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游俠傳 作 者:阿飛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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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明了 2011-9-14 10:43:13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6 28619
不明了 發表於 2011-9-14 10:52
第二卷 許都風雲 序章 長沙使者

 

  東漢建安五年八月一日酉時許(下午五點),長沙城頭。

  長沙太守張羨放下手中弓箭,從城垛中看著城下浩浩退去的劉表大軍,冷冷笑了一聲,轉頭對桓階道:“伯緒,你料得很對。蔡瑁此人雖有將名,可惜名不如實,劉表任用此等人為大將統兵,焉能不敗?”

  身後的長沙郡功曹、張羨的頭號謀士桓階桓伯緒微微皺起眉,沒有回答。確實,蔡瑁乃一庸才,統帥五萬大軍兵臨城下已有兩個月,不下五十次的猛烈攻擊,不但未能損及長沙分毫,反而使得長沙軍民抗擊的信心越來越足。如果不是料到無人敢於出城與文聘一戰,他早已建議殺出城去,一舉將士氣不振的蔡瑁軍隊擊潰,徹底改變兩方攻守的態勢。但現在,他一點都不敢樂觀。沉思片刻,他決定加重語氣,以令太守從盲目樂觀中清醒過來:“明公,我方現在抵御蔡瑁的江陵軍,雖然綽綽有余。但江夏的黃祖軍隨時可能趕來增援。而我方盟友,桂陽的趙太守畏敵如虎,優柔寡斷;零陵的劉度公新近接管郡務,威信未立,亦是自顧不暇;而武陵的金旋又首鼠兩端,坐山觀斗。此三家皆不可靠。萬一黃祖援軍趕到,我軍勢恐危矣!”

  張羨一怔,心想:“我軍連續大敗蔡軍的進攻,士氣日益高漲,為何伯緒卻仍然如此憂心重重?”兩個月來他忙於布置守御的各種方略,不但一直未曾與這位智囊人物仔細交換看法,甚至沒有認真考慮過他的意見,此刻聽他憂慮之情溢於言表,不由心中一動:“難道……”向城下掃視一眼,見蔡軍確實已全部退走,這才下令苦戰多時的軍士全部下城休息,換上一班生力軍,准備應付蔡瑁的夜間進攻。然後他摘下頭盔,和桓階一起緩步往城下走去。一邊走,他一邊慢慢斟酌著,等下了城牆,忽然停下腳,問道:“伯緒,你說黃祖軍真的比蔡瑁軍還凶悍?”

  桓階道:“是啊,我早跟明公您提過,黃祖本人雖不足畏,但他手下蘇飛、王威、甘寧等,皆是一時豪傑。尤其是那甘寧甘興霸,更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猛將,而且他手下多是原廬江幫、漢水幫的悍卒,功夫了得,十分善戰。萬一他來到城下,與那文聘合力攻城,恐怕……”

  張羨打斷他話,道:“甘寧比文聘如何?”

  桓階知道太守還是不很相信自己的話,心想:“我是實話實說,這回再跟你說得詳細點。如果你再不信,那我也沒辦法。”道:“甘寧昔日乃長江大盜,初附廬江幫,很得幫眾擁戴,但因梅、陳、雷三老嫉妒他武功聲望,不久他被迫挾數船破幫而出,自成一家,廬江幫中從者甚多。他在長江上縱橫馳騁三年,以銅鈴為號,制川錦為帆,時人皆稱其為‘錦帆賊’,任你英雄好漢,聽到他銅鈴聲響,也都得退避三捨,不敢爭執。後來漢水幫的副幫主蘇飛被黃祖拉攏,做了江夏的護城督。蘇飛與甘寧有舊,極力相勸,甘寧其時也厭倦亡命生涯,想要改行從善,就借機率眾投了黃祖。此人豪俠仗義,有文有武,在軍中的號召力非同尋常,他入江夏四年來,郡中士民安堵,盜匪全無,皆其鎮撫之功也!我之愚見,此人猶勝文聘一籌。”

  張羨點點頭,文聘的武功他是見過的。五月底兩軍初次接戰,長沙郡兩位最強的統兵長史韓玄、蕭丘先後敗在他手上,蕭丘更被他數招間便挑於馬下,令己方軍心大震,幾乎潰散。若非桓階率千余宗族子弟拼命抵抗,奮力擋住蔡瑁軍的沖擊,僅此一戰,長沙城便將陷落。想不到,竟然還有比他更厲害的。唉,劉表手下,人才何其多也!

  又沉默一會兒,張羨道:“依君之見,該當如何?”

  桓階知道張羨開始重視自己的話了,道:“依我看,其他三郡雖與我結盟抗劉,但卻與我們並非一心,難以指望。唯今之計,只有速速向許昌遣使告急,請求曹丞相增援,方為上策。”

  張羨道:“可是曹公正在官渡與袁軍大戰,他兵力遠不及袁氏,還未知能否取勝,又豈有余暇南顧我等?而長沙離許昌千裡之遙,中間又被劉表勢力隔阻,就算曹公派人來援,遠水又怎能解得了近渴呢?”

  桓階想了想,已有說詞,微微一笑,道:“明公只知其一。我聽說凡舉事而不本於正義的,未有不失敗的。故齊桓公率諸侯而尊周,晉文公逐叔帶以納王。今袁氏喪心病狂,與朝廷為抗,而劉表居然響應之,實是取禍之道也。曹公雖弱,仗義而起,救朝廷之危,奉王命而討有罪,孰敢不服?故我料袁紹必敗。袁紹一敗,曹公自然勢強,那時旌麾所指,無所抗耳!我們並不一定要曹公出兵救援,只要獲得朝廷敕令,則府君之抗劉表則名正,名正則言順,言順則心齊,那時零陵、桂陽、武陵三郡,自然會傾力來援。明公舉四郡保三江以待曹公南來,而為之內應,不亦可乎?”

  張羨大悟:“伯緒之言,確是至理。桂陽等三郡之所以猶疑,只為久從劉表,淫威之下尚自心懼。我若得朝廷意旨,何懼趙范、劉度、金旋三人不來?”

  桓階道:“正是如此。劉表表面,一向對朝廷恭敬。他若知明公已獲朝廷支持,必然會有三分顧慮。那時我們便可暫時與他言和,以守為攻,等候時機。”

  張羨下定決心:“好,就這麼辦。”令左右去請長史韓玄,速至郡守府中議事。自己和桓階直接返回太守府。

  不一刻韓玄奉令來到。他約有五十歲上下,個子很高,面目瘦削,唇薄如刀。見禮已畢,盤膝坐倒,道:“未知太守召屬下來,有何事吩咐?”

  張羨先慰問幾句,問了幾句城防情況。韓玄負責東、西、南三門的守備,當下將近日情況簡要做了匯報,道:“敵人現在雖然把長沙城圍住,但他們的重兵,主要攻擊的是城牆較矮的西門。不過因為主將蔡勳貪生怕死,每次只敢站在一箭之地外督戰,士卒不肯盡死力,所以西門雖然牆薄城矮,暫時也可無憂。其他東、南二門因為有天然小河從城前繞過,攻擊比較困難,所以這兩方面的張允、蔡中二將也沒什麼特別的辦法,只是配合蔡勳,虛張聲勢而已。”

  張羨點點頭,道:“這都全仗長史用心。”

  韓玄臉現慚色,道:“屬下疏於武藝,不能為太守斬將立功,震懾強敵,實在有負太守殷望。”

  張羨知道他對兩月前敗在文聘槍下之事一直耿耿於懷,難以自宥,便道:“此非長史之過,長史何必過於自責?”

  桓階心想:“時間緊迫,老說這些過去的事有什麼用啊?”他原來不是很瞧得起韓玄,認為他論文沒有計謀,講武廢物一個,脾氣還不小,性子還很傲,除了太守之外,對誰都板著個瘦臉,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不過現在大家共坐一條破船,正是齊心協力、同舟共濟的時候,就不能多挑剔了。韓玄畢竟還是有膽子,敢和劉表軍拼命干,僅此一點,就比郡中大多數官吏強勝百倍。當下插口道:“明公,還是把我們的想法先告訴韓大人吧?”

  張羨道:“不錯。韓大人,我和伯緒是這麼想的。”就把二人在城牆底下商量的辦法告訴了韓玄。

  韓玄聽完,皺起雙眉,抿緊嘴唇,低下頭去。

  桓階道:“韓大人,莫非你不甚贊成?”

  韓玄抬頭,道:“哦,桓大人,非是韓玄不贊成,只是有件事,不知二位大人想過沒有?”

  張、桓二人互視一眼,道:“何事?”

  韓玄瘦瘦的陀螺臉上忽然一紅,停頓了一會兒,道:“我韓玄只知道為太守和長沙百姓盡忠,國家大事,一概不明。太守和桓大人商量之事,屬下自然無由置啄,但……”臉上又是一紅。

  桓階有點急了:“韓大人為何吞吞吐吐?到底什麼事為難啊?”心想:“就你這樣還領兵為將。真要到兩軍決戰之時,戰場之上豈容你這麼但是然而?你非累死三軍不可。”

  韓玄看看張羨,咬咬牙,道:“太守亦知,我軍雖然士氣高漲,毫不畏敵。但我軍勇士,實在沒有一人是那文聘十合之敵。文聘軍扼住了南下長沙的三條要路,北上求援,勢必非從文聘營中穿過,到時,我怕那派遣之人,是有去無回啊!”

  張羨不以為然道:“我們是派人出去求救,並非去和文聘拼命。我已看過蔡、文二將營寨,所占范圍甚寬,並無多少縱深,只要出其不意,飛騎而入,當可速戰速決,一鼓沖出,不一定會遇上文聘的。”

  韓玄看看張羨和桓階的臉色,知道說什麼都沒用了,便道:“既然太守決心已下,屬下遵令。這就到軍中招募勇士,以備太守使用。”起身施禮,轉身而去。

  這就是他的好處,不管心裡服不服,以長官意志為准,堅決服從。桓階心裡也不由贊了一聲,暗想道:“韓玄是武將,久在軍中,他所擔心的,也許真有些道理。嗯,可是若只為文聘一人便畏縮不去,那更是死路一條啊!”正自猶豫,張羨已道:“伯緒,你看讓他們什麼時候啟程赴京?”

  桓階道:“可是,韓大人所言……”

  張羨道:“伯緒,你不用再多慮了。我意已決,這件事關系到我長沙郡的安危存亡,縱是損折一些人手,也必須進行。”

  桓階被太守堅定的信心感染,道:“是,那麼讓我想想,怎麼樣才能多些把握。”側頭默默想了想,忽然想起個人來:“明公,我想到一個人,此人若肯相助,北去之事無憂。”

  張羨道:“何人?”

  桓階看他一眼,笑道:“去年歲末,我曾和明公去拜會此人,您可還記得?”

  張羨愣了一下,道:“你說的莫非是那殺人在逃的白衣狂客徐庶?”

  桓階見他面上現出不快之色,想是還記恨當日徐庶的態度,便只道:“正是徐元直。”

  張羨擺擺手,道:“休要提他,就算他願意出手,我也不想求他。何況,我看他只是一迂狂之士,並無什麼真實本領,恐怕也幫不了我們什麼。”

  桓階熟悉太守脾氣,只是微笑,並不說話。

  過了半晌,張羨哼了一聲,道:“非要請他嗎?”

  桓階道:“此人劍法超群,而且義氣過人,要闖文聘之營,非此人不行。其實不用太守親自去請他,我去就行了。”

  張羨道:“唔,那麼好吧,明日就請伯緒辛苦一趟吧。”

  桓階爬起來,道:“現在我就去,夜長恐怕生變。”

  戍時(晚上九點)。南街。

  今夜的月亮雖亮,但現在不知道照到什麼地方去了,南街上幾乎一片漆黑。路上沒有人,只聽到長街兩旁的幾棵歪脖老樹的枝葉被涼風吹得嘩啦啦直響,透著一股森然之意。

  徐庶就住在南街的一條小巷裡。

  桓階站在街口,瞧瞧天上繁密的星斗,便往裡走。

  身後兩名屬吏忙拉住他,道:“大人小心,戰亂時刻,謹防賊盜驚嚇。”

  桓階一甩袖:“胡言亂語,此處哪裡有什麼賊盜?”大步前行,屬吏急急跟在後面。

  走到一半,桓階停下腳,想道:“一隔年余,天又這麼黑,別走錯了路。還是先找個人問問道。”四處張望幾眼,前方隱隱綽綽一個跳著擔子的人正迎面走過來,老遠就聞到一股大糞的臭味。

  桓階急忙伸出左袖,捂住口鼻,右手向身後的屬吏招了招。

  “去問問他徐先生的住處。”

  屬吏知道桓大人素來最是愛潔,一人忙搶上去,擋在大人身前,攔住臭氣的進逼。一人跑步沖過去,叫道:“那擔糞的慢走!”

  那人吃了一驚,擔子一晃,站了下來:“喂,大哥,我這是澆園的,沒什麼值錢的。”聽聲音非常蒼老,是個老頭。

  那屬吏氣道:“我就是強盜,也不會來搶你這糞水。”

  老頭松了口氣:“不是就好,麻煩大哥讓讓。”糞桶直蕩過來。屬吏急忙讓路,卻忘了問話。

  桓階心想:“真是蠢才,只知道拿國家俸祿,什麼事都辦不了。”一眼瞥去,身邊這手下也是雙手緊緊捂住臉眉,不肯稍張。搖搖頭,只得松開一點袖子,道:“這位老人家,你知道徐庶先生住什麼地方嗎?”就這麼一會兒,臭氣熏天,急忙向道邊退後幾步,又捂上鼻子。

  他聲音嗡聲嗡氣,那老頭也沒聽清楚,啊了幾聲,道:“我兒子在後面,你問他吧。”從二人身邊閃了過去。

  這時月光漸起,一縷月光折射下來,映出他滿頭的白發。確實是個老頭。

  桓階心急,想到:“老頭子更熟悉情況,徐庶不喜歡跟年輕人交往,他兒子只怕不一定知道這人。”正要再問,那老頭行走甚快,這一會兒已走出老遠。只聽遠處有人在喊:“爹,爹,您慢點,您慢點。”一個人向這邊跑過來。

  前面那屬吏沒截住擔糞老頭,心裡很煩,見這人空著雙手,頓時來勁兒,大喊一聲:“慢著。”

  那人腳步不停,道:“想搶我的?沒聽過我快手阿敘的名字嗎?”

  那屬吏啊的一聲,立刻跳到一邊:“聽過聽過,請過請過。”

  桓階這氣:“怎麼,難道你真是強盜不成?”順手推開擋住自己的那個屬吏,迎上去,道:“阿敘大哥,有禮有禮!”

  那人道:“咳,你攔我干嗎?”不過對方這麼有禮貌,又不好意思發作,只好停下來。

  借著月光,桓階看清楚了,對面是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眉短目細,鼻小口微,五官十分奇怪。心想:“這小伙怎麼這麼難看啊?別的都小沒什麼,這嘴怎麼跟女人的櫻桃小口似的?”再一想,他別處都小,要嘴再大點,這麼黑天出來,自己非嚇暈過去不可。

  小伙子道:“什麼事啊,快說,我能幫忙的話明天一定幫你。”

  桓階一聽,是個熱心腸的少年,頓生好感,道:“為什麼非要明天才能幫忙呢?”

  小伙子道:“你沒看我正追老爹嗎?”

  桓階心想:“對,幫忙的話,什麼也比不上幫老爹的忙重要。倒是不能耽誤人家。”忙道:“愚下只想打聽徐庶先生的住處,不知小哥可知道?”

  那小伙子本來心急如焚,站著兩腳不停動著,好像隨時都會躥出去。聽到徐庶兩個字,忽然靜下來,道:“找我徐大哥?你早說啊!走,我帶你去。”轉身便走。

  桓階喜出望外,向那倆手下揮揮手,急忙跟著,道:“那令尊……”

  小伙子道:“哈哈,沒事,他見我沒追上去,自然知道我有事情,他自己會回去的。”看看三人:“你們是徐大哥的朋友嗎?”

  桓階道:“嗯……不錯,也算是吧。請問小哥高姓大名?”

  小伙子道:“我叫黃敘,這一塊兒大家都叫我快手阿敘。”

  剛才被黃敘嚇倒的那屬吏低聲對桓階道:“大人,這小伙子是這地方的一霸,附近的閒漢們都對他俯首貼耳,十分畏懼。”

  桓階哦了一聲,這才想起這屬吏正是管這一片治安的。

  那小伙子忽然咦了一聲,道:“你……你不是尚城尉嗎?”原來他認出這屬吏的聲音。

  尚城尉哼了一聲,道:“這是我們太守府的桓功曹桓大人,你來見見吧。”

  桓階忙道:“此處不是講話之所,我有急事,等見到徐先生再見禮吧。”心想:“什麼時候了,還擺個臭架子。”

  那快手阿敘哈哈一笑:“就算張太守親至,我阿敘也不過一揖而已。如不是徐大哥知道你們會來,我才懶得帶你們去呢!”

  二屬吏怒道:“黃敘,你好大膽!”

  桓階實在忍不住了,沉聲道:“楊城尉,尚城尉,你們暫時留在這裡,不用隨我去了。”

  楊、尚二吏一怔,收住腳步。桓階緊趕幾步,道:“阿敘小哥,我們快走。”

  阿敘笑道:“徐大哥說得不錯,整個長沙郡,就桓大人還可以算個人物。哈哈!”一抱拳:“請。”

  徐庶住在南街最南端的鼓樓巷裡,宅後不遠就是城南最大的一個鼓樓,叫作百首樓,據說可以裝下一百個人。

  徐庶當黃敘敲門之前,便已打開門,掌著一盞小燈走出來,低聲道:“阿敘,你的聲音也太大了,小心驚動老太太。”

  黃敘立即住口,悄悄道:“我忘了!徐大哥,伯母睡了嗎?”

  徐庶皺皺眉:“這幾日蔡瑁軍連續夜攻,攪得她老人家心神不寧,經常睡不安穩。哦,這位是……桓先生?”發現站在黃敘身後的桓階。

  桓階上前道:“徐先生,冒昧打擾,心實不安。”借著燈光月光打量一眼徐庶,暗想:“怎麼上次沒發現,這位徐庶竟然是如此英俊的一個美男子。”去年正月,徐庶帶著老母從穎川逃至長沙,雖然風度堂堂,英氣勃勃,但卻非常之瘦,臉上沒幾片肉。想不到隱居一年多,養得白白胖胖。

  徐庶淡淡一笑:“桓先生,你之來意,我已料到七分。我母子受張太守和先生收留之恩,早圖報答,即使你不來,過幾天我也會去找你。”向黃敘道:“阿敘,接著燈。”把燈交給黃敘,道:“我們到那鼓樓裡去聊吧。鼓樓打更的沈伯是我的朋友。”

  桓階知道他不願在家談這種事,點點頭:“客隨主便,就依徐先生。”心想:“此人竟然料到我會來找他,看來他對長沙眼下形勢也是清清楚楚,已知長沙情勢危急。嗯,果然不凡,待會兒倒要好好試他一試。”去年他之所以肯力主勸服張羨收留這個中原多處郡縣通緝懸賞捉拿的殺人犯,只是見他武藝出眾,為人仗義,又憐惜他一片孝心,感到很合脾意,覺得以後自己或自己的家族也許會有用他之處。卻不想今日再會,首先感受到的卻是他不俗的智力。

  黃敘當下在前引路,不多時來到百首樓,守更的沈老頭坐在階前看星星,見幾人過來,也不言語,只看看徐庶。徐庶指指二樓,老頭便不再理會。

  這座鼓樓不但高,而且很大,二層樓上共有七八間房捨,黃敘推開其中一間,幾人進去,桓階不禁道:“這麼寬敞?看來這鼓樓不止能裝百人。”

  徐庶找地方坐下,把幾上蠟燭燃起,道:“是啊,足夠五百人藏身其中了。來,桓先生請坐。”

  桓階在他對面坐下,看對方一眼,開門見山道:“徐先生何以知道桓階必來?”

  徐庶看看黃敘,道:“阿敘,你先回去吧?”

  黃敘在旁邊坐下,道:“徐大哥,我聽聽不行嗎?”

  桓階道:“我看無妨。”心想:“雖然事關機密,但這人似乎身懷不弱武功,也許可以出力。”他素以知人著稱,在他們這個圈子裡,有所謂天下八絕之號。他和荊州的蒯越、襄陽的司馬徽以及吳郡的顧雍四人齊名,人稱南四絕。北方則是穎川荀彧、關西賈詡、汝南許劭、冀州沮授四人並稱。有見識的士人們都公認這八位看人的眼光大有獨到之處。

  徐庶微一皺眉:“這樣,阿敘,我和桓大人談的事關長沙大局,你到門外守住,別讓閒人靠近。”

  黃敘得到如此重任,心裡高興,立刻又站起來,道:“徐大哥放心,我這就去。”轉身急步出去,又把門帶上。

  徐庶見桓階面帶不解,道:“阿敘年紀尚小,武功未熟,即使上陣,也幫不上什麼大忙。”

  桓階大為震驚:“徐先生,除了許都的曹丞相,我桓階生平從不服人,可我真是服了徐先生。”徐庶既然連他想借用黃敘的武功之心都看了出來,其它就更沒有什麼能瞞過他的了。

  徐庶搖搖頭,道:“桓大人過譽了!我本來預計你過幾天才會來找我,想不到你今夜就來了。”

  桓階道:“元直兄……嗯,你不在意我這樣稱呼你吧?”

  徐庶道:“我比桓大人小,大人應該稱我為弟才是。”他在意的是這個。

  桓階一怔,心想:“此人灑脫,更勝去年。”笑道:“那你叫我大人,豈非更不對了?”

  徐庶想了想,也笑了:“也罷,你我不妨以字互稱。”

  桓階點頭:“既然如此,我就不跟元直你客氣。我此次前來,的確想請你出手相助。”

  徐庶慨然道:“徐庶母子之命,皆為伯緒所救。伯緒但有所命,我決不推辭。”

  桓階道:“好,我想先請教元直,現在長沙形勢如何?”

  徐庶看他一眼:“長沙富裕,儲備充足,半年之內當可無憂。劉表為人猶豫,胸無大志,擅長以羈絆之策控制屬下,不喜多動刀兵。但長沙乃劉表後背之中心,過於重要。長沙不寧,江陵、武陵、桂陽、零陵等郡皆不得安穩,甚若張太守更聯江東孫權以張己勢,則劉表縱想擁荊襄八郡以自保,也已不能。所以他不能放過長沙,必欲陷之而安心。而張君背叛劉景升,名實不正,城中又別無良將,難敵文聘,無有根本退敵之計。我看等江夏黃祖援軍一到,長沙終將土崩瓦解。”

  桓階連連點頭:“是啊,元直解析十分透徹,我也知道,單憑長沙一郡之力,實難與劉表大軍長期抗衡。依元直所見,可有良策救此孤城?”

  徐庶沉吟一下,心想:“我雖有計,但需得從你口中說出方可無礙。”道:“我看附近三郡之長都是無用之輩,不能指望;江東孫氏雖然垂涎荊襄已久,但孫權剛剛穩定住江東六郡形勢,此刻還正在為廬江太守李術欲反之事煩心,暫時也無暇顧及;蜀中劉璋,目光淺薄,更斷不會為長沙而與劉表結怨。所以,長沙別無後援。”

  這番分析更是透徹,直刺桓階腑髒。桓階一陣心悸,不自覺輕歎一聲:“元直真非池中之物,我桓階以前有眼無珠,實在慚愧!”喪氣一會兒,道:“難道長沙就無救了嗎?”

  徐庶道:“不然!”

  桓階精神一振:“元直有何良法?”

  徐庶笑道:“我雖無法,你卻有法。”

  桓階道:“何出此言?”

  徐庶道:“你來找我,不過是想借用小弟之劍。若無良謀,怎會便來?”

  桓階心裡感到有點尷尬,想到:“我確實不夠坦直,難怪他要譏刺我。”此次剛見面,他已知對方智慧之高,並不在自己之下,所以就沒有直截了當把自己的想法坦誠相告,一直不停發問,希望從他那裡多得些有益的建議。現在連這一點也被對方瞧了出來,再欺瞞下去就會出問題了,於是立刻道:“我有一策,不知可行否?”將自己和張羨商量的計劃說了。

  徐庶心中暗喜:“不出我之所料。”道:“你想我充任這赴許使者?”

  桓階臉上微紅:“確有此意。”

  徐庶大笑一聲:“伯緒如此看重小弟,小弟豈能令你失望?”

  桓階聽他答應得爽快,反而有點懷疑:“元直,你該知道,文聘卡住長沙北上要道,難以通過?”原來他想徐庶不過一義氣匹夫,不難說服。現在既知他智力超群,就不能不多想想了。

  徐庶道:“文聘一介武夫,勝之何難?”

  桓階皺起眉頭,心想:“你劍法雖然好,但恐怕也難是文聘之敵。話說回來,如果你能贏文聘,何不現在就上陣與他交手,又何必那麼老遠跑到許都去?”

