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遠的距離有多遠呢?這我不太清楚,以計算緯度來講,距離台灣最遠的是在地球的另一端,一個叫做巴拉圭的國家。關於對這國家的認識,我也僅僅是曾聽說是位於南美而已。
很遠的吧?相隔了半個地球。
但是我們的愛情相隔的距離可比這長多了,是隔著生與死,世界與世界疊合錯縱的愛情啊!
1.
她走了,走得很安祥,最後一刻對著我也是笑的。儘管被病魔折騰後顯得消瘦蒼白的臉頰也是依舊那樣美麗,笑容也是依舊那樣活潑。不刺眼的笑,像反射陽光的湖面波粼一般,美麗而又閃爍的。那是我最喜歡的笑,比起電視上女明星那顯得有些太過修飾的,我更喜歡這單純而又美好的笑容。
她早在一年多前便已經知道這病的存在,也和我一起尋遍了包括中醫西醫、正式抑或是非正式的秘方,但還是沒有太大的效用,最後還是在病榻上看著她走。那真是一段非常難熬的日子,只是不斷的在找尋希望,而又看著一個一個的希望被碾碎破裂,留下一點一點的黑暗,久了那黑暗變成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橫在那裡,望不透看不盡的那種黑暗。為了驅散那片黑暗,而又不斷的找尋希望,再看著希望破碎。那便是這樣絕望無力的時期。
過程中我曾灰心過,沮喪過,哭過,恨過。但明明身為病人的她卻狡猾的露出活潑的笑容逗我,開導我,好似要死的是我一般。這真的讓我感到非常羞愧抬不起頭。
「不必難過的,我們努力過了。」她這樣對著瀕臨崩潰的我笑著。
我便是愛上這份活力的吧?
她走的時候我並不十分難過,或者說是沒有什麼實感,只是聽著一旁的心電感應機不斷發出「嗶」的聲響,然後看著醫生將她送入急救房,再看著醫生搖著頭走出來,然後看著岳母趴在已經蓋上白布的她身旁慟哭。但還是感覺不到什麼,悲傷欣喜,什麼都沒有,只是空洞再疊加上無數的空洞而已。
而我,只是站在一旁,等著她忽然掀起白布跳起來,露出那狡捷的笑容對我。
喂!怎麼了?再讓媽哭下去不好了吧?快起來呀!
只是,再沒了聲響,也不見她起身。
之後的事情我就記不太清楚了。
怎樣回到家,怎樣過了這幾天,怎樣來到現在這個喪禮的會場,我都記不起來了。
也,無所謂了。
2.
在肅穆的禮堂裡,擺著無數的鮮花,來的人很多,無一不是穿著深色系衣服。表情都很嚴肅,也很安靜,只聽見神父在最前面說話,表情肅穆而莊重。
這不太好吧?我知道她最喜歡熱鬧了,這種嚴肅的場面她會受不了的啦!大家是怎麼了?開心點啊!
我四處張望著,認著來參加的人。哇!那不是小李嗎?真是好久不見了,記得大學後就沒有聯絡了吧,今天怎麼來了?等等得好好打聲招呼才行。
那是郁慧,那是她的死黨呢!當初原本要追郁慧的,後來卻愛上她身旁那永遠都綻著燦爛笑容的活潑女生,真是想不到呢。她怎麼在哭呢?她最了解她討厭人家哭哭啼啼的吧!
那是越博,當初我和她結婚時候的伴郎,那麼久不見肚子都大起來了…要好好注意一下啊!我們還沒三十耶!
「我們請丈夫致詞。」站在麥克風前的瘦小男人看向我。
我看了回去,總覺得那麼瘦小的人穿著西裝筆挺有些滑稽。還留著一撮八字鬍,這人品味道到底是怎麼樣的啊?
「先生?」他看著我的表情有些疑惑。
我也疑惑的看他。身旁的人拉了拉我,示意我上前。
我站了起來,低頭才發現自己今天也是穿著一身黑色西裝。我走上前去,站在麥克風前面。腦中一片空白。
要說什麼?我為甚麼站在這?
