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時候,熊鵬是我最親密的一個兄弟,在高二分到同一個文科班之後,我們有了在校期間形影不離的兩年,兩年裏,我們一直互相敬重和欣賞對方身上獨特的優點和與衆不同的志向,可以說,正是這一點成就了我倆的君子之交。那兩年裏,我把大量的時間一如既往的投入到閱讀中,擴大著自己的知識面,並且在認識他之前的那個暑假加盟進了北京市中學生通訊社,熊鵬在高三後學校發展學生黨員的時候成爲一名預備黨員,因此我倆在一起打球一起歡笑的背後,各自都有自己的事要忙。
在多彩的生活中,高中的時光匆匆地過著,轉眼就到了高考前秣馬厲兵的日子。那段日子裏,我的心緒隨著成績一起大起大落。令我們驚奇的是,那段日子裏,我們的體育課居然沒有被取消,而是被學校像文物一樣保留了下來,目的是讓我們勞逸結合,但此時的體育課上,已經沒有了集體的活動,我們完全處在了無政府狀態,課上幹什麽全憑自己的愛好。
一模二模的考試接踵而過,是年春意正濃的五月裏,高考的腳步終于清晰得不能再清晰,我周圍的學習氣氛也在隨著最後二十幾天的逐漸減少而微妙的變化著。一天的體育課上,我照例等著熊鵬去體育館打球,他卻從自己的書包裏拿出一副象棋向我說道:“今天不打籃球了,走吧,下盤棋。”我看到那副棋是我們才分到同一個班時曾經用過的,當時我棋藝不精,經常屢下屢敗。看著他拿出那副棋,我想,我們兩年的時光以棋開始,用棋結束,或者也是一個不經意間的呼應吧。我笑笑,同意了。當時的熊鵬,在區裏組織的預備黨員的活動中已經嶄露頭角,成爲那些預備黨員中的佼佼者,並在第一次模擬考試的時候取得全區前三十名的好成績,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老師們一致認爲他考一個重點大學不成問題。
學校的體育館背後,是一個鮮有人至的角落,我們商量之後就來到這個角落,在水泥台階上坐下,鋪好了棋盤。明媚的陽光灑在無比熟悉的校園裏,舞動著嶄新枝葉的柳樹故友般的陪伴在身邊不遠處,一時間,新與舊,聚合與別離,都在我心裏彙聚,讓我忽然感到一種離別前的傷感。溫和的春風像一把柔順的梳子,理順了我最近如麻的心緒。體育課上的雜音,被體育館用寬闊的胸膛擋在了外面,偶爾傳過來一些,也微弱得像熟睡中人的鼻息。
我用的是紅棋,先走。兩局下來,熊鵬連輸兩局。他驚異地望著我,問到:“你小子什麽時候練的?記得以前下棋的時候你下不過我啊!”
