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 作者:貓膩 (已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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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iri 2011-8-17 18:45:40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23 16225793
domingo0 發表於 2011-9-13 09:11
第38章 花酒果子,意料中事

  進青樓是為了查張貽琦的行蹤,進青樓是為了替卓爾報仇,進青樓是為了給燕境慘被屠殺的村民們尋公道,進青樓是為了為將軍府慘死的滿府人覓正義!

  ——寧缺這般想著走進了這間青樓,然後很誠懇地認識到這些借口都很操蛋,如果他堅持這種看法,小黑子肯定會渾身雨水自冥間歸來狠狠給他一腳。

  因為想著這些事情,也是因為即將掀開人生一個新的篇章,他的心情很緊張,進樓後才想起自己沒有看清樓外掛著的招牌,而事實上這間青樓根本沒有掛招牌。

  在兩個小廝的慇勤招呼下,他走過一方小院,走進燈火通明的樓裡。

  隨意掃視樓內大堂幾眼,寧缺臉上表情雖然平靜如常,心情卻有些驚愕,發現這家青樓外面看著熱鬧歡騰,裡面卻是非常清靜,和一般的青樓極不一樣。當然他沒有進過青樓,只是當年帶著桑桑去治病、去買太上感應篇時,曾經在昌平遠遠看過兩眼妓寨,那麼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這間青樓和他的想像非常不一樣。

  大堂內案明几亮,絲竹清盈而不淫,中間一方鋪著紅毯的舞台上,幾名腰身裊婷的女子正在撥琴弄弦,神情專注於樂器,清麗的眉眼間一片溫柔,卻並沒有向台下三三兩兩的客人投以投好或挑弄的目光。

  進得大堂,整個世界彷彿都安靜下來,先前樓內那些姑娘們倚在欄邊招著紅袖取笑他的聲音,變得極遠而不可聞,只是緊接著,樓上響起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寧缺猜到肯定是那些姑娘們衝到這邊來看自己,趕緊低頭掩飾臉上的尷尬。

  小廝輕聲詢問他需要些什麼服務,倒沒有因為他年紀小又是樓裡姑娘們打趣的對象便有絲毫不恭敬,寧缺捏捏袖中的銀袋,暗自猜忖從桑桑處偷來的幾十兩銀子大概在這地界兒也玩不了什麼,便隨意指了張角落裡一方酒桌。

  一壺清酒,兩盤瓜子硬果,四碟甜酥點心,冷熱毛巾各一,即便是盛瓜子殼的小桶也是件極清美的漆器,黑漆間點著紅梅,十分漂亮。所有這些加起來,直接讓寧缺掏出了四兩銀子,但他覺得一點都不冤,因為此間的服務與豪奢陳設細節,對他這個在邊塞呆了多年的苦孩子而言,實在是從未經歷過的享受。

  酒喝了兩盅,果子吃了幾粒,舞台上的絲竹換作了舞蹈,輕衫下裹著的胴體隨樂聲旋轉跳躍,舉手有白膩現,投足便見緊繃線條,先前一片清靜的大堂氣氛也隨之變得暖洋洋暖昧起來。

  大廳裡那幾桌客人身旁都坐著巧笑倩兮身眉眼柔順的姑娘,此時氣氛如夜將至,男女之間的距離自然也就變得更近了些,依偎相伴你儂我儂,偶有朱唇奉上便淺嘗輒止,至於那些籠在廣袖裡的手正在摸索怎樣的柔軟,就不得而知了,但或許是這樓子規矩大,倒也沒有什麼太出格的親熱畫面出現。

  只是如此一來,一人坐在角落裡的寧缺便頓時顯得與場間氣氛有些格格不入,孤家寡人般的他身旁沒有姑娘相陪,在這種地方著實有些尷尬,尤其是樓上欄邊那些打趣望著他的女子再次發出笑聲,那些被客人們摟在懷裡的姑娘甚至都時不時以促狹有趣的眼光看他兩眼,這種尷尬便變得有些無以復加。

  有名年輕公子看了一眼寧缺,瞧出他的些問題,只是看少年身上新衣,倒沒想過寧缺是手頭不便,以為他只是面嫩不好意思,哈哈一笑,示意懷中女子過去邀請寧缺過來同樂,以免太過孤寂。

  唐人性情疏闊大方最好熱鬧,心腸也是最熱,怕等青樓酒肆偶一相遇便並桌痛飲的場面經常發生,寧缺受到邀請微微一怔後,倒也不願意失了氣度,拱手誠摯一禮,便任由小廝把自己那略顯寒酸的酒菜搬了過去。

  歡場之上從無剛碰面便要互報家門的道理,所謂同是天涯尋歡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那名年輕公子也不問寧缺是誰,只是一個勁地鬧酒歡笑,寧缺又飲了幾盅酒後也放開了,他也是個極能嘮極能鬧的人,回應數句,桌旁頓時熱鬧起來。

  年輕公子心情看似極為不錯,斜乜著眼睛不懷好意打量了寧缺兩眼,對管事豪邁說道:「給這位小兄弟安排兩位姑娘,年齡大小無所謂,也不拘是何方水土養的女兒,只求知情識趣慣會服侍人的。」

  寧缺心想這意思豈不就是年齡不是差距,國籍不是問題?他沒想著長安城的人們居然會有如此同樣瀟灑的論述,正在那兒樂,忽然明白過來這話是什麼意思,不由悚然一驚,連連擺手急道不用不用。

  「確實不用……不用客氣。」年輕公子低聲笑著,笑聲非常之猥不凡,「小兄弟,如果我沒有看錯,你現在應該還是一位處男吧?」

  寧缺尷尬皺眉,臉頰上那幾顆不顯眼的雀斑忽然明顯起來,他暗自想著,難道我這時候應該拱手為禮,然後大叫一聲:兄台,你真是好眼力!

  管事瞇起眼睛堆起皺紋連聲笑應,道了聲您且放心,便轉身離開去安排。那位年輕公子見寧缺臉上異樣神情,不由微微蹙眉猜忖道:「莫非小兄弟你不喜歡年紀大會疼人的熟婦,就喜歡嬌俏裊裊的小娘子?」

  寧缺像木頭般呆坐桌旁,眼神飄忽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忽然間他將心一橫,腆笑說道:「說句心裡話,我還是歡喜年齡和我相仿的。」

  「好好好,這才是男人本色,坦坦蕩蕩不拘心不羈身。」

  年輕公子拍扇讚美,旋即眉頭亂挑笑道:「你是個小少年,若要和你年齡相仿的,必然入門尚淺,想不到小兄弟你居然好這清淡井水這口。」

  寧缺眉頭微挑,正準備講講自己積累了多年的春風幾百度人生幻想時,忽然有一名小婢女從樓梯上蹦蹦跳跳跑了下來,面無表情地走到他們桌前,用清脆的聲音說道:「這位小公子,簡大家有請。」

  眼看著能在一位好心公子的資助下走進新時代,卻忽然有一名小婢女前來打岔,寧缺微微張嘴,瞬間想起無數傳說故事中的情節。那些男主角每每意氣風發逛青樓之時,總是會被這樣那樣的意外,到最後毫不意外地打斷,那些意外或者不意外包括青樓被燒,強者決戰,青梅吃醋,或者是家中悍妻忽然現身……

  想到這裡,他不由感到十分緊張甚至提前開始沮喪,根本沒有去想邀自己見面的簡大家是誰。而大堂裡的幾桌客人聽到簡大家這個名字,卻是驟然露出驚喜疑惑之色,紛紛用艷羨甚至嫉妒的眼光望向他。

  年輕公子愣了愣,嫉妒地拍了拍寧缺的肩膀,大笑說道:「你命真好。」

  寧缺被他帶著極深怨念的重重一掌拍醒,然後才注意到大廳裡人們臉上的神情,微微一怔後不禁對那位簡大家產生了強烈的好奇,當然還有很多的曼妙遐想。

  ……

  ……
domingo0 發表於 2011-9-14 08:33
第39章 簡大家紅袖怒招

  很多年後在那座孤峰山崖邊,寧缺回憶起第一次看見簡大家時的情景,依然忍不住回頭望向那處唏噓良久,臉上滿是自嘲的笑容和感慨。

  當時他滿懷憧憬拾階而上,覺得今夜的自己就是那位傳說中幸運值滿分的賣油郎,一路行走彷彿能看到那位漂亮的花魁正在珠簾後等著自己,然而他怎麼也沒有想到,當那位小婢女推開紅門掀起珠簾後,看到的竟會是那樣一位婦人——   

  這位婦人年歲已長,眼角魚尾紋非常清晰,身材倒是保養的極為完美,豐胸細腰肥臀籠在一件布衣間,但她額頭極寬極大,就像是草原中隆起的光滑沙丘,眉眼樸實和藹,直鼻之下厚唇之上還生著層極淡的茸毛,說不上難看,但也絕對不能說是百里挑一的美人,和花魁這種生物更是搭不上任何關係。   

