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white07 (大白)
【一】
在月亮也闔上眼的深夜，一段瘋狂的陰謀正蠢蠢欲動。
每座都市都會有看不見的死角，隨著人類日新月異的擴增領土，某些黯淡
陳舊的角落便被忽略；然而那些角落並不會消失，它們也許成為誰人的秘密基
地。
小男孩提著溜溜球愉快的散步。媽媽又酗酒發瘋了，這次連奶奶也攔她不
住；為了避開那些可怕的、疼痛的事情，小男孩逐漸養成了半夜外出散步的習
慣。
於是在家附近的那座廢棄工廠便成了他的最愛；雖然常常有人說那裡鬧鬼，
或是躲藏著幾個通緝要犯，但小男孩曉得那些都是無稽之談，因為那些人不會
比他更瞭解那兒的每一吋地。
「各位同胞們，屬於我們的革命就要開始了。」
積了一層灰塵的重機器頂端，響起一席激昂的演講。
「我們的生活不受保障，我們的領域備受威脅。」
那不是人類的語言，然而這串音節在人類的耳中卻是相當熟稔。
左腳、右腳、左腳、右腳。
小男孩數著自己的步伐，距離廢棄工廠還有兩百一十二步，途中會經過九
盞路燈，不過其中有七盞是熄滅的。
他的心情頗為愉快，畢竟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能忘卻平常的苦難；他很喜
歡夜晚，因為世界上的人都窩在夢鄉裡了，這個真實的大大世界彷彿全讓他一
人獨佔。
「聽著，該是我們反擊的時候了。」
除了那把聲音外空氣是一陣沉默，不過可以感覺得出來逐漸緊繃高昂。
「用那最為古老的方法。」
回音放肆的迴響著，像是漣漪般在滿是鐵器的空間裡震盪。
小男孩邊走邊玩著溜溜球，這是他已逝的父親在生前送給他的禮物；那個
時候他們都很幸福，奶奶不會哭泣，臉上總是帶著微笑。媽媽不會打人，講話
總是輕聲細語。
後來……
小男孩低頭望著一上一下的溜溜球，靈巧地用手指翻飛各種花招。
後來的事情不適合現在回憶。他專心的玩著溜溜球，腳步下意識的跨過殘
破的圍籬，在那後頭便是廢棄工廠。
「而關於方法的實際操作，上頭已前去交涉。」
這句話像是定心丸似的投入群眾心中，然後引起更劇烈的化學反應。
「嚎叫吧！為了即將到來的自由，忘情的嚎叫吧！」
氣氛終於來到最後的高潮，底下所有聽眾都準備給予最熱烈的迴響。
但是……一陣輕輕的腳步聲卻滯斷了這一切。
小男孩停止把玩手中的溜溜球，他張眼望著黑漆漆的工廠，感覺到今天的氛
圍似乎不大一樣。
不過他還是如同往常那般信步走入，畢竟他還是個警覺心不夠高的小孩；他
並不知道接下來所迎接他的，將會是一般人想看也看不到的震撼場景。
黑暗中倏地亮起一對黃色的寶石，然後接著一對、一對、又一對的相繼亮起。
小男孩詫異的頓下腳步，不過是一轉眼的時間，那一對對的黃寶石便將他完
全包圍。
剎那間他還以為自己置身宇宙，現在是被滿天星環繞；但是一股動物特有的
躁味傳進他的鼻息之中，同時他的瞳孔也適應了黑暗，視線全都清晰了起來。
貓。
整座廢棄工廠內觸眼可及的每一個角落，都是或蹲或站的貓。
牠們如針般尖細的瞳孔閃爍著敵意，每一隻都是呲牙咧嘴。
小男孩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隻貓群聚在一起，他完全看傻了眼。
不過也因如此……他就這樣錯過了逃跑的黃金時機。
在月亮也不敢張開眼睛的深夜，一段殘酷的虐殺悄悄上演。
一定不會有任何人想知道這一切的詳細過程，畢竟那就像一場噩夢，從被遺
忘的都市角落所湧出來的噩夢；最後所有的一切都止於寂靜，只剩一道細微的扣
摟扣摟聲。
扣摟扣摟……匡。
沾著鮮紅血跡的溜溜球孤單地躺在廢棄工廠鐵捲門下，然後再也沒了動靜。
【二】
烈日高照，白天的都市如同一顆急速膨脹收縮的幫浦般運作。
明亮玻璃帷幕的高樓大廈林立，像是從天而降的火箭般座落地表；高流量
的機車汽車綿密地斬過紅綠燈斑馬線，腳步倉促的行人在每一條能走或不能走
的道路上穿梭。
某大樓的辦公室內，一名男人坐在董事長椅上眺望這片景色；隔著玻璃看
這世界，猶若在欣賞一齣彩色默片。
「真是美麗，不是嗎？」男人用食指與中指輕撫著這整片的落地窗；而在
他身後的辦公桌上，竟突兀的蹲著兩隻貓。
「是啊。」其中一隻較大較老的灰貓吟答。
「呵。」男人回過頭來望著灰貓，嘴角噙著微笑；一頭老貓應他話彷彿是
一件再也平常不過的事。
「不過……周先生，我們可不是特地來你辦公室看風景的！」老灰貓瞇起
了眼，語氣鏗鏘嚴肅。
「我曉得、我當然曉得。」被老灰貓喚做周先生的男人優雅地擺了擺手：
「你們是來問我是否願意為你們執行計畫的，對吧？」
「我們說好今天你便會給我答覆的。」老灰貓往前踱了幾步；身邊的白底
棕紋貓則是隨侍在一旁。「可以聽聽你的回答了嗎？」
周先生望著這隻氣焰囂張的老灰貓一眼，不卑不亢的微笑，他的眼底如同
一口流沙，沒人曉得陷進去之後會見著什麼。
接著，他緩步走近了辦公桌上的老灰貓。
「我同意幫助你們，」他道：「不過一切都得照我的步調來。」
「我同意照你的步調來，」老灰貓道：「不過一切都得達到目的。」
「當然。」周先生揚起了下巴。
「很好。」老灰貓揮了一下蓬鬆的毛尾；接著牠向一旁的隨侍示意，準備
掉頭就走。
然而就在這時，周先生又吐出了一句話：「但這樣子做的我，算不算是出
賣人類呢？」
老灰貓頓住腳步，牠回頭凝望周先生：「那又如何？你的表情不也是這麼
