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她總是白天戴著墨鏡。
「為什麼妳一直都戴著墨鏡?」
在咖啡廳,我終於問了她這個問題。
「也不是一直都這樣,如果我們在夜裏碰面的話,應該會把眼鏡摘下來的。」
現在是晚上七點,夏天的太陽很晚才下山,令人暈眩的陽光依然從窗外照進
我們所在的那間咖啡廳。連我們包括在內,一共有五位客人,就這個時間來說,生意是相當清淡的。
「不過,白天我是一定會戴著墨鏡,從沒例外。晚上偶爾才會戴,相反地,白天從來都沒有摘下過眼鏡,連一次也沒有。」
「是意外造成的!」
這時候,女服務生正好問我們要點什麼飲料?而打斷我們的談話。我點了一杯冰咖啡,現在是夏天,她卻點了一杯熱奶茶。
我等到女服務生走遠後,直到她聽不見我們談話的聲音為止,才繼續聊下去。
「呃?妳剛才不是說是意外造成的?那現在……」
「是啊,是意外!」
「我還是頭一次聽到,為什麼妳以前都沒有告訴我這件事?」
「你又沒問,我怎麼會曉得呢?而且又不是傷得很嚴重!」
感覺有點奇怪。有些人的確是戴墨鏡來掩飾意外造成的傷痕。但是只有在白天才戴眼鏡,到底是什麼原因?如果是因為喜歡時髦、或者是眼疾、視覺敏感等理由或許還能理解,但是如果要掩飾傷痕的話,晚上應該也要戴上墨鏡才對。或許是因為傷痕在白天看得比較清楚,晚上就不會那麼明顯。但是,我記得也曾經和她在晚間相遇過,不過,印象中並沒有察覺到在她臉上的傷痕。
「大約是發生在何時,那起意外?」
「嗯,大概是發生在我七、八歲的時候──不,說不定是更久遠以前的事。」
「不過,這事兒從沒讓我父母知道。對我來說,總覺得像是秘密吧,埋在我心底……」
「也不是什麼秘密啦,不過,知道這件事的只有兩個人而已。……就某種意義上來說,也許是秘密,我從來也不曾對任何人說過。」
正常的情況下,像她這樣即使成年之後仍必須持續戴著墨鏡來掩飾傷痕,做父母應該不至於沒發現吧。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非得把事情發生的經過講得那麼詳盡。
「反正說了你也不會信!」
「妳不說說看,我怎麼會知道?」
她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才決定繼續說下去。
「小時候,在我家附近,有一位玩具修理者。」
「呃,妳說的玩具修理者,就是把壞掉的玩具修好的人?」
「是啊,住在附近的孩子,經常把壞掉的玩具送到他那裡,不管什麼玩具都能幫你修。」
「這種生意,居然也有人做!」
「不是做生意的,完全是義務的。」
「那麼,是免費的?真是什麼奇怪的人都有!不過,這個玩具修理者和妳說的意外有什麼關係呢?」
「你很煩哎!」她有點惱火了。
「一直在打斷我的話,既然這樣,就到這裏為止。」
「我曉得了!繼續說下去好嗎?我儘量不再插嘴了,不過,偶爾也讓我問些問題嘛,因為我真的很認真在聽!」
「好吧,我答應……對了,剛才說到哪兒了?」
「妳說到玩具修理者,那個…玩具修理者沒有名字嗎?」
「尤固索特荷德夫」
她這麼回答。如果是本名的話,聽起來不太像日本人的名字,也不像美國人或是義大利人的名字,也不像是中國人的名字。
「他是俄國人嗎?」
「我不清楚耶,不過,好像也不是俄國人,但是,他的名字真的好奇怪喔!」
「妳的意思是?」
「並不是我去問的,是一個比我年紀還小的小朋友聽到的,他在修理玩具的時候,一邊修理一邊就會叫著『尤固索特荷德夫』,不過,也有別的小朋友堅持聽到的是『古特休-魯休』,而我親耳聽到的則是『奴娃依埃依魯列荷德夫』」
「哎,哪個才是他的名字?他是外國人,也許外國話在小孩子的耳朵裡,聽起來總是覺得怪怪的。」
「也許吧,不過那並不重要。而且,玩具修理者平時對小孩子說話的時候使用的是日語。」
「真搞不懂耶,到底他是什麼人呢?那個男的?」
「哎,我剛才有說過他是男的嗎?」
「什麼,難不成他是個女的?」
「我也不清楚。」
「等一下!」我真是被弄糊塗了。
「總之,他是個會免費幫人家修理玩具的人,名字叫做『尤固索特荷德夫』或是『古特休-魯休』、國籍不詳、性別不詳,這就是妳所描述的玩具修理者?」
「對啊,還有,年齡也不詳。」
「那是因為當時你們年紀還小,小時候,誰會判斷年齡還有性別呢?長大之後才知道吧!」
「也許吧!即使是現在,叫我去判斷他究竟是男是女,年齡是多少,我想可能還是辦不到。」
「那妳說的那個尤固索特荷德夫,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臉上沒什麼特徵。能夠藉以判斷性別、年齡、人種的線索也沒有。頭髮的顏色,像是幼稚園的小朋友,用全部的蠟筆塗在圖畫紙上混和在一起的顏色。衣服是用許多碎布縫合而成的,很差勁的樣式,一點整體感也沒有。也看不出來到底穿的是件裙子還是長褲,再仔細一看,那根本也不是什麼衣服,只是用很多塊布把自己的身體包裹在裏面似的。從碎布之中伸出來的部份──也就是手啊腳啊臉啊這些個部份,總是看起來黏黏滑滑的。他鮮少說話,即使是孩子們把壞掉的玩具拿來請他修的時候,頂多講上兩三句話而已,不過,一定認真地把玩具修好。」
「那間店是什麼樣的感覺?」
「並沒有店面啊,都是直接拿到玩具修理者的家裏喔!可是,也許是我們一廂情願地把那個地方當作是玩具修理者的家也說不定。它是位於兩間空房子之間的一個小屋,小屋是利用各式各樣大小不一顏色紛呈的石頭堆疊而成的。最小的石頭像米粒那麼小,大的則像是一個成人的腦袋那麼大吧!那些石頭,看起來簡直就像是細緻的木雕一樣,精準地嵌合在一塊兒。從遠的地方看,有如砂礫堆成的小山丘,近看則有點像是家的感覺。」
「所以,那傢伙並不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嘍?」
「孩子們的玩具壞了,就會拿到玩具修理者的地方,不管是新的、舊的、單純的、複雜的、陀螺、風箏、竹蜻蜓、水鴛鴦、機器人、搖控車、電視遊樂器甚至是遊戲軟體,只要是壞掉的玩具,不管是什麼都會送到那裏去,請他幫忙修理。」
「全部都修好了嗎?不會吧?」
「對啊,就連任天堂那樣複雜的東西也能修。」
我在想,會不會是因為電池用完了,小朋友卻沒有發覺。到頭來,玩具修理者充其量不過是一個手巧靈活的怪人,頂多也只是比一般人觀察入微而已!
