囡長大了。該嫁了。
打發個女兒出嫁,說聲快,原來也快得很。爹同娘商量了一晚上,又跟「那邊」幾次往還。兩家大人都情願。這一對小兒女的品貌,本是村裡都說好。兩家都是莊戶人,又不圖攀龍附鳳,有啥扯皮?
就定了下來。
說好四個月後,忙完了秋收,趕著過年,一齊把喜事給辦了。
這門親,村子裡一轟就傳遍了。有道是鳳凰落在梧桐樹,才子本當配佳人。一時間,村裡哪個閨女不羨慕這女兒?哪個小伙不想當那後生?
爹賣了圈裡的肥豬,給女兒置嫁妝。罕言寡語的老實漢子,村裡頭進進出出,也總帶著笑容。人道一聲:「龐老爹,恭喜呀!」便呵呵地說不出話來。
娘捨不得乖囡,卻也興興頭頭地,幫著女兒操辦。白日裡忙著家裡外頭的活計,晚間閒了,便教導些做人媳婦的道理。要孝敬公婆,要體貼丈夫……
甚至開始憧憬:「囡,日後你有了小小囡,娘幫你帶咧。」
一句話,說得女兒臊紅了臉,別過身去半日不開腔。
定了親的她,不大出門了。且忙著趕嫁妝。逐日裡,坐在炕上就著窗間的光線,只是繡。
女兒手巧。四鄉八鄰的女伴,誰沒問她要過些新巧的花樣子?冬天農閒了,幾個小姐妹圍做一堆兒,總也是被簇擁被請教的那個。嘰嘰喳喳的熱炕頭上,逐年逐年,女兒含笑繡著一個莊戶女孩兒,小小的驕傲。
如今那指間銀針,引著長長的五色絲線,繡的卻是一份什麼樣的情懷?……真的,都不好意思想呢!要嫁了。要嫁了。那靦腆溫存的後生,就要進他的門,姓他的姓,作他一生一世的妻。從此後,自己便是「張門龐氏」……啊,待想又不該想,待丟時又怎好丟!……無人的房裡,女兒撂下針,雙手摀住羞紅的臉。
趕嫁妝。世上最甜蜜的勞作。枕頭,被面,手帕,鞋子,荷包……繡不完的繡。女兒手底下,花好月圓,石榴百子,鴛鴦戲水,喜鵲登梅,那良辰美景,一幅幅就好比李太白鬥酒詩百篇,泉水般打從女兒心裡頭湧出來。
女兒不識字。啥子詩呀文的,全不懂。
但,那細細密密的針腳,一行一行,便是相思字。
定了親的人,過門前是不好見面的。總也待熬過這四個月,便從此雙宿雙飛。
只一遭,地裡秋收實是忙得緊。爹在田上,臨雇了兩個漢子,仍是忙得腳朝天。娘又去張家,商量結親的事。
晌午,女兒便提了飯籃子,田上送飯去。
水塘邊,遠遠的來了一個人。瘦高的身子,飄飄的青衫——呀,那不是張家那後生,未婚的夫?
心如小鹿撞。看看他近了,俊秀的眉眼,依稀都看得清。怎辦?左邊是水塘,右邊是田地,沒處躲,沒處藏,只急得臉若紅霞——
狹路相逢。
站定了,兩個人,只是低著頭。風吹過塘裡葦子花,沙拉拉一片響。
好半天,他低低地喚了聲:「妹子。」卻不敢看她。
她點了點頭。那樣細微地動了動頸子,連自己都未必覺察。但,他一定會得知道。
「妹子。我……我上塾裡去。」他手裡握著書本呢。他是不同的。他的手,這樣乾淨,這樣修長的。指甲裡沒有一點點泥土。哦,他和村子裡任何人都不同、和這世界上任何人都不同的——
她還是點了點頭。
「妹子,我知道眼下地裡忙得緊。可我……秋試就快到了,天天溫書,實是分不開身。我……我幫不了你爹爹的忙,我知道我不好。你……你別生我的氣好麼?」
他一口氣,說上這許多話。還從來沒有過。她輕輕地搖頭。風來,鬢髮又亂了。
「等我這次秋試完了……妹子,我一定好好考。等我這次……」
她忽然道:「你莫再說了,我總是等著你……哥。」斬釘截鐵,怕是停一停,便再說不出口。話還未落地,她嫣然一笑,窄窄道兒上擦肩而過,快步便去了。呀——羞煞了,再也不敢回頭看他。
後生立在當地,望著女兒裊裊的背影,也像朵葦子花般,濛濛地模糊了。
那水塘裡的葦子花啊,沙拉拉響成一片雪白的海。
秋收忙,也終有忙過去的一日。在汗珠裡,在金穗裡,在喜悅裡。
「囡呀,今年收成好,正趕上你出門子,多攢些嫁妝哩。」
「爹,你說甚呀。」
又有個意外的喜訊傳來:張家後生,秋試考中了秀才。村裡難得出個把讀書人。這可是罕遇的大事。頓時,又是沸沸揚揚。
「中了功名又娶媳婦,張小哥,你雙喜臨門,雙喜臨門呀!」
「你懂個屁,這叫書中自有錢……有什麼俊妞子來著?」
「你才懂個屁!大家都是大字不識,哪比得人家……張秀才,雙喜臨門!」
鬧嚷嚷吵翻了整個村子。張家擺席公請全村的人。女兒家裡,也有人來鬧著要吃酒:「女婿考秀才啦!龐老爹,該破費破費了罷!」
爹娘笑得合不攏嘴。「人家都說,作秀才郎的丈人,咱村裡我可是獨一個咧!」爹說。
「囡呀,我的個乖囡喲,你的命還真好哩!真真讓那嬸子說著了,你是夫人的命呀!」娘說。
女兒含笑低頭,忙著作針線,只是不說話。其實,一個小小的秀才,論理本也算不得什麼功名。只因村小人貧,便也成意外。仰之彌高。
但,在女兒的心裡,那才不是意外。他——他本是和村子裡任何人都不同、和這世界上任何人都不同的呀。他。他是這樣好的,這樣好的——啊,都說不出他有多好呢!
女兒心裡頭,他便是石裡的玉,人中的龍。莫說考了秀才,他考了宰相,她也不吃驚的——他本就是這樣好的!人前人後,她有柔情滿溢的驕傲。
天一日日的冷了。好日子,一日日的近了。女兒越來越忙。
那錦繡的前程,且等她一雙巧手繡去。
誰知大難平地起。
說好了趕年下一併辦喜事。離年還有半個月,忽一日幾個惡歹歹的人拍了女兒家的門。
「這是龐家不?」
「我家姓龐,這幾位……?」
「是就好說。你家有個閨女?……老頭!別擋路!我們是城裡鄭老爺家差來的。跟你說,鄭公子看上了你家閨女,要迎了做如夫人。你福氣呀老頭!」
「各位爺,各位爺!敢是弄錯了罷,我閨女許了人啦。再幾日就過門了。弄錯了罷……各位爺!」
「再幾日過門?那如今可過了門麼?沒有罷!……沒有就好說!你閨女許了人,甭管她許了誰,還能強過鄭公子去?城裡鄭老爺,你不會不知道罷?綢緞莊,鹽號,藥行,那是多少家聯號的大老闆!京城裡都有我們的分行。你閨女嫁了我們公子,連你倆老幫子這後半世也跟著享福。這是前世修來的呀!樂傻了罷老頭?」
「各位爺,這……這使不得呀。我閨女她可許了人家了呀……」
「怎麼?敢情你不識抬舉?你要真不識抬舉,這事可就難說了……」
裡屋豁朗朗一片摔砸聲。那隨來的婆子趔趄著腳逃了出來,衣襟上全是水漬。
「嘖嘖,這姑娘,可厲害著!」拿手帕擦著衣裳抱怨。
「瞧仔細了,模樣可對?」
「對!就是那個模樣!……你別說,丫頭凶是凶,小模樣真招人愛呢!這回迎了去,甚麼三姨娘啦翠姨娘的,怕是都得靠邊站咧!」
……
雞飛狗跳。擾攘了一回,家裡亂得不成模樣。爹老實,笨口拙腮不會說話,只一味作揖打躬。娘更早嚇得沒了主意。女兒在裡屋聽著外間人的混帳話,一句句傳進耳朵來,只氣得渾身亂戰。待要出去同他們理論,娘嚇得一把拉住。
「囡呀,咱可不出去!咱可不出去!大姑娘家家的……」
女兒千掙萬掙,掙不脫娘的胳膊。眼淚,沒滋沒味,早流了一臉。心裡也沒了個悲喜,只是迷惘。魘住了,再是心膽俱裂,活活的使不上勁。
啊,這只是個夢罷?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末後,那群人去了。臨出門,扔下話來,還有兩錠銀子。
「老頭!實告訴你,你閨女,我們公子娶定了。七日後,花轎來接人——你可別打錯了主意,我們老爺、公子,那都是場面上的人,任甚麼達官貴人,我們都有交遊。你們縣太爺,見了我們老爺也得恭恭敬敬著。憑你到哪兒,只在這世上,就出不了我們公子的手掌心。過兩日,新娘子的衣裳首飾,自有人給送過來,你們就不用預備了。要什麼我們公子沒有?這兩錠銀子,是給你老兩口的。只要你閨女識大體,得了我們公子的歡心,你老兩口這下半輩子的好處還多著咧。要是認真作起對來,公子動一動小指頭兒,你們就吃不了兜著走。要好要壞,你細想去!告訴你婆娘跟你閨女,也細想去!」
吆呼著揚長而去。破舊的板門大敞四開,臘月裡的寒風捲進來。爹裹著棉襖,呆呆地立在門口多久的。人早去得沒了影,也不知關門。
半晌,失魂落魄地轉身進裡屋。見婆娘坐在炕上,一動不動把女兒摟在懷裡。地下,一隻粗瓷茶壺碎了千百的片子。滿目狼籍。
爹喃喃地道:「她娘,這可咋辦咧?」
「我囡從來不出這個村,那城裡的甚麼……公子的,咋知道我囡生的好看咧?我的苦命的囡!」
女兒從娘懷裡抬起臉來看了爹一眼,想哭,卻已哭不出來。仰著臉兒,一雙肩膀一聳一聳,那干噎像一顆顆釘,打在爹心上。
壺碎水流。只不過求一口淡飯粗茶。卻不堪重拾。
滿地都是尖刀般的利屑,沒處下腳。
爹說:「囡,你可難死人呀。」
深夜裡,女兒靜靜地躺在炕上。側身向裡,瘦了的臉上,一雙眼睛越顯大和亮。在黑暗中眼睜睜地,像兩盞不甘心的燈,朝前望。
面前只是黑黝黝的泥牆。前無去路。
沒路了。沒路走了。女兒聽到心裡輕輕的聲音。
已經是第四天。再過三天,花轎便上門了。還有路走麼?她看不到。
背後有呼吸聲。那是娘。打從那日起,娘便晚晚陪著女兒睡。她怕她尋了短見。
那日女兒撲在地上,拾起茶壺的碎片就往脖子裡抹。
爹跟娘,一邊一個,緊緊地把住了胳膊。搶奪中女兒的手割了老大的口子,鮮血迸流。
瓷片落地。叮的一聲輕響,卻驚心。
「糊塗的囡呀,你咋這麼著?你咋這麼著來?」
她伏在地上痛哭。「爹呀,你把我許了他,我咋能嫁旁人?我不去呀——我活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殷殷的血手印印在地上。如同一個淒艷的盟誓。
我活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言猶在耳。她撫摸著手上纏裹的布條。為他受的傷,一層一層,疼痛,纏繞成碎心的繭。
可是沒有路可以走。她甚麼都想過了。帶上爹娘,跟他一同逃活路罷。寫狀子告官罷。毀了相貌,讓那狗殺才胚子死心罷。
「城裡鄭家?我的天老爺呀,那可是官商兩路,神通廣大的人。咱們莊稼人可惹不起!唉,龐大爹,我看這次真的是……」
「他嬸子,我家老三常上城去給鄭老爺家送鮮菜,打聽過了——惹不起呀!狠著咧!這批老爺們。說是上年家裡不知為啥,活活打死了兩個小娘子,沒人敢問一聲兒!」