  徐庶等了一會兒,見他仍然不說話,心中想到:“此人雖號稱天下八絕,智力卻也有限。”想起前日母親之言,信心更足,正要再點他一二,忽然聽到外面一陣聲響,急忙住口。

  只聽有人道:“你守在外面,卻說裡面沒人,想騙誰去?”聲音清稚,卻有一股故作老成的味道。

  另一人道:“小丫頭這麼晚到這兒來干什麼?”乃是黃敘的聲音。

  那女孩惱道:“你這小鼻子小眼的丑小子,胡說什麼?”

  黃敘也惱了:“我是丑,就是不讓你進去,怎麼樣?看你還拿著兩只削胭脂的小刀,這就能唬人嗎?”

  就聽“當”地一聲脆響。徐庶聽出是兵器的撞擊聲,心想:“阿敘沒帶武器,別吃虧。”站起身想出去看看。桓階卻忽然笑了起來:“沒事,阿袖不會傷人的。”

  徐庶道:“阿袖?”見他鎮定的樣子,心想:“原來你早准備好人接應你了。”喊道:“阿敘,請她進來。”

  黃敘應了一聲:“是,徐大哥。”似乎讓開了道。

  桓階看出徐庶的疑慮,笑道:“是我的女兒,從小寵壞了。”剛說到這兒,一個人撞了進來,劈口道:“爹爹,你又在說女兒壞話?”身後跟著一人,卻是黃敘。

  徐庶定眼看去,只見這女孩不得了,身披軟甲,手提雙刀,背上還背著一把二尺多長的匕首,個頭雖矮小,面龐雖嬌嫩,但一對黑寶石般的眼睛晶瑩閃亮,渾身上下透著勃勃的英風颯爽之氣。

  那女孩先看看桓階,接著就盯著徐庶看,上看下看左看右看,直到看得徐庶心裡有點發毛,才道:“嗯,爹爹想請的高人,就是閣下嗎?”

  桓階挺身斥道:“阿袖不得無禮,快見過徐叔叔。”

  女孩插起雙刀,又打量徐庶幾眼,道:“也沒多大呀!”

  徐庶愣了一下。黃敘道:“肯定比你大多了。”

  女孩轉頭問他:“你叫他什麼?”

  黃敘道:“我叫他徐大哥。”

  女孩道:“嗨,你這小子叫他大哥,我憑什麼叫他叔叔?”

  桓階臉一沉,道:“阿袖,胡鬧夠了沒有?”

  女孩道:“爹爹,女兒不是胡鬧。只是女兒要和他們一起上許都去,路上的稱呼先得想好。”

  余下三人都是一怔。黃敘還不明白怎麼回事,桓階和徐庶卻心中暗暗都吃了一驚,桓階道:“阿袖,這件事你聽誰說的?”

  徐庶正自疑惑,桓階怎麼會讓這麼小的姑娘去冒這個險?聽桓階一說話,頓時明白:“這小丫頭是自告奮勇,毛遂自薦。”便不多言,饒有興趣地看著這父女倆的對答。

  阿袖道:“女兒自有法子知道,卻不勞爹爹多問。我不會告訴你,讓你懲罰別人。我桓家在長沙一直承蒙士老鄉親們照顧,現在形勢吃緊,女兒自幼習文練武,頗通兵法,正是為長沙父老兄弟出力報效的時候。”

  桓階臉一沉:“你才多大年紀,就敢在此胡言亂語?還不給我滾回去跟你二哥訓練家僕去?”

  阿袖臉向旁邊一邁:“不,就不。”

  桓階看看徐、黃二人,覺得有點掛不住。桓氏在長沙是第一大家族,宗族子弟家人親戚朋友超過三千人。他身為桓家族長,平時身份儼如一縣之長,一軍之首,幾乎言出必行,令出必踐。現在當著徐庶、黃敘這兩個外人的面,自己最寵愛的小女兒卻頂得自己沒法下台,這可太丟臉了。

  徐庶知道自己現在不該說話。桓階的智力很高,雙方心裡想什麼,大家都可以猜到,不說話讓桓階自己教訓女兒,把她趕走,恢復一點體面尊嚴,其實是最好的辦法。但他卻忍不住說道:“伯緒,令愛正氣凜然,人小志高,兄不必苛責於她。”

  桓階一愣,臉色又是一變,想了想,忽然笑道:“既是元直說話,我自然不敢不依。阿袖,謝過你徐叔叔,回去吧。”

  阿袖一翻眼:“我干嘛謝他?你不還是要趕我回去?”

  桓階真生氣了,大聲道:“阿袖,回去!”說到最後兩個字,臉龐已板得如同凍硬的大冰塊,毫無生氣。

  阿袖沒動,但她身邊的阿敘目光銳利,看出她被父親聲色俱厲的話語嚇住了。她那寶石般的雙眼慢慢沁出光潔的淚珠。但她仍然別著頭。

  阿敘伸出細細的舌頭,舔舔小小的上下嘴唇,不知怎的,他很喜歡這個倔強蠻橫的小丫頭,抬頭向徐庶看看,意思請他再講講情。

  徐庶皺皺眉,心想:“我已經說過一次了,再說又有什麼用?反而傷了雙方交往最基本的感情。這是別人的家事啊!”但見阿敘不斷歪嘴眨眼,很是焦急的樣子,心裡一則好笑,二則奇怪:“他怎麼這麼上勁兒?”阿敘平日傲氣十足,仿佛對女人不屑一顧,其實徐庶清楚,他是因為面丑,心理非常自卑,所以故意裝出一副酷樣,不願接近女孩子。想了半天,忽然想到:“這小姑娘為什麼一定要跟我們一起去許都呢?”

  忽見桓階邁上一步,徐庶顧不得多想,立刻也跨上一步。他一步比桓階大得多,順勢就將桓階擋在後面,搶先問道:“阿袖姑娘,你為什麼要去許昌?”心道:“你總得有個理由吧?那樣我也好幫你跟你爹理論啊!”轉念一想:“我這在搞什麼啊?別人父親教訓女兒,我閒著沒事湊什麼熱鬧啊?”暗暗苦笑一聲,這可真有點莫名其妙。

  阿敘道:“是啊,阿袖姑娘,你是不是有什麼辦法,可以幫助桓大人和我徐大哥?”

  桓階哼了一聲。阿袖從小就聰明過人,他一直非常寵愛,從來沒有如此疾言厲色地對她,今天實在是被逼得沒辦法了。聽二人這麼一說,借機就下台,心想:“袖兒雖幼,才干卻比她三個哥哥強勝百倍,難道真想出什麼好辦法了?”

  阿袖呡呡唇,憋著不說話。

  這時候,忽聽遠處有人道:“哈哈,阿袖妹妹,你不說要帶我去許都玩嗎?怎麼跑到這裡來了?”聲如悶鼓,嗡嗡作響。

  徐、黃一齊驚道:“誰?”這人中氣十足,內功很是不弱,二人心中都想:“好像比我還要強些。”

  桓階沒練過武功,但他卻非常識貨,聽這說話之人聲音震耳,又見到徐庶黃敘的神情,知道來人非是等閒,心想:“袖兒在外面結交了高人了?”立刻變了臉,微笑溫言道:“袖兒,還不讓你朋友進來說話?”

  阿袖斜了桓階一眼,雖然看破他用意,但也心知老爹做到這程度已經很不錯了,而她也的確是想把這人介紹給父親,以達到自己一起進京的目的,便丟棄委屈的小臉,收掉含冤的眼淚,道:“那是女兒認的哥哥,他叫馮喜,是武陵幫某溪的散人。”

  “武陵幫?”徐庶和桓階一起叫了起來,倆人互看一眼,心中都已有了數。阿袖這孩子確實不是胡鬧,而是果然有驚人的妙計。

  桓階恍然大悟:“元直,莫非你……”

  徐庶哈哈而笑,掩飾住內心的震驚,道:“不錯,正是武陵幫。”

  武陵幫是盤踞在武陵、長沙一帶最大的一個幫派,他們的幫主是一個神秘的人物,只有個名稱叫做“黑幫主”,但幫中大部分弟子沒見過他,外人更是等閒難得與他相會。

  現在武陵幫最高領導干部主要有兩個,一個是五溪蠻大頭領沙摩柯,他在兩年前開始和黑幫主合作,兼任武陵幫的副幫主。原來武陵幫無聲無息,在江南只是個小小幫派,自他入幫以後,武陵幫威名大振,成為南方三幫中的第一勢力;另一個是穎川人司馬芝,為人頗富心機。這一文一武負責整個幫派內部外部的各種運作。

  在這兩大首領之下,還有五個重要干部,分別處於五大堂中,也就是五堂堂主。這五堂是酉水雞籠堂、辰水竹枝堂、?水冬冬堂、巫水慶鼓堂、武水跳鼓堂。各堂堂主實際就是武溪蠻各溪的溪主。他們原來都只聽命於沙摩柯,自隨沙摩柯一起加入武陵幫之後,才經黑幫主授意,由司馬芝設立五堂,將他們妥善安置。

  徐庶目光閃閃,道:“阿袖姑娘,你這位朋友他是那一溪的?”

  阿袖看看他,沒好氣道:“五溪蠻同氣連枝,你管他是那一溪的。”

  徐庶微微一笑:“這麼說他是總堂沙族的散人。馮喜?嗯,我知道了。好,如此我就更放心了。”

  阿袖愣了愣:“你倒會猜。”向外道:“喜子哥,進來見見我爹吧?”

  那粗嗓子道:“不用吧,阿袖妹妹,我們什麼時候走啊?”

  徐庶微笑一下,看看桓階:“我看不如今夜就走。”

  桓階道:“不錯,兵貴神速。”想了想:“元直,令堂……”

  徐庶道:“家母不用擔心,她早有思想准備。倒是你們那邊怎麼樣了?”

  桓階道:“我立刻去,最多半個時辰。”心想:“韓玄雖然優柔寡斷,但執行命令倒沒誤過事,應該已經准備好了。”

  徐庶道:“那好,我們分頭而行。我和阿袖姑娘、馮兄……”看一眼黃敘,想了一想:“阿敘你回去吧。”

  黃敘道:“不,我跟大哥你去,老爹他不會反對的。”

  徐庶搖搖頭,阿袖聽他已將自己劃入行動人員行列,十分歡喜,插口道:“這位大哥武功很不錯啊,讓他也去幫幫忙吧。”

  桓階早有此意,心想:“阿袖性子倔強,這次看來是非去許昌不可了。那外面的馮喜聽聲音是個粗魯人,徐庶又要全盤考慮整個行動,保護阿袖的人手太弱。這黃敘看上去倒很精明,如果他能同去,阿袖就比較安全了。”順勢道:“是啊,元直。阿敘兄弟武藝出眾,何不請他出手一助?”

  黃敘躍躍欲試,道:“徐大哥,你就讓我也去吧。早聽說許昌高人濟濟,我也想去開開眼界。”

  徐庶無奈,道:“那好,你先回去跟你爹說一聲,我們在南門會合。”

  阿袖道:“為什麼在南門會合?去許昌應該走北門才對。”

  徐庶奇怪地盯她一眼,心想:“你這麼聰明的孩子,為什麼問這麼差勁的問題?”

  黃敘道:“是啊,阿袖姑娘說得對啊,該走北門。”

  阿袖拍手大笑:“哈哈,阿敘是個笨蛋。”瞅瞅徐庶:“你倒挺狡猾的。”

  黃敘臉上一紅。徐庶心想:“真是個刁鑽的小丫頭。”對黃敘道:“快回去准備。”

  黃敘答應了,向桓階拱拱手,轉身出去。

  桓階道:“我也該去了。元直你不去和令堂稟明此事?”

  徐庶道:“伯緒只管去,我自有分寸。”

  桓階點點頭,看看女兒,想對她囑咐幾句,阿袖卻別過臉去,不來睬他。桓階歎口氣,想到時間緊迫,只好罷了,抽身出去,找那兩名城尉回返軍營。

  徐庶慢慢坐下來,略略低下頭,雙目微闔,做半瞑狀,再思考一遍自己早已想定的計劃。

  阿袖跪坐下來,好奇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忍耐不住了,道:“喂,你干什麼?睡覺?”

  “時辰不早了,准備出發的東西吧?”

  “嘿,現在你睡得著?”

  “喂,你怎麼不說話?”

  不管她怎麼撩,徐庶還真就不理睬她了。

  阿袖這火兒,從來沒有人敢對她這樣,三哥不去說他,大哥二哥平日一本正經,不拘言笑,但她說什麼,他們那也得側著耳朵用心聽著。就算是爹爹,自己說上兩句,也會應一句。沒想到在這兒碰上這個白胖子,姑娘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良言善語,他居然敢一個字也不回。

  阿袖姑娘是懂禮貌的人,氣歸氣,不肯使粗。

  她不使,她讓別人使。

  “喜子哥快來,這裡有人欺負你小妹子呢!”

  “啊?”那大嗓子叫了一聲,砰地推開門,就闖了進來,“誰?誰敢欺負我阿袖妹妹?”

  阿袖一指徐庶:“就是他,喜子哥,快幫我打扁他。”

  那人身材壯健,一張黑臉,頭發亂得像蓬草,聽阿袖這麼說,大怒道:“死鬼,你找死。”邁上幾步,沖到徐庶身前,揚起拳來:“快睜眼,我要打你了。”

  徐庶不動聲色,淡淡道:“馮喜,你們沙洞主和令兄安好吧?”

  那人一愣:“好,他們壯得跟武陵源的背水雞,跑得快,跳得高,當然安好了。”說完想起來:“你是誰?怎麼認識我們沙洞主和我大哥?”

  阿袖撫掌叫道:“喜子哥,你這句話說得妙,跟誰學的?”

  馮喜右手抓抓後腦的亂發,嘿嘿兩聲:“阿袖妹妹,你怎麼一聽就知道我跟別人學的?”

  阿袖翻一翻眼:“我當然知道。快說,跟誰學的?”

  馮喜道:“我們軍師整天掛在嘴上就這句:‘看看我們沙幫主,就跟武陵源的背水雞,跑得快,跳得高。’我聽時間長了,就記住了。”

  徐庶嗨地一聲,道:“你們軍師還有一句話常掛在嘴上,你知道是哪句嗎?”

  馮喜道:“我當然知道。軍師一沒事就歎氣,然後就說‘天下英雄,第一飛帥’。”

  徐庶一怔:“天下英雄,第一飛帥?不對,他不是常說:‘天下英雄,惟有關公’嗎?”

  馮喜笑道:“那是老話,老得不能再老的了。”

  阿袖哼了一聲:“現在的英雄,當然是飛帥了。白胖子你真是鄉下土佬。”

  忽然想起來:“我叫你扁他,你怎麼不動手啊?”

  馮喜看看徐庶,猶豫道:“他知道軍師的口頭禪,說不定是軍師的朋友,打了軍師會罵我的。”

  阿袖罵道:“你不打他,我先就罵你了。”

  徐庶冷冷道:“小丫頭不懂事,他軍師罵人,是砍了頭再罵的。”

  阿袖吃了一驚,這麼橫?道:“我不管啦,你不打他,我不理你了。”氣鼓鼓轉身出門。

  馮喜呲牙裂嘴半天,下定決心,道:“白胖子,你快起來,我要跟你打一架。”

  徐庶氣得:“你也學她叫我白胖子?”睜開眼,道:“你真是笨,她走開了你還打什麼?”

  馮喜道:“可是我不打你她不理我了啊!”

  徐庶道:“我和你們沙幫主、司馬軍師,還有你大哥馮千鈞,都是好朋友。你敢對我無禮?”

  馮喜懷疑地看了他幾眼,點點頭:“看你神氣,倒真是有點像。可阿袖妹妹要帶我去許昌玩,我不回武陵幫了。你見了他們也沒辦法。”

  徐庶道:“許昌有什麼好玩,你這麼想去?”

  馮喜道:“許昌好玩的多了,我都說不過來。最好玩的是飛帥也在許昌。我早想去找他了,可我不認識路,幸好阿袖妹妹願意帶我去。”

  徐庶心想:“這個飛帥居然有這麼大魅力,成了這傻子最好玩的東西。”笑笑:“我認識路,也可以帶你去呀!”

  馮喜道:“真的?”

  徐庶道:“我本來就要上許昌去。只要你不跟我打架,我就答應帶你一起去。”

  這時,阿袖急急從外面沖進來,道:“別聽他的。”恨恨瞪了徐庶一眼,道:“你這死胖子,這麼狡猾。叫我爹管你叫叔叔,還想騙他跟你走。”

  聽她說話,徐庶心裡特別煩:“我很胖嗎?”道:“我姓徐,你要願意,叫我徐庶,徐大哥也行。”

  阿袖心裡一樂,道:“好,那我叫你……胖子哥。”

  馮喜笑道:“這名字好,我是喜子哥,你是胖子哥。”

  徐庶哭笑不得:“你該叫傻子哥。”

  阿袖鼓掌大笑:“好,真好名字。不過這名字不能給你,該給那個小嘴傻子。”

  徐庶直搖頭,站起身道:“好了,我們到南門去等他們吧。”

  當夜三更,以徐庶為首,除了阿袖、馮喜、黃敘三人,還有韓玄特意從軍中挑選出的十名勇士,由一名姓張的什長帶隊。一行共十四人,偷出南門,右轉向西,沿護城河行進,向著茫茫武陵山區探去。

  這一天,是東漢建安五年八月一日。
不明了 發表於 2011-9-14 10:54
第一章 夜襲烏巢

 

  就在徐庶率眾少年遠赴許昌的同一天,在中原的官渡前線,一場好戲就要開演了。

  八月一日,晚。

  曹營領軍營。

  天剛黑,劉大急匆匆竄了進來。

  阿櫻早等得急不可耐,見他進來,忙道:“劉大,信可送到?”

  劉大臉上汗水直淌,張著嘴喘粗氣。我道:“阿櫻,讓他先喝口水。”

  阿櫻醒悟,急忙取了碗水。劉大骨嘟骨嘟一口氣喝完,又連呼幾口大氣,才用力點頭,道:“送……送到……了。”

  阿櫻道:“那淳於將軍怎麼說?”

  劉大從懷裡摸出一封信,遞給她。阿櫻伸手接過,抽出紙來一看,臉色頓變。

  旁邊一直默默沉思的淳於賓忽然張開眼:“阿櫻,怎麼了?”

  阿櫻臉色沮喪,把信遞給他:“師父,師兄不肯。”

  淳於賓接過信,掃視一眼,勃然大怒:“好小子,翅膀硬了,連師父的話也不聽了。”

  我莫名其妙,道:“怎麼回事?”從他手裡取過信看去,只見信上寫著:“師父容稟,徒兒自幼受師父大恩,出道以來,謹守師父教誨,現已在軍中掌握兵權。袁公實力雄厚,名聲遠播,門生故吏遍於天下,不久大事必成。徒兒攀龍附鳳,日後自為開國元勳,那時必能將我淳於一門發揚光大,達成師父的畢生宏願。請師父耐心等待數月,萬勿聽信他人佞言。”落款是“瓊兒”。

  我心想:“瓊兒?啊,是袁軍大將淳於瓊,他是……他是淳於賓的徒弟?哦,那就是阿櫻的師兄了。嘿,真不愧是你教出來的,口氣跟你一模一樣。原來阿櫻是派劉大悄悄去袁營給他送信,勸他歸降曹操。唉,你哪裡知道,現在不是袁軍袁將想著投降曹操的問題,而是曹營中人想要跟袁紹搭關系走門路呢!”明白阿櫻是見我作戰失敗,怕我想不開,所以動腦筋要她師父寫信,希望助我立下戰功。淳於賓呢,剛剛向我宣誓效忠,自然也想有所表現。只是他們一個沒有政治頭腦,根本沒看清形勢;一個則有點當局者迷,盲目相信我是真命天子,以為別人都像他一樣的想法。

  “淳於先生,阿櫻,這事不能急,慢慢來。劉大,你先下去吃飯休息去吧。”

  劉大道:“我……我……我……”憋紅了臉,卻說不出我想怎麼樣。

  我看一眼臉色發青的淳於賓,想起他不讓我說話,光讓我點頭搖頭的的事,便和聲道:“慢慢說,別急。”

  劉大吭吭道:“我……我……看……看到……他……他……去換……換地盤!”

  我道:“換地盤?”心中忽然一動:“換什麼地盤?”忙道:“什麼地方?”

  劉大道:“在……在……在……”

  淳於賓本不高興,見他老這麼吞吞吐吐,不耐煩道:“到底是什麼?”

  劉大一急,更說不出話了。

  阿櫻道:“師父,您別著急。劉大,你只說他要去的地盤的名字就行了。”

  劉大道:“是……是……烏……烏……”

  我大叫一聲:“是烏巢!是不是烏巢?”

  劉大眼裡閃過驚喜之色,似乎對我能明白他的意思甚感高興:“對……對對。”

  我顧不上阿櫻和淳於賓驚訝的目光,也顧不上讓劉大慢慢說了,急道:“你是說,淳於瓊到烏巢去換防?”

  劉大連連點頭。

  我這些日子一直在研究袁軍的布防情況,也曾在地圖上看到烏巢這兩個非常熟悉的字眼,但我有了白馬山的教訓,所以一直忍著,沒向任何人說起。現在我知道了,決定性的一刻就要到來。

  我大腦飛快地轉了幾轉,分析道:“淳於瓊是袁營主要大將之一,他為什麼不在主營駐守,跑到東北四十裡外的烏巢去干什麼?無非幾個原因,一是他受到懷疑,袁紹不再重用他了。但從他的信裡可以看出,根本不是這問題。再就是烏巢非常重要。可是那裡在袁軍後方……嗯,是了,袁軍的糧草!那裡一定是袁軍的主要囤糧之地。”

  三個聲音同時響起來。劉大嗨地一聲,拍手頓足,一副暢快淋漓的痛快模樣。阿櫻和淳於賓則被我的論斷嚇了一大跳,啊地驚呼一聲。

  淳於賓木然半晌,才道:“飛帥見微知著,竟至如此。我淳於賓……”看了阿櫻一眼,“阿櫻,快去向你伯父報告這件事。”

  阿櫻道:“師父,阿飛判斷是對的麼?”

  淳於賓歎口氣,道:“傻孩子,你沒看這人手舞足蹈的樣子嗎?”

  阿櫻道:“劉大,是真的麼?”

  劉大連連點頭,雙手都伸出大拇指。

  阿櫻大喜,道:“真的?這可是個重要軍情。阿飛,你快去稟報伯父。”

  我一愣:“你去就是了。”

  阿櫻道:“我又不在軍營裡當差。再說,你去立這個功勞,不就可以把阿休、小玉、典滿他們的過錯給一筆勾掉了?”喜滋滋道:“雖然沒勸降淳於師兄,但這個情報也足夠了。”

  我暗暗感動,阿櫻還是是向著我的。看看淳於賓,想到:“淳於瓊是你的徒弟,大概也是你有意安排他去投的袁紹。如果我們現在去襲擊烏巢,你徒弟可就有麻煩了。”

  淳於賓忽道:“飛帥且慢。”

  我忙道:“淳於先生,什麼事?”心想:“我知道你有話,沒急。”

  淳於賓道:“我相信飛帥判斷絕無問題。我也不是因為阿瓊這混賬小子阻攔飛帥。但丞相一旦問起飛帥何以知之,飛帥將如何回答?”

  我微微一怔:“劉大親耳探聽得來,難道會有錯?”心想:“如果有錯,那就是歷史搞錯了。”

  淳於賓道:“飛帥,丞相考慮問題周到謹慎,一定會問個清清楚楚。可是劉大他……”

  我一醒:“是啊,劉大說話,連我都急。要不是我早知道這場戰役中發生的各種變故,無論如何也猜不到他想說什麼。曹操面前,連劉二只怕都要嚇得說不出話,何況劉大?我因為知道歷史的發展,不以為奇,可別人只怕都會跟淳於先生這麼想了。”

  “唔,淳於先生言之有理,這件事需要謹慎從事。”

  阿櫻急了,跪起身來:“這麼好的情報,怕什麼?你們不去,我去說。”

  我一把摟住她的纖腰,拉她又坐下,道:“阿櫻別急。這樣,劉大,你去叫宋亮和劉二進來。”

  劉大應聲而去。

  淳於賓看看我倆兒,道:“飛帥有軍務商量,老夫先告退了。”起身而去。

  我見帳中暫時沒別人,抱住阿櫻,輕輕吻她的面頰,道:“我原來還怪你不該讓劉大這不會說話的家伙去袁營冒險,想不到他竟然探聽到這麼重要的消息。”

  阿櫻閉上眼睛,享受我的愛撫,輕聲道:“我本來想讓劉二去的。是他不問三七二十一,拼命要去。他對你可真是忠心不二。”

  我道:“他給你辦事,怎麼扯上我了?”

  阿櫻低笑道:“那是我義救飛帥,感動了他。他才會想到要為我做點什麼。還不是你的緣故?”

  我嗅到她體香,有點意亂神迷,道:“阿櫻,謝謝你!”

  阿櫻微微不悅道:“看你說的,我跟你還謝什麼?”

