤退同等重要。

  大家其實並不需要這幅地圖。他們對江城實在太熟悉了。只不過,既然老闆如此慎重其事,大夥也就不自禁地圍了上來。

  「五月初十,也就是明天上午,玉金銀會到江城,大家計議一下。」

  「有兩個問題。」葉江南道,「第一,我們誰也沒見過玉老爺;第二,就算他明天上午到達,誰能肯定他一定從北門進城?」

  黑老七一揮手,不以為然:「玉老爺小眼睛,大嘴巴,很好認。」

  葉江南笑了一下,他通常不喜歡跟頭腦簡單的人爭論。

  小陸歎了口氣,道:「老七,這種特徵的人多的是。萬一認錯了怎麼辦?我們只有一次機會。」狙擊玉老爺這樣的絕頂高手,任何疏忽都足以致命。

  「所以,我會親自到北門迎接他,陪他一起回『武威堂』。」武安邦道。

  一直不說話的花晚娘是五殺手中唯一的女人。她側頭看了武安邦一眼,似乎想說什麼,遲疑了一下,還是沒開口。

  武安邦伸出手來,拍了拍她的肩膀。

  「那麼,我們就在這裡動手。」張弓的手指落在地圖上的第三條街道的拐角處,那裡有一個很大的菜市,每天上午,那裡人群熙熙攘攘,熱鬧非凡。

  大家都沒有異議。

  「具體如何安排?」武安邦看著張弓,問的卻是小陸。通常較大的行動,除了他自己之外,都是小陸主持。

  「張弓在這裡。」小陸指著一間客棧,「『錦記』客棧的二樓第三間上房,有一個正對拐角處的窗戶,很方便發射弩箭,又不容易被目標察覺。」

  張弓的絕技是強弩,一弩十矢,密集如雨,又快又准,弩箭的箭頭上淬著見血封喉的劇毒。

  「老七在這裡。在這個拐角處要飯。」

  黑老七大眼一瞪:「要飯?為什麼?」

  「因為要飯的臉都很黑,而且每個乞丐手頭都有一條打狗棍,你拿棍子蹲在那裡不會引人懷疑。」

  黑老七想了想,點點頭。

  「葉江南在『興旺』茶樓的二樓喝早茶。你坐在臨街雅座,玉老爺還沒有拐彎你就可以看到他,但是他看不到你。」

  葉江南問道:「那你呢?」

  「我?」小陸笑了笑,「我就站在大街上。只要玉老爺一拐過彎來,我就沖上去拿刀砍他。」

  所有人都吃驚地看著他,仿佛看著一個無可救藥的瘋子。

  花晚娘柔聲道:「何必這麼拼命?」她的聲音異常嬌柔。倘若只聽聲音,無論如何跟殺人如麻的「絕殺」五大殺手拉不上半點干係。

  武安邦淡淡道:「聽他說下去。」

  小陸道:「整個過程是這樣的。明天上午,老闆陪玉老爺回府,拐過這個彎的時候,我正面攻擊他,吸引他的注意力,張弓在對面發射弩箭,等他忙於應付的時候,老七突然攻他下盤,他必然背向『興旺』茶樓躍起躲避,這個時候,葉江南就可以出手了。」

  葉江南有許多種非常細微的暗器,發出時無聲無息,而且一發數十,覆蓋方圓數丈範圍。玉金銀三面受敵,要避開這種要命的暗器,確實不太容易。

  小陸環視一周,問道:「大家有什麼意見?」

  幾個人都不說話。到目前為止,小陸的安排還沒有失過手。凡是進入他伏擊圈的目標,全都成了死人,無一例外。

  花晚娘笑道:「那麼我呢?我好像沒什麼事做。」

  小陸道:「你負責纏住林大小姐。」

  花晚娘吃了一驚:「林大小姐也要來嗎?」

  「我不知道。」小陸道,「但是我們要做這個準備。聽說這些日子,林大小姐經常和玉老爺在一起。」

  花晚娘點點頭:「我明白了。」

  大家都看著武安邦,等他做最後的決定。

  武安邦盯著小陸,突然笑了起來,笑得小陸渾身泛起一股寒意。

  「小陸,你是個叛徒!」

  這句話一出口,小陸身上突然多了三隻手。黑老七抓住了他握刀的手,葉江南捏住了他的腰,而張弓的手掌則貼在他的背心上。

  小陸面對武安邦,眼裡含著驚疑和恐懼。

  武安邦歎了口氣,揮揮手,加在小陸身上的三隻手倏忽間又收了回去。

  「小陸,要不是你跟了我這麼多年,我真要懷疑你是個叛徒。你這個計畫,根本就是要大家去送死。」

  小陸躬身道:「是。請老闆指點。」

  「在你的計畫中,最少有三個致命的疏忽。第一,你忘了玉金銀是老爺。老爺通常不會走路的,不是騎馬就是乘車坐轎。第二,你高估了自己的實力。你認為,憑你們三個就一定能逼得玉老爺閃避?萬一逼不動他,葉江南的暗器能起什麼作用?第三,你不應該把林大小姐算進去。我們全部的力量,用來對付玉老爺一人尚且不夠,怎能再分心對付林大小姐?」

  小陸小心翼翼地問道:「萬一林大小姐跟他同行怎麼辦?」

  「那就取消計畫。」武安邦一擺手,斬釘截鐵地說道,「只要林大小姐在,任何計畫都立即取消。單憑我們的力量,絕對不足以同時對付玉老爺和林大小姐兩個人。」

  小陸長長地籲一口氣,恭謹地道:「是!多謝老闆指點,小陸謹受教!」

  花晚娘笑了,溫柔地說道:「那依你之見,我們該當如何對付玉老爺?」

  「越是難對付的人,越要用奇計。」武安邦抬起頭來,也長長籲了口氣,嘴角露出一抹狡詐的笑意,「要殺玉老爺,必須要用一種他最意想不到的方法。」

  棺材店外,太陽已經完全下山。濃得化不開的夜色,嚴嚴實實地籠罩了江城。

  明天,就是五月初十。

  三

  真正意想不到的,不是玉老爺,而是武安邦。

  因為他苦心制定的最「意想不到」的殺人計畫,連同狙擊地點的詳細地圖,當天夜裡就到了玉老爺手頭。

  兩支巨大的松明火把照得滿室通明。玉老爺躺在籐椅上,兩隻光腳丫子高高擱在茶几上,對面牆上就掛著那幅江城北門附近的詳細地圖,上面有五個紅圈,紅圈內分別寫著小陸、張弓、黑老七、葉江南、花晚娘的名字,紅圈外面則密密麻麻地寫著這些人的長相特徵和最擅長的殺人技巧。五個紅圈各有一個鮮紅的箭頭,指向街道拐角處的一個綠圈,綠圈裡面,寫著很大的「玉老爺」三個字。紅箭頭的旁邊,標著一、二、三、四、五,自然是五名殺手出擊的先後順序。

  而在綠圈右邊,又有一個大大的紅圈,赫然寫著「武安邦」的名字。

  玉老爺一邊眯著那雙著名的小眼睛看地圖,一邊從身邊的桌子上抓起一串烤羊肉放進嘴裡。另一隻手上,則拿著武安邦邀請他去江城作客的信。

  一身紅衣紅裙的林巧兒伏在籐椅靠背上,伸出一隻柔若無骨的小手,慢慢撫摸著玉老爺肉團團的臉,不時重重捏一下,發出輕輕的笑聲。

  玉老爺咽下滿嘴噴香的烤羊肉,歎了口氣,搖搖頭:「跟武安邦做了那麼多年的朋友,想不到絕殺的幕後老闆竟然是他。」

  林巧兒笑著「唔」了一聲,似乎根本不在意這件事情。

  玉老爺道「這個計畫還是滿周密的,如果我事先沒準備,說不定真給他們殺了。」他說話的時候,又拿起一串烤羊肉放到了嘴邊。

  玉金銀對各種各樣的食物有天生的嗜好,但稱不上美食家,至多不過是一個老饕而已。因為不管什麼東西,只要能吃的,他吃起來都津津有味。這一點讓林大小姐頗有微詞。她怎麼也弄不明白,為什麼一個五文錢的燒餅就能讓曾經家財億萬的玉老爺兩眼發光。

  林巧兒看著玉金銀手頭紅豔豔的烤羊肉串,氣不打一處來。

  「你能不能少吃一點?」

  「能。」玉老爺一邊說一邊把羊肉放進了嘴裡,大吃大嚼,然後把竹簽舉起來,說道,「你看,我留了一片。」那竹簽上確實還留了一片羊肉,不過比較小一點,如果不用竹簽簽著,只怕玉老爺說話時呼出的一口氣就把它刮得無影無蹤了。

  林大小姐柳眉倒豎,劈手奪過竹簽,「嗖」的一聲,地圖上那個綠圈的中心多了一個小孔,玉老爺的「玉」字上正貼著那片小得非常可愛的烤羊肉。而竹簽,早已透過柏木牆板飛出了屋外。雖然柏木並不是質地最堅硬的木料,但隨手一扔,就能將竹簽射穿木牆,也只有林巧兒這樣以輕功暗器名揚天下的頂尖高手能夠辦到。

  玉老爺趕緊鼓掌,奉承道:「好手勁!好功夫!好……」

  一個好字還沒有說完,盛放烤羊肉串的盤子連同裡面剩下的羊肉,也已經飛出了窗外。

  比林大小姐的輕功暗器更有名的,是她的美貌;而比她的美貌更出名的,卻是她的脾氣。

  當那盤惹林大小姐生氣的烤羊肉從面前消失的時候,林大小姐眼前一花,那個比烤羊肉更惹人生氣的玉金銀也突然消失了。

  瞬息之間,眼前再一花,討厭的玉老爺居然又躺回了籐椅裡,大肚皮上擱著那只油膩膩的盤子,兩隻手緊緊抓住,似乎生怕它會再次突然消失,嘟噥道:「浪費可惜,浪費最可惜。」不等林大小姐再有什麼動作,立即把剩下的羊肉串全部塞進了嘴裡,一張本來就大得離奇的闊嘴漲得老高。

  林巧兒大怒:「你想氣死我?」

  玉老爺不說話。無論誰的嘴巴裡塞了那麼多羊肉,都不可能說得出半個字來。

  林大小姐跳了起來,一跳就跳到了玉老爺的肚子上,伸出兩隻凝脂般的小手,掐住了玉金銀的脖子。

  被掐住脖子後,玉老爺居然還能喘氣,甚至還能將滿嘴羊肉咽下去。

  林大小姐整個人都伏在玉老爺身上,惡狠狠地道:「你說,是不是想氣死我?」

  玉老爺笑了。他笑的時候,兩隻眼睛就會眯成一條縫,很小很小的一條縫,而嘴巴也會咧成一條縫,很大很大的一條縫。

  「我不是要氣你,我是想……」

  「想怎樣?說!」

  「想吃了你!」

  嚶吟一聲,林大小姐整個人突然變得軟綿綿的,掐住脖子的雙手也變得軟綿綿的搭在了玉老爺肩頭。

  原本燃得很旺的火把,不知為什麼突然熄滅了……

  過了很久,漆黑一團的房間裡突然又有了說話的聲音。

  「你什麼時候動身去江城?」林巧兒問,她的聲音還是軟綿綿的,帶著無法言傳的嬌嫞。

  玉老爺「唔」了一聲,含糊不清地道:「等我有了力氣再說。」

  林巧兒輕輕笑了一下:「明明知道別人要殺你,還要送上門去。你是不是有病?」

  玉老爺笑道:「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然後就聽到玉老爺「哎呀」一聲,似乎從高處摔了下來;緊接著又是「哎呀」一聲,仿佛被什麼東西緊緊壓住,連氣都喘不過來。

  黑暗之中,林巧兒咯咯地笑著,嘴裡像是咬住了什麼東西,含糊不清地說道:「那你就去死好了……」

  四

  五月初十,上午,江城北門。

  「賽甘霖」武安邦穿著做工精細的醬紫色蜀錦團花袍子,頭髮梳得整整齊齊,戴著天青色頭巾,雙手背在身後,如標槍般挺立在城門口,眼望綠樹成蔭的官道盡頭。

  他已經來了小半個時辰,一直這麼筆直地站立著,沒有絲毫倦意。兩名青衣小帽的隨從牽著兩匹背挺筋健的駿馬,垂首侍立,連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江城的五月,已是驕陽勝火,雖然是上午,城門洞裡卻連一絲風也沒有。汗水已經浸透了家丁的衣裳,但是誰也不敢動手擦拭一下。因為武安邦也沒有動,任由頭頂汗水汨汨而下。

  守衛城門的衛卒自然都認識鼎鼎大名的江城大俠。衛卒隊長帶著巴結的熱情給武大俠搬來凳子,備下茶水,殷勤相勸。

  武安邦淡淡道:「多謝好意。」依舊如標槍般挺立著,連腳步也沒有移動一星半點。

  隊長訕訕地退了開去。雖然他也很想知道令得武安邦如此慎重其事的到底是一個如何了不得的大人物,但瞥了一眼武安邦不帶絲毫笑意的臉色,終究還是沒敢問出口來。

  就在大家都好奇地伸長脖子張望的時候,武安邦緊繃的臉上突然綻開了笑容。

  玉老爺終於來了。

  這個讓武大俠站著等了老半天,連腳步都不肯移動一下的人,在大家眼裡,實在不太像一個大人物。

  小眼睛,大嘴巴,油光滿面,挺胸凸肚,穿一件洗得發白的藍布長衫,赤足芒鞋,大搖大擺走過來的這個人,正是江湖上號稱「打不死」的傳奇人物玉金銀。

  武安邦滿臉堆笑,老遠就迎了上去。玉老爺也哈哈大笑著,快步而來。兩人大笑著抱在一起,相互拍打著背脊,如同多年生死相交的老朋友。

  「玉老爺,這麼大熱的天,勞動貴步,真是抱歉得很啦!」武安邦大笑道。

  玉金銀笑道:「有錢拿的時候,我總是跑得比較快一點的。為了五萬兩銀子,不要說跑這點路,就算要我的命,也認了。」

  武安邦的眼角抽動了一下,笑道:「多時不見,玉兄還是這麼風趣。現今江湖上,敢打你玉老爺主意的人,還真是不多。」

  玉老爺歎了口氣:「不多並不表示一個都沒有。總有一些人,自己不好好過日子,也不讓別人好好過日子。老是想折騰。」

  武安邦的眼角又抽動了一下,微笑道:「有風浪才叫江湖。如果總是風平浪靜,江湖也就不成其江湖了。」

  玉金銀點頭贊同:「說得是。」

  「來,玉兄請上馬,咱哥倆今日不醉不休。」

  「上馬就不必了。從這裡到貴府不過幾裡地,不如安步當車,順路看看江城的風土人情。」

  武安邦眼裡閃過一抹殺氣,微微一笑道:「也好。悉聽尊便。」

  於是玉老爺就這樣和武安邦一道慢慢走回去,好像一點也不知道「絕殺」精心佈設的殺人陷阱正在前方等著他。

  小陸握著雁翎刀坐在「興旺」茶樓裡,已經等了很久,手心裡滲出的汗水浸透了雁翎刀的刀柄。自打第一次殺人之後,他再也沒有如此緊張過。甚至第一次殺人,也沒有這麼緊張過。

  因為這一次,要殺的是玉金銀。

  按照武安邦制定的計畫,還是在第三條街的拐角處動手,還是由他第一個出擊。樓上柱子後,葉江南正風雅地搖著摺扇,對面「錦記」客棧二樓的一個窗戶後面,張弓的弩箭早已引弦待發,扮成乞丐蹲在街邊的黑老七面前擺了一個破碗,右手拄著一條棍子,這條又黑又髒的棍子看上去同所有乞丐的打狗棍沒有任何區別,事實上卻是精鋼鑄成,棍頭棍尾都暗藏刀鋒。小陸看得很清楚,黑老七的棍頭也在微微抖動。而花晚娘的位置則在街道對面一棟民房的二樓,從這裡能夠看到兩條街外的情形,可以清楚地知道玉老爺的行蹤。

  花晚娘著一裘薄薄的紅綢衫,嫞懶地倚在欄杆上,用一柄鵝黃色的團扇遮住了半邊臉,恰如一位家境小康的少婦,正在百無聊賴地打發上午的時光。

  小陸一直在盯著花晚娘。黑老七、葉江南、張弓也在盯著花晚娘。突然,仿佛被晨風吹亂了頭髮,花晚娘伸手掠了一下鬢角。

  這就是出擊的訊號。

  小陸走出茶樓,走到了街道正中,雙手握著雁翎刀,慢慢舉了起來。

  小眼睛,大嘴巴的玉金銀,扭頭同武安邦說著話,轉過了拐角。

  玉金銀一轉過拐角,就看到了小陸,也看到了雪亮的雁翎刀。他看見刀的時候,鋒利的薄刃雁翎刀已經直劈過來,離他油光閃亮的闊臉不過數尺。

  看見這把刀,玉老爺就笑了,微笑著向旁邊跨出一步,說了一句話。

  「好刀!」

  雁翎刀幾乎是貼著玉老爺的鼻子劈了下去,小陸的心也跟著沉了下去。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有第二次出手的機會了,在整個計畫中,也根本沒有安排任何人做兩次攻擊。小陸一刀既出,接下來要做的就是如何全身而退。當後退的念頭剛一浮現,小陸就覺得右腕如同被一道鐵箍箍住,緊接著,小陸聽到了自己腕骨碎裂的聲音,然後,他就看到了雁翎刀的刀柄。

  刀柄插在小陸的肚子上,三尺二寸長的刀鋒,有一尺二寸在他的肚子裡,另外兩尺,穿過他的肝部,從後背透出來,帶著他自己的鮮血。

  小陸倒地,捲曲成一團。在喪失意識的最後一瞬間,他看到了黑老七的結局。

  黑老七幾乎是與他同時發動的,烏黑的精鋼棍帶著呼嘯的狂風猛掃玉老爺的雙足。這一招沒有變化,沒有後著,但是竭盡全力,又快又猛。這是典型的殺手招術,不求虛華但求實用。這一招的目的,也不奢望真能傷到玉老爺,只是要逼得他躍起躲避。

  玉老爺果然跳了起來。

  這個時候,張弓的弩箭也已經到了。一弩十矢,箭頭藍汪汪的,顯然淬著劇毒,只要射中一支,絕對無可解救。

  所以黑老七就死了。當十支弩箭全部釘在他身上時,他幾乎連叫一聲都來不及,立即就斷了氣。但他至死也不明白,明明剛才還在面前的玉老爺,為什麼突然就到了他身後?