說著嗎？」
「哦？這麼明顯嗎？」周先生臉上的笑意更濃了：「是啊，那又如何呢。」
老灰貓與隨侍的白底棕紋貓輕巧地躍下桌子，泰若自然的往門口走去。
「那麼我期待你計畫啟動的那一天，切記，務必盡快。」老灰貓頭也不回
的邊走邊道：「我先走了，我的同胞們正等著我回去指揮呢。」接著牠眼睛一
眨，厚重的辦公室門便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拉開，牠們腳步毫無滯頓的走了出去。
而在門闔上的一瞬間，那隻白底棕紋的貓回頭望了周先生一眼；那名令人
摸不透的男人仍然微笑著，穿著一絲不苟的黑色西裝沐浴在陽光中。
白底棕紋的貓微微低下了視線，算是示意再會。
他也點頭回應，然後靠攏的門收閉了視野。
老灰貓領著白底棕紋貓走過長長的走廊，一路上都沒有遇到其餘的閒雜人
等；這裡彷彿是座異度空間，白底棕紋貓甚至覺得即使現在迎面走來一頭神獸
都不會顯得奇怪。
不過更讓白底棕紋貓更加好奇的，其實還是適才那位周先生。牠望著身前
領導的背影；好奇地猜測大長老究竟如何找上這名特異的男人。
這時走在前頭的大長老似乎也感受到白底棕紋貓的疑竇，於是用貓族的語
言輕聲告誡。
「還是要多監督留意這名男人，他是奸詐的狐狸。」
【三】
十分鐘後，裝扮整齊的周先生出現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他的西裝筆挺，他的皮鞋光亮，他的每一根頭髮都服服貼貼；微笑始終沒
有遠離他的嘴角，他就像一陣輕盈的風般穿過人群。
不過外顯行為裝扮都頗為正常的他並沒有引起任何一位路人的注意，畢竟
都市裡的人總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誰也沒有閒工夫去打量另一個陌生人的細
節打扮。
然而就在這時，一名與周先生擦肩而過的男子回了頭。
他疑惑的望著周先生的背影，微微地頓下了腳步；但隨後又像是否定了某
個想法，掉頭繼續往目的地趕去。
他的職業是一名道士，雖然他腳踩休閒鞋、身穿紅色運動服，還背了一個
知名運動品牌的黑色大包包，但他的確是這時代下碩果僅存的年輕道士；他認
為要順應新的潮流做出改變，然而其實在他心中還是很尊重古禮的，這也就是
為什麼他要將頭髮染成黃色、藉此取代以往道士服的原因。
而他現在如此匆忙的趕路，是因為他感應到這附近某處變得妖氣沖天；他
的體質對於這些總是特別敏感，這或許是上天在冥冥之中的賜予，注定了他今
生成為道士一職的重要契機。
在他出師的那一天，他的老師父曾如此對他說道：「阿和，能力越大，責
任越大。」當老師父這麼認真的講出電影台詞時，阿和只能苦笑；不過也許就
是因為有這樣一位活潑的老師父教導，現在的阿和才能這麼自由的斬妖除魔。
在轉過兩個街角後，阿和終於來到感應之地。
這裡是普通的住宅區，老舊的公寓緊密相鄰，在陽光的映照下鐵窗閃閃發
光，裡頭窗台的曬衣架上形形色色的衣服隨風飄動，烘托出一股特殊的寧靜感。
「三樓。」阿和踩上狹窄的階梯，做好隨時可能遇襲的心理準備；很快地
他便來到門前，然而他並不打算按部就班的按門鈴，因為濃厚的血腥臭味讓他
曉得門後已經事態嚴重。
他熟練的從口袋中翻出鐵絲，然後開始嘗試解鎖；他的老師父曾經這般戲
謔的說過：「你啊，道士會當的如何我不敢說，但當小偷的話一定很有前途。」
轉眼間鎖中的彈簧已被撬開，阿和小心翼翼的推門走入。
這是一間普通的民宅，木質地板上堆滿了凌亂的垃圾，客廳裡的沙發破了
洞以致於裡頭的泡棉都探出頭來；四週一片安靜，搭配情景觀看彷彿這兒已久
無人煙。
阿和放輕腳步大膽往裡頭走去。接著他赫然瞧見臥室床上躺著一具中年女
性的屍體，空氣中重重的血腥氣味就是從這被開腸破肚的屍體而來。
於是他再度提高了警覺邁出步伐，跨過被翻倒的冰箱，巡察至這間屋子的
最後一個角落：廁所。在這裡他又看見了另一具老年女性的屍體，這屍體同樣
被啃的亂七八糟，而且就現場推論，當初一定歷經過一陣激烈對峙。
「嘎！」
忽地，阿和的背後響起一聲詭異的吼叫；他連忙回頭，卻被一道沉重的身
影撲撞在地。
「滾開！」阿和的雙臂被其手爪給擒住，猛烈的痛楚喚醒了他勇猛好鬥的
性格；他像是縮成球似的曲腿，然後用力地將這不速之客踢飛出去。
而也就在這同時阿和才看清那道身影，那是一個衣著骯髒破爛的小男孩，
他渾身都是深紅色的爪痕，活像是被打亂秩序的圖騰。
「身體又硬又重……殭屍？」阿和有些驚訝的望著眼前這名小男孩，然而
手邊可沒閒著，立即在大包包中掏出特製的火符。
這時殭屍小男孩也從地上翻躍而起，猶若一頭蓄勢待發的野獸般弓起了背，
下一剎那便朝阿和彈射過來。
幸好阿和早有準備，捨身與之交鋒然後將其摔了出去，同時巧妙的將火符
貼上。
「伏魔！」阿和啟動咒語，火符應聲燃燒，殭屍小男孩頓時成了顆火球，
痛苦地橫衝直撞；不過他並沒有掙扎太久，不消片刻後便被強力的火符化為焦
炭。
「呼……呼……」阿和喘著氣，揉著適才被抓傷的手臂。他有些驚魂未定，
畢竟距離上次對付殭屍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
「真是麻煩，殭屍的屍毒若是在這城市擴散開來就糟了。」稍微緩和之後，
阿和再度掏出火符把兩具女性屍體給燒掉，然後一把火把房子內部給掃過一回。
