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 作者:王竹語 (全書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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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2007 2011-7-1 15:27:49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 12921
go2007 發表於 2011-9-5 14:46
王竹語作品《醫生》(轉貼來源:作者部落格)
本書是2010年10月德國法蘭克福國際書展【臺灣館】展出作品

    第10章.希望


人們一定會在出乎意料的悲劇裡堅強、在無法預料的壞事中成熟。當苦難臨頭,我們會振作起來,我們就是這樣。

瑪麗安發現自己五歲兒子丹尼的眼球瞳孔出現白點,原本以為是緊張或受到驚嚇,後來發現情況越來越不對,帶他到醫院求診。眼科醫師診斷,是「視網膜母細胞瘤」,兩眼都有。

視網膜母細胞瘤是一種惡性度極高的腫瘤,大多發生在三歲以下的嬰兒,約兩萬五千個嬰幼兒會有一例,但多發生於單眼,雙眼的發病率較少見。其病理是因視網膜母細胞在分化成正常細胞的過程中,有時會過度分化成癌細胞;此病症有百分之三十為遺傳,百分之七十為後天性。

丹尼有失明的危險,也有失去性命的可能。眼科醫師與瑪麗安討論治療方向,為了保住丹尼的眼球,先去小兒腫瘤科。又是一連串檢查與詢問,最後的治療方針是開始接受化療。

經過化療的丹尼,癌細胞還是很大,右眼完全失明,左眼功能只剩二分之一,小兒腫瘤科醫生建議拿掉右眼,左眼接受放射治療。於是,瑪麗安帶著丹尼,來到溫醫師診間。

看著病人病情惡化是最令人難過的事,因為那跟醫生與家屬的期待相反。

「如果雙眼都接受放射治療,可以保住雙眼,不用拿掉右眼。」溫醫師的一席話,點燃了希望。

「我先生一直不能接受這件事。」瑪麗安一聽到可以保住雙眼,不用摘除眼球,似乎鎮定了不少,「他壓力很大,我看得出來。他最近漸漸不跟我說話了,有時晚上,他還會喃喃自語。

溫醫師安慰:「其實視網膜母細胞瘤並非絕症,只要發現得早,仍有治癒的希望。主要有三種方法,一是把眼球拿掉,接受放射治療。二是化學治療。用雷射把剩下的細胞殺死,如此一來可以縮小腫瘤,抑制癌細胞不再擴散。第三種方法是放射治療。以目前醫學水平,這種病症的死亡率已降低到百分之九。」

「當初我發現丹尼眼球瞳孔出現白點,以為過幾天會消失,沒事了,結果竟然是癌症。」

「它早期的症狀就是瞳孔內形成一塊白花的腫瘤,在燈光或相機閃光燈照射下,會有黃色或白色反光,看來極像貓眼,所以這種病俗稱『貓眼』。」

沉默許久,瑪麗安又問:「放射治療是怎樣治療?」

「放射治療必須非常精準,所以治療必須在全身麻醉的情況下進行,就是為了避免丹尼眼睛到處亂動,頭亂動。」

「有後遺症嗎?或是副作用?」口氣擔心而急切。

「在眼睛周圍的骨頭會停止生長,眼球會比較細,在放射治療的部位,比別的小孩更容易得到第二種癌症,此外,得白內障的機率也會增高。」

丹尼需要十四次療程,治療兩週後,情況明顯改善,瑪麗安非常關心病情發展,所以會用各種方法去測試,最常用的方法是把玩具丟到一邊,看丹尼會不會去找。丹尼看到玩具,頭偏一邊,很顯然他用仍有視覺功能的眼睛去看,看到就馬上跑過去,抓起來。當有親戚帶著小孩到家裡,所有的人會坐在客廳不同角落,揮舞手上的衣服、玩具,吸引丹尼的注意。丹尼有時快速跑向其中一人,有時跑到一半,先停住,像是在判斷什麼,然後又慢慢走。有時則是慢慢走向其中一人,停住,又快速跑向另一人。