  這一點,不但黑老七不明白,張弓也不明白。按照既定的計畫,張弓射出弩箭之後,不管中不中,立即轉身逃走。他甚至還不知道他發出的弩箭居然要了黑老七的命。當然他也不知道,要他命的,是黑老七的棍子。

  張弓轉身尚未跑出兩步,黑老七的棍子就到了,如同一支機簧發射的巨大弩箭,從視窗激射而至,擊中了他的後心。張弓倒下去的時候,感覺自己前胸後背的肋骨都斷成了十七八截。

  自小陸出刀至張弓倒地,不過是一瞬間的事。當葉江南得到出擊的訊息,剛來得及將一把「竹葉鏢」抓在手頭,就發現他的三個同伴已經全部變成了死人。而按照計畫,他們三人應該給他創造一個出手的機會。一個玉老爺身在半空,背對著他的機會。

  然而這樣的機會,現在看來永遠不可能再出現了。死人就是死人,不能再給任何人創造任何機會。

  那麼到底要不要出手呢?葉江南握著「竹葉鏢」的手心開始冒冷汗,全身都開始冒冷汗。

  這個時候,玉老爺慢慢把黑老七龐大的軀體放到地上,抬起頭來,望向「興旺」茶樓,咧開那張闊嘴笑了一下。

  玉老爺看著臉色蒼白如紙的葉江南,微笑著說道:「輪到你了。」

  葉江南幾乎連想都沒想,一把「竹葉鏢」甩了出去。

  「竹葉鏢」其實不能算是鏢,而是針,打造得如同竹葉一般精巧的毒針。一把數十枚,以「滿天星」的手法發出去,方圓徑丈範圍全部被瓦藍的毒針籠罩。

  葉江南也明白這把「竹葉鏢」發出去其實全無用處,但總不能就這麼束手待斃。他總得為自己年輕的生命做最後一搏。因為他最擅長的武功,除了暗器之外,還有輕功。許多時候,要想在江湖上活得久一點,不但出手要夠狠,而且跑得要夠快。

  「竹葉鏢」出手,葉江南一撩長衫下擺,飛身出了茶樓。在腳尖點到街心的刹那,出於逃命時的習慣,葉江南忍不住扭頭看了一眼。

  他最後看到的東西是自己剛剛發出的「竹葉鏢」,同樣以「滿天星」的手法反激回來,只是來勢更快,更猛,更無可閃避。

  藍汪汪的「竹葉鏢」密密麻麻地釘在葉江南臉上,身上。葉江南的本能反應就是立即伸手去掏解藥。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竹葉鏢」上淬的毒到底有多可怕。

  解藥才掏出,來不及放到嘴邊,葉江南的手已經變得如木頭般僵硬,蒼白的臉刹那間變成瓦藍色,眼珠凸出,眼白也變成了瓦藍色。一張本來相當清秀俊美的臉扭曲成一個詭異的面具。

  以往被「竹葉鏢」射中的人,死的時候也是這個樣子。

  看到這種恐怖的狀況,一直憑欄觀風景的花晚娘尖叫一聲,暈了過去,從二樓直摔下來……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8-4-8 23:33
番外十:絕殺 下


  花晚娘當然不是真暈過去,也不會真摔到地上。她算准玉老爺會接住她。因為江湖傳說玉老爺在女人面前一貫表現出良好的修養。像玉金銀這種既不太年輕,長相又乏善可陳的男人,如果修養也乏善可陳的話,簡直就是自己同自己過不去了。

  所以他非常及時地接住了花晚娘軟綿綿的身子。

  由花晚娘出手,是「絕殺」伏擊計畫中的最後一招。

  當初大家分析玉老爺的弱點時,認為唯一的可乘之機就是必須接近他,在他完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給予致命一擊。

  現在終於有了這個機會。

  花晚娘整個身子都依偎在玉金銀懷裡,身體與身體之間,連一點縫隙都沒有。尤其重要的是,玉老爺雙手都不空。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作為一個高明的殺手,花晚娘自然不會錯過,也不容錯過。

  這已是「絕殺」最後的機會。

  所以花晚娘連眼睛都未及睜開,手中的團扇已經直刺玉金銀胸口。這柄團扇,自然也是特別製作的,中間的扇骨雖然纖細,卻是百煉精鋼打造,四棱開槽,鋒銳無比的峨眉刺。

  但是,這必中的一擊居然刺空了。因為花晚娘這一擊,也早已標注在地圖上。甚至可以說,玉老爺一直在等她出手。

  「我不太喜歡殺女人。」玉老爺淡淡道,「但是殺手例外。」

  然後花晚娘就飛了起來,一直飛回二樓的走廊,空中灑下一蓬血雨。

  殺花晚娘,玉金銀居然用上了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的「大金剛掌」。不要說花晚娘,就是一頭牛,也絕對經受不起這招「石破天驚」。

  從小陸斃命到花晚娘玉隕香消,前後不過半盞茶功夫,滿街的人群甚至還來不及驚訝,這場驚心動魄的搏殺就已結束。直到玉老爺拍拍手,微笑著轉過身來,四周此起彼伏的驚叫聲才響成一片。

  武安邦臉色慘白,盯著玉金銀,如同見了一個來自十八層地獄的惡魔,渾身都在微微顫動。

  良久,他才用黯啞的聲音道:「你殺了他們?你把他們都殺了?」

  玉老爺看著他,不說話。

  「你為什麼要殺他們?」

  「因為他們要殺我。」玉金銀冷淡地道,「因為他們是『絕殺』的殺手。」

  武安邦喉嚨裡傳來乾咽的聲音:「你,什麼都知道了?」

  「是。而且我也知道,你就是『絕殺』的幕後老闆。」

  武安邦渾身震動了一下,大大地震動了一下,艱難地道:「你怎麼知道的?」

  「該知道的,我都知道。」

  沉默。

  稍頃,武安邦道:「既然你都知道了,為什麼還不動手殺了我?」

  玉老爺眼裡閃過一抹憐憫,歎息道:「因為我還沒有拿到錢。」

  「拿錢?」

  「是。你答應過的,白銀五萬兩。」玉金銀也很絕,這個時候,居然還要向人家拿錢,居然還慢慢地掏出一封信來,「這是你親筆寫的信,答應捐贈五萬兩銀子救濟黃河災民。」

  武安邦看著他,眼珠子都快掉下來。

  「你明明知道我是『絕殺』的幕後老闆,明明知道我們要在這裡伏擊你,你還是來了。就為了這五萬兩銀子?」

  玉金銀點點頭,緩緩道:「因為五萬兩銀子是筆大數目,至少可以救兩千個災民的命。」

  「很好。」武安邦鎮靜下來,隨手從懷中掏出一張銀票,遞給玉金銀,「這裡是五萬兩,我答應過的事情,絕不食言。」

  玉金銀立即伸手接過,笑顏逐開:「好習慣。絕不食言可真是個好習慣。有了這樣的習慣,無論做大俠還是做殺手,都會很成功。」

  武安邦暴喝道:「玉金銀,士可殺,不可辱!」

  玉老爺還在笑,只不過說出口的話卻是冷冰冰的:「士者,國之棟樑也。無論你是『賽甘霖』還是『絕殺』的幕後黑手,都跟士拉不上什麼干係。你這種人,根本就不配稱士!」

  武安邦雙拳緊握,嘴角連連抽動,眼裡如欲噴出火來。

  「其實,你根本就不能算是一個人。你就站在我身邊,眼看著你的手下一個個被我殺死,卻一動都不敢動。如果你還是個男人,就應該拿出點勇氣來。」玉老爺看著他,滿臉不屑。

  武安邦突然匍匐在地,痛哭失聲。

  「我不是人,我沒有勇氣救他們。我不是人……」

  曾經威震江北的武大俠,突然變成這麼一副樣子,實在出人意料。所有人都忘記了驚恐,駭然地看著以頭撞地,痛哭流涕的武安邦,楞愣地站在那裡。

  儘管武安邦還活著,但從此之後,江湖上不會再有江城大俠,也不會再有「絕殺」了。

  玉老爺歎了口氣,搖搖頭,慢慢向城外走去。

  就在玉老爺經過武安邦身邊的一刹那,寒芒爆現,一柄緬鐵軟劍如毒蛇般飛斬而來。

  殺手就是殺手,無論裝死還是當街痛哭,無非都是為了尋找最佳的殺人機會。

  一個被玉老爺當作朋友交往了多年的江城大俠,自有其不凡的武功絕技;而一個創建江北最具實力的殺手組織的幕後老闆,也自有其非凡的兇險狡詐。

  武安邦的軟劍,比小陸的刀更快,比黑老七的棍更狠,比葉江南的鏢更毒。因為相隔太近,玉老爺無法閃避,因為緬鐵劍太軟,玉老爺也不能用空手入白刃的擒拿手去奪他的劍。

  玉老爺用了一種誰也意想不到的方式。

  他迎著軟劍沖過去,在軟劍即將刺到他咽喉之際,伸出手指在軟劍的劍脊上輕輕彈了一下,軟劍立即蕩了開去。然後,玉老爺就抱住了武安邦,就像他們剛才在城門口會面一樣,伸出手拍打著武安邦的脊背。

  武安邦軟了下去,像一灘爛泥一樣,軟軟地靠在玉金銀身上,鮮血不絕地從他口中湧出。在呼出最後一口氣的時候,他的嘴貼著玉金銀的耳朵,輕輕說了兩個字。

  這兩個字,除了玉金銀,再沒有其他人聽見。

  武安邦說:「多謝……」

  多謝!

  武安邦臨死時,說的竟然是這樣兩個字!

  六

  七天后,江城,「壽記」棺材鋪,貨倉底層。

  棺材還是那些棺材,只不過在棺材之間多了一張桌子,桌子上,有酒有菜。

  六個人圍桌而坐。

  武安邦、小陸、張弓、黑老七、葉江南、花晚娘。

  這六個人,「絕殺」的六大高手,應該在七天前就已經被玉老爺誅滅了,但是現在居然都還活著,只是神情氣色都很沉重,面對滿桌酒菜,不聲不響,也不動筷子。

  武安邦沉默一陣,端起酒杯來,說道:「各位兄弟,我們的計畫大功告成,大家應該高興才是。來,滿飲此杯!」

  大家默默地端起杯子,慢慢喝幹了杯中酒,還是誰也不說話。

  黑老七自斟自飲,連喝了三杯,「啪」地一聲將酒杯捏得粉碎,悶聲道:「老闆,真的沒有後患了?我們真的可以退出江湖了?」

  武安邦道:「是。你還有疑問?」

  黑老七愣了一陣,搖搖頭:「沒有。」

  葉江南臉色陰鬱,心神不定地道:「我還是有點擔心……」

  所有人的臉色都變得有點恐懼,大家顯然都明白葉江南在擔心什麼。葉江南所擔心的事情,正是他們每個人心中的恐懼所在。

  稍頃,花晚娘笑了笑,說道:「沒什麼好擔心的,我們都已經死了,而且是當眾被殺,很多人都可以證明。」可是她這麼說的時候,心中好像也沒什麼底。

  「難道組織就一點都不懷疑嗎?」

  組織?

  「絕殺」本身不正是一個組織嗎?難道更有什麼組織在控制著他們?

  武安邦沉聲道:「不管我們的計畫多周密,組織都一定會懷疑。所以我才請玉老爺出馬。」

  張弓問道:「玉老爺出面就能消除組織的懷疑?難道他跟組織有關係?」

  武安邦淡淡道:「玉老爺是『天道堂』的當家,不是『好兄弟』的龍頭大哥。」

  「好兄弟」!

  原來「絕殺」所屬的組織,竟然是江湖上最龐大的黑道幫派「好兄弟」。聽到這三個字,所有人的臉色又有點發白。多少年來,也不是完全沒有人背叛過「好兄弟」,任何組織都不可能沒有叛徒。但是,迄今為止,還沒有任何背叛者能夠成功地逃脫「好兄弟」的追殺。

  作為濟世行俠百餘年的「天道堂」,自然不可能跟最龐大的黑道幫派扯上什麼瓜葛。

  「那我們為什麼要挑選玉老爺呢?」

  「因為他是最佳的人選。首先,他是公認的絕頂高手,成名以來從未敗過,他有能力在一瞬間把我們全部殺掉而不被懷疑。」

  這一點,大家本來還不太相信。江湖上當然有許多武功高過他們的人,但是不論武功高到什麼程度,要應付「絕殺」五大殺手的聯手伏擊都不是易事。至於說在一瞬間將他們五人全部殺掉,大家以前想都沒有想過。然而經過七天前那一戰,大家都信了。縱算不是演戲,玉老爺事先完全沒有防備,他們的結局還是一模一樣。

  「其次,玉老爺一貫特立獨行,無所畏懼,況且他因為自衛而殺人,無可厚非,『好兄弟』不一定會向他尋仇報復。」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縱算「好兄弟」找到了玉老爺,玉老爺也絕對不會把他們賣了。

  武安邦歎深深吸了口氣,接著道:「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除了玉老爺,我不相信還有別人肯幫我們。」

  別的人,也確實沒有誰肯冒這麼大的風險來幫助「絕殺」的殺手。

  小陸問道:「那你怎知玉老爺就一定肯幫我們?」

  武安邦臉上露出欽佩的神情,悠悠道:「因為他是玉老爺。」

  因為玉老爺曾經散盡億萬家財救濟貧苦大眾,因為玉老爺年年都為災民奔走勞碌。如果連這樣一個人都不肯幫助「絕殺」的話,武安邦也就不可能再找到其他任何人來幫助他們了。

  所有人的臉上都露出了欽敬的神情。

  黑老七端起酒杯,連飲三大杯,大聲道:「玉老爺真是好漢子。下次見到,我黑老七向他磕頭拜謝。」葉江南歎息道:「可惜我們從今天起就要退出江湖,再沒有機會見到他了。」

  武安邦微笑道:「那也不見得。見一面的機會還是有的。」

  武安邦這麼說的時候,一個人正慢慢從樓梯上走下來。赤足芒鞋,一張大嘴巴幾乎咧開到耳朵邊上,

  帶著滿臉玩世不恭的笑容。

  於是,大家又見到了玉老爺。

  七

  玉老爺笑眯眯地道:「恭喜各位,從此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花晚娘不自禁地撫摸著自己眼角細密的魚尾紋,喃喃道:「是啊,從此可以不再做惡夢了,能睡個安穩覺的感覺真好。」兩顆晶亮的淚珠緩緩自她眼角溢出來。

  對於終日遊走在生死邊緣的殺手,每一次出擊都面臨著殺人與被殺兩種同樣血腥的選擇,要想好好睡覺不做惡夢,有時實在是無法企及的奢望。

  黑老七突然跪下去,「咚咚咚」連磕了三個響頭。

  玉老爺笑容頓斂,疾步過去扶起黑老七,沉聲道:「不必如此。」

  武安邦、小陸、張弓、葉江南一齊躬身行禮。

  玉老爺手忙腳亂,連連搖手:「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如果大家真要客氣的話,何不請我坐下來喝兩杯?」

  武安邦笑道:「說得是,玉兄請。」

  酒是好酒,菜也是好菜,都很對玉老爺的胃口。

  玉老爺豪飲大嚼,邊吃邊贊:「不錯,不錯,安邦兄,難為你還記得我的口味。」

  武安邦微笑道:「跟你做了這麼多年朋友,總不能白做。」

  「說得是。」玉老爺喝一口酒,道,「雖然大家是朋友,規矩不能壞。我這次是給你送帳目來的。」

  武安邦一怔:「帳目?」

  「你捐贈的五萬兩,這幾天已經全部發放下去。總共買進糧食三萬擔,建造棲身的棚子四百七十二間,剩下的分發給大約一千五百戶災民,平均每戶八兩六錢。這是明細帳,請你過目。」

  一本厚厚的帳冊擺在了武安邦面前。武安邦打開帳冊,一頁一頁地翻看,十分仔細。玉老爺慢慢喝酒吃菜,等待著。尊重是相互的,他很滿意武安邦這種認真的態度。

  約莫過了兩柱香時光,武安邦輕輕合上帳冊,看了玉老爺一眼,帶著一些不解:「你每天都跟這些瑣碎事情打交道?每天都和災民在一起?」

  玉老爺想了一想,很認真地回答:「大部分時間是的。」

  每個人臉上都露出了複雜的神情。

  在大家的印象中,武林大豪通常都是大秤分金,大口吃肉,美酒佳人,鮮衣怒馬,馳騁江湖的豪邁之士。絕頂高手有如玉金銀者,更應該傲嘯山林,過瀟灑不羈的神仙日子。誰又能想到,他竟然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為災民奔波忙碌之中度過?

  武安邦慢慢掏出一疊銀票來,放在桌上,緩緩道:「各位兄弟,這裡有一筆錢,是我們多年的公積,本來想分給大家養老。不過現在,我打算捐給黃河的災民,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小陸等五人一齊點頭。

  玉老爺沒有拒絕。對於賑濟災民的捐贈,他從未拒絕過。

  玉老爺鄭重地道:「武兄,我敬你一杯。」然後雙手端起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當玉老爺仰頭喝酒的時候,武安邦手裡突然多了一柄劍——緬鐵軟劍,如毒蛇吐信般直刺玉老爺咽喉。

  「越是難對付的人,越要用奇計。要殺玉老爺,必須要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時候用一種他最意想不到的方法。」

  這就是武安邦當初定下的奇計,置之死地而後生!玉老爺斷然意想不到,他冒著和「好兄弟」正面為敵的風險幫助過的朋友,竟然會在酒酣之時發動致命的攻擊。

  為了刺這一劍,武安邦煞費苦心。

  但這一劍,並不是全部。按照預定的計畫,小陸的刀、張弓的箭、黑老七的棍、葉江南的暗器和花晚娘的峨眉刺都會在同一時間一齊發動。

  貨倉的空間如此狹窄,大家相隔如此之近,玉老爺又正在仰頭喝酒,全無防備,所以這一擊的成功把握,至少在九成以上。

  「絕殺」就是「絕殺」,這個世界上,絕對沒有「絕殺」殺不死的人。

  武安邦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獰笑!

  「叮」的一聲脆響,緬鐵軟劍正中目標。笑容僵在了臉上,武安邦的心猛地沉下去。

  緬鐵劍刺中一個人的咽喉,絕不應該發出這種聲音!

  不知什麼時候,玉老爺已經喝幹了杯中美酒,杯口向前,而武安邦的緬鐵軟劍,正好刺在了杯子裡面。

  不管緬鐵鑄造的劍多快多鋒銳,杯子卻是殺不死的。

  但是這也沒什麼,武安邦原本也沒指望這一劍能致玉老爺于死地。六般兵器,只要有一樣擊中,玉老爺就完了。

  可是,武安邦馬上又發現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小陸他們五個人,都靜靜地坐著,沒有動。

  一個都沒有動!

  大家都用一種非常奇怪的眼光注視著他,有悲哀,有憤恨,也有憐憫,而最多的,還是鄙視。

  武安邦感到一股透骨的寒意從脊背處冒起,很快就遍佈四肢百骸,全身猶如掉進了一個亙古不化的冰窟,連思維和意思都在刹那間被凍住了。

  又是「叮」的一聲,緬鐵軟劍掉到桌子上,砸碎了好幾個杯盞盤碟。

  「你們,你們……」武安邦雙眼大瞪,臉孔扭曲,聲音嘶啞,半天都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花晚娘溫柔地道:「我們決定了,不再做殺手。」

  黑老七大聲道:「我要跟著玉老爺去救助災民。」

  張弓點點頭:「我也去。」

  葉江南猶豫了一下,有點害羞地說道:「我要去江南,我想回家!」這麼說的時候,他蒼白的臉上突然泛起一抹興奮的潮紅,眼裡滿是嚮往和思念。

  「江南,那真是個好地方!」小陸拍拍葉江南的肩頭,「我們一起去。」

  「你們哪裡也去不了……」武安邦驀地嘶聲大叫,「『好兄弟』絕對不會放過你們!你們就等著死吧……」

  就在武安邦失魂落魄地大喊大叫的時候,一柄鋒利無比的點鋼峨眉刺突然刺進了他的左肋,直達心臟。生命立即就離開了他的身體。

  花晚娘拔出峨眉刺,冷冰冰地看著武安邦猝然軟癱的身軀,滿臉譏屑。

  所有人都吃驚地看著她。

  小陸吃驚地道:「你,殺了他?」

  花晚娘神情冰冷。她逐一指著小陸、葉江南、黑老七和張弓說道:「如果你們想去江南,如果你們想跟玉老爺去賑濟災民,他就必須死。」

  其實這個道理非常明白,只是多年來他們習慣了把武安邦當成老闆,一時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花晚娘又慢慢將手指移過來,指向了玉金銀。

  這個時候,大家又突然發覺,事情有點不對頭了。

  玉金銀微笑著,淡淡道:「武安邦不能完成任務,所以該死。他們想要背叛組織,所以也該死。至於我,本來就是你們要除掉的物件,那就更該死了。花姑娘,是不是這樣子的?」

  八

  花晚娘看著玉金銀,如同見了鬼一般,飽滿的胸脯急劇起伏,臉色變得比小陸他們還難看。但是很快,她就鎮定下來,連連拍著胸口,微笑著說道:「玉老爺,你差點把我嚇死了。但是你剛才喝了那麼多酒,吃了那麼多菜,現在應該好好休息才對,千萬不要隨便動氣。」

  黑老七怒喝道:「花晚娘,你在酒菜中下毒?」

  小陸、張弓和葉江南暗暗一提真氣,發現全身的勁力居然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花晚娘笑道:「我不過在菜裡多加了一點佐料,想讓大夥好好休息一下,一覺睡醒來,什麼事都不會有。只管放心,絕對不傷身子。」

  小陸、張弓、黑老七一齊望向葉江南。在他們之中,葉江南是使毒的行家。

  葉江南苦笑道:「不是毒藥,是迷藥。」

  黑老七怒道:「就算是迷藥,你也應該察覺得到。」

  花晚娘溫柔地道:「老七,這也不能全怪小葉。當時大家全副心思都在想著怎麼對付玉老爺,其它的事情難免疏忽一些。而且大家以前經常吃我做的菜,也從來沒有吃到過迷藥,是不是?」

  「你這個臭婊子,給我閉上你的臭嘴!」

  花晚娘俏臉一沉,冷冷道:「黑老七,你很想快點死,是不是?」

  黑老七大笑道:「臭婊子,想用死來嚇唬老子?難道老子還怕了你不成?」

  小陸喝道:「老七,住嘴!」

  紅影一閃,「劈劈啪啪」一陣脆響,黑老七已連吃了七八記耳光,花晚娘又順手點了他幾處穴道,這才滿足地歎了口氣,柔聲道:「你想早點死,我偏不讓你如願。組織自然有對付你的手段,到哪個時候,你就知道什麼叫作生不如死的滋味了。」

  黑老七本來漲成醬紫色的臉突然變得鐵青,全身都不禁微微發起抖來。不但黑老七在抖,小陸、張弓和葉江南都在微微發抖。

  花晚娘悠然道:「聽說組織新近從京師禮聘了刑部退休的趙姥姥來做我們刑堂的總教頭。老七,想必你對這位趙姥姥的大名也有所耳聞。他最大的本事就是殺人,據說有一次,他把一個人殺了三天四夜,那個人居然還沒有斷氣……」