「好。」他拍拍雙手，在濃煙引來消防車之前離開了屍變之地。
【四】
而在阿和下樓沒多久後，遠方果然響起警笛急促的聲響。
當消防車與救護車呼嘯而至，阿和不免露出了一絲苦笑。
「救護車啊……只能收屍了。」他碎唸罷，便離開了現場。
而他不曉得的是，當此台救護車駛出醫院之時，也有另一輛救護車碰巧出
動；那台救護車往B區開去，不過B區的居民已經對救護車的出現見怪不怪，因
為他們都曉得這條街上有戶人家老是出事。
「那女的真傻啊……」鄰居甲。
「這男的也真是瘋了，每次下手都這麼重。」鄰居乙。
「聽說都是女的在支付開銷。」鄰居丙。
「真是冤家噢……」鄰居丁。
當婉瑜被抬上擔架的時候，身為始作俑者的慶仔還躺在沙發上酩酊大醉。
其實沒喝醉的慶仔是很溫柔的，但他沒喝醉的時刻卻是屈指可數；沒工作
的慶仔常常藉酒澆愁，後來演變成酒精成癮，最後變成一個癱在家裡的廢物，
所有生活開銷都是婉瑜替他解決。
不過關係緊密如他倆，其實在他們之間並沒有任何的婚姻契約；這些年來
婉瑜始終深愛著慶仔，她到現在還相信慶仔在失業之前的那番話。
「我會賺大錢，我會買戒指給妳，然後風光的把妳取回家。」為此，婉瑜
任勞任怨做牛做馬，然而還是躲不了慶仔發酒瘋時的遷怒老拳。
在救護車送走婉瑜之後，這日漸空洞的房子又轉為寧靜，只剩下慶仔在沙
發上打呼的聲音；酣睡的他並不曉得，在他兩步之外的瓷磚地上，有隻白底棕
紋的貓咪正狠狠瞪著他。
這隻貓咪的名字叫做小六，小六這名字的由來很簡單；因為牠是慶仔跟婉
瑜在交往滿半年之時兩人一起買下的寵物。
然後就這麼過了五年，小六見證了一個男人墮落腐敗，也見證了一段傻透
的愛；其實小六是多麼痛恨眼前這個廢物，牠恨不得用爪子劃破他的每一吋皮
肉，用尖牙刺破他的每一條血管。
但現在的牠沒能力辦到，除非牠擁有像大長老那股妖力；然而即使牠真擁
有了，牠也仍是下不了手，因為婉瑜還愛著這個人渣。
「只能期盼那位周先生快點進行計畫了。」小六按耐住經年累月的殺意，
轉身離開；一個計畫在牠的心中反覆運轉，逐漸周詳。
【五】
翠綠的葉子點綴了天空，平靜的山林緩緩呼吸。
周先生穿著黑色西裝，打著溫莎結的藍色條紋領帶，從容不迫地在深山
小徑中漫步；而力求乾淨完美如他，腳上的皮鞋竟連一抹污泥也未沾上。
他依然保持微笑，時而望向天空，時而彎腰俯瞰，看起來像是在尋找些
什麼，然而又不是那樣的急切，彷彿在玩某個尋寶遊戲似的樂在其中。
不久後，他走到一片較為光禿的山壁旁，壁岩上青苔藤蔓如潑墨畫般生
長，留白的地方勾勒出寫意的美好形狀；周先生端詳著這片山壁，佇足良久，
似乎變成一尊格格不入的雕像。
「唷？」突地，周先生的上方傳來一聲低呼。
周先生抬頭一看，一抹身著綠紗的身影飄然落下。
「這不是周先生嗎？稀客啊。」那抹綠影在周先生頭頂約莫兩呎處憑空
停滯，像是水中的金魚般優雅；她將烏絲盤成了髻，露出了清秀的面孔，衣
著款式有著濃濃的中國風味，更襯出這美人的氣質。
「噢，是山魅啊。」周先生抬頭仰望，面對這飄浮在半空中的女子神情
竟沒有一絲波動，仍然帶著愜意的微笑：「好久不見了。」
「呵，是好久不見了。」山魅有些慵懶的微笑，變換了姿勢橫臥在半空
中：「如何？太久沒來了，忘記怎麼進去是吧？」
「是啊，我剛剛還在傷腦筋呢，幸好妳出現了。」周先生坦然的說著。
「這次來做什麼？」山魅好奇地問。
「採藥囉。」周先生理所當然的回道。
「又採藥？上次不是採過了嗎？」
「唉呀，早八百年前的事了；那些藥草早就不能用了。」
「喔。」
「麻煩妳吧。」
於是山魅點點頭，旋身往山壁靠近。她熟練地從茂密藤蔓裡挑出一朵紅
色的花；接著她對紅花輕輕吹了口氣，頓時之間整片山壁都震動了起來。
然後，一道粗糙的石門緩緩開啟，揭露一片如夢似幻的山林風景；山壁
中，竟然別有洞天。
「原來是在那裡啊。」周先生輕呼。
「是啊。要出來的話再叫我吧。」山魅仍是那副輕鬆的模樣。
「謝謝。」周先生點點頭，舉步往石門走去。
而在他通過之後，石門又緩緩關閉；山魅也不知在何時消失了。
【六】
「周先生呢？」
被鐵銹蜿蜒輾過的起重機上，一頭儀態威嚴的老灰貓問道。
「還是沒有聯絡上。」一旁的白底棕紋貓立即應答。
「這傢伙搞什麼鬼？」老灰貓背上的毛微微豎起，顯然有些憤怒。
自從上次與周先生確認合作之後，周先生便忽然失去消息；至今已經過了
三天，不論牠們如何聯繫、甚至派出貓群四處搜索，卻還是找他不著。
「大長老，真的能夠放心地讓他策劃嗎？」小六謹慎的問著。
「不能。」大長老斷然回答。
「那……」小六有些遲疑。
「不過現階段我們只能先透過他了。」大長老擺了擺蓬鬆的毛尾，眺起了
視線：「先不提那個，我們自己的實驗進行得如何？」
「報告大長老，非常順利。」小六答：「您想看看幾個成果嗎？」
「嗯。」
於是老灰貓與白底棕紋貓先後躍下了高台，直線往廢棄工廠的二廠走去，
沿途上的貓隻見到大長老時都恭敬地垂首致敬。
而在牠們穿過鐵捲門來到二廠內後，一陣低嗚的聲音傳到了牠們的耳中。
這陣聲音並不屬於貓族，而是屬於人類的。
這些人類被關在以鐵管、鎖鏈拼裝而成的巨大牢籠中，每個都顯得厭厭一
息；而鐵籠的外圍則是有幾隻體態健壯的貓駐守，貓的再外圍則有三五個人類
徘徊，他們沒有被拘禁，雖然全身傷痕累累卻精神奕奕，對於被關在籠子裡的
同族一點都不同情。
而當他們見到大長老到來，連忙紛紛前來晉見。
「很好，你們都是吾的子民。」大長老滿意的點點頭；聽見大長老的稱許，