「孩子們把壞掉的玩具送去給玩具修理者,請他幫忙修理這件事,從來不讓大人知道的。因為啊,如果玩具弄壞了,會被大人叱責的。不管是多麼昂貴的玩具弄壞了,既不用向大人報備,也不用掏出零用錢來修理,有了玩具修理者,一切OK。」
女服務生送來了冰咖啡和熱奶茶。在女服務生離去之前,彼此沈默的短暫片刻,我們發現夕陽已緩緩下山了。這時候,坐在對面的她微笑著,用雙手摘下墨鏡,展現她迷人深邃的瞳仁。
「所以呢…」我像是把塑膠袋戳破似地說著。「關於意外……妳究竟何時才要說?」
「什麼嘛!」她的眼睛睜得好大,盯著我看。「故事說不下去,都要怪你啦!不是說好了別插話,現在又在那邊嘰嘰呱呱,看了就討厭!」
「對不起,對不起。不過,妳說的故事,好奇怪喔!有沒有人真的看過玩具修理者實際修理的過程?」
「玩具修理者起先是把玩具拆開,只用一把螺絲起子喔!需要用到粘著劑修補時,也是把零件剝除得一乾二淨。如果有兩個以上的玩具,起先也是把它們全部拆開,接著仔細端詳幾十個、幾百個零件,然後開始發出怪聲怪叫……」
「像是『尤固索特荷德夫』?」
「對啊,不過也會出現各式各樣的聲音,然後把零件一個接著一個撿起來,進行組合的動作,一件玩具組合完畢後,再進行下一件。」
「這樣子,零件不是會混在一塊兒?然後呢……」
「零件即使混合也無妨,反正,玩具會動就好!」
「真是不像話!」我不經意地吐出這句話。
「夠了!玩具修理者的故事就到此為止,還是趕快告訴我關於意外的事……」
「那一天非常熱,下午兩點的時候氣溫將近快要四十度。那麼熱的天氣,還要教我照顧才十個月大的弟弟道雄。始終不明白,為什麼那個時候小孩子就非得充當嬰兒的褓姆不可?我心裏很不平衡。但是母親和父親都非常嚴厲,連頂嘴都不允許。
有一次,我揹著道雄,一個不留神讓他的額頭撞到柱子,結果被狠狠罵了一頓。母親抓住我的頭髮說:『讓妳也嚐嚐疼痛的滋味!』說著就把我抓去撞柱子,當天晚上,父親知道這件事之後,就把我綁在門柱上,直到隔天早上才把我放開唷!
那個時候雖然很想掉眼淚,卻哭不出來。因為,我不知道如果哭出聲,又會遭受到什麼樣悲慘的命運。而且在那全然的黑暗之中,直到早上都不敢闔眼。我在那黑暗中愈是安安靜靜地,愈是看見一些不想見到的東西或是不乾淨的東西。再加上,附近又很多野狗,有十幾隻輪番地跑過來,嗅聞我的味道,真是把我嚇壞了!
因為曾經被罵過,即使頂著大熱天也默默承受,一邊揹著道雄,一邊還要幫忙附近的店家送貨。那時候,雖然會踫到經常在附近玩的小朋友,我總是逃也似地加快腳步離去。因為有時候會踫到小朋友正好要把壞掉的玩具送去給玩具修理者,而我身上既沒有玩具,也沒有娃娃,幾乎與玩具修理者無緣。」
「等一下!」我打斷她的話。「可是剛才妳不是說過嗎?曾經有聽過玩具修理者的叫聲。應該也有請他修理過玩具吧!也聽過他進行修理的時候,所發出的怪聲,不是嗎?」
「那天,遇到的孩子拖著一隻死掉的貓。」她完全不理會我的問話,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於是我問他說……」
『為什麼,你要拖著一隻死貓呢?』
『這個嘛,這隻貓是爸爸買給我的,牠把我抓傷了,我就踩了牠一下,結果,牠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只好送去請尤固索特荷德夫幫忙修,如果被爸爸發現了,一定會被狠狠罵一頓。』
小孩也許根本無法區分寵物與玩具的差別,甚至連判別生物與非生物之間的差異,這樣的常識也沒有。不過,等到稍微長大一點,就會自然地學習到這些常識。
「於是,那孩子就拖著他的死貓往玩具修理者住的小屋走去。我呢,就走上橫越國道的天橋,要到對面去。」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天氣太熱的緣故,大家都不太願意出門,因此天橋上除了我和道雄外,一個人也沒有。連路上的車子都很少,早知道,那個時候根本沒必要乖乖地走天橋,直接穿越馬路就可以了。可是,當時並沒有想到可以這麼做。
天橋的階梯相當陡,才爬到一半,身體就有些站不穩了,渾身冒汗,像是被水包住一樣,道雄也哭得哇哇叫,我喘著氣,一股惡寒衝上心頭,已經沒辦法再往上爬了。但是一想到如果送貨的時間拖得太久,不知道母親會有多生氣?硬拖著步伐,也要繼續往上爬!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和道雄從天橋上跌下來了!
