蠱變

Sadako 發表於 2008-2-22 18:01:59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 3219

青燈夜。她候他於路畔,粉牆東。

  春風裡柳絲連綿,迢迢迤儷不抵她的柔美。單看縞袂綃裳,那水如環珮月如襟已敵過多少紫妒紅爭。影兒在粉牆,俯仰便是千嬌百媚,更不知那容顏何等的絕色。是耶非耶?先自酥了半邊。只怕多情種子消受不得這傾國傾城貌。

  春風煦煦。心如醉。他看那纖腰一握,從未相遇這樣的女子,只一個背影便迷得人顛倒若此。她身周如有淡煙嵐霧,恍惚間,神仙中人。

  他忍不住學了西廂詞句,惴惴地,唐突佳人——

  呀,怎不回過臉兒來?

  她低低一笑。

  蒙公子青眼。妾身飄零淪落,貌陋不敢驚動公子。倘公子不棄,妾當侍枕席。

  ——原來是個拉客的風塵女子!他心裡失望。可惜了這樣脫俗的好風神。卻又不禁竊喜,既然不過是個風塵女子,倒好辦了。他鬆弛下來,放出一貫花叢走馬的風流手段。

  敢問姑娘芳名?

  妾身姓玉。

  怎麼,還要搭搭架子麼?一個風塵女子,誰問你貴姓來?也不怕辱沒了祖宗。他淡淡一笑,湊身近前——果然生得好身段,苗條嬌裊。綃裳一束,柳風裡那腰身細若無物。抱月飄煙一尺腰,竟是真的。怕便是如此的女子方作得掌上舞吧。不知把這細腰攬在懷裡雲雨時,是怎樣的銷魂?想著,週身燥熱起來。

  他的手輕輕落於她肩膀,一路向胸口逡巡去。

  玉?姑娘姓得好啊。玉什麼?玉如意,玉嬌娘,玉觀音?你這麼美貌,叫什麼也是當得起的——

  她格吱一聲笑了。多謝公子看得起。

  我叫玉髑髏。

  他感覺到手底下有些不對勁。

  她緩緩地回過頭來。

  〔變徵〕

  十三歲的春天,我跟師傅來到平安鎮。

  平安鎮並不平安。方圓百里這已不是秘密,此刻在鎮上長者的敘述之中那驚恐尤顯真實。道長,我們這可全靠您了。老者花白的鬍子顫動著,他毫不掩飾對於師傅盲目的依賴。平安鎮已經惶恐到了病急亂投醫的地步,但清石山卓真人的名聲卻不是憑空得來。他將有理由肯定自己的依賴是正確的,以此全鎮公募來相請真人出山的銀兩亦將值回它們自身的重量。

  就像一直以來我對師傅的依賴一樣。

  他說:真是奇怪。這些人之間並沒有任何牽連,他們有什麼共同之處使得他們遭此慘禍?

  一年以來鎮上的死者。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鎮上首富的公子也有棲身破廟的乞兒。他說的對。他們之間確乎沒有什麼相同的所在。除了那駭人聽聞的死法。

  我同師傅立在屍身之前。官衙後進陰暗的屋子裡僵滯著血與腐爛的氣息,因時間而濃厚,凝結起來像鍋稠粥。陪伴的捕頭神經質地攥緊腰間刀鞘,臉上痙攣著嘔吐的衝動。鎮上最近的一個死者。三天前被發現死于歸寧途中的婦人。此時她的為了等待師傅到來驗看而未曾入殮的遺骸裹在油布之中地上滲落一汪暗綠的屍水。嗡嗡青蠅繚繞。

  屍體已經無法稱為屍體。何種原因令腐化發生得比尋常速度更快。原本七零八落的血肉筋絡那些致命的傷口已糜爛得無從辨認。一鍋稠粥,蠕蠕的蛆蟲興高采烈地翻騰。

  師傅,爛成這個樣子怕是認不出是什麼干的了。

  師傅不語。他眉頭緊蹙,不知是否為這極度的殘忍而驚駭。婦人汩汩翻著泡沫的腹腔裡隱約蜷縮著一具胎兒。

  師傅掀起油布的時候,那捕頭終於跑到外面去了。傳來他痛快淋漓的嘔吐聲。

  師傅,您看這是不是野狗子干的?……骨頭上有牙印子。可是那捕頭說屍首找到的時候什麼腸子肚子的全都沒少,只是撕了個亂七八糟……

  師傅,您還沒教過我什麼東西殺人不為吃?是冤鬼報仇嘛,也沒恨上這麼多人的……

  師傅,血都成綠的了,好像是有毒……

  師傅洗淨雙手,點起一炷辟邪香。如我十三年來見慣了的模樣,他氣定神閑靜如秋練的面目波瀾不起。我從來捉摸不透師傅的心思。

  銀色月光照耀在師傅臉上。此夜的月色美好恬靜一如這鎮子的名字名副其實。他老了。三綹長鬚,容貌清癯。我不知道師傅的年齡,但有他在我便不懼怕。

  錚錚,給我倒碗茶來。師傅說。

  〔蠱:釋名〕

  《左傳·昭公元年》孔穎達疏:「於文,皿蟲為蠱。谷之飛亦為蠱。」漢鄭玄解為:「蟲物而病害人者。」蠱被認為是神秘莫測而惡毒恐怖的害人之物。又據經典,似乎與蟲類總是脫不了干係。

  傳聞五月初五毒氣極盛之時,以多種毒蟲並置一器密封之,使自相吞噬。經年後發器視之,獨存者便成蠱。有雲體長如龍者稱龍蠱,意為蛇、蜈蚣等爬蟲所化。短者稱麒麟蠱,為蛙、蜥蜴、蠍子等短體爬蟲所化。無論體貌若何,皆為劇毒極惡之物,中人必死。

  這是常人心目中對蠱的印象。蠱即皿中之蟲。

  然晉以前已有文獻記載,蠱有犬蠱、蛇蠱、蜈蚣蠱、貓蠱、蜘蛛蠱等多種之分。宋代以後更有系統記錄,蠱有蛇蠱、金蠶蠱、陰蛇蠱、生蛇蠱、螞蝗蠱、泥鰍蠱、中害蠱、措蠱、腫蠱、癲蠱、草蠱、鼠蠱、鳩蠱、蜣螂蠱、蚤蠱等種種分別,更有針蠱、羊毛蠱、篾片蠱、石頭蠱這樣匪夷所思的名目。

  古人有百蠱之說。但毒蠱與蠱術據載看來遠不止百種之數。諸如篾片羊毛之類無生命的物體亦可成蠱,這大大超出了人們對它的認識。

  蠱至今仍是無法破解的古老現象。

  〔水晶〕

  平安鎮是我對於人世間初次的認識。長久以來我在山中,唯一相對的是師傅。淡灰的袍,清癯靜定的臉。我是與人間一無瓜葛的棄兒。十三年,師傅賜予我的生命相伴著空山鳥語與裊裊的藥爐香,清明得如同一塊水晶。天地淡墨的空靈。