他們立即露出大大的微笑。
「不過……數量怎麼這麼少？」大長老看看四週，牠印象中應該有更多被
馴服的人類才是。
「報告大長老，」這時小六即時解釋：「有些實驗體失去控制，逃走了。」
「哦？」大長老瞇起眼睛：「原來成功機率不是百分之百嗎？」
「可能是在過程中出錯了。」小六答。
接著牠繼續補充道：「不過我們已派人去追回銷毀了。」
§
是夜。
一道急如風的身影踏過塑膠屋棚，蹬上另一棟公寓的天台；緊接著另一道
身影轉眼追上，他們似乎無視深夜的寧靜，毫不介意地飛簷走壁。
這時後方的那道身影忽然灑出黃符，只見他手印一結，黃符登時化成炎鳥
往前面那道身影襲去；而那道身影閃躲不及，硬是被轟中了手臂，頓時如同一
架機翼半毀的飛機般從高空中滾落，砰然摔倒在一條骯髒的小巷中。
「看你往哪跑！」後方那道身影猶若流星般墜下，他穿著紅色的運動服，
染著一頭招搖的黃髮。正是阿和。
「嘎啊啊！」倒在地上的『人』發出嚇阻式的奇異嚎叫，身上同樣滿佈深
黑色的爪痕，但阿和根本不甩他，二話不說便一腳把他踹翻。
「殭屍，待我超渡你。」阿和抽出強力火符，印上了那頭殭屍的額角；轉
眼間一簇火光映亮了潮濕陰暗的巷，片刻後便只剩一縷白煙。
「第四隻。」阿和望著灰燼喃喃：「才短短三天，我便碰上了四隻殭屍；
而且每隻身上都有奇怪的爪痕。這是怎麼回事？」
突地，一股觸電般的直覺搔上了阿和。他猛地轉頭一看，赫然發現黑暗中
有一抹身影迅速逃離。
「！」阿和驚詫：「第五隻？」同時間邁開腳步追了上去！
第二波追逐在城市中開啟，阿和鼓足了勁才勉強跟上，他不斷放出符咒試
圖干擾，但眼前這隻殭屍總能閃避，甚至還懂得掩護自己；比起剛剛那隻只會
胡亂衝撞的殭屍，這隻便顯得高明許多。
彷彿，彷彿……擁有理性思維似的。
阿和突然感到一陣毛骨悚然，若是眼前這頭殭屍會思考、會控制自己；那
要是讓其混入人類社會裡的話，後果簡直難以想像！
想到這，阿和更是加緊了腳步。
而他們也在這追逐之中，來到了一座廢棄工廠附近。
──然後，阿和眼前的殭屍竟在一個轉彎後失去蹤影。
「跑哪去了？」阿和吃了一驚，連忙穩下心神搜尋感應；但奇怪的是，周
圍居然是一片祥和……
這陡峭的轉變讓阿和二丈金剛摸不著腦袋，於是他不死心地徘徊了一陣子
而在這過程中，他發現有好幾道視線在黑暗中窺視著自己。
「貓咪？」
【七】
「貓咪？」
慶仔在凌亂的客廳裡轉來轉去：「貓咪？」
慶仔呼喚的正是小六，他習慣叫牠貓咪，他從來沒叫過小六這個名字；
因為他從來就不對這隻貓感興趣；若不是當初婉瑜堅持買下，他絕對不會花
費一丁點心神去養任何一隻寵物。
不過只有一個時候慶仔才會想到小六，那就是在他打了婉瑜之後。
以往他都會一併帶上小六前去迎接出院的婉瑜，小六的存在意義頓時轉
化成「一段戀情的美好初衷」，慶仔總是奸詐地藉此說服婉瑜回到他身邊，
好讓她可以繼續供養他的糜爛生活。
「媽的，死貓，跑去哪裡了？」慶仔裡裡外外轉了好幾圈，還是看不到
那隻白底棕紋貓的身影；他有些不悅地踢了地上的空酒罐，罵著粗口，抓起
了鑰匙便離開家門。
二十分鐘後他來到了市立綜合醫院，手中已多了一束白色風信子。
「婉瑜。」慶仔站在病房門口輕喚，床上淺眠的病人頓時驚醒過來。她
起身回頭一望，在這短短的動作裡，驚慌、喜悅、害怕等情緒便已複雜地擠
上心頭。
「婉瑜，我來接妳了。」慶仔露出有些尷尬的微笑，舉步向前。
「不要過來！」婉瑜忽然低頭尖叫，長髮遮住了她的表情，聲線有些顫抖。
「婉瑜……都是我不好。」慶仔止下了腳步，他熟練地露出歉疚的表情，
「以後我不會再打妳了，我發誓！」
但婉瑜仍然沒有說話，她只是縮璱在床角發抖。
「寶貝，我最愛妳了，我不能沒有妳。」
慶仔如背誦般流暢地說著甜言蜜語，「妳看，我帶來了妳最喜歡的花哦，」
他再度邁開腳步往婉瑜靠近，他看見婉瑜清秀的臉孔上滿佈瘀傷，「這花很美，
但還是沒有妳美麗；雖然妳受傷了，但還是很漂亮呢。」慶仔語帶笑意，話裡
頭的溫度暖和的很冰寒。
但這溫度竟說服了婉瑜，她抬起淚眼，等待慶仔走來；慶仔傾吐著沒有生
命的溫柔，最後用不帶有愛的軀體擁抱了婉瑜。
而這幅畫面也瞬間定格、定格拉遠、拉遠凝聚、凝聚在一雙憤怒的眼瞳中。
「愚蠢！」小六呲牙咧嘴地大吼，原本柔順的背弓成了駭人的模樣：「愚
蠢的人類！」牠望著被慶仔攬在懷中的女人，氣得爪子都暴長出來。
除了貓族集會之外的時間，小六總會來到這大樓的天台上凝望著婉瑜；如
果不是因為醫院禁止寵物進入，牠現在一定會陪在婉瑜身邊。如果牠能夠陪在
婉瑜身邊，那麼牠一定不會讓慶仔再靠近婉瑜半步……
但現在的牠，仍然只能在遠處跳腳。
「可惡！等著瞧！」小六狠狠瞪了得逞的慶仔一眼，默默的離開了天台。
牠輕巧的踩過屋簷，沿著薄牆繞過大街小巷，在清洗得乾乾淨淨的汽車身
上留下腳印；最後，牠又回到了廢棄工廠。
而當小六進到工廠內部的時候，大長老與周先生也已在裡頭了。
【八】
「這三天你跑哪去了？」大長老。
「採藥。」周先生。
「我差點就以為你不想執行計畫了。」大長老。
「我會的，這就是我的步調。」周先生。
「你的步調真是難以掌握。」大長老。
「所以才是我的步調啊。」
鐵架上，周先生仍然微笑；大長老則是面色嚴肅的瞪著他。
「哼，罷了。」大長老用鼻孔噴氣：「那請問你，周先生，方便透露您
的下一步嗎？」
「場地。」周先生立即回答：「這也是我來到這個廢棄工廠的原因。」