瑪麗安既高興,又傷心。高興的是丹尼沒有全盲,還是可以看到。傷心的是自己的孩子已經五歲,自己竟然還要像訓練小狗一樣來訓練他;然而,她真的很高興,因為孩子的眼睛一直在進步當中。

一段日子之後,瑪麗安又帶著丹尼來到溫醫師的門診。丹尼比上次活潑不少,對於溫醫師的逗弄會有些微反應。檢查之後,溫醫師告訴瑪麗安:「經過照射的部位,有百分之九十的機會,可以完全控制。」

瑪麗安一聽,非常激動,當場落淚。這是她一生最大的驚喜,因為她一直以為放射治療只是把癌細胞控制住,是「治療」而不是所謂的「治癒」。現在一聽到有治癒的機會,非常高興。當她在小兒腫瘤科醫生那裡一聽到可能要摘除丹尼的眼球,整個人像是被打入地獄。小孩那麼小就得癌症已經夠令她難受的,現在又要失明,更令她心碎。她在放療、化療、眼球摘除三者之間,掙扎很久也跟先生商量好久,最後決定用化療方式保住眼球。因為她相信以後醫學進步,一定有方法可以殺掉癌細胞又同時保住眼球。如果一下子決定拿掉眼球,太不捨。

丹尼從頭到尾乖乖坐著,頭低低的,一句話也不說;瑪麗安眼神有點失焦;溫醫師一直凝神望著瑪麗安,應該說,在等瑪麗安自己消化情緒,如果有必要,溫醫師當然也容許她儘量宣洩情緒,然後可以平靜的對談。

回到家,瑪麗安要丹尼先回房間休息,她稍微整理家中,準備做飯。

不久,她丈夫查理回來了,查理是房屋仲介員,有時會工作到很晚,今天算是比平時早回家。
查理坐在沙發上,雙手揉著眼睛,顯得很疲憊。這幾天,他就算很晚回家,瑪麗安也會等他,然後送上熱茶或熱毛巾。查理拿毛巾擦臉,有時卻拿著毛巾,看著前方,不知在想什麼,一個人坐在客廳很久。茶都涼了。

「我今天帶丹尼回診,溫醫師說丹尼恢復得還不錯。」

查理又開始發呆,他心情遭透了,工作上的業績壓力,孩子生病的壓力,壓得他快崩潰了,但他一直忍著,沒有對瑪麗安發脾氣,也沒有抱怨。可是,不說一句話的查理,對更讓瑪麗安擔心,她柔聲說道:「我們需要談一談。」

「我不想談。」查理直接閉上眼睛,頭靠在沙發上。

「所以我們才更需要談談。」

「不用了,我現在真的不想談。」

「如果我們現在不開始說話,有一天我們會從無話不談變成無話可談。」

「那也好,因為我跟本不想談。我剛剛說,不--想--談。妳哪個字聽不懂?」

「很好,我們就來談談你為何不想談。」

查理眉頭皺得更緊了,用不悅的語氣:「妳讓我開始頭痛。」

「我父母結婚五十年,五十年來他們從不停止交談。」

「妳說這些做什麼?這對家裡的情形有幫助嗎?」開始不悅又有點不耐煩。

「無論話題是什麼,至少他們沒有停止交談,買菜、停車、慢跑、流浪狗,所有你能想到和你想不到的話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話題。對他們來說,日子並不好過,但他們試著讓一切看起來輕鬆容易。」

「謝謝妳提醒我,日子不好過。」語氣已經由不耐煩轉為諷刺了。

「現在不談,很容易,下次不談,更容易,一次比一次容易,有一天,你會發現無話可說。」

查理真的無話可說了,不用等到「以後」。

瑪麗安坐到查理身邊,右手拉著查理的左手,慢慢的說:「我今天去醫院,也有跟社工談了一下。她說癌症的治療過程相當漫長,影響的不僅是病童的身心健康,更擴及整個家庭。她提到一些互助會,最主要的目的,是希望能給予病童更完善的服務、讓家屬們交流心得,互相鼓勵,而醫師也可從旁提供諮詢,來幫助病童對抗癌症。」