  年齡相仿的漂亮小姑娘他喜歡,年歲稍長的小娘子也挺好,即便是年過三十的嫵媚熟婦想來也別有一番風致,可簡大家並不屬於這三類人當中任何一類,她只是位年過四十、氣度平靜從容極像男人的普通女人。   

  寧缺微微一怔,旋即覺得自己的神情有些不禮貌,強行平靜心情,堆起真誠的笑容,向那婦人揖手一禮,問道:「不知道簡大家喚我前來,有何吩咐。」
  
  「你是誰家少年?」簡大家微笑望著他問道。
  
  寧缺倒也並不隱瞞,將自己的來歷說了一遍。
  
  「雖說今年軍部推薦的名額多,但你能過書院初核,想來也是個有才幹的。」
  
  簡大家讚許看了他一眼,繼續說道:「不過既然你來自邊城,想來應該不知道我究竟是誰,初次見面便能快速平靜,少年你的心性倒是沉穩。」
  
  寧缺費了極大的氣力才低下頭去,刻意不去看她那副比草原還要寬廣的額頭,不去看她唇上的淡淡茸毛,聽著這話下意識裡謙虛了兩句。

  通過這位婦人簡單幾句介紹和那位小婢女驕傲的添油加醋,他終於知道了樓下那些人為什麼會對簡大家這個名字格外關注。

  三十年前,南晉新君晉位時,一個名為紅袖招的歌舞行在大典上贏得了最多的掌聲,聲名漸播天下,就在三年之後,大唐皇帝因為紅袖招內部有諸多大唐女兒,特意親筆寫信請求紅袖招遷入大唐,南晉國君根本無力相抗,只好從了此請。   

  自此之後,紅袖招便一直停留在長安城,近二十年間,她們只為大唐宮廷起舞弄歌,已經不再參加別國盛事,在民間聲名漸隱。

  但對於那些真正的達官貴人們來說,這個被最強大帝國特意相召,常年駐在最偉大長安城裡的歌舞行,毫無疑問仍然是這天底下最好的歌舞行,她們所在的這間青樓雖然沒有名號,卻永遠是天字第一號青樓。   

  無論是南晉使節,月輪國前來朝貢的官員,還是草原上的蠻族王子,只要來到長安,總會來這樓中請紅袖招的姑娘們歌上幾曲,舞上兩場,而傳聞中那位燕國太子七年前被當做人質送來長安城後,便是靠著紅袖招度過了最難熬的前兩年。   

  簡大家不是天下花魁。
  
  但她是紅袖招歌舞行的會首,一手帶出了天下無數位花魁。

  ……

  ……

  「你只是個小小少年,既然要入書院,前途自然可期,何必非要學那些酸腐書生作派,似乎不出入幾次青樓就永世無法成為名士。」

  簡大家臉上的微笑彷彿是用刀子刻出來般,無論她的話語是冷淡是質問或是勸導,笑容總是那般平靜恬淡,眉角的魚尾紋永遠是那麼多根。

  但寧缺感覺到了這位會首大人情緒間的微妙變化。先前她召自己上樓的意圖尚不清楚,但聽到自己馬上要參加書院入院試後,婦人的口吻下意識裡變得嚴厲起來,這種嚴厲並不是敵意,反而有些像長輩看著晚學後進的模樣。   

  這種情緒變化讓他有些無措惘然,揖手一禮後輕聲解釋了兩句。

  「我是月輪國人,但在長安城裡也住了二十多年,當然知道你們這些唐男是怎樣的稟性,說的好聽一點講疏闊大方,說的難聽一點就叫熱情過度,太愛面子。」

  簡大家不再微笑,蹙眉看著寧缺,看著少年青澀而滿是朝氣的臉龐,彷彿看到很多年前那個騎著小黑驢仰頭罵天囂張走進長城的青衫小書生,恨鐵不成鋼說道:

  「你可知道那位年輕公子是誰?那是東城七貴褚老爺最疼的獨生子,荷包裡有花不完的零花銀鈔,他可以大方,但你怎麼辦?以你們這些唐人的性子,被人請了肯定要想著回請,你就算囊中羞澀,可下次若再遇到他,把家裡書卷都賣了也要把他請回來,我說的對或不對?」

  寧缺有些尷尬地撓撓頭,暗自佩服這位婦人看事情的目光,雖然他不是一個典型唐人,但在這種事情上,骨子裡還是有那麼幾分唐風的。

  簡大家見他那模樣,不知為何更是惱火的厲害,解下腕上的烏木珠啪一聲扔到榻上,連番質問像暴風驟雨般襲了過來。

  「這等銷骨奪魂地,你身子骨都還沒長好,人魂都沒養齊,怎麼就敢走進來!」

  「都窮成這樣了還想到處花花,書院的學費食宿費籌齊了沒有?」

  「你入院試準備的怎麼樣了?真題有沒有買?買了哪幾套?」

  ……

  ……

  本想著獨佔花魁,卻遇著位極具道德感的花魁她媽,還被這位花魁大媽破口痛罵,怎麼想這件事情都很悲慘。若換成別種情形別種局面,寧缺或許會在心裡嘀咕:就算你簡大家交遊皆權貴,地位尊崇,但你又不是我媽,憑什麼一見面就教訓我?   
  但簡大家並沒有以勢壓人,只像個殷切教誨緊張嘮叨的長輩,眉眼額頭上寫著個大大的痛字,他實在是不好意思出言反駁半字,只好期期艾艾應道:

  「第一次來長安……就是好奇來著,先前也只是想著在樓外偷偷瞄兩眼,哪裡想到樓裡的姐姐們取笑我,這腦子一熱就……莫名其妙地走進來了。」

  簡大家微微一怔,轉身對那位小婢女寒聲訓斥道:「陛下因為公主殿下歸來開宴設禮,這是何等大事,就讓那些小浪蹄子們休養幾天,好好練練舞,結果一個二個都癢的忍不住啦?居然連個少年讀書郎都要勾搭!」

  小婢女唯唯諾諾,根本不敢反駁什麼。

  簡大家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角,抬頭看了一眼老老實實站在門口的寧缺,忽然想到自己先前只不過是偶爾瞥了眼大廳,覺得這少年身上味道和那個死鬼有些像,便忍不住喊上來問幾句,結果不知道為什麼便毫無來由地發了一通火。

  更沒想到少年居然不辯不怒,就這般乖巧地任自己訓斥,她忍不住笑了起來,揮手說道:「既然好奇,我就讓人帶你去看看,看完了就早些回家歇著吧。」

  ……

  ……
domingo0 發表於 2011-9-14 18:53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40章 溪畔翩翩一少年

  雖然簡大家變成了簡大媽,但既然對方最後給出這樣一個提議,寧缺自然不會用拒絕來裝傻,他沒有忘記自己在長城安裡尋尋覓覓青樓蹤跡的真實目的,而且一個囤子裡來的少年,能夠像貴賓般參觀長安最好的青樓,這種待遇他很知足。

  從西廂的樓梯走下去,樓後是剪的極平的草地,從草坪間石子路穿過一道白色圍牆,便有一道溪水出現在滿天星光之下,流溪兩側散落著幾方小院,隱隱有歌聲混著悠揚中正的絲竹聲傳來,想來便是那些準備宮中慶典的舞伎。

  那位貼身婢女被訓斥後心情本就不好,這時看著寧缺背著雙手四處打望,居然真像個遊覽風景名勝的遊客,臉上更是寒霜漸盛,嘲諷說道:「也不知道簡大家今兒是怎麼了,居然對你這個窮酸如此好。你明明是個讀書人,居然也不知道婉拒婉拒,也對,窮酸成這樣還要逛樓子,某人的臉皮想必是極厚的。」

  既然被人說臉皮極厚,寧缺當然要表現出臉皮厚實的模樣,當做根本沒有聽懂小婢女言語間的譏諷,溫和回應道:「既然那位褚公子願意請客,我總不好阻了他的興致,這等男人間的事情嘛,說起來複雜,其實也很簡單。」

  「就是個男孩兒,還自誇什麼男人。」小婢女嘲笑道:「被人請飲幾杯酒倒也罷了,居然連花錢都要別人代出,他和你非親非故,你怎麼就下得了那手。」

  聽到男孩兒男人這句話,寧缺不自禁地想起在渭城小院第一次見到李漁時的場景,當時的李漁不是公主只是個小婢女,今夜又有一個小婢女談到這些事情。那個畫面沒過去多少日子,怎麼感覺好像已經是數年之前的事情?

