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五月之谷
那天的夜晚,肯達爾怎麼也無法入眠.維夜還在沉睡,盧烏堡的夜晚一片寂靜,整個莊園就像一幕啞劇的背景,所有的演員都只待在被劃定的圈子里,孤獨地上演著誰也看不懂的悲劇.
坐在維夜的床邊,不知為何,肯達爾覺得,或許只有眼前這熟睡中的女巫才能理清自己的內心,才能了解自己的悲哀與挫拆.她的目光中總是帶著能看穿夢魘的犀利,和由此而來的無奈和哀怨.有的時候,他覺得,自己似乎也觸到了維夜的內心,她總是那樣的不安,卻又在抗拒著什麼未知的東西,她是自由的,同時卻又厭惡著自己的自由,她的內心充滿著矛盾,甚至能讓人感覺到這種矛盾所帶給她的痛苦,他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牽系著兩人之間的心靈,然而這種牽系卻讓雙方都有些不安……
雖然兩人都想將這份不安隱藏在心底.
天色漸漸發亮,外邊傳來一陣陣的喧雜,肯達爾從紛擾的思緒中驚醒,疑惑地走了出去.來到莊園與舊堡之間的廣場,卻見一個騎士團隊列整齊地待命著,阿瓦格萊亦在其中,而他的父親,盧烏堡的領主,正穿著保養得鮮亮卻已許久未曾穿過的盔甲,嚴肅地下達著命令.
"父親,你要去哪里?"他不安地站在克薩恩伯爵的馬前.伯爵低頭看著他,臉上顯現出的竟是他從未見過的慈愛:"五月之谷.不管敵人是什麼,我要去結束這一切."
"不,"肯達爾急切地說,"我們根本不知道五月之谷里有些什麼,我們需要女巫的幫助,維夜還沒醒來,我們必須……"
"不是'我們’,孩子."他的父親下了馬,走到他的面前伸手將他緊緊地摟住,"我知道你的女巫想讓你做什麼,不管是施維尼還是那個黑暗騎士,他們的心思都毫無區別.可是孩子,他們所要讓你做的事,是我絕不能容許的,既然這一切都是來自于我的罪孽,那我就該獨自承擔所有的責罰."
肯達爾的心中充滿了恐慌,在他的印象中,父親從未曾這樣抱過自己,然而,這唯一的一次,卻讓他深深地害怕著,他能聽出父親的語氣中充滿了決別,那是一種想要以死來守護某種事物的語氣,義無反顧,卻只是想求得死亡……
"離開這塊大陸吧,"伯爵在他的耳邊低聲說著,"這塊土地早就已經被玷汙了,如果你真的愛上了那個女巫,那就帶她一同離去."
說完,伯爵松開手,在侍從的幫助下再次登上馬.
"父親……"肯達爾顫聲叫著.
"有一件事我必須要告訴你,"伯爵垂頭看著他,眼睛里含著淚光,"你一直都讓我感到驕傲,從小到大,一直都是……"
肯達爾哽咽著無法說話,而他的父親已領著騎士團直向城外馳去,馬蹄震出的塵土激蕩飛揚,使得所有看著他們的眼睛都顯得模糊和不安.
那一天,盧烏堡內只余下了悲傷.
當維夜醒來的時候,已是深夜.一個老婦人坐在床邊,安詳地守著她.見到她睜開眼,老婦人帶著皺折的臉上流露出微笑.
"這里是……?"
"這里是肯達爾的家,孩子,"老婦人說,"我是他的祖母."
"我聽他說過你,你是這塊大陸上少數幾個還能接觸到女神的人之一,"維夜慢慢地坐起,眼睛發著幽幽的藍光,"是你救回了我?"
"我只是能夠使用一些治愈術而已,在以前,很多人都能做到,只是現在時代變了."
"嗯,在露娜已離開這塊大陸的今天,還能通過禱告得到她的回應,這並不容易."
"我只是相信,只要世上還存在著悲傷與痛苦,女神就絕不會輕易地離棄."老婦人將手中的一疊文件交給維夜,"這是肯達爾交給你的,他太累了,我不得不強迫他去休息."
維夜接過文件,一頁頁地翻著.老婦人將煤油燈移得離她近了些.
"這些東西,你都看過了麼?"
"不,我什麼也沒看,"老婦人歎了口氣,"只是,我已經老了,老得有些事情不用去思考,也能猜到是怎麼回事了.在肯達爾的祖父離去的時候,我就在想,自己是否也快要被女神召喚而去?然而,很顯然,她想讓我看到結局."
"如果有結局的話……"維夜低聲說著.她將手中的紙頁快速地翻動著,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說:"我必須要見到那個女人,那個叫阿麗亞·富維美的女人,我需要問她一件事."