  黑老七突然嘔吐起來,連苦膽水都吐了出來,鐵青色的臉變成了慘綠色。

  玉老爺歎了口氣,說道:「剛剛吃完如此美味的佳餚,就聽這樣的故事,真是讓人有點倒胃口。」

  花晚娘柔聲道:「據說趙姥姥殺人的手法非常特別,玉老爺如果有興趣,也不妨一試。」

  玉老爺淡淡道:「我倒是很有興趣,就怕有人不肯。」

  花晚娘雙眉一揚,嬌聲問道:「哦,是誰不肯呢?」

  「是我。」

  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在花晚娘身後響起。

  花晚娘大吃一驚,不及回頭,手中的點鋼峨眉刺向後倒刺,同時提氣往前急掠。她的輕功,一點也不比葉江南遜色。

  只可惜,無論她的輕功有多高明,跟身後這個人比起來,相差還是太懸殊。

  「氣吞萬里英牧野,踏雪無痕林巧兒。」

  當今江湖上,本就沒有幾個人的輕功能趕得上林大小姐。

  花晚娘的身子剛剛縱起,林大小姐的手指就點到了她的脊椎上。花晚娘立即就像被抽走了渾身的精氣,軟綿綿地癱了下去。

  林巧兒冷冷地道:「我們『天道堂』的大執法,也有趙姥姥的手段。你如果有興趣,我也可以帶你去試一試。」

  還是在那間房子裡,兩支巨大的松明火把照得滿室通明。玉老爺躺在籐椅裡,兩隻光腳丫子高高擱在茶几上,只不過旁邊的烤羊肉變成了海棠果。

  一身紅衣勝火的林巧兒還是伏在籐椅靠背上,伸出一隻柔若無骨的小手,慢慢撫摸著玉老爺肉團團的臉,不時重重捏一下,發出輕輕的笑聲。

  玉老爺拈起一顆海棠果,很小心地咬了一口,立即皺起眉頭,說道:「這海棠果沒熟,是酸的。」

  林大小姐收起笑容,冷冷道:「就算是酸的,也比加了料的菜好吃。」

  玉老爺一下子把整顆海棠果都塞進嘴裡,「喀嚓喀嚓」嚼著,含含糊糊地問道:「你怎麼會跑到江城去的?」

  「因為你有病。明明知道人家要殺你,還一而再再而三地送上門去。終有一天,你會被那個什麼趙姥姥做成人肉包子。」

  「我的肉是酸的,比海棠果還酸,做成人肉包子沒人吃。」

  「我不信。」

  林大小姐說著,突然一口咬住玉老爺的耳朵,吃吃地笑了起來。

  原本燃得很旺的火把,不知什麼時候突然熄滅了……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8-4-8 23:34
番外十一:我的打工生活與愛情 一


  我剛到GD打工那年21歲,現在已經差不多快七年了。其中大部分時間是在GD省DZ市一家台資鞋廠度過的。我在家裡讀過一個很爛的中專,學統計學。除了談戀愛,基本上什麼都沒學會。但這張破爛中專文憑在見工的時候很幫了我一些忙,讓我分到了總務課。大概負責招工的人認為學統計學的人應該頭腦清楚、邏輯嚴謹,很適合做後勤行政工作。當然我具備這兩種素質,但都是天生的,和統計學毫無瓜葛。事實上我的統計學得一塌糊塗。

  或許你也知道,在工廠,生產現場比較難做,總務課管後勤行政,相對就要輕鬆一些。這很符合我懶惰的本性,使我能在工廠一做七年不挪窩,而且還想要繼續做下去。因為熬過七年之後,我已經做到總務主任了。

  在工廠這段時間,我認識了魏文馨和花蕊。這兩個女人和我關係非常密切,魏文馨是我老婆(文馨這名字後來改的,以前叫作魏小麗,都很俗),花蕊是我的情人。她們是相當要好的朋友,而花蕊的男朋友又和我交情很不壞。所以這其中發生的問題就相當複雜,不但令我頭大如鬥,我老婆和花蕊的腦袋也很不輕鬆。

  最開始認識她倆大約是四年前的事了。初次相識是在麻將桌上,毫無浪漫可言。一次就見到了她們兩個。

  如果你有過私人工廠工作的經驗,你就會知道,那種生活相當枯燥乏味,有許多規定要忍受。但是這些規定也有一些好處,就是極大地增加了工廠的女孩子出口轉內銷的數量,為我們這些男工創造出相當優異的條件。如你所知,鞋廠是勞動密集型企業,科技含量不大高,女工數量遠遠多於男工,比例大概是3:1。而且大都是二十來歲的未婚女工。有了這麼個前提,像我這種身材長相收入地位都不入流的傢伙就有了既娶老婆又泡情人的機會。無論一個女孩子如何的心高氣傲,這麼一兩年地關下來,也必定心灰意冷,隨便找個看著順眼的男人上床了事,也算不虛度青春年華。

  那天是公休天,我們幾個熟人在一個主任老鄉的租房裡搓麻將。對於我們這些文化程度不高的打工仔來說,搓麻將是我們所能做的最好的消除無聊的活動之一。

  開始的時候,我手氣不是很好,輸多贏少。魏文馨和花蕊進來時,已經輸了有一百多塊。相當於我一個月工資的十分之一。這個數目不至於影響我的心情,關鍵是手風不順,連帶脾氣就不好起來。當花蕊站到江時虎身邊的時候,我正大罵江時虎是「苕貨」。

  忘了介紹一下自己,我是HB人,姓羅,地位比我高很多不怎麼把我放在眼裡的人直接叫我的名字「羅建紅」,不太熟的稱我羅組長,相當熟的就叫我「羅鍋」。但是我既不是羅圈腿,背也不駝。這麼叫只是表示親熱。

  江時虎是我的老鄉,在裁斷現場做組長,交情很不壞。花蕊那個時候是他剛交沒多久的女朋友,裁斷品管員。魏文馨是花蕊同宿舍的室友,也是品管員。她和花蕊一塊來玩的。但她才是我的HB老鄉,花蕊不是,花蕊是SC南充人。這就是我後來為什麼娶了魏文馨做老婆的兩個原因。相對而言,花蕊的個性比較急。如果單論外型的話,花蕊更能夠打動我。老實說,我比較喜歡那種豐滿些的女孩子。

  當時我對魏文馨和花蕊都沒有表現出太大的興趣。她們雖然長得姿色不惡,但還不是那種讓人一見就流口水的類型。當然都很年輕,顯得相當水靈。

  花蕊穿一件碎花的白恤衫,牛仔褲。白恤衫是相當廉價粗糙的那種,小服裝店30塊錢賣兩件。這也很正常,打工妹五六百塊錢一個月,要過日子要吃零食,有些還要養家,對高檔服裝只好想一想了。真正高檔的服裝放在她面前,不告訴標價,她也不一定認得出來。但這不要緊,年輕就是最好的打扮。現在我已經記不大確切花蕊恤衫上的圖案了,只記得她飽滿的胸部在恤衫下高高鼓漲起來,把胸口那個人頭圖像撐得怪模怪樣,整個人都非常性感。相比之下,魏文馨就要小巧樸素得多了。穿一件嫩黃色的廠服,牛仔褲洗得發白。只是頭髮長長的,有點飄逸的味道。

  這都是大概的印象。對於自己的老婆和情人,我是不會費神去記住她們每時每刻的模樣的。我忙著催上家出牌。

  江時虎是我的上家。因為他名字古怪,我們都叫他「僵屍」。他就一本正經地解釋說他爸爸姓江,媽媽姓時,他屬虎,所以起這麼個名字。但這不頂事,我們依舊叫他「僵屍」。他也就認了。這人脾氣潤,打牌慢吞吞的,每出一張牌都好像在考慮國家大事。這種性格導致我後來把他女朋友弄上了床。在這件事上,我承認自己相當的不夠朋友,應該感到慚愧。但是見弱不欺有悖人的本性。

  我罵江時虎「苕貨」,這話滿屋的人除了花蕊誰都明白是「傻瓜」的意思。大家都是老鄉嘛。花蕊跟江時虎沒多長時間,但HB話不難懂,再說,光看我的模樣也能知道不是在誇獎江時虎聰明能幹。

  花蕊的性格在這時候表現出來。她瞪了我一眼,眼神相當不友好。她可能沒怎麼跟我打過交道,但一定知道我是誰。總務組長職務不高,權力很大,在全廠都算個人物,很少有人用瞪的眼光看我。這使我更加不高興,回瞪了過去。要不是礙著江時虎,一定罵出口來。我不是那種很懂得憐香惜玉的人。

  花蕊不理我,推了推江時虎,大概是想要他出去玩。江時虎這小子重色輕友,就有要走的意思。我是輸家,如何肯散局?再說正在興頭上,走掉一個就沒得玩了。我們的娛樂本就是那麼少。

  我就瞪了江時虎一眼,不陰不陽地說:不要做這種有異性沒人性的事情。江時虎猶豫起來。他就是這樣的人。這時我們的老鄉主任發了話,要江時虎再打幾圈,等他再約別人來替腳。

  江時虎沒奈何,只得又坐下來打,並且讓花蕊坐在他旁邊。花蕊就坐下來。房間裡凳子不夠,魏文馨只好站著。我剛巧坐在床上,就向旁邊挪了挪,讓魏文馨坐到我旁邊。

  這麼一折騰,我的手氣轉好起來,連連和牌,不多久把輸出去的全贏回來,還多贏百把塊。江時虎成了大輸家,額頭上滲出冷汗來。我揶揄道:情場得意賭場失意啊!

  花蕊心中不忿,替了江時虎上場。我知道她是想再贏回去,好揶揄我一番,以資報復。但她手氣一般,只略贏了一點,所以始終沒有報復的機會。

  我手氣一好,脾氣也好起來,偶爾也和坐在身邊的魏文馨說幾句話,她也時不時給我參謀一下。但她牌技毫不高明,所提供的意見自然也沒有多少參考價值。但這不要緊,我們這就算認識了。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艾香味,相當好聞。開始我還以為是洗髮水的香味,後來才知道是天然的。如你所知,她後來成了我的老婆,我有很多機會聞她全身的各個部位。

  我們搓麻將的事就是這樣的。我沒有想到她倆對我的評價相當一致,只是表達的話語各不相同。

  花蕊說:我第一次見到你就知道你不是什麼好人。這話是在我正式引誘她而她經不住誘惑的那個晚上說的。

  魏文馨說:我早就知道在麻將桌上認識的人靠不住。

  這話她說過很多次,多數時候是笑著說的。但在她知道我和花蕊上床之後,只說了一次。說得咬牙切齒。

  二

  在我跟魏文馨與花蕊接觸的過程中,發生了許多事情,和跟她們最後形成的關係存在必然聯繫,所以要記錄下來。當然這和寫小說有關,不然沒得話說。

  首先是介紹人進廠。這事直接歸我管。事實上總務組長管全廠所有雜七雜八的事情,權力很大。但是這種權力不能濫用,濫用了會被上司修理。

  魏文馨那天來找我介紹人進廠,在總務課門外站了好一陣,猶猶豫豫地不敢進來。一直到我有事出去才發現她。她叫了一聲「羅組長」,聲音小得像蚊子,臉紅成個關公,樣子十分可愛,令我怦然心動,心想也許可以把她弄上床去。不能說有這種想法就判定我是個流氓。看到青春亮麗一點的女孩子就想到上床是男人的本性。再說我受的教育不多,眼界十分不廣,想不出男女之間除了上床還有什麼令人神往的關係。

  魏文馨臉紅了一陣才說明來意。大致是她的一個遠房親戚,到這裡已經有十多天,跑得兩條腿都細了還沒有找到工作,看我能不能幫個忙。我就問男的還是女的。魏文馨剛剛恢復了一點正常的臉頰又紅成個蘋果(因為我想要和她上床,所以再用關公的形容詞就不大合適),期期艾艾地說是個男的,說了之後覺得太麻煩我,又趕緊加了一句:是個高中生。似乎覺得高中生素質要高一些,可以讓我有些迴旋的餘地。其實是不是高中生毫不重要。在鞋廠,只有男女的區別,沒有文憑的區別。就來一個博士後,一樣得去做鞋子。但是這使我警覺起來,覺得有必要弄清楚他們之間的關係,引狼入室的傻事不能做。

  要弄清這一點毫不費力。我在總務課混了多年,足夠稱得上「老奸巨滑」。魏文馨不過是個二十歲的女孩子,十足老實,問不到三句就露了底,承認是她的表弟,剛高中畢業從家裡出來。

  這個答案讓我滿意,但不能掉以輕心。所謂「一表三千里」,這個「表」字大有文章。許多古裝戲裡,可都是表哥表妹成了眷屬。於是我說:這個表弟不是你的男朋友吧?要是的話,我可不幫忙。魏文馨連忙解釋說:不是不是,絕對不是。真是我表弟。我舅舅家小三子。

  我笑起來。她臉更紅了。這說明兩件事:一、魏文馨很聰明,明白了我調侃他的意思;二、魏文馨很老實。這種老實後來讓我非常頭痛,我不能揍她,也不能胡亂罵她。因為如果我這樣做了,她就會像孟薑女一樣哭得天愁地慘。如你所知,我是個沒受過什麼良好教育的粗人,在總務課幹了這麼多年後,罵人已經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偏偏娶了個不經罵的老婆,憋得我相當難受。這女人只能哄。可是大家都知道,女人哄慣了就會養成一大堆毛病,而且永遠不能改正。

  當時我沒有這麼驚人的遠見。我的腦水不夠我思考如此長遠複雜的事情。我只是在想,要哄女人上床,總得先為她做些什麼。但是我不能答應得太爽快,顯得這件事毫不為難,這樣魏文馨就不會承我的情。考慮這樣的事情,我的腦水還是滿夠的。我假裝很難的樣子,猶豫了好一陣。魏文馨果然上當,著急起來,用低得如同蚊子叫的聲音說道:羅組長,你幫我這個忙,我,我請你吃飯。

  我又笑起來。這女孩子一點不懂行情。不過如果她請我吃飯,我就有機會**她。在泡妞的技巧中,創造單獨相處的機會很重要。

  打發走魏文馨,我到廠門外看了看那個男孩子,曬得跟鬼一樣黑。GD這地方太陽毒。不過長得還清秀。問了問,覺得真像讀過幾句書的樣子。就想,既然要送人情,不如索性送大一點。剛好我們總務課缺一個舍監,就是他了。要知道,沒有制鞋經驗的男孩子如果分到生產現場很難適應,假使沒有人關照,不用多久就會走人。在總務課就要好一些,我可以關照他。在魏文馨還不是我老婆的時候,這麼大的人情是一定要還的。當然魏文馨也沒有忘記她的承諾,不久就請我去吃飯。

  按照魏文馨的意思,是要請幾個有面子的老鄉做陪客,表示對我的尊敬。但是我想趁吃飯的時候**她,因此不能有很多人在場,就沒有答應。我的理由相當的冠冕堂皇。我對她說:你一個月才多少工資,請那麼多人幹嘛?就是請我,也沒有必要。我們是老鄉,給你幫點小忙完全應該。

  我這麼說的目的當然是為了給她留一個好印象,顯得我又講義氣又會體貼人,是個相當不錯的男朋友人選。這一招蒙小女孩最管用,量她也不能識破。

  在吃飯的過程中,魏文馨一直有點惴惴不安。她在想沒有邀請花蕊怕不好交代。由此可見她那時和花蕊的關係實在非同一般。按她們自己的話說是最要好的朋友。後來她最要好的朋友背著她和她老公上了床,所以這種關係可信度並不高。

  那天魏文馨穿了件海軍蘭格子T恤,一條黑色的短裙,蹬雙白色運動鞋,長髮松松地在腦後紮了一下,我才發現她的本錢也不壞。雖然不豐腴也不單瘦,胸部也過得去。特別在短裙下露出的兩條腿,又白又長,相當引人注目。我覺得緊身短裙對於工廠的女孩子簡直是一大創造,只要腿部沒有重大缺陷的女孩子,一穿上這種短裙,憑空就多了許多性感。就觀賞性來說,一點不輸于風姿綽約的白領麗人。

  魏文馨這麼刻意打扮,可能是女孩子愛美的天性,也可能是看上我了,女為悅己者容。如果是花蕊,我就相信是後一種可能。但是魏文馨,我寧願暫時相信是前一種,免得會錯了意。操之過急,反為不美。

  說是她請客,其實全由我作主。我徑直帶她去了附近的麥當勞。在美國,麥當勞如同我們街頭巷尾的小吃店一樣,毫不稀奇。但是對於工廠的打工仔來說,這地方就很洋氣。不過口味不對,而且價錢如同搶劫,等閒不去受那份洋罪。

  魏文馨見我帶她進麥當勞,嚇了一跳。我就裝出一副輕車熟路的樣子,找個位置讓她坐下來,然後自行要了兩份套餐。魏文馨不知道麥當勞的規矩,還以為餐廳都是先吃飯後付錢。所以錢也是我掏的。但這不要緊,我根本就沒打算讓她請我,而是我請她。這樣一來,就算她再遲鈍,也應該知道我對她有意思了。這就是我的目的。

  總的來說,這頓飯的效果還算可以。中間我碰了個小釘子。但魏文馨是無意的,這要怪我自己。我抖擻精神,賣弄學問。正像你知道的那樣,我唯讀過一個有名無實的中專,本來沒有什麼學問好賣弄。不過這些年我看了一些雜七雜八的書。像杜拉斯、徐志摩之類,勉強也知道一點。要不我怎麼敢寫小說?如果每一個在鞋廠打工的中專生都寫小說了,可能就輪到我們跑到外國去開工廠了。可憐魏文馨一個初中生,工作得像台機器,如何能夠明白「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的優美意境?她充其量也就看過一些瓊瑤式的言情小說。可這些小說我又不愛看。所以魏文馨就一邊沖我連連點頭一邊翻白眼,讓我有點明珠暗投的惋惜。

  這也不錯。她翻白眼的樣子傻乎乎的,相當惹人愛。

  當然,不聊徐志摩可以聊些別的。我不是第一次泡妞了,經驗相當豐富。一般來說,碰到多讀了點書的女孩子,我就跟她談文學,但要十分小心。萬一她學問好過我,就會出洋相。這種可能性非常大。因為真正純文學的東西我也不大懂,裝裝樣子蒙人罷了。像魏文馨這樣的,我也會先談文學。這是因為可以顯得我有學問,唬一唬她,佔據心理上的優勢。如果前輩大師知道文學已經墮落到只能用來唬女孩子,一定氣得不行。但這跟我無關。文學于我來說,要是連唬女孩子都派不上用場,還理它幹嘛?我又不能真靠寫小說過活。

  談過文學之後我就和她說各種奇聞趣事,大都是雜誌上看來的,荒誕不經。如果可能,我就偷天換日,把其中的主角置換成我自己。這可以讓女孩子以為我閱歷豐富,是個大有本事的人。我們就這麼瞎扯著,吃著甜絲絲的蘋果派和相當難以下嚥的牛肉漢堡。

  等到終於把那份洋落吃完,到了不得不回廠的時候,魏文馨偷偷問我在哪裡付錢。我笑著說:錢早就付了。魏文馨著急起來,說:那怎麼可以?說好是我請客的。多少錢,我給你。一邊說一邊往外掏錢。我笑著拍了一下她的頭:大家是老鄉嘛。走吧,回去,明天還要上班呢。以後有什麼事只管來找我。

  這一拍起的作用不小。魏文馨止住了往外掏錢的動作,臉紅紅的,乖乖跟我出了餐廳。

  拍這一下也有名堂。如果她對我有意思,就是這種臉紅紅,乖乖的樣子。我心裡就有了底。萬一對我翻白眼,那也不要緊。我送了個大人情給她,又請她吃麥當勞,這一下便宜總要占的罷?

  三

  花蕊找我幫忙的事首先也是介紹人進廠。但她的方式和魏文馨有點不同。那天我正準備去廠門口轉轉,看看招工的情況。如你所知,我們工廠人很多,月流動率不小,每天都要補充一些新工。當然,通常情況下是供大於求(現在情況變了,招工變得艱難無比,要找一個手腳齊全的女孩子來上班簡直比找三條腿的天鵝還難),但總是自己去看看心裡比較有底。在總務上做事,心思不密的人一定死得相當快。

  江時虎跑了過來跟我說今天晚上一起去吃飯。我沒怎麼想就答應了。本來我也不是隨便跟別人出去吃飯的,書上都說沒有免費的午餐,別人跟我非親非故,請吃飯一定有原因。有些飯能吃有些飯不能吃。不問清楚了隨便就跑去胡吃一通,恐怕會得消化不良的毛病。

  但江時虎是例外。他是我的老鄉加朋友,像這種關係的人,在廠裡並不多。我們相互請吃個飯的事情經常有。就算他要讓我給別人幫個忙,那也是靠得住的,不會消化不良。

  我們朋友聚會一般是在工廠附近的穀城餐廳。聽這名字就知道是HB穀城人開的。原因很簡單,附近工廠裡面有太多HB人。我們在這裡打工賺臺灣老闆的錢,他就在這裡開餐廳賺我們的錢。結果他賺的錢比我們多得多。這件事雖然很合情理,但是偶爾會讓人想起來生氣,覺得受他剝削。當然這不妨礙我們去他的餐廳吃飯。

  下了班往穀城餐廳一坐,發現花蕊和魏文馨都在。這也很正常。花蕊是江時虎的女朋友,魏文馨是花蕊的死黨,一起吃個飯完全應該,而且看見這兩個女孩子我也很開心。如果我說我有第六感覺,可以預感到她們倆今後都會跟我上床,那是扯蛋。只不過那時我二十四歲,看到所有年輕漂亮的女孩子都理應心跳加速。如果相反,就有毛病。何況其中一個是我正想泡的,另一個我也有點動心思。

  我一到,江時虎就叫服務員倒酒上菜,讓我有點不理解,問道:其他人呢?不等一等他們嗎?我這麼問當然有道理。因為江時虎自己有事要我幫忙不必請我吃飯,如果他幫別人出面,似乎也不應該是花蕊或者魏文馨。所以我認為還應該有其他人。

  花蕊笑道:哪裡還有其他人啊?就我們四個。

  我笑起來:這就是說,你有事要找我了?

  花蕊裝出很吃驚的樣子:為什麼一定是我有事找你?指著魏文馨說:她不可以嗎?

  我笑了笑,不說話。魏文馨搡了她一把:是你的事,別扯到我身上。我只是陪客。

  花蕊叫道:這就不對了。我們不是說好一起慶祝一下嗎?

  魏文馨莫名其妙:慶祝什麼?

  花蕊一本正經:慶祝他們哥倆一起找到了女朋友啊!