「你打算用這塊地？」大長老疑惑的問道。
「我會讓這裡煥然一新的。」周先生語氣不卑不亢，卻散發著強而有力
的堅定。
而周先生也的確說到做到。
他首先請貓群暫時疏散，然後請工程公司來將廢棄工廠夷平；接著以難
以致信的效率蓋起了一棟輝煌的大樓。
當大樓內部的中央空調、電路系統、供水設施啟動之時，貓咪們的眼睛
都為之一亮了；畢竟才過了兩個禮拜，原本的集會場地便有了如此大的轉變。
「他們不是普通的工程公司啊。」周先生淡淡說道，他口中的『他們』
充滿了無限的神秘。
「接下來，你還要怎麼做呢？」大長老跳上舒服的真皮沙發，小六隨侍
在旁。
「快了。」周先生在董事椅上緩緩坐下，他的瞳仁中含著深深的自信。
「我們只缺一個名字了。」
§
「沒有名字？」阿和皺起了眉頭：「怎麼可能沒有名字？」
「這……我們也不清楚。」窗口人員囁嚅的說著，畢竟他只是一個小小的
地政所公務員，這種經過機密處理的案子根本無從得知。
於是阿和也看出這並非透過一般路徑便能查曉，他無奈的點點頭，轉身離
開了地政所。
「有詐。」阿和走在那幾乎被陽光烤焦的街道上喃喃自語：「短短兩個禮
拜內便建起一棟大樓，施工廠商及土地所有人的姓名卻都是機密，這裡頭一定
大有文章。」
阿和再想起那彷彿擁有自主意識的殭屍，又想到連日來四處流竄的屍禍，
不禁將一切全都串在一起；除此之外還讓他感到不解的，是廢棄工廠附近那為
數龐大的貓群……
這時他碰巧路過一間電器行，透明的玻璃櫥窗裡堆疊著各式各樣的電視，
它們全都停在同一個頻道上；那是平凡無奇的現場直播佛教節目，穿著袈裟的
和尚緩緩闡述著宇宙佛理。
阿和只是匆匆撇了一眼便準備轉開目光，他對其他宗教並無任何偏見，在
他眼裡那僅僅是一個節目罷了。
不過就在這時，畫面卻忽然有了變化。
一名西裝筆挺的男仕出現在攝影棚內，他旁若無人地往和尚直線走去；和
尚停下了話語，一臉錯愕，也就是這錯愕的表情挽留了阿和的視線。
於是他頓時佇足，目不轉睛地望著黑盒子中的互動。
「先、先生，你是？」和尚左顧右盼，卻沒有工作人員給他指示。
「佛，為什麼要叫做佛呢？」男人不理會和尚的驚惶，兀自優雅的提問。
「呃……佛是覺者的意思。」和尚雖然覺得情況詭異，但還是照實回答：
「佛為『佛陀耶』的簡稱，乃梵語之音譯，為如來十號之一；而我們一般習慣
簡稱佛。」
「噢！原來是音譯啊，我懂了，謝謝你。」男人愉快的一笑，轉身離開了
攝影棚；只留下呆愣的和尚，跟一群反應太慢的工作人員。
而站在電視前目睹這一切的阿和也傻了眼。
「這是節目效果嗎？怎麼看都不像啊？」他搔著頭：「而且這男人好像在
哪裡看過耶……」
不過這突如其來的插曲並沒有在阿和腦海中轉太多遍，因為又一股失控的
妖氣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熟練的將黃符捏於指間，邁開步伐往異變之處趕去。
【九】
而就在阿和忙著四處斬妖除魔的時間裡，一則奇妙的趣聞如同蜻蜓般
點水於各個大大小小宗教之間。
關於出現的時間先後沒人記得清楚，也沒有人曉得這男人從哪裡來、
從哪裡去，他只是無聲無息的出現在各個宗教精神領袖身邊，然後探問他
們宗教名稱的意義以及由來，隨後又如陣風般消失。
不久後，這名男人終於再度曝光於社會大眾面前。
但這時候的他，已經是一派新興宗教的領導者了。
「福臨教。」
穿著溫暖鵝黃背心的工讀生站在每個轉角，鋪天蓋地的發送宣傳單。
「就如其名，我們讓幸福降臨。」
甫歷經家暴的婦女看到了宣傳單；失魂落魄的賭徒聽到了演講；街頭
巷尾的婆婆媽媽開始口耳相傳。
「滿天的神佛四處分歧，已不再純粹；我們福臨教將回歸原點，我們
從天地、從更崇高的宇宙中祈求能量。」
真人實證的例子逐一出現，他們滿面春光的展示自己生命的光輝；工
作人員服務據點擴張，他們彷彿無孔不入般滲入市民生活；福臨教正式成
立一個禮拜之後，便擁有了第一批為數三百人的忠實信徒。
而慶仔便是這三百人的其中一人。
就在福臨教成立的第一天，小六便叼著宣傳單回到家中，然後默默的
在慶仔腳邊放下；只是當時喝得爛醉的慶仔根本沒去閱讀，沒多久後便被
婉瑜掃進了垃圾桶。
但是小六並未因此而放棄，牠每隔一小時便叼張宣傳單回來放在慶仔
腳邊，有時候婉瑜不察或外出，那宣傳單便積得淹上慶仔腳踝。
「小六，不可以。」婉瑜教訓著小六，她一向不喜歡這種DM，對宗教
也沒有任何興趣；但是小六毫不聽勸，牠幾乎是鐵了心要讓慶仔看見宣傳
單。
於是在慶仔看電視的時候牠叼回來，在慶仔跟婉瑜做愛的時候牠也叼
回來，在慶仔蹲馬桶簽六合彩的時候牠也叼回來；最後，慶仔終於願意正
視那張宣傳單。
然後他就這樣一頭栽了進去。
「你別去這種奇怪的宗教好不好？」婉瑜低聲下氣的哀求著。
「怕什麼！妳沒看見這麼多實例證明嗎？」慶仔不耐煩的喝斥：「而
且這也不花一毛錢，說不定這真的能讓我時來運轉！」
「可是……」婉瑜還是覺得事有不妥；她不想看到慶仔又有另一個沉
迷。
「妳擔心太多了；更何況這是貓咪堅持不懈叼回來的，這八成是天意
啊！」慶仔眉飛色舞的說著，然後將視線投往了小六。
小六溫馴的舔了舔毛皮，表現出楷模寵物的模樣；其實牠在心裡偷笑
著計畫終於有所進展。
「總之這次大集會我是去定了，」這時慶仔不顧婉瑜的勸阻，為爭論
下了句點：「反正看看而已，不痛不癢，又有什麼關係！」