「大叔,叫妹妹死了這條心,乖乖地依了罷。我當家的說,在城裡挑腳時,聽人說……唉,告訴妹妹想開點罷,我們做女人的……沒法子呀……」
村裡人都知道了。言語紛紛,似旋風裹著冰粒子,劈頭蓋臉。都是好心,然女兒的心,一點點凍著打著,冷得木了。
昨日鄭家又有人送了衣裳首飾來。撂下話:「好生看待我們新姨娘,莫教出了亂子。三日後平平安安上了轎,便沒你的事。否則,死了,跑了,毀了臉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這一套——哼哼!」
……這世道便是狼虎叢呵。女兒把臉埋進被頭裡。便算是豁出了這條性命,怎忍心帶累白髮的爹娘?死又死不得,活又活不成——啊,當不了他的人,也當不了他的鬼。那梁祝到底還死在一處化了蝶,自己的那個人兒……這碎心的繭,怕是活活悶死一雙,任什麼也化不得了。
女兒大睜著眼。又有淚流下來,早已不再去擦。打出事以來,沒得著他半點口訊。未來的婆婆來過一遭,只跟娘相對流淚,也說不上啥。
她掀簾子出來,二話不說跪在地下給婆婆磕了頭。
「娘,不管出啥事,許了你家,這輩子媳婦是你張家的人。求你告二哥給我帶句話兒。他是我夫,如今我啥都不想了,我只要他一句話!他說咋,就是咋——娘!」
真的。她已經不再奢求能見到他。只要他一句話——沒有,實不甘心。
若得再見他一面……那是做夢了……死,也喜歡。
她是這樣想他。嚼骨嚙髓。她感覺到有一根細細的鋸子,從頭頂,咯吱咯吱淋漓地鋸開。心肝五臟,一把一把地揪出來。
昏沉空洞。
寂靜的黑暗裡,他瘦高的身子。近了。遠了。遠了。看不見了。
看不見了。
第六日上。
「龐大爹,開門,我替張二哥帶信來了!」
炕上,女兒似一根壓低了的荊條子,刷地一下彈起來,瘦骨支離的身子。
「姐姐……這是張二哥給你的信。」
她認得,是王小哥。他塾裡的同窗。
一封書簡,顫巍巍捧於手上。有千斤重。她含淚拆展,不敢眨一眨眼睛,只怕是個夢,錯了眼珠便醒,又怕淚水掉下來,污了那龍飛鳳舞情人兒親筆的字。
及至書來更斷腸。
薄薄的一張黃竹紙。新墨跡,一行一行,一行一行,淚眼中,盡都成血肉模糊的一片。朱絲闌闌不住這粘連。
「妹啟:既綈鴛盟,復遭大變。諸般情由,余今含淚白於妹前:自妹納幣余家,余既慕妹之品貌,遂發於丹青,朝夕隨身,聊解思慮之苦。城中赴闈,失察,為儕輩所發,輾轉流蕩,至於其人之眼,乃釀此大禍。此余輕薄悖禮之報,今則禍延於妹,余嚙臍莫及。聚鐵九州,不能鑄此一字之錯,悔甚,恨甚!禍既起,乃聞妹貞心比石,清操冰雪,余感且佩。然有一言進,乞妹不憚污耳:其人者,五陵豪奢,勢可炙手。妹固非愛財之人,乃當此世,錢可通神,可畏可怖。望妹念萱椿衰邁,何忍令桑榆之景,復當風波劫遇耶?妹之堅心,余盡知之。然,事有緩急,義有輕重,余與妹固訂白首之約,於理誓不能相負,若較之父母身體髮膚之授,乳哺懷抱之恩,則你我夫婦之義為輕,而父母子女之義為重,三生執手之私盟為小,而箕裘象賢之倫常為大也!此聖人之教,望妹再思三思。妹之去,乃孝親也,乃重義也,乃明理也。余固知之,人亦知之。妹白壁雖玷,素抱則完,天有知,必不誅其心也。余頓首再四,乞妹忍辱而全義理。此生既分無琴瑟,唯與妹期之來世。余此誓於妹:余終生心中以妹為妻,不敢相輕。朝夕念之,禱之,祝之,死當候妹於奈何橋頭,與妹攜手九泉,不離不棄。嗚呼,余一男兒,今則無力全吾妻,余無面目見妹也!唯草為此札,悔恨無極,盼妹稍諒一二耳。妹去,當善事其人,免致禍患。今生已矣,余與妹終天長別,當日日祝頌,願吾妹諸事順遂也。千古第一負心忘情之人泣血百拜。」
她捧著它,手只是抖。「王小哥,我……我不認得……」
那小哥暗歎一口氣。都是沒經過什麼事的年輕人,何以竟選了他來擔當這艱難的差使?人心都是肉做的呀。這女兒亂挽青絲立於面前,便好似風刀霜劍,花柳摧殘,他怎忍再加一層萬古堅冰?但,將心比心,難道把自己放在張二哥的位置上,當此際還能有旁的法子麼?
他嚥了一口口水,接過書簡,將信中字句,逐一解說給她聽。臘月天,掙出了一頭的汗。
他磕磕絆絆的聲音裡,女兒的臉越來越是煞白。一顆心直溜溜地落下去,落到了底,卻反而寧定。啊,這便是他給她的結局,她終於看了個清楚。他第一次寫給她的私房話兒,竟是訣別。那龍飛鳳舞的,看不懂的字……他親筆寫下的字。
她搖搖欲墜。反放開了手扶著的炕桌,瘦稜稜的單薄身子,顫著抖著,卻總是不倒。
「這麼說,他是不要我了。」她平靜地說。
面上甚至尚有一絲微笑,不易覺察地,淺淺地浮出來。
那小哥滿頭大汗,抓撓著頸子:「咳,姐姐……二哥他也是沒法子……你……」
她沒有淚。向他要過了信箋,仔仔細細地摺起來。
「勞煩你,替我帶話兒給他,」她垂著眼睛,只瞧著自己手上,那摺得平平整整的小方塊。「就說他的話我都知道了。我聽他的。叫他放心。」
「姐姐……」
她不理,自顧說下去道:「我不怪他。這是我的命。小哥,煩你告訴他,我是沒念過書的貧家丫頭,甚麼道理都不懂,可我知道他說的對。我……我總是聽他的。」
心裡頭的淒酸,凍透了底,反是波瀾不起。到了這地步,多說何益?她有千言萬語,這一生一世,也與他訴說不了的,但,他與她,他們,沒有一生一世。
沒時間了。甚麼都來不及。所有的幻想,一生甘苦,還未嘗到,便成泡影。
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
他囁嚅著離去。不相干的人,鼻子也酸了。
開門。外頭風正凜。
背後忽傳來她柔柔的招呼:「小哥,略站一站。」
他轉過身。
女兒抬起臉來。帶著微微的笑,似一朵白海棠。
「跟二哥說,五十年,一百年,我總是等著他。叫他別忘了。」
笑靨如花盡展。那一刻,淚水終於滾燙地落下來。
該說的,都說了。她再無心事。
這是我的命。
一句落地,鏗鏘絕塵。再無悔路。
那才郎,巧丹青親筆描得這心上的人兒,是多麼旖旎的事。豈知竟然演變到此。本是弦上切切黃鶯語,誰知忽然變徵,金石滅裂。
要不是他這樣思慕她,這樣的眠思夢想,會出這等事麼?啊,前事渺茫,後事無托,她什麼都想不起來了。流年本無定,她只是卑微女子,滿眼的淚,載沉載浮,逐流而去。
滿村裡,有誰像他這樣的風流多才。但竟然他的才與情意,便是葬送她到虎狼窩的度牒。
眾生茫昧,命運從未予以預知。
鄭家送來的全副妝奩擱在裡間。精緻脂粉,她長了十六歲,見都未曾見過。菱花鏡,玲瓏地臥在掌心。她冷淡地瞥了一眼,反手將它扣在桌上。
——這如花貌,便是禍根苗。
她恨哪。恨惡人當道,恨天地不公——可,這是我的命。
我只要他一句話,他說咋,就是咋。
這婉孌的女兒,自小柔順如水。未嫁從父,既嫁從夫。沒讀過書,在秀才郎的面前,有自覺的卑微。他念了那麼多的書,都是聖賢的話呀。他一定是對的。
雖沒過門,心中早以他為夫。她單純的心裡,他就是天,他就是神。
這是我的命。她縱有千般不甘,為他,也認了。
她吸吸鼻子,將淒惶收拾起。
……「囡呀,你……你做甚咧?」娘一腳踏進房門,便驚呼起來。
女兒坐在地上,籠了一盆火。滿屋的煙,嗆進眼睛裡去。
灰燼飛揚。依稀殘存紅紅的艷屑。女兒手裡拎住三兩個荷包,晃晃蕩蕩。一鬆手,落入火裡頭去。
嫁妝。大堆的嫁妝。被面,手帕,鞋子……一針一線親手繡出來的,一件件給丟到火盆裡。屍骨無存。臉上木木的,並無眼淚。一件件地過。女兒手底下,花好月圓,石榴百子,鴛鴦戲水,喜鵲登梅……那良辰美景,一幅幅,化了雲煙。
「娘。這些,橫豎是沒有用了。」她抬起頭來,安靜地說。
沒有用了。沒有用了。這牡丹亭已變了風波亭,烏鵲橋倒成了惶恐灘,鴛鴦樓反作了閻王殿。
十六歲。一生就定了局。
女兒心裡主意打定,悲哀漸漸沉澱,顯露冰封般的淡定。反倒是娘,罵了句作孽的天老爺,哭得一塌糊塗。
那夜下了大雪。女兒家門前那株桃樹,凍死了。
花轎踏著大雪來迎娶。
鄭家遣來的喜娘在裡屋幫著女兒妝畢。鳳冠霞帔,粉光脂艷。便似一輪明月降臨這茅簷草舍,耀得人眼也花了。
「這樣漂亮的新娘子,公子定是喜歡煞了。姨娘,你日後可有福享呀!」喜娘讚歎道。
女兒到外間,扶了爹娘坐定在正當中,四個頭梆梆地叩下去。
「爹,娘,孩兒去了。您二老日後多保重。」
「囡呀,我的囡呀,你也保重哩。爹娘想你呀。」
女兒點點頭,一笑。大紅蓋頭刷拉拉蒙上來,爹娘的臉,看不見了。
便一邊一個喜娘,攙扶著,裊裊地出了大門。花轎早候著多時。有人給打起轎簾。
「請新姨娘上轎!大吉大利,百子千孫!」
女兒被引領至轎前,立住腳。轉身。
「眾位鄉親,我上轎了!」
一生輕言細語的女兒,用從未有過的清朗聲音大聲說。
轎簾放下。隔絕了鄉人的唏噓,爹娘的老淚。大紅花轎,吹吹打打,於漫天風雪中起程。女兒離開了她一生沒有離開過的村莊。
紅蓋頭底下,她看不到,送行的人群中,有沒有——他。
迎親的隊伍浩浩蕩蕩,鼓樂喧天地,進了城門。
雪落得仍是緊。這一隊紅紅火火,連轎夫亦穿了紅底平金緞,沖風冒雪,好一番氣派。路人紛紛側目。
穿過城中的主街,停在鄭府峨峨的大門口。
轎子落地。這是娶妾,原沒個主人反迎出來的理。但這個美人兒不比尋常,想了這麼久,終於到手。鄭公子心裡喜歡得緊,因此特換了吉服,迎出府門。順便向圍觀眾人顯示風流體貼。
「請新姨娘進府!」喜娘高聲道。
沒有動靜。再說一遍,仍是寂寂。
公子尋思:「越是美人,越是脾氣大。這位姨娘是等我親自給打簾子呢!好,不搭搭架子,怎顯得美人的金貴?便給她打打簾子,又有何妨?」
「娘子,為夫的恭請了——」公子拖了長聲,伸手揭起那金絲彩線滿繡桃夭圖的轎簾。
灼灼其華的後面,新娘一身大紅衣裙,坐著,吊死在轎頂的木樑上。
用的是流蘇紅汗巾。蓋頭早飄落一旁。水粉下,慘白的臉,血色褪得淨盡。唇上胭脂卻淒艷地存留。那樣的紅,似一個不甘心的咒。
人聲,被鼎沸地定格。漫天飛雪,靜靜落下來。
這慘案轟傳一時。鄭家使了大錢,塞住所有人的口。富甲一方的豪紳,便算是逼死了個窮家丫頭,不過是給人作了私下的口實,名聲不大好聽罷了。究竟誰敢當真言語一聲兒,又有誰有閒心管這檔子與己無關的閒事?