  七歲以前我頭上的雙髻每天早晨由師傅親手梳起。井水清涼,接觸於肌膚時是透心的冰澈,洗盡睡意與隔夜夢境。庭院裡槐樹飄落白色的花在我膝頭,一縷短短幽香。

  牛骨梳沾了井水理順我一頭從未修剪過的長髮。師傅的手勢輕柔,指與腕,偶而觸及後頸肌膚時也是濕潤的涼澈。他的手指穿行在沾了井水的髮絲裡,一邊一個齊齊挽起墨般丫髻。

  那時我不知道這樣替我梳頭的師傅是否像是我的母親,或者父親。我不知道母親或父親會不會以牛骨梳輕沾清晨的井水如此輕柔地梳理我夜間睡亂的長髮。

  我不曾思念未謀面的父母。沒有概念的名詞,就無從思念起。師傅給我的生命空靈如水晶,不容任何塵世牽扯。玄剔觀庭院中冰涼的井水洗盡隔夜夢境,洗盡任何夢境或可能的雜念。

  童年,我不曾思父母。對我來說,師傅不是我的父也不是我的母。師傅不是任何俗世關係的比擬。

  師傅就只是師傅。

  我名錚錚。師傅給取的。

  朗朗鏗鏘地絕緣了一切雜質。聽來似敲玉磬。錚錚清靈。

  〔十色〕

  此刻我感覺並不貪戀這初次睹面的紅塵,甚至一無好奇。或許我來的時候不對。這一番出山唯一面對的是一個亟待開解的謎團,除了血腥與死亡它並不洩露任何其他含義。心中的目的迫切而巨大,它抹殺了我對於別些事情的新奇。市上琳琅的吃食玩物、首飾花粉或紅紅綠綠的衣衫引不起我的興趣,我只梳挽著墨般濃黑的雙髻清水素臉跟隨師傅淡灰袍袂的背影穿越街市。在眾人敬畏而依賴的注視下,師傅的背影像一片雲籠著我,游離於這憂怖俗塵。

  平安鎮。我十三年來涉足的第一塊人境。它十色陸離的擁擠面貌來歸眼底,晃動著,彷彿熱鬧喧嚷的集市與長者的恐懼表情攪雜在一起。還有那捕頭扭曲的面容和屍腹中蜷縮著的死嬰兒。種種複雜氣味刺激我的鼻端。

  新出籠的饅頭。胡椒湯。胭脂的濃香與店舖裡展開一匹新料子,青澀的新布氣味。卻始終混合著我時刻惦念的那腐屍的濃烈氣息翻腸攪胃。

  所有人都應如我一般地信賴師傅。因為他是獨一無二的卓真人。

  傳說中以童子入道幾十載潛心修持的卓真人。多年前他曾斬除了為禍甚烈的江州狐魅、勝縣的飛天殭屍、金陵水鬼與洛陽的狻猊怪,許多發生在我出世之前的英雄功績。

  我並不在乎所跟從的師傅是否擁有拯救生民的赫赫名頭。但所有人都應如我一般地相信他的修為。師傅是手段極高的修道人。

  但是我們來到這裡以後,鎮上仍然繼續發生著妖魅傷人的事件。

  三起。一色一樣的、不堪卒睹的屍首。

  我有些沉不住氣了。我知道在師傅身邊我是安全的,可是越來越恐慌的空氣壓迫得人不由不窒息。我失了水晶澄明般的超然。這地方漸漸把自己攪成一灘濃厚的血色夢魘。凝固如汩汩翻沫的屍水。我想回去山中,只有師傅與藥爐香的清涼曉色。那空靈是我的世界,我不要這樣迷亂的人間。

  師傅,師傅,傷人的到底是什麼精怪?您快點兒想法子抓住它。

  耐心些錚錚。這個精怪很不容易對付……耐心些,我會教給你的。

  這樣可悲哀的人間。我不留戀它。即使沒有妖魅殺人的恐怖,紅塵,仍然有著種種我不能理解的複雜與醜陋。

  比如街市上的那個乞丐。他醜惡至極的模樣讓我很難用人來形容他。鎮上人說他是天生的,一張面目歪曲的臉猶如破碎的面具,令人無法容忍第二眼的注視。人們說多年前他的父母生下他後即棄於陋巷,甚至為了逃避旁人關於狠心的議論而舉家遷離。

  他脖子上掛著污黑的破碗,匍匐於地以雙手爬行。自膝以下的軀體戛然而止,細弱雙腿末端是兩隻畸形的圓球。大叔大嬸們行行好,行行好啊。

  他是此地可悲又可厭的活物。人人掩鼻而過。或許就連那殺人無算的妖魅也憎嫌他的污穢醜惡而不願碰他。許多時候一些不該存在的生命偏是頑強得近於諷刺。

  像這樣的生命他的存在不知道有什麼意義。經過之時我把師傅給我的一枚小錢丟入破碗。丁冬。匆匆而過不願再多看一眼。

  我並不憎惡他。但上天造出這樣的生命所為何來,難道來一遭就是為了受罪。泥濘中毫無尊嚴地存活。這蟲豸般的生存是對於人身的褻瀆。我問師傅,究竟是為了什麼上天要製造這般的存在,如同造了人又造吃人的妖,然後造出滅妖除怪的修道者。彷彿從不哀憫這些心血的浪費,六道輪迴之間,生靈彼此荼毒。

  錚錚,你還太小。很多事情你是不懂的。

  天道不仁。師傅說。

  〔蓄蠱〕

  傳聞中,蓄養巫蠱之前須打掃正廳,沐浴焚香禱於天地鬼神,然後將蓄蠱之器皿埋在正廳中央。皿口須與土平,封好後直到蠱成之前不許開視。

  此後主人須於每夜入睡後禱告一次,每日清晨人未起床之前再禱告一次。直至蠱成之前不可間斷,禱告時亦不可為外人所知,否則巫蠱難成,即或成蠱也難以控制,容易加害主人。

  蠱成之後便可放出。不同種類巫蠱的形貌依其原料和蓄養手法之分而各具百態。通常人們想像中的蠱是一隻格外龐大猙獰的爬蟲,或者一道抽像的火光及黑影的樣子。實際上蠱的形體是極為繁雜多樣的,如石頭蠱的外貌看上去就與普通石頭無異,當被害之人經過時,它便會飛入人身,且能行動鳴叫。在人體內肆虐轉移,如無解救,中蠱者不日必死。此則例之一端。

  但無論何種蠱類,據雲其出沒的時間通常在黃昏以後。此時也是它法力最強大的時候。

  蠱一旦養成之後,蓄蠱者便永遠無法擺脫它。如果不放蠱出去害人,它就會反噬主人。這也是蓄蠱一向被視為極其危險之邪術的原因。可以說一旦蓄蠱,人便永遠喪失了自由與自主的權利。人與蠱,實際上是相互控制的。