  我大笑起來:這個理由好。這個理由好。我們該當好好喝幾杯。

  魏文馨羞紅了臉,伸手到花蕊胳肢窩裡呵癢,兩個女孩子笑成一團。

  這麼一鬧,我和魏文馨的關係算是有點明確了。此後她就開始羞羞答答地同我去玩。

  後來我知道,除了要我幫忙介紹一個人進廠,明確我和魏文馨的關係,也是花蕊找我去吃飯的原因之一。可能她是要把關係拉近一點,以後找我幫忙比較容易;也可能是因為覺得我不錯,要促成我和魏文馨的事情,算是為朋友之道。當然我寧願相信後者,因為這讓人感到世界不是那麼冷酷。當時我還年輕,對這個世界還存在一些幻想。

  從這同一件事上可以看出花蕊和魏文馨完全是不同類型的人。據我個人認為,魏文馨是那種居家過日子的人,一點不合適跑業務拉關係。像這樣拉一次關係就把整個人都送掉了,我怎麼能放心讓她出去?不過娶來做老婆放在家裡倒是挺不壞的。花蕊就是很適合社交的人才,至少她懂得先送貨後收錢的道理。雖然她不請我吃飯,看在江時虎的面子上我也會幫她忙,但再有下次我就不會那麼爽快了。

  花蕊後來對江時虎說我聰明絕頂,一句話就猜到了她的意思。江時虎趕緊跑來說給我聽。他這樣做有兩重意思。一是覺得我是他的朋友,他有責任把別人讚美我的話轉告給我;二是證明他的女朋友也不笨,只有聰明人才能知道另一個人的聰明。有炫耀的意思。

  我這個人一向自詡聰明,但對於別人的讚美還是不能輕易拒絕。特別是我對花蕊本來就有好感,聽了這話就有些飄飄然。幸好江時虎轉達完意見就走掉了,要不然我一定會對他自誇自贊一番,讓他帶著嘔吐的感覺去上廁所。必須承認,我對花蕊動糊塗心思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一個女孩子要想博得男人的歡心,最好的辦法就是讚美他。在這一點上,花蕊和魏文馨高度一致。只不過花蕊是用言詞讚歎,魏文馨是用眼神讚歎。

  花蕊第二次找我幫忙是她在浴室和別人打架。

  如果你沒有在大型工廠呆過,你就無法想像這裡面雜七雜八的事情有多麻煩。要是你開過超大型的雜貨店,你可能會有一些體會。倘若連雜貨店也沒開過,我就不知道該如何向你形容了。大家都以為一團亂麻是很頭痛的了,要是用在我們工廠,這團亂麻至少該有兩噸重。

  先來說一下浴室的情況。我們每層宿舍要住差不多六百人,但是每層樓只有四間公共浴室,每間浴室有十六個位置。這就是說,所有這些浴位只能夠同時容納六十四個人,相當於全層人數的九分之一。如果這些女工每天什麼事都不做,只是排著隊去沖涼,還是滿夠的。但是事實當然不是這樣。

  這六百人在夜裡一窩蜂下班,一窩蜂向浴室衝鋒,供求矛盾的緊張可想而知。女孩子又天性不肯相讓,這中間就不可避免的要發生一些爭鬥。或者是兩個人搶一個水龍頭,或者是一個人拿好幾個桶占位置。後一種情況尤其容易激化矛盾。這些女孩子先是大聲爭吵,接下來就高聲謾駡,最後尖叫聲響成一片,戰爭開始……

  如果我不是總務組長,無需為處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而腦袋瓜子發脹,只是作為一個旁觀者想像這種事情,那是相當過癮的。

  想想看,兩個或者更多的女孩子,光溜溜地在澡堂裡揪頭髮,吐口水,撕嘴巴,抓咪咪,如果把其中一個換成是我,該有多爽?可是這種置換當然沒可能完成,輪到我了就只剩下頭痛。

  花蕊找到我的時候,滿臉抓痕,胳膊上貼著創可貼,一副歪眼咧嘴的模樣。其實不用看這樣子我也已經知道前一天晚上在澡堂裡打架的人有她。魏文馨告訴我了。在魏文馨告訴我之前,我已經看到了處罰簽呈。宿舍班長第二天一大早就將簽呈交到了我桌子上。

  工廠對於打架鬥毆的處置歷來很嚴厲,動輒罰款打包(開除的意思),最少也要罰款100元。

  花蕊她們一共三個人打架,花蕊以一敵二,居然大獲全勝。這主要是因為她個子高大,胳膊有勁,而且勇悍絕倫。這很符合她的性格。幸好魏文馨比她晚下班,要不然一定卷了進去,給人家狠揍一頓。當然,如果魏文馨在場,以她的個性,說不定能勸住花蕊。這架就打不起來了。

  宿舍班長的處罰很重,要打花蕊的包,另外兩個女工各罰款100塊。因為事端是花蕊挑起的。她帶了四個水桶去,想給魏文馨占個位置,結果打起來。

  花蕊在圖書室找到我。那時我正在看報。其實我本不應該在那個時候看報,只不過我知道花蕊一定會來找我,又不想在總務課討論這件事情,所以跑到圖書室來。

  花蕊怒氣衝衝,連聲指責宿舍班長處理不公。言下之意是人家兩個人打她一個,她的處罰不應該反而更重。

  我就說:可是你把人家兩個人都打傷了。

  花蕊說:我出醫藥費好了。誰叫她們沒用?再說她們也打傷我了。

  我說:但是是你惹事的。你占兩個位置就不對。

  花蕊大怒:是給你老婆占的。

  那時魏文馨離是我老婆還差一大截。但是我們都不興叫女朋友,習慣把談戀愛的男女叫做老公老婆。

  這女人一點不講道理。她以為給我老婆占位置打架,我也有責任。可是我身為一個總務組長,不能這麼沒水準。我就告訴她,關鍵不在於給誰占位置,關鍵在於她惹事在先,還把人家兩個人都給打傷了,所以該當受處罰。我這麼說的意思不是不幫她,事實上我已經把事情都擺平了。我只是想讓她明白一些道理,下次不要再犯事。

  但是跟女人講道理是世上最艱難的事情,還不如去造太空飛船來得輕鬆一些。

  花蕊說:少跟我講大道理,你又不是法官。到底幫不幫?

  這個樣子好像變成是我欠她的了。但是我又不能罵她。她現在如同一個在太陽下暴曬了幾個小時的氧氣筒,我再點個火,肯定「嘭」的一聲炸得四分五裂。

  我只好說:好了,這事情我給你去說說,大家都罰100塊算了,醫藥費自理。

  花蕊這才滿意地點點頭,說:這還差不多。轉身出門,到了門邊,沖我嫣然一笑,算是表示感謝。這一笑在別人看來不過是一些縱橫交錯的血痕擠到了一起,毫無美妙可言。但於我來說,卻是風情萬種,連骨頭裡面都起了一種麻酥酥的感覺。

  有這種感覺就證明我本質上不是個好人,對所有漂亮女人都想入非非,哪怕她是我好朋友的老婆。可是聖人都說吃飯和zuoai是人的本性,我只不過在心裡暴露了一點本性,似乎也不應該說是太壞。

  這件事本來應該到此為止了,但是花蕊臨走這一笑,讓我心潮澎湃,決定把好人做到底,索性送她個大人情。於是在打正式扣款簽呈的時候,我把花蕊那張抽了出來。這樣她一分錢都不用罰了。

  這樣做當然很不合規矩,而且冒險。如果給別人發現告上一狀,我就要糟糕。不過以我所受的教育程度以及道德水準而言,既然規矩在我手中,不改一改它反而奇怪了。至於為女人冒險,乃是男人份所當為,不值一笑。

  我原本沒打算立即告訴花蕊,等她發工資的時候自然會發現這個秘密。可是一想到發工資要一個多月之後,又覺得心癢難搔,終於忍不住告訴了魏文馨。

  花蕊很快就來找我。我原以為她是來表示感謝的,她笑起來很好看,稱得上燦爛。可是她不但沒笑,反而板著個臉,好像我欠她100塊沒還。她問我是不是想打她的主意。問這話的時候,她語氣冷冰冰的,臉色也冷冰冰的,一副刑訊逼供的樣子,不像是開玩笑。

  我大吃一驚,臉紅得像豬肝。如果心裡有鬼被人當面揭穿就是這個樣子。然後我惱羞成怒,無名火直往上串。這小丫頭竟敢向我撒潑?豈不聞「天上九頭鳥,地上HB佬」的諺語乎?待我撒潑給你見識一下「九頭鳥」的厲害!

  我一臉正經:怎麼?不行啊?你沒嫁人,我也沒討老婆,想跟你上床很正常啊!

  這小妹妹雙眉一揚,兩眼圓睜,好像就要發作。但我不怕她。我二十四歲的時候,從來沒有怕過任何女人。我直直地瞪著她,一臉正經變成了一臉壞笑。

  花蕊先是做出一副隨時準備撲過來吃掉我的樣子,隨即變得滿臉通紅,兩隻眼睛水汪汪地看了我一陣,突然似嗔似笑地「呸」了我一口,罵句「流氓」就轉身跑掉了。

  她當時神態十足可愛,要是她願意跟我上床,我絕對沒意見。不管她是誰的女朋友,也不管她是誰的好朋友。如果真是這樣,我就會娶了她做老婆。當然,魏文馨一定恨死我們兩個,絕對不會跟花蕊一樣肯做我的情人。

  至於江時虎,我當時真沒想過。這就說明只要牽涉到男女之事,男人之間的友誼和女人之間的友誼一樣靠不住。

  第二天花蕊又跑來找我。這次沒有刑訊逼供,但還是一本正經。她說魏文馨是個好女孩,要我千萬不要辜負了她。

  這小妹妹又在向我賣弄江湖義氣那一套了。我又好氣又好笑,跟她說我沒有要辜負魏文馨的意思,要她儘管放心。

  後來事實證明我們兩個說話如同放屁,一點都靠不住。

  花蕊跟我上床之後,可能覺得有點良心不安,就假惺惺地說因為我幫了她不少忙,因此要有所回報,算是講義氣。又一口咬定我當時那麼賣力幫她,純粹就是想跟她zuoai,沒有別的目的。

  這話瘋得厲害,完全不值一駁。我雖然道德水準不高,但還不至於「老奸巨猾」到這種地步。這麼說不但高估了我的智力同時又貶低了我的人格,我一點都不贊成。但是我承認,我幫她的次數多過幫魏文馨的次數。

  這也不足為怪,泡情人要比娶老婆勞心費力得多。古往今來,一貫如此。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8-4-8 23:36
番外十二:我的打工生活與愛情 二


  在魏文馨二十一歲生日那天,我把她抱上了床。這麼做至少有一個好處,我們的結婚紀念可以和她的生日同時慶祝,能省不少錢。

  如果你已經看出來了,那我就承認我是在扯蛋。我和她以前是農民,然後是打工仔,一直生活在社會最底層,一點沒有過什麼結婚紀念的習慣。這麼扯蛋只有一個意思,說明我十分嚮往高層次的生活。當然,根據我的經歷和目前所處的環境,我能想像到的高層次生活無非也就是牛奶雞蛋,咖啡西餐而已。至於別墅小車,出國如同走親戚,那是不敢想的。離我太遙遠,胡亂去想怕惹傷心。

  那時我跟魏文馨正式談戀愛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別人也已經習慣把我叫成她老公把她叫成我老婆。聽到別人這麼叫,我心裡就發癢,一門心思想把它早日變成事實。當然,如果你理解成我那麼想結婚就錯了。對於一個沒有婚姻經歷而且年輕的男人來說,結婚其實就只意味著zuoai。

  我和魏文馨都是HB老鄉。我家在穀城,她家在紅安。我在家裡是老大,下面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她是老么,上面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我這麼說的意思是想說明我做慣了主,而她習慣了被別人做主。所以我帶她去開房並且提出同她zuoai,她也想不出拒絕的辦法,甚至於連要不要拒絕都還沒有想好就這麼稀裡糊塗地被我弄上床了。

  如果是在家裡,我要這樣做有點難度。首先我們要訂親,雙方都要經過對方父母兄姐,乃至三姑六婆的多方審查。仔細一點的話,還要查探祖宗三代的流派,考究一下家教門風,看看是否有偷人做賊,不孝翁姑的事情發生。這些都通過後,我就要出一大筆彩禮錢,算是把她訂了下來。這個時候,如果我要跟她睡覺,雙方大人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也會認為理所當然,一般情況下不會拒絕。但是這麼一大堆事情做下來,我就會疲憊不堪,心情全無。就算她乖乖跟我睡覺,也是味同嚼蠟。

  在外邊就簡單多了。我已經長大成人,未婚,身高和長相都沒有重大缺陷,能養活自己。具備這些條件就足夠了。同理,魏文馨只要具備這些條件也足夠。甚至她能不能養活自己,夠不夠十八歲都沒有什麼關係。

  還在她過生日前幾天,我就跟她說好一起去吃飯,看電影,慶祝她的生日。但沒跟她說要去開房間,免得她有太多時間考慮,就此節外生枝也不一定。

  那天我們專門請了一個下午的假。快吃中飯的時候我去她宿舍外邊叫她。自從我們談戀愛,大都是我去叫她。女孩子面嫩。但是很顯然,她非常樂意有個男人去宿舍外叫她。每次叫她的時候,她都裝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然而兩眼放光,小臉上神采飛揚。這些都說明她以前沒怎麼談過戀愛。同時證明我在她心目中算個拿得出手的男朋友。

  這裡順帶介紹一下我自己。我身高一米七三,體重超過一百六十斤,在南方人中算得上魁梧。此外我經常理個平頭,臉相兇狠,頗有點陽剛之氣。如果你以後見到我,發現我在扯蛋,那也很正常。誰在介紹自己的時候不說點好聽的?你怎麼看我無所謂,總之魏文馨對我非常滿意。

  魏文馨那天刻意打扮了一番,穿了件真絲面料的短袖衫,一條奶白色小碎花的長裙子。這套衣服花了她大半個月的工資,但是並不適合她穿。她長得嬌小玲瓏,適合穿緊身的衣服或者運動裝,顯得精神。如果換成花蕊那種高挑豐滿的女孩子來穿,就會顯得身材很棒,相當好看。

  當然我不能說出來。魏文馨自己說,想這套衣服都想了大半年了,以前一直沒捨得買。言下之意是為了我才買的,女為悅己者容。我應該為之驕傲。我也確實讚揚了一番,說得她眉花眼笑,以為自己眼光獨到,可以改行去做服裝設計。送這種順水人情,惠而不費,我最拿手了。會說好話和會送人情,是我能在總務課生存發展的兩大原因。

  一出廠門,魏文馨就挽住我的胳膊。再走幾步,就變成整個人吊在我身上了。我不反對有個女孩子吊在我胳膊上,我力氣夠大,只要她長得跟魏文馨一樣夠可愛就行。我只是反對在這麼厲害的太陽下整個人靠在我身上,而且熱情如火,就像要燒起來。我笑著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她的鼻樑筆挺,刮起來很方便),說:當心長痱子。

  按照預先擬定好的程式,我們先去吃飯。我本來是要帶她去麥當勞,但她反對,說是又貴又難吃。這一點我很贊同,於是又提議去喜盈門。喜盈門是附近最大的一間酒店,我也只去過幾次,每次都是別人買單,每次都花上千元。但是每次都吃不飽,回來還要泡速食麵。魏文馨問什麼價格,我撿便宜的說了說,結果把她嚇了一跳。她兩眼放光,拼命搖頭反對,說是這麼吃,要給她老爸老媽知道,一定罵死她。記得以前小時候過生日,不過就是吃兩個雞蛋而已,也很滿足。有時連雞蛋都沒有,也沒什麼,一樣很滿足。

  如果我理解為只要有愛情她就滿足,那就證明我智力低下。魏文馨的意思是她很會理財持家,是個不錯的老婆人選。既然她不肯多花錢,我也就不堅持。因為我也不是什麼闊佬。最後還是依了我的意思,去穀城餐廳點了幾個她喜歡的菜,喝了點紅酒。

  魏文馨不能喝酒,一點紅酒就喝得兩眼水汪汪的,臉上紅得似乎一掐就破。我忍不住伸手擰了擰。看她的樣子,要不是餐廳裡有人,隨時準備撲過來了。

  這飯吃得馬馬虎虎,因為兩個人的心思都不在了。我本來是想直接就帶她去開房間,又覺得胡亂打破程式怕有點不妥。於是就去看電影。

  看電影之前,我跑去西餅屋訂了個蛋糕。魏文馨說不用了,吃不下。我解釋說:你帶回去給花蕊她們吃。這就證明我是個很細心的人,會照顧到她的面子。這麼說也沒錯,但不全是。真實原因是我記掛著花蕊。

  在陪女朋友過生日時我還記掛著另一個女孩,這件事很不合情理。但事實如此,我沒有扯謊的必要。

  那天看的是一部香港警匪片,演了些什麼完全記不得了,總之情節很爛,但場面還算火爆。我們工廠附近的電影院盡放這種垃圾片,不是警匪就是鬼怪要不就是愛情,興許電影院的老闆認為我們打工仔就配看這種熱熱鬧鬧的東西。這也難怪,我們大都是初中畢業,有些還是文盲,給我們一部大片未必看得懂。大片又貴。

  說實話,我一點都不喜歡看電影。但是附近適合我們娛樂的東西實在不多。比如保齡球,又貴又不會玩。要不就是溜冰,但我體重超標,玩溜冰有危險。然而陪女朋友過生日,總不能什麼事都不做罷?

  電影院有兩種位置,價格很不一樣。樓下的三塊錢一張票,樓上的要八塊。因為樓上是包箱形式,兩個人坐在裡面可以幹點別的。這個錢我必得要花,魏文馨也沒反對。這小妹妹也有單獨跟我呆在一起的欲望。我們談了幾個月的戀愛,也沒怎麼出去玩過。通常是在廠內找個隱蔽的角落,在那裡坐一坐,摟一摟,親個嘴而已。但是這種時候也不多。因為我是總務組長,許多人都認識我,被人看見有點不大好意思。

  只有一次我興致大發,在公休天帶她去了趟虎門,看林則徐紀念館。我對那些鐵炮以及陳列的鏽跡斑斑的鳥槍、刀叉之類的東西很感興趣。魏文馨勉強陪著,眨巴著眼睛聽我講解第一次鴉片戰爭的事情,趁我不注意時扭頭打個呵欠。到後來我口乾舌燥,沒了講解的激情,索性帶她去了虎門服裝市場。她滿心歡喜讚歎,兩眼光芒萬丈,在令人眼花繚亂的各類服裝中流連忘返,如同小孩子進了迪士尼。

  從那次以後,我就決定,再帶她出去,只要zuoai就夠了。

  我們在電影院的包箱裡像兩條麻花一樣扭成一團。

  我迫不及待地親吻魏文馨,顯得有點急色。這事以前也幹過,但這幾個月和魏文馨一起幹的次數不多,憋得實在有些狠了。魏文馨開始有點怕,東張西望地看看左右的包箱,發現大都扭在了一起,而且電影院很黑,看不真切,只看到模模糊糊的兩個人影互抱著亂啃。這極大地增強了她的膽氣,同時也極大地刺激了她的欲望。

  由於以前做得不多,她還有點生澀。不過就親吻這件事來說,女孩子有天賦,不用怎麼教導就能很快進入狀態。

  這麼胡亂啃了一陣,銀幕上突然槍聲大作,把我們吵醒過來,就看上幾分鐘。等槍戰打完,該死的不該死的都死掉了,我們又開始亂啃。

  那場電影一個多小時,我們就是這麼看一陣啃一陣。當然,我還做了些別的進一步的動作。幹這些事的時候,我手法熟練,顯然經驗老到。但魏文馨就沒有。我明顯感到她呼吸變粗,心跳加速,甚至還聽到了壓抑的呻吟聲。

  除了親吻和撫摸,我倒沒有再進一步的做其它事情。我不想在電影院把一切都搞定。這個地點不大合適。但是我深信,已經沒有什麼力量可以阻止我把事情進行到底了。

  從電影院出來時,魏文馨臉頰潮紅,衣衫零亂,勾著頭不敢看人,好像誰都知道她剛剛在裡面跟我親熱過。

  這對我是件好事。她已經完全喪失判斷能力,任由我帶她去了預先訂好的房間。在途中我還抽空買了點吃食,像水果之類。這也算秉承聖人遺訓。既然我準備去色一色了,自然也不能忘記食。食和色是聯在一起的。

  對於這件事,我預先做了些準備,有志在必得的意思。比如瞞著魏文馨先訂好房間就是證明。

  我訂的房間相當簡陋,除了一把風扇,一張破破爛爛的桌子,光剩一張大床。我們這裡是工業區,旅館到處都是,但夠檔次的不多。這完全可以理解。

  許多人包租一棟房子,隨便隔成些單間,在裡面放上我剛剛提到的幾樣破傢俱,就算是旅館了。可以臨時租也可以月租。月租金一般在二百五到三百五之間,視乎房子的新舊和配套的設施而定。臨時租一般是二十塊。對打工仔來說,不便宜。但是考慮到我們大多數時候都被關在廠裡,這個價格也還可以接受。

  我後來也感到,和老婆的第一次就在這種又破又髒的小旅館完成,未免有點對不起人。但是做都做了,慚愧也沒有用。

  魏文馨一進門就看到了那張大床,臉立即紅了,飛快地抬頭望了我一眼,又飛快地勾下去,有點磨蹭。但也就幾秒鐘的樣子,她就走過去,坐在床上,一隻手絞著衣角,勾著頭不敢看我。我想她再遲鈍也該明白我的意思了。何況她只是不愛說話,並不笨。這個樣子就該算是默許了。