  我低低一笑,道:“一定要謝。晚上……我要好好謝你!”

  阿櫻不做聲,身子卻漸漸熱起來,嚶唔兩聲,慢慢往我懷裡偎過來。

  正在這時,帳外忽然傳來腳步聲。阿櫻一驚,睜開眼,頓時滿臉通紅,掙開我的手,起身跑了出去。

  原來就這一會兒功夫,劉二和宋亮已經急急沖了進來。

  我暗罵一聲:“這劉大,真不會辦事。”

  宋、劉二人施禮已畢,問道:“這麼晚了,飛帥喚我二人,有何吩咐?”

  我將劉大所探得的情報簡要告訴了他倆,宋亮沉吟道:“這消息確實重要。飛帥,你的意思是……”

  我道:“我要你改裝打扮,再親自去烏巢探聽虛實。劉二輕功不錯,又熟悉袁軍情況,讓他和你一起去。如果辦好了這件事,我保你升官發財。”

  宋亮歡然道:“飛帥把這麼重要的任務交給我們倆,末將二人自當盡心效勞。升官倒是小事。”

  我心想:“別說得這麼好聽。”道:“從這裡到烏巢,有近五十裡,來回一百裡,你們還是騎馬去吧?”

  劉二想了想,道:“飛帥,一百裡的路程,以小人和宋司馬的腳力,如果中間不出什麼意外,天亮以前一定可以趕回來。要是騎馬去,恐怕就難以躲過大部分袁軍的巡視隊和伏路軍了,可能會耽誤了飛帥大事。”

  我覺得他說得有理,便不再堅持:“嗯,還是不騎馬最好,辛苦你們了。”又將他們應該注意的問題一一囑咐一番,然後把我自己隨便出入大營的令牌交了給他,道:“快去快回。天亮之前無論探聽得如何,必須趕回來。以免被敵人發現,白送了性命,而且打草驚蛇。”

  宋亮和劉二交換一個眼色,齊聲道:“是。”急步退了出去。

  二人剛出去,趙玉撞了進來:“飛帥,什麼事,讓我也去吧?”

  我哼了一聲:“吃了飯沒有?”

  趙玉拍拍小肚子:“吃飽喝足,也睡好了。”

  我點點頭:“很好,過來練功。”

  趙玉一呆:“練功?”

  我道:“不錯,練功。你飛叔現在正好有空,今天你是第一次練我這門功夫,我得監督著你。”

  趙玉眨眨眼:“飛叔,你監督我練?”

  我微微一笑:“就今晚一次,以後我可能就沒時間了。而且,”我悠然瞥他一眼,“只要你開了頭,以後也不用我再監督你了。”

  趙玉很不服氣:“這麼神奇?玉兒就不相信這九陽功比我的鐵掌功和玉弦真氣好玩。”

  我道:“那我們何不試試?”

  趙玉道:“試就試。”

  這一試不打緊,一練就是一夜。

  夏季天亮得早,等我從冥思中睜開眼,辰光已從帳門縫隙之間偷偷地飄灑了進來。

  我功行圓滿,精神旺健,大腦非常活躍。陡然想起劉二、宋亮,心中暗驚:“怎的還沒回來?”見趙玉修習正勤,悄悄站起身,走出帳外,隨將帳門蓋好。

  天色已經蒙蒙亮,我一眼看去,今早在我大帳外值班的換成了公孫箭,微感意外。因為自從他陣前神射建威,連升兩級之後,全軍敬服,無形中他已是領軍營的一等大將,這種值夜守衛的任務,怎麼也輪不到他的。

  “公孫兄,你怎麼在這裡?是巡視過來的麼?”

  公孫箭道:“不是。末將昨天半夜就來了!我是專門來為飛帥守衛的。”

  “胡鬧!劉大呢,他怎麼辦事的?”

  公孫箭忙趨前兩步,拉住我道:“飛帥,此事與劉大無關,是我自願前來。他昨天奔走一天,勞累過度,請飛帥稍等一會兒再喚他伺候。”

  我心裡有點急,道:“公孫兄,你這等做法,讓我如何在軍營中自處?丞相知道我要你這位神射都尉為我守夜,我……”

  公孫箭道:“飛帥,末將已經降了一級,現在不是都尉了。”

  我簡直氣急敗壞,你也跟我開玩笑?道:“你也知道,這些都只是虛應故事,丞相愛才如命,用不了多久,就會把你們再升起來的。”

  公孫箭左右看看,沒有外人,低聲道:“升不升職,末將並不關心。末將只想一直追隨飛帥左右,永為馬前之卒。飛帥,你難道不清楚,這曹營實不下於龍潭虎穴,豈可不防?”

  我暗吃一驚:“你這話什麼意思?”

  公孫箭咬咬牙,道:“末將一片赤心,今天就全傾於飛帥。其實自汝南曹休、劉曄之變以後,我就看出來,飛帥兼資文武,用兵奇妙,已遭曹操之忌。而曹操為人凶惡暴戾,一點都不下於袁紹,與飛帥的大度仁慈,更是水火難容。總有一天您會跟曹操分道揚鑣。昨日我等四將入大帳請罪,末將又發現曹操心懷狠毒之念,確是真想借此機會將我和趙玉一刀誅除,斬斷飛帥的羽翼。只是典滿和曹休二人還講義氣,和我倆同進同退,他沒有合適的理由把我們分開治罪。加上他猶對飛帥抱有一定幻想,希望您還能為他效力建功,所以才網開一面,給了各位文武臣將一個台階。否則,末將今日就見不到飛帥了。”

  我道:“你昨日為何不講?”心想:“他媽的,早知道曹操這麼快就想卸磨殺驢,我就裝作聽不懂劉大的話,不提烏巢這事了。你這麼馬後炮,我可收不回自己的話了。”

  公孫箭道:“末將原來還不太明白,自不敢胡說擾亂飛帥。等回到帳裡反復思量近日發生的事情和曹操當時言語,才發現問題。”

  我點點頭。這個公孫箭,有功夫,有頭腦,而且跟我講忠義,是一個不可多得的臂膀。

  “這件事你不可再對任何人講,包括玉兒和小滿。你夜裡沒睡,現在回去休息一會兒吧?”

  “末將沒事,飛帥切要小心。”

  我道:“放心,你家飛帥這顆腦袋,不是那麼容易掉的。”

  公孫箭對我深具信心,明白人不多說廢話,施了一禮,回自己營帳休息去了。

  我獨自一個人,忽然有些心煩意亂。公孫箭說得沒錯,曹操並非良善之輩,如果我獻上奇襲烏巢之計,將袁軍精華於一役中盡數消滅,除了心腹之患的曹操還能不能容得下我這尾大不掉、羽毛日豐的部下?

  可是,如果我不獻此計,難道真等那所謂的許攸先生叛袁來投?

  我搖搖頭。那只是小說胡說八道。歷史上根本沒這回事。

  曹軍後方的糧草供應日益困難,而前方因為屢戰屢敗,士氣也逐漸低落。再不突施奇兵,只能坐以待斃。

  怎麼辦?

  我漫無目的地在領軍營裡轉悠,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

  正走著,忽然一陣爽朗的大笑傳了過來:“飛卿身體剛好一點,便來巡視軍營,真良將也!”

  我抬頭一看,正是曹操。只有他一個人,提著他慣用的鎏金槊,走了過來。

  我急忙施禮:“丞相,您如何這麼早起來?”心裡起疑:“這麼早跑我騎兵營裡來干什麼?”

  曹操攬住我的胳膊,道:“飛卿不必多禮。本來我早該來看你的。只是軍中事雜,近日戰局變化又快,一直抽不出時間來。唉,我和你一樣,難以安枕啊!”

  我被他這麼親熱地挽著,心裡不安之極,強作鎮靜,道:“丞相上應天命,自會逢凶化吉,何須煩惱?”

  曹操哈哈一笑:“天命?”看看旁邊的帳篷,已經有些士卒被他的笑聲驚動,道:“走,我們那邊走走,別打攪他們睡覺。”

  漫步走出領軍營的寨門,外面是空曠的草地。曹操微微低頭,默默向前走。

  前面不遠,十裡外就是袁軍的營地,我心想:“萬一袁軍來一隊巡邏軍,我現在內傷未愈,可動不了手,豈不還要靠你保護我?”道:“丞相,前面就是袁紹軍營,不能再往前去了。”

  曹操停下腳步,借著晨曦看看我,發現問題:“飛卿臉色蒼白,傷勢尚重啊!”

  我心想:“我是被你一句難以安枕嚇的。再重的內傷也沒你這句話厲害。”道:“末將倒無所謂。但丞相萬金之軀,豈可處於危地?”

  曹操大笑:“如是旁人這麼說,本相定當他畏懼敵人。但飛卿這麼說,我卻知道確是真正關心曹某。那好,我們便不往前去,在這裡隨便談談。”把槊往地上一戳,手綽長髯,忽道:“飛卿,你為何一直稱我丞相,卻不肯喚一聲主公?”

  我頓時感到手足冰涼,果然被他看了出來。轉念一想:“曹操說話,莫測真假。也說不定他真只是隨便問問。我別自己心虛,反而讓他看出破綻。”想了一想,皺眉道:“阿飛也不知何故。也許行走江湖,聽得四處之人都曹丞相曹丞相的說,就隨口跟著叫了。如果丞相不喜歡,那末將以後改口過來就是。”

  我說話也用了點小伎倆。先一句自稱阿飛,提醒曹操,我原來只是化外野人,不知道主從禮儀的。後一句立刻變化口氣,表示決無其他意思。

  曹操道:“飛卿從小就生活在東海之濱,如此稱呼,我自不會怪你。你也不需改口,丞相二字,我聽著很順耳呢!哈哈哈!”

  我松了口氣,知道他必定是聽阿櫻說起我的來歷,才會對我的解釋深信不疑。本來我是希望曹操知道的,這樣可以在很大程度上消除他對我的懷疑。但我隨即心酸地想到:“我昨天才告訴她的啊!”

  曹操似乎看出點什麼,道:“飛卿,你對阿櫻這孩子還滿意嗎?”

  我嚇得心裡一跳:“這曹操真是能讀透我的心思,可別疏忽大意。”道:“丞相,這件事……這件事……咳,嗯……”

  曹操笑道:“戰場上指揮若定,威風凜凜的飛督帥,為何突然如此害羞啊?”

  我咬緊牙,下定決心,想道:“他媽的,今天老子就是能忍胯下之辱的韓信。”臉上更紅,忽然單膝跪地,低頭道:“丞相,末將違反軍規,私納婦人,又未稟報丞相,實在罪該萬死。請丞相責罰!”

  曹操沉思片刻,擺擺手,道:“算了,我若非早知,豈能容你胡來?”

  我只覺前心後背都是汗,連額頭也不爭氣地冒出熱氣來。這麼一會兒功夫,我在生死線上已經來回過了好幾道了。

  曹操看著我,嘿地一笑:“其實飛帥應該謝謝我,不是我一力勸阻,你未來的老丈人早就跟你算賬了。哪兒容得你這麼快活逍遙?”

  這種軟硬兼施的把戲我在肥皂劇裡見得多了。我心裡冷笑一聲,做出恍然大悟,感激涕零的樣子,低頭道:“末將一定將功折罪,報答丞相大恩。”

  曹操滿意地點頭,道:“起來吧!”伸袖拭去我額頭汗水,笑道:“其實我真正擔心的,是飛卿‘除卻巫山不是雲’,竟將阿櫻拒之門外。那我和妙才的臉,可都沒地方放了。”

  妙才是阿櫻的老爹,飛將軍夏侯淵的字。

  我緩緩站起身,唯唯諾諾,不敢多言。心想:“塞翁失阿媽,誰知禍與福?要是我沒上當受騙,你更想殺我了。”

  曹操上下瞧瞧我,知道我現在已完全在他掌握之中,暗暗得意。仰頭看看天,舒了口氣,道:“男人好色,並不奇怪。只要不為色所誤,亦是風流妙事。飛卿身受慘劇之傷,又在歡娛情熱之中,竟然能猜破袁軍重大機密,實在是了不起!”

  阿櫻既然是他的內線,那他知道烏巢之事也就不足為奇。既然他知道了這件事,我反而放下了心,想到:“歷史原來如此。”又想:“你他媽的不是人,先挑起老子的欲火,接著就是美人計,讓你侄女來個投懷送抱。這會兒又來調侃我。”道:“丞相贊譽,末將受之有愧。這些偶然巧合到了一處,實是天欲滅袁氏,不過假借末將之手實行而已。”

  曹操深有感觸地點點頭:“天滅袁氏,此言不錯。所以大戰之前,飛卿來到我曹孟德的府中。若是飛卿到了袁家的地方,嘿嘿,那就是天欲亡曹了。”見我臉上又現不安,笑道:“飛卿勿慮,我隨便說說。”

  我心想:“你隨便說說?嚇死人哪!”道:“丞相之言,末將不敢贊同。”

  曹操道:“有何不對?”

  我道:“末將久聞許都在丞相治理之下,日趨繁華,大漢有復興之望,故而心向往之。而丞相兼通百藝,棋藝之高,舉國幾無抗手,更令末將傾服。所以才攜友慕名而來許昌。試想,袁氏有如此才具雄心,能令末將傾心?有這等高明棋技,可讓阿飛渴見嗎?而那四世三公的袁本初,他依仗祖蔭,坐大稱王,有才不能用,聞善不能舉,他又豈能有丞相如此魄力膽識,能慧眼識才,拔阿飛於草野之中,立刻予以重用呢?”

  這番話說得曹操心花怒放,怡然點頭。

  因為這全是我真心話,半點不摻水。

  曹操笑道:“飛卿倒會自己捧自己一把,我慧眼識才?哈哈,好說話。”

  我臉紅笑道:“末將所說,皆為實情。”

  曹操道:“我知道,你對我是忠心的。飛卿,我聽劉曄說,你和劉備、雲長曾在汝南平輿城下相談甚歡,卻是何故?”

  我心想:“原來我和劉備他們談話,被劉曄看到了?果然是他說我的壞話,啊,這個後娘養的家伙,表面跟我親親熱熱,暗地裡一直在不動聲色地監視我?”忙道:“數月前末將曾和丞相提起,要尋機刺殺劉備。丞相還記得麼?”

  曹操道:“不錯,確有此事。怎麼,你和他談話,是想刺殺他?”

  我道:“正是。末將當時和他敷衍,就是想突起而擊,一舉而殺。只是……”

  曹操道:“只是什麼?”

  我道:“只是末將深知丞相極愛雲長武藝人品,其時如果我硬要沖馬過去,可能會誤傷關君侯,故而投鼠忌器,未敢輕舉妄動。”這話有真有假,我其實並不是怕誤傷關公,而是怕打不過他。

  曹操沉吟一會兒,道:“當時情景,果然如此。不過,你答應不去侵犯芒碭山,又是為何?”

  我道:“丞相,我軍大敵,乃是袁紹。劉備雖然英雄,此刻畢竟仍是喪家之犬,疥癬之疾耳!現在花費氣力去圍剿他們,只會因小失大,耽誤了滅袁大事。”

  曹操釋然:“唔,不錯,滅袁大事!有道理!劉曄雖然心細,這次卻過於多疑了。飛卿寬宏大度,不要怪他。”

  我心想:“你如此疑我,自是有人告密。你也知道終究瞞我不住,所以自動把他抖出來。既然你這麼光棍,我也不能不識好歹。”道:“都是為丞相效命,末將自不會有任何怨言。”

  曹操哈哈一笑:“那就好!”拔起金槊,道:“宋亮如果今天回來,你可帶他來中軍大帳見我。如若他今晚還未回來,那就是出了意外,初更時……”說到這裡,忽然停住,想了一想,道:“我再想想,到時我會令人傳達我的意思給你。”

  我連忙低頭施禮:“是,丞相。”

  曹操扛上金槊,道:“今日一談,嫌隙盡去。飛卿仍是我曹某的知己,我真是高興。”大笑而去。

  我待他走遠,才揮袖蘸干額頭、脖頸上冷汗,心裡終於可以對自己說上一句:“難關過矣!”

  絞盡腦汁,費盡唇舌,才把這種種破綻化解於無形之中。

  實在太辛苦了!

  我喘了一口粗氣,覺得很煩:“跟曹操在一起,雖然可以長見識,學本事。可他這個奸雄心態實在讓人受不了。還是得趁早想法跟他脫鉤的為是。”正要回轉領軍營。寨門巨木後忽然閃出淳於賓,哈哈笑道:“恭喜飛帥!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

  我暗想:“原來你早溜來了。”道:“什麼大難?我又有什麼後福?”

  淳於賓道:“飛帥何必隱瞞?曹操多疑奸惡,如果適才飛帥有一絲不恭不軌之念,便會被他當場刺殺。依飛帥現在的體力精神,根本沒法抵擋到十招之外。飛帥能夠隨機應變,忍辱負重,真乃識時務的俊傑。”

  我心道:“你諷刺我麼?”道:“原來淳於先生一直在暗中保護我?”

  淳於賓笑道:“飛帥是我未來主子,豈能有半點損失?其實,不光我,還有別人也在一直盯著呢!”側頭道:“公孫賢侄,你可以出來了?”

  巨木後又閃出一人,卻是公孫箭。

  我見他左手持弓,右手卻扣著三支狼牙箭,吃了一驚:“公孫兄,你也早來了?”

  公孫箭恨恨瞪著淳於賓,道:“你為什麼攔住我,不讓我射死這老賊?”

  淳於賓道:“就算你射死曹操,救走飛帥,卻只是給袁紹做了好事。袁紹勢力本來就十倍於曹操,你再射殺曹家的主將,曹軍必敗。曹軍敗,袁軍勢力就將不費吹灰之力,迅速踏遍河南河北,一統中原全境。那時他必然順勢南下,消滅南方諸雄。飛帥根本就沒有緩沖的時間去搶占自己的地盤,組建自己的軍隊,拿什麼去和他爭天下?到那時,你家飛帥就只能亡命天涯海角,有多遠逃多遠了!”

  公孫箭哼了一聲,收起弓箭。

  我心想:“這老頭子怎麼也會有這種眼光?倒不能小瞧。”道:“小不忍則亂大謀!淳於先生言之有理。幸虧公孫兄聽從了淳於先生的勸告,沒射出這三支殺虎斃熊的神箭。”

  淳於賓道:“哼,他肯聽我的勸?我是點了他的穴道,他才聽話的。”

  公孫箭看看淳於賓,又看看我,忽然恍悟:“原來飛帥早有叛曹之心。公孫箭糊塗,險些誤了飛帥的大計。”納頭便拜:“公孫箭追隨飛帥,水裡水裡去,火裡火裡闖。矢志不渝,永無二心。”

  我忙扶起他,安慰幾句。問淳於賓:“淳於先生,你說,這奇襲烏巢的計劃還是要繼續進行?”

  淳於賓道:“非如此,怎麼破袁軍,平衡河南河北的局勢?這烏巢的糧草,非全部燒光不可。”

  我道:“那,淳於瓊將軍……”心想:“這會兒你的主意怎麼又變了?你徒弟他是烏巢守軍的主將,烏巢的糧草被截燒,他還能有個好?不被曹軍殺掉,回去袁紹也饒不了他。”

  淳於賓臉上肌肉動了幾動,慢慢現出一個冷酷的神情:“我已經想過了,他不聽我的話,那就是不以我為師。叛門之徒,死不足惜。我又豈能為他而破壞飛帥大計?”

  我心中一寒,嘴上卻贊道:“淳於先生大義滅親,阿飛記下了。”斜眼一瞥,公孫箭眼睛裡也露出不以為然的含意。

  我道:“現在只有等宋亮他們了?奇怪,他二人為什麼還沒回來?”

  淳於賓斷然道:“兵貴神速。突襲烏巢的行動必須盡快進行,以免夜長夢多,出現其他意外事故。其實不管宋亮他二人回來與否,都應該立即出擊。我昨晚又仔細研究了袁紹的布陣方略,我敢斷定,劉大這個情報絕對正確。曹操乃一代奸雄,軍事才干不在飛帥之下,怎會想不到此點?照我看,曹丞相心意已決,今晚必有動作,只是一時還不想把這決定告訴飛帥罷了。”

  我皺眉道:“哦,先生這麼看嗎?嗯,有理!不過,難道他對我仍存戒心?”

  淳於賓道:“即使他已經完全相信了飛帥。但飛帥此刻馬不能乘,刀不能舉,告訴你又有何用?但我猜想,留守大營的重擔一定會交給飛帥。”

  我暗想:“這老頭子的智商也挺高啊!”我也猜到曹操如果出擊烏巢,不會帶上我去,可能會讓我坐鎮軍營,以防備袁軍來個圍魏救趙,趁機偷襲主營。

  公孫箭道:“飛帥重傷剛剛好一點,曹操會讓飛帥守大營嗎?”

  淳於賓冷冷道:“他不肯把守衛的責任交給飛帥,那飛帥就危險了。如果他果真下達了這個命令,我們就得趕快逃命了。”

  我苦笑一聲:“希望情況不至如此糟糕。因為曹操根本不會給我們逃走的機會。”

  淳於賓所料沒錯。

  曹操沒等到天黑,在當日黃昏時分,便親率張遼、許?、夏侯惇、於禁等心腹大將,盡起領軍營精兵,打著袁軍旗號,軍士皆束草負薪,徑往烏巢進發。軍中所有不同意見,一概駁斥不理。

  虎豹騎除典滿率了五百人去為徐晃、史渙押陣未回外,營中所剩四千五百鐵騎由曹休、趙玉、公孫箭三人率領,全部隨曹操出征。偏偏留下虎豹騎的主將,我這個飛督帥留守中軍營,負責大寨的防御重任。又讓樂進、韓浩二將為我副手,荀攸、賈詡監軍,協助我的工作。

  行前我秘密向曹休、公孫箭交代,要他們照顧好趙玉。公孫箭心領神會,知道我擔心趙玉對曹操看不順眼,公開跟他沖突。曹休開始莫名其妙,但隨即也猜出幾分。二人應諾而去。

  等曹操走後,樂進和韓浩便和我這臨時中軍主帥商量如何堅守大營之事。我心裡清楚,他們說是協助我,其實是監督看管我。我也習慣了,便反問他們該當如何去做。韓浩乃護軍營頭號首長,樂進更身經百戰,又曾堅守白馬孤城多日,自然經驗多多,提出了幾條十分重要而中肯的意見。

  我非常佩服,如果照他們的計劃,大寨確實固若金湯。不過我回憶了一下史料的記載,忽道:“兩位大人,我寨中現有一萬五千精銳士卒,全部用來守衛,豈非太過浪費?”

  韓浩和樂進一愣。韓浩和我地位相當,當先問道:“飛帥的意思,是出營設伏?”

  我看看他。韓浩雖然年近四旬,但面相非常英俊,就像二十來歲的美少年一般,眼角連皺紋都沒有,讓人看著非常悅目。我心想:“不光看著順眼,說出話來也讓人驚訝。怎麼一猜就猜到我的心思了?”

  樂進見我面帶笑意,知道韓浩猜對了。他是從軍營裡自低級軍官一步步因功積累升上來的大將,打仗最開心不過,敦實的方臉上立刻露出笑容,道:“我看要得。軍中主力大半尚在,如果龜縮營中讓敵人毫無顧忌的猛攻,那還叫天下無敵的大漢禁軍麼?”

  韓浩較為持重,但見我有此主張,倒也合乎積極御敵的策略,樂進又極力支持,便不反對,道:“如此,我和樂大人各引三千軍,埋伏於大寨兩側,飛帥居中策應,如果今夜敵軍來犯,飛帥一聲信號,三路夾擊,當可大敗之。”

  我道:“敵人不來便罷,如若來攻擊大營,必是驍勇大將。兩位大人切記不要硬拼,多以弓弩伺候,待中軍出擊,再一起合圍。”

  韓、樂二將領命而去。

  荀攸和賈詡坐在旁邊,一直聽我們商議。這時二人相視一笑,荀攸道:“飛帥自出世以來,攻無不勝,城無不克。想不到守將起來,也是這般老辣厲害。主公教我二人監軍,實是多余啊!”

  他跟隨曹操多年,獻過許多良謀,說話語氣比較隨便一些。賈詡道:“某自初見飛帥,即知飛帥非是尋常之人。飛帥今夜之舉措,不過一管之斑而已。”

  我道:“兩位先生切莫謬贊末將。有什麼不到之處,還請兩位盡早提出,以便修正。”

  荀攸道:“飛帥不必謙虛,我要去睡一會兒了。”微微一笑,出帳而去。

  我明白,他的意思就是完全放心了。

  賈詡想了想,道:“計算時辰,主公初更動手,敵軍必然混亂。袁紹要得到確切消息,要到二更了。等他想到再派軍攻擊我軍大寨,只怕更是拖到三更以後才能到達。如此長夜,飛帥何以遣之?”