"嗯,我帶你去吧."老婦人端起煤油燈,向門口走去,"她也是個可憐的人,二十年了,她只能活在自己的陰影中,什麼人也不敢見."
維夜跟在她的身後,走出了房間,胸口處的傷痕雖已痊愈,然而肌膚間卻開始隱隱作痛.在夜色間穿插,她們來到莊園最角落的一處院落,一個木制階梯從院落中央向下伸去.老婦人轉過身:"我在這等你吧……別傷害她."
"我不會傷害她的."維夜接過煤油燈,一步一步地往下走.走到階梯的盡頭,她推開木門,一個女人的聲音顫聲問道:"是誰?"
那個女人蜷縮在床角,眼睛布滿了血絲,整個房間髒亂一片.她看著維夜的臉上帶著神經質般的驚恐,頭發看上去竟比肯達爾的祖母還要蒼白.
"我叫維夜,是暗夜森林的女巫."維夜的聲音飄忽而又怪異,"我是來結束你的痛苦的……如果你確實感到痛苦的話."
女人掩著臉,哭泣著:"沒有人能結束,誰也不能."
"有人可以,只有一個人,那個人就是肯達爾,只有他能結束所有的一切."
"那孩子能做些什麼?"女人近乎歇斯底里地叫著,"他是個魔胎,他是被詛咒的,從一出生就被詛咒了."
"不,他是被祝福的!"維夜蹲在女人的面前,"如果這二十年,你不是一直躲在這里逃避,而是真的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來看待的話,你就會發現這一點."
"我不要這樣的孩子,他不是我的孩子.我從來沒生過孩子,我是乾淨的,沒有讓任何男人碰過我……"
"嗯,你的身體是乾淨的,然而你的靈魂卻肮髒得連魔鬼也不願吞噬.現在,我只想問你一件事,當年在露絲房間里的那個五芒星陣,到底是誰畫上去的?"
"這有什麼區別?"
"這決定了你和那些被黑暗吞噬的人是否能得到救贖,"維夜冷冷地回答,"那個導致了所有災難的禁咒,是唯一一個同時被聖光女神和黑暗邪神所認可的可怕術法,而那個五芒星陣的存在,決定了露絲當時所祈禱的對象到底是露娜還是沙斯丁,以及她的心中所留有的是極度的愛還是極端的恨."
嘴唇顫了顫,女人忽地尖叫起來:"是露絲,那個圖案是露絲畫的,我早就說過了,她的身子不乾淨,她就是魔鬼,那種可怕的術法,怎麼可能是來自女神?她已經瘋了,她只想著要報複我,她只想著要報複所有人……"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維夜站起,慢慢地後退著,"所有人都將無法得到她的原諒,而你,也將永世無法安息."
一直退到門外,維夜才轉過身,一步步地向上走去,在她的身後,傳來的是那個女人壓抑不住的哭泣……
二天一早,當肯達爾走進房間的時候,維夜已坐在梳妝台前,用梳子靜靜地梳著自己的長發.她的灰色衣裙已被換去,清麗的臉由于發絲的梳弄而一次完整地顯露出來,眼睛明亮如星.肯達爾不得不驚異于她的美,她就像是被灰塵掩住的珍珠,終于綻放出了光華.
肯達爾走了過去,半跪在她的腳邊,眼神中帶著懺悔.他想要說些什麼,然而維夜卻已輕輕地摸著他的臉,似乎想拂去他心中的愧疚:"什麼都不要說,肯達爾,過往就是記憶,而記憶總是會變得模糊.我們還有許多事要做,時間已經不多了."
"是的,我知道,"肯達爾低聲地說,"然而我仍然無法因此而原諒我自己."
"如果我說,我所受的傷是早已注定的,是身為女巫的我早就預知到的命運,這是否能讓你的心好過一些?"
"我無法用這樣的謊言欺騙我自己."
"然而這是事實,"維夜悲傷地說,"女巫的心中總是充滿著痛苦,因為她看到的東西實在太多.我以為我能扯動命運的線,事實卻證明單靠我一個人什麼也無法做到,于是,我不得不將自己的線頭交到你的手中,然而這加劇了我的痛苦.肯達爾,你永遠也無法明白,你對我是多麼的重要,這種重要性甚至從你還不知道我的時候就已經存在."
"對不起,維夜……"
"不要對我說報歉,永遠不要.如果你真的明白命運讓我將你帶到何處,你會恨我的.然而在你恨我之前,我卻只能拼命地試徒得到你的愛.什麼都別再說了,走吧,前往五月之谷,雖然我的內心已在動搖,我甚至想祈求你不要前去那邪惡的所在,但我知道那只是徒勞."
"……我的父親已經去了五月之谷."