於是當天，慶仔久違地換上較為正式的服裝，來到了福臨教的集會場
地──也就是那棟只花了短短兩個禮拜便建起的嶄新大樓。
【十】
現場熱鬧鼎沸，大樓前的廣場雖不算小，但來了三百人後也顯得頗為擁擠。
慶仔誰也不認識，有些尷尬的站在人群中；而在等待之餘他開始觀察其他
的信徒。然後慶仔發現他們的臉上都有種共通的神情，那是一種空虛的寂寞。
慶仔摸了摸自己的臉，他皺起了眉頭，決定不再多想；而在這之後他也決
定不與任何人攀談。
這時大樓內部走出一名穿著鵝黃背心的工作人員，他手上提著兩大袋資料，
裡面全是影印的A4紙；隨後又一名工作人員走了出來，他們協力將資料發送給
在場的與會信徒。
慶仔拿到資料後便隨意翻閱，原來那是待會兒進入福臨教總部後的活動流
程表。
「哇操，比我想像的囉唆嘛。」慶仔嘖嘖；第一階段是填寫個人身家背景
資料，第二階段是集體淨身，第三階段是進入會場聆聽演講；慶仔沒有什麼興
趣逐字閱讀，將紙張胡亂對折後便準備塞入口袋中。
這時，他的身後響起了一陣倉促的腳步聲。
慶仔回頭一看，一名頭髮中分、穿西裝打領帶的年輕人呼呼喘氣；那年輕
人與慶仔碰巧對上了視線，頓時露出笑容：「嗨，看來我還沒遲到；你手上那
個是他們發的資料嗎？」
「嗯。」慶仔點點頭，順手將資料遞給那年輕人：「拿去，我不看了。」
「謝了，你人真好。」年輕人愉快接過，推著臉上的黑框眼鏡開始閱讀。
然而那年輕人才看了幾秒，前方的工作人員便振聲一呼：「各位來賓，現
在我們就領號碼牌入場。」
於是大夥兒浩浩蕩蕩的步入大樓，年輕人也就順勢排在慶仔的後方。
而在來到大樓內部後，簡約新潮的設計立即吸引了他們的目光；這風格融
合了中國與日本的典雅之味，清新溫暖，就連空氣中都似乎含著一股淡得幾不
可聞的甜。
然後在工作人員的引領下，他們來到了一個大型階梯教室，每個座位上都
有號碼，並且在桌上備妥了紙筆。
「請對號入座，你們有五十分鐘可以填這份資料，請務必詳細填寫，這樣
召喚幸福的時候才不會錯了方位。」工作人員如此說道；於是大家紛紛入座，
沒幾分鐘後，空氣中便只剩下沙沙的疾筆振書聲。
然後，五十分鐘很快地便過去了。
「請各位來賓將填妥的資料留在位置上，然後往門外移動，我們的工作人
員將會引領各位前往淨身的地點。」
重新開始移動的人群像是古老的電風扇般發出嗡嗡的雜音，或許是坐太久
了，大家都忍不住抒展筋骨、與旁人交談。
「嘿，你每個問題都有仔細回答嗎？」這時年輕人向慶仔問了。
「有啊。」慶仔愣愣的應道：「本來就是要這樣不是嗎？」
「可是你不覺得問題很奇怪嗎？就連最熟悉的人的小動作都要你寫出來，
這跟幸福降臨有什麼關係啊？」年輕人再問。
「呃……我也不知道。」慶仔心裡有些不耐煩；因為他懶得思考。
於是在前往淨身的路上他們都沒再交談。
約莫一分鐘後，他們便到達了淨身的場地。
淨身的場地是一條長長的走廊，走廊兩側設有小孔，孔中會噴出淡綠色
的輕煙；而在走廊的盡頭則是一道輝煌的大門，大門旁有兩名工作人員靜候。
「各位來賓，淨身的過程相當簡單，只要緩緩走過這條走廊即可；這輕
煙具有消毒除晦的功用，不僅如此，它還能穩定您的心神。而在各位通過走
廊後，便會通過那道門抵達聆聽演講的場所，我們的教主已在那裡恭候大駕。」
工作人員說罷，大門旁的工作人員同時將門開啟，表示淨身活動開始進
行；眾人邁開腳步往前走去，當淡綠色的輕煙鑽進他們的鼻息之時，他們都
露出了快樂似神仙的表情，彷彿所有的煩惱都在傾刻間打包丟掉了。
而慶仔當然也不例外，他像是貪小便宜的暴發戶般大口吸著，原本略為
蒼白的皮膚開始漸漸透紅，活像是被煮熟的蝦子。
但這條走廊終有盡頭，於是慶仔依依不捨的再吸一口，這才轉身踏過門
檻，來到了演講的場地內；然後，氣派無比的演講廳映入了眼簾。
「歡迎各位的蒞臨。」講台上，一名西裝筆挺的男人優雅的微笑；他正
是周先生。
【十一】
在信徒們緩緩入座的過程中，他就安靜的站在那兒。
他的衣服乾淨整齊，就如同他每根手指的指甲般有著規律的形狀；他的
嘴角噙著一抹微笑，勾勒出一道神秘的弧度；當他看見信眾們朝他投以虔誠
敬畏的目光時，也以最真誠的目光回望；不過即使如此，他的眼底似乎還是
藏著無盡的謎團。
這時信眾們終於全都坐定了，於是他清了清喉嚨，他曉得該是開始演講
的時候了。
「各位好，我是福臨教的現任教主，敝姓周。」他用溫柔的嗓音逐字吐
露，彷彿編織了一朵柔軟的雲：「在這裡我要先恭喜各位，你們作出了正確
的選擇，福臨教絕對是現代人乾涸心靈的一處綠洲；而天地也如此眷顧我們，
必會降下最大的幸福。」
他說著，大夥兒安靜聽著，似乎連時間都停止流動了。
慶仔本來是半信半疑的，但周先生那富涵磁性的踏實話語卻一步一步卸
去他的心防；其實不只是他，整個廳堂中的信徒都被周先生的演說給吸引了，
眾心齊一的專注氛圍明顯可見。
「……福臨教為什麼能夠召喚幸福降臨？除了天地間的神力之外，我們
的意志也是非常重要的；千萬別小看自己的意念，當你將它磨得發光，並且
與眾人齊聚一堂，那力量將可呼風喚雨。然後再透過我們福臨教特有的祈福
儀式，我們絕對能將幸福牢牢抓在手中……」
慶仔感覺到身體漸漸發熱，他以為那是興奮所致；他的視線開始渙散，
若不定焦望著某處，那周圍將會變成虛實難分的殘影。
他的呼吸開始急促，手腳卻出奇的冰冷；如果現在的他還能分神觀望四
周，那他將會發現其實眾人都與自己相同。
但他無法觀望四周；慶仔不能明白這是什麼樣的魔力，他竟然無法將視