我不自覺地,指甲好像要陷進掌心似地緊握拳頭,繼續聽她說下去。
「一時之間身體不能動,根本動彈不得,一開始大概是暈過去了,回神之後,因為過度驚嚇和痛楚,身體完全動不了。道雄也哭得很大聲。然後,我感到臉部痛到受不了,用手試著摸自己的臉,手上沾滿了黏糊糊的血,從額頭到鼻子受傷的情形很嚴重,血不停地滴下來,弄得天橋上血跡到處可見。道雄居然是被我壓在下面,等我發現的時候,立刻就跳起來,檢查道雄的身上那裡有受傷,但是他全身上下都沒有出血的跡象,就這樣,不會動了。身體完全不會動了,呼吸也停止了。」
「等一下!」我開始冒著冷汗。「妳在開玩笑吧!不會是真的吧?」
「道雄就這樣死了。」她又繼續說。「想到以後再也不必照顧他了,我忽然湧起一種幸福感。可是,沒過多久,想到這件事如果被父母親知道,一定會大發雷霆,心情一下子又變得很悲哀。」
──我是不是該隱瞞道雄已死的事實?如果一直假裝道雄還活著會是怎樣的情形呢?逗弄死去的道雄,餵他喝牛奶會是怎樣的情形呢?我也幫他洗澡,對啊,還可以練習腹語術,在道雄的背上鑽個洞,然後像是操弄布偶那樣,把手從裡頭伸進去,偶爾讓他動一動也好。這樣,就不會被穿幫了!可是,這樣子能夠隱瞞到什麼時候?道雄是嬰兒,總是會長大的,像小孩一樣活蹦亂跳的,我該怎麼辦呢?每天,幫他把身體拉長一點,或許還可以瞞得過去。乾脆把他的內臟什麼的都拿掉,我整個人鑽進去假裝是道雄,不曉得會是什麼樣子?可是,如果我長得更大了,同時要扮演女生和男生就傷腦筋了。而且,搞不好有一天他要結婚了,我也得跟著他的身體和女人結婚嗎?不行!
兩個小時過去了,天氣還是一樣地熱,道雄開始發臭了。臉色也變黑,根本沒辦法裝作他還活著,舌頭無力地伸出嘴巴,眼睛、耳朵、鼻子有汁液垂下來。而我則是血慢慢止住了,傷口和道雄一樣發出臭味,那時候突然有個想法浮現腦中。」
「玩具修理者?」我在一旁擦拭著冷汗,一邊問她。「妳是說像貓咪那樣……」
「對啊,我決定把道雄帶去玩具修理者那裏。雖然,我沒有把握他絕對可以修得好,但是聽說過玩具修理者不管什麼樣的玩具,都能確實地修理好。因此,如果能夠騙他說,道雄只是玩具的話,說不定就願意幫我修。
我搖搖晃晃地往玩具修理者住的那一帶前進,其實我不太清楚正確的位置是哪裏?憑著朋友告訴我的印象,慢慢地,一條街一條街地找。
不巧的是,正好在這個時候,遇見了一位認識的阿姨。那個阿姨和母親感情滿好的,有時候母親不在,她就會問我一些關於父親或是母親的事,我不太喜歡她。
──我儘可能離她遠一點,不可避免地還是會從她的身旁經過,要是被她發現就麻煩了。但是如果刻意地拉開距離,動作有點不自然,反而會引起對方的注意。總之,我慢慢地走過去,並且保持冷靜……
可是,那個阿姨還是注意到我了。
「咦?妳帶著道雄出門啊?走這麼遠,要去哪裡呢?」
我用頭髮遮住左半邊的臉,從額頭到鼻子之間傷得很嚴重,由於我和阿姨之間還有段距離,所以她應該看不見我臉上的傷口吧。但是她慢慢向我靠近一邊對我這樣說。
「奇怪,妳的臉上黏著什麼東西?」
我慌慌張張地摀著臉,向後退了一步。
「沒…沒什麼,只是不小心沾到了泥巴……」
「道雄在睡覺嗎?總覺得他的臉好黑喔,沒事吧?」
那時候,正好有個東西從我摀著臉的手指縫隙,滑落到地面上。
「啊,那是什麼?」阿姨似乎很好奇。
其實那是我臉上的肉片。
「是泥巴!」我立即回答她。
不過,那是紅黑色的,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泥巴,於是阿姨那張很疑惑的臉又湊過來。
該怎麼辦呢,我能夠順利地逃開嗎?