  我驟然一醒:“參軍高見。”急傳下令去,教除了少數巡營了哨伏路小軍外,全軍人不卸甲,馬不卸鞍,但現在必須睡覺休息,不得吵鬧喧嘩。

  吩咐完畢,我向賈詡道:“賈先生,昨日末將部下幾人犯法,多蒙先生等相救,末將心中感激,不知如何報答才好。”

  賈詡搖搖手,道:“飛帥切莫謝錯了人。其實主公本無懲罰貴營諸將之意,只是想要借此整肅一番軍紀而已。我等不過稟承主公的意旨,如何當得飛帥之謝?”

  我心中暗想:“真是老奸巨猾,半點風都不透。”微笑道:“多謝賈先生提醒,末將明白了。”

  賈詡見了我笑容,微微一怔。四目相交,雙方心意已通,都看出了對方的真實想法。賈詡故意摸了摸自己的短須,借機向四下看了一眼。帳內除我們倆之外,再無旁人。

  我道:“先生,長夜難眠,下一局如何?”

  賈詡站起,淡然而笑,道:“飛帥,良辰已過,請恕賈詡失禮,不能奉陪了。我想回帳喝酒,另尋樂趣,一遣余時,飛帥不會反對吧?”

  我做了個手勢,笑了一笑。

  “先生請便!”

  賈詡灑灑一揖,拂袖而去。

  我凝起神,想道:“賈詡多智,他是不是在提醒我,我和曹操的蜜月已經過完了,這盤棋快下不下去了,要我盡快避開曹操,另行尋找出路?”隱隱覺得他似乎是同情欣賞我的,很可能就是這個意思。但他說得太過隱晦,我一時卻是難以完全領悟猜透。

  大黑天獨坐帥帳,無聊之極。不一會兒就有點想睡的意思。心想:“不如把阿櫻找來聊聊?”隨即想起她是曹操的坐探,歎口氣,打消這個念頭,又想:“池早現在軍中,我也很長時間沒見著他了,何不邀來相見?”搖搖頭,也不好,現在我是中軍主將,如果池早想見我,早該自己不請自到了。他既然不願意見我,我又干嘛巴巴地去求他?氣憤憤伸手從懷裡取出那幅八門金鎖陣的圖譜,強打精神,看了起來。想道:“你不求我,我就不給你。”

  剛看了不到三分鍾,值班司馬進來報告:“啟稟飛帥,宋亮求見。”

  我腰一挺,精神起來,收起圖絹,急道:“快讓他進來。”

  話未落地,穿著一身袁軍衣服的宋亮已快步走進帥帳:“飛帥,我回來了。”

  我從座位上轉出來,一把抓住他:“好,回來就好。劉二呢?”

  宋亮笑笑,等那值班司馬出去,才低聲道:“我給飛帥帶回來兩位客人,他正陪他們在外面等候。”

  “什麼客人?”我大惑,“請他們都進來啊?”

  宋亮轉回頭,喊道:“劉二,飛帥有請二位貴客。”

  帳門一開,走進四個人來,都是袁將打扮。我一眼看去,認出一個:“李齊,是你?”

  絡腮胡子李齊一瘸一拐急步上前,跪倒施禮:“飛帥,是我。李齊回來了。”

  我歡喜無比,不知道說什麼好,只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仔細看他,見他臉上傷痕累累,知道一定是挨了打,這幾天吃了不少苦,心中一酸,拉起他輕輕慰撫。

  旁邊也是一身袁將打扮的劉二忙道:“飛帥,這二位是……”

  李齊醒悟過來,忙回身介紹:“我在袁營,被那淳於瓊侮辱毆打,幾乎喪生。多承這兩位將軍仗義相救,今日才能活著回來見到飛帥。”

  宋亮道:“我和劉二,也是虧了遇上沮將軍和趙將軍。不然,腦袋早就掉了。”

  我見那二人都很年輕,大約都只有二十五六歲,左邊那位沮將軍緊呡嘴唇,面帶憂色。右邊的趙將軍卻顯得很是開朗,笑嘻嘻地打量著我。

  我躬身一揖到地:“兩位義救我三位兄弟,阿飛銘感五內,深感大德。”本來我是應該跪拜磕頭的,三條寶貴的性命啊!但我早晨才跪過曹操,心裡正別扭著,這次就降低成本,馬馬虎虎了。心想:“有本書上說,古代有個大首領為了拉攏人心,每次見到有本事的就下跪,說什麼讓位之類。我現在這位置是別人給的,沒什麼讓頭。原以為下跪沒什麼大不了,大可以把這點借用過來。可他娘的怎麼就是玩不會啊?”

  那二將慌忙扶住,右邊的趙將軍道:“我等久仰飛帥仁義盛名,實不敢當飛帥如此大禮。”沮將軍道:“在下之命,乃飛帥所賜。區區微勞,何足掛齒?”

  我一愣:“將軍何出此言?”

  沮將軍道:“飛帥施恩不望報,真仁將也!在下沮鶻,曾在白馬為飛帥所擒,飛帥義釋降俘,卻是以在下為首。”

  我想了起來,是有這麼回事。在白馬時,宋亮跟我提過,八千袁軍俘虜中有一位大將,是袁紹的監軍沮授的侄子。

  “原來是沮將軍。失禮!來,兩位請坐。李齊,宋亮,都沒外人,你們也都坐吧!”

  各人落座,劉二卻自認為身份不夠,不肯坐,站到李齊宋亮身後,道:“飛帥,趙玉、典滿他們呢?我哥呢?”

  我猶豫了一下,道:“哦,他們……”心想:“他們都去燒烏巢去了。我能當著這兩位客人這麼說嗎?”轉念一想,決定實話實說:“不瞞你們,他們早已出發,隨丞相大人去偷襲烏巢屯了。”

  諸人互相看了一眼,宋亮道:“可惜!可惜!”

  我道:“先別說別的,你們怎麼搞的,現在才回來?”

  宋亮道:“是這樣。”就把他和劉二從昨夜到今天的情況簡要說了一遍。

  原來宋亮和劉二改裝為袁將模樣,由熟悉袁軍底細的劉二帶路,一路小心謹慎,能躲就躲,能繞就繞,實在不行就偽裝傳令官硬混。還挺順利,接連闖過數道關卡暗哨,子時方才抵近烏巢屯,潛入烏巢軍營之中。在裡面就松懈多了,二人分頭暗中觀測,果見到處糧屯高聳,守衛兵力眾多。

  半個時辰碰頭之後,兩人知道劉大得到的消息不錯,確是淳於瓊為主在此守護袁軍的主要糧倉。依劉二之見,就可以回去報告敵情了。宋亮本來也同意了,但二人正要往回走,忽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慘呼聲。宋亮一震,依稀聽出是李齊的聲音,忍耐不住,二人便向慘叫聲處摸去。誰知那是烏巢守將淳於瓊的主將帥營。淳於瓊剛剛到任,底下不敢馬虎,戒備較嚴,二人不期被巡邏隊發現,盤問之下,露出破綻,當場被巡邏隊捉住,送往值夜將官處審訊。

  更沒料到的是,這值夜之將,卻正是沮鶻。宋亮是見過他的,暗想這下可完了。沮鶻一見是他,也吃了一驚,揮退左右,忙給二人釋縛。三人談了幾句,宋亮看出沮鶻對袁氏心懷極大不滿,便說以言辭。沮鶻心動,告以心腹之言。

  原來沮家乃河北望族,沮鶻的叔叔沮授任袁氏謀主監軍,十年來甚為袁紹所倚重。但近來郭圖、逢紀等謀士時進讒言,加上沮授為人恃才孤傲,屢屢直言沖撞袁紹,令袁紹大為不悅,日漸疏遠。故此現在袁紹不但奪去了沮授的兵權,交給郭圖、逢紀等人分掌,而且已有加害沮授之念。自從沮鶻白馬被放回之後,更令袁紹生疑,不肯再予重用,把他趕到烏巢後方,做了一個點查糧庫的偏將。

  宋亮聞言暗喜,乘機大贊曹丞相如何愛才,飛督帥怎般義氣,比之袁紹之流強之百倍。這次袁曹會戰,曹家必定獲勝雲雲。沮鶻終於下定決心,叛袁投曹。又請來和他親近相好的同僚趙睿、眭元進二將,幾人密謀,策劃綁架淳於瓊,將烏巢獻於曹操,以為進身之禮。

  當夜已晚,營中戒嚴,出入大寨不便。三將恐怕密謀洩露,堅決不允宋亮冒險回營,請他二人在沮鶻帳中暫住一夜,明晚再送他回去。宋亮無奈,又想乘機相救李齊,一問,果然關在烏巢。沮鶻拍了胸脯,一定讓他們三個一起回去。因此宋亮才答應留住一晚。

  有些話宋亮自然不會說得很直接露骨。我一邊聽一邊猜。心中也不禁大叫可惜!等他說完,便道:“如能把烏巢糧草全部占為我有,當然敵我強弱之勢便大不相同。唉,這確實可惜!不過現在也顧不得這許多了。宋亮,你和劉二已立下大功,丞相定然不會吝嗇賞賜。現在我想你再辛苦一趟,立刻趕回烏巢,你身體受得了嗎?”

  宋亮起身施禮:“飛帥有命,末將自當遵從。只是現在再去,恐怕屯上大火已起,無法挽回了。”

  我道:“糧草一事,誰也無法。但沮將軍他們一共三人,尚有眭……”我沒想起那人姓名,看看沮鶻。

  沮鶻忙道:“眭元進。”

  “對,眭元進眭將軍還在烏巢營中,我怕混戰之下,不免玉石俱焚哪!”

  宋亮連連點頭:“飛帥所言極是。宋亮這就去。”

  沮鶻和趙睿一齊站起:“飛帥,我二人也願隨宋大人同去。”

  我道:“黑夜之中,容易引起誤會。這次就不用勞動二位了。”看宋亮往外走,忙道:“你先去換身衣服,但這身袁家的衣服還暫時穿在外面。另外,你直接去見曹休,告訴他這件事,讓他傳令不要傷害眭將軍。”

  宋亮道:“是。可這袁軍衣服還穿在外面干什麼?”

  我道:“等你快到烏巢時,敵人偷襲我軍大營的兵馬可能也出發了,萬一碰上,你如何應付?”

  宋亮吃了一驚:“會有這種巧事?”但他知道我言必有中,卻不敢馬虎,果然去換了一身曹將服裝,又把袁軍外服套上,飛馬而去。

  我請沮鶻二人坐下。這回人多了,我瞌睡也沒了,興致勃勃跟他們一通亂聊,不到半個時辰便摸清了他們的底細,暗暗吃驚。原來沮鶻居然是袁氏第一謀士田豐的女婿,趙睿更是不凡,卻是趙家的旁系弟子,和趙家的老大趙楷、老二趙松向有往來,也認識趙雲趙三爺。

  我心中暗想:“後世史學家將田豐和沮授並列,許為袁紹集團中最有見識最深謀遠慮的兩大謀士,據稱是張良、陳平一流的人物。雖然袁紹胡子頭發都是毛,分不清好壞忠奸,以致二人大志難伸,含恨而死。但這樣的人物,我為何不救?”現在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本事改變歷史,但動了這個念頭,要盡力救他們一救。不然,真按歷史進行,袁家這一戰不光十萬大軍毀於一旦,連文武精英也都要全體陪葬。

  想到此處,我道:“沮將軍,我忽然想起一事,欲請將軍相助。”

  沮鶻大喜,道:“沮鶻早欲報效飛帥,請飛帥下令。”

  我請他附耳過來,低低說了幾句話。沮鶻勃然變色:“竟會有此種事?”

  我點點頭:“沮將軍,我料必然如此。你可仔細想想他平日性情舉止。”

  沮鶻凝神想了片刻,眼睛越睜越大:“袁紹外寬內忌,果然有此可能。那麼,飛帥,末將暫且告辭。”

  我道:“我讓劉二助你。”又向劉二交代幾句,劉二和沮鶻匆匆忙忙也走了。

  趙睿大感奇怪:“飛帥,您讓他們干什麼去了?”

  我道:“我讓他去救自己的叔叔和岳丈。”

  趙睿噢了一聲,便不再問,只道:“難怪沮大哥一向從容,聽了飛帥的話卻頓現驚慌之色。”

  我暗想:“這人既識進退,又沉得住氣,養性的功夫很深,似乎比趙楷也差不到哪兒去,看來武功也不會弱了。趙家不愧名列三大世家之一,真是人才濟濟。袁紹讓這樣的人窩在糧倉裡,也確實沒眼光。”

  剛才一番談話,我聽出他縱然不知趙楷和我的計劃,但對趙家嫡系一門的心意打算也應該早明白了六七分。心想:“曹操現在對我已經開始頭疼了,這都是我急於擴大名聲,招攬勢力造成的。現在我明有公孫箭、趙玉協助,暗有淳於賓保護,已暫時足以自保。最好不要讓這些新人再留在軍營裡為好。”想了一想,對李齊道:“李齊,你身體怎麼樣?頂不頂得住?”

  李齊道:“飛帥若有吩咐,便請下令。”

  我道:“我也不想勞動你的,只是我現在手下沒有得力的將佐把守大營,我想讓你去正門守御,怎麼樣?”

  李齊大喜,挺身站起,腳也不瘸了,腿也不拐了,施禮道:“多謝飛帥成全。”暗想:“跟著飛帥,就是順心如意。”

  我抽出一支令箭,交給他,又吩咐他幾點應該注意的事情,最後道:“最重要的一點,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出擊。這一仗打得好,你也可以和宋亮他們一樣,當都尉了。”

  李齊連聲應是,愉悅而去。

  趙睿在旁暗暗點頭,道:“飛帥用人,各盡其能,趙睿十分佩服!難怪我趙伯肯令玉弟相隨左右。”

  我道:“哦,趙兄此言怎講?”

  趙睿忙道:“飛帥,您與我趙伯義同兄弟,我是您晚輩,豈敢和您稱兄道弟?”

  我心想:“古人就是麻煩。”道:“四海之內皆兄弟。趙兄何必拘泥?”

  趙睿一怔,改容道:“四海之內皆兄弟!只此一言,飛帥胸襟已顯露無疑。小弟趙睿,豈敢不謹遵飛兄之命?”

  我心想:“這才像點趙家高手的樣子。”笑道:“我們接著聊。”

  趙睿也一笑:“是。小弟的看法,宋兄和劉二冒險夜探敵營,大功已建,心志上不免有所懈怠,所以飛兄只讓他們奔走勞役,不肯再委以重用。而李兄在袁營中委屈多日,胸中正滿腔怒火。飛兄令他去守大營正門,正可給他一個發洩機會,他必然拼命一戰,上報飛帥知遇之恩,提拔之德,下報自己受辱之恨,被打之仇。如此則根本不用請將激將,真上乘用人之道也!”

  我大笑,心想:“我不過想到哪裡,便順口胡亂點將而已。被你這一說,到真是神了。”道:“趙兄目光如劍,我阿飛也很佩服!”

  趙睿忽然站起,恭恭敬敬道:“趙睿雖然無能無才,願隨飛兄驥尾而致千裡。飛兄有何吩咐,但請示下。”

  我心想:“現在我手下的人,蘭妹是趙楷早有安排,我又盡力加深感情,算是恩情之交;趙玉把我當作長輩,還有典滿不知道以後會不會跟我干,他倆可以稱為親情之交;公孫箭講究大義仁厚,他和劉大劉二等人可以叫做俠情之交;淳於賓和我則純粹是利害之交;至於宋亮、李齊等人,即使跟我,也只能是抱著貨賣識家的想法,最多是才情之交。只有這個趙睿,氣質奇異,言語在這時代還算瀟灑無羈,一口一個飛兄,看來想跟我來個兄弟之交。”站起握住他的手,道:“我果然有一事想請賢弟去做。”

  趙睿被我一聲賢弟叫得眼眶忽然紅了,微微低頭道:“小弟聽候飛兄指示。”

  我輕聲道:“現在我趙大哥在川中,賢弟你可知道?”

  這話透著奇怪,我嘴裡的趙大哥和賢弟,根本就不是一輩的人。話說出口我才回想過味來。但趙睿恍若不覺,道:“小弟知道。”

  我道:“趙大哥那邊,十分需要人手,我想請賢弟你去一趟西川,你看如何?”

  趙睿微一皺眉,但隨即展顏道:“飛兄之命,小弟自當遵從。”

  我看出他似乎不太願意,便道:“賢弟如有什麼顧忌,不妨直言。你我兄弟,有什麼不能說的?”

  趙睿遲疑一下,道:“飛兄,其實沒什麼。只是我父親幼年時曾在趙家本門中呆過一段時間,十余歲時便憤然離家出走,另立門戶。我雖然和趙氏嫡門向有聯系,但卻並不知他們長輩之間有何恩怨情仇,父親也從不跟我提起,所以我怕見到趙伯,萬一鬧出什麼誤會,就誤了飛兄的大事了。”

  既然他都這麼說了,我也就不再隱瞞,低聲將我和趙楷密謀的計劃揀主要的跟他細說一遍,道:“趙大哥胸懷大局,一心希望早日統一國家,使黎民百姓過上安居樂業的生活,莫說只是上輩子的恩怨,即使和你有直接仇恨,只要你現在和我們一起並肩奮斗,他也一定會盡棄前嫌。更何況,你們怎麼也一筆寫不出兩個趙字來呀!”

  趙睿神色晴朗起來:“飛兄之言,令小弟豁然開朗。小弟這就拜別兄長,啟程南下。”

  這聲兄長一叫,我心頭也是一熱,道:“且慢,讓我給趙大哥修書一封。”

  趙睿搖頭:“兄長此刻身居險地,不可輕易與趙伯聯系,以免留下把柄。若有話帶給趙伯,我口述便是。”

  我醒悟過來:“賢弟說得對。這樣,我也沒什麼多說的,你見到趙大哥,只說照計劃進行便可。這裡的戰局情況,賢弟也都盡知,趙大哥問起,你可以都告訴他。”

  趙睿答應了,便向外面走去。現在大寨是李齊為主將守御,如何送他出去,自然不用再要我操心。

  時間一點點過去,到了深夜,忽然帳外一陣低聲喧嘩,值夜司馬興沖沖進來,稟報道:“啟稟飛帥,北方火起。”

  我急忙走出大帳,在門口了望。果然見北邊熊熊烈火,直沖天際。雖然早已料到,還是忍不住拍掌叫好。

  只聽有人笑道:“飛帥,果然好大火!”

  我一看,荀攸正站在不遠處。忙走過去,道:“荀先生好悠閒!”

  荀攸笑道:“有飛帥坐鎮,我能做什麼?再說,我名攸,不悠閒怎麼行?”

  這位先生很風趣。我笑了起來:“荀先生,您這個攸,還差了一點心吧?”

  荀攸正色道:“飛帥有所不知。我原名荀悠,字恭達。父親給我取這個名字,就是要我小心謹慎,慢慢發達起來。”

  我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道:“那先生後來為何改了名字呢?”

  荀攸道:“這都怪文若不好。”

  文若就是現在正鎮守京師,曹操的中軍師荀彧,他表字文若。我訝道:“荀彧先生?”心想:“他不是你叔叔嗎?”

  荀攸前後看看,道:“是啊,他比我年紀小了六歲,卻仗著是我長輩,硬給我改了名字。那是建安元年(196年),我在荊州逃難。他那時正好剛剛遇見主公。主公要他推薦人才,他老實不客氣把我給拽出來,還給我寫信,說方今天下大亂,智士勞心之時也!你小子躲在荊襄,還想著往巴蜀跑,不是太傻了嗎?這都怪你爸爸不好,給你取了這麼個不求上進的名字。以後你就少用點歪心眼,就叫荀攸荀公達吧。多給國家干點實事,自然就發達了。我老爸已經死了,他長叔為大。沒辦法,我只好來到許都,以後就改了這個名字了。”

  我哈哈大笑:“原來是這樣。”心想:“一直很少跟這些文人聊天,其實他們都很有趣的。並非以前想象的那麼面目可憎。”

  我平日因為心懷叵測,不大願意多和智者接觸,所以比較熟悉的謀臣不多,算來只有賈詡和劉曄。賈詡和氣可親,不測深淺;劉曄從容自若,心思細密。都是很見本事的。雖說劉曄在曹操面前說過我壞話,那是他盡忠盡職,我也不來怪他。今日跟荀攸這麼一扯,嘿,跟我們那兒的肥皂劇裡描寫的完全不一樣。我頓時喜歡上他。

  我正想邀請他下上一局,後面一人微笑道:“飛帥和公達好悠閒,在聊什麼?”賈詡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

  我和荀攸聽到他又說到悠閒二字,對看一眼,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賈詡問明白怎麼回事,也不禁笑了:“原來公達的名字還有這麼個典故,有意思!”

  荀攸問道:“文和,你到哪兒去了?我剛才叫你出來看火,怎麼找不到你?”

  賈詡道:“哦,我不放心後寨,剛才到後營去看了看。”

  我微吃一驚:“後寨?參軍是說敵人可能從後面攻上來?”

  賈詡道:“某有一事不明,要請飛帥指教。”

  我心想:“你這麼說,那是看出什麼問題來了?”想想自己的安排,應該沒有什麼不當之處,道:“參軍請講。”

  賈詡道:“飛帥令前營多點火把,照如白晝。後營卻燈火全無,不知為何?”

  我道:“現在烏巢火起,如果袁紹這時候令大軍急救烏巢,說不定還能搶下半數左右的糧草,丞相兵少不利久戰,必然相機撤退。但他們是不會想到這一點的。眼下袁紹最信任的的郭圖、逢紀等人,只會死讀兵書,僵用教條,一定會建議袁紹派軍前來攻打我大營,妄圖搞什麼圍魏救趙。可惜丞相不是龐涓,他們也成不了孫臏。我大營有兩位先生和末將在,非是那麼容易讓他們攻破的。丞相用兵,隨機應變,如果他發現敵人援兵稀少,定然能將烏巢儲備的糧草全部燒光。”說到這兒,我微微一笑,見二人聽得聚精會神,又道:“但袁軍中目前了得的大將卻還有不少,像高覽、張郃、韓猛、蔣奇等人,其中張郃有文有武,不可小視。而最大的可能,此次率袁軍來攻打我軍營的,就是這個張郃。此人多年行伍,經驗豐富,對一般戰爭計謀都了如指掌,普通伎倆是瞞不過他的。但正因為如此,他一定非常自負。所以我想反其道而行,來個虛則虛之,實則實之。偷營劫寨者喜歡從後面掩襲,我偏示之以虛,讓他以為我軍重兵埋伏於後寨中。前營則多燃燈火,主力也埋伏在前營。讓他非上當不可。”

  賈詡面帶疑惑,荀攸也收起笑臉,道:“飛帥,你未免高看了張郃的智力吧?”萬一他要沒你說得這麼厲害,真從後寨殺進來,怎麼辦?