查理又是一陣很長的沉默,嘆了一口氣,好像是想到什麼,右手輕拍瑪麗安的肩:「一切都會好的,會好的,妳不用怕。」

「我沒有。」

「我知道。我怕。」

「我知道。」瑪麗亞一臉迷惘,孩子得癌症之後,小小年紀還不熟悉生,就須面對死。對她而言,還沒愛夠五歲的寶貝,就必須陪著他一起面對一切。

一個月後,再度回診。溫醫師仔細檢查,丹尼對光有反應。瑪麗安耐心地看著溫醫師緩慢又仔細的檢查。溫醫師再鼓勵她:「兒童癌症的治癒率比大人高,至少有一半甚至三分之二的癌症病童都可擺脫病魔糾纏,健康長大。我最近認識另一個媽媽,當初在得知自己孩子罹患白血病時,第一個反應就是驚慌大哭。但在陪伴孩子進出醫院治療的一年多來,她閱讀癌症相關資訊,自我調整心態,所幸她的孩子得的是標準型淋巴性白血病,治癒率可達百分之七十到八十,在經歷了一百二十八週的療程,如今已進入維持期,一切情況都算穩定。」

瑪麗安沉默無語,直到今天,她雖已全然接受,但一個人的時候,她還是希望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沒有人能獨自抵抗這一切,靜止的媽媽一如靜止的觀音,時間不會停止,只是靜止。對癌症患者或家屬來說,是一個更安詳、更寧靜的世界。

窗外陽光,斜角射入,似乎預告生命從此沒有神秘,不再驚喜,那陽光的角度傾斜了虛擬與真實的天秤,天秤的一端是公平,另一端是不公平。

並不是一切都可以維持穩定。小孩得到癌症,父母疲於奔命,化療、放療、手術、住院,一整個療程,有時需要好幾個月。常常有一方必須放棄事業。如果夫妻原本感情不是很好,往往因為小孩子癌症,造成夫妻分離。大災難降臨,後面還有小災難,一連串的,苦難有時看來沒完沒了。

但這對夫婦還不錯,感情堅強,互相扶持。為了丹尼,也為了全家未來的幸福。以前查理和瑪麗安總覺得,要等到丹尼長大,不知還要多久,不知還有多遙遠。但現在,這對夫婦忽然覺得,所謂那個遙遠的未來,其實沒那遙遠,很快就到了,因為一旦身邊的家人得了癌症,時間變快,一切都變快了。

在丹尼的療程期間,查理一個人打點生活起居,默默承受一切。查理和瑪麗安本來都在上班,丹尼生病之後,瑪麗安只好放棄工作,全心全意照顧他。他們住的地方離醫院開車要兩個多鐘頭,來回一次要五個小時。夫妻決定,由瑪麗安把丹尼帶到距離醫院一小時車程的娘家,便於接送。過去的三週,夫妻暫時分居了,在瑪麗安精神上最需要支持的時候,查理無法陪在她身邊。直到療程告一段落,一家人才又團聚。

「還是有復發可能。」溫醫師依然不忘提醒這對夫妻,「癌細胞有可能轉移到腦部或骨頭,但是因為已經接受化學治療,所以機會變小。」

身為一位腫瘤科醫師,溫醫師當然很清楚,癌細胞會不斷擴散的。英文稱癌症為cancer,源出於古希臘,是由crab(螃蟹)這個字衍生而來。這大概是因為癌細胞如同螃蟹橫行霸道、到處轉移、任意破壞,腐蝕生命的特性。

瑪麗安連要問什麼都忘記,時間結冰,時間融化,希望再度燃起。孩子得癌症,不是她的選擇,可是她可以選擇怎麼面對。

瑪麗安很讓人感動。她三十六歲,因為照顧生病的丹尼,發願修護理系學分,希望能取得護士資格,以後可以照顧別人。丹尼原本因腫瘤而可能摘除的眼球看見了光亮,瑪麗安和查理則看見希望,看見未來。

這也使溫醫師回憶起,有一天在醫院等電梯,旁邊站著一位穿義工制服,英俊高大的男性黑人,溫醫師問他:「你要到哪一樓?」他說要到十一樓。溫醫師說那是小兒科,他說:「對啊!我要到小兒加護病房當義工。我是早產兒,二十七週就被生下來,當時只有一千八百公克,在這家醫院的小兒新生加護病房住了五個月才出院,我現在長大了,就回來當義工。」