線從周先生身上移開，他就像一般失速的列車，無可抑止的往終點衝去。
然後，衝進一片黑暗。
富麗堂皇的大廳裡，觀眾席上靜靜倒臥了一群籠中鳥；寬闊的舞台上，
周先生優雅微笑。
「沒想到真果如你所說的這般順利。」一把嚴肅而蒼老的嗓音從側舞台
響起，一頭大灰貓緩緩步出，一隻白底棕紋貓隨侍在後。接著，原本隱藏在
角落的工作人員們也出現了，數以百計的貓群也出現了，他們大喇喇地盤據
了整座空間，絲毫不擔心這群人類會突然醒來。
「當然，這些環節都在我的掌握之內。」周先生自信的揚起頭：「雖然
調配藥草與鞏固結界花了我不少力氣，但每個行為都不是白費。」
「果然是精打細算的狐狸。」大長老語帶笑意的說著。
「我就當你是稱讚了。」周先生將雙手叉進口袋，「這群人類陷入了昏
迷狀態，除非吸到正常的新鮮空氣，否則將會一輩子也醒不過來。」
「太好了。」大長老轉頭望著這群愚昧的生物，眼珠子中燃起熊熊的野
心：「馴服了這些人類之後，就可以利用他們再去馴服更多人類……」
「而屆時福臨教也將成為世界第一的宗教。」周先生莞爾，忽然有種以
為自己是神的錯覺；頓時他不禁搖搖頭。
但就在這時，他忽然嗅到一絲清醒的生氣。
「竟還有人醒著？」他凝眼一瞪，所有貓群愕然。
下一刻，一名髮型中分的年輕人從假寐狀態中睜開雙眼，他緩緩起身，
回瞪著周先生。
「你不是普通人。」周先生臉上的笑容忽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
失望的表情，彷彿心愛的玩具被摔壞似的。
「嘖，沒想到會在這就被揭穿。」年輕人伸手往頭頂一摘，中分黑髮下
是一頭染黃的金髮；接著他雙手將胸口襯衫撕開，露出了紅色的運動服裝。
「我身上的衣服都加了咒阻隔氣息，你卻能識破……」這年輕人正是阿和，
他凝視著周先生，對於身邊團團圍上的貓群及工作人員毫不搭理。
「你一定是頭超級大妖怪。」
【十二】
「撕裂他！」大長老當機立斷，一聲令下；四周的貓群及工作人員
紛紛撲了上去。
幸好阿和早有準備，立即從口袋中抽出黃符引爆，火光逼退了他們
第一波的攻擊；這時大長老雙瞳變了色，一股妖氣直往阿和捲去，阿和
連忙縱身一躍躲開。一陣大混戰就此點燃，阿和小心避開昏倒的人群，
將打鬥中心往寬闊的舞台引去；除了一一擊退發狂的貓群及工作人員之
外，他還得注意那頭大灰貓的偷襲。不過最耗阿和心神去提防的，還是
那位穿戴整齊的周先生。
然而令阿和不解的是，周先生似乎毫無出手的打算；他只是冷眼看
著這場打鬥，彷彿完全置身事外。
「嘎啊啊！」這時一名工作人員大膽往阿和撲去，阿和立刻旋身給
予痛擊；而也在交手的瞬間他才赫然發現，工作人員也是殭屍之身。
「全是殭屍嗎？那我就不必顧慮什麼了！」阿和俯身拉起了褲管，
小腿旁竟貼著一把袖珍桃木劍，「看招！」阿和抽劍揮舞，難纏的殭屍
登時被一劍貫穿，然後起火燃燒。
「臭小子，放肆！」大長老見到耗費時日馴服的殭屍在轉眼間便被
燒毀，一股怒氣直衝腦門；牠嘶吼一聲，一顆黑色的火球自牠喉間奔騰
而出，聲勢驚人地往阿和襲去。
「！」阿和知道這攻擊非同小可，連忙抽出高段火符應戰；霎時間
闇火相碰，整個演講廳被映得一陣刺目。
「可惡，不先解決這頭貓不行！」阿和打定主意，煙霧還未散去之
前便往大長老所在位置衝去；沒想到一道黑風竟迎面掃來，原來對方也
打算趁勢追擊。
「啊！」阿和反應不及，碰地一聲往後飛去，掉到了那群發狂貓咪
及殭屍的攻擊圈裡。
「都給我滾開！」阿和眼見就要被這些雜魚們撲下，怒得一口氣抽
出十張高段火符施咒引爆，頓時間巨大的火球轟然綻開，將那些想趁人
之危的傢伙全炸飛出去。
接著阿和翻身跳起，趁著場面混亂再度衝上了舞台，這次他可順利
來到大灰貓的身邊。
「吼！」大長老嚇了一跳，連忙祭出適才那招黑火球；不過同樣的
招數在阿和面前是討不了好的，他側身一閃躲過了攻擊，「你口臭很嚴
重啊！」阿和勝卷在握，將手中黃符印上了大灰貓的脖子。
「嘎啊！」大長老淒厲尖叫，因為牠的妖力全被這張符給強制封印
了；阿和輕鬆的將牠一把揪起，準備給牠一個痛快。
「救我！快來救我啊！」大長老慌亂地向舞台下的部眾們呼喊，但
牠們俱被火牆給擋住，一時難以靠近，「小六！小六呢？小六快來救我
啊！」大長老轉著眼珠子搜尋白底棕紋貓的身影，拼命大聲求救著，卻
依然得不到回應。
「掰掰。」阿和毫不心軟，一隻老貓在轉瞬間化為焦炭。
而眼見自己的領袖被俐落擊斃，那些原本張牙舞爪的貓群及殭屍們
登時噤聲；阿和不過是將視線轉到牠們身上，便嚇得牠們四處逃竄去了。
「哼，之後再慢慢收拾你們。」阿和拍去手上的焦炭，準備在這裡
化成一片火海之前把這些昏迷的人類救出；這時他赫然想起還有一號人
物沒有解決，那便是周先生──
他連忙轉頭搜尋，卻看見周先生不急不徐的坐在高處燈架上，安靜
而優雅的望著這片狼藉火海。
「？」這倒是叫阿和疑惑了：「喂！你不殺我嗎？」
周先生低頭望著阿和，面無表情：「你希望我這麼做嗎？」
「當然不希望。」阿和誠實答道；他曉得自己手邊的火符所剩無幾。
「那不就得了。」周先生冷冷地道。其實他大可像捏死蟲子般將阿
和輾碎，但他並沒有這麼做；也因如此，反而挑起了阿和的好奇心。
「你是誰？你為什麼幫助貓妖？」阿和炮如連珠的丟出問題：「你
們打算將這些人類怎樣？」
然而周先生面對阿和的問題，仍保持他那一貫的神秘；他再度勾起