竊竊地議論了幾日,也就過去了。世人心中,有的是比一個陌生女子吊死更值得關心的事。
誰知一個多月後,鄭公子在青樓尋歡時忽然暴斃。據當日侍夜的妓女說,那晚公子飲了一杯酒,忽而直視前方,說了句「你們是什麼人」,仰面倒下去,便沒了氣息。
鄭老爺心疼愛子之喪,對那間妓館欲加追究。說是妓女圖財,害了公子的性命。正待大興牢獄,一日晚間自縣令家中歸來,路上就中了風。不到兩日,也去世了。鄭家登時無頭蒼蠅,亂作一團。
這一番變故,一時鬧得沸反盈天。想起那吊死的新娘子,人都說是冤鬼索命,帶了鄭家父子陰曹對質去了。鄭家人自顧不暇,外間流言儘管擾攘,亦無人去管。到後來,連官府都驚動了。派了個官兒來查證事件始末。終將鄭公子定作無故暴死,與他人無尤。妓院一干人等通皆開釋。
還把那新娘子的事都倒騰出來。有道是破鼓萬人捶,鄭家人素日氣焰囂張,這番遭了殃,吃過虧報復的有之,生意上有往來藉機落井下石撈油水的有之,無怨無仇純是嫉妒他家富貴的,有之。
鄭家的生意一落千丈。
這案子最終定論為強征民女為妾,逼人致死。但肇禍者亦已離世,遂判決鄭家賠償苦主龐家夫婦銀兩若干,以為老來無女下半世度日之資。
那龐家女兒寧死不負本夫的事,一時傳為美談。眾多文人墨客,發為篇章,吟詠足之。那派來查案的官兒,還一本奏章遞了上去,將此事始末,連同本鄉士人歌悼的詩文,一併達於天聽。
於是朝廷下了旌表,彰許這樣的貞烈。縣裡撥銀子在本村為女兒建了祠,就喚作龐氏烈女祠。香火供奉,隱然為神。
這一供,便是好多年。
好多年了。總有幾十年了罷。
那都是很多年很多年的前塵了。如何,就散不去呢?我問過天,問過地,問過鬼神。沒有誰來回答我。
我就是那個女兒。
自那日一縷魂魄離體,我便被本鄉的土地與社公引領到土地廟。烈女,你且在此暫駐幾日,過後自有你安身之所。他們說。
我在土地廟住了幾天。頭七後,我被帶到地府,聽候閻羅王的發落。
閻羅王說,生死修短,自有前定。我此生雖是少年慘夭,亦屬天意。只是那鄭家父子如此胡作非為,卻已將今世福報折盡。他們的財祿與陽壽,也到頭了。
我很想親手殺了那個害了我的人。但閻羅王說,我是將要得到朝廷旌表的烈女,不同於一般的厲鬼,怎可如此大失體統地,效那尋常冤魂所為?他只允許捉拿的時候,我隨同前往。
我便回到土地廟去等。閻羅王告戒我,新死的鬼魂,魂體薄弱,尚不可在人間遊蕩,否則極易被陽氣所沖而消滅。
又過了四十二天。我出了七。可以出廟門了,便隨著黑白二鬼使來至人世。他們一左一右,挾著我御風而行。我感覺到有絲絲的涼氣,穿過我的身體。
我們穿過黃昏的街市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並無一人察覺我們的存在。眼望一個又一個茫無所知的人橫衝直撞地,自我身軀中對穿而過,我驚懼尖叫。
不用怕。他們不會撞到你。你已經是鬼。白鬼使告訴我。
我已經是鬼。啊,我總是忘記這件事。低頭,我看到自己的腳離地三寸,一雙小弓彎,虛虛地懸浮在空中。是的。原來我真的,已經是鬼。那日一條汗巾咽喉鎖,早斷送這十六歲花苞未放的性命。我的身子,被他們倉促埋在亂葬崗的,此刻都朽了罷?還是成了野狗的口中食?
人群,綠女紅男,來來去去。這熱鬧的世界再不是我的。爹娘,小姐妹,還有——他,都離我而去。不,他們都在,我走了。獨自地。
這結局是我自己選擇的。但彼時,我忽而感覺難以忍受的恐慌與淒涼。我誰也見不到了?此後就這樣腳不沾地地飄來蕩去,一個人,永遠?我害怕。怕到無可言說。
我這短短的一生,甚麼事也沒經過。十六年,便是在爹娘的庇翼下,家裡做點活計,挑挑水,喂餵豬,如此而已。簡單平靜。本以為出了娘家門,便進婆家門,依傍的由爹爹變為丈夫,這一輩子不過便是個孝順媳婦賢惠妻,守住灶台炕頭,日復一日,了此一生。
怎知平地風波起,一抬大紅花轎,進去時,是鮮靈靈活生生的少年人,出來時,便做了鬼。我無法適應這樣突如其來的轉變。驚惶失措。
小時聽娘講古記,最怕的是鬼。長大了,也從不敢往黑地裡去。如今我自己便是鬼?我不相信。但雙腳分明離了地,穿牆透壁。黑白二使,結伴而行。
我是鬼了。是人人避之懼之,如遇蛇蠍的鬼了。我淒酸地確認著自己新的身份——啊,我那瘦高高溫存靦腆的秀才郎,現下若見了我,怕也要轉頭狂奔,離得越遠越好了罷?