「能救人的,不只是醫生。愛使我們真正生活,而透過生活,我們在愛中成長。」溫醫師一直這麼堅信著。

王竹語作品《醫生》(轉貼來源:作者部落格)
本書是2010年10月德國法蘭克福國際書展【臺灣館】展出作品
go2007 發表於 2011-9-14 1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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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是2010年10月德國法蘭克福國際書展【臺灣館】展出作品

第 11 章. 作家


母親的偉大在於她的四種身份:
她是新生生命的給予者,
她是成長生命的教育者,
她是受傷生命的守護者,
她是殞落生命的延續者。

早上十一點,琳達來到門診,陪她前來的是她的摯友愛倫。愛倫是當地一家電台下午時段的主播,體格壯碩,和瘦小的琳達形成強烈的對比。

溫醫師一進診間,看到琳達坐在角落,瘦小安靜,貌不驚人,說話聲音很好聽,但是看起來有點頹喪。心想:「她需要很多心理上的支持。」

多年的臨床經驗,溫醫師知道如果病人的心緒處於極度失望、低潮的狀態,解釋再多再詳細治療的計畫、治療期間、其後的注意事項,病人是聽不進去的。於是先問:「琳達,妳還好嗎?看起來有點苦惱。」

緊張,不安,沮喪,憂鬱全寫在琳達臉上,立刻反問:「如果你知道你得了胰臟癌,你不會苦惱嗎?」語氣明顯不悅。

「看情況。」溫醫師早就習慣,應該說是非常習慣病人或家屬的詰問。

得癌症,已經很不高興的琳達,用比剛剛更苦惱、更大的聲音說:「我知道胰臟癌,這種癌是最難發現,死得最快的一種。發現時已經很晚期了,而且更慘的是,治癒率非常低,存活率只有9到12個月,我當然失望。胰臟癌是所有癌症存活率最低的,對不對?」

溫醫師收起輕鬆的表情:「很多人對癌症都有很不正確的觀點,對存活率更是有著錯誤知識。所謂存活率9至12個月,是一半的存活率。意思是有一半的病人會在9至12個月之間過世。但為什麼不看另一半呢?另外一半的病人,會超過9至12個月。」

「哼,說得倒輕鬆,得癌症的又不是你。」琳達似乎更生氣了。

一直坐在旁邊,不發一語的愛倫忽然看了溫醫師一眼,溫醫師向愛倫微一點頭,又恢復了輕鬆,繼續說:「時間只是單位,可長可短,有相對性。以60年來說,你放到歷史裡,小得不得了,但如果你硬是自認可以活80歲的話,60年就太快了。假設存活率是6個月,那只是幫人理解時間的數字概念。可是對當下正在講話的我們三個人而言,6個月一點意義都沒有。因為我們真正能夠擁有的只有當下,生命的意義在於我每一個時刻是不是過得很充實、很愉快,到我走的時候,我就心滿意足了。」

琳達與愛倫一直聽著,想提問卻又不知從何問起,想反駁卻又覺得有點道理。溫醫師順著琳達的思路走,開始幫她分析失望的原因是哪裡來,為什麼生命忽然縮短會讓她如此扼腕。讓琳達自己慢慢想,然後自己講出來痛苦、害怕未來的原因,漸漸釋放情緒。

就在溫醫師順著琳達的思路走,開始幫她分析,琳達討價還價式的反覆辯論時,愛倫也沒閒著,她一直做筆記,對溫醫師將佛學結合醫學,感到不可思議;講四聖諦,談六波羅密,又覺得耳目一新,聞所未聞;最後當溫醫師以腫瘤科醫師獨有觀點、特別深刻的生命經驗說明活在當下的正確意義,愛倫更是振筆直書,手不曾停。過程中,常有疑問,不禁搔頭皺眉;想要插話,卻往往找不到空隙。最後終於歡喜讚嘆,微笑收筆。