  賈詡道:“是啊,飛帥,我軍後寨沒有一兵一卒,空虛之極,一擊便破。”

  他倆這麼一說,我心裡也犯起嘀咕:“是啊,我這諸葛亮華容料曹操之計,雖說不賴。但那是對曹操,張郃有沒有這個水平?”轉念一想:“廢話,我也不是諸葛亮。”

  賈、荀二人商量一下,道:“飛帥,現在調動人馬,重新部署,還來得及。”

  我皺起眉,想了半天,忽然想起當日汝南之戰。那天夜裡,我埋伏三路人馬,想一箭雙雕,既全殲劉辟龔都的黃巾主力,又乘機襲破平輿城。結果曹休和趙玉的虎豹騎兵到了平輿城下,見城上一片漆黑,猶豫半晌,硬是沒敢攻。

  我心想:“現在和那時雖然情況不太一樣,但也大同小異。袁軍糧屯被燒,張郃率軍前來偷襲我大營,他心裡就那麼安穩?再說,他水平真就比曹休高多少?不一定吧!曹休見到黑乎乎一片心裡害怕,他張郃就不怕?對,還是照計行事。這不但孔明用過,杜美人也用過的,一定沒錯。”想到這裡,我堅持道:“我想不用再重新部署了。”

  兩位先生聽出我心意已決,他們二位智慧比張遼徐晃曹休等人可高多了,心想你是主將,我們不過是參謀護軍,雖說有權改正主將的錯誤命令。可飛帥用兵,一向高明,現在我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錯了,時間又這麼緊迫,貿然更改早已下達的命令,實是軍中大忌。還不如我們自己去小做修改,更為妥當。

  兩人對視一眼,道:“是,飛帥言之有理。我等告退。”

  我也覺得有些累了,便道:“兩位先生請安坐自己帳中,等會兒即使打起來,絕對不會驚擾到兩位的休息。”

  二人應了一聲,便走了。

  我不知道他們是按自己的想法悄悄部署去了,抬頭看天色,知道張郃高覽這二將快來了,心想:“這二人可說對我有救命之恩,但他們投降曹操,日後必是我的勁敵,是不是先行剪除?”目中凶光一閃,殺心頓起。

  歷史就是歷史。

  接下來的戰局發展進程完全和歷史沒有兩樣。

  也許,因為戰爭是非常慘烈無情的,所以古代的史學家們才會真正被震撼、被感動,所以在他們的筆下都留了情,把人生比較真實的一面真實地記錄了下來。

  張郃率五千袁軍,果然按照我的計劃攻擊了我們的前營,連時間都和賈詡預計的一模一樣。不過,荀、賈兩位先生戰前的擔憂證明不是多余。和張郃一起統兵前來的高覽因為和張郃的戰術思想有小小的分歧,決定分兵兩路,他自己領著一千多馬軍從後營悄悄地殺了過來。

  結果也很明了。張郃被韓浩、樂進兩路伏兵截住歸路,又被中路李齊猛烈沖擊,死傷大半。主將張郃拼了老命,勉強率殘余數百人殺出重圍。

  另一路高覽也好不了哪兒去,黑暗中,他的馬隊陷入了荀攸和賈詡為他專門“定做”的扎馬釘陣中,尚未到達寨門前,戰馬已接連慘呼倒地,後面的軍兵見敵人營裡黑壓壓無聲無息,本來心裡就膽虛,見此情景,以為中了埋伏,立刻就亂了,大呼小叫,一股潮似的撥馬就跑。高覽制止不住,其實他也害怕,便隨著大潮也跑了。

  殺到天明,清點戰果。我對韓浩、樂進、李齊諸人道:“不用急,等會兒還有大頭。”

  諸將不清楚怎麼回事,便和我一道,傻乎乎在寨門外面等著呆看。

  唉,不到半個時辰,果然就等到了張郃和高覽。二人棄了兵器,摘了頭盔,徒步而行,前來請降。見他倆這等慘樣,我心腸再硬,也下不去手了。好歹也是河北頂尖兒的名將啊!因此雖然一度動了殺機,也只好暫時扔到一旁,欣然迎上前去,拉著二人的手,稱贊二人如子胥去楚,韓信歸漢,真可謂棄暗投明,前程無量。心想:“這伍子胥和韓信後來都不得好死。我這次就算還他們的救命之情。以後有機會再殺他們不遲。”

  張、高二人感激不盡,哪裡聽得出我話外之詞?在大帳裡聊起來,我又謝過二將前日陣前高抬貴手之恩。二將連聲謙虛,說道飛帥吉人天象,就算沒有我二人,也決無大事。又一通閒扯,才知道在袁紹面前獻讒陷害他們的卻是逢紀。我問了三遍,確認無誤,心裡感到一絲安慰:“畢竟和歷史還有點不同,起碼不是郭圖那家伙。”

  正在聊著,曹操的得勝之軍返回了營寨。曹操興奮異常,和眾文武商議,決定乘勝追擊,將袁軍一舉全殲。然而,他又一次戲弄了我。

  他盯著我,道:“許昌周圍,最近出現一些可疑情況。荀彧發函來報,懷疑是劉備兄弟在向許都進發。所以,煩勞飛卿辛苦一趟,率領本部人馬,前去鎮壓剿滅。”又令公孫箭、趙玉、李齊為副將,陳矯護軍,立即出發。曹休、典滿、宋亮則留在大營,統帶虎豹騎。

  曹操最後道:“阿櫻昨天已先回了許昌,其他眾將的愛姬也都在許昌。飛卿和李齊都帶著不輕的傷,所以飛卿平定劉備以後,回到許都,不妨多休息幾日。我已讓荀彧軍師請示陛下,封飛卿為官渡侯、司隸校尉,負責許昌的防務治安。我在前方打仗,後面有飛卿協助荀軍師坐鎮京師,也就可以完全放心了。”

  他說得明白透徹,顯然早已准備妥當,不怕我不聽。我現在是束手束腳,沒有半點反抗余地,只好堅決服從。將虎豹金印轉給曹休,把虎豹騎的軍權拱手相讓。

  我心裡也清楚,他說的都是實話。

  對曹操和我來說,這未始不是最好的結果。一方面,他提升了我的官職,並把許昌這副重擔交給我,我自然無話可說。因為我傷勢嚴重,一時半會兒根本無法適應軍旅的嚴酷生活。另一方面,他有我這威名卓著的大將協助荀彧守衛許都,他也可以放心大膽的繼續向袁紹發起攻擊,直至攻入河北的腹地。

  最主要的,他現在還不能對我完全釋疑,所以要阻止我聲望的繼續擴大,並奪回對虎豹騎的控制權。

  我心想:“他媽的,曹操真會創造,給我弄出個官渡侯,名義上是個侯爺,其實這官渡才屁大點地方。”不過,對我這雄心勃勃卻又感情用事的反派高手來說,這官渡侯可以當作這半年辛苦工作的紀念品。以後不論我如何加官進爵,即使有機會坐上金鑾寶殿,我也會記著官渡這個地方的。

  八月三日上午,我引軍出發了。

  送行的人很多,但只有曹休和宋亮送出老遠,其他人不是另有任務,就是敷衍了事,送幾步就嘻嘻哈哈兩句回去了。

  典滿因為率虎豹騎兵隨徐晃、史渙出擊未回,所以也沒能來送我。

  在離官渡大營十五裡的一個小樹林旁,我停了下來。

  我對曹休道:“阿休,你為將精明,大的問題是不會出的。但我們兄弟一場,臨別之時,我有一言相告,不知道你聽不聽?”

  曹休道:“飛帥,您跟我還客氣什麼?有什麼訓示,直接說就是。”

  我令趙玉取出趙楷想出來的那面繡著“投降者不殺”五個大字的白旗。這面白旗自白馬之戰後一直由李齊收藏,他被俘後趙玉暫時接管了他的親軍,把這面旗幟也帶了過來。道:“如果你能每次大戰中妥善使用這面白旗,仗仗必勝不一定,但必然不會吃大的敗仗。”

  曹休展開白旗,仔細看著那五個大字,過了一會兒,面上露出一絲苦笑,道:“飛帥訓言,阿休牢記在心。”隨即收起旗幟,交給後面的宋亮。

  宋亮道:“飛帥,早日養好傷,再回來統領我們。我們離不得飛帥啊!”

  曹休道:“是啊,飛帥,快點回來。”

  我心想:“恐怕是回不來了。”但心裡感激他們的情誼,還是點點頭,道:“用不了多久。”

  趙玉道:“你們見到典哥哥,就說我說的,要他好好打袁紹,別偷懶。等我回來,還要和他較量較量一番,這回可是真的。”

  曹休和宋亮答應了,李齊也和宋亮說了兩句悄悄話。幾人依依不捨,又敘了起來。

  我心想:“這麼下去,曹操又得犯疑心了。我邊上還有個陳矯睜著眼盯著呢!這家伙一看就是個劉曄一流的人物,外笑內奸。”道:“快回去吧,婆婆媽媽,算什麼虎豹騎的勇士?”

  曹休和宋亮等這才躬身行禮,請我出發。

  我知道我不走,他們不會走。一狠心,撥轉馬頭,正要揚鞭而去。忽然背後有人道:“這就要走了嗎?也不等等老朋友?”

  這聲音好不耳熟。

  回頭一看,原來是池早。

  池早仍舊是一副嘻皮笑臉的無賴模樣,打馬追了上來:“飛兄,丞相令我和你同行,照顧你和李齊將軍的身體。”

  這家伙,到現在還弄不清軍隊裡的官職。我都還沒當上將軍哪!不過,他居然也學會了騎馬。看來戰爭就是教育人,什麼都能學得快,學得好。

  我懷疑地打量他幾眼,心想:“不會也是曹操派來監視我的吧?”

  池早瞧著我,嘿嘿一陣奸笑:“飛兄的病哪,還真不輕。是得好好醫治。”低聲在我耳邊道:“你想擺脫我,自己獨個兒逃跑,那哪兒行哪?”說完,縱聲大笑。

  這笑聲如此可惡,卻又如此親切。

  “呀呀”幾聲,幾只烏鴉受了驚嚇,從林中直飛了起來。
不明了 發表於 2011-9-14 10:54
第二章 新朋故友

 

  許昌在公元前兩千多年就有人居住,稱許,屬豫州之域。公元前一一二二年,周滅殷紂,武王封文叔於許,稱許國。春秋時期,許被鄭滅。戰國時期,許昌之地分屬於韓、魏兩國。公元前二二一年,秦統一六國後,許設立縣,屬穎川郡轄。兩漢時期,仍屬穎川郡。公元一九六年,曹操迎漢獻帝遷都於許。

  九月十三日,司隸校尉府後院。演武場。

  我坐在場邊的一張胡床上,微笑著看著場中。

  演武場上有兩個人正在比武。

  時間過得真快,我擔任司隸校尉快兩個月了,真是閒得無聊之極。

  說起來,我這個司隸校尉還是曹操讓給我的。他雖然是丞相,卻一直兼任司隸校尉,不肯放手。連這個府第,原來都是屬於曹操的,府內屬官衙卒侍奴傭婢,全都有,只不過一直空著,他沒有過來居住過。八月在官渡的時候,曹操為了把我從虎豹騎督帥的位置上弄下來,才忍痛將司隸校尉這職務讓了給我。由此也可見這職位在他心目中有多麼重要了。

  司隸校尉,主要執掌督察推舉百官,督率京城徒隸,查捕京師以及附近州郡奸邪和罪犯,並領管一州。簡稱司隸。主要屬官有:都官、武猛、督軍諸從事,門下、省事、記室、諸曹諸書佐及主簿等。雖然只是地方三品,但權力甚大,不但掌握許都的整個外圍的城防力量,而且可以直接參與朝政。後世史學家有人稱此官有現代國家裡“反對黨首領”的形象。袁紹也曾擔任過這一職務。

  因為曹操一直以丞相身份辦公,所以司隸校尉府原來的屬官沒有配齊,只有兩個。加上我帶來的趙玉和公孫箭,我現在的手下正式屬官也就四個人:都官從事徐宣,武猛從事趙玉,督軍從事公孫箭和主簿韓毅。陳矯和李齊一回到許昌,就被急需人手的代尚書令、中軍師荀彧借調了去。我一則比較敬重荀彧的為人,二來反正也沒什麼事,府內的一切事宜,在主簿韓毅的安排下,都井井有條。所以也就爽快答應了他。

  場上比試武藝的是徐宣和公孫箭。

  徐宣原任城門校尉,一直是許昌城外圍防護力量的第一領導,本來,如果沒有我,再過個兩三年他也很有機會坐上司隸校尉這個寶座。現在我來了,曹操只好把他平調到司隸府任都官從事,成為我的第一屬官。

  我也很明白,這徐宣是曹操的心腹,安排在我身邊,無非是監視我而已。

  因為原來是按曹操的等級來建造的,所以雖然曹操崇儉,這座司隸校尉府仍然非常寬敞闊大,我武功未復的那幾天,隨便在前府、後堂走幾道門都覺得遠,痊愈之後強了一些,也還是覺得地方大。按設計者的眼光,這個演武場是本府最需要地方的一塊專用設備,所以更是大得驚人。

  但徐宣和公孫箭二人在場上的表現,卻使所有觀戰的人都生出一種感覺:地方太窄!公孫箭已屬於高大魁梧那種類型了,徐宣卻還比他高一頭,寬一肩。二人武功又都是走的陽剛路子,公孫箭運掌,徐宣輪拳,這一場拼,打得震天動地,塵飛十丈。

  阿櫻坐在我身邊,有些擔心地說道:“阿飛,他們打得這麼凶,讓他們停了吧?”

  我微笑道:“你擔心公孫箭?”

  趙玉站在我身後,道:“嬸嬸不用擔心,公孫大哥的武功我知道,他是內陰外陽,非常奇特,就算輸了,也不會輕易受傷。”

  阿櫻擺擺手,道:“讓你叫我阿櫻姐,你沒聽見怎麼的?怎麼還嬸嬸、嬸嬸的亂喊?”

  趙玉看看我,嘿嘿笑了。

  我明白趙玉這孩子在軍營裡混了大半年,野性收斂了許多,心想:“他有我這個飛叔,你一輩子也別指望他叫你姐姐了。”忽然想起他在汝南急不可待叫杜似蘭姐姐的情景,不禁微笑道:“阿櫻,別難為他了。他已經認了一個姐姐了。”

  阿櫻奇道:“是嗎?那是誰啊?”

  我看著趙玉也嘿嘿笑了兩聲。趙玉的臉立刻全紅了,轉身就跑。

  “飛叔,我去練九陽功了!”

  這小子精乖,這臨走拋下這句是向我告饒:別把我的事說出去。因為我每次一聽說他去練九陽功,心裡就特別高興。

  “算你聽話。”

  這時間場上情勢又變,徐宣雙拳一收,兩腳連環,橫掃直踢,聲勢更為驚人。公孫箭卻忽然勁道內挫,雙臂如環,使出一種小巧軟綿的短打功夫,徑向徐宣欺身搶上。阿櫻性子直,見到這種變化,便把趙玉的事給忘了,道:“這會兒好看了,一剛一柔,一長一短,恰恰相反。”

  我看了數招,隱隱感到公孫箭似乎有點吃力,暗暗心驚:“從來都說柔能克剛,怎麼公孫兄加了內力,變了綿式,反而更像支持不住的樣子?”

  又過了片刻,公孫箭頹勢更顯,連阿櫻也瞧出來:“阿飛,公孫從事是不是今天精力不足啊?停了吧?”

  我皺皺眉,剛才說停倒沒什麼,雙方勢均力敵,難分難解。現在公孫箭輸相已露,再這麼叫停,那不是明顯欺負人家徐宣嗎?

  正在此時,只聽西邊有個人叫道:“師父,師父。”雖然隔著幾道牆,還是清清楚楚。

  我一聽這聲音,腦袋頓時有點嗡嗡,這孩子,怎麼天天纏著我啊!忙站起身,道:“我先躲一會兒。”

  阿櫻看看我,似乎想笑,強忍住站起來,道:“徐大人,公孫大人,兩位快來幫阿飛找地方。”

  場上二人拳掌一交而退,各自退後數尺。公孫箭輕微喘了口氣,道:“徐大人拳力沉厚,遠勝於我,我輸了。”

  徐宣雙目凝視公孫箭片刻,道:“公孫大人客氣,你我不分上下。”

  阿櫻叫道:“你們就別廢話了,快去幫阿飛擋住那臭小子。”

  徐宣和公孫箭齊道:“是。”

  這時,那人又叫:“師父,師父,你在哪兒?”聲音卻又轉到北邊。

  徐宣剛邁出的腳又收回來,遲疑道:“是曹大公子?”

  公孫箭道:“我去。”

  阿櫻笑道:“是曹二公子。”

  公孫箭急忙停下,道:“還是徐兄去的好。”

  徐宣搖搖頭,沒辦法,誰讓曹彰比較喜歡他呢?邁開大步,向中門走去。

  公孫箭道:“飛帥,末將帶您走那邊。”引著我和阿櫻朝另一個門走去,和徐宣正相反。那是司隸府一個很少有人知道的小門。

  我苦笑一聲:“你別老飛帥飛帥的,我早不是虎豹騎的督帥了。”

  阿櫻笑道:“是啊,該叫飛侯。嘻嘻,飛猴子。”

  公孫箭道:“末將以為飛帥總有一天還會是飛帥的。”

  阿櫻點點頭:“這是肯定的。伯父現在在前方現在比較順利,等遇到麻煩,他就會想起阿飛了。”

  我搖搖頭,不再說話,心想:“曹操最近在倉亭大勝,已將袁軍的最後信心徹底擊垮,徑渡黃河,直搗河北,指日間事。他現在根本不用再考慮用不用我的。”

  快走到門口,我忽然想起件事來,心裡微微一動,停下腳步,道:“你們從這兒走,我從大門出去。”

  阿櫻也停下來,奇道:“怎麼?”

  我笑著在她耳旁嘀咕兩句,阿櫻恍然大悟:“哈,還真是的。我怎麼就沒想到。那好,我們就逗逗他們。嘻嘻!”招呼公孫箭,依舊往前走。

  我的府第有三個門,分布南、北、西三方。我轉回去,直接向通往司隸府大門的西邊溜去。

  許都城東西成長方形,城內以一條東西橫街將城劃分為南北兩區,北區地勢較高,宮城集中建於北區北部,以南設立國學、明堂、靈台,東部建衙署,西部置苑。南區主要是居民區,有長壽、吉陽、永平、思忠四裡。

  我的司隸府和大部分政府機關都在本城北區的東部,也算是個比較大的衙門。現在大概上午十點來鍾,街上人開始多了起來。我信步出門,折向南行,想去長壽裡看看我新認識的幾位朋友。

  剛走沒幾步,忽然覺察身後有些動靜,運起內力,側耳細聽,卻什麼也沒發現。心想:“好啊,這人動作真輕。”深深吸口氣,心裡開心起來。

  平時我很少一個人出門,一出來就前呼後擁,一大堆人緊緊跟著。阿櫻說這是規矩,都這樣的,而且我傷剛好,如何如何。我剛露出點不同意見,她居然立即就把荀彧、魏諷等一班許昌重臣都給請到司隸府,明著是跟我解釋政府工作制度,實際上著著實實把我教訓了一通。我也煩不過,那以後很少出府,除了每天一次的早朝,偶爾出去拜訪一些朋友外,整天在家休養生息,或觀舞弈棋消遣,或以看部下練功對打為樂。有阿櫻陪著,倒也樂趣融融。

  不過一憋倆月,再好的人也會悶的。今天我略使小計,這一出來,就碰上這等身手敏捷的高手,精神不由一振:“好家伙!”也不回頭說破,便往長壽裡走去。

  許昌城南區分為四個大塊,長壽裡和吉陽裡在西,永平裡和思忠裡在東,中間是南北方向的一條很寬的長街,和北區的馬行街對應,名為步行街。與北區的馬行街銜接,可以並排走四輛大車。

  長壽和吉陽裡面住的大都是強制集中的平民百姓,永平裡和思忠裡住的則是各地投奔曹操的世族大家、強宗巨豪,以及他們的部曲。像永平裡的李典宗室,族人約三千余戶,人口有一萬余人。思忠裡張繡的親戚也有近千戶,四千多口。曹操其他部將臣屬的宗人沒有這麼多,但拖兒帶女,拉三攜四,也都有不少。相比之下,長壽裡和吉陽裡兩個地方真正的老百姓就顯得不足了。所以,曹操的一些敵人,如袁紹、劉表等,曾譏刺許昌是“巨族之都”。

  走到南北區交界的十字路口,我正准備看看地形再做打算,忽然一愣:“大公子,怎麼是你?”

  面前站著個十余歲的清秀少年,頭扎素幘,身穿白袍,卻是曹操現在的大兒子曹丕。曹丕恭身行禮,賠笑道:“師父,丕兒在這兒等您多時了。”

  我心裡暗叫一聲倒霉,躲來躲去,這傲氣小子怎麼在這兒候著?道:“難道今天你們三兄弟一起出動了?”

  曹丕笑道:“是啊,師父。阿彰、小植他們不聽我的,阿彰非要直接進去求您,植弟卻跑到側門去堵,結果還是讓我在這兒碰上了。”

  我打量他幾眼,道:“你怎麼知道我會到這裡來?”心想:“雖說這小子以後代漢稱帝,可是他難道真如此厲害,這麼小就這麼會算計?”

  曹丕道:“是仲達教我的。”

  我微微一怔:“司馬仲達?那個不肯為丞相所用的司馬懿?”

  曹丕道:“就是他。他雖然因病不願出仕,卻是個真正的大賢,我一向得他教訓最多。”

  我好奇起來:“怎麼沒見史書上說過?”道:“有大賢教你,那你還攔著我,叫我師父干什麼啊?到底想跟我學什麼啊?”

  曹丕忙道:“司馬先生教我們文的,飛侯你教我們武學。我們三兄弟不是早跟您說過,要跟您學那天下無雙的混沌破天戟法。”

  嘿,真用心啊!前幾次只模模糊糊說要跟我學武藝,現在連我編的那什麼破戟法的名字都打聽出來了。

  “許昌高手無數,你們為什麼一定要跟我學?”在許昌的各大世家宗族裡,名聲響亮的武學高手真很有幾個,還有軍中也有許多非常厲害的,像徐宣,他的武功又是剛猛一路,應該最受這些小孩子的青睞才對。

  曹丕頭搖搖:“我不喜歡他們,我只想跟飛侯您學。”上前拉住我胳膊,求道:“師父,您就收下我吧?要不,我跟您跪下了?”

  我急忙拽住他,不讓他身體沉下去。這時候忽然又感覺到那身後高手的信息,暗暗一驚:“他還在?那就是說他一直跟著我,根本沒有離開過?”他跟著我並不希奇,奇怪的是中途好幾次我都丟失了他的信息,剛才我甚至以為他已經走了,所以專門停下來。想不到他跟蹤的技巧如此高明,居然在我十分警覺的情況下隱蹤潛跡。

  我頓時興奮起來。自來到三國,雖然遇上很多高明之士,甚至包括淳於賓這類比我還稍高一籌的絕頂高手。但真正能避過我耳目感覺的,這還是第一位。

  我看看曹丕:“那好,我就收下你。”

  曹丕興奮道:“真的,師父?還有阿彰和小植,他們也要拜您為師。”

  我側耳用心聽那跟蹤高手的信息,道:“好,都收。你們三個我全都收。”

  山子道的住宅非常簡陋,只有兩間草屋,一大一小。他是個棋癡,既沒有父母,也沒有妻兒,一個人自由自在鑽研棋道。他把大的那間專門騰出來當對局室,雜七雜八的東西都丟進那間小屋裡去。小屋有張還算軟的榻,不過是給臨時來訪的客人使用的,平時他自己就睡在棋室裡。

  他的棋室內非常整潔干淨,而且帶著一股清香。

  我一走進屋就聞到了,道:“咦,奇怪,子道兄,怎麼這麼香?”

  山子道瞅一眼我身後的曹丕,點頭為禮,向我笑道:“朋友送的。”

  我奇怪道:“前天你到我那裡,我怎麼就沒聞到?”

  山子道笑道:“飛侯鼻子有這麼靈嗎?”

  我伸袖在鼻前嗅嗅,道:“這種香好像很潤衣服,應該不會很快消失。”

  山子道請我們在席上坐下,擺開棋盤棋子,道:“日日一局棋,事事都順心。不談閒事,下棋下棋。”

  我笑道:“又來了。”見他又准備拿那塊黑布蒙起臉,感到奇怪,道:“喂,上回你就這樣,我沒好意思問你。這次你怎麼還這樣啊?男子漢大丈夫,丑就丑點,有什麼大不了的?”

  山子道停下手,道:“我是怕對弈動中間局勢緊張,你正在思考的時候,偶然看見我這付尊容,可能驚著神,定不下心來。以前郭凱、王九真他們經常為此抱怨我。從去年開始,我在下棋的時候就以黑巾遮面了。”

  我恍然,看看他一張坑坑窪窪,奇丑無比的臉龐,道:“原來你是為對手著想啊?嗨,哪兒有這回事?你們許昌四大名手,數你子道兄最強,郭兄他們只是為輸棋找借口罷了。”心想:“俗話說人不可貌相。真是有道理啊!這山子道怎麼看怎麼不像是玩圍棋這種玩藝兒的,可他還就是這時代最了不得的棋士。”

  山子道一邊擺勢子,一邊道:“飛侯,現在不能再說四大名手,應該是六位了。”

  曹丕在旁坐著插口道:“是啊,我爹爹,我師父,他們兩位加上,正好是六大高手。”

  山子道道:“大公子,你已拜飛侯為師?”

  曹丕笑道:“是啊,剛才師父已經答應收我們三個為徒了。”

  山子道拱拱手:“如此真該恭喜三位公子,拜得好師父。”

  曹丕咧著嘴笑:“謝謝山先生!阿彰和小植他們還不知道呢。”

  我道:“子道兄,最近許昌又來了什麼棋道高人?”曹操那是什麼身份?怎麼能跟一幫下棋的混在一起?山子道再糊塗,也不會糊塗到這種程度。

  山子道微笑道:“不錯,昨天孔桂兄已從江東回來。”向曹丕道:“大公子,丞相乃千金之軀,如何能屈尊降貴,和我們這些下等藝人並列一處?我說的另有其人。”

  我道:“哦,孔兄回來了?他帶回了江東二聖?”嚴子卿、馬綏明,天下聞名的兩大棋聖。二月我和池早剛來到許昌時,曾經以與他們切磋為借口推搪曹操的挽留,曹操受我啟示,居然立刻派孔桂和我們一起下江南去請他們北上許都。後來我和池早雖然沒走成,孔桂卻還是自己去了。

  山子道微微點頭:“其中之一,鐵匕馬綏明。”

  “哦,他棋力如何?”

  曹丕也很有興趣地往前湊湊。

  “還沒下過。不過看他氣度眼神,很不一般。”

  “肯定比不上山先生你。”

  我微微一笑,曹丕今天高興,話也好說了。除了少數幾個人之外,平時他對人可是非常傲慢無禮的。

  山子道搖搖頭:“這位馬先生手底下到底怎麼樣,我們都不清楚。他能得享棋聖之名,定然非同尋常。雖然我想也許能和他一拼,但也許一上場就會大敗。”

  我道:“他既然來了,肯定要和你們四大名手比試比試,子道兄可該早作准備。”

  曹丕卻道:“山先生何必長他威風,滅己銳氣?你是我許都棋道最厲害的第一高手,你若不行,那我們豈非給小小的江東之地給壓下去了?”

