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我很瘦,明明我薄薄的皮底下就是骨,秤起來不如一頭成犬,姊姊哥哥、表姊表哥爭抱我背我,要我坐他們腿上,跨坐他們肩膀上,要表演舉新娘子那樣舉我,給我當馬騎,手搭轎子讓我坐,這些遊戲讓他們顯得好強壯,他們給我的感覺只差沒結婚,不然他們就是真正的大人了;而我好小,只比嬰兒大一點,又比塑膠洋娃娃好玩,還能夠自己走路,在他們眼裡,我只是個連小孩也可以把我當作小孩的小孩。明明如此,我明明確定自己又小又輕了,在他們集體或獨個承擔我體重時,我仍會擔心自己過重。坐在他們腿上,我會用自己的兩隻腳偷偷踩地半蹲,或手偷偷撐著椅子,深怕聽見他們會說出:「哇,妳變胖了,變好重。」之類的話。
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想法?因為我不相信他們能承擔我,他們嘴裡所說和心中所想必有落差。
有回傍晚,我們全家搭計程車要去高雄大統百貨公司,一家五口若想擠車,勢必有人得抱著我。那天哥哥自告奮勇說他抱,哥哥坐上前座,伸直兩隻腿等我坐上去,我很想有自己的座位安安穩穩的坐,但是沒辦法的,當年車小,媽媽姊姊都胖,再加上全家最高的爸爸一入坐,後座已然塞滿。我假裝很興奮地跳上車,乖乖在哥哥的腿上坐好,假裝依靠著哥哥,手腳默默尋找支撐點,像練功夫一樣,我已默默領悟出心法,比如輪流使用支撐點,手酸了換腳用力,腳酸了再換回手,用傾斜身體、調整坐姿來協助與掩飾我的支撐。
爸爸問哥哥重不重?可以嗎?不行的話跟爸爸換位置,哥哥說沒問題啦,妹妹很輕,我笑咪咪的回頭看著大家,我怎能破壞氣氛呢?我可以的,手腳默默使勁的想讓自己更輕一點、再更輕一點,最好變成一朵雲,讓抱著我的人永遠說我輕,說喜歡抱我,說抱我不累。
為什麼要獨自面對他人說和想之間的落差呢?因為想藉著包容他人,得到「繼續被喜愛」的饋贈。
家到大統百貨公司搭計程車也要20多分鐘,即使輪流支撐,手腳還是好酸,我一路戰戰競競,祈求快點到目的地。車子開進市區的時候,天色已經全黑了,霓虹燈閃閃發亮,百貨公司周遭的市景像個珠寶盒,街燈看板繁華無比,那樓,一棟比一棟高傲,喧鬧的市區和我們住的單純小市郊全然不同。姊姊哥哥興奮地看著車窗外,我卻一點心思也沒有,像臥底警察般警醒,還得應付他們回答什麼東西漂不漂亮?穿街過市的女人打扮騷不騷包?一面顫抖著手和腿,想像蛇一樣想扭動身體,但是不行,我的頭不能接近哥哥的鼻子,除了體重我還害怕別人聞我的頭髮香不香。
我個小,誰都可以低頭聞聞我,給我評鑑頭髮有否洗乾淨。我成天的在巷子裡瘋跑,跟鄰居小孩爭吵打架,洗再香,頭髮還是會浸著汗、黏著泥土和灰塵,被家人數落兩句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小孩子哪裡能夠自己處理衛生呢?可是我自尊心強,家人也不能開我玩笑,被他們說嘴一件再小的事,我都會羞到氣顛。
我看過有個鄰居小孩,挖了鼻屎就往衣服上抹,他媽媽彷彿也不在意,認定這是兒時的小習慣,未來長大,知道要面子就會自己把壞習慣修好。關於那些不知道怎麼處理才好的噁心的事,鼻屎、鼻涕、排泄物、掉到地上的食物….,應該偷偷藏起來才是王道,比如把鼻屎黏在看不見的地方桌子背面、椅子底下、床板底下,甚至塞入嘴巴;吸了鼻涕一定要嚥下去;掉到地上的食物一定要踢遠、或踢到有遮蔽物的地方。彼時,我感覺那小孩是明目張膽的要人接納的做法,是危險的,是會招罵的。
體重和頭臭是最先使我有存在感的事,可以像雲一樣重,卻輕盈;像掉落地上被踢到暗處的食物一樣,存在卻不被看見多好。
車子終於抵達大統百貨,家人開開心心準備去瘋狂採購,我已累到手腳全麻,那麼疲憊、勞心勞力、沒有同步的歡愉,彷彿跟他們不是一家人,我害怕這種落單的感覺。為了跟上家人、不掃家人的興,我再次以活蹦亂跳的行徑,偷偷舒展筋骨,一種存在而不存在的存在面對我的腳麻問題,迎戰接下來的假裝假裝假裝。
[ 本帖最後由 貪婪殺手 於 2008-9-5 14:46 編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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