結束對話,安排琳達下一次回診時間。

溫醫師這時才猛然想到:「從頭到尾竟然沒問到她的病情!都在談佛學、談生死、談解脫。」一般來說,溫醫師都會跟病人說明放射治療過程,可能出現的副作用和後遺症,相關注意事項。但整個談話過程談的是怎樣讓自己活得更好;面對最困苦的環境,怎樣讓自己得到最適當的調適。

事實上,琳達是如此聰明的病人,她在來見溫醫師之前,已經對自己的病情非常清楚。她的男朋友是放射診斷科的醫師,跟她在一起很久,可是沒有結婚。經由男朋友的專業知識,她自己非常清楚病情。

二年多前,琳達斷斷續續感到腹痛。一開始不以為意,後來越來越頻繁,她不得已,只好檢查。做了超音波,電腦斷層,結果在胰臟頂端發現一個腫塊,立刻做切片--竟然是胰臟癌。
琳達是第三期,首要工作是照會外科醫師。醫院剛好有一位世界知名的肝臟手術專家,他一看磁振造影的結果就判定:「腫瘤已侵犯到上腹腔動脈,不宜切除。」

既然不能切除,只好做化學治療或放射治療,或同時進行;然而,近幾年有一種趨勢,癌症患者先試著做化療,看能不能把腫瘤縮小一點,以便外科醫師手術切除。

經過內科、腫瘤科醫師診斷之後,2003年10月10日,琳達開始了她第一次的化療。她一共要經過四期化療;當然,過程中少不了常見的副作用:嘔吐,噁心,拉肚子,腹痛,全身倦怠。

化療後,琳達的腫瘤指數下降,顯示化療有效。一般作法:化療後會再做一次電腦斷層,於是再請外科醫師評估是否能開刀。外科醫師仔細檢查之後,殘酷宣判:「還是無法開刀。」

不能開刀,只好放療加化療,雙管齊下。2004年2月,琳達的藥換成5-FU以促進療效;也就在這時候,溫醫師認識了琳達。

琳達依約第二次回診,執行六週療程計畫。因為她還年輕,才四十幾歲,而且發病前身體狀況不錯,所以溫醫師打算給她稍微高一點的放射治療劑量;當然,天下無絕對之事,高劑量意味著把健康器官一併照壞的風險也增加了;但是,更控制能癌細胞。有時候,這一點點冒險是值得的。

治療一直很順利,到了第三週,有一天治療結束,琳達說:「溫醫師,我有把我們之間的互動,寫成小文章,是報紙專欄。」說著說著,拿出報紙。

原來琳達為邁阿密當地一家滿大的報紙寫專欄,每星期一篇,專欄第一篇始於2002年10月27日,內容是激勵悲觀的人,她期待沮喪的人看了專欄後會得到勇氣與力量,對自己feeling good,她就是這樣的專欄作家。

溫醫師看了,真是嚇一跳:「原來她是專欄作家!」回想起來,不禁覺得自己有點可笑:「第一次面對琳達時,我竟然班門弄斧,還勸她,原來她是專門勸別人的行家。」

此時,溫醫師不禁有很深的感觸:「身在山中不見雲,自己在絕望時所表現出來的情緒,可能自己不覺得,但旁人一看就知道。這就是為什麼第一次見到的琳達,完全是被癌症擊倒的人,完全不像是幫助他人提昇生命能量的人。」

身為一位專欄作家,用文字勸人,所以琳達的思維、邏輯、組織能力一定都很強。然而,平時再怎麼擅長激勵人心,碰到自己得癌症,除了拼命告訴自己正面思考,還有一大部分是自己看不到也不知如何振作的部分。也正是因為如此,琳達對溫醫師講的一些佛學結合醫學的東西,極有興趣,體認很深。所以琳達很喜歡找溫醫師聊天,也把對話過程、心得,寫成她的當週專欄。

琳達生病之後,還是維持一週一篇,從未中斷。即便住院,照寫不誤。就算經過化療放療、飽受藥物副作用的痛苦,也咬牙強忍,不曾停筆。只有三次請別人捉刀代筆:有一次是她口述,她男朋友幫她寫;另一次是她口述,她媽媽泰瑞莎執筆;還有一次是她姪女寫過一次。她毅力之強,求生意志之堅,由此可見。