忽然間,這一個念頭湧現。
我已是虛無縹緲的魂體。並無血肉。但,我那樣心痛。痛。痛。痛。
烈女,我們到了。鬼使說。
他們對我很尊敬。稱我為烈女。就像土地公公與土地婆婆一樣。我自小敬畏的土地公,在我面前這樣恭敬。我是貞烈節婦,是朝廷旌表的正神。他說。
但我仍只覺自己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羞答答不上台盤的十六歲村姑。
如果由得選擇,我才不要做什麼神。我只願做我的張門龐氏。
於我,那是比黃袍加身更榮寵的光。只是已然無緣。
我心酸地想。
我們是在一家妓院裡捉到那個惡人。
我這才相信,原來每一座大門,是真的都有門神。行近妓院門口時,忽地顯現兩個金甲的大漢,攔住了去路。好不威風。我便有點害怕。
他們一見兩位鬼使,當即讓路。有一個還問:「這女鬼是幹什麼的?」
鬼使道:「大膽。這便是龐烈女呀。隨我們一同來捉拿犯人的。」
金甲人向我拱手行禮,悄然隱去。
那惡人就在這裡面。我心中恨意燃起,不顧此地是良家女兒絕不能涉足的青樓,逕直穿門而入。
當我們在那惡人面前顯形的時候,他正一手攬住一名艷麗女子,一手執了酒杯,往我們一指:「你們是什麼人?」
他這樣囂張。但,他馬上便發現了——我們不是人。
我望著他,點頭冷笑。
「鄭公子,你不是很喜歡我的嗎?這麼快就把我忘了?」
他雙眼暴睜,臉上因極度的恐懼顯露死灰的顏色。他張口欲狂呼出聲。我看到,他的口型做出——「鬼!」的樣子。
但他來不及了。嘴唇甫動,鬼使手中的鎖鏈已套上他的頸項。一拽,一個虛弱模糊的魂體踉踉蹌蹌,自肉身中被拉出。
他還沒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我與鬼使拉著他一轉身,陰風颯然,早去得遠。
身後,聽到那臭皮囊轟然倒地的聲音,與女子尖利的慘呼。
這個新鬼,懵懵懂懂,渾渾噩噩地,被拖拽著奔黃泉。我很快意。揚起手,那日用以自盡的紅汗巾一路飄搖過昏沉暗霧。
我冷笑。一字字地告訴他:「鄭公子,你死了。」
沒過幾日,他的父親,富甲一方的鄭老爺也被捉拿歸案。鬼使告訴我,人的福報壽數固是上天注定,但亦在乎自己一生是積德或是作惡。像鄭家父子,本是祖上積下的德,今生得享榮華,只因作惡多端,不但福祿銷盡,喪身隕命,還欠下孽債,來世怕是亦得繼續償還。
這便是天理。他說。
但望著在鎖鏈下瑟瑟發抖的鄭老爺的魂魄,我竟有惻然。他縱非善類,到底不似他兒子那樣,令我有切齒痛恨的理由。眼前的他,只是一個恐慌無措的老人。
不。我怎會是神。我仍是那個沒見識的莊戶丫頭。平凡的,心軟的。
我不夠聰明。不懂得甚麼天理人理。亦擔不起「主持」它們的重任。
多希望一切都沒發生過。倘若一切都沒發生,眼下,我已經嫁作人婦。塵埃落定,歲月安穩。
我那個朝思暮想的人啊。他此刻在做什麼呢?他有沒有在想著我。
眼前忽然看到那日焚燬了的一雙鞋子。青布的鞋子。忖度著他腳兒的大小,私底下偷著做的。怕人笑話,連娘也不曾告訴。
青布鞋子。黑絲線淡淡盤了個雲頭。想著過了門,要親手為他穿上。沒做完,是每晚臨睡藏在枕頭底下入夢的一點心事。昏沉沉的霧氣裡,像蝴蝶一樣飛呀,飛呀,看不見了。
黃泉路上,我背過臉去,一滴淚偷偷滑落。
鬼淚。有形無質。像一朵六月天的雪花,還沒落地,已經枯萎。
鄭家父子歸案。我這段怨恨,已然了結。閻羅王道:「烈女,你且再稍待幾日。朝廷自會建祠,以為你日後安身立命之所。不過,你若是願意投胎重行做人,現下便上書天庭,也還來得及。你今世裡因節烈隕命,下世裡必有極大的福報,一生安康喜樂,富貴平安。你可願意?」
我道:「我不願投胎。我和……和他約好了的,哪個先死了,都要在奈何橋頭等著,不見不散。」
閻羅王道:「烈女,你情深若此,緣分當未斷絕。倘若轉世,想來亦可重結再世之緣。」
「但是……但是我怕我轉了世,變了模樣,他會認不出我。閻王老爺,求你許我在奈何橋等他。我一定要等到他,我們說好了的。」
閻羅王笑道:「你既不去投胎,旌表一下,那便是歆享香火的正神。豈有個守橋頭的理,成何體統?也罷,每日黃昏日落後,你可來奈何橋一遭。新鬼入地府,都要過橋而行,你問那橋頭茶棚的孟婆便是。」
我拜別閻羅王。又問:「閻王老爺,可不可以告訴我,我那……他……還有多少年才來?」
「生人陽壽乃天機也,這我可不能告訴你。你只等著便是。」
我襝衽行禮,走出閻羅殿。是的。我又何須問那麼多。只等著便是。既然有這盟誓在先,「攜手九泉,不離不棄」,他說的。他一定不會騙我的。
我一定會等到他。
五十年,一百年,我總是等著他。那日,我托王小哥帶給他的話兒。
他會記得。五十年,一百年,他也會想著,來找我。
我站在奈何橋。橋下是一條怒浪滔天的血河。血腥刺鼻,陰森可怖。週遭,面目模糊的亡魂擦身而過。鬼哭聲,此起彼伏。
這是個可怕的地方。但,我愛上它。這是他與我訂下約會的地方。血河陰風,便是女兒的溫香繡房。
我不知不覺地,把臉貼在橋欄杆上。
朝廷果然給我建了祠。
在這個偏僻的村莊裡,怕已是莫大的殊榮了吧。村裡出了個皇恩欽封的烈女,全村人都臉上生光。爹娘想也略得安慰。
不大的廟堂。正中神案上供著黑漆的靈位,金泥寫就:龐氏烈女之神位。有個老婆婆,在此專司灑掃添香等事。一隻三腳銅爐內,香火終日不熄。逢年過節,村長也總領著人前來拜祭一回,供奉些三牲花果之類。
這便是我安身立命之所了。
白日裡我出不得門,只依附在靈位上睡覺,順便聆聽前來燒香人們的祝禱。
多是些寡婦,孤淒無依。
「烈女,求你保佑小婦人下半世得能溫飽,白首完貞。」
也有絮絮哭訴夫死無子,受婆家欺凌諸般苦處的。公婆不憐,妯娌排擠,娘家又容不得出了門子的女兒回家守寡。自己原是不想改嫁的,可這眼下光景,不改嫁,難道餓死罷?
「烈女,小婦人實不是不念故夫呵……」蓬著頭的婦人,跪在神案下抹淚。
慢慢地,在旁人的訴說之中,我漸漸懂得世間有些無奈,人力不能,有些複雜,未可輕斷,而有些辛酸,無可言說。神位生涯裡,十六歲的我是在死後,方才漸諳世事。
我被村中的婦道人家視為楷模。整個村子因我的存在,莫名地受到激勵。貞烈之風,從未如此盛行。女子若改嫁,縱有千般無奈,亦難免受盡譏嘲白眼,甚或遭娘家母兄棄絕不認的——
「俺家沒這個不要臉的東西!改嫁,你老子親給你許下的男人哩,他才死,你改嫁?沒男人就活不了的賤貨!呸!」
有一年村裡鬧饑荒,許多男人都到他鄉外縣去奔活路了,丟下女人在家苦候。一年二年,三年四年,不曾回來。有人說見得他已在外縣又討了女人,生了兒子,不回來了。家裡鍋灶不起。如此,女人仍得忍饑苦捱,不敢說一聲「我要改嫁」——口水淹死人呀。
無人的深夜,女人跪在神位下哀哀地哭:「烈女呀烈女,不是我喜歡改嫁呀,我男人已經不要我了呀……烈女,求您給條明路走吧,家裡都四天沒起火了……我那三歲的兒餓得都暈了呀……」
我很想告訴她,你男人既另尋下人了,那是他先負了你,你為什麼不可以另尋下一個男人?一個疼你愛你,至少拿你當人待的男人。這是他薄情,不是你不貞,尋下個人兒一同奔他鄉,旁人的言語,理他則甚?
——但,我不敢這樣說。這些話是悖理的,我知道。但是究竟甚麼是「理」,我還是不大明白。天理,倫常,聖教……這些聽起來這樣巨大的字眼兒,我一個沒念過書的窮家丫頭,即使封了神,依舊懵懂。
我所能做的,只是當她哭累了在神案下沉沉睡去的時候,托夢給她,告訴她,她家東屋的房樑上還有幾塊碎銀子,是她過世的公公留下的。取下來,母子們吃頓飽飯吧。
但幾塊碎銀子,能支持得幾頓飽飯?我這笨腦筋,也無力替她籌謀一個安穩的明天。
只有出門夜遊,避開她醒來後感激涕零的叩首——我沒臉承受。
村裡這樣靜。偶爾有狗兒見到我,輕吠一二聲,然後又歸於沉寂。我隨風飄蕩,滿目茫然。變成今天這樣的局面,本非我所願。我真的、真的從來沒有想過要這樣——
我從來沒想過要得到甚麼旌表,當甚麼烈女。建祠的那日,朝廷派來的官兒念了皇上的詔書,我被社公引領至祠中,接受封誥。那個神氣的官兒,向著圍觀的鄉親們宣讀旌表的時候,未曾看見我便站在他面前,冉冉下拜。
我聽不懂他說些甚麼。是社公告訴我,皇上親筆讚許我的節義,「發揚聖教,性命不恤;固守倫常,盛名應享。」聽起來,我便似一個為禮教奮不顧身的甚麼「大儒」一般。
但我根本未曾想過那些。我死,只是為了不能和他在一起。
我還記得汗巾勒在頸上,氣息終於斷絕的那刻,眼前逐漸暗下來的陰影裡,全都是他的面容。戀著他的笑顏,魂魄不肯速去,我無聲地在花轎裡承受死的煎熬。怕外頭的人知覺了,緊握雙拳,即便痛楚萬狀也不動一動,寸許長的指甲全沒進肉裡去。但,那樣的痛裡,仍然只看見他。瘦高高一襲青衫的他,那樣乾淨溫存的,跟全世界的人都不同……
我癡癡地魂遊在村子裡。臉上掛下隨時淌落隨時消失的淚。就連淚水,都不可以多保存一時半刻。這世上,究竟有什麼東西,是不會變的?
或許,只有他的誓言。
攜手九泉,不離不棄。這一句話,已成我存在著的唯一理由。在這樣一無可戀的世界上。
村東口。我停留在一扇柴門前。有形無質的虛幻的手,輕輕撫過陳舊的門扉。
這是我曾經多麼嚮往,卻始終未曾跨入的一扇門。
我死後不久,他家便舉家遷走了。去了哪裡,沒有人知道。也許是觸景生情,也許是懼禍遠走。這原由,已經無從得悉。
這些年。這門也變樣了。人,怎得仍似當初?
是啊,不知不覺,已過了三十多年了。我的爹娘都已過世。托陰間鬼卒打聽,他二老已投生小康人家去了。我放下心來,但終究不得再見上一面。鬼卒說,我已成神,若再與俗世親人相見,便是壞了規矩。
天界人間,始終有這樣多的我所不懂的規矩。
村裡已換過兩位村長。關於我的傳說,只在一些長者心中還有所殘留。龐氏烈女,漸成一個虛無的「貞節」的代名。令人敬畏的,不可親近的。沒有人還記得,我也曾經是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一個女兒呀。
那些田間呼女伴,窗下繡鴛鴦的日子呢?哪兒去了。
我淒酸地離開那戶人家。門裡面,再不會有他。這浮生早換了人間。我真正是孤零零一個人了。守著靈牌,獨自捱這不可期的流年。
事過了,境遷了。只有他一襲青衫,依然在我心裡燒灼成一簇青寒的火苗。一點微光,疼痛,卻無溫暖。只是始終會緊擁著它,走過越來越冷的陰陽路。
火是不熄的。目是不瞑的。心,是不死的。
我一定要等到他。那個親口許我的約定。
又過了多少年。那口水塘都干了。
那口,曾經對面相逢的水塘。秋風裡,開滿了雪白的葦子花的。如今已作了耕地。再尋不出一絲絲往日的痕跡。
是不是,這便是文人們所說的「滄海桑田」?
我立在壟上。月光下,黑壓壓一片起伏著的麥浪。淚眼中,看不見那個高高的人影,握著書,清俊的眉目,一點點近了……
他再也不會出現。
午夜風,穿透我的身體。我放肆地大聲哭泣。夏夜的風吹得這樣暖,如何,卻有乾枯的落葉捲過來,繞著我,團團急轉。
有沒有深夜不寐的村人看到,田壟上,一團捲著枯葉的旋風緩緩地移動,從壟這端,到另一端。反反覆覆,一整夜。
是在這裡,我和他,一生中唯一一次面對面地說話。那靦腆的秀才郎,話聲兒輕,面龐兒紅。啊——還記不記得那日你對他說了句什麼?