  說著就露了餡,原來他關心的是國家的體面。

  我瞧瞧他,心想:“國清才子貴,家富小兒驕。你蛋大一點,居然就這麼官腔十足,可沒你那倆弟弟可愛。”曹彰性情憨厚,曹植言辭無忌,都比曹丕有趣。

  山子道微一沉吟,曹丕雖然年幼,可是當朝相爺的公子,不能亂說的。

  “雖然我可能不行,但我許昌自有高人,不怕會輸給外人。”

  曹丕清秀的臉上慍意更顯,謙虛也不能這樣啊?道:“許昌四大名手以先生為首,你都不行,還有誰行?”

  山子道道:“其實四大名手,棋力都在伯仲之間,飛侯是開玩笑罷了。不過,”他笑一笑,臉色忽然非常嚴肅起來,“如果真要不丟我們許都的臉面,只有飛侯去迎戰馬綏明,可有必勝把握。”

  曹丕雙手一拍,臉色頓時晴朗起來:“對啊,有師父在這兒,怕他什麼棋聖棋賢?”

  我苦笑一聲,你山子道這麼一推,就把自己脫得干干淨淨。不過對江東二聖,我倒是很想領教一下他們的手段。所以也沒明確表態說行不行,改口道:“下棋下棋。”擺上勢子,對弈起來。

  山子道蒙上黑巾,腰一弓,脖一歪,就再不說話了。

  這時代最頂級的棋手,在我這現代人看來,與我們的水平相比差距還是很大的。主要是一個境界問題。古代棋士的眼界大都很窄,布局左右就那麼一兩個玩來玩去,官子也粗糙。惟一可提的只是他們的中盤戰斗力都很不錯。這樣的棋藝我說讓二子雖然顯得過分點,但讓先是絕對有把握贏的。當然這也得益於他們和我的對局比較少,如果下上一年,估計他們的棋藝就會大長,個別特別有天賦的高手能領悟到現代棋風的精華,也許還能與我一爭勝負。

  但現在,這時代還沒有我的對手。

  奇怪的是,一邊落著子,我一邊忽然就想起那跟蹤高手來。胸中頓時一凜,腦子裡忽然就有些雜亂起來。

  這麼一分心,幾十手以後,局勢並沒有如我想的那麼開始能夠把握,反而是一種我的控制力呈現弱勢的情況。我看看山子道,只看得到他的雙眼,他眼睛熠熠閃光,只盯著棋盤方寸之地,毫不分神。

  這就是他比許昌其他三大高手強的地方,局勢占優的時候更加專心。自然,這時候問他什麼問題都可能碰一鼻子灰。我暗暗後悔沒在開局前問他。但看看身邊聚精會神觀弈的曹丕,又想道:“有這小子在,今天根本不能開口。”

  如此一想,心裡漸漸平靜下來,精力也能夠凝注於圍棋盤上了。

  中局鏖戰正酣,盤上殺得昏天黑地,也許江東棋聖馬綏明的到來激發了山子道內心潛在的競爭意識,也許是前天的惜敗令他非常的不爽,今天他下得分外的出色精彩。

  屋裡三人都是沉迷其中,沒辦法讓眼睛離開片刻。

  山子道下出一著蓋穿,纏繞上我的兩條大龍。我心中一驚:“好著。”這時忽然生出警兆:“好熟悉!難道……對,就是他!”

  雖然只是一閃而過,但那一路跟蹤我的高手信息,卻又一次清晰地傳遞了過來。

  他還在附近!

  山子道閃亮的雙睛忽悠一閃,掃了過來,他已經感應到我心情的波動。

  不管什麼行當,到了一定高度其實都是相通的。

  我歎了口氣,爽快地推枰認輸了。

  曹丕滿臉惋惜之色,手指在棋盤上指指點點,說三道四。山子道默默取下黑巾,垂目看著紋枰。

  這是他下完一局之後的定式。自己默思一會兒,再和對手復盤。

  可是今天我無法再等他了。

  我當即告辭,沖出屋去。

  一直到又跑到大街上,我仍然未能感覺到那人的一絲氣息。

  他又消失了。

  曹丕氣喘噓噓地追上來,道:“師父,為什麼走那麼急啊?”

  我向路南掃了一眼,道:“我輸了棋,心裡不高興。”

  曹丕呼口長氣,笑道:“師父你不是那樣的人。”

  我又向路西看看,道:“哦,那我是哪樣的人?”

  曹丕道:“師父心地仁慈,寬宏大度,世人皆知。又豈會為了一局棋而動肝火?”

  我心頭微震:“這臭小子真才十三歲嗎?”向東邊瞧一眼,眼角卻瞄到北街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阿櫻。

  阿櫻急步走過來,老遠就喊:“阿飛,你跑哪兒去了?純叔等你很久了。”後面跟著她的兩個侍婢紅兒和葉兒。

  我迎上去,道:“阿櫻,什麼事這麼急?”

  曹丕道:“師父,可能是子和叔要回前線,來跟你告別的。”

  曹純?我一愣。在許昌呆了一個多月,曹純時不時常來看我,他的身體狀況我很清楚,比幾個月前好不到哪兒去,根本不適合上前方軍營。

  “是曹大人嗎?”

  阿櫻一把拉住我,一眼看到曹丕:“好啊,桓老二,原來是你拖著阿飛啊!”

  曹丕忙往我身後躲:“櫻姐,不關我事,不關我事。”

  我微笑道:“阿櫻,算了,我已收了他們三兄弟為徒。”

  阿櫻先是一呆,接著忽然笑了起來:“你真的收下他們了?”

  曹丕從我身後露出頭來:“是啊,飛侯親口答應的,我已經磕了頭了。”

  其實連跪都免了。

  阿櫻一指曹丕:“哈哈,桓老二,那你以後得叫我師娘了。”

  曹丕啊一聲。阿櫻雖然還沒跟我正式成親,可曹操夫婦、夏侯淵夫婦等主要長輩都已完全同意,舉行婚禮只是遲早的事。本來曹丕和阿櫻同輩,這回拜了我為師,順帶自然就比阿櫻矮了一輩。

  阿櫻樂得手舞足蹈:“桓老二,這回你還能狡辯什麼?還不過來給師娘磕頭請安?”

  曹丕轉身就跑,叫道:“師父,我去找阿彰、小植他們去。”

  阿櫻道:“桓老二,往哪兒跑?”舉步便追。

  我急忙攔住她:“別追了,回去見曹大人吧。”阿櫻的輕功了得,真要追起來,曹丕肯定沒跑。雖然我很喜歡阿櫻的青春活力,可在這麼多人的大街吵鬧,實在不成體統。我可是兼管治安的司隸校尉,怎麼可以縱容自己的老婆亂來?

  阿櫻大聲沖曹丕的背影叫道:“算你小子運氣,下次再叫師娘。”嘻嘻哈哈拉著我,轉身往回走。

  路上,阿櫻忽然問我:“阿飛,我叫純叔,你肯不肯也叫他一聲純叔?”

  我猶豫一下,道:“當然可以。”

  阿櫻看看我臉,道:“算啦,知道你不願意,不強迫你了。”

  我道:“真的,我是真的願意。”

  阿櫻搖搖我的手,道:“你有這句話就行。純叔比你大不了兩歲,你們又一起兄弟般地過了半年,你肯定不習慣的。”

  阿櫻的手小,我左手被她右手輕輕拉著,這一晃,差點松脫了開。我忙反手一握,把她的柔荑包住,緊緊捏住。回頭看兩個婢女離得比較遠,低聲在她耳旁道:“為了你,我叫他爺爺也行啊!”

  阿櫻一呆,過了一會兒,忽然笑了起來:“那你豈非要喊我嬸嬸?”這話聲音比她平時說話也低了很多。

  我微笑道:“下輩子也別想。”

  阿櫻哈哈大笑,後面丈外的小紅小葉也都捂著嘴笑。顯然阿櫻的話她們也都聽了去。

  又走了幾步,阿櫻低下頭,臉上現出思索的樣子。我在她身旁看著,覺得特別有趣可愛。阿櫻很少有這麼用心的時候。

  默默走過了幾裡路,快到我的司隸府了。我眼尖,看見大門口站著兩名武將,一個是徐宣,另一個只瞧到背影,非常熟悉,略一回憶便想起來,竟然是宋亮。

  怎麼會是他?

  自我走後,宋亮一直和曹休、典滿一起統領虎豹騎,近兩月來捷報頻傳,戰功卓著,深得曹操賞識,已升為強騎校尉,和曹休、典滿並稱領軍三虎。單論職銜,已不在我之下。這麼重要的將領,在這麼重要的時刻,為什麼會突然回到許都?

  我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阿櫻卻似乎沒有准備,被我帶得有點身形不穩。我急忙停住,道:“怎麼,阿櫻?”

  阿櫻看著我,道:“人都要死的,是不是?”

  我道:“是啊。”

  阿櫻道:“那你說人有沒有下輩子呢?”

  “嗯……可能吧。”看著阿櫻一臉渴望的神情,我實在不忍心告訴她,人一死,就什麼都沒了。

  阿櫻歡然道:“那阿飛,你說我們下輩子還做夫妻,好不好?”

  這時徐宣也看到我們,跟宋亮招呼一聲,倆人向這邊急步走過來。宋亮邊走邊叫:“飛帥,飛帥。”

  我對阿櫻道:“那當然。”轉頭道:“宋亮,你這些天過得好啊!”

  宋亮搶步上來,低頭便拜:“飛帥,可想煞宋亮了。”

  我忙松開阿櫻的手,上前扶住:“現在我可受不起你這一拜了。快起來吧。”

  宋亮起身,又向阿櫻見禮:“宋亮見過櫻夫人。”

  阿櫻笑道:“算了,別人亂叫,你宋大人怎麼也跟著亂叫?”說是這麼說,臉上還是眉開眼笑,非常高興。

  宋亮退後一步,看我兩眼,道:“飛帥精神。更勝從前。”

  我笑道:“別再拍了。哎,你不在倉亭指揮虎豹營的弟兄,怎麼回許昌干什麼?”

  宋亮神色一黯,開朗的臉上頓時罩上一層烏雲。

  徐宣在旁插道:“飛侯,曹純大人現在府中等候您。”

  我心中狐疑,道:“好,那我們進去再說。”

  徐宣道:“飛侯,屬下去巡視四城。”

  我知道他因為我們舊日同僚久別重逢,想讓我們好好聚聚聊聊,所以托辭離開。其實現在正當曹軍節節勝利之時,其他各路勢力都瞪大著眼默看事態發展,誰敢這時候跑來許昌鬧事?道:“有勞徐兄。”

  徐宣向我行了一禮,便轉身而去。

  進得府內,老遠就看見曹純正在我的客房裡來回踱步,公孫箭站在一旁。我跟他很熟,關系也一直不錯,笑道:“子和兄自從封了侯爺,就再也坐不安穩了。”

  曹純轉頭見是我,道:“難道你不是侯?”

  我倆一起哈哈大笑起來。我跨進門去,請他上坐,招呼大家都坐。現在我生活安定了,府裡什麼都全,客房裡胡床案幾,應有盡有,大家就不用再坐地席了。屬役獻上蜜水。曹純只輕呡了一口,便放下杯,道:“阿飛賢弟,我此來是向你辭行的。”

  我看看阿櫻,笑一笑,想道:“這賢弟二字,你這純叔整天掛在嘴上,你讓我怎麼改口?”阿櫻翻了我一眼,向曹純道:“純叔,你身體能頂得住嗎?”

  曹純意味深長地看我幾眼,道:“我是被逼無奈,情非得已啊!”

  我微微皺皺眉,心想:“曹純這話什麼意思?他看我干什麼?難道他有意讓我替他去前線?”上前線我倒是很喜歡很樂意,但一想到再跟曹操一起共事,心裡就發毛,危險系數實在太大,毫無安全感。

  側手坐在一塊的宋亮和公孫箭互看一眼,也都覺得曹純話中有話。他倆是很希望我上前線指揮作戰的,宋亮便道:“末將此次回來,主公吩咐,議郎大人如能再回軍營最好,若大人身體欠妥,可請飛帥代替,也是一樣。”曹純還比我先封的侯,我是官渡亭侯,他是平鄉侯,比我高一級。但宋亮在軍中習慣了叫議郎大人和飛帥,所以也還是這麼亂叫。

  公孫箭道:“是啊,軍旅生活嚴酷,曹侯貴體欠安,不如請飛帥替您前去倉亭。”

  曹純掃一眼他二人,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一閃而沒。

  阿櫻道:“純叔,你笑什麼啊?大家都是說正經的。你身子弱,朝野誰不知道?讓阿飛替你去,不也一樣可以鎮住阿休和小滿那兩個混球?”

  曹純又笑了一下,然後笑容凝固在臉上。這回明顯可以看出來,他那是苦笑。

  我吃了一驚:“阿櫻,你說什麼?阿休和小滿怎麼啦?”

  阿櫻道:“嗨,反正都要說的。宋亮,你就都告訴飛帥吧。”

  宋亮看看曹純,曹純點點頭,道:“直說就是。”

  宋亮清清嗓子,就把最近一個多月來前線發生的大事簡明扼要地講述一遍。

  自曹操在官渡夜襲烏巢,一把火將袁氏主要屯糧燒了個精光,特別是大將張郃高覽投降曹軍之後,袁營上下人心惶惶,兵無斗志,將懷離心。曹操乘勢出擊,他首先采用心理恐嚇戰術,命人將烏巢守將淳於瓊及其四員副將的首級、烏巢全部袁軍官兵,約七千人的鼻子陳列於陣前,又將割去了唇舌的牛馬驅向袁營。目睹慘景,大部分袁軍魂飛膽喪,加上張郃高覽從曹陣上親自喊話,令袁軍士氣徹底瓦解。曹操立刻令曹休、典滿等率虎豹騎沖擊袁軍,隨即更投入所有步兵,發起最猛烈的攻勢。袁紹禁約不住隊伍,驚慌失措,和袁譚等人在八百親衛的護衛下搶先逃過黃河,進入北岸蔣奇的營寨,始定驚魂。

  被主帥丟棄的十萬將士,因為沒有得力大將指揮,個個如同無頭蒼蠅,面對凶悍的曹軍,毫無還手余地,各不相顧,四散逃竄,幾乎沒什麼有力抵抗,死傷數萬,剩下的稀裡糊塗便當了俘虜。現場總指揮曹休惱恨他們為袁紹賣命,又懷疑是偽降,下令全部活埋。

  聽到這裡,我再也聽不下去了,道:“什麼,全部活埋?”近來捷報雖然頻頻傳來,每次卻只說又消滅敵軍若干,斬殺大將誰誰,從無一份戰報提到曾割敵之鼻,生埋活人。

  宋亮輕歎一聲,道:“是啊,七萬人。”

  我跳了起來:“七萬人?阿休?”剛才說到曹操割了七千俘虜的鼻子,我已經非常震驚於他的手段之殘忍,想不到曹休居然比他叔父更厲害十倍。這是那個文雅沉著、和氣好言的阿休嗎?

  曹純和阿櫻互看一眼,都輕輕搖搖頭。

  “你為什麼不阻止他?”

  宋亮被我怒氣所迫,急忙站起,低下頭不敢答話。

  阿櫻拉拉我,曹純道:“賢弟且忙惱怒,宋亮他不是沒勸過阿休,可是阿休他……唉,他聽不進去啊。”

  公孫箭道:“是啊飛帥,聽宋大人說完吧。”

  我看看眾人,心想:“你們都是知道內情的,聽到這種慘劇居然還都這麼鎮定自若,有沒有良心啊?”緩緩坐下,放松語氣,道:“好,宋亮你坐下接著說。”

  宋亮不肯坐,道:“末將未能遵從飛帥教訓,阻止曹休大人戕滅俘虜,實在愧對飛帥。”

  我知道,宋亮是個標准的軍人,上級指揮到哪兒,他就沖到那兒,實在也不能怨他。再說他和曹休的地位畢竟還是有距離,能和曹操的侄子相提並論嗎?道:“唉,那也不能怪你。你先坐下。”

  曹純和阿櫻齊道:“是啊,宋亮。”

  宋亮這才又坐下來,繼續報告軍營裡的事情。

  他輕歎一聲,道:“曹副帥下令盡屠俘獲袁軍,其實是有原因的。當時混戰之中,中軍司馬曹啟在他身側,被冷矢射中,穿胸而亡。曹司馬是曹副帥最喜歡的堂弟,曹副帥覺得他是替他而死的,所以他特別心痛憤怒,當即抱著曹司馬的屍首立下誓言,發誓要殺盡袁軍;另外當時俘虜實在太多,比我軍總數還多好幾倍,不光曹副帥,我們大家都害怕,萬一他們突然造起反來,我們有可能反勝為敗。”

  我冷笑一聲:“難道你們忘了在白馬城的舊事?我記得那次你和小滿都在。我們不過兩千多人,俘虜卻有八千之眾?”

  宋亮又低下頭:“末將記得。”

  我怒氣又湧了上來:“記得?那小滿在干什麼?”

  宋亮道:“典校尉也曾和曹副帥力爭,甚至差點和曹副帥動手火並。後來是主公趕來,才喝止了他們。”他抬起頭,直直看著我:“可惜當時飛帥不在。”

  我大吃一驚:“什麼?丞相也趕去了?”心中暗想:“不用問,這次屠殺實質還是曹操的主意。曹休只不過是把他的想法提出來並執行下去而已。”既然如此,那再問也沒什麼意義,再引得宋亮發起牢騷,曹純和阿櫻面上都要不好看了。喔,難怪他們都坐在一旁不肯插話。

  “後來呢?小滿沒事吧?”

  宋亮道:“因為這件事,曹副帥和典校尉勢成水火,互不相讓。主公無奈,分三千虎豹騎給典校尉,令他去了陳留己吾。”

  “陳留己吾?”我想了想,“那是小滿的故鄉。”也是曹操起兵討董的根據地。

  宋亮道:“是啊,主公的意思,一是讓典校尉回鄉祭祖,尤其是代主公向他先尊典韋大人點上三炷金香。另外,是令他安撫陳留大族豪門,穩定當地局勢。”

  “哦,陳留也有異動?”

  宋亮道:“主公得到密報,自袁紹進軍官渡,陳留就有不少大家族暗暗和他牽線搭橋,勾結甚緊。但主公大度,雖然此刻剿滅他們易如反掌,卻不想再咎既往。不過,典校尉在己吾,卻干了一件大事,令主公非常生氣。”

  曹純忽道:“這卻怪不得小滿。”

  阿櫻哼了一聲:“小滿干得好!伯父也是,為什麼不能滅了他家?他們那五個家伙差點害死阿飛。”

  我心念一轉:“你們是說,小滿他……”

  阿櫻搶著說:“是啊,小滿他去己吾第二天,就把五花拳李家的人全給殺光了。哦,不對,還逃了幾個,那五條蟲也沒抓到。”

  “什麼?小滿滅了李家?”我微微一怔。雖然典滿是為報家恨,這樣做也無可厚非,而且我和李家也有仇,但這樣滅絕別人一族,畢竟出乎我的意料。小滿跟我的時候,不是這麼殘忍的啊!

  五花拳李氏是己吾大世族,原來和天星錘劉家、雲龍刀韋家並稱己吾三大家,在武林享有大名。自從十年前李永假公濟私,滅了劉家和韋家的滿門,李家勢力日益膨脹,不光在己吾,就算整個陳留,那也是首屈一指的大戶,家人門客超過兩千人。

  宋亮看看曹純,心裡有點奇怪:“議郎大人一向腦子明快,思維透徹,這次怎麼糊塗起來了?”道:“可是主公十分惱火,因為典校尉這一行動,使得陳留局勢更加不穩,三十余家地方豪強聯名上書主公,要求主公對李氏滅門一案做出交代。袁紹的細作說客也在暗中煽風點火,企圖引發內變。現在陳留及其周圍數郡豪門巨強,都有蠢蠢欲動之勢。所以主公上個月雖然一鼓作氣,在倉亭津又全殲袁熙的三萬幽州兵,但卻因為憂慮後方不寧,遲遲未便渡過黃河,乘勝追擊。只能暫時在南岸集結休整。”

  我明白了,曹操現在非常想趁著袁軍接連遭到重創,一口氣打過黃河,迅速消滅袁氏,早日平定北方。但典滿偏偏這時不合時宜地在陳留鬧出這麼大的亂子,也讓他無比頭痛。典滿是他愛將,又因為追思典韋的緣故,不可能懲罰他。但曹操必定會想到,如今領軍營這麼混亂,完全是曹休暫時沒有足夠獨立統率的經驗和能力,所以他才會想到要宋亮來許昌,請前兩任的老領導曹純或者是我回去整頓秩序。

  我看看宋亮:“難怪你這麼穩重的人會想煞我了。原來是出了大問題,才想起我來。”想了想,道:“情況我都清楚了。子和兄,這次真要麻煩你了。”

  宋亮、公孫箭都感到意外,心想:“飛帥為何這麼說話?難道曹副帥和典校尉之爭,他一點都不放在心上?”

  曹純點點頭,見阿櫻想說話的樣子,忽道:“阿櫻,你們先出去一會兒,我想和阿飛賢弟單獨說兩句。”

  論輩份,他算阿櫻的堂叔;論身份,他是宋亮公孫箭的前首長。所以他淡淡這麼說一句,三人都立刻站起來。阿櫻看看我,道:“好吧,你們說著,我去吩咐他們給純叔弄點好吃的,也算給純叔餞行。”領著二將出去了。

  曹純起身,在屋內轉了幾圈,才對我道:“你是不是不願意去前線?”

  我搖搖頭:“不是。”心想:“你一來就說是向我辭行,那肯定是經過荀彧魏諷他們的批准,簽發下正式文憑,什麼都弄好了。就算我說我想代替你去前方軍營,那也不可能,我何必多說廢話?”

  曹純點點頭:“我力薦賢弟替我前往倉亭指揮虎豹騎,本來荀軍師已有允准之念,只是魏長史竭力反對,所以才弄成這樣子。其實賢弟文才武功,樣樣比我強,統馭部下能力更是出類拔萃,只要你一去,我想阿休和小滿都會心悅誠服,唯命是從。”

  我注意到他這是第二次稱典滿為小滿。心想:“他在軍營裡,好像和小滿沒什麼特別的情誼。小滿也是我去之後才入的虎豹營,平時又都跟著我,很少見到他的。原來軍中見面他都稱呼小滿軍銜,現在他怎麼叫得這麼親切?”古人在稱呼上特別有講究,姓、名、字、號、愛稱、雅稱、別稱等等,其間感情親疏深淺的變化非常微妙,並不是像我們現代人這麼隨便的。

  曹純慢慢踱著步,道:“賢弟,最近汝南方面可有什麼異常舉動?”

  我道:“哦,我一直令細作監視著汝南一帶的劉備勢力和黃巾殘部。劉備在我軍夜襲烏巢之後就逃離袁營,上了芒碭山,一直暗暗操練兵馬,靜觀我軍與袁軍戰局事態的發展。劉辟、龔都退至南陽、新野一帶,似乎和劉表的霍峻部起了一點沖突,正在僵持著,他們應該暫時對許昌沒有什麼威脅。”

  曹純皺皺眉,道:“那為何魏長史那麼強調劉備和黃巾的隱患而不肯同意讓賢弟代我成行呢?”

  我哼了一聲:“那自然是魏大人愛護小弟了。”

  曹純停下步子,詫異道:“賢弟與魏長史可有私怨?”

  我道:“子和兄你誤會了。我與魏長史素無往來,而且魏長史乃是尚書台重臣,連荀軍師都倚為股肱,言聽計從,小弟我位卑職微,又豈敢與他結怨?”

  曹純疑惑地看著我。

  我笑了笑,低聲道:“我也搞不清怎麼回事。我打一開始見到這人,就非常討厭。可能他也這麼想罷?”

  曹純也笑了:“哪裡會有這種事?”想了想,也不禁哼了一聲:“我現在也很討厭這家伙。”

  我愣了一下,曹純為人極像他兄長曹仁,頗有城府,他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來?

  曹純歎口氣,道:“不瞞賢弟,其實我根本就不想去倉亭。”

  我道:“哦,子和兄,你貴體欠安,許都誰不知曉?你為什麼不跟荀軍師當面推辭?”以你的戰功威望,誰也不會說你是畏敵懼戰,不敢奔赴前線。

  曹純恨恨道:“所以我說討厭魏諷。我的話已經說得夠明顯了,他卻裝聾賣啞,故意假做不知,非拿主公之命壓我,逼我立刻上前線。搞得荀軍師也不好再說什麼了。”

  “子和兄……”

  曹純歎口氣:“賢弟不必多言了。我有一事相求。”

  “哦?”曹純那是前領軍營督帥,曹操近衛軍團的首領,位高權重,深受信任,他有什麼難事解決不了,還得來求我?不過我也知道,他這麼非要跟我單獨談話,肯定有很要緊的事情。可是,會是什麼事呢?