很快的,放射治療結束,溫醫師跟琳達的互動,也從醫生與病人,轉換到醫生與朋友的關係,彼此什麼都可以聊。溫醫師才更了解這位病人作家。

原來,琳達年輕時想當電影明星。她說話聲音極好聽,學過芭蕾,身段極佳。擅長聲樂、歌唱、表演,是一位真正的藝術工作者。琳達在好萊塢演過幾個小角色,可惜一直沒出頭。後來遇到第一任男友,合資開了複合式餐館,客人可以一邊享受美食,一邊看表演。餐館也的確風光過一陣子。分手後,琳達回到邁阿密,跟父母同住。她爸爸是律師,但晚年得了老年癡呆症。泰瑞莎辛苦,可想而知,又要照顧老年癡呆症丈夫,又要照顧癌症的女兒。溫醫師曾不斷打電話給泰瑞莎,化解她心中的糾結。琳達還是有脾氣,重症患者情緒一來,那真不是一般常人可以忍受的。但是,泰瑞莎默默忍住了一切,默默承受了一切。

琳達生病後,更激發出她的生命鬥志。生病之後,無法上班,乾脆不上,自己開公司。她聲音很好聽,於是她想:「可以幫人做電話錄音。」如果某公司要推銷產品,有很好的女性聲音,當然有加分效果;或是幫大公司錄下客服人員的聲音。她成立的公司,生意還真不錯,訂單源源不絕。

經過六週的治療後,做電腦斷層攝影,癌細胞還是滿大的。再一次會診外科,醫師搖搖頭,一樣的答案:「這個情形不能開刀。」

琳達當然很失望。事實上,她的腫瘤指數已經降到正常值。失望也沒辦法,只好繼續化療。
就這樣平安無事,過了一年多。

一年多之後,腫瘤指數又升高。持續放療,化療也從未間斷。再做電腦斷層攝影結果,癌細胞還是很大。

「怎麼辦?」琳達再強的意志也垮了。

「要用高劑量,也是高危險的治療方法。但第二次復發,治療困難度更高了。因為壞的細胞更冥頑不靈,對化學藥物已經產生抗藥性。而放療,除非用同樣的劑量,否則腫瘤還是會繼續長;可是,用同樣的劑量,會把好的組織順便照壞。」溫醫師繼續鼓勵。心中則盤算:「該是用一些特殊治療方法的時候了。」

討論結果,決定用Cyberknife,也就是電腦刀。此刀非實體之刀,而是利用來自四面八方的放射源,經電腦3D立體定位,進行小範圍的照射。不僅平均劑量低,誤差小,也可幫助放射線集中治療的部位,對病灶周邊正常組織的傷害可降至最低,且幾無副作用,更可減少放射線引發的不適。

決定之後,開始做治療計畫。電腦刀治療完,的確控制住腫瘤了。沒想到,一陣子後,腫瘤指數又攀升。只好用另一種化療。這次用三種藥物,抑制癌細胞。結果三種藥物一下去,琳達承受非常大的副作用,最後住院、吊點滴、靜養。

因為化療很多副作用:噁心,想吐,胃口不好。琳達的身體越來越差,她跟溫醫師討論以大麻減輕痛苦的問題。所幸美國聯邦藥物食品管理局通過,可以開一種藥,marinol。此藥主要成分是大麻,病人吃了之後,可減緩病患嘔吐症狀。

後來就是靠marinol,讓琳達不要一直那麼難受。與此同時,溫醫師介紹琳達新觀念:「與癌共生」。此觀念源自日本一位禪師,他得肝癌,可是還有很多計畫沒有實現,於是他創了一種與癌共生的觀念。溫醫師是腫瘤科醫師,把別人的理論和經驗加以消化、推衍,用自己認為更適合癌症病患的方式來說給病人聽:「我們知道癌細胞很難消滅,可是如果我們把現存的好的細胞,讓它活得更好;至於那些不好的細胞,雖然它們拼命吃養分、跟好的細胞搶地盤,可如果我們把好的養分,儘量供應給好的細胞,癌細胞得到的養分就減少,沒營養的癌細胞當然難以存活。」