我本來沒有注意棋的結局如何,經他這麽一說,才想起了以前的日子。我笑了笑,沒有告訴他原因,但自己忽然有所感悟:下棋這回事,固然與棋手的棋藝密不可分,但又何嘗不與人的閱曆和胸懷有關?棋像詩一樣,也有意境,很多時候看似不經意的一次落子,其中很可能包含著不可言傳的深刻用意,老年人與少年人對弈,每一步棋用意之深淺均和兩人的閱曆有關,正如林語堂所說的關于讀書的一句話:“兼以閱曆之深淺,爲所得之淺深耳。”如果是棋藝相當的兩個人同時歇手十年,十年之後再次坐在楚河漢界的兩邊,那時在棋盤上縱橫比拼的,大概就不是這兩人的棋藝,而是兩人在十年中各自積累的閱曆了。這兩年來,我和熊鵬雖然沒有再下過棋,但是兩年裏各自都有各自的悲喜,我們彼此之間其實都不知道對方熟悉的表面背後又積累了怎樣的人生經驗。我笑了笑,對熊鵬說:“近兩年來我從沒有下過棋。”他不信。于是我又笑了笑,忽然問他:“你發現沒有,你最近和從前大不一樣了。”他一愣,沒有說什麽,只是低頭思考,但半晌不得其解。
“這段日子裏,你一直春風得意,或者你自己不覺得,但是別人從你說話的口氣裏明顯的感覺到你比過去狂傲多了。平時我點過你幾次,但是你都沒有注意。最近你的爭強心太強,下棋本是爲了陶冶性情,但你急于求成,每一步都走得有些虛浮,這正犯了最世俗的毛病。而我將勝負置之度外,不急不躁,體內朗月清風,隨心所欲,無爲而治,雖然以前技藝已不如你,但剛才反倒贏了。”
熊棚默然良久,“嗯”了一聲,說:“再來。”
還是我先走。但是發生了轉折,輪到我連輸兩局。這兩局棋,熊鵬每回落子都要沈吟半晌。其間熊鵬問我高考之前心裏是否還有放不下的東西,我不語,只是盯著棋盤上逐漸淪喪的半壁江山,算是對他的回答。楚漢對峙的棋盤上,兩年如煙的往事和雜亂的情感漫漫鋪展開來,棋盤上所容納的,仿佛已經不僅僅是一局棋。長時間靜坐不動,在晚春的暖風裏,我竟冷得渾身發起抖來。
兩局棋結束後,熊鵬問我可知這兩局棋他能贏的原因,我微微一笑,指著自己的剩水殘山說:“我有半邊的棋子幾乎沒動,只用了左半邊的。”他問我可知爲什麽沒動起來,我說:“我太珍愛某些子,以至于舍不得用,最後自己把自己堵死一半。”熊鵬接著又問:“知道下棋的時候我爲什麽問你那個問題了嗎?”我蓦然一驚,才知道他也是在以棋警我,只是當時我的心沈在棋裏,沒有驚覺到他的棋外之音。
熊鵬接著說:“你自己的問題自己都知道,這一點別人都比不上你,但是你太重感情,很多時候哪怕知道後果也會不管不顧。”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應該理智一些,有的東西改放手時就得放手。”
我也知道自己的這個毛病,曾有一個洞明世事的長者對我說過:“你決不輕易拿起,但那起來絕對放不下。”我心頭猛地一震,刹時間,這些年裏讀過的書,經曆過的事,浮雲般的掠過眼前。我想起了項羽的失敗。我又想起這一年來,我受魏晉風度的影響頗深,那麽今天,也算是馬列主義與魏晉思想在棋盤上的一次接觸吧?
想到這裏,我哈哈大笑。熊鵬不解,我卻不做任何解釋,說:“再來。”
這最後一局棋卻沒有下完。像《思舊賦》一樣,剛開了頭就煞了尾,因爲下課的音樂聲隱隱約約的從遠處傳來。
以後的日子我們又埋頭到高考前的鏖戰中。一個月後的高考,因爲在最後一個月的關鍵時期,幾個重點學科的老師把我們的整體思路引偏,我們班幾乎全軍覆沒,沒有一個人考入一類大學,大部分人報了專科。或者這就叫做“一著不慎,滿盤皆輸。”熊鵬因爲志願問題只去了一個自己不甚理想的二類大學。
那個春天漸漸遠去,那一盤沒有結局的棋也漸漸在我腦海裏擱淺,我知道,很多事情,沒有結局正是一種結局,對于結局如何,我們不必刻意追求。但是每當想起來時,那一局棋仍然在我的腦海裏落子有聲,讓我似乎有點怅然若失。如今,當時的兄弟們都星散在了各自命運的棋盤裏,每人都有很多盤現實的棋要下,這些棋,每一盤都變幻莫測,有的人在高中結束前就輸給了死神,只留下一股股真情在我的胸中激蕩。不知哪一日,我和熊鵬再能聚在一起,促膝下一局棋。那時,我們在各自的生活裏,又積累了多少人生的經驗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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