  傳聞蠱類中的金蠶蠱,如果主人不想繼續蓄養,可以準備一隻箱子將它與金銀錦緞一併放在裡面置於路邊。若有人經過而將之撿去的話,金蠶蠱從此便跟著這個人了。原主人就可以擺脫它。這種方法叫做嫁金蠶,但並無實據。或者只是傳聞而已。

  〔天涯〕

  鎮上的不安愈發強烈。卓真人來了半個多月了,怎麼妖怪還沒有被除掉呢?人們心中囁嚅著蠕蠕的驚恐,日裡慌,夜裡怕,彷彿聽到屍蟲逼近的鼻息。

  卻無人質疑師傅的能力。莫說清石山卓真人的名頭,昔年那些婦孺皆知的除妖偉績,多少人親眼目睹過的驚心動魄怎麼可能是虛言吹捧——單只這張靜定的臉,眼光冷澈如銀色月,一掃,不由便鎮得人心裡頭那些狂亂躁動的恐慌都清涼下來。師傅的冷與靜,是破曉時分的古井水,洗盡塵穢。

  各位請聽貧道一言:眼下要事,務必自求心靜,切忌慌亂。須知萬事萬物,世間種種相常緣心起,俱生俱滅。凡人命中皆有三把火屏退陰邪。鬼魅害人常故示美色亦或怖相,也不過是為擾人心亂而已。心亂則神昏,神昏則氣渙,神氣一散,鬼魅才有機可乘。因此各位務要持心安定不為外邪所亂,貧道方能放手除妖。平安鎮既請得貧道出山,我總要不負所望保此鎮平安便是。必要給得鎮上一個交代。各位平日只多加小心,也不必過於驚慌。須知,魔由心生。

  又死了一個人。油布裹著抬到官衙去。石板路上滴答滴答,一路蜿蜒暗綠的惡臭。此刻師傅氣定神閒的話語像雪霰冰涼地落在心上。人們沉默地從官衙門前散去了。各自歸家,無論如何日子還得往下過不是麼。依舊的三餐茶飯,做買做賣,妻小著本以為理所當然、如今看來卻不能確定的天年……雖然不知道那蠕蠕的屍蟲哪一天會攢動在自己身上。

  平安鎮蕭條了許多。依然如故的世俗生活,街市上仍是百物雜陳人來人往卻籠著分明感覺得到的陰沉氣氛,黃昏時看去像鬼市。人們變得話少了。各自心裡的忐忑,各自翻滾卻不得交換。這樣的關頭,每個人只顧得自己。

  錚錚,這個妖魔的確棘手。但總有法子的。

  我侍立在師傅身旁。深夜了他還不寐,月光鍍著緊蹙的眉目。我知道此番師傅說的是真的。這個妖魔不是往日江州的狐魅也不是勝縣的殭屍,不是師傅壯年時不費吹灰之力斬除的任何一隻。它的確是個十分厲害的邪祟。師傅凝神隱憂的神情。我知道他心中為難。但我仍相信他是有法子的,棘手只是一時之事。我的信心源於十三年來形影不離的侍奉與追隨,我的命是師傅給的,所謂錚錚這個女童是師傅一手造就,猶如女媧摶土為人。有時我覺得隱約的心意相通,如同血緣流溯中的一脈共鳴般微妙。

  我感覺得出,師傅心中是籌謀著除妖之法的。他心裡有數,儘管眼下他的心思如此沉重。我相信。師傅說過,邪不勝正。

  師傅是修道之士,吞吐天地靈氣,身神俱清。但是月光裡他清癯憂思的面容如此冷硬。垂曳的白鬚白髮。

  讓我覺得,師傅真的老了。

  平安鎮蕭條了許多。有人舉家遷徙,留下倉皇的空屋。其餘的人留了下來。他鄉無親可投的,貧窮到無力承擔盤纏的,更多的人捨不得離開祖祖輩輩生息的地方。這裡有許多戶人家,幾代生根於此,已然算不清楚了。即使在如此恐懼的時候,依然不願拋捨。

  故土難離。周員外這樣說。他是個溫厚可親的鄉紳,算得鎮上一家殷實大戶。對於鎮民們公議由他家負責供養卓真人在此期間居停茶飯的決定,他不僅心甘情願,簡直是十分慶幸。妖魔再凶,真人住在他家裡呢,總不敢公然欺上門來吧?周員外一再申飭他的妻妾子女不得跨出大門半步,堂中香煙繚繞,家人日日持齋祈禱。

  周員外最高興的時候就是和師傅在一處談天。那時他的神情鬆弛溫暖,就像一個風雪荒山裡迷路的人終於望見了燈光。

  我無法理解這些人對於故土的感情。像周員外,即使他怕得這麼厲害也不肯離去。這是周家根脈所在,多少代的祖墳在此,萬萬挪動不得的呀。他說。我無法理解為什麼挪動不得。他的房子在這裡,他的祖墳在這裡。生人的陽宅與死者的陰宅。這樣就是萬萬挪動不得的根脈了嗎?哪怕面臨死亡的威脅。

  我不明白。我是個沒有根的人,不懂得什麼叫做,背井離鄉。

  記憶裡唯一的一口井在清石山。玄剔觀。我和師傅的早晨,那井水梳理在頭髮上清涼澈骨。我離開它很多天了。我開始想念它。

  但是清石山並不是我的故鄉。那裡是修道的所在它不是人境。淡墨的天,空靈如水晶,絕緣塵俗。我只是被選擇停留其中。那亙古如一的清與寂,白茫茫一片真乾淨。

  就像師傅一樣。我有預感我生命的軌跡將會沿著他的延伸下去猶如前車與後轍。我是師傅種植出來的,種在清石山。可它不是我們的故鄉。

  師傅與我都是不屬於任何一塊土地的。想著,寂靜,在心中無色無味的瀰漫。

  那天黃昏我洗了頭髮,在庭院等著晾乾時碰到周員外的兒子。有點意外。我並不曾與他說過話。平時師傅和我的茶飯都由周家僕人送到我們居住的廂房裡來,師傅不喜歡與他們一家大小同桌進餐,儘管為了祈福周家人也早已吃素。

  只有偶爾的幾次,匆匆地見過。僅僅知道他是周員外的兒子罷了。好像是在讀書,但如今奉他父親之命每天呆在家裡。

  一個溫文沉默的十八歲少年。我猜他一定很聽父親的話,是個害羞的老實人。他低著頭,乾淨的雙手規規矩矩交握在長衫上,令人塌實的穩妥。

  所以雖然是陡然間對面相逢,我一點兒害臊的意思也沒有。他看起來比我還更窘呢。

  為什麼要害臊呢。不要說十三歲懵懵懂懂的豆蔻年華。我注定了不是尋常情竇初開的女孩子。

  小師傅。這麼巧你在這裡。

  他規規矩矩地招呼道。是的。這是我。無色無味的小師傅,絕塵絕俗的女道童。

  錚錚。我的名字,如敲玉磬,泠泠清音。

  我週遭如有方圓淨地。塵緣悲喜,近不得身。沒有一種氣味可以褻瀆,沒有一種溫度可以接近。我立在廂房門口對他點了點頭,算做回應。

  這個眉目清朗的少年。我的冷然令他倍覺侷促不安。那時我不想回房,只是因為暮春黃昏的風暖暖地吹著我透濕的長髮很是舒服。我想在這裡把它晾乾。我想,既然沒有話說,他趕快走開不就完了,免得站在這裡橫也不是豎也不是——