  那個婢女已經回到了深宮,無數官員百姓為了她的歸來而興奮忙碌,而自己也來到了長安,然後極莫名其妙地開始逛青樓,並且搶先聽到了那些為了歡迎她回來而特意編排的曲子,想到這節,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有什麼好笑的?」小婢女蹙著眉尖斥道。

  寧缺攤開雙手表示自己沒有任何意見,他這時候只想打聽些那些事情,並不想和這位小婢女鬥嘴從而浪費掉這難得的逛青樓機會。

  知道了紅袖招歌舞行在達官貴人心目的地位,他隱約有種感覺,那位御史張貽琦尋歡之地應該就是在這裡,因為只有這裡才足夠隱私,足夠層次。

  該怎樣打聽試探?裝愚蠢或是裝天真都不合適,他開始說些邊城發生的閒話趣事,相信這些帶著粗礪風沙味的故事,對於身旁這位成日生活在脂粉堆裡、卻聽過不少邊塞將士傳奇的小婢女很有吸引力。

  對付婢女這種角色,寧缺向來極有手段,這和那位遠在深宮的公主殿下沒有關係,而是因為這些年來,他身邊一直有位最不愛笑最冷淡的小婢女。連桑桑這種世間極品冷臉侍女都被他收拾的服服貼貼——當然這只是他的自我認知,可能並非事實——對付簡大家這位小婢女更是不在話下,手到擒來。

  果不其然,在溪畔走不過幾步路,那位小婢女便眉開眼笑,興奮地開始與寧缺交換各自行業裡的八卦趣事,寧缺明白了歌舞團為什麼還要做風月活兒,知道了後院裡的漂亮姑娘們誰最紅,誰被包了,而又誰獨家侍侯的老爺在朝裡官最大。

  漂亮姑娘越多的地方越容易靠著漂亮去掙錢,因為這種方法很輕鬆,而且投入產出比實在很是驚人,要知道紅袖招裡出去的花魁,成為各國高官妾侍的比例真的極高,這一生銀錢掙夠了,最後還有個好歸宿,誰不願意?

  簡大家當年創辦紅袖招時,何嘗不想做個乾淨的歌舞行,只是要在男人為主的世界裡生存,看似風光極受尊敬的歌舞行又哪裡抗得過各國王公貴族們甚至是皇室的壓力?於是最末她也只有屈服在現實之下,甚至開始迎合現實。

  溪畔花樹正在盛花,星光倒映在潺潺流淌的水波間碎成無數片,白牆後的世界顯得如此乾淨曼妙,寧缺負手走在星光之下,像極了一位詩人,然而看著這般乾淨的景致,他卻感覺不到太多輕鬆的情緒。

  小小少年,不能有煩惱。

  寧缺想了會兒小婢女說的八卦話語,搖搖頭便將腦中的情緒甩進了溪水中,沿溪漫遊,偶爾碰見石徑間走行的漂亮姑娘便微微側身禮貌相讓,表現的極有風度。

  正如前文說過的那樣,將將十五六歲的少年書生郎要扮出一身沉穩氣度,總會讓人覺得有些滑稽,好在醜人滑稽令人厭,但滑稽若是加上稚嫩便變成了可愛。

  進入長安城後,洗浴比渭城要方便太多,他那頭在邊塞時骯髒油污的微卷黑髮,早被桑桑那雙小手洗的乾淨清爽無比,再配上談不上英俊但足夠乾淨清楚的眉眼,自然有份兒清透味道。

  尤其是是臨四十巷頭那個攤販賣的酸辣面片兒實在是太好吃,湯裡燙上幾片薄薄的牛肉片更是風味大佳,這些天他和桑桑一直主吃這種食物,竟是都被養的胖了幾分,現在的他的模樣看上去可愛無害,極容易討人喜歡。

  那些得到讓路禮遇的姑娘們好奇地回頭打量他,見他生的清稚乾淨便有幾分喜歡,待有人發現是那個被哄笑激進樓子裡的少年時,更是忍不住掩嘴而笑。姑娘們在樓內見過不知道多少奇怪故事,但簡大家命人帶著一少年逛樓子還真是頭一遭遇見,眾人好奇興奮之餘竟把寧缺團團圍住不肯放他離開。

  小婢女被擠在一群鶯鶯燕燕外面,惱火地看著裡面,心裡充滿一種獨屬自己的玩具被大姐姐們搶走的挫敗感,氣憤地叉著腰把簡大家搬了出來,做小母虎狀怒吼道:「別禍害人家小孩子,這少年可是要考書院的讀書人,而且還是……那什麼,你們捨得封那大紅包嗎!都給我散開!」

  「喲喲喲,看我們家小草急的,姐姐們只是看著這少年稀奇,借來玩玩,你急什麼急?噫,居然是要考書院的大才子啊,那更要好好看看呢。」

  一連串語速奇快卻又微顯沙啞的聲音響起,諸家姑娘人群微分,一個媚麗奪目的女子輕挪蓮步走了過來,只見這女子約摸雙十年華,身材極為豐腴,露在紗裙外的手臂腰身真可謂是珠圓玉潤,走起路來招搖惹風,彷彿能蕩出水來一般。

  偏生她生著一張小臉,便把身上的脂肉盡數遮了下去,根本感覺不到絲毫臃腫甚或嫵媚豐腴,極奇妙地透著股清秀碧玉味道。

  看見這女子,寧缺眼睛驟然一亮,在心中默默喊了聲:就是她!
domingo0 發表於 2011-9-15 10:14
第41章 蓮花瓣上滾燙的水珠兒

  寧缺此時的模樣,落在諸家姑娘和那位叫小草的貼身婢女眼中,那就是被那豐腴姑娘弄的心馳神迷,變成了一個走不動道的呆頭鵝。小婢女愈發不喜,盯著那名豐腴卻又不失清秀的女子,說道:「水珠兒,這可是祖奶奶交待下來的話,你難道敢不聽?」

  水珠兒是紅袖招正當紅的姑娘,雖然連續兩年都沒能參加花魁競選,但憑那張清秀小臉和滿身水漾般白脂,行情向來極為紅火。可即便是她也不敢反抗簡大家的命令,只見她眼珠兒一轉,笑嘻嘻上前牽住寧缺的手,說道:「既然是祖奶奶定的規矩,我哪裡敢不依,只是這小孩兒我瞅著就喜歡,姐姐我最喜歡小孩兒害羞的模樣兒了,來,跟姐姐去院裡玩會兒。」

  寧缺自然不會反對,逕由她拖著自己的手順著溪邊便往花樹間一處小院走去,身後那諸家姑娘只是低聲取笑,卻也不攔他們,只有那婢女小草喊了聲:「祖奶奶說了,誰都不許做他生意!」

  「啊?有這事兒嗎?」

  寧缺悚然一驚回首望去,心想以那位簡大家在天下風月行裡的地位,若這話傳出去,只怕整個長安城的青樓將來都不會做自己生意了,這可如何使得?

  婢女小草得意望著他說道:「難道祖奶奶沒那意思?」

  寧缺無言,心想難怪史書上都說皇帝不可怕,慣於假傳聖旨的太監最討厭,想到那等前景,心中不禁淚流千行,說不盡的淒楚滄桑——可即便如此,他還是必須跟著那位叫水珠兒的紅牌姑娘走。

  進了小院,倒沒有什麼旖旎故事發生,水珠兒姑娘盤膝坐到榻上,使侍奉的小丫頭端來各色雜果,慇勤招呼寧缺,自己卻是倚欄嗑著瓜子,有一言沒一語問著他和簡大家見面時的情形,又問了些邊塞那邊的情形。

  這種事情寧缺向來很擅長。渭城的酒館、軍營裡的賭坊,都是他磨練嘴皮子功夫、鍛煉察言觀色本領的好戰場,今夜先對簡大家,後撫小婢女,現在面對著長安城當紅的妓女,他也毫不怯戰,極為自然地吃果子閒聊,感覺就像在自己家一般。

  說話的目的是套話,水珠兒姑娘全然沒有注意到,自己剛剛嗑了半碟瓜子兒,話題便從渭城轉到了長安城,聊天的內容也從蠻人姑娘是否漂亮轉到了來紅袖招的客人都是些什麼人物,誰最好妒,誰家老婆最好妒。

  談論恩客隱私似乎有些違背職業道德,但說實話,這確實是青樓姑娘們琴棋書畫歌舞之外並不多的業餘享受,水珠兒自也不會覺得異樣,反而說的越來越帶勁兒。

  寧缺低頭在盤子裡挑著果子,看似不怎麼在意,只是隨意問問隨意聽聽,其實耳朵早就豎了起來,不停過濾著那些穿進耳朵的名字,忽然間他的手指微微一僵。

  「我就從來沒見過這麼怕老婆的人,四五品的官兒,居然每次來樓子裡玩還要喬裝打扮,而且那傢伙死沒用,就嘴上功夫還行,真不虧是鐵嘴能言的御史大……」

  御史大人鐵嘴能言的評價,居然被青樓女子們刻薄的用在此處,寧缺想到在張府門口看到張貽琦那幾位妾侍滿足的神情,腦海中頓時浮現出一位白髮御史整天趴在妾侍腿間辛苦萬分的畫面,險些把嘴裡的果子噴了出來,嗆的連聲咳嗽。

  水珠兒那句評價剛出口便覺得不妥,本指望這少年可能聽不懂話中隱指,卻沒想到他反應如此誇張,便明白了怎麼回事,不由感覺有些尷尬,佯怒捶了他肩膀一拳,粉臉微紅嗔道:「你們在邊城整天都做些什麼呀,你一個小孩兒都懂這些。」