四處望望,赫然發現一張裱框起來的她照片便置放在花堆正中,照片中的她笑得十分燦爛。
我有些目眩,被那笑容刺的眼睛有些睜不開。
下面有些細碎的聲音出現,我不予理會。只是睜開眼睛,看著照片裡的笑容。那是什麼時候照的相片呢?她是那般健康,臉色是那樣紅潤,與後來那凹陷的雙頰、蠟黃的皮膚,真有天壤之隔。
我是無比喜歡那笑容的,活潑開朗,喜歡惡作劇的笑。
「呵呵呵呵呵」在台下細碎的聲音中,我依稀聽見了她的笑聲。那摀著嘴,用狡捷眼神看我的笑。
我回過頭去,想尋找她。看到的卻只是一張一張熟悉卻又陌生的臉孔正用疑惑的眼神看我。那表情質問著我,我一步一步向後退去。
一時間我忽然明白了。
那笑容,再也見不到了吧?那笑聲,再也聽不到了吧?那柔軟的身軀,我再也抱不到了吧?
再看看安穩置放在錦簇花團中的照片,再一次就好,再讓我看一次就好,再一次就好,再讓我抱她一次,就算是那瘦弱不堪的病軀也好,不要放我一個人。
輕彈她的額頭,擁抱那份笑。
再一次就好。
我雙腿無力軟倒跪在上,只是看著照片,以及千百年不變,像在諷刺人的十字架。視線模糊了起來,那笑容與十字架漸漸交疊融合在一起,雲霧一般,旋轉而又沒有旋轉,只是氣團一般的存在在那裡。我伸手去抓,那氣團總是在我指尖前面一點。
台下的細碎聲音越來越大了。
姊姊過來遞了張面紙給我,我只是呆拿在手裡,依舊看著那笑。想著過去,想著她。
臉上有種被擦拭的感覺,我轉看向面紙,是溼透的。
淚悄然落下,在不自覺間。
沒了她的我是如此脆弱啊。幾年沒哭過了呢?
喂,我還是不能沒有妳啊!妳聽見了嗎?
再陪陪我好嗎?
再作弄我也沒關係,我不會生氣的。所以,再陪陪我好嗎?
當初神父問妳願不願意永遠陪在我身旁扶持著我,妳不也輕快的答了「我願意」嗎?怎能丟下我?
太狡猾了吧!
眼淚,怎麼都不乾呢?
3.
接下來的幾天,我鎖在家裡,將抽屜裡的東西全都翻出來,找著所有有著她氣息的東西。
「照片…照片…」我瘋了似的,將櫥櫃抽屜整個抽出來,翻在地上,找著相簿。
「不是這個…這沒有她…」那本是大學時候和同學社遊拍的,那時還沒遇見她。
「也不是這個…」拿起另外一本相簿,翻了透然後扔在地上。
怎麼那麼少?她的照片怎麼那麼少?我到底在幹什麼?為什麼都是一些愚蠢的照片,她在哪裡?為甚麼我找不到她?我們是那樣的親近而又緊密,這樣聯繫著的我們,怎麼沒有一點曾經存在的證據?
這本也沒有她…瘋狂似的扯爛相本,不斷顫抖的雙臂緊緊攫住幾天前還在她身上的睡衣,瘋狂的嗅著,像要鑽出洞似的,鼻尖不斷的朝布料鑽去,衣服的味道清楚的傳進鼻子深處,布的味道、醫院的味道、灰塵的味道,還有那麼一點,存在感異常強烈的她的味道。
還有…還有她的香味…就是這味道…
床頭…對了,床頭有我們的婚紗照!
我依舊攫著睡衣,步履蹣跚地走向臥室。打開門,像是向前倒下一般,我進了房,找到了床頭擺放的婚紗照,裡頭有著她。
不捨的暫時將睡衣放在床上,我從相框裡拿出照片,瞪大著眼貼近,嗅著。
只有化學塗劑的味道,沒關係,這裡有她,有她就好…
我顫抖著將右手伸入褲襠裡頭,看著左手燦爛依然的她,哭著。
很快便結束了,褲襠口多了些不明不白的渾濁污漬。
好寂寞啊…真的好寂寞啊…我不要自己一個………
喂,妳聽到了嗎?我不要自己一個……
像嘔吐一般,我趴跪在地上,地板上多了些不明不白的淚痕。那是我所能做的,僅能為她做的,一點點的事情。
4.