「呀啊!」我死命地大聲尖叫。「阿姨是個變態!!」
阿姨眼睛睜得好大瞪著我,張口咋舌,然後,環視四周便迅速離去,臨走時還丟下一句話。「給我記住,妳這個變態的女孩!」
阿姨走遠後,我張望了一下四周,剛才拼命地叫喊,如果真有人來了,反而更加地麻煩。地面上掉落的肉片約莫是我手掌的一半大小,還不停地滴著血,此外還分泌出黃色的汁液,聞起來有點臭。不過,這我倒不在意,因為,道雄的狀況比我還嚴重多了。道雄全身上下都是汗,連我的衣服也弄濕了,即使身上多流一點汗,我也感覺不出來。再加上,炙烈的陽光和我身體裡散發的熱,使得喉嚨感覺到特別地渴,從鼻頭流到嘴唇之間的汗水,勉強可以為我解一點渴。
「妳要去哪裡?」
突然有人叫住我,害我嚇了一跳,還以為是那位阿姨又回來了。或許是因為看著地上的肉片發呆,所以沒注意到身邊有人靠近我,原來是剛才拖著死貓的那個女孩。
「妳的貓咪怎麼樣了?」我小聲地探詢。
「己經拿去修了啊!尤固索特荷德夫那裏已經堆了好幾件玩具,所以還沒開始修。我看他今天恐怕是修不完了,所以才決定先回家,過兩天再去他那裏拿。」
「那如果我要請尤固索特荷德夫幫忙修玩具,要怎麼跟他說呢?」
「很簡單啊,妳進去尤固索特荷德夫的家,然後等他從屋裏走出來,然後拿著妳的玩具給他看,請他幫忙修,這樣就可以了。」
「接下來呢?」
「接下來……妳怎麼了?怎麼身上都是血?」
「沒什麼啦,剛才不小心跌倒撞到的,別管這個了,我想問妳喔,那尤固索特荷德夫從屋裏走出來的時候,我該做什麼好呢?」
「為什麼,妳要問這個?……妳看,血都沾到妳的衣服上了!」
「不要緊的,別那樣大驚小怪好嗎?」如果我把實情告訴她的話,說不定她會去跟我媽打小報告,所以還是先別說。「因為啊,我有一個洋娃娃的手斷掉了,想說可以拿去給他修理,現在那個洋娃娃還擺在家中,所以……」
「妳是說妳有洋娃娃?我怎麼都不知道。是莉卡娃娃嗎?還是芭比娃娃?……哎喲!妳看道雄的嘴裏好像有什麼東西流出來耶!」
「嗯,洋娃娃是我媽媽親手做的,所以沒有名字。」
「哇,真好!」那個女孩閃爍著欣羨的眼神看著我。「那妳可以自己隨便幫她取個名字啊,取什麼名字好呢?……喂,妳的嘴巴好像也流出什麼噁心的東東?」
我用手擦去嘴角滲出的汁液。好像是黑色混合茶色的液體,從嘴裏流出來。
「名字啊……嗯呃……就叫做柯蒂莉亞好了!」
「這名字好奇怪喔?……咦,為什麼道雄的頭髮好像被拔光了。」
「那麼就叫做安娜提梅杜莎好了,我們再回到剛才的話題好不好?」
「剛才的話題?」女孩好像完全忘了剛才說過什麼。「啊,妳是說尤固索特荷德夫嗎?妳等他從屋裏走出來時,就跟他說妳要請他幫忙修……妳的臉上好像有什麼東西掉下來!」
「這一段剛才妳說過了,那麼接下來呢?」
「然後呢,尤固索特荷德夫就會把玩具拿起來,仔細地檢查。檢查完之後,尤固索特荷德夫就會問,妳想要怎麼修呢?
──妳聽,道雄的胃裏怎麼會有青蛙叫的聲音?他還好吧?
──然後尤固索特荷德夫就會說,想要恢復玩具原本的形狀?還是希望玩具能夠動起來?想要讓燈泡重新亮起來?想要讓遊樂器可以連接電視玩?還是讓遊樂器直接插在電視上玩?
──為什麼嬰兒的尿尿滴出來了?
──然後尤固索特荷德夫,就會再一次檢查玩具,突然像唸咒似地大喊大叫。接著把玩具拿起來在榻榻米上敲,像是某種特殊的儀式一樣,當然有時候,玩具被他這樣一敲,也可能會壞掉。
──對了,好奇怪喔,為什麼妳和弟弟兩個人的耳朵都一直流出像是牛奶狀的液體呢?
──我看到尤固索特荷德夫從抽屜裏,拿出許多工具,開始分解玩具。像是玩具車,他就會拿起鎯頭和螺絲起子來分解;如果是洋娃娃,他就會用裁刀和剪刀來分解。等到玩具的零件一一被拆解下來的時候,他又開始喃喃自言不知道在唸些什麼?我想大概是在唸咒語吧!可是聽起來又像是哼著聽不懂的歌。如果先前也有別的小朋友拿玩具來給他修,尤固索特荷德夫可能會把不同種類的玩具全部散列在榻榻米上,然後一邊哼著怪怪的歌,一邊將所有的零件混在一起!
──接著又大叫一聲,開始進行玩具的組裝。這時候,他以驚人的速度,在一瞬間把零件組合完畢。
──好奇怪,為什麼嬰兒的我手,左邊和右邊的長度好像不太一樣耶?