了笑，不過這笑竟顯得有些苦澀。
「我活好久了，從青丘之國修煉成精直至現在，也過了幾千個年頭了。」
他緩緩說著，仍是那極富磁性的聲線，但這次並未摻入任何暗示或催
眠：「一開始的時候我也仗著力量做些我想做的事情，而我也的確影響了
部分歷史；但到了後來，我開始膩了。生活在人類的圈子裡，我漸漸覺得
無聊。」
他一邊說著，一邊將視線投向那群瀕臨死亡的人類。
「人類是多麼可笑的生物啊，生命已經如此短暫，卻還過得如此庸庸
碌碌。做起事情來得過且過，情感上固然豐沛，卻也常因情感而迷失了自
己；即使我在這樣愚蠢的人類圈中成為了一方霸主，那也沒什麼好驕傲的
吧？於是近百年來我不再干預人類的生活，我只是默默地在角落觀察一切。」
「但是，我仍然很無聊。」
周先生將視線一轉，轉到了大長老的焦炭屍體上：「所以當這貓妖找
上我，並且跟我分享牠的計畫之時，我便被打動了。」
「所以……你幫助牠們，」阿和有點難以致信：「純粹是因為你無聊？」
「是啊，就這麼簡單。」周先生笑了笑，「不過我沒有想到，這計畫
居然會被你給破壞了；其實我仍可收拾一切，重振旗鼓捲土再來，但我並
不打算這麼做，因為我已經失去興致了。」
「這也是你不殺我的原因嗎？」阿和戰戰兢兢的問。
「幹麻殺你？」周先生淡淡的撇了阿和一眼：「幾十年後你便會自然
死去，那對我而言也不過是一眨眼罷了。」
「原來如此……」阿和歪了頭，這時他忽然想起了什麼：「對了，你
還沒回答我，這些貓群到底打算做什麼？」
「呵。」周先生輕笑，他從燈架上躍下：「做什麼都不重要了，反正
這已經是中途倒塌的積木。」
「啊？」
「再見了，小道士。」
「等等！你要去哪裡？」
周先生並沒有回答阿和，他只是瀟灑的擺擺手，然後走入了火海裡；
片刻後，他的身影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就像他的突然出現一樣，連離去也叫人無限好奇。
【十三】
一個月後，這件事情便像被火吞噬的嶄新大樓那般沉寂了。
當時這件事情還喧囂了一陣子，不過任憑警方如何調查，都查不出策劃
這一切的周先生究竟是何許人物；而每一個平安而歸的信徒也都像是串通好
了似的完全不記得周先生的面相，於是上層只好粉飾太平，讓時間淡忘一切
……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陽光恣意的灑落。
一道身影如風般穿過人群，他西裝筆挺，他面帶微笑，他一點也不怕會
有人認出他就是周先生；而且即使被認出來了也不會造成他的困擾。
走出家門後沿著九文街直走到底，右轉銜接上壽水路，兩旁開著各式各
樣的商店，如此這般逐漸熱鬧，最後在壽水圓環匯聚成一處繁華的商區。
這是周先生最喜歡來這裡閒晃的地方，因為這裡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的人
類來來去去；其中也不乏扒手、乞丐、色情狂，他們像是空氣中的二氧化碳
般跟人群融合在一起。
然而今天周先生發覺這兒有些微不同，因為他嗅到一絲妖氣；並不是說
平常就沒有隱姓埋名的妖怪橫行，而是相較之下，今天這股妖氣顯得相當熟
悉。
於是周先生開始以目光搜尋妖氣的來源，最後他的焦距停在一名手提購
物袋的男子身上。
「是他？」周先生有些詫異，他沒想到他竟能逃出生天，而且做了成功
的……轉換。
於是周先生趨步走向男子，而在這同時，那名男子也發現了周先生的靠近。
「嗨，我想我們認識。」周先生一照面便如此微笑說道。
「呃？」男子先是愣了一下，接著轉而微笑：「嗨，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
「是啊，我也沒想到。後來在異變發生的時候，你便把這軀體帶走了是嗎？」
「嗯。你調配的藥草很神奇，這軀體讓我順利異常的轉換了。」
「不過真的說起來，其實還是你們的古老方法比較神奇；竟然在跨過屍體
後便可以將其靈魂互相轉換。」
「哈……這原理連我們大長老都不清楚呢；只是轉換常常出錯，一不小心
便會發狂，變成所謂的『屍變』。我只能說我很幸運，真的成功了。」
「恭喜你了。那麼你得到你想要的生活了嗎？」
這時衣店裡頭走出一名纖纖女子，她手中提滿戰利品，臉上散發著清爽的
幸福，取代了一個月前那份濃重的憂鬱。
她踩著輕快的腳步往周先生與男子走來，然後挽住了男子的手。
「慶仔，我買完了，我們往下一家前進吧！」女子愉悅的道。
「好。」男子寵溺的微笑；接著他向周先生點頭示意。
「是的，我得到我想要的生活了。」
語罷，甜蜜的小情侶便攜手轉身離去。
周先生望著他們消失在綿綿人海中，嘴角漾起奇妙的微笑。
那女人究竟曉不曉得自己愛著什麼樣的東西呢？
不，或許連那男子本身都無法定義自己是什麼吧？
周先生將臆測輕輕地收到心底抽屜，然後他也轉身離開。
「如何才算得上是人類呢？」周先生自己問著自己：「現在走在人群中
的我，看起來應該就像個無所事事的人類吧。」
【完】
轉載自 FDZone
[ 本帖最後由 dumbmotor 於 2008-4-4 23:06 編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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