「你哭了對吧?」她撐起衰弱的身子,摸摸俯在她床邊的我。
「嗯,是啊。因為妳都不哭呢…」我握住那隻撫著我的手。比想像中的要瘦了許多。手上的血管因為沒有肉的關係異常的突出,青綠色的血管在蠟黃皮膚組成的手上奔出一條一條錯綜交橫的道路,看來異常的蒼涼悲悽。
「不要難過啦,這樣我也不會開心的。」她微微一笑,反握住我。力量微弱到幾乎讓我感覺不到,只是用眼睛去觀察到手指關節的運動,那顫抖的想要握緊的動作。
「……嗯。」我閉上眼,將額頭靠在她冰冷孱弱的手背上。
她還在笑,還在安慰著為她感到悲傷的我。
這令我感到更深一層的哀傷,便是這時,她依然沒有依靠著我。比起那病痛,這更令我感到悲傷。為甚麼呢?身為丈夫的我,真的那麼不值得依靠?我已經不知道了。只是在這片悲傷中又夾雜了一點點的憤怒,以及一點點對自己的厭惡。
我是什麼呢?對她來說,我真是一個丈夫嗎?
額頭碰觸到來自她手上結婚戒指的冰冷金屬感,我打了一個冷顫。那冰冷的觸感,我真的能將她溫熱嗎?不行的吧,我沒有那般的自信,要溫熱她,就必須先跨越她即將死去這樣的事實,我做得到嗎?這樣懦弱的我,憑什麼能安慰她?憑甚麼又能想去讓她依靠?厚實的肩膀也僅僅是呈現在肉體之上,心靈的肩膀呢?我可曾擁有這種東西?
我是什麼呢?對她來說,我真是一個丈夫嗎?
拔起左手上的結婚戒指,我將它扔了出去。
5.
「我很抱歉。你是個好人,但…我想我們並不適合。」郁慧將手上的花束還給了我。
「抱歉……」想不到辛苦策劃,自認浪漫異常的告白會是這種結局收場。
「不用道歉吧,這又不是你的不對。」郁慧後來不知說了什麼,走了。留我一人在公園裡,捧著大束花,有些懵然。
「還好吧?要喝嗎?」眼前出現一罐咖啡,朝著手伸來的方向望去,她站在那,帶著笑。
「……別人失戀的時候,別笑的那麼開心好嗎?」我接過咖啡,沒好氣的拉開拉環。
有些苦澀。
「嘿嘿。」她坐在長椅的一端,靠著椅背,伸了個懶腰。
「送妳吧。算是咖啡的謝禮。」我將手上的花遞給了她,看著她錯愕的臉,有些莫名的快意。
「謝謝。」驚訝的眼角瞇了起來,又是那百分百的笑容。
看著那樣的笑,不知怎的,眼角有些溼潤。斷弦似的,淚落了下來。我伸手胡亂的用袖口抹去。
「喂,不要再笑了啦。」聲音忽然變得有些哽塞。
「嗯。」她依然是百分百的燦爛。
「喂…」
「嗯。」
看著那樣的笑容,不禁也笑了開來。笑容也是能傳染的。我驗證了這句話。
也許她是知道的。我最無法忍受的是,失去笑容的她。也許正因為如此,她才是笑的吧?儘管、儘管,帶著那僅剩下皮包骨的軀體。
因為我將她的份一同哭完了,所以她便不哭。連著我的份,要一併,笑完。
6.
「爹地,你看你看,我找到一個戒指了耶!」我可愛的女兒甩著兩個小辮子,尚未長到我腰際的身子朝我蹦蹦跳跳的襲來。那樣子如精靈一般,只是背上沒有那童話中的小翅膀,所以我無比清楚地察覺這是在現實之中,我,真的有這樣可愛的女兒。
「嗯?什麼戒指?」從她小小的手掌上取來戒指,用手指尖稍稍拂去上頭的灰塵,原來的銀量光澤便散撒在空氣中,連著那小到幾乎要看不見的鑽石。像是風吹過一般,在原來的地方察覺不到塵曾經的存在,只是從腦海中殘存的影像,去生出眼前所看到的真相。
那便是我和她的結婚信物。
「咦?那不是…?」在我一旁的郁慧取下了臉上大掃除用的口罩,露出了不因為歲月而有半點黯淡晦澀的美麗容顏。歲月並未在她的臉上雕塑上任何存在的痕跡,相較於初次見面時的模樣,此時也只是多了些成熟的韻味,皺紋什麼的,似乎根本不存在在她的世界之中。
「我在櫃子後面找到的唷!厲害吧!」小女兒將手插在腰際,十分可愛的像我炫耀。
「嗯,好厲害好厲害。」我將手放上女兒的頭來回抹摸著,她撒嬌似地靠向我的懷裡。