──把零件組合完畢之後,玩具就修好了,洋娃娃也會恢復原本的形狀,玩具車也可以動了,燈泡也亮了,電視遊樂器也確實修好了。
──這麼熱的天氣,妳怎麼會一直在發抖呢?」
她說的沒錯,我覺得好冷喔,好像全身的肌肉痙攣似地抖個不停。
「不要緊的,是為哄他睡覺才這樣的,那麼,請問妳尤固索特荷德夫的家是往這裏走嗎?」
「妳在說什麼啊?才不是那邊呢!尤固索特荷德夫的家是在對面!」那女孩手指著我來時的方向說,大約要走個半小時才會到。
於是我向她道謝後,便趕緊加快腳步,揹著已經死掉的道雄,朝尤固索特荷德夫的住處前進。
好不容易,精疲力竭地走到尤固索特荷德夫住的地方,已經是黃昏了。沐浴在夕陽中的小屋,看起來灰撲撲的,有點像是快要分辨不清的墓碑。入口處的門似乎很厚重的樣子,可是很輕鬆地就被推開了。
進入屋內之後,並沒有看到擺拖鞋的鞋箱,不過有個類似玄關的地方,但是玄關一進來,馬上就是一間舖著榻榻米的房間,房間大小差不多是四個半到六個榻榻米那麼大,房間裏連個窗子也沒有,唯一的光源來自玄關那裏懸吊的一顆昏黃的燈泡。榻榻米上看起來黏乎乎的,也不知道多久沒有拿出去曬了,發出一股奇特的臭味,牆上的壁紙像是快要被剝下來的皮,可以看見黑色的黃色的斑點。天花板上,有無數像是人臉的圖案,好像要向你靠過來似的,感覺很不舒服。玄關的對面有一塊布簾遮著的地方,在那後面好像應該還有一個房間吧?
我整個人無力地癱倒在榻榻米上面,然後,用顫抖個不停的舌頭勉強地叫出他的名字:「尤固索特荷德夫!!」
可是,玩具修理者並沒有出現,而我的身體已無法動彈,只好就這樣癱在榻榻米上,我和道雄的身上不斷流出體液,滴在那上面,和榻榻米上黏乎乎的東西混雜在一起,形成水滴狀,逐漸擴散。
大約經過了半小時左右,有人掀開了布簾,露出一點點縫隙,似乎朝我這邊打量著。但是那雙眼睛又不像是真的朝我這邊看,而是朝向一個很奇怪的角度。然後,布簾完全被掀開,尤固索特荷德夫終於出現在我的面前。不過,像剛才一樣,他還是沒有看到我,但是卻東張西望似地,朝左右兩邊稍微探了一下,嘴角浮現冷冷的微笑,我看見他茶色的牙齒間,像是眼睛一般的紅色舌頭在偷窺著我!而他身上皮膚的顏色就跟小屋一樣看起來灰撲撲的,沒有一絲血色。
我曾試著想看清楚屋裏的情況卻力不從心,屋內實在太暗了什麼也看不見。這時候玩具修理者忽然靠近我,把道雄像玩具一樣提起來,因為他身上還有一條帶子綁在我的腰部,那是揹孩子的時候,為了安全用來綁在自己身上的繫帶,當道雄像玩具一樣被提起來的同時,我也不由自主地跟隨著玩具修理者的動作,身體被吊在半空中。
「真──討──厭!你想怎麼修?希望他變成什麼樣子?……真──討──厭!」
玩具修理者這樣說者,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粗,又很細,其中混合了各種的高頻率的聲音在裏頭,聽起來很不舒服。
「尤固索特荷德夫!!」我又再次使出吃奶的力氣叫著他的名字,幾乎快說不出話來了,只好用像是小貓叫的聲音對他說:「請修好它!讓它恢復原來的形狀、讓它能夠動、讓它能夠說話、讓它能夠吃飯、讓它能夠喝水、讓它能夠出汗、讓它能夠哭泣、、讓它能夠大小便、讓它能夠嚐出味道、讓它能夠有感覺、讓它能夠思考!」
於是玩具修理者又把道雄從頭到腳仔細地檢查一遍,然後發出這樣的叫聲。
「奴娃依耶伊魯列依都荷德~普!! 還沒好嗎!?」
我已經痛到全身精疲力盡了,玩具修理者回到屋裏的那個房間,取出一把生了鏽的裁刀,用那把刀把繫在襁褓上的紐帶切斷,把道雄放在榻榻米上。
玩具修理者先是把道雄的衣服脫下來,等到衣服完全脫下來之後,很仔細地把衣服啊尿片啊,全部散在榻榻米上。然後把衣服上的鈕扣也取下來,連鈕扣上的絲線都不放過,並沒有完全切斷它,而是很有技巧地連著線一塊取下來。接著,又將衣服的縫線很仔細地拆下來,使衣服變成一塊塊散置的布片,然後取出放大鏡,坐在榻榻米上,用針仔細地將那些散置的布片,用針一一挑出裏頭的線,一根根抽出來,很整齊地排列在榻榻米上。這部份的作業結束之後,接著又把紙尿片拿起來看了看,然後注意到不將它撕破,但是一片片剝下來,剝到最後,還有像是果凍般噁心的東西流出來,玩具修理者也不以為意,還用手指摳起來放在鼻前聞了一下,發出奇怪的笑聲,開始唱起自己編的歌來。
「利─太都畢、奇─都貝依庫……」
衣服和紙尿片被分解之後,玩具修理者又從屋裏的那個房間,取出一個鐵金剛玩具,怪叫一聲之後,又把玩具往榻榻米上敲,開始分解那些零件。我想那大概是別的小孩拿來這裏請他修的吧?可能他是想要把玩具都集合起來,再一起進行修理的作業。玩具修理者速度很快地把螺絲拆下來,剝除用膠黏住的部份,必要時還用刀子來輔助,很快地鐵金剛已經被拆成散落一地的零件。然後是一個小朋友用的文字處理機,就好像現在的電動打字機那樣,也是速度很快地分解成個別的零件,散置在榻榻米上。
現在榻榻米上,有無數的鐵金剛的零件、衣服的纖維、鈕扣、紙片、果凍狀的東西,全部堆在一起散落於各處,甚至已經不太能分辨哪個零件是屬於哪樣物品?接著玩具修理者坐到道雄的身邊,開始拔他身上的毛髮,一根一根仔細地拔,同時還有汁液從毛細孔噴濺出來,噴在玩具修理者的臉上,他也絲毫不介意,很開心地唱著只有他自己才聽得懂的怪歌。
玩具修理者把毛髮全部拔光之後,接著又把手的指甲和腳的趾甲拔下來,當然,拔的時候會有汁液噴出來。然後用刀子從他的頭頂到肛門一直線地切開。很慎重地把他的皮剝下來,剝完皮的道雄,真皮底下的肌肉組織清晰可見,上頭還有黃色的白色的斑點,只看得見塊狀的脂肪分布在上面,類似我們在學校的自然科學實驗室曾經看過的那種附著部份肌理的人體解剖模型。玩具修理者幾乎不放過任何一處可被拆解的單位,馬上又把道雄身上的肌肉纖維一絲一絲地剝下來,並排在榻榻米上,肌肉處理完畢之後,剩下還有骨頭、腦、神經、血管、肉臟和眼球。
首先,他把眼球挖出來,然後又把腦和頭蓋骨分開,從頸椎的地方切除。看在年幼的我的眼中就好像草莓口味的奶油凍( bavarois 法式甜點),大腦像是浸在番茄汁裏頭的豆腐一樣,玩具修理者很仔細地觀察它的結構,然後將大腦分成左腦和右腦,接下來觀察它的剖面,將大腦邊緣的組織,例如小腦、延髓、腦下垂體等許多小的部份很精密地進行解剖,當時的我當然不知道那些器官組織是什麼?