——我記得。一百年也忘不了的。在那葦子沙沙的響聲裡,我說—我總是等著你,哥。
唯一的一句話。
一聲哥叫罷,沒料想此後人鬼殊途,陰陽路絕。
為什麼我與他的緣分,好似只是一個「等」字。等他出現在村口的小路上,等他挾了書下學來,等他回頭看看我,等他開言,等他考完秀才,等他大紅花轎來迎娶……到頭來,等了一場空。大紅花轎桃花簾,進去了,原來是陰間的門。
我還是在等。等他來踐這不離不棄的約。雖然,生前是他一紙書簡,親筆將我推到了死路上去。不,我不恨他。那些道理,我不懂,他一定是懂的。他讀過那麼多那麼多的書啊。他是多聰明的人呢!
他說,余頓首再四,乞妹忍辱而全義理。那日王小哥說,這是說他給我磕頭,求我去受那惡人的污辱,成全「義理」——好,為了不連累爹娘,我上轎之後才吊死。
但他知不知道——啊,他知不知道,我死,跟「義理」半點干係也沒有。我是為了他。全是為了他。
我徘徊在田壟上。水塘沒了。我沒法照一照,這麼多年,我可老了?日後他來,還能認出我嗎?他們說鬼是不會老的,但相思無情啊,這麼多年!
這麼多年。他也老了罷。他現今,可有六十多歲,七十多歲了?他已經子孫滿堂了罷。我這孤守神祠的日月裡,他在人世上,可經過了多少事?也許中了甚麼大功名,富貴傾城。他討了一個甚麼樣的妻?她一定又賢德,又美貌……呵,我不是不嫉妒的,但,這世上唯有最好最好的女子,方才配得起他吧!
我這樣羨慕她。可以在他身畔,看著他,皺紋一點點爬上來。日日夜夜。
我只有等。依舊等。一直等下去。生前的甜蜜是人家的,我只求一個黃泉的約定。
我總是等著你的,哥。
我聽到好多年前,那女兒輕輕的聲音,幽靈般迴盪在風中。一吹,便散了。
縱使你已白髮如霜。我總是等著你。哥。
「小新娘子,又來啦?」
奈何橋上,孟婆在她的茶棚裡,向我招呼道。她手頭永遠是這樣忙碌地煮著一大鍋的茶湯,顏色黯淡,不知是些甚麼物事。
她有個木勺。自滾開的鍋內,一勺一勺,將茶湯撈在許多黑顏色的瓷碗裡,分發給每一個過橋的亡魂。
我向她點點頭。來到橋頭,我的老位置。奈何橋,就像那孟婆一樣,多少年一成不變。血河滾滾,鬼哭陣陣。是個令人極不愉快的地方。
但我自己難道不也是多少年一成不變麼?不變的時辰,黃昏日頭一落,我便來到這橋頭。不變的老地方。還有這不變的一身裝束。
我永遠穿著死時所著的那一身大紅嫁衣。紅汗巾,仍然鬆鬆地繫在頸子上。
並不願穿這套那惡人給我的衣裳。但沒法子。凶死的鬼魂,是不可以換掉死時所著的裝束的。
所以每日的黃昏,經過奈何橋的亡靈們總是看到有一個穿著大紅嫁衣的女鬼,倚在橋欄,向著一個方向,一直望。誰也不知道她在等什麼。大紅嫁衣的吊死女鬼——可沒有誰敢去接近呢。
只有茶棚裡的孟婆知道。這個永遠似笑非笑的神秘的老婦人,她叫我小新娘子。
「婆婆……」我轉過頭,喚道。
「你那人,今朝沒曾到來呢,小新娘子。」孟婆照顧著她的鍋,一面對我搖搖頭。
我不再言語。繼續於砭骨陰風中,翹首凝望那個陽世新鬼所來的方向。每一天,世上有這麼多人死去啊。面無表情的亡靈從我身畔經過。一個個,經過孟婆的茶棚,從她手中領得一碗顏色曖昧的茶湯,咕嘟嘟喝下去,再奔前路。
每個人都喝她的茶湯。她從不收錢。不知擺著茶棚作什麼。
「小新娘子,你也來喝一碗罷?」
每天,她都會這樣勸我。
「婆婆,多謝你。我不渴。」我說。
我是真的不渴。做了鬼之後,我便再無飢渴意。人說這是上天特賜與忠魂義魄的恩典呢。那些終朝為口腹所累的餓鬼可不知有多苦。
「不渴也來喝一碗麼。」
「婆婆,我真的不想喝。」
她只歎一口氣,又去擺弄她那口大鍋去了。
有一次,我忍不住好奇,問她:「婆婆,你賣的這是什麼茶?」
「這可不能告訴你。」她蒼老的臉上有詭異笑容。莫非是下了毒的不成?我忖度。但那些喝茶的已經是鬼了,還有什麼毒藥能把他們再毒死一次?
「那你都不收他們錢的,婆婆。」
「我收了,小新娘子。是你自己沒有看見。不過,我要他們拿來換我這好茶的,可不是錢。」
「那是什麼?」
孟婆緩緩攪動著鍋裡渾濁的湯水,尋思了一會兒。慢慢地抬起頭來。
「我要的是他們心裡的往事。」她輕聲說。
那聲音聽起來煞是糝人。她對我咧咧嘴,眼睛裡閃爍世事洞明的狡猾笑意。
「喝了我的茶,便把所有的往事都賣給我了。從此以後,什麼也不記得,沒有愛,沒有恨,沒有恩,沒有仇。一切重新開始。有多好?」
我不再理她。轉過頭去,繼續守望。我才不要喝她的什麼鬼茶。什麼都不記得了?忘了我那奈何橋死約會不離不棄的張郎?我寧可魂飛魄散,萬劫不復。
我按了按頭上的髮髻。這是我的秘密。幾十年了。
沒人知道,出嫁的那日,喜娘替我梳妝打扮時我偷偷地將他親筆寫給我的那封書信疊成小方勝,藏進了這桂花油浸潤的八寶髻。
這些年,它一直在我的髮髻裡。縱是斷腸的話兒,總也是他給我的,唯一一件物事啊。「攜手九泉,不離不棄」,這八個字,在上面清清楚楚寫著呢。認不得它在哪兒,摸一摸那紙,也是好的。
他的誓言。
撫摸著髮髻,奈何橋上,我的臉無端又紅了。依稀彷彿,又成了那個深夜偷想羞人曲子的女兒,雙手摀住臊紅了的臉。
說黃昏,怕黃昏,又是黃昏時候。
尖尖細細的聲腔,一縷扭呀扭,從生前扭到死後,從陽世扭到陰間。扭過了這多年的歲月,那羞澀還是一樣。那惱人的黃昏,也還是一樣。
黃昏時候,我在奈何橋上等他。
「小新娘子,小新娘子,喝我一碗茶罷。喝了,就好了。」孟婆的破嗓子又追過來。
我煩躁地搖了搖頭。「婆婆,我不喝!」
「你會後悔的。」
遙遙地,她的聲音,忽而細若游絲。輕幽地傳過來。
後悔?我為什麼會後悔?我的心思輕飄飄地掠過去了。黃昏時候,我心裡只有一件事。餘者,任什麼都盛不下。
颯颯陰風裡,我抿著被吹亂的鬢腳。我老了,但,如舊的青絲裡,依然深藏著女兒的心事。
那日我正在神位裡睡覺,忽一陣喧吵,一路進了祠。我被吵醒。
「賤人!我沒你這樣的女兒!你在烈女祠裡想想,你想想!你對不對得起父母?對不對得起你那婆家?對不對得起天理良心?喪廉寡恥的東西!……」
是誰這麼吵鬧?我睜開眼睛看看,見一個中年漢子按住個十五六歲的姑娘,正破口大罵。那女孩兒披頭散髮跪在地上,被她爹按得額頭著地,都看不見臉。只見一縷鮮血,緩緩自亂髮底下流出來。
女孩兒倔強得很。也不哭。倒是旁邊一個像她娘模樣的婦人,哭的不成人形。一群村民圍在週遭,指指點點。
「你說,你對不對得起天理良心?沒臉的賤貨!……」
如此,擾攘了半日,我才聽明白事情的原委。
原來那漢子是村裡現今的塾師,他女兒自幼許了陳家的兒子。本說是今年過門,誰知那少年得了傷寒,一病死了。塾師逼著他女兒捧了牌位嫁到陳家去守寡。女兒不但不允,還口口聲聲說她本就不喜歡陳家兒子,早已和時常來村裡做木匠活兒的一個外鄉小伙子私許了終身。如今那陳家的死了,她正好嫁那小伙去。
她爹怒不可遏。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女孩兒便是不改口。風聲鬧大了,傳到她婆家人耳朵裡去,說這未過門的媳婦敗壞了他家的名聲,一個狀子,告到族裡去,非要這女兒殉節不可。
我越聽越是心驚。什麼是殉節?那不就是像我一樣地……那不就是死?
怎麼可以這樣?我死,是別無選擇,是不甘受辱,是自己情願。但,怎可逼迫一個並不想死的女孩兒去死?這跟殺人有什麼分別?
她沒有做錯事。不過是愛上了一個男子。這些人,他們有什麼權利剝奪她的生命?
「各位父老,我李某養了這麼個不孝不義的東西,是我前世不修。我沒臉見村裡人,沒臉見龐烈女。這東西若再不悔改,全憑族裡處置,我只當沒生過她!」
「爹,我沒害人,我沒做錯什麼,你為什麼要殺我?」女孩兒伏在地上,忽而淒厲地大叫。
「混帳!陳家是我親給你許下的婆家,你不顧貞節,我還顧信義哩!不要臉的東西,竟私定起終身來了!我告訴你,你既許給了陳家兒郎,那便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容不得你挑!」
「陳家的再好,我不喜歡。何況他都死了!爹,我是你親生的囡,你就真的忍心為了個虛名兒把女兒往陰曹裡推?你才沒有天理良心,你不配做爹!」
那漢子只氣得週身亂戰,一把推開抱著女兒哭泣的婆娘。「你聽聽這東西!你聽聽這東西!連親爹也罵起來了!這就是你生的好丫頭!偷人養漢,忤逆不道,如今都學會了!若再容得她在世上,將來還不知出什麼丑禍哩!趁早了斷了倒好!」
便轉頭向人群裡一個婦人含愧道:「親家母,我教女無方,養出這麼個沒廉恥的東西,連累了你家清名。好在現下還未曾真正鬧出什麼大亂子,就……就讓她到下面去陪你家令郎罷……」
婦人似笑非笑地說:「這個我們可不敢定。人命關天呀。還得族長說了算。再說,你家丫頭既不情願,這強扭的瓜也不甜麼。」
女孩兒的爹恨道:「情不情願,由不得她!族長,您替我做主,了斷了這個孽障罷!」……
不不不。我聽得週身顫抖。他們竟然要活埋了她。那族長還說什麼「我們村出過朝廷旌表的烈女,貞節之風,一向是最受四鄉八里的敬重的。若是竟有這等令全村蒙羞的醜事,不但大家臉上無光,怕是龐烈女她老人家也要怪我們後人不肖呢」——誰要你們多事?!