「得癌症,已經沒有其它治療方法的時候,可以做的,就是做這件事。」溫醫師還是持續鼓勵:「絕不要躺在那裡不動。躺著不動,好的細胞不但沒有活動力,癌細胞得到的養分更多。有了這種概念,可藉由打坐、練氣功、太極拳、瑜珈這類柔軟的運動,讓身心得到充分舒展的運動,是很好的方法。簡單來說,就是把心打開;打開心,人會活得更積極,活得更積極就會走得更遠。」

溫醫師把這些概念介紹給琳達。有一天她跟泰瑞莎來,溫醫師教她們母女「太極氣功」。氣功是結合身心的絕佳運動,一種養氣的方法。原理很容易懂:氣離不開血,於是用意識控制血液循環,目的是讓血液更充沛地循環到周邊組織,活化全身。溫醫師又教她們打坐。先解釋概念,再實際操作,做「小周天」,再做「大周天」。花了一小時。之後,琳達在家有時間就打坐。有時她想到,就會打電話給我;有時我想到,也會打電話給琳達。她如果有罣礙,就可以在電話中化解掉。

保持這樣互動,過了一段很長的時間。可惜的是,琳達開始出現疼痛,無法做太極氣功,一做就痛。後來不但更痛,也痛得更頻繁,只好放棄氣功,改以散步。
  
胰臟癌越來越大,琳達已經出現腹水,靠藥物減輕疼痛。但意識不清,漸漸進入彌留狀態。
去世前一星期,溫醫師還去她家。

一直以來,支持琳達的力量,是媽媽,還有三隻小狗。琳達很關心這三隻小狗,人一旦有關心對象,絕對有助減輕自己的痛苦。

琳達過世了。

胰臟癌活過一年者,低於百分之二十。琳達從發病到過世,將近三年,不難想像是多麼難得了。

溫醫師也有極深的感觸,為什麼存活率只有9至12個月的病人,會多活三倍?那是因為:

第一,琳達不斷正面積極思考人生。生活態度改變加上我的觀念輔助,讓她能承受痛苦。

第二,琳達是專欄作家。鼓勵別人,自己也能獲得生命能量。

第三,琳達不盡信「存活率」。她相信自己,用鋼鐵般的毅力把自己撐起來。

第四,琳達讓自己走出去。不封閉,對癌症病人是極重要的。最好跟個性外向的人多互動,她的摯友愛倫,擁有爽朗的笑聲,在電台常常說勵志故事、引用電影台詞、說小笑話,讓節目氣氛很輕鬆。個性也很好,陪伴琳達來看診、運動、逛街購物,是很強大的精神支柱。

琳達家庭是傳統猶太家庭,猶太人對於葬禮有其傳統,很快出殯,之後下葬在一個猶太人公墓。一週內,大家可以去她家跟她父母互動。猶太人認為,人在結束人間生命之後,回到上帝身邊;而留在人間的,另有一套方法獲得內心的平靜。

琳達的媽媽非常疼愛這個女兒,頓失依靠,家裡只剩三隻小狗,還有老年痴呆的丈夫。三隻小狗養了十五年以上,琳達去世後一個月左右,死了一隻,過了半年,又死了一隻。每一次小狗死,悲傷的母親想起女兒之逝,觸景傷情,更加悲痛。但整個過程她都非常堅強,沒有靠抗憂鬱的藥物。

泰瑞莎決定完成女兒生前的心願,把生前專欄收集起來,校對、整理,出書紀念女兒。她花了一年,與琳達生前摯友愛倫,共同整理這本書。整理過程中,她們一直找人寫序,溫醫師當然在受託之列。溫醫師在序裡把自己跟琳達互動的點點滴滴過程,簡要敘說。2007年5月20日,琳達的書終於出版了。書名叫Feeling Good(感覺真好)。新書發表會,溫馨感人。