玩具修理者從道雄的背骨取出脊髓,將牽連如網狀的神經束小心翼翼地折疊起來排列在榻榻米上,並將內臟和血管全部取出,從中間切開放血,很確實地進行解剖,尤其是分解消化器官的過程最可怕了!消化器官的長度遠遠超出我們的想像,即便是嬰兒也有好幾公尺長唷!已經變成一具骸骨的道雄,從腹部取出食道、胃、十二指腸、小腸、大腸、結腸、盲腸、直腸、肛門、以及叫不出名字的臟器接二連三流出來,向海水一般遍布整個榻榻米的房間。玩具修理者用刀子切開,將裏面的「內容物」取出,食道和胃中還殘留著牛奶混雜著胃液、看起來黃黃的,還聞得到一股發酸的味道,腸子的下方看得見液狀物以及泥巴似半固狀物,顏色看起來很深,最後就變成綠色的大便!玩具修理者將這些「內容物」集中在一處,觀察它們的顏色,嗅聞它們的味道,然後用鑷子將散落的骨頭和軟骨撿起來整齊地排列在榻榻米上,道雄這邊的作業暫時告一段落。
接下來,玩具修理者拿來了死貓,這個大概就是剛才那位女孩帶來的貓,玩具修理者開始拔去貓身上的毛,然後像解剖道雄那樣肢解貓咪身體的各個部位,不過貓咪的胃裏不是牛奶而是魚肉,這時候,我已經快昏厥過去了,所以沒有能看完整個過程。
為什麼我會昏過去呢?是因為看見道雄被解剖的過程太過於殘酷嗎?還是因為受了重傷加上疲累所致?到現在我還是搞不清楚當時究竟是怎麼回事。可是,如果沒有親眼目睹道雄被解剖的經過,那我這個做姊姊的豈不是太冷漠了嗎?就在我快要失去意識時,我聽見玩具修理者又在那邊鬼吼鬼叫了,即使是恍如夢境一般,那聲音依然深刻地留在我的腦海中。
「奴娃依耶伊魯列依都荷德~普!! 應該好了吧!?」
當我睜開雙眼,道雄和貓咪都已經修好了。貓咪正在梳理自己的毛,而道雄還在睡覺,和緩地呼吸著,看起來應該是活過來了。這時候玩具修理者正在修理那台文字處理機,榻榻米上還堆著文字處理機和鐵金剛的零件混合在一起,還有內臟、血管、肌肉纖維以及腦的一部份殘留在那裏,但是我分辨不出到底那是屬於道雄還是屬於貓咪的。不過,玩具修理者似乎在組合文字處理機的時候,把生物組織和電子零件都一起裝上去了。這樣真的不會有問題嗎?我用懷疑的眼光盯著他手上的動作。
剛才修理文字處理機的時候,使用了一部份生物組織,這意謂著將道雄、貓、鐵金剛以及文字處理機的零件混合在一起使用?
看到貓的臉,心中的疑惑馬上就解開了,如果不仔細看的話,是不會發現貓的眼睛其實是鐵金剛的子彈唷!