  笑鬧幾句,侍奉丫頭走過來湊到水珠兒耳畔說了兩句什麼,寧缺看了眼院外,知道夜漸深是該告辭的時候,遂站起身來誠摯行禮道別。

  水珠兒抿著唇兒想了會兒,從靠枕旁的匣子裡取出塊銀錠遞了過去,笑著說道:「這可不是什麼大紅包,但你陪我聊了這麼時間也不能白聊,你可別瞧不起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就覺得和你說話特痛快。」

  寧缺心想那是自然,你要和客人們說話總要講究一個風情談吐,哪能像陪我這般如村裡大嬸子斜歪在榻上,三句半便要說兩句髒話,不過他也極喜歡水珠兒姑娘爽利談吐以及……清麗面容和豐腴身子,倒也並不矯情,接過銀錠說道:「就算是姐姐送我的見面禮好了。」

  聽到這話,水珠兒眼睛一亮,上前把他摟進懷裡,對著他的腦袋一通亂揉,喜笑顏開說道:「雖說祖奶奶不知道為什麼要看著你,但若沒事兒時不妨多來看看我。」

  她從事的是風月生意,而寧缺是個讀書少年郎,在青樓裡小院間可以相坐對言,若在別處還是兩個世界的人,被寧缺喊了聲姐自然開心,但她並沒有就此認了這弟弟——長安女子,哪怕是一名長安妓女都有自己的氣度和驕傲。

  ……

  ……

  回到臨四十七巷店舖中,桑桑隨意提了句下午有兩個人過來問老闆在不在,寧缺並不在意,讓桑桑燒了壺熱水燙燙腳便睡了。

  燈火熄滅,滿室俱黑,如往常那樣寧缺抱著那雙小腳,腦子裡卻在回憶今夜在紅袖招的所見所聞,先想了一陣御史張貽琦的事情,後來腦中出現更多的卻是水珠兒那張宜喜宜嗔的小粉臉,還有那身如水般蕩漾的細脂嫩肉,尤其是最後被她摟進懷裡揉頭那陣,臉畔柔軟彈嫩的觸感和如蘭般的香氣此時彷彿都還在。

  想起斯景,此時便有些熱,抱著桑桑的小腳覺得更熱,待膝蓋頂到那處此時雖瘦日後必豐的地方時,更是覺得被褥裡熱的不行。

  人總要長大的,總這般下去也不是個事兒,寧缺掀開被窩坐了起來,望著被吵醒的丫頭,笑著說道:「長安比邊城熱的早,看來得提前分床了。」

  小桑桑揉著眼睛,迷糊說道:「可這裡沒炕,我覺著比家那邊還冷哩。」
domingo0 發表於 2011-9-15 19:29
第42章 御史張貽琦之悔悵

  要弄清楚御史張貽琦什麼時候會去青樓,進入青樓後的行走路線,離去時間之類的細節,不可避免的,寧缺近幾日經常出入於那間名叫紅袖招的青樓。只是不能讓人發現他關心這些事情,以免事後順籐查了過來,所以他在青樓裡的大部分時間都在打混玩鬧。

  他與那名叫水珠兒的豐腴姑娘廝混的越來越熟,就連樓內其他的姑娘小廝也都習慣了這位窮酸少年出入,左右是簡大家上心的讀書人,誰也不敢多什麼話。

  雖說因為小草假傳簡大家的規矩,寧缺只能和姑娘們執手擁抱假蹭親熱一番,並不能真的做什麼,自然也不需要付纏頭度夜之資,但臉皮再厚的人進樓後總得要打賞小廝婢女們些銅錢,所以幾番下來,鋪子裡急劇減少的銀錢終於引起了桑桑的注意。

  當夜回來,面對小侍女的疑問,寧缺沒有做任何隱瞞,把自己這些天做的事情簡單講了講,說道:「總是要變成常客,日後那樓子裡出了些什麼事情,官府才不會疑心到我身上來,不然若我就去了一次,恰好那御史便死了,這種巧合足夠長安府產生懷疑。」

  接著他笑著繼續說道:「這件事情辦完後,自然不需要再去那樓裡打磨時間,不會再多花錢的。」

  「我怎麼聽著總覺得少爺你心裡滿是不捨之情。」

  桑桑仰著小臉看著他,認真建議道:「可如果御史大人死後,你就再也不去青樓,豈不也會惹人懷疑。」

  寧缺怔了怔,才發現這確實有些問題,並不煩惱反而有些欣慰,揉了揉她的腦袋說道:「如果真是這樣,那事後還真得再去幾次,你看看還有多少銀子。」

  桑桑應了聲,便準備去做數銀子這個她最喜歡的工作。寧缺忽然想到一件事情,連忙喚住她,從懷裡取出一盒脂粉,猶豫片刻後遞了過去:「這是樓子裡的水珠兒姑娘送的,她……人不錯。」

  事實上這盒脂粉是他腆著這張嫩臉向水珠兒討的,目的就是想讓桑桑高興,至於加上人不錯這三個字,則是擔心她嫌棄那樓裡姑娘們的身份,覺得東西髒。

  桑桑一把將脂粉盒子接了過來,黑黑的小臉蛋上滿是喜悅神情,被拉的愈發細長的柳葉眼裡滿是笑意,哪有什麼厭憎,說道:「早就聽說那些樓子裡的姑娘們都有自己的獨門秘方,有的甚至比陳錦記的還要好。」

  「喜歡嗎?」寧缺笑瞇瞇望著她。

  桑桑雙臂環繞緊緊抱著盒子,仰起小臉看著他,抿著小嘴不肯答他,小臉卻早已經眉開眼笑。

  把盒子與前幾天買的陳錦記脂粉匣藏在一起,端來微燙的開水仔細伺候寧缺洗了腳,就著剩下的溫水把自己的腳也洗了,桑桑鋪開兩床被子,解了外衣快速鑽了進去,咕噥了聲沒有炕好冷之類的話。

  夜漸深,鋪外隱隱傳來打更的聲音。桑桑一直沒有睡著,盯著屋頂的細長眼眸裡光彩明亮,像黑寶石中間的閃耀,她忽然開口問道:「少爺,那位御史大人……什麼時候會去那間青樓?」

  寧缺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輕聲回答道:「明天。」

  桑桑不知道長安城是一個比岷山比草原更要凶險萬發的狩獵場,所以她並不擔心少爺的安危,反而很操心一些別的事情。她用雙手攥著被沿,用力低頭望向床的那頭,認真說道:「少爺,既然明天那位御史大人就要死了,死之前你總得告訴他這是為什麼吧?」

  「對。」寧缺望著天花板,蹙眉說道:「報仇這種事……對方死都不知道我報的什麼仇,確實有些不得勁兒。」

  「那就對他說。」

  「因為有些件事情,所以我就要代表昊天消滅你?」這麼平鋪直敘會不會有些隨意而不莊重?有沒有什麼比較莊嚴肅穆或者說很有范兒的套路?」

  桑桑皺著眉頭,努力思考怎樣解決這個問題,半晌後她在枕頭上用力點點頭,說道:「少爺,寫首詩吧。」

  「詩?這個玩意我可不擅長。」

  「那我寫一首?」

  「好啊。」

  桑桑很認真地念了幾句現編出來的詩。寧缺很認真地聽完再品再琢磨,最後認真說道:「這詩比我寫的好。」

  ……

  ……

  大唐帝國御史台侍御史,從六品,負責糾察百僚、彈劾不法,品秩不高權力不小,如此清貴位置不輪換誰來做都應該滿意才是。然而張貽琦從來沒有滿意過,因為他十三年前就已經是前途無量的監察御史,結果苦苦熬了這麼久,現在還不過是個清貴無用的御史。

  但他對此不敢有絲毫抱怨,因為他很清楚造成自己官路滯塞的真實原因是什麼——當年參合進宣威將軍林光遠一案後,他陞官的速度便慢了下來,而七年前燕境屠村一案審結後,他從御史台主簿升為侍御史後,更是再也沒有向上進一步!

  替親王殿下和夏侯大將軍辦事,酬功之賜不應該是這樣的下場,如果說是那兩位大人物不想當年陰私被人知曉,那麼也應該想盡一切辦法把他殺死,而不是就這樣把他晾在御史台裡,難道他們就不怕張貽琦心懷怨念,從而把那件事情揭出來?