"我知道,"維夜淒涼地一笑,"他想用自己的犧牲來結束這一切,但那只會證明他的犧牲毫無意義.他想阻止你前往邪惡之地,卻成為了你不得不去的理由.這就是命運,它無處不在,而你卻看不見它.走吧,我們現在就出發吧,即使釀出的只能是苦果."
朝霞還沒有散去,天空中卻已在醞釀著烏云,粉紅的霞光與慘淡的黑交錯成渦流,將天空旋出一圈又一圈的刻痕.一匹駿馬從盧烏堡的城門內馳出,迅捷地奔馳在原野上,馬上的青年,以及輕靠在他胸膛的女巫,正快速地接近著烏云卷集而來的方向,在他們經過的地方,不時飄蕩出一些幽靈和來自陰影處的魔怪,淡淡地看著他們消逝的背影……
越往南,烏云便越來越重,直到連一絲陽光也無法穿透而下,無聲的閃電在云朵間交織,使得大地都在時明時滅間晃動不安著.五月之谷位于克薩恩郡的南端,縱是快馬也要花上一整天的時間,當肯達爾和維夜來到五月之谷的時候,疊嶂的云端甚至無法讓他們分清是白天還是黑夜.
他們將馬栓在一棵枯樹上,走進了谷中.在那一片廢墟間,莫名地立著詭異的拱門,拱門兩角的滴水嘴不間斷地淌著血珠,幽深的地道從門內向地下延伸.唯夜緊緊倚著肯達爾,兩人一同走進了拱門.
地道的壁面上鑲嵌著雜亂的七彩棱鏡,每一個棱鏡都散發出暗淡而色彩各異的光澤,予人一種宗教色彩般的神秘感.不時有一些卡瑞絲從暗處竄了出來,晃動一下她們的紅袍後又消失不見,肯達爾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護著維夜,以避免這些勾魂的使者接觸到女巫.而不知為何,凡接近他的鬼魂,總是會自行地化為輕煙飄去,于是這些透明的幽靈猶疑地向他飄來,然後在歎息間化去,直至地道里完全失去了她們的身影.
"她們在做什麼?"肯達爾心驚地問.
"她們原本只是受詛咒的邪物,"維夜輕輕地回答,"現在卻藉由你身上的祝福而得到了解脫."
路上不時能見到一些尸體,他們是來自盧烏堡的,未能避開卡瑞絲的騎士,身上的血液早已被吸干,臉上卻凝固著陷入夢鄉般的幸福.
通過地道,他們來到了一間大廳,很明顯,這里曾發生過一場戰爭,到處躺著被啃得面目全非的騎士和肢體分解的魔獸尸體.過了大廳,是交錯縱橫的迷宮.肯達爾沉著氣,和維夜在迷宮中尋著路前進,騎士和魔獸的尸體仍是隨處可見,有些看上去甚至是死去不久.一聲淒厲的喚聲從遠處傳來,使得肯達爾的血管都為之緊縮,他聽出了叫喚聲出自于自己的父親,然而聲音中所帶著的無助和悲痛,又使得他無法相信會來自于那一向威嚴穩重的父親.
他想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然而維夜卻揪住了他的衣角:"不,肯達爾,我們必須繼續往前走,只有先到達祭壇並消滅邪惡之源,才能解救所有人,包括你的父親."
肯達爾想要聽從少女的建議,然而父親的叫喚仍在持續,聽起來甚至帶著臨近崩潰的瘋狂.他對著少女搖了搖頭,少女的臉色一片蒼白.
"我必須先找到我的父親,並確保他的安全."肯達爾牽著少女的手向那個方向走去,少女使勁地搖著頭,抗拒似的將頭發搖得凌亂,然而她的腳卻又矛盾地緊隨著肯達爾,未造成一絲拖延.
無法確知走了多久,直到一個站著的人立在他們面前.那是阿瓦格萊,他的身上傷痕累累,雙手拄著插入地面的長劍才沒有倒下,他怒睜著的眼睛空洞無物,分明是已經死去.肯達爾只覺得整個心都在顫動著,他站在那兒,靜靜地看著阿瓦格萊,就好像騎士還活著一樣:"很抱歉,我未能與你一同戰斗至死.您的職責已經結束,請安息吧,帶著屬于您的尊嚴."
仿佛在聽完了他的話後,騎士的靈魂才在一瞬間抽離了身體,尸體緩緩地倒下.肯達爾悲傷地接住尸體,讓騎士仰面躺著,並將長劍平放在他的胸口.
站起身,繼續在迷宮中走著,父親的聲音越來越清晰,他分明地聽到,父親叫喚著的是"露絲……露絲……".
無由的冷風吹過,將這悲切的呼喚打散在各個角落,再反彈出層次模糊的回響.肯達爾心急如焚地跑著,他的腳步聲在交錯的地道中沉悶如雷,而少女的卻輕不可聞.終于,他在一根石柱下見到了自己的父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