故事說到這裡,場景又回到最初在咖啡廳,靠窗對坐的兩個人,正圍繞著一個不可思議的故事,男的聽得入迷了,催促著那女的把故事繼續說下去。
「那後來,怎麼了呢?」
「就回家啦!回到家已經半夜了,爸媽很生氣,可是打死我也不會告訴他們真相,要是他們知道就完了,更何況不會有人相信這是真的!」
「也就是說……」我勉強把冰塊己融化的冰咖啡喝下去,並且繼續剛才的話題。
「是一場夢吧!因為當時中暑的妳昏倒了才會做這個夢對不對?」
「不是在做夢,是真的啦!!」
「那麼,我問妳,後來妳有再遇見那個阿姨嗎?就是前往玩具修理者的家那條路上遇見的那個阿姨?」
「後來是有遇到過幾次,不過,她總是避得遠遠的,後來再也沒有跟我說過話。」「是喔?那麼拖著死貓去修理的那個女孩…之後有再見到她嗎?」
「嗯,就像以前一樣,還是常和她說話,玩在一起。」
「可是……」我用稍微誇張一點的語氣問她:
「難道妳們都沒有再提到過那天發生的事嗎?」
「確實沒有再提起那天的事,你不記得嗎?關於死貓的事,她當作是秘密,絕對不會跟任何人說的。」
「不是這樣吧!依我看來那天,妳根本沒遇到那個女孩,也沒有跟她說話;沒遇到那個阿姨,也沒有跟她說話,這才是事實吧!因為這整件事聽起來完全不合乎邏輯嗎?當時,如果妳受傷的那麼嚴重,應該很容易就看得出來,怎麼會讓那個阿姨才沒說幾句話就這樣離開了呢?聽起來像是一個可怕的惡夢。」
「才不是夢呢!是千真萬確的!!」她似乎很激動,聲音聽起來在顫抖。
「不,一定是夢!如果能親自去確認,我才會相信。玩具修理者的家,裏面什麼都沒有,充其量不過是個喜歡小孩的流浪漢所住的地方,八成是這樣。」
「你想去看看嗎?」
「呃?」
「從玩具修理者把道雄修好的那天開始,道雄的情況還不錯,直到一個月後,母親終於發現有點不對勁……」
「真奇怪!真奇怪!這麼會這樣!」
某天早上,母親突然大叫起來,父親看著母親大驚小怪的模樣就問說:
「怎麼回事啊?什麼事情奇怪?」
「是道雄啦!」
母親歇斯底里地,一邊流淚一邊大叫著。
「什麼!?道雄怎麼了?」
「道雄他……」
「道雄他怎麼回事?」
這就是我疏忽的地方,原來玩具修理者只負責把道雄確實修好,他完全按照我的要求去做,可是我忘了拜託他,讓道雄可以順利的成長,結果玩具修理者修好的是一個不會繼續生長的,活生生的玩具。
道雄被父親帶去了醫院,那天晚上,我有偷聽到父親和母親之間的對話…院方也搞不清楚究竟是什麼原因,讓道雄停止了生長,但是經由血液分析的結果,似乎道雄的體內並沒有正常分泌成長激素。後來,又使用斷層掃描檢視他的腦部,但因為電腦發生了故障,所以無法取得正確的畫面。我想那一定是因為在他的腦部裝上了電子零件產生了什麼影響吧!但是醫生強調無論如何必須檢查出原因,必要時可能要動手術進行治療,母親聽了之後,就把道雄抱得緊緊的,忍不住哭了起來。
之後,母親便把道雄帶在身邊,形影不離地,生怕再有什麼閃失。害得我沒有機會把道雄帶去給玩具修理者重新修理,本來想說算了,不想要再冒這個險,可是這個錯是因我而起,要是被發現了真相,不曉得會受到何等殘酷的懲罰,我重新想了一遍,覺得與其活在恐懼之中,還不如冒個險,帶著道雄再去一趟玩具修理者那兒,於是只好趁母親不注意的時候,把道雄帶走。但是好幾個禮拜過去了,一點機會也沒有,母親好像精神衰弱似的,夜以繼日地照料著,我只好趁著母親打盹的時候,趕緊揹著道雄,偷偷地離開家,把他帶去玩具修理者那兒,然後對玩具修理者這麼說。「請幫我修理這個孩子!讓他可以正常地成長!」
「接下來,我想大概就像上次那樣進行解剖……」
「咦?妳沒有看完全部的過程?」
「是啊,我後來就回家了。」
我總覺得,她的話中開始出現了破綻,不是說上次很仔細看完了解剖的過程,怎麼這次就一個人先回去了,難道不怕玩具修理者出什麼岔錯嗎?如果追問下去,或許就可以戳破她所編織的妄想。
「為什麼,當時妳不在現場,自己卻先回家?妳仔細回想一下。」
「根本不需要想,我全都記得一清二楚。接著道雄就開始哭!」
「呃?」
「因為玩具修理者用刀子切開他的皮膚,他就哇哇叫大叫,不管怎麼說,他是我的親弟弟,看到他一直哭,我也於心不忍,淚不禁滑落。」
「不會吧?」我頓時目瞪口呆,原以為她是在作夢,誰曉得說的似乎真有那麼回事,聽得我冷汗直流,頭也暈暈的,好像整間咖啡廳正在旋轉一般。
「妳是說玩具修理者對妳弟弟進行活體解剖?」
「事情正如你所說的沒錯。」
「別開玩笑了,這可是殺人罪耶!」
「是嗎?的確啦,如果在解剖後,馬上將他逮捕,或許殺人罪是可以成立的,但是重新再組合之後,要說他犯下殺人罪,就不能成立了,因為被殺死的人,如果現在還活著,就不算是殺人!」
「是殺人未遂!」
「那不一樣,玩具修理者並沒有殺人的動機,不是嗎?所謂的修理──也可以當作是一種治療的目的。如果玩具修理者是殺人未遂的話,那麼所有外科醫生都應該判處傷害罪!」
「那麼後來,道雄的情況如何?」
「道雄確實被修好了,也很順利地成長。連醫師都嘖嘖稱奇,以為是病好了,並沒有繼續追查原因,包括家人在內,所有知道的人都皆大歡喜!不過,事隔一個多月,母親又發現奇怪的事,當然沒有先前那樣的驚惶失措,但是又把道雄帶去醫院給醫生檢查。」
「到底怎麼啦,這次?」
「雖然道雄順利地長大了,但是頭髮卻長不出來,還有指甲也是,這次醫生們也束手無策,完全找不出原因。當然,還是得由我親自把道雄帶去給玩具修理者,請他無論如何要幫我把道雄修理好!」
「天啊,妳是說又帶他去修理嗎?已經被殺死了的人,還要再被殺一次!」
我把剛才喝進去胃裏的冰咖啡全吐了出來。實在是太噁心了,怎麼會有這種事?我必須保持冷靜,把她所說的事,全部再反芻一遍,這簡直是超出了常識範圍之外,天底下那有這種事!一定有什麼方式可以駁倒她的說法!