  正在這時,外面有人道:“稟報飛侯,屬下有要事求見。”正是都官從事徐宣的聲音。

  我一愣,徐宣不是去巡視四城去了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他也不傻啊,曹純連阿櫻她們都趕出去了,怎麼他還這麼不識趣?

  曹純慢慢走到我椅邊,半俯下身,低聲道:“賢弟可知貂嬋麼?”

  我心想:“後世傳唱四大美眉,你老兄是不知道了。三國美人中,貂嬋不說艷壓群芳吧,前三名應該是沒什麼問題的。我不知道她才怪。”

  “久聞芳名,子和兄何以提起?”

  曹純無神的眼睛閃出一絲亮色:“她現隱居於思忠裡的烈女巷,賢弟有時間可去看看她。此女俠膽仁心,而且對瑤琴圍棋的修養極高,正適合賢弟閒悶時清談。”

  我點點頭:“子和兄放心,你不在的時候,小弟自會時時令人前去看顧,料也無人敢去生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像貂嬋這等美女,相信對其感興趣,自以為有身份可以匹配的男人都會產生追求的念頭。曹純不但身份夠,而且為人比較正派,氣質又文弱清秀,女子對他產生好感也很自然。

  曹純微笑道:“貂嬋小姐義烈過人,自主公以下,朝野無不欽服。我曹純何人,豈敢無禮冒瀆?”

  這話意思很明白,連曹操都不敢沾惹,我曹純就更不行了。

  我卻是誤會他了。

  曹純臉上忽然一紅,道:“和貂嬋小姐一起隱居烈女巷的,尚有另外一名女子,我想請賢弟代我照顧。”

  我正要問他是誰,卻聽門外徐宣又道:“啟稟飛侯、曹侯,徐宣有緊急軍務求見。”聲音中已經透出非常焦急的樣子。

  曹純拍拍我肩,正色道:“賢弟答應為兄,一定要親自去看望她。”

  我點點頭,不是壞差使。“是,子和兄。我明天就去。”

  曹純哈哈而笑,退到一旁坐下喝蜜水去了。

  我道:“徐大人進來說話。”

  徐宣急急進來,顧不得向我和曹純告罪,開口便道:“南方四郡起兵背叛劉表,投靠了朝廷。”

  我訝道:“什麼?南方四郡?”

  自二月出兵北上,與袁紹十萬大軍相持於官渡以來,除了江東的孫策,曹操最不放心的就是荊州的劉表。他不但令呂虔、朱靈二將率三千地方兵協助張繡緊守宛城,監視南陽、新野一線,還不惜血本,從本來就緊張的兵力中專門抽調出一部分精銳去汝南,幫助曹洪、李典剿滅龔都的黃巾軍,以防汝南地區形成星星之火的勢頭,等黃巾再與劉表聯合,得其資助援手,那就大事不妙了。所以後來曹洪“掃黃”不利的消息報來,他毫不困難就下定了必須增援的決心,立刻同意派我去汝南。

  現在小霸王孫策已死,江東對曹操暫時喪失了威脅力,最大的敵人就轉為了荊州的劉表。

  徐宣道:“是,回飛侯,長沙郡太守張羨仰朝廷之威,慕主公之名,特率長沙、武陵、零陵、桂陽等四郡歸於朝廷。目下長沙使者已到達許昌。”

  我心中劇震,曹純也放下蜜杯,趨身道:“徐大人,使者何在?”

  徐宣道:“現在府門外等候。”

  我道:“為何不讓他們往尚書台去見荀軍師?”你真糊塗,許都軍國大計,曹操全都委於荀彧一人。這麼大的事,你不帶他們直接去找他,跑我這兒干什麼來了?

  徐宣道:“今晨屬下見荀軍師出津陽門而去,尚未回轉都城。”

  哦,荀彧出了許都城?我心頭一驚,這件事怎麼沒通知我這主管城防的司隸府?問道:“隨行的都有誰?”津陽門是許都南城最西端的一個小城門,平時都不准許開放的,只有尚書台有權使用。

  徐宣臉色有點不太自然起來,道:“荀軍師囑咐,他此行只是去探一位老朋友,不必讓其他人知道。所以只帶了兩名尚書台的屬官,一位中兵都尉牛金大人,一位是吏部侍郎陳矯大人。”

  漢代的尚書,職責是給皇帝掌管文書。由於曹操獨攬大權,尚書台實際就專為曹操服務了。計有吏部(又稱選部,主選用官吏)、左民(主繕修功作,鹽池園苑)、客曹(主少數民族及外國事務)、五兵(主中兵,內兵,騎兵,外兵,都兵)、度支(主軍過計支)等五曹尚書。

  荀彧深得曹操信任,除在軍中擔任參謀部首席參謀長中軍師這一職務外,在許昌還肩負代尚書令的重職,該管五曹尚書。戰亂年代,能干的官吏目前大部分都在軍中效力,尚書台五曹尚書都空缺著。吏部侍郎是吏部尚書的屬官,中兵都尉是五兵尚書的屬官,現在中間斷了一層,所以他們實際就是代尚書令荀彧的直接下屬。

  陳矯因為辦事干練得力,很快就成為荀彧喜歡的屬官,到哪兒都帶著他去。中兵都尉牛金則應是尚書台派遣保護荀彧安全的武職官員。

  我心中釋然,既然是荀彧讓他不說,那就沒什麼了。

  “好,那快請長沙使者進來吧。”

  徐宣應了一聲,快步出去,不一會兒引進一個人來。

  “稟飛侯,這位便是長沙使者徐庶先生。”

  他身材太過高大,讓開得又有點慢了。我一眼掃去,剛看到對方一身白衣,還沒認清人什麼模樣,聽他這麼一介紹,徐庶?!心頭一凜,立刻從椅上蹦了起來,跳腳上去,握住他手,連聲道:“徐先生,原來是您啊,久仰久仰。”

  那人正是徐庶,見我如此客氣,不禁也是一呆:“飛侯錯愛。”

  我拉著他,牽到我身邊的胡椅坐好,仔細打量他,心想:“長得沒出乎想像,很瀟灑智慧的。就不知道你現在懂不懂八門金鎖陣的奧秘。”一見到他,我就記起池早那混蛋來,“對了,等會兒讓他過來陪酒。”

  池早自打回到許昌,整天忙乎,比我充實多了。我找他幾次,派去的人都是空手而回,不是說池先生又去某地為人看病去了,就是去某藥房訪醫友了。搞過幾趟,我也煩了,就不理會他了。今個徐庶不期而至,頓時就想到:“這可是池早的偶像之一。”

  徐宣和徐庶交換一個眼色,道:“飛侯,那麼屬下先告退了。”

  曹純忽道:“現在什麼時辰?”

  徐宣道:“回曹侯,已近午時。”

  曹純立刻站起,道:“賢弟,我想起一事,還需先去交代,這就告辭了。”

  我忙起身道:“子和兄,這麼晚了,一起吃飯再走?”

  曹純道:“你我兄弟,何需客氣?你先忙正事。見著阿櫻,告訴她我這次實在是沒時間了,下次回許都,再品嘗她的手藝。”

  我見他眼角眉梢似乎微有焦急之色,不知道他突然想到什麼急事,徐庶坐在一旁也不便問,就道:“好,那我送你。”

  曹純邊走邊道:“不用,我和徐大人一起走就好。”

  我也不勉強,道:“好,那麼小弟祝子和兄一路順風。徐大人,代我送曹侯出去。”

  徐宣應諾一聲,側身讓曹純先過,跟著出去了。

  我轉過身,又一屁股坐下,道:“徐先生,咱們接著聊。”

  徐庶暗暗稱奇:“此人竟然毫無一點官架將威。”笑道:“真不愧是飛帥,直爽坦蕩,豪氣過人,我徐庶佩服。不過在下只是一無名之士,飛帥何以知道賤名?”

  我見他不卑不亢,從容不迫,心下也是感慨,想道:“腹有詩書氣自華。三國裡面,你是有真本事的,除了運氣欠點,打仗我看不比諸葛亮差多少。不過你現在自己只怕也不知道能鬧出多大的事來。說到你的來歷將來,我比你清楚啊!”微笑道:“徐兄為報朋友之仇,殺死穎川三霸;又不棄高堂,冒被捕捉的危險攜母奔逃。孝義雙全,可感天地。阿飛我那時游蕩江湖,只恨沒能早日與仁兄相識。”

  徐庶也頗為意外,心想:“這個人真真不簡單。”道:“那都是徐某年幼氣盛,讓飛帥見笑了。飛帥……”

  我截斷道:“哎,徐兄你是我尊敬喜歡的人,叫我阿飛。”

  徐庶點點頭:“阿飛兄,我此來是向朝廷請求援兵的。”

  我道:“願聞其詳。”心想:“南方四郡?那又是怎麼樣的一個戰場?”

  許昌城東南三十裡,有一個小村莊,叫做梅楊村。村子很小,稀稀拉拉就四五十戶人家。村長梅大爺據說跟本朝太尉楊彪沾點親,油水又少,刺兒還很多。所以除非朝廷頒布公開命令,城中各有司衙門平日都很少上這兒來敲詐勒索,即使偶爾來了,也都自覺,干完正事就直接走人。因此雖然是戰亂動蕩時代,梅楊村的鄉親們日子過得卻都平靜從容。

  村子正北口上是個小山丘,再過去是條數丈寬的小河,喚作小楊河,村裡人不識字,稱為小羊河。河上有座一人來寬的小拱橋,原來沒名字,後來大家一商量,就叫它老羊橋了。

  這日清晨,天剛麻麻亮,楊三就被一陣嘈雜聲給驚醒了。

  村子裡沒有起這麼早的,他揉揉眼,瞇瞇天色,掀開草席,從地上撐起身子,探頭向橋北望。初秋天亮得還算早,現在不過寅時剛過(四、五點鍾),誰趕夜路呢,這麼早?

  因為貪涼,他睡在老羊橋的拱頂上,是這座石橋最高的地方。一離開捂暖的草席,頓時渾身上下都透出冷氣,不由自主地打了幾個寒顫。

  果然沒猜錯,從北邊一行走過來三個人,快步上了石橋,打頭一人道:“楊三嗎?快去通報梅村長,京城有人來。”

  楊三一個翻身站了起來,眼睛立刻放出光來:“是張五哥啊,老爺子一直在等你呢。”

  那張五哥疾走幾步,道:“快去,就說張二公子特來拜會田先生。”

  楊三吃了一驚:“張二公子來了?小人這就去稟報大爺。”向他身後看了兩眼,轉身跑下橋去。

  張五哥身後那人道:“老五,以後別這麼張揚。”

  張五哥忙道:“是,二公子,小人明白。”

  幾人過橋入村,村長梅思誠已在村頭等候,他是個六十左右的老人,腰板挺直,面含笑容,見到三人只微微一愕,便拱手問安,把眾人讓入自己的院去。

  入得正屋,張五哥看了屋裡一眼,向身後張二公子和另一人點點頭,便退出去,喊上門外那楊三,到院門外去瞭望了。

  屋內正中地席上端坐一人,他衣衫破亂,披發如霜,雙目輕合,面容枯瘦。但神色卻是寧靜坦然,恍似坐在自己家中一般。

  梅村長道:“田先生,這二位來自許都,先生可與之詳談。”請二人入坐,自己也退了出去。

  張二公子看看正中間那白發人,道:“久聞田豐先生天姿英傑,權略多奇,今日幸會,不知何以指教我等?”

  那白發人枯瘦的臉上微露一絲笑意,卻不說話。

  張二公子等了一會兒,見對方毫無理會之意,便又將前言敘說一遍。

  那白發人又只笑一笑,不說話。

  張二公子皺起眉,向同來之人看去。那人凝視白發人,過了好一會兒,忽然微微一笑,慢慢道:“凝眸知人物,仰面識天文。閣下並非鉅鹿田豐,乃是廣平沮授。素聞沮先生目光如炬,相人必中,何不為我二人一斷?”他聲音低而沉,微有一股澀味。

  張二公子一愣:“是沮別駕大人?”

  沮授滿頭白發驟然一抖,忽道:“察君之步,不過二十;聽君之音,大概是三旬左右;觀君之語,卻有五十以上。君乃何人?”

  那人淡淡笑道:“閣下睜開眼不就知道了?”

  沮授沉默片刻,道:“請恕沮授失禮。我雙目已瞎,睜不睜開又有什麼關系?”

  張二公子失聲道:“沮大人你的眼竟然盲了麼?”

  沮授道:“比起河北屈死的十萬將士,瞎兩只眼睛又算得了什麼?”

  張二公子嗨地歎口氣,道:“是啊,曹操一族,個個奸狡惡毒,官渡慘劇,實在是罪大惡極,人神共憤。”

  沮授嘴角抽動了一下,問道:“張二公子,如果我沒記錯,你名泉?”

  張二公子吃了一驚:“沮大人如何知道?”

  沮授道:“我在袁公帳下多年,對許昌人物多有所知。官渡相爭前期,許都很多官吏與袁公暗中結納獻歡,來往書信都要經過我手。哈哈,不過,據我所知,令尊並非其中之一,而且逐走了袁公派去誘勸的使者。公子為何卻反其道而行,與令尊大唱反調呢?”

  張泉又歎口氣:“唉,雖然我父親大人對曹氏忠心耿耿,驅逐了袁公的使者。但也正因為如此,反而遭到曹操的猜忌,以為我父不立斬來使,是想坐觀曹袁雙方成敗再定取捨。特意派呂虔、朱靈二將率軍駐扎宛城監視我們。我父子久受此二人欺辱,苦處難以言說。最近我兄弟和族人被逼來到許都,行動更加受到約束,動輒被曹氏親信壓迫,心中早想反了去。請沮先生勿慮。”

  沮授心知他言語大半不實,想道:“你爹張繡在袁曹大戰前的去年就投靠了曹操,曹操怎麼會不信任他?呂虔、朱靈二將率軍駐扎宛城,只是為了防備荊州的劉表,曹操那是好意,怕你爹頂不住。嗯,不過後半句倒有可能,許都曹氏、夏侯氏兩族人多勢大,你們張家自尊自大慣了,三分氣當十分賣也是有的。”道:“我聽鶻兒說過你們的計劃,非常詳盡周密。不知是何人所為?我想見見他。”

  張泉瞅瞅他眼,心想:“眼都瞎了,見誰啊?”側頭問身邊那年輕人:“孝直?”

  那年輕人笑了笑:“沮先生見笑了。這份計劃,正是在下等人所制。”

  沮授等候片刻,見他仍然不肯通名,便道:“計劃中所列名單人選,果然有眼力,都是對曹氏擅權極其不滿的官員。不過我有三點疑問,願請教於閣下。”

  年輕人道:“沮先生請講。”

  沮授道:“今年正月,車騎將軍、國舅爺董承伙同黃門侍郎王子服、折沖將軍吳子蘭、長水校尉種輯、議郎吳碩、太醫吉平等十數名官吏,欲行刺曹某人,奪回朝廷權力。不料事機敗露,諸人等反被曹操所陷,盡皆夷滅九族。時未及遠,今之所謀諸人能無懼乎?”害怕的話就很容易猶豫不決甚至反戈倒向,向曹操告密。這種人不需要多,一個就會讓大事全部玩兒完。

  那年輕人完全明白沮授的意思,微笑道:“沮先生所慮極是。名單中人,確有為人猥瑣,膽小怕事之徒,只是此等人皆是外圍之數,對我等大事並無半分知曉。我們只是利用他們對曹氏的不滿,平日方便行事,待其把柄落如我手,再行決定。”

  沮授頗為意外:“那麼君等已參與機密的共有幾人?”

  那年輕人道:“共有七人。”附在沮授耳旁,慢慢說出其中五人姓名。至於職位官銜長幼男女其他方面資料就全都不說了,因為他知道,沮授可能了解得比他還詳細。

  沮授臉色大變:“少君到底是何人?此等計劃真是你一人所為?”

  那年輕人想了想:“其實在下與沮先生極有淵源,只是一旦講出,便需敬先生以祖父禮,實非在下所願也!”言辭中頗見傲意。

  沮授輕輕搖搖頭:“以少君之才,自可與沮某忘年論交。我自經官渡大變,早已不是昔日的沮授了。”當年我比你還要傲慢,在大帳裡連袁紹也敢對著干。

  那年輕人想起七萬之眾慘遭坑殺之幕,亦不禁輕歎一聲:“唉,晚輩乃右扶風(今陝西省眉縣)人氏,法正法孝直是也!”

  沮授詫道:“莫非郿人法真兄之後?”

  年輕人道:“正是先祖父。”

  沮授驟然笑了起來:“哈哈,我與你果然淵源極深,昔日令祖年長我許多,卻不以沮某為鄙,視我為弟。今日沮某是還帳啊!”

  法正笑道:“小弟叨先祖遺蔭,委屈沮兄了。”

  沮授笑道:“只是我不太明白,當年法真兄為人剛正磊落,有清節高名,如何孝直卻這般機敏深沉,思慮周密?”

  法正見他稱呼自己表字,確是將自己視為忘年好友,心下大喜,道:“沮兄可知:鳳隔三代,其鳴不同?”

  沮授一愣,還真沒聽說,道:“有這等說法嗎?”

  法正笑道:“是小弟自己的說法。”

  沮授大笑一聲:“果然是我兄弟。”

  張泉在旁邊,插口道:“二位言語相得,實在是貴我雙方之幸。不瞞沮大人,此次行動計劃的制定,除了孝直出力甚多之外,尚有兩位高人暗中協助。”

  法正道:“是啊,那兩位才是此次‘騰蛟行動’的主要策劃者,小弟只是從旁助力。”他雖然說是啊,其實卻把張泉的話給反了過來。

  沮授立刻聽了出來。法正如此自傲的性子,居然謙虛起來,那主謀不知更是何等厲害人物。想必便是剛才他不肯說的那二人之名。心中把許都的智者遍數一遍,仍是猜測不出,暗暗震驚:“法正已是矯矯不群的罕見人才,居然還有兩位隱身幕後的高級指使者。難道會是他?可是還有一人是誰?有他們主持局面,也許這次冒險真能成功。”

  沮授少有大志,能識人,多權略。十七歲舉茂才,曾擔任兩個縣的縣令,後又為冀州牧韓馥別駕,表拜騎都尉。後見其無能,辭職返鄉。袁紹以詐驅走韓馥,得到冀州之後,仰慕沮授聲名,親自前往沮家,卑詞力邀,重又請他擔任了冀州的別駕(州牧的第一屬官,常外出巡視,並監督州屬各郡)。為了袁氏的大業,沮授殫精竭慮,在政治經濟戰略戰術等許多方面提出大量有遠見卓識的建議,可惜被袁紹接受的寥寥無幾。

  官渡之戰末期,沮授眼見袁氏君臣文武日益驕傲自大,部署的作戰方案顛三倒四,料到大勢已去,己方必敗。雖然侄兒沮鶻暗中前來陳說利害,力勸他出走。但他一心向主,還希望能說服袁紹,突出奇計,一舉將曹操殲滅。於是斷然拒絕,不肯私自逃去。直到親眼看到袁紹在陣前自私自利、貪生怕死,竟然棄十萬子弟兵不顧,瘋狂逃過黃河的可笑鬧劇之後,才不由得心如刀割,滿腔忠烈之氣大洩,昏噩中隨沮鶻殺出亂陣而去。此時河道被曹軍截斷,他身份又非同一般,無法北渡返回冀州。他人雖傷心,智謀分毫不失,指點沮鶻反而南行,來到許都之側潛伏,果然躲過了曹軍的層層搜捕。至於張泉和法正准備起事叛曹,卻是沮鶻告知他的。他雖不知道侄兒如何會卷入這件事中,但聽了計劃之後,也不禁生出興趣,想到:“就算不成,也可以削弱曹操的力量,讓他不能專心致志直搗河北腹心。袁公便可得到一段喘息時間,糾集勢力,再來與曹賊決戰。”對袁紹他雖然失望之極,但心裡還是希望他能擊敗曹操,一統天下。所以當沮鶻提出請他和對方主腦人物見見的意思之後,他立刻就答應了。

  沮授閉著眼睛沉思半晌,頭上白發又動了動,道:“嗯,其二,此事陛下可知曉麼?”

  張泉道:“因為有了董國舅的教訓,我們這次行動分外謹慎。預計在行動前夕,才會稟報內宮,以免陛下受到驚擾。”

  沮授點頭,非常滿意:“如此甚好,皇宮內外皆是曹操一黨羽翼,確需小心。這麼說,除了你們三位,只有五人知悉內情?”

  張泉道:“張五哥原是我父親的貼身衛士,兩個月前父親派他來伺候我,對我們家是忠心不二,但他也不知道真正的內幕。”

  法正道:“我們就只有七人歃血為盟。加上沮兄叔侄二人,不過九人之數。”

  沮授道:“好,好,很好。”他雙目雖然仍是緊閉著,但臉上神色卻越來越見開朗。“智者見於未萌,愚者暗於成事。如此細密,大事可成。”

  法正微一凝神,道:“沮兄第三個問題,莫非是關於司隸校尉阿飛和尚書台長史魏諷?”

  沮授抬起頭,緊閉雙眼的瘦削臉龐正對著法正:“正是,孝直,此二人乃曹氏政權中實力運道均極之優異的文武二臣,目前正處於仕途得意,雄心勃勃的時期,為何卻被諸位列為第一批需要爭取的朝官?”

  法正微微一笑,道:“沮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將此二人作為首要爭取目標,是我們七人商量多日才得決定的大事,其中自有充足理由。待小弟為兄長慢慢道來……”

  正說到這裡,院內一陣腳步聲傳來,不一會兒村長梅思誠拉門進來,匆匆道:“許昌又有人來。”

  法正點點頭,嘴裡慢慢吐出四個字,道:“來得好快!”吩咐梅村長:“拖他一炷香時辰。”轉頭對沮授道:“沮兄,你的老朋友來看你了。小弟要暫時回避了。”

  沮授道:“我在許昌並無朋友,如何會有什麼老朋友?”

  法正撐起身體,向張泉使個眼色,道:“北方四高士,博學篤志沮廣平,切問近思許子將,神閒氣靜賈文和,智深勇沉荀文若。此人與沮兄齊名當世,縱然不識,亦必久仰,豈非神交之老友?”

  沮授一震:“荀彧來了?”

  法正和張泉都站將起來,法正笑道:“昨晚得知他今晨也會前來,所以小弟等趕了個早,先行來拜見兄長。若是來遲一步,只怕日後再也見不著沮兄了。”

  沮授冷笑一聲:“荀彧雖然長於政務,卻無蘇秦張儀之舌,安能誘勸於我?而且他名播四海,乃是個清流君子,自不屑此時來擒我立功。”

  法正道:“但若他先見到兄長,或者兄長就不會見小弟了罷?”微微一笑,也不待沮授回答,和張泉退了出去。

  片刻以後,院中有人輕咳一聲,道:“荀彧特來拜會沮先生。”
不明了 發表於 2011-9-14 10:55
第三章 群賢薈萃

 

  未時(下午兩點)。

  馬行街南,杜康酒樓。

  這酒樓屋宇雄壯,門面開闊。它由五幢二層的樓房組成,東西南北各一幢,中心則是主樓。每幢樓之間都有飛橋、欄檻,明暗相通,樓面上珠簾繡額,燈燭晃耀,獨成一景,氣派非同一般。酒店的大門都用彩色綢緞裝飾成彩門,屋簷下掛著各式燈籠。門口豎著大旗桿,上面彩旗招展,大書“杜康酒樓”。遠遠望去,好不精神。

  走進大門,有著幾百步的走廊,走廊兩邊是天井。天井兩旁則是一間間廳堂,稱為“小閣子”。每間小閣子內放有幾張精致的紅木茶幾和干淨地席,專為貴客飯前休息准備的。牆角花座上放著幾盆別致的盆花。

  晚上,從門口的綢緞彩門上,屋簷下掛著的大小燈籠,到走廊小閣子的各式彩燈,都大放光明,真可謂華燈齊放,望之宛若化境。

  我就在這許都最豪華的酒樓的主樓二層一間最潔淨雅致的房裡宴請徐庶。

  作陪的只有公孫箭。

  照我的意思是在府裡吃飯就可以了。因為阿櫻已經做好了菜,現在倒好,曹純不吃跑了,如果我再一走,那阿櫻不是白忙了嗎?不過阿櫻說什麼也不同意,非要我們到杜康酒樓去吃,說自己做的菜自家老公叔叔吃吃還行,怎麼能拿來招待客人呢?但要她一塊來,她還不肯,說你們商量軍國大事,我娘兒們摻乎什麼?本來要喊池早來陪,也沒找到人。阿櫻說那你把公孫箭和趙玉帶去吧。可趙玉不見了,沒在屋裡練功。徐宣也是送曹純出門就一直沒回來。

  結果就只剩下我們三個人。

  菜並不多,先上了四個:麻腐雞皮、麻飲細粉、冰雪冷元子、水晶皂兒。但酒卻是精品。徐庶非常喜歡這種杜康酒的味道,也不怎麼講客氣說什麼一起干,自己一杯接一杯,連菜也很少吃。我坐在一旁看著他喝酒,覺得很有趣,心想:“徐庶這人雖然文武雙全,但總的來說應該算是像曹操那種智謀類型的人物,才智韜略都是出色當行的。可曹操喝酒是文人的喝法,喜歡說笑話吟歌賦什麼的,酒對他只是助興的玩藝兒。這徐庶喝酒卻更像武將,才真叫喝酒,跟許?他們差不多少。嘿,這倒很對我的脾性。”

  我一邊喝著酒,一邊想著徐庶說的話。

  南方目前的形勢確實很復雜。一方面由於荊州劉表優勢的軍隊卻被軟弱無能的指揮官所驅動,使得強勢領導張羨所率領的弱者方四郡暫時足可與之抗衡;另一方面,四郡內部矛盾重重,互相牽制,而荊州軍則隨時有可能推出比較健全平衡的領導班子,充分發揮出占先的實力而使形勢逆轉。同時東邊的孫氏和西蜀的劉璋也都貪婪地注視著這塊肥肉,心裡打著自己的小算盤。

  然而,最令我感興趣的卻是武陵幫。

  武陵幫?