  但是他突然抬起頭來了。紅彤彤的晚霞,底下沉澱成紫。他望著我,不走,也不說話。

  我就跟他對視。我不侷促。我不是尋常的十三歲女孩子。

  我是小師傅。紅彤彤的晚霞裡,我攥著一大把垂到腿彎的長頭髮鎮定地看著他。餘輝映我灰布袍的影在青磚牆。他的臉漸漸漲紅起來。

  我覺得自己的冷靜一如師傅。那一刻。手心裡攥攏一束豐厚長髮,濕濕的,游龍般繞過脖頸潑墨在週身。

師傅說:錚錚,這魔障著實凶險,但非除了它不可。有它在一日,世上都不平安。

  屆時你聽我吩咐。師傅會護住你,你只記住,不要慌亂。心要定。心亂則神昏,神昏則氣渙。神氣一散妖魔就乘虛而入。

  切記,心要定。無論如何都不能亂了自己。

  魔由心生。

  我想念清石山。我想回去。十三歲以前,短短的流年。寂靜如大雪封山,白茫茫一片,真乾淨。

  師傅的眉頭蹙得好深。他這麼瘦,他真的老了。師傅。他的白鬚長長地垂落,看去竟有衰邁無力的憂傷。莫非這一次真有這樣凶險嗎?卓真人,一世英名,莫非這一次的劫數竟是要過不去。平安鎮,是命數里注定了回不了頭的不歸路嗎。

  我看不透這玄機。垂目靜靜地擦拭著師傅的法器。在師傅身邊,我不怕。但我想回去。人間走這一遭,我倦了。師傅,師傅,是你帶我來的,你要帶我回去。

  我只想回去。回清石山,那個不是故鄉的地方去。

  何處是故鄉呢。怕是誰也說不清楚。

  我把一個饅頭放在街市上那乞丐的盆子裡。他伸出生著膿瘡的手,迫不及待地抓起來往嘴裡送去。不過在那張扭曲的臉上,一時間我竟無法看清他的嘴在哪裡。

  謝謝姑娘……您多福多壽……多謝姑娘!

  他含糊不清地嘟噥著。

  哐!一隻腳把他的盆子踢翻,饅頭骨碌碌滾得老遠。臭要飯的!躺在路中間,叫人看了噁心。你怎麼不死?老天爺啊——為什麼你讓這東西活著啊——為什麼——你怎麼不死?你怎麼不去死?信不信老子宰了你?!

  我認得那個人。他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死在妖魔手裡。在一次歸寧的途中。有人說從那時起他就有些瘋瘋癲癲的了。

  他望著天空嚎叫了一會兒,狂歌狂哭。然後一路胡言亂語著走去了。野獸般的哀嗥漸漸微弱消失。

  乞丐瑟縮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像團破布。大概這種事情,他已經習慣了吧。無動於衷的麻木。待那瘋子走遠了,他才用手往饅頭爬過去。膝蓋以下那兩隻畸形的圓球在塵土中拖出痕跡。

  給你,趕快吃吧,別再讓人踢翻了。

  我把饅頭撿回來重新遞給他。

  多謝姑娘……多謝好心的姑娘你大恩大德……

  乞丐狼吞虎嚥地啃著饅頭,兩隻渾濁的眼睛只專注著食物,時而寒縮地翻上來望一望也沒有任何表情。死珠子一般。

  有得吃他就滿足了吧。什麼也不管,如此卑微。人到了這地步,尊嚴,抵不上一個陰溝裡的饅頭。

  我轉身離去。乞丐在身後磕頭,我並不想再看他一眼。

  我想我並不同情他。人世間是這麼的複雜,這麼的沒有道理。有些時候,同情,在這樣的人身上你看不出任何意義。同情顯得如此蒼白和虛偽。師傅說,天道不仁,我依然不懂。

  這個人世我不想再去懂得它。我只想趕快地回去。回去。

  〔剎那〕

  那天傍晚他說:小師傅。這麼巧你在這裡。

  他的目光灼灼地望著我,在沉澱成紫的彤紅夕照裡。彼刻我手心裡攥著一把潑墨般長髮默然相對,如此冷靜。靜如水,靜如冰。

  靜如我的師傅。

  我能感覺到他眼中的驚喜與熱烈,隨髮絲披滿了全身。軟的,亮的水流,嘩嘩地流轉。

  有那麼一瞬間,我幾乎以為我也可以順著那水流去。

  庭院裡春暮,有一樹才吐艷紅的石榴。他折下一枝遞過來。微風裡,顫顫初開的紅花朵。

  小師傅……姑娘……你……你叫什麼名字?

  我轉身進房關上了門。

  微風裡他淺藍的衣袖紅花朵。凝固於夕陽半下。

  沒有一種溫度可以接近。我不願讓你知道。

  我是錚錚。這玉磬絕俗的名字,不願,讓你知道。我被選擇停留的地方不是你的故鄉,我的心思裡,絕了塵緣。

  我竟然沒有對你說一句話。或者是你說得太多。其實,如果是注定了躲也躲不開的相遇,說一聲你在這裡,便也足夠。

  足夠了。

  不能擁有更多了。欠你一個名字,也就算了吧。一剎那,過去了。

  我坐在鏡前,就著半干的頭髮,齊齊梳挽起墨般丫髻。

〔玄機〕

  為什麼我們要來這平安鎮呢,師傅。你說那是命數,但命是什麼。師傅,我的命本是你一手塑造。師傅,如果連你都不能告訴我我的命數,這謎底還可向哪兒尋去。

  我看不透這玄機。師傅。

  一些人遇到另一些人。一些事遇到另一些事。那是怎麼樣的一回事。

  相遇之後。那不是結局。結局是沒有的東西。

  在結局降臨之前,上天從來不會讓我們看到它。師傅說。

  我太小,世界對我,太複雜。我不能懂這天道。輪迴流轉,世間的原由,荼毒的理由。師傅,告訴我生命是什麼。

  師傅就是我的上天。但上天之上,還有上天。層層的因果裡,眾生都被更高一層的什麼蒙蔽著,因此而茫昧,因此而盲目。它冷瞰著你,熟知一切來龍去脈卻從不予以透露。一場又一場的隨緣而現,泡影,曇花,生生滅滅,人,總不能懂。

  一早就寫在那裡了的。不過是個沒完沒了的遊戲吧,想來真叫人倦。當天意戲弄於人間,而人顛簸於諸天的悲喜。天意之上還有天意,茫昧的都只不過是層層的眾生,一層一層。這個跟命數捉迷藏的遊戲,只有蒙著眼睛才可以玩下去。