我的雙眼因氣憤而模糊。我不過是依自己本心行事罷了,誰料想多年後,我的名字,竟成冠冕的殺人借口。若有情,自有堅心相從地下,若本無意,誰可強一個活生生的女兒為一個已死的人殉葬?這和當年那鄭公子逼死人命有什麼分別?
爹呀,你把我許了他,我咋能嫁旁人?我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是當年自己的叫喊,隨著血手印印在地下的淒艷盟誓。但,我心是早許了他的。為他死,是我甘願。可眼前這個爹說什麼來?女兒明明不愛那死人的,他卻說什麼「你既許給了陳家兒郎,那便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容不得你挑」——硬生生將女兒逼入黃泉。他愛惜的是自己的聲名,不是女兒的性命!我大怒之下,靈牌在神案上格格抖動起來。
「看!看!烈女的神位……神位……」有人指著我驚呼出聲。
「喪倫敗節,喪倫敗節啊!烈女的英靈震怒啦!烈女,您老人家息怒,我們今晚便處置了這個孽障——」族長帶著眾人,黑壓壓跪了一片。
我只覺一陣暈眩。
天啊。為什麼會這樣。
日光微斂。我自靈牌中顯身。
那群人已離去。他們說今晚要處決那女孩兒。白日裡我無所作為,只能乾著急。但夜晚是我的天下。我顧不得鬼神不可無故在凡人面前顯形的禁令。我要去顯身在那些人眼皮底下,清清楚楚地告訴他們,我不想那個女孩兒死。我不准他們殺她。我還要命令她爹把她嫁給她喜歡的那個木匠。
既然我此生薄命,多希望其他女兒,得有美滿收梢。
是的。我一定要這麼做——
我抖抖衣衫,飄然出門。
「烈女!且請留步!」
我回頭,社公與土地雙雙趕來。
「二位有什麼事?」
「烈女,我等有一言相勸,請隨我們來,待我等細細向你分說明白。」
「二位神仙,小女子現下有急事,有什麼話待我辦完事再說好麼?」
我御風欲行。衣袖卻被扯牢。
「烈女,不瞞你說,我二人知道你是要去救那李家女兒。」
「既然知道,還扯著我做什麼?救人如救火你可知道?遲了,怕就來不及了!」
「唉,烈女,我等就是奉命前來阻止你去做這件事的。」土地說。
我驟然回身,瞪大雙眼。我不相信慈藹的土地公公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為什麼?!她沒有錯!」
「烈女,世間對錯,原本難明。」社公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你說了不算,我們說了也不算。一切緣法,須安天命。」
天命?什麼是天命?難道任由一個豆蔻女兒無辜枉死便是天命?若是如此,要這天來做什麼?我嘴唇顫抖,話也說不利落了。
「社公,土地公公,我……我沒想到你們……那女孩兒,那女孩兒……就因為她許給的那個男人病死了,她要被她親生的爹活埋,這就是天命嗎?這就是天理嗎?」
「烈女,稍安毋躁。聽老兒一言:我等亦是奉命行事。須知暗室欺心,神目如電。世間三界,無論你為人,為鬼,為神,一切行動心思,莫不在上蒼掌握之中。你這逆天行事的念頭一動,神明早知,故此派遣我二人前來,免你犯下大錯。」
「我逆天……」
「烈女!聽老兒把話說完。那李家女兒受此極刑,雖說太重了些,亦是應得之報……烈女,稍安毋躁!世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那女兒此生是生就了早夭的命。你如何變更一個人生死簿上的壽數?更何況,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天上有天上的律令,人間有人間的倫常。若是誰都不守規矩,任意胡行的話,這世上不是亂了套了麼?李家女兒今日遭此慘報,亦是天意。是個殺一儆百的意思,你明白麼?烈女?便算是她罪不至此,為了警戒後人,安穩倫常,犧牲一個人的性命可算得什麼呢。各人有各人的命數,誰也替不來。老兒勸你一句,丟開手,莫管這樁閒事了罷。」
我冷笑道:「社公,我知道我沒讀過書,不識得什麼大體。可天底下人命至重,這道理我也還懂。倒不信如今這「天道」是反著來的!我只知善歸善報,惡受惡果,沒聽說過無辜受死倒是天意。我今日便管了這樁閒事,倒要看看能犯下什麼大錯!」
我不再理他們。用力一掙,抽身便走。
「烈女!你是朝廷旌表的正神,行動要三思啊!」
你以為我稀罕這個旌表麼?我笑了笑,頭也不回:「旌表,神位,我不要了,您二老奏明天庭,誰稀罕便給誰罷!」
「你與張秀才的姻緣也不要了麼?」身後傳來厲聲叫喊。
——便似一根鐵釘,生生將我定在地下。他說什麼?他說什麼?我緩緩轉身,身如秋葉亂戰,眼前一片模糊。
一遲疑,他們已行近面前。
「烈女,我等與你相處這些年,能害你麼?真真是為你好啊!你且想想,明知天意如此,既存了這殺一儆百的心,有誰去搗亂,神明能饒得過麼?天庭能饒得過麼?你果真不稀罕神位旌表,是你的清高,老兒也難說什麼。可你想,豈能是革了你的旌表這麼簡單?革了你的旌表,便任你隨意遊蕩,在奈何橋等到你那秀才,雙宿雙飛麼?烈女啊,凡事要三思。什麼是天,天便是無情。有情的,做不得天。沒些手段,鎮得住這滔滔的三界五行麼?天既不憐李家女兒,也便不會憐你龐氏烈女。管你遭過多大的冤屈,有多大的理兒,到頭來,怕是一聲令下,你便灰飛煙滅,萬劫不得超生啊。你還等得到你那秀才?」
社公滔滔不絕地說著。便似一柄薄鋒的刀,一根根,一根根將我渾身的骨頭盡皆剔掉了,我只覺週身一軟,蹲身便跌坐在地下。
我這樣悲憤。我四肢百骸都在抖。但,我知道他說的是真的。
個個字都是真的。
死當候妹於奈何橋頭,與妹攜手九泉,不離不棄。幾十年前那個碎心的冬日,他親筆寫下的盟誓。這些年了,我什麼都沒了。爹娘沒了,家沒了。只有它,還藏在我的髮髻裡,支持一個又一個,奈何橋頭失望苦候的黃昏。啊——他不棄我,我怎能棄他?如果,他來了,找我不到——
我彷彿看到他在奈何橋一直的等,一直的等。陰風颯颯吹著他的青衫。原來龐家妹子到底負了我,先行投胎去了——他說。
不不不。我不能。既情願為他捨命,又怎忍令他空等百年。如果他誤會我拋下他投胎去了,他將鄙視我,輕蔑我,忘記我……我抱住自己的頭。我受不了!
我是,這樣愛他!
情願為他受盡任何折磨。包括背叛自己的良知。
我可以忍受苦苦地等他,一直地等他,但我怎能忍受他的輕蔑。原來龐家妹子是這樣薄情的女子,枉我看錯了她,還跟她許下什麼不離不棄的誓言呢!真是可笑!——虛妄中,他嘲笑的聲音像只蜜蜂,在我的頭上亂刺亂扎。
徹骨的疼痛。
我呻吟著崩潰。天塌地陷,愛慾,宛轉沉淪。
「我……我不去了。謝你二位提醒……」我聽到自己這樣卑鄙地說道。
我從地上爬起來,掩面狂奔而去。
我不能留在這裡了。不能留在村中,聽那女兒臨死的慘叫。更不能留在那所謂的烈女祠。我真的沒有臉面再在那兒停留一時半刻。
我沒有方向地一陣狂奔。眼前儘是昏黑。撲面疾風如刀,狂暴地穿過我的身體。我感到頸上的紅汗巾又在收緊、收緊——
再這樣跑下去,我怕是不待天罰,自己先就魂飛魄散了吧!昏沉中,我渾渾噩噩,隨手抱住一件撞到我面前的物事。站定了,喘息良久。
睜眼一看,那竟是奈何橋頭那根我每日倚慣了的柱子。啊,昏茫中,我竟不知不覺,跑到這裡。
原來我已經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這鬼蜮血河,已是我心底最留戀的地方。縱然失心茫昧,道路不辨,還是來到此地。
這兒便是我的家麼?這個徒呼奈何的地方。
我聽到自己喋喋地笑了起來。
「小新娘子,你又來了。」
茶棚裡的孟婆平靜地跟我打著招呼。
我還未來得及回答,只見那邊一陣騷亂。
有鬼卒押著個新鬼上橋來。
奈何橋每天來來去去,不知走過多少亡魂。但這個新鬼,她一直掙扎咆哮,兩個鬼卒,一邊一個,方勉力按住。
莫名地,我開始發抖。
他們經過我身邊。那女鬼抬起臉兒,亂髮分開,露出一張七竅流血的面龐,好不怕人。
「放開我!放開我!我死得不甘,我沒有做錯事!放開我!我爹爹殺了我,我冤哪——」
她淒厲地尖叫。狂亂地掙扎搖撼,發間簌簌地落下許多泥土來。
我瑟縮在橋欄之間。啊——這是白日裡我未曾看見面容的李家女兒!
——她已經被活埋了。被她的親生父親,她的婆家,全村的人……
我自己亦是凶死的厲鬼。但,我這樣害怕。因為我虧心。我本可以救她的,卻沒有救。任由她無辜遭受這世上至慘的死法。
我冤哪——
她厲聲高叫。是的。她冤。誰都知道她冤。不是冤似海深的鬼魂,是萬萬沒有這樣悍厲的氣勢的。可她冤又如何?有誰可以為她說上一句公道話?