  我和她的第一次就是在這間簡陋的租房裡完成的,從頭至尾都是我採取主動,但整個過程中她都很配合。

  我又做了些準備工作。因為從電影院到租房要步行十幾分鐘,魏文馨的激情早被緊張取代。就這麼迫不及待地直奔主題,她嚇得要死,我也會跟著緊張。

  她咬緊牙關才買的那件真絲襯衣倒沒給我惹什麼麻煩,我抱住她胡亂親了一陣就把襯衣解開了。那裡面是跟襯衣同樣顏色的胸罩。那個鳥胸罩系得無比之緊,我使了很大的勁才擠進去兩根手指。但魏文馨後來說這不能怪她,要怪只能怪我的手太大。

  我對女人身體的喜愛,最大興趣的部分在於rufang。魏文馨的rufang和她的外表一樣,中規中矩,不過因為年輕的關係,還是相當的吸引人。但是一段時間之後,就有點發炎,一碰就痛。我想要是換成花蕊,可能就不會有這毛病。她看上去如此健康。

  只有在最關鍵的時候,魏文馨突然推住我,看著我的眼睛很認真地說:你要答應我,不許變心,要娶我做媳婦。

  這話傻得厲害。當時猶如箭在弦上,我幾乎都沒聽到她說些什麼,只是一疊連聲的答應著。魏文馨聽我答應了,就放心地閉上眼睛,任由我去忙活。

  事後仔細回憶,才想起她要我娶她做媳婦,而我也答應了。這也沒什麼,娶她就娶她吧,反正我總是要娶一個老婆的。

  還有一件事情讓我困惑,我清楚地記得,在和魏文馨親熱的時候,我想到了花蕊。這很不像話。我不大願意相信那個女孩子在我心目中份量如此之重。我已經答應娶魏文馨了。我是個很重諾言的人,算是一個優點吧。

  但是我也明白,這一輩子,恐怕是忘不掉花蕊了。

  五

  自從有過第一次,魏文馨更加迷戀我了。我們隔幾天就忍不住要跑出去開個房間,按魏文馨的話說是去「玩一下」。一般都是我主動提出來,偶爾她心情特別好的時候,也會要去玩一下。她還是有些害羞,這麼說的時候仍然禁不住面紅耳赤,如同做賊。

  在性這件事情上,魏文馨沒有表現出太大的激情,當然也不冷淡。一切都像一個守本份的老婆一樣,中規中矩。但是她喜歡跟我在一起的感覺。我跟她不一樣,我精力充沛,**旺盛,出去開房最大的目的就是zuoai。

  不久之後,魏文馨開始對這種偷偷摸摸的做法感到不滿意。這是因為第一,出租屋的設備太簡陋。第二個原因是她在品管課上班,作息時間跟著現場走,沒有多少空閒和我出去。有了這些不滿意,慢慢地她就磨著我給她調單位。

  平心而論,這個要求不算過分。不過品管員的工作在鞋廠已經算是比較輕鬆的了,要想再輕鬆一點,只有調特殊部門,比如稽查室、會計課之類。但魏文馨初中底子都不大牢靠,要進這些部門有難度。就算進去了,想站住腳也不容易。剩下就是總務課了,在總務課,魏文馨能做的工作也只有舍監。要進總務課,難度不比進其它部門小。

  第一,目前舍監編制是滿的,沒有空位,我不能把人家硬趕出去。第二,工廠有規定,有親戚關係的人特別是夫妻不可在同一個部門工作。我跟魏文馨雖然還不是夫妻,但大家都把我們當成倆口子了,算是事實婚姻。第三,內部調動需要寫明理由。要是幹部調動,一句工作需要就解決問題。但是員工調動,這個工作需要就必須說明白了。我總不能說為了方便zuoai吧?再說了,我只是一個總務組長,又不是什麼一手遮天的人物。

  除了這些理由,還有一個原因也很重要。魏文馨現在以「羅建紅的老婆」自居,開始管起我的事情來了。比如喝酒、打牌、和女孩子聊天之類,只要她知道了,都要囉嗦幾句,而且漸漸有愈演愈烈的架式。居家過日子的女人就是這樣,對老公的大小事情都有極濃厚的興趣,如同過去居委會的大媽或者學校的團支部書記,一副以天下為己任的樣子。這讓我的腦袋脹痛不已。如果把她調進總務課,一天到晚在我耳邊絮絮不止,我的頭遲早要如「鬥」一樣大。

  現在的問題是,我不把她調總務課,耳根也同樣不得清靜。於是我去找吳主任商量。

  吳主任就是我的頂頭上司,總務主任,也是HB穀城人,當初就是他把我招進廠的。我跟他關係非同一般,是鐵哥們。大家現在知道我為什麼能做總務組長了。

  吳主任說:要做舍監也容易,超編一兩個人問題不大。不過還是等一下看。

  我問他什麼原因。他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長地說:兄弟,新總務主管馬上就要到了。

  這是個大問題。新總務主管不知是什麼脾氣,不知會不會搞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作法,這對我們相當重要。在沒有摸清他的脾氣之前,最好還是規矩點。

  這中間的利害關係,吳主任早想到了,我卻懵喳喳的,可見他該當做主任,我只能做組長。

  魏文馨調單位的事情就暫時擱下了。她聽了我說的理由,也不能反對。如果我玩完了,於她未必有好處。

  新總務主管姓申,三十五六歲的樣子,五大三粗,酒糟鼻、八字鬍,腦袋直接扛在肩膀上,模樣傻得厲害。到任不久,我們就發現他的心智跟長相有共通之處,都傻得厲害。這麼說可沒有冤枉他,也不是省籍情結作怪(那時的台資廠,主管以上必須是臺灣幹部,大陸人再能幹也挨不上邊),是有依據的。

  他一來,就擺老爺架子。這個我們可以理解。像他這種人,在臺灣不能掌什麼權,不知怎麼做老大。在工廠的台幹會議中,除了挨駡,也沒什麼表現的機會。所以在我們面前擺擺架子,過過老大的幹癮,也屬正常。但他不合一來就把我們每個幹部都罵上一頓,指責我們的工作這也不好,那也不對。仿佛我們都是一群飯桶,他是一個救世主,專門來點撥我們的。這讓我們上上下下都非常不服氣。我在總務課做了三年,吳主任做了六年,對總務課的各項工作瞭若指掌,比他吃飯穿衣還要熟悉,他這樣指責毫無道理。按吳主任的話說,是想給我們個下馬威。

  這也沒什麼不對。當老大嘛,下馬威也屬必要。我們不習慣的是申先生說話的語氣。工廠規定,凡是台籍幹部,有官銜的稱官銜,比如某經理、某廠長之類,沒有官銜的主管,男的一律稱先生,女的一律稱小姐,八十歲亦不例外。這樣很好,顯得大家都是有禮貌有教養的,不是野蠻人。但申先生是個例外,他經常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你們大陸人」,這裡面透露出來的那種高高在上的優越感讓人心裡不大舒服。不過這也沒關係,人家投胎投得好,沒什麼可說的。為了飯碗,我們也能忍受。

  說到這裡,我知道會被人罵混蛋了。既然什麼都沒關係,什麼都能夠忍受,那還有什麼可抱怨的?還要說人家傻得厲害!

  我這裡有個解釋。能不能忍受和會不會抱怨是兩回事。能忍受是說明我們久經鍛煉,意志堅定,是個策略問題;會抱怨是說明我們心理正常,沒有受虐傾向,是個態度問題。至於說他傻得厲害,乃是事實如此。

  申先生這種高高在上不合作的作法,導致我們關係不能融洽。他經常給我們氣受,我們也就不好好配合他,讓他經常到上頭受氣。

  這位申先生在任的一年兩個月裡,是我打工生涯中最不開心的一段時間。

  大約在一個月之後,魏文馨又來找我舊話重提。這個月我小心翼翼,不敢隨便出去,每天跟她待一塊的時間也不多,可把她憋壞了。所以語氣和態度都不夠溫柔。那會兒我剛被申先生修理了一頓,心情奇劣,態度更差。三言兩語的,把她罵一頓,罵得她亂掉眼淚,哭著跑掉了。

  關於我被申先生修理的事情是這樣的,以下是當時的實況轉播。

  「羅建紅,你過來。」

  我趕忙放下手裡的活,跑步過去站好,雙手在身後交叉放在屁股上。

  「申先生有什麼吩咐?」

  「我問你,宿舍衛生評分牌到底什麼時候能做好?」

  「報告申先生,鋁合金材料還沒有買回來。等買回來了,三天之內就可以做好。」

  「為什麼不向我報告?」

  「我兩天前向你報告過。」

  「我怎麼一點都不記得?」

  我不說話。記不記得是你老申的事情,因此回答不出廠長的提問而被修理也是你自己的事情。反正我向你彙報過。至於我把其它許多亂七八糟的事情混在一起向你彙報,讓你頭昏腦脹,沒辦法分辨,那也只能怪你自己記憶力不好,跟我沒關係。誰叫你這麼對我們?被修理就叫活該。

  「以後凡是這種事情都要用書面報告。」

  「我用的就是書面報告。我的工作報告裡面都寫了,你都看過,還簽了字。」

  「這麼多工作報告,我都能記得?你什麼態度?怎麼做事的?」

  我又不說話。既然談到工作態度,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工作態度這東西,誰官大誰說了算,跟工作做得好不好完全沒關係。

  「你故意的是不是?你們這些大陸人,怎麼做事的?你看你,笨得跟豬一樣,還是個組長!」

  我還是不說話。被人罵成豬而毫無表示不大符合我的個性,我當然不能就這麼給他罵了而無所作為。於是我在心裡狠狠幹他老申家祖宗十八代,臉上卻一點不表露出來。

  這姓申的現在才幹了個把月,所以還不到跟他硬碰硬的時候。給他個軟釘子碰碰也就是了。終有一天,叫他知道我們「九頭鳥」的厲害。

  然而我終歸是給他罵了,罵得狗血淋頭。如果不發洩出去,除非我是聖人或者瘋子。所以魏文馨就成了這個出氣筒。但是她離一個好的出氣筒差距甚遠,不過稍微說她幾句,眼淚流得比孟薑女還多。搞得我心裡亂翻翻的,比剛剛挨駡還要糟糕。

  當天下午,花蕊就來仗義執言了。一開始她氣勢洶洶,但我絲毫沒給面子,披頭蓋腦把她也罵了一通。說她們女人除了煩人一無是處,一點都不能幫男人分憂解難。

  無疑這頓罵是替魏文馨挨的。中午不過說了個開頭魏文馨就跑掉了,剩下一大堆囉嗦只好全送給花蕊。

  花蕊本來有很多問罪的話要說,結果被我罵一通,愣愣的,半句也沒有說出來,最後眨眨眼,搖了搖頭,就走了。

  不多久魏文馨眼睛紅紅臉紅紅的來找我。期期艾艾弄了半天,才說今天晚上不怎麼加班,不如出去玩一下。

  這就算是向我道歉了。是典型的魏文馨方式。我想如果是花蕊,就會直截了當說對不起了。

  這個晚上魏文馨十分主動,我們都有點酣暢淋漓的意思。中間小憩的時候就躺在床上聊天,主要是聊花蕊。譬如她的愛好,家庭情況之類。魏文馨對此瞭解不少。聊著聊著我就會興奮。

  如果我讀過心理學,就能預感到終究有一天要和花蕊發生一些事情。因為根據心理學的分析,一個人如果不斷地想著某件事情,就一定會付諸實施,哪怕為此粉身碎骨。

  PS:擔心諸位老友下午上班無聊,發點公眾章節上來瞧瞧,呵呵,餡餅是厚道人!

  六

  自打申先生下狠手把宿舍班長和一個保安班長打包後,我們跟他的鬥爭進入了白熱化的階段。這兩個班長雖然不是HB人,但都跟了吳主任很長時間,宿舍班長進廠還早過我,算是總務課的元老,也是「吳記」的中堅力量。老申一下子把他們兩個都幹掉,而且罪名非常的「莫須有」,事先一個招呼都不打,讓我們都有「兔死狐悲」的感覺。

  這個時候,花蕊那邊又出了點事情。她在車間跟主任大吵一架。

  這不奇怪。以她的個性,跟任何人吵架都屬正常。

  前面說過,花蕊是裁斷的品管員。裁品與裁手通常是死對頭。這個原因完全可以理解。裁手希望自己裁出的每一個部件都能免檢通過,裁品只要點數就好。但是裁品職責所在,其勢又不能馬虎。如果檢查出次品數量超過規定,裁手就要被罰。裁手有時就故意找茬,不是說裁品檢得太嚴,就是嫌人家點數太慢,時常爭吵。要是碰到火爆霹靂的人,說不定就打起來。當然動手的話,一般是裁品吃虧。雖然裁手大都身材苗條,畢竟是男人。

  然而花蕊是個例外。這女人勇悍無比,縱算是泰森也未必嚇得住她。而且她男朋友是裁斷組長,裁手不看僧面看佛面,要給她幾分面子。不過爭吵的事情畢竟難免。這一次那個裁手就告到了裁品主任那兒。

  裁手是JX人,裁品主任也是JX人。主任為老鄉出面,罵了花蕊幾句,於是就吵起來。女人爭吵鮮有不罵的(那種讀書讀成四方腦袋,上面還長倆天線的女人例外)。我們廠裡,上下級之間等級森嚴,頂撞上司屬於嚴重違規。何況辱駡上司?

  我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以為花蕊又是要我幫忙減輕處罰。雖然現在老申當家,做這樣的事有點冒險,但是我沒有退路。

  然而花蕊不是這個意思。她在我面前忿忿地又罵了主任一通,連帶說了JX人不少壞話(當然這很不應該,不能一棍子打死一大片)。接著就說:我不想做了,我想出廠。

  我略微有點奇怪。按理,這樣的事情她應該和江時虎商量,怎麼找起我來了?我這人有時很鬼,有時又很老實,心裡想什麼嘴裡就說什麼。

  一提到江時虎,花蕊就氣不打一處來:不要提他了,屁用都沒得。只會要我忍耐,要我改脾氣。他媽的,他到底幫誰啊?

  我笑起來:他就是這個樣子的。你又不是到今天才知道他是這種脾氣。照你這麼說,我也該罵了。

  花蕊瞪著我。

  我說:你還是忍耐一下吧。現在出廠,其它廠也不好進。再說別的廠裡的幹部,也未必見得就比你們主任好。

  花蕊叫道:我實在是膩煩了,一點都不想再待下去了……

  我微笑著搖了搖頭:我理解,不過我還是勸你忍耐一下。我們都捨不得你走。

  花蕊的臉紅了一下(奇怪,臉紅什麼),低頭想了一會,說:那你看怎麼辦?我是不想再在她手裡做了。

  我安慰她說:你先去上班,這事我來想辦法。

  其實我的辦法也簡單。我請了兩次客。第一次是請花蕊的主任,請她不要計較。本來這事雙方都有錯,但人家是幹部,這個面子就得給。我也是幹部,得遵守遊戲規則。主任開始死活不肯原諒,說花蕊實在太無法無天,如果不處理,她會很沒面子,以後不好管人。這也是事實。但既然我已經出面,她又接受了邀請,就說明不是一點餘地都沒有。

  最後主任答應了我的要求,不打包花蕊,只罰她個廠規第三條,也就是罰一百塊。我的意思本來是這一百塊也免了,要送人情就送大一點嘛。但是主任無論如何不肯再讓步,我也不好勉強。

  第二次請的是品管課的一個負責人,是我們HB老鄉。請她是要給花蕊調單位。這次喝酒盡歡而散。大家都是老鄉,她相當給面子,一口應承下來。反正品管課內部調動無須驚動高層,她一句話就搞定了。

  所有這些事情都是我一個人辦,一個人掏的錢。我本來打算叫上江時虎,後來想想又算了。如果叫上他,就該當他出錢,變成我的人情送得不鹹不淡,屁意思沒有。

  如果你認為我是故意討好花蕊,以便今後勾引她,我也沒辦法反對。因為後來的事實證明我確實沒安好心。但是當時我真沒有這種想法。我只是想,花蕊也是我的朋友,我該當幫她的忙。

  我講的都是真話。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8-4-8 23:37
番外十三:我的打工生活與愛情 三


  老申對我們更加壞了。動不動就喝斥漫駡,逮著機會就罰廠規,全無香火之情。我已經給他罰了四個廠規,好幾百塊扔到了水裡。非但如此,他還開始剝奪我的權力,讓我不要再管人事方面的事,交由人事班長負責。保安方面也盡可能讓兩個保安班長多負責,我照看著就行了。

  他不大惹得起吳主任,因為吳主任深受廠長器重,所以就只好修理我。照這麼下去,我就快由總務組長變成宿舍組長了。

  這件事很不對頭。但是我又想不出好的應對之策,而且他暫時還沒有要走的意思。這讓我十分頭痛。

  這個時候,魏文馨又跑來添亂。她臉色蒼白、神情慌亂地跟我說,她的那個已經有一個多月沒來了。

  真是什麼事情都湊到一塊了。

  我懷著幾分僥倖說:不會吧?你以前有沒有不正常過?

  魏文馨幾乎要哭起來:沒有啊,從來沒有過。都怪你,現在怎麼辦哪?

  我那時還不大能理解男女性格的差異(現在也不敢說很理解),對這種驚慌失措的行為很不愛看。我喝住魏文馨:慌哪樣?也不一定就是有了嘛。過幾天先跟你去醫院檢查一下再說。

  魏文馨說:有什麼好檢查的?還不就是……就是……

  畢竟女孩子面嫩,一陣也沒有就是出個名堂來。

  我本來心情奇劣,想要再喝斥她幾句,想想她可能懷了我的小孩,我不能這麼心肝全無,又轉而安慰道:先別急。過幾天帶你去檢查了再說。真有了也不用擔心嘛。

  魏文馨想了想,蒼白的臉色變得血紅,跺著腳說:要真有了怎麼辦?我……你……我們要趕快結婚。要不,要不我怎麼見人啦?

  我又煩躁起來,揮了揮手:我做的事情我負責,等檢查了再說。

  其實我也知道檢查的結果多半就是有了。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應對。我現在可還沒做好結婚的準備。

  檢查結果一如所預料的,魏文馨懷孕了。醫生診斷懷孕大約五周。

  確診了懷孕,魏文馨倒不驚慌了,默默跟著我走出醫院,一句話不說。我倒希望她說句話,就是發發牢騷也好。那就表明她想跟我共同解決這個問題。現在這樣子,就是說全看我的了。情形相當不妙。如果我真拿了主意,而這主意又不合她的意,她就會跟我掉眼淚。女人這件化學武器就是厲害。

  我得想想。

  我那時不打算結婚。有許多原因。首先,我只有二十五歲,魏文馨剛滿二十一歲,結婚好像嫌太早了點。如果在農村,這個年齡不但足夠結婚,而且有點大齡了。但是我已經出來了,雖然只是打工,也自覺見多識廣,算個城裡人,應該以城裡人的眼光來看問題。其次,我和魏文馨的事情還沒有同雙方家裡說過。我在家裡是長子,這麼不聲不響地帶個外鄉女孩子回去(在我們那裡,不是一個縣的就可以稱為外鄉人),說是我的老婆,恐怕有點不妥,會被老爹老媽修理;魏文馨估計跟她家裡提起過,但我還沒有去過她家裡,就這麼把她家小女兒拐走,於理不通。要去她家裡,這筆開支小不了,非得和老爹商量不成。接下來,我以前沒結過婚,對婚姻不甚了了。人就是這樣,對於自己不瞭解的事情懷有一種本能的畏懼。在我看來,成家立業生孩子這樣的事情非常重大,一時恐怕難以承擔。

  最後,也許是最重要的一點,在我心裡,還並沒有完全確定要娶魏文馨做老婆。我覺得可以再挑一挑。如果是花蕊,我可能就不猶豫了。

  這麼想著,我竟然有點惱恨起江時虎來。假如花蕊是別人的女朋友,我早就動手搶了。都是這小子!

  當然,要是我黑心些,現在也還可以搶。可是魏文馨已經懷了我的小孩,就這麼一腳把她踢開,再搶了好朋友的女人來做老婆,未免有點過分。我自己覺得雖然不是什麼好人,總不至於壞到這種地步。

  這些事情在我腦袋裡轉來轉去,轉得我頭都要暈了,尿也脹起來,還是沒有拿定主意。不知不覺的就快到了廠門口,我胡思亂想著直往裡走,魏文馨卻不動了。

  不知什麼時候,她又拉住了我的手。她不動,我自然也走不了。

  我問:怎麼啦?