  所以,師傅,你也不能給我答案吧。因為沒有人來給你答案。我們都是蒙著雙眼的嬉戲者。

  為什麼我們要來這平安鎮呢?師傅。你說那是命數,你不能回答我。

  生命是什麼?師傅。原來你和我一樣只不過是個無知的孩子。

  我們都看不到遊戲的結局。但是師傅,請你帶我回去。

  是你帶我來的,你還要把我帶回去。

  我要回去。師傅。

  〔揭示〕

  這夜的月色淒黯,春風卻溫暖。亂葬岡子上,怎麼也有這樣濃洌的花香呢?星光跟著我的腳步,我看見破敗的墳窟,草草堆成的荒墳被野狗扒開來,白骨暴露在夜空下。野狗的血紅的眼睛,嗚嚕嗚嚕,不情願地咆哮著逃了去。我看見磷火飄浮,一星星,慘碧熒熒。

  可是大朵大朵的薔薇花,竟然這樣燦爛地怒放開滿了亂葬岡。滿山粉紅色芳香的花朵,如雲如霧。

  人說最美的鮮花下面有最多的死人。這夜我看見原來地獄裡面會有仙境,而仙境底下,還是地獄。

  這些花真美啊。我穿過這片花海與白骨。亂葬岡子上磷火縈繞的小窩棚。

  不……不要……不要……

  磷火的微光裡我解開最後一枚衣鈕,淡灰色長袍從肩頭無聲滑落。啊,看我,難道我不美嗎。看,看我漆黑高挽的雙髻,看我空靈清淡的眉目,看我優雅修長的手指。看我十三歲纖細的處子之身,肌膚這樣潔白光滑,如蛇蛻皮。我不美嗎?我不像每個男人夢寐中不染塵埃的仙子嗎?我這樣赤裸在你面前。只要你願意,可以對我做任何事……你呵,你為什麼如此抗拒?

  不要……不要!不要……

  來吧,良人。你還在懷疑什麼?你還在害怕什麼啊……來。來啊,這個美好的身子就在你眼前……就在你手邊等著你來拿去……你還在遲疑什麼?來,給我你的懷抱與嘴唇,把我拿去……良人,這是真的,我願給你……來。不要再躲閃。抱我,我是你的……來。

  求求你放過我!放過我……!

  怎麼?良人,你真的怕我麼?你的臉上為什麼有如此恐懼的表情,你為什麼不敢觸摸我的身體。告訴我良人,我不美嗎?啊,我不是你想要的女子嗎?只要你願意,我就是你的了……來啊,來……

  不要——不——不要——求你饒命……求你……

  你為什麼顫抖得這樣厲害?良人。你冷嗎?你一定很冷吧。看這孤單的夜晚,孤單的風……抱抱我,就不會冷。我的身體像火一樣燙……你摸過這麼溫暖的肌膚沒有?讓我抱著你給你溫度,好嗎?來……我的良人,來……來!

  不要——啊——!

  那個男人發出淒慘的叫聲,宛如被宰的牲畜。他像蟲豸一般用手在地上爬行,拖著身軀慌亂地躲避著我。但是他終於無路可逃。在我的裸體撲入他懷裡的時候,他絕望恐懼的嘶嚎扯碎了夜色。

  我緊緊閉上雙眼抱住這具散發著惡臭的軀體。一些黏滑的液體蹭在我臉上身上,我不敢去看那是什麼。我想嘔吐,但我死死地纏繞住他,用我的手和腿,用我柔軟的身體。像一條蛇,纏綿相絞。

  他在我懷中徒勞地掙扎……他甚至掙不脫一個十三歲女孩的手臂嗎?啊,我感覺到這具殘軀如同被剪去了翅膀和腿的昆蟲蠕蠕地翻滾著……我不敢睜眼,不敢目睹那扭曲的臉,我懷裡的這份殘忍與醜陋啊我不敢目睹他只剩一半的腿,膝蓋以下,一對畸形的圓球。

  那個乞丐在我的懷抱中徒勞掙扎。像頑童手中,被剪去了翅膀和腿的昆蟲。

  求你放過我姑娘……你大恩大德……你行行好,行行好……饒……命……

  他慘叫著,嘶吼著,長嗥著,呻吟著……呻吟著……然後,他呻吟著抱住了我。

  姑娘……你大恩……大德……

  我死命閉緊雙眼,可是淚水洶湧而出沖刷了臉上那些黏滑的液體。我齒間的鮮血咬住哭聲。

  那乞丐的雙手在我身上摸索。喉管間呼嚕嚕的喘息聲中,週身的遊走。狂暴灼熱。

  錚錚!閃開!

  我在師傅的急呼之中睜開眼睛,奮力向一旁滾去。可是一時之間,我竟然掙不脫那雙乾癟的手臂。此刻它變得像鐵一般堅硬。他死死地纏繞住我。

  我掙不脫……啊這不顧一切的狂熱撫摸……他沒命地纏著我……我掙不脫……師傅!

  錚錚!快!

  來不及了。我心中陡然空洞。晚了。來不及了。

  心,直墜下去。深淵裡呼呼的風聲。竟然無悲無懼。

  彷彿所有的感覺都麻木了。我心裡只是空。

  我知道了。

  這就是結局。命數?我看到了。原來它在這兒等著我送上門來。

  我的結局從夜空中飛過來,飄飄的白衣袂。她降落在遍地磷火之間。

  在我眼前。此刻她終於與我咫尺相對,我看見了她的臉。

  〔髑髏〕

  古籍記載,巫蠱之中有一種叫做髑髏蠱。是用百具未嫁夭亡的女子骸骨集於一處,每夜施以禁咒,作以巫法,滿一年後則眾骨自行片片解離又再重相組合,以百具骸骨之片段共組一具新的髑髏。即為髑髏蠱。成蠱後如屍如鬼,幻形莫測,可言語行動,往來迅疾如飛天夜叉。

  髑髏,蠱中極惡之物。性忍嗜殺,齒爪有劇毒,中人必死。

  〔眾生〕

  她滿頭雲鬟之下,赫然一張慘白的骷髏面。

  兩排牙齒磔磔相叩。她緩緩抬起了手臂,衣袖裡,伸出白骨指爪。

  我掙不出那懷抱。也不想掙了。這就是我的結局,命裡的劫,逃不脫。

  她一直在這兒等著我麼?啊,如果這是注定,這髑髏她被造出來就是為了來結束我嗎?還是為了其他任何一個死在她爪下的人?她到底,是應誰的劫數而生?她到底是誰的劫數,誰的結束。

  我奇怪此刻我怎能如此平靜地想到這些。心先於身而死,我已不怕了。我的死亡已經到來,只等我投入它的懷抱……這宿命的懷抱。

  我是自願投進這懷抱來的不是嗎。此時他狂熱的喘息與摸索依然在我週身。我不在乎了。是我逼他抱住我的,誰也不怪。

  要怪,就怪天意。層層的天意層層的因,層層的果。一層一層的流轉與戲弄,都以為控制的權力屬於自己,豈知也不過是更高一層控制手中的棋子……上天之上,還有上天。誰又能看清楚呢,眾生都茫昧。

  咫尺間,髑髏的長髮在風中翻飛。她,也只不過是個眾生。

  都是些棋子。人控制蠱,人與蠱相互控制著。誰又控制著人。

  誰是誰的天意。

  錚錚!