餘光瞄見一旁的郁慧看著那枚戒指的神情有些複雜,似乎是想起了以前的事,於是我下了個決定。那不願意去談起、去提及的,禁忌一般的事,也許也到了解放的時候了。
在她死後的那幾年,郁慧還沒出現的日子裡。真的可以說是非常荒唐黑漆。一開始,像電視演的一般,常常流連酒店獨自喝酒,找不認識的女人睡覺。並不是要仿效電視劇情那般的做作,只是有種不做愛便沒有辦法紓解的寂寞感,那是種只有在高潮時才能宣洩解放的東西,很難用言語表明的東西。但做愛之後感到的也絕不是什麼快樂之類的情緒,有的只是大片大片的黑暗。不,也許不該稱為黑暗什麼的,那感覺像是從來沒有東西存在在那裡似的,連黑暗也沒有,有的只是無限的空曠,那種感覺便像是獨自一人處在大草原的正中央,那真是會讓人有種想放聲大哭的感覺,並不是悲哀什麼的,只是一種想哭的情緒而已。有的也就不過是那樣的情緒,什麼都沒有的空洞。
後來,不知什麼時候開始,郁慧不知為甚麼常到家裏來代替我做些打掃煮飯之類的事情,把自從她死後的家好好地整頓一番。日子久了以後,很自然的我們便上床了。那是件非常自然的事情,像河流到落差處總是會下墜,那般自然的東西,也許男女關係進行到了最後也只剩下了這個而已吧?天生一個準備要進入的東西、一個準備要讓人進入的容器。後來不知什麼時候便開始了類似同居的生活。後來郁慧懷孕了,我們便結婚了,一切是如此的自然,像譜好的一般。變成了現在的模樣。
「柔柔,爸爸跟妳說一個故事,要不要聽啊?」我將女兒頭上有些凌亂的辮子解開,重新繫好。
「好呀好呀,我要聽我要聽。」女兒仰起臉,水靈的大眼睛眨呀眨地,十分感興趣的樣子。一旁發愣的郁慧也回過神來,看著我。
「當年呀,我可是被媽咪狠狠的甩了呢!」聽見的郁慧「噗滋」地笑了出來。女兒則央嚷著追問著她。
「然後呀…」我頓了頓。
然後呀,我愛上了另一個她,笑著笑著,陽光似的那個女孩。
但是,我忽然發現,現在倘若沒有照片,我已然沒有辦法馬上記起她的臉了。那眼睛的位置、鼻子的大小。唯一很快浮上腦海的,便是那笑容,那嘴角所咧開的角度、那眼角所瞇起的弧度。但是這樣想著,似乎整張臉又重新浮現了出來。
然後,漣漪一般的,由點到面,整張臉漸漸從嘴角到酒窩到臉頰到鼻子到眼睛,慢慢的浮現。只是,已經不是馬上的事了。也許總有一天我連那嘴角也會記不起來的吧?唯一能記得的便只剩下曾經愛過一個始終帶笑的女孩的事了。
為何當初愛的,現在卻變成這樣?是時間嗎?或者是我生性太過蒼涼?在這樣想著的我,也正一刻一刻淡忘著什麼事情吧!也許是微不足道的電話號碼,又也許是什麼其他的,大腦無時無刻不在處理掉那些被它判定為不需要的東西。儘管那是我所不願意忘卻的。在胸口緊緊抱住那漸漸的淡薄,但就像用手捧起水一般,緩慢卻無比真實進行著的,水會從指縫隙間流出,記憶也是如此。唯一剩下的,便只有手上漸漸乾掉的水漬了。
想到這,我就感受到深淵一般的空洞哀傷,吞噬啃食著我。那臨淵一般的恐懼感,無能為力的錯愕,以及對自己的蔑然。那淵到底有多深呢?我想是到地心那般地深吧?縱使在淵的邊緣使力探頭往下看去,看到的只是無邊際的黑暗。
若是記憶能像電腦一般key進電腦便自動儲存,除非自己想要刪去便不會消失的話,便方便的多了吧,但也只是想而已。
人不過是有缺陷的機器人。
「然後呢?然後呢?」女兒不依了,將我從思考中拉了回來。
「然後呀…」我看著女兒嬌憨的模樣,又笑了。轉頭瞄到郁慧無名指上的兩克拉鑽戒,再看看女兒剛剛找到的,那相較下幾乎看不到的光芒,又不禁讓我有種想哭的感覺了。
─END─
[ 本帖最後由 貪婪殺手 於 2008-4-30 15:34 編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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