「這很明顯嘛,全是白日夢!要不然,已經死掉的人,又怎能死而復生呢?」
「看一下手錶!」她用手指了一下我的手腕說。
「最近你不是跟我說過,這錶不走了?」
「是啊,不過,現在可以走了,之前拿去修理過…」我明白她話中的含意。
「可是,它並不是生物啊!」
「那麼你是說它是死的?」
「問題不在於它是死是活?……算了,要說它是死的也行,總之它是沒有生命的東西,妳聽得懂我的意思嗎?」
「手錶是沒有生命的沒錯,但你又如何斷定人是有生命的呢?搞不好有生命的是手錶,而沒有生命的是人也說不定啊!」
「妳的話並不成立啊,這麼簡單的道理,連小孩子都知道!」
「那麼,你告訴我,何謂“生命”」?“活著”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個嘛…呃…嗯……生命是……去問生物老師好了,這麼難的問題,教我一時之間如何回答?」
「很難?一點也不會,因為根本就沒有“生命”這回事。剛才,你不是說連小孩都知道生物和非生物之間的差別?」
「當然知道啊!拜託喔~人是生物、貓是生物、電腦不是生物、水不是生物、青蛙是生物、蛇是生物、杯子不是生物、花是生物……」
「那麼…你又是以什麼標準來判定?」
「咦?」
「剛才你不是列舉了一堆……那麼你是用什麼方法來判別的呢?」
「對喔,妳說的沒錯……」
會動的是生物,不會動的不是生物。這就是最明顯的區別。所以汽車不是生物,它只是物品……能夠靠自己的意志行動的是生物,那麼植物又如何呢?如果說會生長的是生物,那麼,不會生長的就不是生物嗎?那鍾乳石應該是一種生物囉!如果會繁殖的是生物,那麼某種腐蝕不斷滋生,是否也可以視為一種生物嗎?那麼不久的未來,地面上將出現大量繁殖並且生長的機器人是否也應該被列為生物呢?
當然不是,這個問題更容易回答。
「所謂的生物,指的是動物和植物。」
「這樣的答案一點意義也沒有,就好像在說人類分成男人和女人是同樣的意思,那麼請你告訴我,什麼是動物?什麼是植物?」
「動物就是……」
到底是怎麼回事,這麼簡單的問題我竟然答不出來?
「關於動物,我們一無所知吧?我告訴你好了,動物就是在生物之中必須吃掉其他的生物才能活下去的物種;植物就是生物之中,不需要吃掉其他的生物也能夠活下去的物種。這樣你明白了吧!嚴格講起來,並沒有那麼單純,也有許多的例外,但是本質上卻是相同的!」
「照妳這麼說,似乎很瞭解,生物與非生物之間的差別?」
「並不是那個意思!」她鮮豔欲滴的紅唇閃閃發光地說著。
「其實,生物與非生物並沒有什麼區別!像機械這樣日益複雜朝向生物技術發展的結果,總有一天生物與非生物之間的界限將完全消失。」
「不對!我知道生物與非生物之間的差異!」
「我不想再和你爭辯下去了,你以為地球是活生生的,這句話本身不就隱含了生物和非生物其實出於同源?如果熔岩沒有生命,為什麼會有活火山和死火山的分別?如果沒有海洋,如何孕育出生命?」
「是又怎麼樣?反正一個理論出來,一定會有另一個理論將它駁倒,地球是生命體的說法和地球非生命體的說法,不是從以前科學家就一直吵到現在,看來也找不出什麼結論嘛!」
不行,再這樣下去,我一定會被捲入對方荒謬的邏輯,困在死胡同走不出來,我好好想一想,到底是那個地方邏輯上出了問題?總覺得有點奇怪,話題怎麼會扯到這裏來?她好像有什麼話擺在心裏沒說出來,可是,到底會是什麼呢?
「怎麼了,突然間沉默下來,你不相信我所說的話嗎?」
我想到了。
「對了,道雄後來怎麼了?跟妳習慣戴著墨鏡的原因究竟有什麼關聯呢?為什麼妳從頭到尾一直賣關子?這不是很奇怪嗎?我是因為想知道原因才問妳的,妳卻一直迴避著不說,到底是為什麼?」
「是喔,我剛沒說嗎?就是我從天橋上摔下來的時候,臉部的四分之一不見了!」
「什麼…那麼……」
「如你所想的,我也請玩具修理者幫我修!就是在我昏迷過去的那段時間裏進行的……為了不讓別人發現我的醜態,所以請玩具修理者替我製作了一個面膜,好讓我有一張完整的臉可以見人。不過,幾年前,這張面膜已經不太能用了,所以白天的時候,我只好戴上墨鏡遮陽,喏~你看!」她把頭髮撥開,天花板上照下來的燈光正好打在她的臉上,我清楚地看見她的眼睛……
「還記得小女孩拖著的那隻死貓嗎?我根本沒有辦法閃躲光線啊!我左邊這隻瞳孔只要一接收到強光的刺激,就會變得很細很細……因為那是貓的夜瞳!」
我不禁拉扯自己的頭髮,不敢相信眼前所見的事實,只好眼神直盯著桌面大叫!
「小姐,妳到底是人還是鬼?」
「那麼道雄,他還活著嗎?」
我真的無法直視她那雙閃動的綠色光芒的貓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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