  ……師傅的法器全使不上。屆時你聽我吩咐,師傅會護住你。是的,師傅,我一直照你的吩咐行事,但最後的關頭我逃不脫,我在他的懷裡,不在師傅身邊。

  師傅護不住我了。這一局如此周密的計劃啊,怎知到末了的一著上,陰差陽錯。這就是一步行錯,滿盤皆輸。

  ……我竟然掙不脫他的懷抱。師傅,我們輸了。

  我看著眼前。月光裡,髑髏的指爪帶著磷火疾撲而至。

  白骨利爪到面門。

  血花四濺。

  暗綠色的血箭,嗤嗤急射向四面八方。腥臭瀰漫。

  髑髏的指爪插在他的胸膛中遲遲不能拔出,彷彿她也無法相信。

  她的骷髏面無法再有任何表情。黑洞洞的眼窩裡,沒有驚異或悲傷的神色。

  髑髏齒爪有劇毒,中人必死。

  姑娘……我知道你是為殺我而來……我造了髑髏蠱,我該死……我知道你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殺我,你說的話……你的身體……都是……為了……我原本……想要躲避……

  逃不脫了吧……我也不想逃了……姑娘,像我這麼醜惡的怪物……本來……就不該存在……謝謝你給我的……從來……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的話……沒有人對我這麼好……雖然你是為了殺我,謝謝你……

  這世上……只有你讓我覺得我是個人……就算……騙我……也……好……我不會害你的姑娘,早就不會了……

  ……

  多謝姑娘你,大恩大德。

  這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在回清石山路上的客棧裡,我侍立在師傅身邊。他飲茶,燈光下依舊靜定的手勢與清癯超然的面目。這就是師傅,在經過一番驚心動魄之後仍然可以不動聲色,冷靜如初。到底是見過多少大陣勢的卓真人。

  我就不行。三天以前的事情了,我現在想起來還心有餘悸。總覺得髑髏還在,在某個看不見的角落裡陰陰地窺伺著我,她黑洞洞的眼窩。

  真沒用。我總感覺背上涼絲絲的,彷彿有誰盯著我看。其實能有誰呢,這裡只有我和師傅。髑髏和它的主人都已不復存在。總是我被嚇狠了,心裡驚疑不定吧。

  疑心生暗鬼。我可不想驗證這句話。我要定下心來,切忌慌亂。心亂則神昏,神昏則氣渙,神氣一散,外邪才乘虛而入。魔由心生。師傅說的。

  什麼叫魔由心生?我不打算再像從前一樣事事都開口請教師傅了。我得學著自己思考,自己看,自己聽,體會世上的種種。

  像那個乞丐大概就是魔由心生吧。雖然我和師傅至今都不知道他如何得來這邪門的巫術——製造髑髏蠱。不過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切災難的確都已經過去。平安鎮真的平安了,而我和師傅也可以重新回到清石山,繼續空靈寂靜、無色無味的修道生涯。一切都恢復原有的軌道。

  只是死者永遠無法復生。

  一個辱罵過他的婦人。一個毆打過他的男子。一個拒絕把吃剩的食物給他而寧願倒入陰溝的老者。甚至,一個作弄過他的孩子……他們永遠不能復生。

  如今他們同他一樣長眠地下。

  讓恩怨與憎恨都過去吧。我不清楚那些沒有來由的仇恨……多少年來,在那個從出生開始就為所有人唾棄的畸零人心中,陰陰地發酵。也許他說的對,他本來不應該存在。他的苦難與憎恨與生俱來,無可化解。這樣的生命本身就是錯誤,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理由製造了他?他要報復每一個欺辱過他的人……這樣的憎恨令我寒慄。

  他應該恨誰呢?恨生他出來又棄於不顧的父母?恨毫無悲憫之心的人們?恨那所謂天意的盲目的造物者?……

  或者,他恨的是這整個世界。

  這,大概就是,魔由心生吧。

  我並不同情他。對於他這沒有意義。有些時候同情的確蒼白和虛偽……天道不仁,我還是不懂。我不想懂了。

  我此生都不願意再回想起這件事。關於這個只能用雙手爬行的殘廢如何挖出一百具女子的骸骨……

  那座開滿薔薇花的亂葬岡我願永遠將它遺忘。究竟是地獄之中有仙境還是仙境底下有地獄,我都不要去弄清楚了。那座遍地白骨開滿粉紅花朵的、芳香與屍臭交織的山岡啊,就讓這個被全世界屏棄的人在我遺忘了的記憶中永遠成為那裡的君王吧。磷火是他的王冠,髑髏,是他的皇后。

  他說,只有我曾讓他覺得自己是個人。我的恩德。

  因此他還給我一條命嗎。

  我不能瞭解當他用胸膛去抵髑髏指爪的時候,在想些什麼。

  師傅,我們回家吧。該做的事都做完了,終於功德圓滿。平安鎮又平安了,再也不會有髑髏蠱殺人。雖然根據我偷偷計算的卦象顯示,蓍草組成的圖形清晰地告訴我——此劫未完。我不相信。還有什麼可以未完。是我本事太低微吧,連起個課都起不好,還說什麼卓真人的徒弟?可話又說回來,誰,又能洞悉這未知的天機呢?師傅說過的,在結局降臨之前,上天從來不會讓我們看到它。

  層層的眾生都在蒙著眼睛捉迷藏啊師傅……這場小劫,它完了吧。沒完嗎?……完了吧……

  師傅不回答我,他背過身去靜靜地喝著茶。我肯定是太煩了,煩得師傅都不願搭理我了。不過,沒關係,只要他不把我趕走帶我回清石山就好……師傅是捨不得趕我走的對吧?雖然這次我險些誤了事,以後我不會再這麼笨……師傅,我們還有多遠可以到家?