溫醫師跟泰瑞莎還保持互動。她有兩個兒子,大兒子的女兒,和外婆非常親,琳達姑姑超級疼愛的,有一次專欄就是這位小外甥代筆。二兒子未婚,四十多歲,大學副校長。溫醫師常開玩笑說:「我幫你留意適合的對象。」泰瑞莎聽了總是很高興,他本人更是有一份期待。

      琳達能活這麼久,打破胰臟癌存活率僅9至12個月的魔咒,她的母親泰瑞莎是無名英雄(an unsung hero),最大功臣。母親真是了不起,新生生命的給予者,成長生命的教育者,受傷生命的守護者,殞落生命的延續者。專欄最後一篇,就是泰瑞莎執筆,把自己的心境、女兒罹癌後的心路歷程、對女兒的懷念,寫得相當感人,收錄在琳達遺著的最後一篇。

王竹語作品《醫生》
本書是2010年10月德國法蘭克福
國際書展【臺灣館】展出作品
go2007 發表於 2011-9-19 15:09
王竹語作品《醫生》
本書是2010年10月德國法蘭克福國際書展【臺灣館】展出作品

第 12 章.探友

溫醫師和妻子朱蒂目前居住於邁阿密,客廳裡還掛著昱和得獎的那幅畫,每次看到那幅畫,就會想到昱和帶給他們的回憶。每年夏天,他們都會回從佛羅里達州的邁阿密回到愛荷華州珊瑚鎮的墓園,陪昱和一陣子。

朱蒂說:「昱和對我來說,就像一位朋友,我很懷念這個朋友。」

1997年,也就是溫醫師愛子昱和走了一年之後,昱和心愛的盆栽也凋謝了,但盆子留著,枯枝還在,就在溫醫師書桌前。一個冬天的早晨,溫醫師獨坐在書房,往窗外看過去,院子裡的樹,葉子全掉光了,只剩樹幹與樹枝。心中一個念頭一閃而過:「這些樹雖然外表看起來都差不多,但不知其中哪一棵樹,生命已經結束了?」因為每年春天一到,不是每棵樹都發新葉,總有兩、三棵樹不再新生而遭砍伐。望著窗外的樹枝,大同小異,外型雖似,難辨生死。溫醫師當下領悟:「原來我所看到的只是樹的外顯之形。樹的生命之相並非我所看到的樹幹樹枝,生命是蘊含其中,源源不絕,生生不息,不知始於何時何處,亦不知其所終。每一刻,它都以不同的面貌呈現。」

溫醫師又想:「《金剛經》云:『見相非相,即見如來。』原來,生命的『相』就僅僅是我即眼所見。但又何須執著?因為生命將繼續不斷,流向未來。仍活著的生命,雖時序不同,外貌亦殊,但死去的仍以它最終的形式呈現,彷彿生命永無終止。」

以樹悟人,溫醫師進一步想:「我自嬰兒出生,小孩,青少年,青年,中年,壯年,老年,每一個都曾經是我的生命,但每一個都不是真正的我,我的存在只有現在這個我,過去的我已經不存在,未來的我尚未呈現。」於是再自問:「我的生命始於何時?出生的剎那?胎兒心臟或大腦成形時?精卵結合開始分裂時?還是那隱含於跳動的精蟲、與母體內打開心扉接納精蟲的卵子之中?」又自問:「我死亡以後呢?我的生命將會以何種形式呈現?我的形體消失,但存留在人們心中的我,使我的生命彷彿經由轉換,不斷延續。」

想著想著,好像昱和也有生命似地回到溫醫師的身邊。

溫醫師常常在夜深人靜,靜靜地看著書桌前的盆栽,小主人已經不在,但盆子與枯枝俱存。一剎那間,溫醫師體悟:「雖然昱和走了,但以另一種形式,留在人間,留在我們心中。」

溫醫師的病人很多都是過一段時間就離開人世。有的家屬過一段日子來看溫醫師,彷彿來探望朋友,表達感謝。再度面對這些家屬,溫醫師都用這種心情跟家屬們解釋:「是的,他(她)永遠在那裡,永遠在我們心中。」

他(她)永遠在那裡,永遠在我們心中。

王竹語作品《醫生》
本書是2010年10月德國法蘭克福國際書展【臺灣館】展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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