  為了自己停滯不前的前途,張貽琦苦苦思索兩年時間,於四年前終於恍然大悟,然後渾身寒冷。

  能夠讓一位風頭正勁的御史就此沉淪,能夠輕描淡寫便將親王殿下和夏侯為他鋪就的青雲大道直接斬斷,並且根本讓人看不出有絲毫發力的痕跡,整個大唐只有一個人能夠做到,那就是皇帝陛下。

  在世人眼中,唐帝國這一任皇帝陛下雖然談不上昏庸,但與祖輩相比還是顯得有些保守懦弱。

  說起來有些荒唐,讓全天下得出這個結論的最有力證據就是:皇帝陛下就位以來,帝國在與他國的交往中不再像過往那般蠻橫無禮,而開始講起道理來了。

  雖然大道理肯定還是掌握在大唐帝國手裡,但肯講道理的強盜,在人質和肥羊眼中總會顯得可愛些。

  但張貽琦和絕大多數朝臣都非常清楚,他們這位皇帝陛下絕對不是保守懦弱之人。

  陛下只是自幼喜好文學書法,黃金龍袍之下藏著幾分書生意氣,故而性情有些寬和懶散。

  可陛下終究姓李,身上流淌的是大唐皇室驕傲而暴戾的血液,若是有人觸著他的底線,絕對會看到什麼叫真正的天子震怒。

  宣威將軍叛國及燕境屠村兩案,所有疑點都被抹掉,沒有留下任何人證物證,但皇帝陛下不見得相信臣子們的調查,只是沒有證據,即便是龍椅上的他大概也懶得去搞什麼翻案風,但那些引動他疑心的官員們這一輩子卻休想再有什麼前途可言。

  親王殿下是陛下疼愛的幼弟,夏侯是陛下賞識的大將,所以陛下能暫時容著他們,而他張貽琦一個區區御史又算得了什麼?
domingo0 發表於 2011-9-16 08:40
第43章 御史張貽琦之入港

  想明白了這一點,張貽琦心喪若死,就此放棄了在官場上鑽營攀爬的念頭,一門心思撲到了俗世享受之上,硬生生頂著家中的悍妻連娶數房妾侍,隔一段日子便會去長安城裡著名的青樓流連一番。

  只是風花雪月醉生夢死依然需要金錢和官位的支持,張貽琦可不想被人抓住絲毫把柄——御史嫖妓這種事情可大可小,但如果這種事情是發生在他身上,想必宮中那位皇帝陛下絕對會毫不留情地把自己貶落凡塵,再狠狠踩上三腳。基於這個理由,御史大人每次出府尋歡之時總是格外小心翼翼,就如做賊那般。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張貽琦絕對是長安官員進出青樓最小心的那人,也是最難被找到行蹤的那人,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卓爾始終沒能查到他的去處,寧缺也為之耗了好幾天時間和最後的幾十兩銀錢。

  一輛馬車停在了紅袖招側門外,喬裝打扮成一尋常富翁模樣的張貽琦御史下車走進門內,向身後揮揮手,幾名隨從侍衛早已跟熟,自去巷內尋間飯鋪等候。

  張貽琦進門後示意引路小廝離開,順著院牆青竹掩映下的一條石徑向溪畔某處院子走去,進得此間,鐵肩御史正式變身成為老嫖客,他臉上的憂國憂民之色終於消失不見,換做了難得的舒爽愜意。

  早就走熟了,自然不需要有人帶路,他也怕被誰看到,紅袖招樓後全是獨立分隔的小院,極為私密,而且他每次來前都會預約,也不虞有撞車這種尷尬事。

  至於安全他更不會擔心。長安城的治安向來極好,除了那些割袖割手玩決鬥的莽夫,北南西三城裡極少發生命案,至於紅袖招這座樓子,更沒有人敢來惹事。

  誰都知道這樓子東家有長安府的背景,那位簡大家的後台更是正站在峰頂看天下的皇后娘娘,雖說四公主已經從草原歸來,但除了她還有誰敢來惹簡大家?

  這位簡大家可真是了不得,被先帝強行從南晉討了過來,硬是就此奠定了紅袖招天下第一歌舞行的名聲,這些年來她又一手教出了無數位花魁,生生奪了天下風月場大半光輝,而最令張貽琦感到佩服的是,這樣一個老鴇般的角色,居然能夠出入宮禁無礙,甚至有傳聞在私下時,皇后與她竟是姐妹相稱!

  一路踏石而行,張貽琦望著越來越近的小院,腦子裡卻在想著簡大家的傳奇,暗道若有人能夠得到那婦人親睞賞識,那宦海之上必然是一帆風順,事實上若不是他實在拉不下顏面,只怕早就已經撲過去了。

  御史大人並不知道,就在數日之前,有位剛到長安不久的少年莫名其妙進了簡大家的眼,雖然如今還談不上什麼青睞賞識,但總算結了一次眼緣。他更想不到的是,那位少年這時候正半倚在三樓某道欄邊,似笑非笑望著自己的背影。

  整件事情做了粗略的計劃,應該不會拖累水珠兒姑娘,但為了更保險些,寧缺今天下午就到了紅袖招,沒像前幾日那般去水珠兒所在的小院盤桓,而是直接上了主樓覓婢女小草說話聊天,弄得小草大感驚訝,帶著一絲微羞喜意嘲笑他是不是走錯地方了。

  張貽琦從側門走進來的那一刻,寧缺就發現了他,連續跟著這位御史大人上下值幾天,哪還能記不住他的背影。他倚在欄邊微笑望著那個背影消失在竹中,並沒有任何動作,為了不想牽連水珠兒,他今天連院子都沒去,自然不可能選擇在那院子裡動手。

  「就讓你這個老東西最後享受一下艷福吧。」

  寧缺看著目標的背影,忽然記起水珠兒那晚說的話,想著呆會兒老御史齷齪的模樣,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默默念道:「這算是給你最後一次服侍姑娘的機會?」

  小草婢女服侍簡大家事情極多,接過寧缺遞過來的蜜餞盒子甜甜一笑便離開了,寧缺笑了笑,依舊站在欄邊看落日看幽竹看白他媽的粉牆。

  算著時間差不多了,他熟門熟路找到後樓梯,藉著樓體陰影繞到側門,看見那輛做了標識的馬車,極隨意地走了過去,手掌在車轅上某處按了按。

  車轅前方的馬兒疑惑回頭看了他一眼,打了個響鼻,寧缺在渭城生活多年,常在草原上縱深劫掠,對付馬羊最是拿手,隨手在馬臀上拍了一記,那匹疑惑的馬頓時老實了,舒服地蹶蹄在地面輕輕蹬了蹬。

  側巷飯館的一名護衛下意識往那邊看了眼,發現沒有人,又繼續低頭對付菜盤裡已經殘留不多的食物。

  ……

  ……

  每個院子裡都有洗澡用的木桶,但張貽琦每次完事之後,基於心中某些隱晦的自卑感,總會去側門旁的蒸浴房,搓個背會讓他感覺能夠恢復些體力,單獨房間也讓他感覺很安全,而出門便上馬車更是方便。

  今天同樣如此,御史大人隨意沖洗了一下身體,只穿著一條絲綢褻褲,便躺在了裹著棉布的短床之上,等著慣用的那名搓背婦人過來。

  搓背時要用精鹽牛奶木油,總要準備些時間,他早有心理準備,只是在等待的時候,他忍不住又開始回憶先前在小院裡的香艷畫面,想著水珠兒那身好皮肉,他又開始渾身發熱,只是臉上卻有些怨毒神色。

  今天水珠兒姑娘再次拒絕了單獨侍奉他的請求,張貽琦心情極為糟糕,低聲狠狠道:「不就是一個千人騎萬人騎的臭婊子,得意個什麼勁兒,本官在你身上花了這麼多銀子你還推三阻四,實在是太不近人情。」

  「嫌本官官小?女人就是沒見識,我從六品的御史大人,放在各部堂裡怎麼也得換個正四品,不!從三品的大員!」

  就在這時,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

  腳步聲輕微響起,向床邊走來。

  張貽琦停止了咒罵,閉上眼睛等著享受,當微燙毛巾敷到背上時,他忍不住痛快地呻吟了一聲。

  然而馬上他便再也不能呻吟了。

  因為另外一條滾燙的毛巾直接塞進了他的嘴裡,緊接著他的手腳一緊一痛,被緊緊地捆在了短床之上。

  ……

  ……
domingo0 發表於 2011-9-16 13:44
第44章 御史張貽琦之絕望

  張貽琦拚命地掙扎起來,只穿著一條絲綢褻褲的白胖身子,在短床上就像一條噁心的蠕蟲般彈動,被毛巾堵住的嘴不時發出含糊的呼救聲。

  把他手腳捆在短床上的毛巾打著奇怪的結,岷山裡橫行霸道的野豬被這種結捆住後,即便掙扎一夜都無法掙開,更何況他如今年歲已長,身體大不如前,這幾年又被酒色淘空了身子,所謂掙扎只是徒勞,而且滑稽,至於那些含混的呼救聲實在不比蚊子叫聲更大。

  張貽琦馬上絕望地發現了這一點,畢竟是敢無視數百條冤魂的大唐官員,在這緊張關頭竟是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不再掙扎,而是側耳傾聽四周的聲音。

  房間裡有人,很明顯那人也並不想遮掩,腳步聲穩定而清晰地從張貽琦身後響起,逐漸靠近,馬上便要走到他的身前,張貽琦正想看看是誰敢如此大膽妄為,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渾身一陣僵硬,在恐懼的壓力下用盡全身力氣……緊緊閉上了雙眼。

  敢在紅袖招捆綁客人意圖不軌的兇徒,可以想像是怎樣的悍勇狠辣,若讓他發現自己瞧見了他的臉,自己哪裡還有活路可以走?是,自己確實是御史,但大唐的史書上,死於市井莽漢之手的官員可不少啊!