  她看著我不說話。

  我愣了愣,才想起還沒給她個說法。這一瞬間,我決定說服她不要這個孩子。

  人往往為一件事情左思右想,絞盡腦汁也拿不定主意,卻在錯愕的瞬間作出決定。至於對錯,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但是這個決定不能在大路上跟她說。我估計她不會同意。要是尖叫起來,可不好玩。

  我說:去公園坐坐。

  她點點頭。

  我們這裡有兩個公園,一個在工業區,比較大,裡面電影院、小吃街、服裝城、溜冰場、遊樂園什麼的一大堆,弄得花不像花草不像草,擠擠嚷嚷的,吵得人頭暈。另一個在本地人的生活區,純粹就是個休閒的去處,小是小點,但是清靜,風景不錯,合適談話。

  我們去了那個小公園。

  在公園裡的一叢小樹下,四周無人,我把剛才提到的那些理由一一擺出來。當然關於花蕊的那點沒說,我還不想找打。魏文馨一一給予反駁。以下是她反駁的話。

  「婚姻法規定二十歲就可以結婚,我們已經超過了。我姐姐十八歲不到就嫁了人,今年二十五歲,大小孩都滿了六歲。我兩個哥哥結婚時也沒滿二十二歲。」

  「你家裡和我家裡,只要我們自己願意,我想他們不會反對。要是我們下個月請假回去說,也還來得及。先去你家再去我家。」

  聽我說到害怕結婚的事,魏文馨忍不住笑了。也許她覺得這一點根本就不值一駁。不過為了表示對我客氣,她還是說了一句。她說:「也沒見過被結婚嚇死的。」

  她的反駁句句在理,我直無話可說。奈何我當時就是不想結婚。

  談話不歡而散,我們差點吵起來。最後魏文馨哭著跑掉了。跑掉之前扔下一句話:我知道你不喜歡我。不喜歡我早點說,幹嘛騙我?

  我獨自在公園裡呆坐許久,抽了七八支煙,決定約花蕊出來談一談。表面上是要她勸一勸魏文馨,實際是想看看她的態度。可是,如果她的態度也跟我一致,難道我就能下定決心追她嗎?

  我不知道。一點都不知道。

  花蕊來的時候,穿了件式樣古怪的旗袍,長不過膝,露出潔白無疵的兩條大腿(可能是待在工廠時間長,陽光照得少的緣故),儀態萬方,性感無比。身材好的女人就這樣,穿麻袋都性感。

  如果是平時,我一定死盯住她看。我經常這麼看她,只避開江時虎和魏文馨。她也習慣了,大概不止我一個人經常這麼看她。但是我現在沒心情。我頭痛。

  我把事情跟她說了說,然後問她的意見。我跟她講這些事,一點不害燥。撇開我暗戀她這一條不談,我們倆的關係相當鐵。我完全可以信任她。

  花蕊靜靜地聽完,反問我一句:你自己的意思呢?

  我煩躁地說:我在問你的意見。

  花蕊長長籲一口氣:文馨是我的好朋友,我當然是希望你們兩個早點結婚。

  我說:什麼話?難道我跟你不是朋友?

  花蕊說:你當然也是啊。所以我覺得不大好辦……

  我說:有什麼不好辦?說不定我也想結婚呢?

  花蕊笑起來:那你叫我出來幹啥子?顯你的本事?

  我也笑了。我以前過於關注她的胸脯和屁股,現在看來,「胸大無腦」這句話用在她身上不大合適呢。我拍了拍身邊的草地,示意她坐下來。她就坐下來,落落大方。我第一次跟她挨得這麼近。她身上只有洗髮水的味道,不像魏文馨,有一股淡淡的艾香。但是洗髮水的味道也相當好聞。這裡面有點情人眼裡出西施的意思。我費了好大勁才忍住不去抱她。

  我把自己的想法都說出來,比跟魏文馨還要說得詳細(當然,關於想要她嫁給我這點,沒說)。這很正常。因為她暫時是局外人,我可以不必隱瞞。

  她一直微笑著聽我說。我每說完一條理由,她就予以評論。她的評論很簡潔,只有兩個字或者四個字。她說:屁話!或者說:都是屁話!

  等到所有的屁話都講完,她警惕起來,站起來走到我對面,看著我,認真地說:你是不是不想要文馨?怕我不明白,又補充道:我的意思是說,你現在不打算結婚,是不是以後也不打算娶她做婆娘?

  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說:我怎麼就聽得是這個意思?你是不是看上其他女人了?

  我大吃一驚。仔細想想,我沒有這麼說過啊,她怎麼就聽了出來?女人的直感真是厲害!

  我當時就犯開了糊塗,在想要不要乾脆把話跟她挑明瞭。想了一陣,還是沒敢說出來。時機不對。於是掩飾說:你誤會了。我只是現在不想結婚。你想想看,現在老申盯我盯得那麼緊,我要是請假回去辦這些事,沒准就不用回來了。總務組長的位置早給人家頂了去了。

  關於老申刻意跟我過不去的事,我和她提起過。花蕊點點頭說:這倒是。

  她也知道,總務組長的位置對我很重要。包括對我身邊的親戚朋友老鄉都相當重要。如果我被幹掉了,起碼有好幾個人要跟我一塊回家。

  花蕊想了想,說:我可以去勸勸文馨,估計勸得通。不過……

  我說:不過什麼?

  花蕊說:不過你要有良心。

  我笑起來,慢慢點上一支煙。如同一個拙劣的卡通面具著了火。

  她說得對。我應該要有良心。做人還是要有點良心才好。

  八

  魏文馨哭了好幾天,終於接受了花蕊的建議,但我一點不高興。我感覺她不聽我的聽花蕊的,讓我很沒面子。到底她想嫁給誰?

  面子之外,現實的問題也讓我高興不起來。魏文馨做過人流之後,身體一塌糊塗,老是不乾淨,幾乎沒辦法上班。

  我本來是想要花蕊陪她上醫院的,我還沒結婚,做這種事情覺得像做賊。這證明我本質上還是樸素的勞動人民。但是花蕊不肯。她說兩個女的去醫院動那種手術更像做賊,而且沒有男人在旁邊,說不定魏文馨會隨時暈倒。她是魏文馨的知己,這麼說一定有道理。

  去醫院的路上,魏文馨神情緊張,臉色前所未有的慘白,渾身發抖,一副待宰糕羊的樣子。仿佛我是南美洲的土著酋長,就要把她交給大祭師去獻給太陽神。

  如果我是真正的職業文人,就會裝得眼淚秧秧,大發一通「女人啊,你的名字是弱者」之類的感慨,然後把她扔進手術室,一個人跑去喝酒慶賀。

  但我是個打工仔,行為不端,心腸剛硬。覺得既然生而為女人,就應該做好隨時挨刀的準備。如同我們男人要做好隨時挨駡的準備一樣。

  不過,話雖這麼講,看到一個曾經在我身下快樂地抖個不停的女孩如今在我身邊害怕地抖個不停,也難免要生出一點惻隱之心,禁不住就要說出「不做了,我們回去結婚」之類的危險話語來。

  還好,總算懸崖勒馬,忍住了。

  在手術室外等待時,魏文馨更是緊張,下意識地死死揪住我的衣服,一刻也沒放鬆過。

  魏文馨的恐懼在進手術室的那一刻發揮到極至。她一步一步走進去,步履鏗鏹,神情莊嚴肅穆,如同赴火刑的聖女貞德。但是我想那些醫生護士絕不肯承認自己是侵略者兼劊子手。

  按魏文馨後來的話說,簡直就像要死了一樣。

  有過這種恐怖的經驗,就難怪她以後每次都要我戴套了。如果我要她用避孕藥,她就非常擔心,怕得要死,全無興致。弄得我也跟著興味索然。

  前面已經說過,魏文馨手術後像個沒補好的水壺,老是漏水。鑒於她以後有非常大的可能成為我的老婆,這次手術的結果令我頗不滿意。我甚至懷疑醫生因為我們是打工仔就特意把手術做得很馬虎。當然這種懷疑毫無道理,非常無端。但是,這種自卑甚至自憐的心態,在打工仔中存在相當普遍。因為我們本就是極其弱勢的一個群體,自卑或者自憐都屬正常。

  其實很可能是魏文馨體質弱。無論是誰,只要長年待在工廠裡,體質都好不到哪裡去。

  不管是什麼原因,總之魏文馨的身體成了這個鬼樣子,如果繼續讓她每天上十個小時以上的班,吃大食堂的伙食,就等同於謀殺。

  我的意思是乾脆讓她辭職回家去養一段時間。但是魏文馨不肯。我也不勉強。我估計她是擔心一回家之後,我就去同別的女人好了。我們現在還沒結婚,什麼都不是,她不願意冒這個險。

  但是聽了魏文馨對花蕊講的話後,我就感到慚愧,覺得有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魏文馨說我們遲早要結婚,她不想讓我一個人去賺結婚的錢。

  商量的結果是給她請二十天病假,在外邊租間房子住下來,小鍋小灶的,每天弄點合口味的東西吃,給我洗洗衣服,看看電視什麼的。二十天之後要不要上班,看她的身體狀況而定。我本來對這個主意持保留態度,因為這樣一來,我和她就算正式同居了。在別人看來,跟結不結婚沒什麼差別。她鐵定是我的老婆。但是她跟花蕊都贊成,二比一,我同不同意無關大局。

  所謂「禍福難料」。我們當時誰也沒想到這麼做會導致我跟花蕊「私通」。

  魏文馨在外邊住著,心情愉悅,對我也加倍溫柔。這女人確實是把居家過日子的好手,把一切都料理得井井有條。雖然只是一間小房子,但是裡裡外外乾乾淨淨,很有家的味道。尤其她燒得一手好菜,吃得我滿嘴流油,舒暢無比。江時虎和花蕊自從吃過一次,食髓知味,隔三差五的往那裡跑,安慰安慰自己清湯寡水的腸胃。特別是花蕊,只要有一點時間就會跑來,在旁邊指手畫腳,指點魏文馨炒菜。她炒菜的技術跟魏文馨搓麻將的技術旗鼓相當,所以時常給魏文馨從廚房趕出來。她也不以為忤,跑到外邊大呼小叫的跟我們聊天。若非她晚上不在這裡睡覺,我還以為自己成了阿拉伯酋長,娶兩個老婆的那種。

  有了這段時間的調養,魏文馨的身體漸漸變得好起來,臉色紅潤,胳膊腿上的肉多了一些,也不漏水了。我想二十天就能養成這個樣子,要把一些想增肥的有錢人羡慕死。

  後來魏文馨去上班,房子也沒退。因為我們置辦了一些用具,比如電視機、影碟機,還有桌子凳子櫃子之類,退了房子沒地方放。最關鍵的是,我漸漸適應了這種生活。每天下班後沖個涼,往床上一躺,抽煙、看書看電視,其它什麼事不用管,相當愜意。看來結婚後的生活也不是想像中那麼糟糕,我的畏懼感大大地消退了。

  這當然要歸功於魏文馨。有時看著她小小的身影,忙進忙出,一副相當滿足的樣子,不禁生出幾分憐愛之心,覺得應該好好待她,漸漸把暗戀花蕊的心淡了些。如果一直這麼下去,我想我能證明自己是個好人了。

  然而廠裡的事還是那麼煩心。老申這個傢伙愈來愈變本加厲地「迫害」我。他認定我是吳主任最得力的臂膀,一心一意要把我砍掉。那時我已經不管保安,成了名副其實的宿舍組長。我加倍小心起來,也不幹介紹人、偷換簽呈這種勾當,免得授人以柄,讓老申逮住機會打包我。

  但是種種跡象表明,姓申的幹不長久了,這是「最後的瘋狂」。就像RB人一九四四年想要打通大陸交通線一樣,註定要在GZ的崇山峻嶺裡碰得頭破血流,留下遍野的屍體。

  我有時實在鬱悶無比,就找吳主任訴苦。如果是在他房間裡,他就照例要拿出酒來(白酒,度數不高),讓我喝一點(不敢喝多,怕被老申聞到酒氣),拍著我的肩膀說:兄弟,再忍一忍。我聽柳眉(廠長助理)說,廠長已經非常討厭老申,正在向臺灣彙報。我看不用多久,老申就該走路了。

  吳主任的消息果然可靠。大約在一個多月後,老申被通知到會計課領薪資。

  老申回到總務課跟吳主任移交工作,倒也沒垂頭喪氣,依舊挺胸收腹,一顆小平頭依舊昂著,只是態度和善多了。

  大家都各做各的事,儘量裝作什麼事也沒發生。但是很難,都忍不住要時常去瞟一眼。畢竟,我們太希望這個人離開了,簡直可以和伊拉克戰爭前美國人希望薩達姆離開伊拉克一樣,心情迫切。如今美夢成真,其高興的程度無法言喻。

  倒是吳主任挺平靜,保持著慣常的對主管的禮貌,甚至一再邀請老申去外邊聚一聚,一起喝個酒,以作去思。

  老申沒大好意思應承。

  我後來問吳主任是不是故意逗老申開心。吳主任說不是,他真想請老申喝酒。我就大惑不解。這不是有毛病嗎?

  然而吳主任說,之所以請老申喝酒,是想表明一種態度。表明我們跟主管關係融洽。讓人家都知道我們是很大度的,這對處理跟今後總務主管的關係有好處。

  吳主任說:兄弟,你以為我們使的那些絆子真的沒人知道?人家也不是傻的。廠長都找過我,要我好好配合老申工作,不要鬧矛盾。

  我聽著,出了一身冷汗。吳主任到現在才把這些話告訴我,可見他還是姓吳,我還是姓羅。

  老申走人沒多久,就趕上過年。廠裡照例要舉行聯歡晚會,我忙得暈頭轉向。這個時候,我又從宿舍組長變回總務組長。

  花蕊她們品管課出了好幾個節目。其中有一個歌伴舞,花蕊是主唱,另有四個人伴舞。魏文馨也在其中。魏文馨本來死活不肯去。她害羞。後來我鼓勵了她一下,她就猶猶豫豫地去了。我說:你去嘛。我的老婆難道比別人的差嗎?

  輪到她們表演時,花蕊穿著火紅的長裙,盤起頭髮,往舞臺上一站,鐳射燈下,簡直風情萬種,讓許多男人看得口水飛濺,鼻血橫流(其中包括我)。當然,一身黑色緊身衣的魏文馨也不錯,玲瓏剔透,看上去青春活力無限的樣子。但花蕊是主角,自然不如她搶眼。

  如你所知,工廠的文藝水準都很業餘,花蕊的歌喉也就一般,只得了個三等獎,獎品是一台VCD機。大家還是開心得不得了。五個人沒辦法分,江時虎乾脆掏錢買下來,送給花蕊。

  這些都沒什麼,關鍵是要有過年的氣氛。要知道,我自從出來打工,四年間只回去過一次。花蕊她們也大致如此。據說她們SC人,居然有在外邊打工九年不回去的記錄,簡直有點匪夷所思。不過聽花蕊這麼說的時候,魏文馨的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

  那時我們在吃年夜飯,就我們四個人。

  以前的年夜飯,我通常是跟吳主任他們一起吃,一大堆HB老鄉。間或也有一兩個其它省份的人,不過關係都很鐵。如果不值班的話,吃完飯就搓麻將,打通宵。無憂無慮,但是也沒滋沒味。所以這次年夜飯,我謝絕了所有邀請。

  我要陪老婆。我跟邀請的人說。

  大年三十這一天,我在總務課值班。值完班回到租房裡,是八點鐘的樣子。魏文馨已經準備好豐盛的年夜飯,花蕊和江時虎打下手。本來江時虎也想學我的樣,躺在床上看電視,但是花蕊不讓,江時虎只好慢吞吞起來找些剝蒜頭之類的雜活做。正如我曾經笑話的那樣:你要不成為妻管嚴,真是沒有天理。

  我們四個人圍成一桌吃飯,聊天,看中央電視臺的春節聯歡晚會。這個晚會近年來老受各方批評,但我們還是覺得不錯,挺熱鬧的。再說了,不看這個,也沒其它東西可看。

  菜很豐盛,手藝也相當不錯,但大家的胃口似乎都不太好。我主要是喝點酒,江時虎和花蕊陪著喝點紅酒,魏文馨喝飲料,菜幾乎沒怎麼動。

  吃著吃著,魏文馨的眼淚突然流下來。大家都慌了手腳。魏文馨哭著說:我……我好想家,想我媽媽。江時虎附和道:我也是。過年啊,別哭。花蕊不說話。我連忙掏出手機,撥通了魏文馨家附近小店的電話(她家在農村,負擔重,還沒裝電話)。

  跟老爹老媽講著話,魏文馨的心情又有了些好轉。後來紅著臉對我示意,我明白她的意思,就接過電話來,叫了聲伯父伯母,一口氣說了許多拜年的話,又拍著胸脯,一迭聲的保證魏文馨有我照顧,要他們只管放心。講完這些豪言壯語,居然臉不紅氣不喘,我就自覺頗有長進,離吳主任又近了一步。

  等江時虎和花蕊也給家裡打過電話,氣氛忽然變得大好,有了過年的味道。胃口也開了,猶如風捲殘雲似的吃了個湯水淋漓。

  這次年夜飯,決定了兩件重要事情。其中之一是過完年,我帶魏文馨回家一趟,見見雙方的大人,把事情定下來。

  在我們商量這件事情的時候,花蕊極力支持,出謀劃策,一副為朋友兩肋插刀的樣子。但我總覺得她太熱情了些。

  另外一件事情的決定帶有很大的偶然性。吃完飯,大家玩撲克牌(拖拉機),魏文馨和我一邊,江時虎和花蕊一邊。魏文馨跟江時虎的水準都不怎樣,玩起來沒什麼勁,聊天多過打牌。

  魏文馨突然對花蕊說:乾脆,過完年你們也搬出來住算了。

  花蕊毫無準備,難得鬧了個大紅臉,搡了魏文馨一把,嗔道:你胡說什麼啊?然後瞟了我和江時虎一眼。江時虎咧開嘴巴「呵呵」地傻笑,臉比花蕊還紅。

  我心裡「咚」地一聲,像是被針紮了。儘管我早知道他們也上過床了,這麼當眾說出來,仍然讓我難受,而且這種難受還不能有所表露。我乾笑著,打了個「哈哈」。

  魏文馨絲毫沒有覺察到有什麼異樣,繼續發揮:我們可以合夥租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帶單獨廚房和衛生間的那種。也不貴,才五百塊一個月。

  這個主意讓我怦然心動。大家住在一套房子內,應該有很多機會實施我的計畫。於是立即附和道:對啊,比分開租房子還要便宜。

  魏文馨充分展示了她作為准家庭主婦的精明:便宜倒不見得,只是幾十塊錢的得失。不過很多東西可以共用,煤氣爐、廚具都只要一套,電視機就放在客廳裡。再買個洗衣機就很齊全了。

  花蕊叫道:少胡說八道。出牌,出牌。

  我不理她,對江時虎說:哎,你是一家之主,表個態吧。

  花蕊撇撇嘴:他一家之主個屁,我說了才算數。

  我說:好啊,那就你來決定啦。怎麼,怕魏文馨占你的便宜?放心,以後你負責買菜,她負責煮飯。

  花蕊叫道:亂講,屁話。我是那麼小氣的人?住出來就住出來,我怕什麼?一邊說一邊突然抱住魏文馨,把她按倒在床上。兩個女人鬧成一團。

  後來花蕊說:我早就知道你不懷好意。

  我說:真是冤枉。這是魏文馨的主意,又不是我提出來的。但說起來聲如蚊呐,明顯底氣不足。

  九

  我跟魏文馨過完年回了一趟家。我老爹老媽對她很滿意,覺得她文靜、秀氣、會當家,是個好媳婦仔。她家裡人對我的評價也不錯,認為我高大、體面、能說會道。而且也是HB人,離家近,這讓他們大為放心。因為他們村裡,有許多女孩子在外邊打工都嫁了遠地方的人,什麼SCHN,生活不習慣,整天想家,受了男家欺負也沒個地方說去。見個面都難。真是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

  其實也不是每個嫁出去的女兒都會受男家欺負。只是「兒行千里母擔憂」,做父母的總是特別操心些。

  但是魏文馨最想辦的一件事卻沒有辦成。我老爹不同意我們馬上結婚。原因與計劃生育有關。

  我是長子,我老爹十分希望我能生兩個小孩,最好是兩個兒子。在我們HB農村,始終有男丁多勢力就大的觀念。我說現在小孩難養,兩個小孩讀到大學畢業不知要花多少錢。老爹就生起氣來,罵道:我們種地也把你們三個養大了,你還讀了中專。你們兩個人工資加起來兩千多塊一個月(好大的數目),怕養不起兒子?你們不養,我來養。

  現在大家知道了,我跟我老爹個性一模一樣,火爆霹靂,獨斷專行。我打小就怕他,所以除了唯唯喏喏外,別無選擇。

  但是在我們老家,計劃生育抓得特別緊,我要想名正言順地生兩個小孩,全無可能。唯一的辦法就是偷生。然而做超生遊擊隊也有很多種做法。有些很隱蔽,不大容易被查到。有些方法就粗糙,一不留神被發現了,那就流產、拘留、罰款都有份。

  先生小孩後結婚就是比較隱蔽的一種。在此特別申明,我只是老實講故事,決沒有教唆逃避計劃生育的意思。

  反正魏文馨不是我們當地人,我們又都在外面打工。只要我們不聲張,誰能知道我們躲在外面生小孩?等我們生了第一個小孩,找人幫忙帶著,再辦結婚登記,領准生證,就可以達到目的。自然這中間有許多關節要疏通,送禮跑關係是必不可少的。至於如何打通關節,我就不能再說了。否則罪責難逃。

  當然,這個計畫要順利實施,還必須要征得魏文馨家裡的同意。為此我老爹親自準備禮品,說是要同我一道去見見老親家。被我攔住了。

  我在想,人家連我都還見過呢,也不知道同不同意。就這麼倆父子冒冒失失跑去商量生小孩的事,而且一生就是兩個,未免唐突。

  老爹想想也是,就打住了。但是一再吩咐我要說明這個意思。這關係到我們老羅家的香火,乃是「千秋大業」。

  結果是我老著臉皮說了,她家兩個老人眉開眼笑,把頭點得像一隻,不,兩隻啄木鳥。在他們想來,她家「四妹」為我老羅家生孩子越多,地位越牢固。她老媽還說:到時候「四妹」回家來生,我來給你們帶。

  自始至終,魏文馨沒發表什麼看法。按她自己的話說:輪不到!不過她也沒啥意見。她所受的教育,跟「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也差不多少。

  我們回來後,魏文馨心情愉悅,氣色相當好,反復催著花蕊一起去看房子。她當時想,自己要懷小孩了,有花蕊做同居室友,也好有個照應。她對我不大放心。

  她原本以為我很細心,會體貼人。但是後來發現我大男人主義嚴重,很有點靠不住。

  花蕊信守諾言,倒沒怎麼推脫。兩個女人家幹這些事情效率頗高,很快就看妥了房子。我們裝模作樣地翻了翻掛曆,按照那上面的提示選了個「黃道吉日」,喬遷新居。一些鐵哥們來湊熱鬧,說是鬧新房。本來不苟言笑的吳主任開了句玩笑:喂,你們晚上要小心,不要把老婆搞混了。

  後來事實證明他的預見有百分之五十的準確性。我就搞混了。

  如你所料想的那樣,我跟花蕊的「姦情」就是在這套房子裡發生的。關於「姦情」這樣的評價,我是不大同意的,但是魏文馨堅持這麼說,我也懶得反駁。

  當然,也不是住到一起我們就迫不及待地上床。這樣的事得有個過程。開始的時候,我們在一起日子過得不錯。花蕊和江時虎買菜,魏文馨做飯,我負責把剩飯剩菜全部吃光,分工協作,滿像回事。

  但你不要以為我們跟真正意義上的居家過日子是一回事。工廠的作息時間還是那樣的,我們不可能一日三餐都在「家」裡吃。只是在晚上下班後做一頓飯吃,改善一下。通常是在十點鐘之後。菜就在超市裡面買一點。如果加班時間超過十二點,超市都關了門,我們又沒有冰箱,就只能下點麵條。

  這種合居也有不方便的地方。比如沖涼。GD地方熱得難受,太陽像是貼在背上,不沖涼肯定沒辦法睡。房間裡只有一個衛生間,我們四個人必須排隊。通常是我們男人先沖,沖完看書看電視。她倆要收拾完屋子才沖,沖涼之前還要洗衣服。一切搞定,就輪到她們看電視。看什麼台哪個頻道就跟我們全無關係,得由她們說了算。這個時候我很自覺,反正我不怎麼愛看電視。江時虎有時看到一半被打斷,就要和她們爭,結果當然可想而知。後來他學乖了,儘量和她們保持一致,看同樣的電視劇。

  這些都沒什麼。尷尬事是沖完涼後的著裝問題。我人胖,怕熱,以前和魏文馨住時,沖完涼光穿個褲衩。現在不行了,得穿齊整。但是我不習慣,要這樣的話,風扇得給我一個人用。後來也不能堅持了,就穿個大褲衩,光著膀子晃來晃去,滿身肥肉像跳舞一樣。花蕊偷著笑,魏文馨罵我不怕醜。我就一臉壞笑:怕什麼,反正都不是外人。你還怕人家沒見過?