  師傅不看我。

  〔情毒〕

  之所謂髑髏蠱乃蠱中至毒極惡之物,其原由另有一端:欲蓄此蠱,其施術者必為男子。推其本源,髑髏蠱者,乃集百名未嫁夭亡女子骸骨而成。夫女子未得室家而逝者,其未及發揚之情、未可解釋之怨、無托無告之思、渺渺茫茫之意,癡魂怨魄,耿耿長恨,百人而集於一身,則其情深可知也,其情妒亦可知也!故一旦蠱成,必視施術者為其至親至愛,為其百事可為,百惡可作,忠貞赤誠隕身不恤。其情深乃若此。

  然情深者必專,專者必妒,不二之理。蠱既情專於術者,則術者亦必專於蠱而後可。否,但生異心,則蠱必殺術者及新歡不令其背情而已。此髑髏蠱雖奇威懾人,而古來敢試之者甚少之由也。夫白骨骷髏,其形可怖,問誰能終日相對而戀慕歟?但生別情,殺身之禍立至。然一朝蓄蠱即為終身之累,此蠱一成,再無他方可解矣。故此術流傳千載,而歷來除自恃心如鐵石能終不動情者,亦或實有嚙髓之恨、為報仇讎萬事皆可不顧之人,向無敢輕試者。

  髑髏,固深於情而至怖者。其情可敬,亦可足畏。世間萬事當適度而止,若不節而至於極,則善亦猶惡,愛可成魔矣。正愛之足以殺之。故曰髑髏之毒,情極之毒也。

  聞,此蠱有別於他蠱者:雖雲養蠱貽害,術通神鬼,終入邪魔。百蠱蓄之不當,皆受反噬之禍,此固不獨髑髏為然也。然他蠱噬主之後皆能猶存且不可複製,獨髑髏與術者共生共滅。一殺術者,其人氣絕之時,亦蠱灰飛之刻。立地煙消,不延須臾。此髑髏一可敬可憫處。

  〔無明〕

  師傅對我說起的時候我知道沒有別的選擇。這個巫蠱太強太毒,連師傅也不能相敵。或者那是魔由心生——但那強悍到底是恨還是愛的力量呢,最終我竟也迷糊了。

  是他的恨,還是她的愛。

  我分不清。那恨是沒有源頭的,甚至沒有一個具體的對象。而那愛,竟也是這樣的無從說起麼?為了什麼,這無緣無由的深情。難道只因為,是他締造了她。

  再也說不清楚的了……這混混沌沌的因果啊……一切的一切看不見從哪裡開始又從哪裡結束,就像這場懵懂的愛恨。萬事萬物的因緣流轉,那輪迴永沒個盡處,兩頭都望不見邊……不要追問了吧。一如不要追問輪迴是從何時開始,世界又是從哪處起源。我們能夠擁有的從來只有混沌……這無始無極的混沌,很久以前師傅曾經告訴我,那,就是無明。

  生命的無明。原來它能夠給予我們所有的答案都只是一個笑話。遊戲還沒結束。遊戲是不會結束的。

  不要再追問了。因為我們都身在無明之中。

  我們都是眾生。

  可惜了。她的愛。

  當他恨的是全世界,而她愛的只能是他一人。我們都沒有別的選擇不是嗎?生命的題目沒有給出任何其他選擇。存在過的一切都是真的吧,雖然那麼短暫。

  雖然她只是他手中的一顆棋子。而他和她,又是誰人手中的兩顆棋子呢?

  恨愛總無端。

  那晚的月光之下,她的臉上沒有表情。如果會有眼淚,也早隨那曾經的肉身腐化了吧?她的眼窩裡只是一片黑洞洞……黑洞洞的平靜,深不可測。髑髏,她只是一個被反常地延長了的已死生命啊。終不過是行屍一具。當六欲七情,早就應該與她的皮囊一同消逝。誰人讓她注定要被挽留在這不屬於她的世界?誰人讓她留得一點不死的愛情卻再也沒辦法向誰去證明。髑髏髑髏,她紅粉已逝,只餘骷髏。

  這個天地間的笑話。遊戲中挑選出來的試驗品。我看到她張開森森的齒。

  ——你是我一個人的!

  誰能相信,那晚,我親耳聽到髑髏開口說話了。

  然後她在我眼前化為飛煙。連同深深插在他血肉中的指爪,剎那間消散得一無痕跡。

  只餘五個孔洞在心頭。空的。

  剩下我。竟然落下眼淚來。

  劫波已過。魔障已除。師傅,我們大功告成了。

  可是師傅的臉上,怎麼也沒有歡顏呢。

  師傅站在磷火之中,竟沒近前一步。他看著我掰開死屍的手臂艱難地爬起來。

  除掉了啊,這應劫的妖蠱。魔由心生。師傅,我想我是明白了。

  她就是他心裡的魔吧。仇恨裡種出來的花朵開成劇毒。師傅,我懂了。我們回去吧。

  〔蠱變〕

  我們回去吧。回山裡去。遺忘這一切,師傅。

  我想念那口水井了,它是多麼的清涼。

  你還要教我許許多多我沒有學會的東西……

  師傅……師傅?師傅你在哪裡……不要趕我走啊,不要丟下我……師傅!

  夜半,我輾轉著重重的夢魘,醒不來。我夢見我找不到了師傅,急急忙忙的奔跑,摔落懸崖……夢醒了,竟然還是夢。

  一個套一個的夢魘我醒不來。一層一層……每一層的夢裡頭都沒有師傅。每一次的摔落,醒來,奔跑,再摔落,再醒來……這無終無始的夢魘讓我發瘋。我的身上,全都是濕漉漉的汗水。但我就是醒不來,醒不來……師傅,救我啊……

  師傅,你在哪兒?救我……

  救我……

  我聽到奇怪刺耳的聲音。它刺激著我的沉沉睡夢,將我往外拉扯。我攀緣著這聲音,如一根繩拚命地掙扎想要爬出來。

  格……吱……啊,好刺耳的聲音。那是什麼?是什麼?

  格……吱……

  我攀緣著它,爬,爬,爬出夢魘。師傅……救我!

  我清醒過來。

  燈光底下師傅手裡的銀刀。格……吱……如此專注地刮著,刮著……

  刮著我的骨頭!

  我身上濕漉漉的鮮血。我拚命地抬起頭瞪視著……向下……我的腳,我的腿,我的胯,我的腰……啊!

  竟然,都只剩骨頭。

  白花花的骨,濕漉漉的血。師傅……

  師傅抬起頭來。他手裡的銀刀開始剔除我最末一根肋骨上的皮肉。

  師傅說:錚錚,你醒了。

  〔秘聞〕

  其實,關於髑髏蠱,有另外一種製作的方法,根本就不用那麼麻煩。只要用一個女子的骸骨就夠了。但是要求太高了,你得讓這女子一直活著,直到最後剔出她的心臟。要完成這樣的任務,你就得設法讓她感覺不到痛,否則她會早早因疼痛和失血而死。這比剮刑困難一萬倍。因為剮刑從來不要求在刺心之前讓每根骨頭都乾淨得不掛半點皮肉,甚至其他所有的臟腑。對人來說,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你必須精通法術。符咒、巫魘或其他的什麼,使得你能夠讓她被掏空了臟腑、剮除了皮肉、只剩下一副骨架和一顆心的時候還有思想。過程中她不會痛,一點都不會。

  這個方法其實並不實用。誰也不會這樣去製作髑髏蠱,寧可去挖掘一百副骨架子吧。只不過如果湊巧你能夠掌握這個方法的話,你就可以擁有一個你自己所選擇的髑髏了,而不是由一百個陌生人的碎片拼湊起來。不一樣的地方也就僅此而已了,其他的,真的沒什麼分別。