  「這件事情不如我想像中的好玩啊。我本以為被塞住嘴後,你還會含混聲明老夫不愛這個調調,那我就可以用手上這東西讓你痛且快樂一下,沒想到你這麼快就老實下來了,好吧,把眼睛睜開吧。」

  聲音很清脆,平靜之中帶著淡淡嘲諷,根本不像是個兇徒在說話,倒更像是長安某坊裡的少年在和人說笑。

  張貽琦認為自己不能上當,緊緊閉著雙眼,甚至閉的眉心都痛了起來,死活不肯睜眼,心裡卻是在不停猜忖著這個年輕人是誰,為什麼要對付自己。

  「把眼睛睜開吧,不然我真會拿手裡的東西爆了你的菊。」那道年輕聲音很平靜,但透著股說到做到的味道。

  張貽琦再不敢去猜對方的心意,戰戰兢兢睜開雙眼,驚恐向前方望去——

  只見一名少年正半蹲在短床前,隔著不到半步遠的距離含笑望著自己,像是在它鄉遇到故知一般,而手中卻握著一根足有兩尺長的桌腿,此時此景,這等神情這等專注打量,不免顯得有些癲狂。

  寧缺很認真地看著這位御史大人掙紅的臉,笑的很溫和:「我把你嘴上的毛巾解開,但請你控制自己的音量,如果你的音量太大,我只好馬上殺了你,我知道咱大唐的官員有很多是不怕死的,但肯定不包括你。」

  但在張貽琦眼中,這張猶有稚氣的臉,這些溫和的笑容,卻透著股最寒冷的味道,對方沒有蒙臉,不擔心被自己看到,甚至想讓自己看到,那麼只有兩個可能:少年身後有極大背景,根本不擔心一名御史被辱後的憤怒反撲,或者……他要殺死自己。

  「我們有仇嗎?」

  張貽琦強行壓抑下心中恐懼問道,心裡快速回想著自己的政敵,魯經懲治過的犯官後代,然而他悲哀地發現,這幾年他被陛下無形的冷淡鎮壓在朝堂邊緣,根本沒有資格去得罪任何人,犯官又哪裡能有後代?

  「一般的故事裡,很多復仇者這時候會說,我和你無仇無怨,只是為了天下蒼生疾苦,所以要代昊天行事,誅爾等奸臣,但是很遺憾……」

  寧缺遺憾搖頭,說道:「我們真的有仇。所以我不是大俠,也不是美少年戰士,我只是個記仇的小人物。」

  「你才多大,我們能有什麼仇?」張貽琦顫聲問道。

  寧缺咳了兩聲,然後開始用最深情的腔調,最飽滿的精神緩緩吟誦道:「我來自山川啊,要取你的命;我來自河畔啊,要取你的命;我來自草原啊,要取你的命;我來自燕境無人的小村莊啊,要取你的命;我來自長安城無人居住的將軍府啊,要取你的命。」

  聽到燕境無人村莊和長安城無人居住將軍府這兩句時,張貽琦眼前一黑,險些就此昏厥過去,他終於知道了面前這少年和自己有何仇怨,然而已經晚了。

  如果說不停讚美便能讓對方停止復仇的話,他絕對不介意把這堆狗屎不如的短句讚美成大唐天啟年間最完美的詩篇,但他知道這不可能,無論是屠村還是宣威將軍被滅門,都是世間不可能化解的仇怨。

  張貽琦眼神黯淡絕望看著面前的少年,心裡已經不指望今天能夠活下去,卻還想拖延一下時間,哭喪著臉說道:「我是受人指使的,我只是……」

  他準備大聲呼救,他相信看似絕望地求饒,最後變成尖聲呼救,這個少年應該反應不過來,只要救命兩個字出口,無論是自己的護衛還是青樓的打手,肯定會做出反應,到時候這少年也必須替自己陪葬,甚至……說不定少年慌亂之下會忘記殺死自己。

  這計劃看上去很美,然而久居長安的御史,根本不知道岷山裡的獵戶在割獵物肉分獵物皮之前,會對看似死亡的獵物存有怎樣的警惕。就在他剛有吸氣動作,肺葉中的氣流離聲帶還有極遠距離時,寧缺的手掌便已經從短床的空洞裡插了進來。

  像鋼鐵般的掌尖狠狠戳中張貽琦的咽喉,皮膚上沒有露出絲毫破損,裡面的軟骨卻已經片片盡裂。

  寧缺站起身來,手掏出根隨意揀來的鐵釘對準御史腦後某處,用帶著黃銹卻依然鋒利的釘尖在對方腦間量了一下,然後右手握著桌腿用力砸了下去。

  噗的一聲輕微悶響,就像是草原蠻子們鋒利的彎刀捅破盛滿酒皮囊發出的聲音,銹蝕的鐵釘穿透了張貽琦的腦骨,深深紮了進去直至盡沒。

  寧缺迅速把一塊雪白的毛巾放到他的後腦處,對準銹釘沒入頭骨的位置,雙手按著毛巾用力下壓,雙腳踮了起來,竟是用盡了全身的氣力,因為用力過猛,那張短床都開始嘎吱嘎吱叫了起來,彷彿快要散架。

  ……

  ……
domingo0 發表於 2011-9-16 21:27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45章 御史張貽琦之死亡

  片刻後寧缺停止了下壓,取下毛巾仔細察看了一下張貽琦的後腦,他用手指撥開那處的頭髮,發現銹釘進入頭骨的創口縮的極小,極細微的血點也已經凝固,如果仵作不打著光源刻意尋找,應該極難發現。

  他低頭看了眼手中的毛巾,發現雪白毛巾的正中間有一個銅錢大小的血污,有些發烏像是敗壞的臘梅。

  很奇妙,張貽琦並沒有馬上死,而是痛的在短床上不停掙扎抽搐,想要痛嚎聲音卻非常沙啞無力。他的眼珠不停向上翻著,露出大部分眼白,看上去極其恐怖。

  他感覺到後腦處一陣劇痛,還以為是被寧缺用棒子來了一記狠的,並不知道真實的情況是什麼,如果知道有根鐵釘已經插進自己腦子裡,只怕嚇都要嚇死了。

  「受人指使就要有代人去死的覺悟。不過……如果你能跑到自己馬車旁邊,或者我可以留你一條命。」

  說完這句話,寧缺解開他手腳上捆著的毛巾,扔進旁邊的桶裡,便消失在了將將到來的夜色之中。

  人在死亡邊緣時聽到的任何話,都像是他在滔滔黃河裡抓到的最後一根稻草,會下意識按照對方的話去做,更何況此時的御史大人已經痛到恐懼到難受到沒有任何思維判斷能力,如果最後殘存了些許理智,也只不過是惘然的本能反應:無論那名凶殘的少年會不會放過自己,他肯定都要跑到自家馬車旁才能安全。

  寧缺站在離側門不遠處的一片竹影裡看著那邊,發現比預想的時間要晚了些,不由微微皺了皺眉。

  正有些擔心的時候,便看見御史張貽琦踉踉蹌蹌地跑出了側門,此人本來應該光溜溜的身上不知何時多了件衣裳,身體劇烈顫抖東倒西歪,眼神已經渙散,拚命張嘴想要呼喊什麼卻什麼話也喊不出來,像極了一名醉漢,更像是一條將要渴死的魚。

  側門外馬車旁的隨從滿臉焦慮,根本沒有注意到什麼異樣,大聲喊道:「老爺,聽說夫人得了確信,知道您在這兒,要帶著那些婦人過來鬧事兒,咱們快走吧!」

  張貽琦嘴裡呵呵作響衝了過來,腳步虛浮,只是將要衝到馬車前,終是沒能撐住最後那幾步,直接向著地面便倒了下去,他絕望地伸出顫抖的手想要抓住那名隨從的衣服,灰白的臉上眉眼抽搐,極為扭曲難看。

  或許是這種可怕的表情,嚇得那匹馬兒受驚大亂,只聽得轟隆一聲,車廂竟在這時候垮了!

  像積木般零散崩開的車廂轅木,就像座小山般直接把張貽琦壓在了最下方!

  灰塵漸伏,那幾名隨從護衛像傻瓜一樣愣愣站在破爛的車廂旁,看著臉上鮮血直流,明顯已經沒有呼吸的老爺,有些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是,我們知道夫人確實挺凶悍,老爺你今天喝了不少酒放大了恐懼,聽到我們的呼喊驚恐之下跑的急了些,但你……怎麼能衝著馬車就撞過去呢!還有這馬車怎麼就這麼脆弱,居然一撞就塌了呢!