而我。在她尚未慘死的時候,本有機會相救,卻袖手。只因一份私心,一點愛念。我及時抽身,置她於不顧。
原來愛可以讓人變得這樣自私和冷酷。
我滿眼是懦弱的淚。
他們經過茶棚。停下。孟婆舀了一碗茶,柔聲道:「姑娘,喝了它罷。喝了便不苦了。」
她猶疑地望著那碗茶。流著血的眼睛裡,目光閃爍。
「喝了罷,姑娘。喝下這碗茶,甚麼事情都忘記了。你再也不會記得那些痛苦的過去,你會快快樂樂地去投胎,可有多好?」孟婆的聲音越發柔和,將茶碗向她口邊遞去。
嗆啷一聲,碗碎茶流。
「我不喝!」她張口大喊,口角邊仍有未盡的血,絲絲流下。「我不要忘記。不要忘記我的冤仇,也不忘記……他。我要等他。」猙獰的她,忽而安靜下來。她低頭望著茶水滲入地面,殷紅的眼睛裡掉落淚水。
淚,一行一行,混著鮮血從她髒污的臉龐淌下。沒落地,就消失。
鬼淚。
世上最短暫的東西。比生命本身,更虛妄。
可是,我要等他。她說。
鬼淚,同樣地,一行一行,淌過我的面龐。
孟婆歎道:「你們這些姑娘啊……何苦呢,李姑娘,你可知道你將要在枉死城內囚禁五百年。五百年後,你的那個情郎都轉過多少次世啦,你自己算算?他還能記得你麼?你不喝我這茶,豈不是自找罪受麼。這五百年的相思,你怎麼捱?」
她抬起頭。伸衣袖擦擦血淚橫流的面孔。
「我可以捱。他一定會來。」她輕輕地說。「就算轉世,他會認得我。」
「可不可以不要把這位姑娘入在枉死城?」我鼓起勇氣,上前去對鬼卒說。
他們很為難地,面面相覷。「這個麼,我們說了可不算……」
「我知道。只是煩請二位大哥,待會兒在閻羅王跟判官爺面前說幾句好話。這位姑娘死得實在可憐,能不能念她無辜早夭,法外施恩?」
李家女兒抬起臉,怯怯地望著我。啊,再怎麼猙獰,她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女兒。十六歲,就像我當年一樣——我心中劇烈酸楚。
「姐姐……」她感激地囁嚅著。
我轉身向鬼卒冉冉下拜。「二位大哥,小女子這裡先行謝過了。」
「噯,那我們盡力便是……盡力便是……不過,可不敢保結果是什麼喲。我們身微言輕……哎,您別行這大禮,龐烈女!」
一句言語霹靂。她於瞬間大睜雙眼,直勾勾瞪到我臉上來。
「原來你,你就是……」
她眸子幾乎爆裂。流血扭曲的五官,快要貼到我的臉。
「你就是……」我來不及聽到她想說什麼。鬼卒怕出亂子,左右挾住了,一陣風般將她帶入冥府。一路長嚎,漸漸遠去。
我就是。我就是什麼呢?是殺她的幫兇,是見死不救的冷心腸,還是一個同樣無能為力的女子。
她沒有說完的那句話。到底是什麼。
我自己也已經不知道,我是什麼。
我搖搖晃晃地蹲下身去。
「小新娘子,起來罷。」
孟婆站在身邊。「別難受了,那姑娘,你是救不了她的。」
我抬起頭來。「婆婆,你怎麼知道?」
她臉上帶著一如既往的神秘笑意。「我在這奈何橋,守了多少年啦。來來去去,生生死死,恩恩怨怨,我看都看得膩了。有什麼我不知道。小新娘子,那姑娘可憐,給挑上了,沒個跑兒。就是你去了,也濟不了什麼事。」
「婆婆……你說她給挑上了……是給什麼挑上了?」
「什麼,命唄。給這樣個凶命挑上了,誰救也沒用咧。」
「真的在人出生之前,這一輩子的命就早都寫好了,變不得了麼?」
「小新娘子,你不懂啊。命是天定的,也是人走的。」孟婆下垂的唇角,笑紋詭秘。「就好像剛才那姑娘吧,她要不是那麼剛烈,服個軟兒,守寡也就守了,會死得這麼慘麼?可話又說回來,要不是她生了這麼個剛烈的性兒,這命,也不會偏挑上她了。唉,還非得是這麼剛烈的姑娘,殺了,才怵目,才驚心,才鎮的住後人呀。好,選的好,選的對。真真英明咧。」
「婆婆,你說什麼?」
「我?呵呵,我什麼也沒說。」孟婆轉身回茶棚,探出頭來向我咧嘴一笑。我又看到那世事洞明的狡猾眼光。
我好像,明白了一些什麼……
「小新娘子,你喝杯茶罷?」
又來了!「婆婆,我都說了我不喝的呀。」
「你為什麼不喝?」
「李姑娘為什麼不喝?」
「嘿嘿。她?她會後悔的。」孟婆舀著茶湯,分發給新來的其他亡魂。「我這茶啊,可是天底下最奇妙最慈悲的東西呢。偏有人跟自己過不去,就是不喝!可不是笨到家麼?唉,閻羅王說我這茶喝與不喝,但憑自願,可不能強人家喝。不然啊,老婆子我一個兩個全給你們這些笨鬼灌下去,那天下就太平嘍。不過,算來算去,一千個裡頭,有九百九十九個都喝了我的茶喲,」她忽然用木勺衝著我,指指點點:「瞧瞧,瞧瞧,也只有這一兩個不開竅的,這樣的好東西,偏不喝!你受罪去罷,老婆子才不可憐你咧。」
「婆婆,你可知道這世上有些人寧願痛苦,不要遺忘。」
「我才不管你痛不痛苦。你是活該。」她咕咕噥噥,一味擺弄她那口大鍋,也不看我,「等等等,你等個屁?等雷?是等雨?」
她忽然抬起頭來望著我:「小新娘子,從今兒起,我不再讓你喝我的茶了。將來有一天,我會最後問你一次,喝,是不喝。你記住了!我可只問一次。」
「我知道了,婆婆。不過,我想我還是不會喝的。」
她又低下頭去,不再看我。在那陰暗的茶棚裡,萎縮成模糊的一團。
「小新娘子,記住我剛才告訴你的,命是天定的,也是人走的。」孟婆說,「命就是你的心帶你去的地方。」
我不再回烈女祠。白日裡,找個樹洞或是老鼠洞什麼的,胡亂睡下。捱至太陽落山,便到奈何橋來。
孟婆很少再跟我說話。她總是低著頭,在她的茶棚裡忙碌著,鼓搗她那鍋千年不變的茶湯。
除了有一次,我問她有沒有再遇到那日的兩個鬼卒,李姑娘可得到恩赦。
「不可能!不可能!」她搖著腦袋說,「冤仇那樣深的鬼,不在枉死城關個五百年,才不敢放她出來咧——五百年也不一定夠。我看啊,她這相思病得在大牢裡慢慢害嘍——誰叫她不喝我的茶!」
「為什麼非得關五百年?」我問。
「咦!這樣怨氣沖天的厲鬼,不在裡頭好好磨磨她那烈性子,難道放出來禍害人間啊!」她白了我一眼,似乎覺得我太愚蠢。此後再無言語。
我只好知趣閉嘴。獨自立在橋頭,作我永恆的守望。陰風陣陣,吹著我的紅衣裳。流蘇汗巾,吹得長長的,像一隻手,一直招,一直招。
郎啊,我已等了多少年。你怎麼還不來呢。
我想我會一直等下去。因為有你的誓言在我的髮髻裡,就可以敵住這血河之上,奈何橋的透骨寒風。
可是我不知道還要等多久。
一個兩個,三個四個。我數著一個個路過的亡靈。它們面無表情。它們都喝了孟婆的茶。
只有我不曾喝過。
終有一日。我佇立橋頭,百無聊賴。心,忽而無端亂顫。
我已是鬼。沒有血肉,沒有臟腑。但,我的心無端亂顫。
也許那是心的魂魄。
我伸長頸項張望著。紅汗巾颯颯亂舞。
遠遠地,來了一個瘦高的影子。
啊,遠遠地來了一個人。瘦高的身子,飄飄的青衫。呀——那不是張家那後生,我未婚的夫?
心如小鹿撞。看看他近了。俊秀的眉眼,依稀都看得清。怎辦?左邊是水塘,右邊是田地,沒處躲,沒處藏,只急得臉若紅霞——
狹路相逢。
——這無著無落的一刻,我被自己心生的幻象玩弄,似醉如癡,團團急轉。
「妹子——真的是你——」眼前人,開口說話。蒼老的聲音,頓驚醒片時春夢。
哪裡有什麼葦子花。哪裡有什麼十六歲美嬌娘。
一切皆是虛妄。
這裡原是奈何橋頭,血河陰風。我原是紅衣吊頸死了幾十年的女鬼——
剎那間,鬼淚如傾。
但,他不也是鬼了?啊——他,他終於來了。這麼久,他終於——來了——
疑幻疑真。
我定住神思,只看眼前人。
眼前的人。
我那張郎。我那少年得志風流俊俏的張郎。
這人兒,背躬如蝦,白髮零落。
「妹子——真的是你——」他說。他的喉嚨,已沙啞難言。
但這有什麼關係。早已知道他會老的啊,幾十年了——
幾十年了?算一算,從我吊死那年到如今——
六十年了!
六十年。一個甲子。天干地支,整整的一個輪迴。
多漫長的等待呵。真不敢相信,我竟已經就這麼飄飄蕩蕩的,六——十——年了。
但,我終於等到他。這人兒雖老了這許多,畢竟還是那個人兒呵。我的張郎。我的未得同衾共枕的夫。
我伸出有形無質的手,輕輕撫摸他有形無質的面龐。蒼老的面龐。
哥。我喚道。
「快走!快走!別磨磨蹭蹭的!」忽然有鬼卒,從後面搡了他一把。
「你幹什麼?他是我夫君,幹麼推他?」我上前怒喝一聲。
那鬼卒躬身,畢恭畢敬:「龐烈女,小的奉命去捉這忘恩負義薄情欺心的賊……」
「你說什麼?你給我閉嘴!」悍厲之氣一時頓發,嚇得那鬼卒後退了兩步。我畢竟,是個凶死的厲鬼呵。
「烈女,不……不關我的事……是捉拿文書上這麼寫的,命我速速將他帶去受審呢……」
「你……」我又上前一步,只嚇得那鬼卒連連大叫。
「妹子,是我對不起你。」喧鬧中,他忽然說話。
我安靜下來。
「哥……他們不知道……你別跟他們一般見識。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已的,你也沒有辦法。我……我一點兒也不怪你。等會兒我去跟閻羅王說。他們一定是弄錯了。」我輕輕地替他整理這一路上被鬼卒拉扯得凌亂的衣衫鬢髮。
「妹子……是我害了你。我誆得你苦了這麼多年……事到如今,我什麼也不瞞你了,瞞也沒用了……妹子,我是有意的。那幅畫,那幅畫不是不小心落在旁人手中的……妹子,我是有意的。我不是人……」
他在說什麼?啊,他在說什麼?我怔怔地注視著他。這愁苦衰頹,雞皮鶴髮的老人……我的張郎……可是,怎麼我都聽不懂,他在說什麼?
天旋地轉。我踉蹌著扶住橋欄,低頭望去,橋下的血浪滔滔的,好像要撲到臉上來。血腥氣,怒吼震耳欲聾。
啊,誰能告訴我,他在說什麼?