  這話就是調侃花蕊了。她就跳起來打我。後來都習慣了,江時虎也不時把一身排骨亮出來,弄得我老是為了清蒸還是紅燒傷腦筋。再後來,她倆也不怎麼注意了,有時就穿個睡衣。我自然要趁機會亂瞄花蕊的前胸。從她領口開得低的睡衣裡看露出一小截白白的rufang和深深的乳溝,偷著咽口水。

  我們也吵架。我跟魏文馨吵,江時虎跟花蕊吵,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反正國家大事輪不到我們吵。一般這些爭吵都能很快平息。有兩個原因。其一是在我們的組合中,都有一個人明顯處於主導地位;其二是只要有一對吵架,另外兩個必定前來勸解。

  我們吵得最多的事是我喝酒。

  我其實並不愛喝酒,但是我要應酬。我們在總務課做的,時常要應付各種飯局。不是我們請人家就是人家請我們。這是生存的必要。如果不去應酬那些朋友或者有來頭的人,以後辦事就不方便。

  到了酒桌上,大家都拼命的灌別人,好像不如此不足以表達彼此的友誼。又好像明天要發佈禁酒令,再不喝就要沒機會了。

  我經常被灌得不成樣子,半夜裡東倒西歪地回到住處,癱在那裡像一堆爛肉,怎麼也扶不起。有時更不像話,吐得一團糟,讓魏文馨收拾老半天,還要熬湯給我醒酒。她又懷著小孩,聞到酒味就噁心。所以她經常是一邊罵一邊著急一邊幹嘔一邊流眼淚一邊做這些事情。

  這時候花蕊就趕忙爬起來,胡亂披件衫子來幫手。有時還要把江時虎也叫起來,三個人費盡力氣才能把我弄到床上去。

  現在你知道為什麼每次我酒醒之後魏文馨都要跟我吵架了。但那時我頭痛欲裂,嗓子眼裡幹得直往外冒煙,感覺有八十個金甲力士用穿著皮靴的大腳在踢我的心臟,聽不進她的金玉良言也就在情理之中。

  但總而言之,比起一個人住在廠裡,這種生活是幸福的,讓我們滿足

  幸福生活大約在九個月之後結束。那時魏文馨的肚子已經比我的還大,她老媽在電話裡一迭聲催著「四妹」趕快回家去生。本來離預產期還有兩個月,考慮到是頭胎,她的體質又不健壯,安全起見,所以我請了半個月假,把她送回去了。

  我們的房子沒有退,因為魏文馨說幾個月後就要回來。她不放心我住到廠裡去,怕沒人照顧。而且搬來搬去的也很麻煩。她走的時候,一再拜託花蕊照顧我,特別要勸我不要多喝酒。就是在家生小孩坐月子的時候也是電話不斷,盡說這些婆婆媽媽的事。好像我一娶老婆就突然變成了個白癡,什麼事都不會做了。

  魏文馨走後,花蕊義不容辭,承擔了做飯的義務。但是她手藝奇差,又喜歡做些SC口味的麻辣,偏又做得不地道,時常吃得我和江時虎呲牙咧嘴,面面相覷。這時候她就會搔首弄姿,一副不好意思的樣子。要是我們呲牙咧嘴的程度過了火,她就要衝衝大怒,把我們罵一頓,然後在魏文馨打電話來時嚷著要她趕緊回來,說是這兩個老爺伺候不了。

  後來就換成江時虎做菜,雖然手藝是同樣不敢恭維,但至少不用吃不正宗的麻辣味了。奇怪的是,他們從來不要我做飯菜,好像一個個都是中央情報局的特工,知道我一定會把飯煮夾生,把菜燒糊似的。

  再後來,江時虎就上夜班了。那時趕貨,他們裁斷只有兩條線,卻招了三條線的人,所以要讓機器滿負荷運轉。挑他帶夜班是因為他做事穩重。

  租房裡晚上只剩下我跟花蕊兩個人,所以事情就順理成章地發生了。


danchou888 發表於 2018-4-8 23:39
番外十四:我的打工生活與愛情 四


  我說順理成章,是因為我自從認識花蕊就一直在想這件事情。當然也不僅僅只是想要跟她做愛,還想過其它的。比如前面就說過,我曾經想要把她從江時虎那裡搶過來,正正式式娶她做媳婦。當時沒能下定決心,後來就不行了。但跟她做愛的念頭從來沒有放棄過。

  我也不知道我想要這麼做純粹只是迷戀她的身體還是真的很喜歡她。我不止一次地反反復複想過,頭痛得厲害,也沒想出個名堂。

  等到魏文馨回家,江時虎上夜班,我就下定決心要把事情做了。如果錯過這個機會,我會一輩子後悔。當然了,我沒有錯過這個機會,但是在今後一輩子裡,也未必不後悔。至少我在寫這篇小說的時候,心情就不輕鬆。

  當時我沒有想得這麼遠,我當時考慮得最多的是怎樣勾引她的細節問題。

  按照我那時的心態,這件事情只能成功不能失敗。萬一做了卻沒有成功,我想今後無法面對花蕊——不好意思啊!至於做成了是否能夠面對江時虎和魏文馨,我沒怎麼想過。我刻意回避這個問題。就好像一個毒品販子,眼裡只有花花綠綠的鈔票。至於死刑,想是想過的,但不敢深想,要回避。不然會瘋掉。

  我先想,應該買點什麼東西送給她,不過很快就否定掉了。我不是嫖客,她也不是雞。我又想,我應該裝作喝醉了,這樣她會來照顧我,我就可以趁機下手。萬一她拒絕,事後我也可以用酒醉來抵擋一會。這種做法建立在她對我絲毫沒有好感的基礎上,與事實不符。我覺得她應該對我有好感。如果我這麼做了,就算成功,想來也索然無味。我覺得應該跟她把我的意思說明白,向她示愛。如果她接受,那就最開心了。如果她不接受,我至少還剩下紳士風度。可是,我要紳士風度幹什麼呢?我想要的是花蕊。

  這些念頭在我腦袋裡轉來轉去,直到我把事情都做了,還是沒想停當。這證明我的腦水不多,將來很可能得老年癡呆症。

  我跟花蕊第一次上床是這樣發生的。那天夜已經深了,大約是十一點多鐘的樣子,江時虎去上夜班,花蕊收拾好一切,坐在沙發裡看電視,懷中抱著一個枕頭。這時候天氣已有點涼快,所以能抱得住枕頭。書上說,女性喜歡抱著點什麼東西看電視,是比較有安全感。這說明花蕊的內心不如她表現出來的那麼強悍。

  那時我坐在同一張沙發裡,看書看電視兩者兼顧,但是書裡電視裡寫些什麼演些什麼我全然不知道。我洗過澡,穿了上衣。這是因為天氣不那麼熱了,而且我打赤膊的樣子像個土匪(花蕊語),會妨礙我引誘她。

  我鼓了好幾次勇氣,想要對她說幾句話,比如「花蕊,我有話要跟你說」,「我喜歡你」之類。但是沒能作出決定。眼見得電視劇就要放完了,我想要說的話始終沒說出口來。這可不像我的為人。為什麼會這樣,我自己也不知道。

  這時候花蕊起身,可能是要去拿什麼東西。瞟了我一眼,發現我面色青紫,額頭冒汗,呲牙咧嘴,一副牙痛的樣子。就問:怎麼啦?不舒服?然後走過來,伸手試我額頭的溫度。

  我就抓住她的手,接著把她整個拉進了懷裡。這完全是下意識的動作。

  那時我的腦袋一片混亂,直覺地以為花蕊會反抗,甚至會給我一巴掌。以她的個性,給人家一巴掌完全不必經過大腦考慮。挨巴掌本身並不可怕,我怕的是挨了巴掌後這事情就沒辦法進行下去了。所以我使了很大的勁,把她抱得相當緊。

  等過了最初的慌亂期,我發現花蕊靜靜地伏在我懷裡,一點沒反抗,一點沒掙扎,甚至兩隻胳膊已經圈住我的腰。

  這使我有點訝異,似乎她也在等著我這麼做。後來我問過她,她猶豫一會就承認了,笑著說:我還以為你會裝喝醉酒,沒想到你會裝病。

  我可沒敢承認我是緊張的。那多沒面子?

  如你所知,已婚男女偷情最難在第一步。只要把這一步走過去,後面發展得相當快。而且我們倆在同一間屋子裡住了差不多一年,彼此之間熟悉得不得了。

  我親吻她,顯得頗為急色。如果要用貪婪來形容,我也不反對。她也熱烈地回吻我,雙臂勾住我的脖子。她的嘴唇乾燥而柔軟。

  這一刻,我的快樂簡直無法形容。如果你想一個人,想了兩年,其中一年她還跟你住在一起,你就能理會我當時的感覺。

  接下來的過程跟所有偷情的過程雷同。我們吻了一陣,相互亂摸了一陣,心跳和呼吸的速度都成倍遞增,就開始相互給對方脫衣服。

  我們穿得都不多,脫起來理應十分容易。但是事實剛好相反,因為我們始終摟抱著,一刻也不願意分開。所以不但時間脫得很長,而且把衣服脫得皺皺巴巴。

  不過這也沒關係,我們有整晚的時間。至於睡衣,它就應該是皺皺巴巴的,那是它的本份。

  花蕊的身體比我想像中還要美好。當然你也知道我暗戀了她兩年,而且說話一貫誇張,所以不必把我的話太當真。

  這個晚上我們居然摟著睡著了,一點也沒想到江時虎下了夜班會回來。當然你也不必擔心。江時虎回來時花蕊已經在給我們煮面。幸虧平時養成了吃早點的好習慣。

  自此之後,這套房子裡的氣氛變得有點怪異。開始的時候,我幾乎不敢正眼看江時虎,畢竟我是有良心的。後來我就加倍的對他客氣起來。但是這位老兄反應一貫遲鈍,他可能根本就察覺不到我態度上的變化,而且他也想不出我要對他客氣的原因。再說他上夜班,我們每天碰面的時間不多。

  這使我很慚愧。有時就想,我只是和一直喜歡的女子交合,沒什麼可慚愧的。如果不考慮我們生活環境的文化傳統,這個想法其實並不太離譜。

  至於花蕊跟江時虎之間的情形如何,我不大知道。我們三個人同時呆在一起的機會更少。花蕊也一直沒和我說起這方面的事情。

  最開始那段時間,我們每晚都享受那件古老的事情所帶來的快樂。我二十六歲,花蕊二十二歲,都很年輕,精力相當充沛,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一點都不覺出累。我們肆無忌憚,有時在客廳裡看電視都會像麻花一樣扭在一起。我以前不大愛看電視,特別不愛看那些情啊愛的古裝劇。覺得那裡面的人穿著今不今古不古的服裝,說著文不文白不白的粵式調情言語,打著飛不像飛跳不像跳的架,十足無聊。但是花蕊喜歡看,我也就喜歡看了。這樣我們才有話聊。我們時常一邊看著電視,一邊笑話導演混蛋,一邊議論某明星的佚事緋聞,不知不覺間就扭到了一起……

  現在想起來,當時我們那麼不知魘足,那麼迫切地一次又一次需要對方,完全是因為我們的內心深處都有一種強烈的恐懼感。我們預料遲早會失去這一切,但不知道到底是哪一天失去。這種對未來不可預知的恐懼促使我們的體能超常發揮。

  這從我們聊天的內容中也可以看得出來。我們很少或基本不聊魏文馨和江時虎的事情。除了聊電視劇,就聊彼此家裡的事情,聊打工的感受,也聊我們過去的生活。

  關於打工,我沒太多的感慨。我當了個小幹部,相對來說工資收入還可以,還不時有點「黑錢」賺。儘管經常給別人罵,但是我也經常罵別人,所以不算吃虧。除了偶爾做做作家夢,嚮往一下高檔的生活,對一切沒有太多的意見。然而花蕊不一樣。她認為一切都不大合理。比如人家都上大學,她唯讀了個初中,導致她只能打這種每個月幾百塊錢的工。這其實要怪她自己,她不怎麼肯讀書。她原先以為憑自己的姿色,可以到什麼公司裡做個花瓶(她自己說是文員),但是那些老闆卻要求花瓶也要有文憑,會電腦,真是莫名其妙。她講這些的時候,語氣憤憤不平。我就附和著,但是在心裡暗暗慶倖。要是她真去做了花瓶,我就沒有機會了。當然這種想法很要不得,所以不能說出來。

  我對花蕊的一切都有濃厚的興趣。不厭其煩地反復詢問她家裡的情況,詢問她小時候的事情。比如她小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下巴磕在碗上割出一條縫這件事我就問過三遍。我撫摸著她下巴上至今猶存的傷痕,詢問各種細節。

  花蕊笑著說:幹啥子嘛?你都問過三次了。

  我用了一句很溫情很文學的話來回答。我說:我要把你的一切都刻在心裡,永不消逝。

  花蕊怔愣一下,突然轉過身去,好長時間不轉過來。我有些慌神,以為得罪了她,就伸出手去抱她,結果摸到滿手的眼淚。

  這一刻我感覺好像被什麼東西狠狠刺了一下,心在劇烈絞痛。我突然衝動起來,把她整個摟在懷裡,不管不顧地大聲說道:花蕊,我要娶你,你嫁給我吧!

  花蕊全身都顫動起來,呆呆地看了我一會,就起身跑進了自己的房間,關上門。仿佛受了很大的驚嚇。

  隨後我去敲過好幾次門,她都不開,只是說:我沒事,你去休息吧。

  最後一次,我聽她聲音平靜,好像不會有什麼事了,這才不情不願地回去自己的房間。自然,覺是睡不好的了。

  十一

  第二天,花蕊就恢復了正常,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我們照樣瘋狂。但是她的激情似乎有點不如從前,採取主動的時候少了。甚至有幾次還走了神,眼神空洞洞的。

  我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然而不好說安慰的話。其實那個晚上,我也想了很多,差不多整夜未眠。

  我在想江時虎、魏文馨、以及我即將出生的小孩。我還想了我的父母和魏文馨的父母。當然,我也想了花蕊。我明白當時是衝動了些。但是如果花蕊要嫁給我,我還是會答應。我不怕後果難料。

  然而花蕊不提。每當我看到她神不守舍的樣子,就忍不住要舊話重提。但她似乎知道我什麼時候想提這件事,總是及時把我攔住,笑著聊些其它的東西。

  過幾天,江時虎說要跟我談談。他愁眉苦臉,精神恍惚。我心裡頭「格登」一下,冷汗從背心上滲出來,也變得有些恍惚。人如果做了自覺慚愧的事,就是這個樣子的。這也說明我心理素質不夠好,不是幹大事的料(我以前讀書的時候,常覺得自己非常了不起,將來必定要成就一番事業)。

  我神情緊張地準備聽江時虎聲討我。但他好一陣不說話。你知道的,他就是這樣,出張牌都考慮老半天。如果是以前,我老早不耐煩了。然而這次我心虛,沒敢大聲嚷嚷。

  感覺上過了一個鐘頭,他才猶猶豫豫地說:花蕊想要搬回廠裡去住。

  我說:什麼意思?怎麼突然要搬回去?

  江時虎愁眉苦臉:我也不知道。

  我問:她沒跟你說原因?

  江時虎說:有。

  我啼笑皆非:有你就說出來嘛,還說你不知道。

  江時虎說:但是我覺得她的理由一點都不是真心話。我……我前兩天跟她說結婚的事,她也沒答應。

  這個人怎麼變得顛顛倒倒,前一件事還沒說完,又說一件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事情。他以前雖然脾氣潤,但是思路和邏輯都沒問題。

  我說:你先說她要搬進廠裡去的原因。

  江時虎說:也沒說什麼,就說想要搬回去住了,省錢。然後又像是抱怨似的嘀咕:省什麼錢嘛,每個月這幾百塊錢我還出得起。

  江時虎存了點錢,這我知道。他出來打工早,以前做裁手時,單價高,每個月工資不比當組長少。他又不抽煙,除應酬外不喝酒,偶爾打點牌,也輸不多。關於交女朋友這件最花錢的事,他做得也不多。在花蕊之前只交過一個女朋友,不過幾個月就黃了。

  我說:你不想搬,也沒勸過她?

  江時虎說: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氣。誰勸得動啊?

  我想了想說:你再說結婚的事。

  江時虎說:我跟她說今年回我家去過年,明年就把事辦了。她不肯。

  我說:她為什麼不肯?這不挺好的嗎?

  其實我也知道花蕊真嫁給江時虎也不壞,算是很好的結局了。奈何我心裡就是難受。倒不是完全因為他們結婚後我跟花蕊「私通」難度更大。而是在我心裡已經把花蕊當成我的女人。聽到花蕊不肯,我竟然有幾分高興。這說明我不但思想骯髒,兼且口是心非。

  江時虎說:我怎麼知道她為什麼不肯?她光說現在不想結婚。

  這次談話一共進行了差不多一個小時。江時虎翻來覆去就說他不想搬回去,要跟花蕊住在一起,要跟花蕊結婚。我聽著他好像是真的一點不知道我跟花蕊的事,不覺放下心來。耐心變得前所未有的好,答應他好好勸勸花蕊,又陪著翻來覆去說了許多安慰的話。

  晚上花蕊下班,好像非常累的樣子,連飯都不吃,懶洋洋的打不起半點精神。我因為有話要跟她說,下了個早班。見到這個模樣,把要說的話全忘了,心痛得了不得,趕緊跑出去買西瓜。那時不是出西瓜的節氣,超市里只有HN出的「黑美人」,個頭不大,死沉死沉的,價錢貴得如同打劫。但我還是買了兩個。

  花蕊平時嘴饞,最喜歡吃西瓜。這時好像沒什麼胃口,架不住我再三勉強,才吃了薄薄的兩片,似乎隨時都要吐出來。

  我想壞了,不要也是懷孕了。這麼擔心著,不覺衝口而出。

  花蕊笑起來:亂講。我是感冒了。

  我放下心來,覺得可以跟她聊一聊搬家的事情。我說:厭倦我了,要搬回廠裡去?

  花蕊皺了皺眉頭:我就知道他一定會跟你講的。

  我說:那當然。他是我的朋友。

  花蕊又笑了一下,笑得古裡古怪,自言自語地說:朋友。嘿嘿,朋友。

  這種笑意和說法讓我憤怒,實際是惱羞成怒。要說對不起江時虎,也不是我一個人對不起。我火起來,嚷道:你什麼意思?