  有什麼分別呢?再美的女子,成了白骨還不是都一樣。你也不會捨得把心愛的女子活剮成髑髏的吧?呵呵,我只是隨口說說而已。你聽聽也就算啦。這是族裡的一個傳聞,我活了這麼多年,還從來沒見過一樁。老弟,你不會這麼幹的,就算你想,你也做不到。如果你做得到,那……除非你不是人。

  老弟,你聽得這麼入神做什麼?難不成你還真想試試?沒理由吧……我不是說過了麼?再美的女子,成了白骨還不是都一樣。心愛的女子,到了那地步還有什麼可愛的。紅粉骷髏,紅粉骷髏啊。

  ……喂,別這麼認真好不好?……恩,我替你想啊,有什麼理由會讓一個人這麼幹?想不出來,除非……你想把一個女人永遠留在你身邊。

  永遠永遠,留在你身邊。因為髑髏蠱,它只能屬於一個人。

  〔結局〕

  錚錚,這是很久以前,我在苗疆遇到的一個老人對我說的話。那時候,你還要再過很多很多年,才生到世上來。

  師傅手中的銀刀刮著我的骨頭。他的話語混雜在那刺耳的聲音裡。我不能動,猶如夢魘。眼睜睜看著師傅就這樣剔除了我的皮肉,慢條斯理地,掏空了我的臟腑……啊,他的手勢就像從前替我梳頭時一般的輕柔。

  濕漉漉的血水蜿蜒成河,我看見自己的白骨沐浴於血水。在這回家途中的油燈之下,滴答滴答……這是無間的血池地獄。

  我的骨頭還能感覺到那刀鋒,在師傅的手中,溫柔如梳……原來我真的不會痛的。苗疆那個老人說的對。

  我一點都不痛。

  錚錚,我心裡什麼都明白。你和那個周員外的兒子……還有那天晚上,我看著你向那個乞丐投懷送抱,那個骯髒的乞丐……我受不了啊,錚錚。你是我手心裡這麼乾淨的小女孩!

  你不會是我的,我知道。十三年前我收留你的時候就為你卜過一卦,你不是修行的命。命數里,你要相遇良緣,二十歲那年,你會嫁人生子,就此一生……良緣?什麼良緣!那不過是個蠢笨男子霸佔了你,玷污了你……他配不上你的!……也許就是那姓周的小子也許不是……管他是誰,反正我知道,你不會是我的,你長大了就會離開我。錚錚,這是命數,我算出來的。

  我不能想像你會和任何男人在一起……那天晚上看到你在那乞丐的懷抱裡,我怎麼能相信將來你就會真的這個樣子的……被任何人佔有。不行,誰也不行……誰也不能搶走我的錚錚!啊,你可知道你的身體有多麼乾淨,多麼美……我看到它了,錚錚……

  我要你永遠陪著師傅!

  師傅忽然磔磔地笑了。他用一根手指輕輕撫過我早已被刮磨得潔白光滑的腿骨。

  你看,錚錚,你的身體。它這麼乾淨。你是師傅的小女孩,永遠不離開我。

  這樣你就再也不會長大了,錚錚。

  ……師傅。我說不出話來,也不必說話。

  我已經不用再告訴你,師傅。我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你。

  我唯一的心願只是跟你回去。回家去。

  師傅。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在師傅的手中片片解離。啊,第五根肋骨,第四根肋骨……第三根……第二根……一點一點,掏空掏淨。

  血水相沐。血水流盡後,是我雪白的骨。

  師傅說的,這樣乾淨的身體。師傅,你這麼溫柔地,帶我到這血池地獄。

  相遇良緣,嫁人生子。師傅啊,我的師傅,你算的這是誰的命數?誰的?是個玩笑吧。你從來不肯告訴我的命數……不肯告訴我的結局……輪迴流轉那世間的原由,荼毒的理由。那層層的層層的眾生因果。

  誰的良緣?師傅,你在開玩笑。你就是我的上天。我的命本是你一手塑造,你要它怎樣,就怎樣。你算錯了師傅……其實也用不著這樣……

  那是誰的命數。反正不會是我的。

  原來結局真的是要到了降臨才會看到它啊……已經沒有用了。

  原來,平安鎮,真的就是我命中一早寫好的劫數。它等著我。

  在劫的一切,終於是難逃。你沒說錯,師傅。可你跟我到底是誰手心裡的兩顆棋子?我知道你也看不見。哪怕你是清石山的卓真人。

  大家都得蒙上眼睛做遊戲。算了吧,我倦了。

  我本來就想永遠陪著你啊師傅。說了,你也不信……

  我看到地上堆積著越來越高我的血肉與臟腑。它們支離破碎。銀刀的聲音,肋骨,第三根,第二根,第一根……依次往上,越來越響。

  我想你帶我回家。師傅。這地方是你帶我來的。

  可是我們回不去了。

  原來我那一卦倒是卜對了……髑髏蠱的劫數果然未完。

  那就是我。

  師傅提起銀刀,把刀尖對準我的心臟。骨架裡僅剩的曾經屬於我的東西。它還在跳,我有感覺……師傅臉上的神色如此溫存。

  錚錚。你終於是我一個人的了。

  他輕聲說。那話,我曾經在哪裡聽到過。

  我張開嘴巴。

  ——師傅!我終於懂了!魔由心生,原來是我……我就是你心裡的魔。我還以為這場劫數里那魔只會是他的仇恨。不。

  每個人心裡都有自己的魔。師傅,原來恨能成魔,愛,竟也可以。

  我是你心底不能實現的愛裡種出來的花朵,開成毒蠱。

  我懂了。

  但是我沒有說出聲來。師傅的手勢,始終輕柔。

  輕輕的一刺之後。

  我終於只餘一雙頭上漆黑的丫髻。

  〔奈何〕

  青燈夜,我候他於路畔,粉牆東。

  我的背影裊裊柔美,在牆根陰影中,攔住他的去路。這個害羞的少年啊,他十指規規矩矩地交握在長衫之前,多麼招人疼憐的老實。他繞不過我,長頭髮飄卷在柳絲裡,春風煦煦熏醉他的青澀。只聽得他囁嚅著羞窘的聲音。

  姑娘,你……

  公子,你不用怕。

  我只是想還你一件東西。

  我……我不曾借過東西給姑娘……

  有的。我說。我欠你一個名字。

  我叫錚錚。玉骨錚錚的錚錚。

  我還給你了,公子。

  我向前走去。我都還給你了不是嗎?公子。

  那暮春黃昏裡的一剎那。

  縞袂綃裳裹著一握纖腰,好一副嬌裊身段……他從身後追上來,潑墨般長髮,風中歷歷吹拂到他的臉上。

  姑娘!姑娘!你在說什麼?我怎麼不明白?……你到底是誰?誰是錚錚?

  月光下我緩緩地轉過身來,伸出衣袖。

  白骨的手裡,遞過一枝初開的石榴。


來源:起點中文網  作者小青

[ 本帖最後由 dumbmotor 於 2008-4-25 14:25 編輯 ]

已有(1)人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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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遊俠 發表於 2008-4-25 06:33
無言~
最後劇情竟然是這樣~~
作者太利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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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dak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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