  ……

  ……

  側門處的動靜早就驚動了紅袖招的打手和管事人員,他們滿臉鐵青地圍了過來,也不理會那幾名隨從護衛驚恐未褪下口齒難清的解釋,直接把在場的所有人控制住,然後派人馬上去通知長安府。

  圍觀的百姓並不知道被馬車壓死的那個老胖子是何許人物,只當是一個倒了血霉的可憐嫖客,紛紛在旁指指點點,但紅袖招裡的人哪會不知道此人身份,一名御史就這麼死在自家青樓門口,他們往哪兒說理去?

  御史張貽琦成為了大唐歷史上第一個因害怕悍妻從而慌張登車於是不幸驚馬最終慘死於車廂之下的官員。

  而當該名御史進行自己生命最後一次奔跑時,該事件幕後真兇少年寧缺正站在陰影中緊握著雙拳,在心中不停替此人默默加油吶喊打氣。

  用利刃破小腦進行狙殺會有極短的一段緩衝期,在草原上跟那些蠻人刀客學宰野牛時,他試過很多次,但用在人身上這還是頭一遭,他也不知道這個身體極虛弱的御史能堅持多長時間,算是一個小小的賭博,至於驚馬把車廂拖爛對他來說倒不是什麼難題。

  「果然不能低估官員們貪生怕死的強大意念啊。」

  看著最終成功跑到馬車旁,然後被一大堆破爛木布壓到最下方的御史大人,寧缺默默感慨了聲,迅速轉身離開,握著那塊雪白毛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這是他在長安城裡第一次殺人,難免會有些緊張,然而此時此刻他想的更多的卻是,張貽琦最後衝出來時,身上竟然套了件外衣,這等生死關頭,御史大人還是不肯讓人看見自己的光身子,十分顧及顏面,真可謂是道德楷模,衣冠禽獸。

  這時候紅袖招前樓後院的管事都已經知道了消息,不知多少雙眼睛正試圖發現有沒有會可疑之處,寧缺當然不會選此時離開。他順著溪畔去了另外一位相熟的姑娘小院,陪著最近幾天來親戚休假的她聊了聊閒話,大概是閒著無聊,那姑娘見到他來極為開心,寧缺也是極為開心,滿臉笑容說的唾沫橫飛,只偶爾會用手裡那塊看似雪白內藏烏梅的毛巾輕拭唇角。

  ……

  ……

  夜色籠罩臨四十七巷,老筆齋後宅的床上主僕二人正在說著先前的事情,床邊的盆裡是毛巾焚燒後的痕跡。

  桑桑在床的另一頭緊緊裹著棉被,好奇問道:「如果這叫偽造犯罪現場,那為什麼不直接偽造成馬上風?」

  寧缺驚訝問道:「你知道馬上風是什麼?」

  「不知道,小時候聽你講故事講過。」

  「我講過這種故事?好吧,也許我忘了。」

  「如果御史大人是在青樓裡得了馬上風,那位夫人怎麼可能不繼續鬧下去?朝廷怎麼可能不查?一旦驚動了刑部那些真正的斷案高手,我可沒太大信心。」

  「所以我們最重要的目的,除了讓長安府相信這是一次交通意外,只有交通意外才不會驚動朝廷,但重要的是,這個結論最容易讓長安府逼御史府閉嘴。」

  桑桑安靜了很長時間,然後低聲羞怯說道:「很複雜,我聽不太懂,少爺你想的事情可真多。」

  「所以你老不想事兒?」寧缺拿出簡大家對付自己的作派,恨鐵不成鋼道:「老不想事兒會越來越笨的。」

  桑桑很坦然地回答道:「丫頭嘛,笨點兒也應該,人不都說笨丫頭笨丫頭?」

  寧缺無語,沉默片刻後關心問道:「今兒兩頭送信累不累?張府那邊有沒有人瞧見你?」

  「沒事兒。」桑桑應道。

  ……

  ……
domingo0 發表於 2011-9-17 09:22
將夜 第46章 長安城的拆遷戶

  夜深人靜,寧缺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很自然地想到,如果小黑子現在還活著,自然不需要桑桑冒險給張府傳信。

  關於今天這場刺殺,值得總結的東西並不多,準備了這麼些天,要乾淨利落殺死一個沒有護衛的老文官是很簡單的事情,當銹釘插入張貽琦頭骨後,那個人就已經死了,絕對不可能留下對自己不利的東西,後面那些手段只是附加動作,就如他向桑桑解釋的那樣,御史死於交通事故總比死在妓女床上更符合朝廷的預期。

  至於殺人的感覺?他沒有太多感覺。他在大唐的人生開始於一場謀殺,成長於無數場謀殺,他殺過的人很多,用過的殺人方式更多,比今天這種方式更殘忍血腥的也不少。殺人後會感覺到恐懼噁心欲嘔甚至會怕黑?這種情況只可能出現在那些整日浸淫詩文間的書生身上,至於他,雖然也將參加書院的入院試,但他骨子裡終究不是書生。

  ——他是殺老獵戶的獵戶,他是殺小馬賊的馬賊,他是天生的殺人者。

  但今天殺死的這人終究是大唐高官,是他積蓄了多年復仇意志的目標,眼前天花板上閃過四歲那年將軍府裡流淌的鮮血,老管家和那個小傢伙驚愕而無生氣的眼睛,寧缺開心的笑了起來,覺得胸腹間的悶氣終於流失了一絲。

  床那頭桑桑的小臉上也滿是笑容,她知道他今天心情肯定特別好,所以她決定等少爺把所有仇人包括那位夏侯將軍全部殺死之後,再把自己藏在床底下的那個盒子拿出來給他看,相信那時他再看到那張紙時的感覺肯定和現在不一樣。

  那個盒子裡藏著寧缺這幾年來隨意丟棄、但在桑桑眼中非常不錯的一些字紙,而其中最新的一張正是卓爾死的那夜寧缺寫的喪亂貼,寧缺以為那張紙早就已經混著垃圾扔掉,哪裡想到自己的小侍女偷偷藏了起來。

  又安靜了很長時間,寧缺忽然歎息了一聲,帶著些許遺憾說道:「昨兒夜裡聽你寫的那首詩倒也沒覺著不妥,可今兒當著那傢伙面念出來時,總感覺哪裡有些不對,嗯,仔細琢磨感覺有些傻氣。」

  這說的自然是那首「我從哪裡,要取你的命」,單調的重複,刻意地加深,粗拙愚笨的字詞,實在是連打油詩都不如,只是這主僕二人很明顯缺乏文學方面的才華,在擬定復仇範兒的那夜,竟都覺得還不錯。

  「那我再修改修改。」桑桑神情極為認真回答道:「少爺你打算啥時候去殺第二個人?把時間告訴我,我保證一定能在那天之前改好。」

  在截稿之日前修改完畢?這感覺怎麼像是在寫一篇煌煌巨著?寧缺啞然想著,然後笑著回答道:「既然這樣那倒是不急,紙上第二個名字好像有些麻煩,我最近不打算動手了,等張貽琦的事情安靜些再說,另外我也要準備準備入院試。」

  「在渭城的時候,少爺你經常擔心不等復仇開始,那些老傢伙就搶先病死老死。」

  「但既然已經等了十幾年,相信昊天老爺總不可能連幾十天都不給我。」

  ……

  ……

  復仇是一項綜合工程,尤其是當你只是一個小人物,而你復仇的目標都是帝國上層的大人物時,這項工程會複雜龐大到難以想像的地步。寧缺沒有某位伯爵的幸運,也沒有某位太監的隱忍,所以他必須更加謹慎小心。

  在臨四十七巷裡呆了兩日,去市坊裡打聽了一下長安城裡發生的有趣事,他發現御史張貽琦之死果然沒有引發太多風波,只是引來長安百姓們的無數八卦和群嘲,關於青樓側門發生的事情,出現了無數個版本,但大部分的講述者,都傾向於把御史的死亡和懼妻倒霉聯繫起來。

  正如寧缺所料,御史府那位強悍的夫人現如今正在長安府衙裡不依不饒的鬧著,但紅袖招只不過停業一日便重新開張,看來雖然朝廷還沒有對此事件定性,但也基本上都認為御史的死亡沒有蹊蹺。

  到了第三日,寧缺知道自己應該再去紅袖招一趟了,不然和前面的表現差別太多,樓子裡的姑娘還有那位婢女小草,肯定會覺得有些奇怪。

  這次他決定帶著桑桑一起去。桑桑把自己的頭髮盤了起來藏進帽子裡,又換了身寧缺以前的粗布衣裳,再不用做任何喬裝打扮,配著那張黝黑的小臉蛋和那普通到了極點的眉眼,怎麼看就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廝。

  「今兒沒下雨,何必帶著那個惹人注意。」他指著桑桑背後的大黑傘說道。

  桑桑搖了搖頭,堅持自己的意見,寧缺便不再理她,知道她是在擔心御史張貽琦死後的餘波,帶著黑傘二人總要安全一些。

  然而他沒有想到,主僕二人剛剛關上老筆齋的大門,便被一群人堵住了。

  這群人都是精壯的漢子,在陽春天裡敞著胸口,露出強勁的胸肌和三兩根黑色胸毛宣告自己的威武勇猛,而遠處樹下那兩名看著有人鬧事卻面無表情的長安府衙役,更是表明他們的威武勇猛是得到了官府認可的那種。