  花蕊可不容人跟她大喊大叫,既算是我也不行。她冷冷地說:所以說你們男人臉皮厚。你有把江時虎當朋友嗎?

  這件事令我心虛氣短,所以特別怕人家提起。我立即反唇相譏:那你呢?你不也是魏文馨的好朋友?

  這一棍打得不輕,花蕊臉色蒼白,愣愣地望著我,說不出話。我馬上意識到把話說重了。她在這件事上跟我一樣心虛氣短。我走過去,想要抱她。她推住了我,雙臂軟弱無力。我改為抓住她的雙手,慢慢摩挲。我不習慣說對不起。這就算是道歉了。花蕊慢慢把頭靠在我肩膀上,仿佛渾身沒有一點力氣。她就這麼靠著,靠了很久才說:我做不到。

  我問:做不到什麼?

  她沒回答。又過了很久,說:我做不到同時喜歡兩個人。

  我深深吸一口氣。這是我準備跟她舊話重提的習慣動作,好像給自己下決心。她一下掩住我的嘴,無力地說:你別說出來。我……我怕聽到……

  但這次我是真的下定了決心。我輕輕撥開她的手,說:我是真心的。你嫁給我吧。

  花蕊苦笑一下說:再看看吧。我,我自己也不知道。頓了一頓,又說:那就暫時不搬進去吧。

  我勸說花蕊的過程就是這樣的。我始終沒提她跟江時虎結婚的事。倘若你是我,不知道會不會提出來?但在那個晚上,我自以為決定了,要娶花蕊。

  兩天之後這個決定被敲得粉碎。

  魏文馨家裡打電話來,她生了個男孩,六斤八兩。因為是偷生,沒敢去大點的醫院。大點的醫院都有出生記錄,計劃生育辦的人一查就完蛋。所以是在鄉衛生院生的。頭胎,生的時候不大順利,魏文馨受了些傷,撕裂的程度比較重,還在住院。

  這女孩自從跟了我,吃的苦頭不少。

  那一會我心裡亂翻翻的。孩子出生我當然高興,是我的骨肉嘛。何況還是我老羅家的長孫。這下子我老爹該笑歪了。

  我沒怎麼遲疑就把這事告訴了花蕊。她遲早會知道,我不想她把我當成沒良心的人。

  花蕊也很高興。不是裝的,是真高興。她催著我,要我快回去看看。我猶豫著,沒能馬上決定。我知道這一回去意味著什麼。

  花蕊認真地說:你得回去。你……不能這麼沒良心。

  我還在猶豫。這時候我老爹的電話打過來了。他讓我立即回去,回岳父家去。他還說他很快就從穀城動身去紅安。

  我把這理解為急切地想要看到孫子。但我老爹說,要去商量一下,怎麼安排孩子。村裡的頭頭,鄉里計生專幹都要打點。不然前功盡棄。

  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不能再猶豫了。趕著找朋友借了些錢就上路了。我老爹也會帶一些錢。打點那些關係花的不是小數目。

  魏文馨的情況比我想像中要好。她躺在床上,額頭上包條毛巾,臉色蒼白,但是精神不錯,滿臉幸福的光彩。孩子沒在旁邊。開始我以為在育嬰室(衛生院沒有育嬰室),後來才知道是抱回去了。衛生院就在鄉政府附近,可不敢把孩子放那。

  我急著問孩子的情況。那麼點大的嬰兒沒人餵奶恐怕不行。魏文馨說沒關係,家裡已經請好奶媽了。我又問孩子長得像誰。魏文馨微笑著說:像你。圓臉大嘴,跟你一模一樣。我就咧開大嘴笑了。

  魏文馨假裝不高興,板著臉說:就會問小孩,就不會問一下我。

  因為剛剛升了級,我的性格變得相當溫柔,笑著抓住她的手:我不在這裡嗎?

  魏文馨就笑,一副十分滿足的樣子。我不禁又有些慚愧起來。這次不是為江時虎,是為魏文馨。

  魏文馨摸了摸我的胳膊和臉,滿意地說:還好,沒有瘦。花蕊把你照顧得不錯。

  我大是尷尬,含含糊糊地應著:是啊是啊。不過她煮的SC麻辣我吃不慣。

  魏文馨笑起來,問我請幾天假,我說十多天。她就說:過幾天我出院了,好好給你做點家鄉菜吃。

  她吹牛哪。月婆子一個月不得下床。不過沒關係,有心就好。

  後來我見到了我兒子。小傢伙圓臉大嘴,模樣醜怪,活脫脫就是我的複製品(習慣用電腦的人稱備份)。我笨手笨腳抱著他,小心翼翼地逗他的臉頰。小傢伙一點不領情,不久就大哭,在我身上撒了很大一泡尿,弄得我手忙腳亂。我岳父岳母,哥哥嫂子們大笑不止。連一貫不苟言笑的老爹也不禁莞爾。

  這時候我感覺到了責任。不能再任性了,我想。

  可是,花蕊……我甩了甩頭,好像這樣就能夠把花蕊甩出去。

  十二

  魏文馨沒有跟我一起回來上班。她在坐月子。根據她的身體狀況,可能還要休養一兩個月才合適上班。

  在紅安的時候,我充分發揮了交際才能,把幾個重要人物籠絡得很好,而且把村支書的侄女以及其他幾個女孩子也帶了來東莞,給她們進廠。我答應把支書的侄女進到一個輕鬆又拿錢多的部門去。我早已經想好把她放到電腦針車室。那裡單價高,活又輕鬆,還有空調。當然這要花點代價,也算是一種交易吧。

  我還在紅安時,江時虎就跟我說房子已經退掉,東西都寄存在幾個老鄉那裡。等魏文馨來了,我們再去拿。這消息令我在紅安的最後幾天過得很不開心,連麻將都沒心思打。

  按照我們家鄉的風俗,我帶了些紅蛋、花生之類的土產,分給同事們吃。然後直接去找花蕊。

  我沒給她帶紅蛋,怕引起不愉快。誰知她一見面就向我要。生小孩發紅蛋的這個風俗在她們SC南充也是一樣的。我老老實實說沒有了。她笑著說:那也沒關係,請我吃飯好啦。

  我想都沒想就一口應承,隨即覺出不對頭來。這個樣子可不像情人的關係,跟以前我們做朋友時一樣。

  我想要問她搬回來住的原因,但沒機會。她一直問東問西,譬如孩子長得可不可愛,魏文馨身體好不好,紅安好不好玩之類。等問完這些,她就說趕著去上班,然後跑掉了。

  這讓我相當鬱悶。其實如果我理智一點的話,就此打住,也許事情不會變得像後來那麼糟糕。但我不能理智,陷在情欲裡的人都不能理智。

  我不方便總是去裁斷現場找她,就不斷打她的手機。手機是江時虎「贊助」買的,花蕊要趕這個時髦。在我們工廠,不少月工資不過幾百塊的少年男女都買了手機,寧肯節衣縮食也要撐面子。

  這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

  花蕊後來不接我的電話了。我勃然大怒,直接到她宿舍去叫她。那天已經很晚,操場上都沒什麼人了。花蕊穿著睡衣,一副睡眼惺松的樣子跑出來。

  她說:就這樣吧,不要再鬧了。

  這個「鬧」字聽得我火冒三丈。我說:我在鬧嗎?你以為我是在鬧嗎?我不是三歲小孩子,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花蕊說:你不是在鬧是在幹什麼?你現在有小孩,做爸爸了。好好跟魏文馨過日子吧。

  我煩躁地說:我沒說不跟她好好過日子。

  花蕊說:那你還來找我?

  我想了很久的一句話脫口而出:可是我捨不得你。我……我愛你!

  我以前從來沒有對任何一個女孩子說過「我愛你」這三個字,包括魏文馨和花蕊。我覺得說出一個「愛」字責任很重大(當然也肉麻)。這是我第一次對別人說「我愛你」,可能也是最後一次。

  這句話一下子就把她打倒了。她的眼淚流出來,什麼話也不說,就跑回宿舍去了。

  其實花蕊處理這件事的方式是對的。對於一件註定沒有結果的事情還是儘早結束的好。雖然痛苦乃至絕望,但不煩人。是我逼她的。我是這種人,不撞南牆不回頭。結果是痛苦和絕望依舊,而且把事情搞得無比煩人。

  自從我那個晚上找過花蕊,我們又恢復到從前的狀態。花蕊依舊熱情如沸,好像把一切煩心的事都拋到了腦後,縱情歡樂。

  但是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不算對建築業的污蔑),這種事情不可能長久地瞞住別人,特別是江時虎。廠裡就這麼大,江時虎幾乎是一下班就要找花蕊,花蕊雖然是個編瞎話的高手,然而編得多了,也難保江時虎不懷疑。事實上他就是懷疑了,所以終於有一次把我們堵在了房子裡(跟以前和魏文馨一樣,我們租的臨時房間)。

  用「堵」字也許不大合適,門是我自己打開的。我老感覺門外有一個人。結果門一打開,就看到了江時虎(可能他已經在門外站了好長一段時間)。

  雖然早就有思想準備(江時虎尤其如此,他看著我們進房間的),但大家還是相當震驚,尷尬非常。那一刻,花蕊的臉是紅的,江時虎的臉是白的,我的臉則是鐵青色。

  相持了大約有幾秒鐘,可能是幾個小時也說不定,我那時對時間已沒什麼概念。江時虎頹然坐倒在地,喃喃自語:我是豬。我早就應該知道了,我是豬,我真是豬……一邊說一邊捶自己的腦袋。

  我本來做好準備江時虎罵我打我的。如果他真的罵我打我,我就認了,也不還手,這件事就算過去了。但他這個樣子卻讓人受不了。我甚至懷疑他精通心理學,知道我的弱點在哪裡,操著刀子就捅進來了。

  我呆了一陣,蹲下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要說點什麼安慰他。真正說出口來的卻只有乾巴巴的一句。我光會說:僵屍,別這樣。僵屍,不要這樣……他不看我也不理我。我們倆就像一對白癡,各自說著不相干的胡話。

  這時候花蕊說話了。她說:你走,我有話跟他說。

  一開始我不知道她跟誰說話,直到她推了我一下才知道是要我走。但我不願意。我是個男人,在這種時候溜之大吉恐怕不大合適。

  花蕊尖叫起來。這種歇斯底里的尖叫把我嚇住了,把江時虎也嚇住了。我們兩個白癡又一齊呆呆地看著她。花蕊再推我一把:你走啊!還不走?

  我就走了。不過沒走遠。接著聽到「哐」的一聲,門關上了。但是裡面的聲音依舊能夠聽到。

  我聽見花蕊說:你起來。語氣還算平和。大概江時虎沒動,花蕊的語氣就不平和了,聲音也大起來:你站起來。我就是看不慣你這種要死不活的樣子。人死屌朝天,一點不像個男人。

  過了一陣,我聽見江時虎說:你,你是我老婆……

  江時虎講話永遠是這個樣子。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你是我老婆,不應該這麼說我。

  花蕊冷笑道:誰說我是你老婆?我又沒嫁給你。

  江時虎口吃起來,結結巴巴地說:可是,你,你,他,他,人家有老婆的!

  花蕊說:那不關你的事。我喜歡跟誰好就跟誰好,用不著你管。

  接著我就聽見開門的聲音,花蕊跑出來,從我身邊經過,我叫了一聲,她理都不理,像風一樣跑掉了。

  我愣了一會,決定回房間去看看江時虎。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不去追花蕊而去看江時虎,或者覺得花蕊夠堅強,江時虎更需要關心吧。如果要用「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來解釋,我想不大對。我沒有那麼高尚。

  江時虎倚牆站著,如同喝醉了酒,口中喃喃自語:女人,女人……朋友,朋友……

  看到這個樣子,我沒有再進去。我知道當初的估計很不正確。江時虎豈止是喜歡花蕊而已。

  兩天之後,魏文馨來了。這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意料之中是因為她遲早要來,就算不知道這件事也會來;意料之外是她竟然把兒子帶來了。她姐姐跟著一塊來的。

  魏文馨的眼睛腫得像個桃子,幾乎要睜不開了。她生性愛哭,什麼事沒有也要哭上一哭才過癮。如今這麼好的機會,還不狠狠哭一傢伙更待何時?

  我不禁又有點痛恨起江時虎來。你小子要罵我揍我,要怎麼樣我都認了。就不該把這事捅給魏文馨,搞得沸沸揚揚。她還把兒子也帶來,擺明要我的好看。

  魏文馨的姐姐可比她厲害多了,把我兒子往魏文馨懷裡一塞,指著我的鼻子就叫起來:那個婊子呢?那個臭婊子在哪裡?你把她找出來,看我撕了她的騷x……

  一副典型潑婦樣子。

  但我不怕她。這幾天,我正盼著誰跟我吵架呢。我從來不怕潑婦。我只怕軟刀子。

  我瞪了她一眼,喝道:吵哪樣?什麼事都沒搞清楚就瞎鬧。先住下再說。

  她姐姐跟我只見過幾次,大家還不大熟。被我這麼一喝,不知道我最善於虛張聲勢,氣勢上怯了些,但不肯服軟:住下就住下,反正我們不怕。說到哪裡去都是我們有理。

  把她們安頓下來,我就去找花蕊。但是花蕊已經不在。她離開了工廠。據她的室友說,昨天晚上就沒見過她。我心頭發涼,趕緊打她手機。自然,這沒用。我還是不死心,拼命給她發資訊,希望她能收到。自然,也是沒用。按照花蕊的個性,既然決定離開,就會把事情做得很徹底。

  我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去找江時虎,這是死馬當做活馬醫的法子。但是江時虎根本不理我,他只是看了我一眼,就把頭扭過去,好像我是透明的。

  我暴怒起來,揪住他的衣服惡狠狠地說:告訴你,要是花蕊出了什麼事,我會把你殺掉……接著我就感到左眼一陣劇痛,金星亂冒……

  如你所知,我剛才那句話過於橫蠻無禮,簡直稱得上卑鄙無恥,所以文靜膽怯如江時虎都忍不住要揍我。

  這小子平時老實得不像話,揍起人來卻一點不手軟,力氣也不小。我的眼睛立即變得如同一個核桃,比魏文馨還壯觀。

  此後一段時間內,花蕊絕無音訊。江時虎不久也辭職走了。大約兩個星期之後,魏文馨的姐姐也回去了,畢竟她家裡有田有地要種,老公孩子也要照顧,不能在這裡死等那個「婊子」。而且看我對魏文馨還不錯,魏文馨也有認命的意思。

  她抱著我兒子走的。臨走前留下一句狠話:你要是再欺負「四妹」,我要你老羅家斷子絕孫。

  這話把我嚇住了。雖然大家都說老婆是別人的好,但沒有誰說兒子是別人的好。

  寫到這裡,你也知道這個故事要結束了。但是後來還發生了兩件事,我決定把它們也寫出來。雖然按照寫小說的手法來說,這樣做有狗尾續貂之嫌。但是這事真實發生過,你可能不大相信,要說是我故意捏造的。那我也不反對。

  第一件事是花蕊寫了信來。準確地說,是給魏文馨寫了封信。那時候我們又恢復了以前那種有些乏味但是平靜的生活。雖然不能把花蕊的事情忘掉,但是都裝作忘掉了,誰也不提。在這一點方面,魏文馨做得不錯。如果花蕊知道我們這樣子,可能就不會寫信來了。

  看到信封上花蕊的筆跡,我就有要先睹為快的衝動。當然,我沒有這麼做。我雖然只是個中專畢業的粗魯傢伙,也還懂得一點常識。至於這封寫給魏文馨的信為什麼到了我手裡,是因為總務課管信件收發。

  魏文馨拿到這封信的表情可以用深惡痛絕來形容,臉色又青又白。我真擔心她隨時會把信撕掉。還好,她沒有。而是深深吸了口氣,可能還在心裡說了幾句「今天天氣真美好,陽光真燦爛」之類的話來鎮定自己的情緒,就把信撕開了。

  花蕊跟魏文馨一樣,唯讀過初中。信不長,只有短短的三段。字寫得相當難看,不過語句還通順,也沒有錯別字。可見花蕊為寫這封信費了不少心思。薄薄一張信紙弄得皺皺巴巴的,還有不少被淚水浸濕的痕跡。當然,如果有人要說天氣太熱,那是汗水,我也很樂意相信。

  信的第一段是給魏文馨道歉。花蕊寫道:文馨,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沒有想過要傷害你,要破壞你的家庭。真的沒有想過。

  看到這裡,魏文馨臉色鐵青。

  第二段寫道:我知道你會罵我下流,不要臉。以前看到電視裡的壞女人,你都要這樣罵的。(這一點我可以證實,魏文馨通常都是把正義寫在臉上。)你罵吧,我也知道我該罵。但我不是故意要這樣做的,我控制不住自己。因為我也喜歡羅鍋,從第一次看到他開始,我就很喜歡他。(這時候魏文馨滿臉鄙夷,惡狠狠地罵道:下流!不要臉!但這一點我不能贊同。如果說誰喜歡我就是下流不要臉的話,她自己也有份。)

  花蕊繼續寫道:但是那時我是江時虎的女朋友,你是他的女朋友。我告訴我自己,不能喜歡他。後來把事情搞成那個樣子,全是我不好,你不要怪他。

  看到這裡,魏文馨狠狠瞪了我一眼。我連忙縮了縮頭。那時我心虛膽怯,有點怕她。

  最後一段,花蕊寫道:文馨,我記得有個電視裡說,能跟自己心愛的人一起生活,是最大的幸福。以前我不信,覺得都是導演編的。現在我相信了。你跟羅鍋好好過日子吧。我現在很好,你們不用擔心我。我以後不會再來打擾你們了。你們再也不會見到我了。祝你們幸福。

  魏文馨看完信,愣了很久,沒有像我想像的那樣把信撕掉,而是小心地折好裝回信封裡去。

  那個晚上,我沒看書,魏文馨也沒有看電視。我們隨便洗漱一下就睡了。但是我們都知道,對方沒有睡著。

  後來魏文馨突然問我:哎,你說她……她……花蕊說我們以後不會再見到她了,是什麼意思?她不會,不會做什麼傻事吧?

  我長長地籲了口氣,說:不會。然後把她攬在懷裡。我知道,她已經邁過這道坎了。不管怎樣,我希望我老婆是個善良的人。

  但是,其實我也不能確定花蕊到底會不會做傻事。這成了我的一塊心病。

  此後一段時間,我一直在暗中打聽花蕊的消息。向她的老鄉朋友打聽,甚至還打過電話到她家裡去。但是都沒有確切的消息。只不過她家裡人說,她還在東莞。這使我大為放心。

  我二十四小時都開著手機,也不敢換電話號碼。我期待有一天,花蕊給我打電話來。

  我等到了這一天。

  大約在一年後,花蕊突然打電話給我。那時我已經是總務主任。我們又建了一個新廠,需要一個強有力的幹部去負責總務方面的事,廠長就把吳主任調過去了。他空下來的位置由我升任。

  電話那頭,花蕊的聲音聽上去有點疲憊。但是精神好像還不錯。

  花蕊說:羅鍋,還好吧?

  我說:還好。說這兩個字的時候,我很沒有出息。我的聲音在發抖。

  花蕊說:文馨怎麼樣?她……也還好吧?

  我趕忙說:她也好。她已經不怪你了。你上次寫來的信,她現在還好好收著。

  我聽到花蕊籲了口氣。我想這對於她邁過這道坎有些幫助。

  過了一會兒,花蕊說:你們結婚了吧?

  我說:結了。拿了結婚證。

  花蕊說:恭喜啊!過了一會兒又說:我也要結婚了。

  我趕忙說:恭喜你。你在哪裡?我來喝喜酒。

  花蕊說:謝謝。但沒有告訴我她在哪裡。我知道我不該再問了。這時候我問了句傻話:你跟誰結婚?是不是……僵屍?

  問這麼傻得厲害的話,是因為我很希望他們倆結婚。我知道江時虎真的很喜歡花蕊。

  花蕊苦笑了一下,說:不是。我……是我的一個老鄉,也是南充人。

  我問:他怎麼樣?對你還好吧?

  花蕊說:他對我很好,人很老實。……我們打工妹,能找一個對自己的好的老公就算不錯了。

  我默然。江時虎何嘗對她不好?就是我,也不能說對她不好。這不像是花蕊講的話,她以前是何等的心高氣傲?這中間有些事情弄錯了。

  我想,時隔一年,她給我打這個電話,一定不是只跟我拉幾句家常。事實證明我的想法不錯。

  沉默了一陣,花蕊問我:羅鍋,我想問你一件事。你……真的喜歡過我嗎?我是說,如果我不走,你是不是真的會娶我?

  我認真地說:真的會。其實那個時候,如果你不是跟僵屍好,我會追你。

  花蕊說:那魏文馨呢?你沒有喜歡過她?

  這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如果說我不喜歡魏文馨,顯然不符合事實。我想了一下,說:我也喜歡她。不過……

  花蕊打斷我:好了,你不用說了。我都明白了。再見。

  我趕緊叫道:花蕊,等一下……你問這個,是什麼意思?

  花蕊說:也沒什麼。我只是想知道,我……值不值得。我現在知道了。我不後悔。

  我說:花蕊,這是緣分。我們有緣無分。

  花蕊歎息一聲,低低地說:是啊,有緣無分……就這樣吧,再見。

  我拿著電話發愣,直到她那邊掛斷很久,我才喃喃地說:再見。

  萬事皆緣。我知道我們的緣分已經盡了,不會再見了。但是她好不容易才恢復平靜,要建立家庭了。這是值得高興的事情,希望她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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