「烈女,這樁公案,今朝才算真正了結啊。六十年,也夠久了。」出現在眼前的,是判官。紅袍鐵筆的判官。「你一直不知道,當年這廝鄉試頭一遭便中了秀才,進了城,他可開眼界啦。嗬,恨不得一時便做了大官,橫行霸道才好。若是老老實實憑學問考去,以他的才學,那本也未必不能。可他等不得了,一門心思,只想著歪門邪道,怎麼花錢捐個官,明朝便上任才好。可巧,便碰到了那個姓鄭的……烈女,你不用我再說下去了罷?你很明白了罷?」
我死死抓住橋欄,費盡全身氣力,擠出字來道:「判……判官大人,您請接著說下去。我……我不明白……」
「咳,還要聽?這可是氣死人的事呀。他見那姓鄭的喜歡美色,便豬油蒙了心,巴巴兒的趕著人家,告訴說自己的未婚妻子貌美如花,怕人不信,還特特兒的畫了像給人家看。那姓鄭的看了很喜歡,就許了他捐個知縣,要他將妻子獻出……」
我全身顫抖,三魂七魄,一寸一寸,離身而去。我看不清它們去哪兒了?也許飛走了,也許是掉下去了,掉在萬丈的血河裡,撈也撈不起來了。
「……那姓鄭的怕你烈性,到不了手,又怕你跟他拚命,」判官的聲音,繼續不停地響在耳邊,「這畜生!你問他!他可還獻勤兒呢,告訴人家你是孝女,給出主意讓拿你爹娘的性命要挾於你。又自告奮勇給你寫封信,一提再提天理人理,又勸你好好侍侯姓鄭的,最後可還拿個什麼約會誆了你苦等六十年……」
「張……這,可是真的?……」我緩緩轉向他。一開口,只怕心肝肺脾,全碎成血紅的屑末隨風飄走。
他點了點頭。「妹子,千真萬確是我當年喪了良心,如今後悔也來不及……隨你拿我怎樣,也是無怨的。」
一滴渾濁的淚,聚於他骯髒眼角,閃亮,而後蒸發。
鬼淚。虛妄中的虛妄。
「他後悔?他當然後悔哪。如今也不妨告訴你,你本有通天的祿命,命數里,若是規規矩矩循個正途出身,少說也做到大學士。可你這一著賣妻求榮呢,舉頭三尺有神明啊,你自己想想你這一生吧。捐了知縣,又爬到知府,後來呢?不到三年,不就丟了官?這些年,你東打點,西打點,可怎麼樣了呢?你抱怨運氣不好,你的好運氣是你自己親手扔了的!你發了一輩子的富貴夢,到頭來,你是個什麼?守城門的老兵,活活凍死的……」
「判官大人,求您不要說了!」我摀住耳朵,蹲在地上。
「妹子,是我這一生造的孽,害了你,這樣受苦。什麼都別說了,我自作自受,什麼都別說了啊……」他搖搖頭,走向判官。「大人,您帶我去罷。地獄裡,什麼罪該我受的,我去受。」
「嘿嘿,你造化啊。大王說你雖然可恨,這一世裡的罪也受的夠了,因此上判你不必地獄受苦,只要三十生投生畜生道,償清了餘孽,便可再做人了。跟我走罷。」
他哆哆嗦嗦地行遠。走到茶棚邊,孟婆照例道:「且喝杯茶再去罷。」
渾濁的茶,碗中蕩漾。他顫抖著捧起。
——「不要喝!」我衝過來,拉住他的手,「喝了,你就什麼都忘了。連我也忘了。」
「那不是很好?」
「我不要你忘了我!」我洶湧地大哭起來。啊,一時間,什麼薄情,什麼負義,我全忘卻。我只知道眼前這個人是我等了六十年的,六十年我終於等到他。我不要失去他。
我不可以失去他。我是,這樣愛他!
是的。六十年我都未曾明白過,我竟然是這樣愛他。即使明知當年他為了富貴功名,將我拱手送人。但奈何橋上,恩仇俱泯,恨意一度噴薄,旋即煙滅。這一刻,我只要他留在我身邊。
我不讓他走。
我不許他走。
我用力抓住他破爛的衣衫。六十年,輾轉反側,千言萬語,到頭來只剩下一句——「我不要你忘了我!」
反反覆覆。聲嘶力竭。
「妹子,你何苦?我忘了你,你忘了我,從今後兩不相識,不是更好?什麼煩惱都沒了。」
「但是……但是你說過……不離……」
「妹子,對不起。我不好。那個誓約,我只是一個騙局。」他端起茶碗,對我笑笑:「妹子,原諒我。」
我來不及說出那「不棄」二字。他一飲而盡。
這是我第一次在這麼近的地方見人飲孟婆的茶。我看到,碗空茶盡,有一顆心,一顆小小的血色剔透的心,自他的口中躍出來。
落入孟婆手中。她一揚手,心,墜落翻滾的大鍋,化作一個泡沫,很快溶入那一鍋顏色曖昧、熱氣蒸騰的茶湯。
孟婆抬起頭對我詭秘地一笑:「我要的是每個人心裡的往事。」
「令人忘記一切的茶,就是每個死去的人一生的往事。以毒攻毒,喝下往事,便忘記了往事。捨,即是得。你懂了麼?」
我癱倒在地上。
他望向我的眼神空洞,已經沒有任何記憶。
他不見了。他不見了。他不見了。
我等了他六十年。我終於見到了他。但是,他再次消失了。
永遠消失了。
為了等他,我毀棄了生命,放棄了轉世,背棄了良知。而一句不離不棄,那不棄二字,卻連說說,也吝於讓我說完。
那個誓約,只是一個騙局。生死也是個騙局麼?
我看不清。
什麼是天理。什麼是天理?誰來告訴我?或者,這本是個不存在的東西。
我心中有什麼,像橋下的河水一樣,滔滔翻滾著血腥的咆哮。
我哈哈大笑著站起身來,伸手解開髮髻,取出那張六十年前,龍飛鳳舞情人兒親筆的字。奈何橋的約定,他已踐過。只是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
薄薄的黃竹紙,朱絲闌,血肉粘連。
我掌心裡片片飛出蝶翅般的碎屑。在陰風中四散,不知所蹤。
不是每對男女,都可化蝶。絕大多數,就像這殘缺的蝴蝶,飛不到春天。永遠太遠了。沒有人知道它究竟在哪裡。
長長的黑髮於風中亂舞。我俯身,在橋下的血河裡照到自己的影子。紅衣,亂髮,頸上的汗巾——啊,這才是一個凶死的厲鬼!
或者這才是我本來的面目。
我格格地笑了。眼眸裡,放出血紅的光焰。
「小新娘子,喝碗茶罷。」
孟婆。她又站在面前。
碗中茶湯蕩漾,映出我獰厲的容顏。
「喝了罷,喝了,一切苦難都結束了。」她柔聲勸慰。
「不喝!」我狠狠地說,「我不要忘記!我不要忘記!翻天覆地,我也要把他給找出來!他以為忘了我就沒事了?我可還沒有忘記他呢!——我要去找他!」
孟婆將碗扔入血河。
「你已經拒絕了最後的慈悲。」她平靜地說。
我向她點點頭,咧嘴一笑,乘陰風騰空而去。我知道這一去,永遠永遠,再也見不到孟婆,和她的茶。
孟婆沒有向我道別。但是,最後的一瞥,我看到她乾癟的嘴唇翕動著。她的口型——她在說:
小新娘子,再見。
那一夜,某個村莊裡六十年前建成的龐氏烈女祠,莫名焚於大火。
火燒了整整一晚。第二天清晨,鄰近村莊的人趕來救援,駭異地發現所有村民全部死於家中,雙目圓睜,表情恐怖至極。
無一活口。
孟婆說,命就是你的心帶你去的地方。
後記:
某年某月某日,某城。某男某女喜結良緣。
大紅花轎,吹吹打打地抬到男家。
「落轎!」一聲吆喝,花轎落在家門口。蒙著紅巾的新娘被攙扶著下來。
「過火盆!」
「撒豆!」
「拜四方神靈!」
「蘋果帶進房,一生常吉祥!」
「弓箭在門楣,一生常順遂!」
「分糖撒米!」
……繁文縟節,依足規矩,一項一項都做足了。戴眼鏡的新郎低聲抱怨:「如今都民國了,還搞那些封建老例,真是的!」
不留神被旁邊的三舅婆聽見,揪著耳朵訓斥:「小娃娃懂得個甚?莫以為娶了親就是大人了哩!為你成親,你爺爺特特兒的請了老家鄉下的懂行人主禮,以為是玩的?你們小娃娃家不曉得哩,這些規矩,可大有來頭的,錯了,可不得了!……」
「能怎麼著啊!」新郎頂撞道。一瞥眼,見那新媳婦似乎獨自先進了洞房,不禁呼道:「喂!……」
「這孩子,叫喚啥呀,真失禮!」三舅婆責備道:「你咋了?」
他回頭看看,新娘子明明在身邊站著嘛。呵,敢是傻小子娶媳婦,樂的眼花了?「沒什麼,我嗓子難受,鬆泛鬆泛……」
好了,規矩再多也總算有完的時候。終於熬到進洞房。小伙子鬆了一口氣,看看新娘,臉上不由得微微的笑了起來。
次日早晨。
「少爺,該起啦!少爺?」家裡的丫頭站在新房門外,叫了又叫。裡面便是沒個動靜。咦?敢是少爺新娶少奶奶,春宵苦短?
丫頭捂嘴偷笑。懾於夫人嚴命,「定要把少爺跟少奶奶速速叫起來!日上三竿,成何體統!」——終於把門打開。
「少爺?少爺……我可進來啦……」丫頭一路說著話,免得羅帳裡的兩個人得意忘形,都不知來了人,大家尷尬。
新房窗簾厚實。屋裡暗沉沉。丫頭一路摸進去——
「啊!不得了啦!救命!救命——」
尖叫聲,劃破庭院的寂靜。
少爺和昨日新娶的少奶奶雙雙死在床上。兩人的死法一色一樣:咽喉穿了個大洞,血汩汩的,把三床新棉被都浸了個透。
少奶奶的手裡,攥著一把剪刀。
少爺和少奶奶都是學生。自由戀愛,自由婚姻。
城裡,沸沸揚揚。沒有人破得了這一起奇案。都說是他二人偶然爭吵,一時失手。可沒人能說得清為什麼夜裡沒有人聽見打鬧的聲音。
只有三舅婆,得了消息,倒抽一口涼氣。
「想不到,想不到……還是惹上那東西了……」老太太喃喃地念叨。
旁邊的婦人就問:「舅媽,惹上什麼東西了?」
「花煞!他們沖犯了花煞!」三舅婆脫口而出,自己也吃了一驚,趕快低頭念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幽冥暗夜,我著大紅嫁衣,與自己的頭髮跳舞。
我寂寞了多少年,算都算不清了。也不想去算。
這世上已沒有我感興趣的事情。但,我記得一件事——
翻天覆地,我也要把他給找出來!
「舅媽,什麼是花煞?到底什麼是花煞?你說呀舅媽……」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註:花煞,民間傳說中一種常在結婚時作祟的厲鬼。人們對之有種種防範措施及儀式,後來漸漸湮沒本來的意義,而演變為婚禮中的種種禮儀。
來源:起點中文網 作者小青
[ 本帖最後由 dumbmotor 於 2008-4-25 23:46 編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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