  桑桑的小臉上露出警惕神情,右手下意識伸到身後,緊緊握住大黑傘的中段。寧缺卻是毫不緊張,看著遠處樹下兩名長安府的衙役,注意到對方手中一應鏈鐵手板都沒帶,便猜到了這群精壯漢子的來歷。

  精壯漢子領頭那人約摸三十歲左右,他並沒有如寧缺想像那般上來就一通暴吼辱罵再命令手下衝進老筆齋來一通打砸搶,而是極有禮數的拱拳行禮,用嗡沉的聲音說道:「你就是那位小老闆吧?前幾日我來過一次,可惜你那時候不在,所以有些事情沒辦法談。」

  寧缺側身看了桑桑一眼,正想詢問一下,忽然想起她曾經對自己提過一嘴,轉過身來望著那漢子溫和回答道:「不知這位大哥有何見教。」

  「相信小老闆你現在應該知道為什麼臨四十七巷就只有你一家鋪子開著的。」那名漢子很直接地開口提出條件,「你的租鋪合同我直接拿二百兩銀子買斷,你自去尋別的鋪子,這中間如果有什麼損失,你也可以提出來,如果合理我們也願意賠付,而我們只對你有一個要求,那就是……馬上搬走。」

  這些條件真是不錯,寧缺感慨望著這群漢子,心想長安城果然不愧是天子腳下的首善之區,就算搞拆遷都搞的這麼大氣。

  ……

  ……
domingo0 發表於 2011-9-17 18:23
第一卷 清晨的帝國 第47章 竹竿空空兩頭響

  寧缺看著那漢子很誠懇地說道:「我必須承認,您的這些條件確實極好。」

  漢子笑著回答道:「在下替官府做事,自然手腳要做的漂亮些。小老闆,明和你說了吧,朝廷不差錢,我也不至於從中間吃你太多,只要你肯搬走,價錢方面還可以商量,總之一句話,你好我好大家好。」

  要說對方這價錢出的已經是極公道,甚至已經是超出了公道的範疇,寧缺若是結了老筆齋就此搬走,非但不會有什麼損失,還可以從中間撈一筆。當然他也明白,自己這家店舖等同於那位東家手裡捏著的一張小牌,雖然牌面不大,但那東家和官府談判時總能多幾分底氣,若非如此,自己這張小牌也值不了這麼多銀子。

  他下意識看了桑桑一眼,想瞧瞧她是個什麼想法,然而桑桑的小臉還是一如往常般沒有任何情緒,看不出是贊同還是反對。他有些想應,想起老筆齋開張第一天進門的那位腰間佩劍的中年東家,又覺得有些這事兒透著份猜不透的意味。

  那漢子看了寧缺兩眼,皺眉說道:「小老闆,不論成或不成,你總得給句話吧?」

  寧缺湊到漢子身旁壓低聲音笑著說道:「這位大哥,我是從小地方來的,並不是刻意和您做對什麼,就是有些好奇,如果這事兒不成,您幾位打算怎麼做?」

  話說這句話要換成那些大腹便便的店舖老闆來說,那漢子只怕真要以為對方是在挑釁自個兒,早就一巴掌忽了過去,但寧缺仗著個臉嫩態度又好的優勢,那漢子微微一怔後竟認真地解釋了起來:「在你家鋪子門口倒了幾車垃圾,半夜扔磚頭,這種事情總是難免的,如果真把大家弄急眼了,偷偷進你家鋪子把後宅那道機井污了也說不定,小老闆你也知道,我們就是靠這個掙飯吃。」

  聽著這回答,寧缺微微一怔,在心中默默感慨道:如果這大唐帝國的夜空有明月,那真是唐時明月曾照今人,古今並無兩樣啊。

  圍住老筆齋的這幫漢子明顯都是混江湖的不良人士,而且他們這是在替長安府衙門和戶部清運司做事,招惹起來異常麻煩,寧缺很明白,別看這些人眼下是在好言好語相勸,如果自己真堅持不搬,誰知道會有多少骯髒事發生。和江湖人士對上倒不會讓他害怕,關鍵是他剛剛殺死那名御史,再過二十來天便要參加書院入院試,他可不想這中間多出太多事情來,不禁對這項提議有些心動。

  而就在這時,臨四十七巷那頭傳來一道密集整齊的腳步聲,隨之而來的還有一道極為尖細的聲音,說出的話極為刻薄陰酸,又透著股蠻不在乎的狠勁兒。

  「倒垃圾,扔磚頭,污機井?你們這群雜碎什麼時候有這麼大膽子?還是說你們曾經在臨四十七巷做過?如果你們做了,怎麼你們的手還好端端在腕子上呢?」

  一群身著青衣青褲青布靴的男人從街巷那頭走了過來,說話的那人眉細眼細聲音又細身材也細,身上的青衣彷彿就像是晾在一根竹竿上隨風擺動。

  他走到老筆齋門口,先對寧缺拱手行了一禮,然後轉頭望向那邊的漢子們,嘲弄說道:「一幫子南城出不了頭的混子,居然敢學別人玩逼拆?就我剛才說的那些事情,你們有哪一件敢在臨四十巷做出來?真不怕爺爺把你們的腿卸了!」

  先前和寧缺談條件那漢子臉上明顯露出一絲畏怯,看了一眼身後樹下的衙役,重新挺起胸膛冷笑說道:「齊四爺,這話得說明白了,咱們不做那些事兒是覺得那些事兒髒,這小老闆既然是通情達理之人,我憑什麼那麼做?」

  那位齊四爺鼻孔向天,一口唾沫吐到那漢子腳下:「呸!顧小窮你丫給我閉嘴!如果不是因為臨四十七巷是我家哥哥的產業,你們這群雜碎會他媽的裝書生?」

  顧小窮扯著脖子喊道:「怎麼嘀吧?我一沒動刀二沒動棍,我規規矩矩和人小老闆談生意,我花銀子買他的租鋪合同,難道這也不行?如果你說這觸犯了唐律哪條,咱們上長安府打官司去!」

  齊四爺又呸了一口,轉頭望向寧缺隨意再拱手一禮,說道:「這位小老闆,你肯把鋪子開在這兒,那就是給我們三千兄弟面子,你且放心在這兒開下去,如果誰敢不長眼動你,四爺我斫了他的腦袋給你賠罪。」

  眼看著兩邊對上了,寧缺臉上略有焦慮不安,心情卻是毫不緊張,饒有興致看著長安城裡的黑幫如何行事,片刻後便看出租鋪子給自己的那位中年人,很明顯在長安**裡的地位非常了得,官府方面想動用混子做事難度不小。他正在那兒津津有味當著黑幫片的觀眾,猜忖什麼時候開打,不料問題又轉到了自己這兒,連忙笑著拱手說道:「這位齊四爺,先前貴東家免了我三月鋪租,我已是感激不盡,只是今兒這位顧小……顧先生開的價錢確實不錯。」

  話有不盡才好說話,說到此節他便不再多言,顧小窮聽著這話臉上滿是喜色,看著齊四爺笑著說道:「四爺,您可聽好了,這話可是小老闆自己說的。」

  齊四爺打鼻眼裡憋出一聲哼,轉頭望向寧缺,問道:「他許你多少銀子?」

  「二百兩現銀。」寧缺伸出兩根手指,想了想後又趕緊補充了一句,「如果生意受損失,顧先生還答應再補些。」

  齊四爺嘲諷看了寧缺一眼,忽然憤怒地指著腳下青石磚說道:「二百兩現銀?滿長安有這麼公道的價錢嗎?你們別說還真有!就在這條臨四十七巷!為什麼?因為我家哥哥仁德護著這條街上所有鋪面老闆!不受驚嚇,南城那些人沒辦法,才他媽開這麼高的價,結果最後呢?這些狗日的小老闆拿了銀子都他媽走了!」

  顧小窮面露尷尬之色,說起來這條街的事兒也鬧了近半年,鬧來鬧去雙方背後的靠山鬧出了火氣,竟是根本顧不得盈虧,就是要搶這條街,官府方面不好直接出面,而他們這些被使喚的南城混混卻是不敢得罪那位東家,最後還是只有拿銀錢開道,那些店舖老闆得了實惠就跑了路,他們拿著了雇銀,只有那位東家連連敗退,說來說去大家還真是欺負那位東家仁德。

  寧缺聽著這話,在心中默默計算了一下,發現那位東家如此行事倒還真不如把這份利益賣給官府,如果對方真是為這些店舖老闆著想,還真談得上仁德二字。

  齊四爺冷冷看著寧缺,正準備發作,忽然想起大哥的叮囑,強行壓抑下火氣,大聲說道:「他們給你兩百兩銀子?我們免你一年租金!還免費替你維持治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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