  我喝口酒,道:“徐兄,你曾提及南方三幫,武陵幫實力最不可忽視,可否仔細講給我聽聽?”

  徐庶放下酒杯,道:“哦,我此次北上,從武陵幫勢力范圍中穿過,偶爾卻發現武陵幫正在暗中訓練部眾。訓練的手法項目專業程度非常高,已可算是一支不折不扣的正規軍。不,我還說得不夠,應該說,除了孫策的三千飛月親軍,我從來沒想到南方還有如此強悍、訓練有素的軍隊!唉,這樣的軍隊出現在一個地方幫會之中,實在令人費解。他們現在雖然大約只有一千多人,但據我看,如果需要,以同樣的訓練方法,用這千余人為骨干,用不了半年,完全可以訓練出十倍二十倍的精銳部隊。”

  我問道:“那麼這是誰的功勞呢?”如此傑出人才,實令人頓生渴求結納之念。

  徐庶道:“不是司馬芝,也不是沙摩柯,他們兩個人我都見過,沒有這種本領。最大的可能,就是那位一直神秘不露面的黑幫主。”

  我沉吟道:“武陵幫為什麼會訓練這麼一批戰士?”

  徐庶道:“這正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武陵幫初興之時,是在四十余年前。當時由於武陵山區盛產金鐵之器,有二人因識開采之術而發了財。此二人富不忘本,拿出家財招收了一批貧窮鄉黨組建設了這武陵幫,以與當地豪族大門抗衡。至今只傳二代。五年前上代顧幫主因病暴斃,遺命黑幫主繼位。這位黑幫主只有軍師司馬芝見過,無聲無名。但他手段卻非常高超,居然說服了沙摩柯這當地一霸率五溪蠻加入武陵幫,力振幫威。這也說得過去。但訓練如此一支大軍,所耗錢糧物質十分巨大,難道他也有爭霸天下之心?”

  我心想:“爭霸天下,又有什麼奇怪呢?值此亂世,只要有本事有機會,誰不做如此夢想?嗯,不過此人實在是神秘莫測,倒需要派人去查查。”目前我的情報來源,中原以南是豫荊地區的杜似蘭,西南是趙楷,西北是淳於賓,東北和東南地區則還沒有建立聯絡點。本來趙楷上月曾傳書說已在荊州物色到一位合適的人才,但這人目前卻不知音信,一直沒有跟我搭上線。

  酒過三巡,又上了一通野味,什麼鵪鶉、野雞、野兔以及醃臘肉脯之類。徐庶吃了幾口野兔肉,道:“京都之地,果然不一般。連菜都這麼好吃。”

  我心想:“這也就杜康酒樓了,再換一家立馬露餡。”雖然曹操經營此地已經有五年了,但因為強敵虎視,隱憂四伏,曹操把心思都用在強兵屯糧上去了,許昌城內的商業服務業就暫時沒有精力顧及。所以時至今日,許昌城真正有規模上檔次能給帝都長面子添光彩的也就這家杜康酒摟。

  公孫箭站起身,給我和徐庶斟酒。我心裡很過意不去,道:“公孫兄,大家都是自己弟兄,不要這麼客氣。”

  徐庶看看公孫箭,笑了笑,卻沒說話。

  公孫箭答應一聲,忽然目光順著窗戶看向樓下,怔了一怔。我就坐在窗邊,那窗很矮,下沿還沒我肩高,就便扭頭一看,哈,找你找不著,一看就看著。

  樓下大街上,自南而北,走著的正是池早那混蛋。他正得意洋洋地左手挽著個中年道士的袖子,右手東戳西刺,在空中不知道搞些什麼鬼畫符,不時跟那道士同時發出哈哈的鬼笑聲。

  公孫箭繞到窗前,喊了兩聲:“池先生,池先生。”

  池早太過專注跟那道士說話,沒聽見。

  我知道他一向耳聾,只有物質刺激才能打動他。順手夾起個野雞頭,“嗖”地擲了下去,笑道:“池早吃肉。”

  這一擲我可用了點內力,落到池早這破人身上,最少要他起個十天半月消不了的血泡。公孫箭是行家,驚道:“飛帥你……”

  我嘿嘿一笑:“他皮厚,沒什麼。”對池早我比誰都了解,心想:“就算砸破你的頭,只要把徐庶介紹給你,那你就什麼痛都忘了。”自打見著徐庶,池早這家伙過去種種欺負我的劣跡我可全想起來了。這回好不容易瞅到他,非好好教訓教訓他。

  雞頭如矢而去。池早根本全無知覺,還在高談闊論,意興飛揚。他就這臭習慣,遇到高興得意就忘了自己小二哥貴姓了。雖然現在他也升了職,算是個小小六品官員,但在這宮城的官道上大呼小叫,實在是太有失朝廷體面。這也是京都城裡都知道他是我的朋友,不然,縱然我司隸府的人不管,許縣令的差役也早該上去干涉了。

  我所處的位置,離大街中間的池早不過十丈左右,我沒有使出急勁,那雞頭飛行速度比較慢,從我出手到敲到池早頭上,大概需要十五秒鍾。

  如果對方懂點武功的話,這麼笨大的雞頭多半傷不到人。要是碰上公孫箭這種眼力內力都極有火候的武將,這種暗器簡直還比不上小孩子玩的彈弓。

  可是用來敲池早的腦袋,這種速度是足夠的了。

  池早走了。毫發未損,和那道人攜手並肩,歡聲笑語,大搖大擺……

  走遠了。

  那塊雞頭,則在費力地跟了他們一段以後,頹然悄悄落地,響都沒響一聲。正所謂“雞頭之末,勢不能敲池早之頭也!”

  我直了眼:邪門!怎麼會有這種事?

  徐庶道:“飛帥的朋友,功力果然深湛。”

  我扭回頭,尷尬笑笑,心想:“那道士果然好功夫,池早無拳無勇,根本沒練過武功,他怎麼能結識這種第一流的高手?哼,這小子居然敢裝沒聽見我說話,怎麼回事?”我那塊雞頭算准了距離時間方位角度,暗攜著九陽功的內力,絕不可能無緣無故地掉下來。但它偏偏就這麼自然而然地無聲落地,這種情況就非常不自然了。只有一種解釋,就是有人以更強更柔的內力化解開我的力道,余力不絕,竟然將那塊雞頭輕輕送至地面。

  池早打死也不可能這麼厲害。

  只有那個道士。

  公孫箭站在窗前怔了一會兒,忽道:“飛帥,小玉兒來了。”

  接著就聽見趙玉清亮的聲音:“兩位先生,這邊請。”

  頌隆客棧的劉老板心裡覺得很不爽。

  這麼奇形怪狀的三個人聚在一塊兒喝酒,他真有點為自己的秘制米酒不值。

  可是人家付了錢。

  劉老板自嘲地鼓鼓腮幫子,有錢就是大爺。

  朝廷的敕令中一直這麼教導著城內的大小店鋪,買賣市集。

  不許慢客,不許辱客,不許詐客。

  這是尚書台的魏大人當著各位大小老板的面一字一句交代的。

  違者棄市。

  劉老板家業雖然不是很大,但也溫飽不愁,可不想被官差拖到大街上侮辱一番之後給宰了。

  旁邊一個斜眼的小伙子道:“姐夫,不如我去找劉四爺,把這幾個狗男女趕出去。”

  劉老板瞪他一眼:“整天不干好事,就知道結交一些狗頭朋友。我告訴你金二,你要再這麼跟那幫閒漢胡混,可別怪我不看你姐姐面子,請你滾蛋了。”

  金二斜斜眼,忙換個笑臉:“姐夫,看您說的,我不也是想給咱們客棧找個靠山嘛。”

  劉老板哼了一聲:“靠山?就清樂社那幫王八蛋,整天就知道擎鷹架鷂賭博落生、挑鵓鴿斗鵪鶉,惹得四鄰不安,五親難定的,還能干出什麼好事?”

  金二忙道:“姐夫,姐夫……”

  “光當”一聲,一只瓦瓷酒壺被扔到地上,跌得粉碎。只聽一個粗暴的聲音大罵道:“什麼破爛酸酒,惹老子兄弟生氣?”

  劉老板驚了一驚,開始還以為是那三個外地客又攪亂子,再聽聲音發出的方位不對,那三個坐在靠裡南邊的一席,摔酒壺和罵聲卻是從相反的地方,北邊席上發出來的。舉目瞧過去,只見兩個壯漢,胡子拉碴,頭上用塊破布包著,穿著千針萬補的破爛短衫,也不跪坐,就那麼東倒西歪半個屁股著地斜著眉毛盯著自己。

  金二連忙跑過去,陪笑道:“彭五哥,馬六哥,兩位大哥多包涵。我姐夫他不是有意說貴社壞話。多包涵,多包涵。”轉身又取了一壺酒,給二人酒杯斟滿。

  左邊那人重重哼了一聲,端起酒杯灌了下去。右邊那人也端起杯,卻忽然歎了口氣,又放下杯。

  左邊那人放下杯,奇怪道:“老六,又歎什麼氣啊?”他聲音粗糙響亮,正是剛才罵酒酸的那主兒。

  右邊那人把另半個屁股放下地,身子坐正,盤起雙膝,正要說話。南邊有個清脆的聲音道:“笨蛋,這麼大個人,這都不明白,你伙計是覺得人家說得有道理,心裡羞愧呢。還問什麼?”

  左邊那人左手在地上一撐,半邊屁股借勁一彈,身子旋轉一周,站了起來,罵道:“放狗屁!我兄弟想什麼,你他媽又怎麼知道了?”一瞪眼,發現對方是個小姑娘,不禁一怔。

  那姑娘雙睛一寒,怒道:“好臭!喜子哥,掌他的嘴。”

  她身左側一個亂發黑漢立刻從地上站起來,道:“好勒,阿袖妹妹。”

  右面的那小嘴小眼的漢子挺身道:“阿袖、馮喜,徐大哥上午臨去之時,怎麼吩咐我們的?別惹事。”

  阿袖一瞪亮眼:“喜子哥別理小嘴傻子,這兩個家伙不是好人,打扁他們,徐大哥不會怪的。”

  馮喜聽她叫自己喜子哥,卻把小嘴傻子後面的那個哥字給省了,心中大樂,道:“看喜子哥的。”邁步就走了上去。

  這三人正是和徐庶一同前來許都的桓袖、黃敘和馮喜。

  他們一行十四人其實三天前就已經到了許都,徐庶多經世事,心中又有自己的打算,所以沒有匆忙去尚書衙門遞交公文,而是先找了這家頌隆客棧住下,花了幾天時間在城中四處走動,打探朝廷目下的各種情形,順便探訪京都的民情。因為怕阿袖和馮喜這兩人惹事,每次出去都讓他倆和自己一路,寸步不許離開,或將二人分開,自己帶著馮喜,而讓黃敘陪阿袖去逛街。阿袖游歷許都,見京都風貌果然與長沙偏僻之地大大不同,頗感興奮。她一興奮就想鬧點什麼事,偏偏死胖子不肯給她機會,大家分開來吧,那小嘴傻子又謹小慎微的,令她十萬分地討厭。一點大好的胡鬧想法給攪得七零八落,心情本來就不甚佳,偏偏這死胖子今天自己去見飛帥,卻把自己三個人都給圈定在這牢籠般的客棧裡不許離開半步,桓小姐從早晨喝到現在,怒氣早已充塞全身,正煩沒地方發洩呢。碰上這兩個小混混,豈非天賜瀉火良藥,焉肯放過?

  “砸爛的東西,本小姐如數賠償。”

  公孫箭從杜康酒樓出來,手一招,司隸府衛士首領、門下司馬劉目立刻會意,牽過他的坐騎,走至跟前,道:“公孫大人,是否用騎?”

  許都城城內以一條東西橫街將城劃分為南北兩區,宮城集中建於北區北部,以南設立國學、明堂、靈台,東部建衙署,西部置苑。南區主要是居民區,有長壽、吉陽、永平、思忠四裡。北區南北方向的中央大道便叫馬行街。雖然如此,但也並不是任何人都能在這條街上縱馬而行。事實上除了漢獻帝、曹操以外,只有曹家極少的親信大將敢在這條街上走馬。

  杜康酒樓因為有朝廷高層的背景,被允許建在北區最南段。所以杜康酒樓就坐落在馬行街之尾,宮城和民城的交界處。

  公孫箭看看通往宮城的北方,點點頭,伸手接過韁繩。

  劉目道:“公孫大人是要北去?”

  公孫箭一躍上馬,低頭看看他微現疑容的面部,揚鞭笑道:“是飛帥的命令。”

  劉目神色松弛下來,躬身退後兩步,道:“是。”

  公孫箭一打馬臀,嘀嘀聲中,戰馬奔馳而去。

  劉目看著公孫箭的背影,怔怔發呆。他是在白馬一戰中隨劉大、劉二起投入曹軍的鐵肩門三師兄,精明強干不次於劉二。雖然司隸府的人掌管督率京城徒隸,查捕京師以及附近州郡奸邪和罪犯,在城裡大街小巷有很大的行動自主權,但他深知飛帥最近比較低調,不肯濫用權力,這麼在馬行街上飛騎馳騁,實不合飛帥一貫的作風。

  隨行護衛的另一首領司馬劉綱從樓道走出來,道:“有什麼不妥嗎?”

  劉目和他一向知心,並不掩飾,道:“哦,綱哥,我覺得今晚公孫大人舉止有點反常。平日他都是很穩重的,從來沒有這麼著急過。”

  劉綱哧地笑了:“我知道了,剛才池先生從這兒過去,飛帥在上面一定是看見他了,所以要讓公孫大人去追他。”

  劉目道:“那應該讓我們去追才對啊!”

  劉綱道:“池先生很難請的,我遵飛帥之命去請過他好幾回,都沒見到人。據說他脾氣很古怪,平時喜歡說些瘋話,結交的都是些奇人。”

  劉目哦了一聲,不再說話,和劉綱一起又隱身於樓下去了。

  公孫箭的確很急。

  飛帥告訴他:“去追池早,請他回來陪徐先生喝酒。追不回來也不要緊,知道他在什麼地方落腳停留也行。”

  公孫箭知道,飛帥是怕自己不是那道人對手,所以話說得很活。

  但他決心要將池早和那道士一起追回來。

  他懷疑這道士是一個人,一個他很久都沒見到了的人。

  戰馬奔行一陣,走了大約四五裡路,已經深入到宮城中心地帶了。街上幾乎見不到一個人影,只聽見自己的馬蹄得得聲。公孫箭忽然勒住馬,四下打量左右房捨,暗暗想道:“我只是因為趙玉引那兩位先生上樓客套耽誤了片刻,基本上是銜尾而追,如何追了這許久還沒追上?”

  正遲疑間,忽聽身後有人“唔”地慘叫一聲,聲音很低,但公孫箭耳力極佳,心頭一驚:“是池先生的聲音。”兩腳輕輕一點馬鐙,人已經從馬上倒躍而下,輕輕在空中轉個身,落到一堵牆邊。耳朵貼在牆上,仔細傾聽。他的戰馬甚有靈性,慢慢也挪了過來,居然蹄聲並不很響。

  聽了半晌,牆內再沒有什麼動靜,不覺奇怪:“池早被人劫持,他本身毫無武功,只發出一聲並不奇怪。但陪他的那道人為何卻一聲未出?”以那人的武功,就算遇上再厲害的高手,也不可能驟然間就制住他。

  這種高手只怕這世界上不可能有。

  他退後幾步,仰起頭,仔細打量這屋捨。

  主人顯然是有身份的人家:紅色大門,院落寬闊,屋宇高宏,巍峨華煥。公孫箭在許昌城裡轉悠的日子也不短了,很有經驗,知道按這種建築外觀,估計裡面至少得有二至三道門,每兩道門之間有聽事房,房裡打手惡狗什麼的也不會少了去。

  看了半天,心想:“看這情景,這裡住的人不是達官顯貴,便是巨族豪門之長,我一介小小的司隸府從事,就算能進去搜查,估計也討不到什麼便宜。不如先回去稟報飛帥。”許昌全城共分4裡24街,又稱坊,每街坊設一亭長。大坊五百戶,小坊六七十戶,也有圍牆包圍。一旦有事,負責各坊的官兵立即關閉各坊大門,挨戶搜查。

  公孫箭年齡在我手下一班人中最大,他為人可不像趙玉典滿那麼簡單沖動。雖然司隸府見官大一級,逮誰查誰,但他見了這房捨的氣派,立刻把前因後果想了一遍,知道悄悄離開乃是最佳選擇,牽馬便走。

  走到街上,公孫箭見四下並無異常,心想:“還好,沒有驚動別人。”扳鞍任鐙,上馬准備趕回杜康酒樓。

  他左腳剛踩上馬鐙,忽聽身前一聲輕笑:“公孫大人,為何過門不入啊?莫非我大哥閉門不納,竟敢慢待你這位司隸府的神箭公?”一陣蹄聲達達,幾騎緩緩行了過來。

  公孫箭定睛一看,最前面二人一黃一灰,均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認得其中那個黃衫少年,乃是大將張繡的二公子張泉。

  這裡居然是張繡的府第。

  公孫箭暗吃一驚,還沒來得及說話,身後那紅色府門“吱呀”一聲,忽然開了,擁出七八個人來,當先一人紫袍銀甲,但沒戴頭盔,白白一張臉上留著三縷蒼髯,滿臉是笑,邊走邊道:“公孫老弟,前幾天剛說要請你吃飯,想不到今天這麼巧就遇上,這回可得給本人一個面子了吧?”

  公孫箭一扭頭,不覺一呆,認得,同行,長樂宮衛尉陳諱。“陳大人,你怎麼在這裡?”心想:“這人怎麼也到張繡的府上來了?”

  張泉跳下馬,哈哈一笑:“那是,公孫大人豈能不給陳大人面子?就在敝府共飲好了。”

  衛尉在漢代,那是九卿之一,掌管宮門警衛,徼循於宮中。如果說司隸府掌握著許昌城外圍的武裝,那麼衛尉控制的就是內城的力量,部下都是禁軍中的精銳。

  公孫箭遲疑一下,左腳從馬鐙上放下來,暗暗叫苦:“這下脫不了身了。”前天他偶然遇上陳諱,陳諱確實提到要請他吃飯,但他以為不過是對方客氣話,所以就爽快答應下次一定奉陪,支吾過去。沒想到剛過去兩天就又碰上他。心想:“我急著回去見飛帥報告池先生的事,怎麼能跟你瞎耽誤時間?但……”陳諱位列九卿,品級比飛帥還高,雖說他不是曹操嫡系,可自己豈能當面給他難堪?

  正遲疑間,張泉和陳諱幾乎同時走到他身前,一拉左手,一挽右臂。張泉道:“相請不如巧遇。陳大人是內宮衛士之首,你公孫大人卻是飛司隸的得力下屬,都是等閒難得一會的忙人,今日兩位無論如何得賞小弟一個薄面。”

  陳諱笑道:“正要叨擾。公孫大人,請。”

  公孫箭無奈,道:“既如此,兩位請。”忽然覺到側面似有兩道銳利目光逼視,一側臉,正見到那適才和張泉並肩而乘的灰衣少年轉過頭去。

  張家的府第真是非常寬闊,居然有四道門。公孫箭一邊走,心裡暗暗想:“這比我們司隸府也差不了哪兒去。”司隸府是按曹操的級別修建的,如何闊大還有好說。按張繡的級別,卻怎麼也可以居住這麼大的地方?

  身後有人澀聲道:“張將軍家族有近千戶人家,四千多口,在許都只排在李典將軍之後。宮城中卻只有這麼一幢府第,實在是太小啊!”

  公孫箭一瞧,正是那神秘的灰衣少年。心想:“這少年似乎一直注意著我,我四處張望,面帶詫異,被他看了出來。”點一點頭,道:“閣下是……”

  張泉從旁面側過頭道:“這位是我張府的總管,法正法孝直。”

  公孫箭哦了一聲,道:“法總管。”心想:“此人說話隨便,而且剛才竟然和你並騎而行,決非只是一個小小總管而已。”

  法正道:“公孫大人毋須客氣,神箭公的威名,我等久仰多時,今日能與君共飲,實在是三生有幸啊!”

  張泉和陳諱互看一眼,一齊笑道:“正是。孝直真說到我們心裡去也!”

  公孫箭見了幾人神氣,心裡暗暗警惕,想到:“這頓酒,可真不是好喝的。”

  我舉起杯,微一拱手,看向趙玉:“玉兒,這兩位是……”

  我這人懶散隨便,有坐的地方就不願站著講話。所以趙玉引了兩位客人一上來,我二話不說,先請大家都入席再報姓名。

  趙玉坐在我身旁,撓撓後腦:“這個……”問那年少一點的高個書生:“累哥,這位老哥叫伊……伊什麼?”

  那書生約有三十四五的樣子,一張紫臉皮很是特別,聽了趙玉的話,道:“伊籍先生。”他說話可真簡省,說了這四個字就閉上嘴,什麼副詞助詞全都沒有。

  徐庶道:“是新野二賢伊籍和趙累?”掃一眼那紫臉書生,再看看那先生。

  那人大概四十歲上下,氣度優雅,一直面含微笑,見徐庶問起,笑道:“不錯,正是我們兩個閒人。我和趙兄也久仰徐兄大名,聽說飛侯今日在此宴請徐兄,特地趕來相見啊!”

  徐庶不禁奇怪,瞅瞅我。我也奇怪,心想:“你們是沖著徐庶才來的嗎?那怎麼會是玉兒引見?”

  徐庶心道:“我和你們新野二閒只是互相聞名,並無交情。而且今天我剛剛正式在許昌露面,如何這麼一會兒功夫你們就知道了?”想了半天,還是不甚明白。

  我問趙玉:“你是如何遇上這兩位先生的?”心想:“新野二閒?這名字很好聽啊。”

  趙玉道:“哦,飛叔這樣的。我在房裡練功,忽然……”掃一眼趙累,改口道:“心裡有點煩躁,就溜出去玩,路上碰上他們,說想見見飛叔。我就帶他們回司隸府。結果你又不在,嬸嬸說你們在杜康酒樓,我們就來了。”說著,沖我使個眼色。

  我皺起眉頭,想道:“別亂擠眉弄眼,你中間這麼大氣喘,我就知道沒什麼真話。”徐庶那是當代有數的人物,在他面前耍這種把戲,實在太不好意思了。

  徐庶道:“阿飛兄,我還有幾位同伴現在一家客棧等我,不如我明天再去拜會你吧?”

  我嗯了一聲,怪我的來了。急忙站起,道:“我想和元直一道去走走。”伊籍和趙累後來都在劉備手底干活,地位說重要也重要,能力也都是有的,但比起徐庶,那可差得太遠了。所以得罪這倆人還不怎麼樣,可千萬別把徐庶給放跑了。

  伊籍微笑道:“徐兄何必如此見外?我與令師水鏡先生也頗有交往,此次前來許京游玩,他老人家還囑咐我,如若有了徐兄的消息下落,回去一定要告訴他。如今我剛見徐兄,徐兄便走,讓我日後如何向尊師交代?”他年齡大過徐庶十歲不止,卻口口聲聲徐兄徐兄,言語又十分平和有理,徐庶心裡不大高興,本來已經站起來准備開路,這時候卻覺得這麼就走,可真對不起在座的諸位了。

  伊籍站起身,道:“我和趙兄都已在飛侯府上用過飯,如果飛侯和徐兄吃好了,不如大家一起到徐兄所住客棧相聚,飛侯,徐兄,您二位以為如何?”

  我其實沒吃飽,估計徐庶也差不多。不過我們倆都站起來了,這叫“羞臀難再坐”,伊籍不愧比我們多吃了十來年干飯,就是會來事,這麼一說,趙累、趙玉二人也都站起來,趙玉道:“是啊,反正吃飽了。走得了。”順手在肚子上摸摸,還是癟的,心想:“我什麼時候吃過飯啊?伊……雞這爛人,盡胡扯。”

  徐庶和我一瞧,民心不可違啊,便都哈哈一笑,欣然同意。當下我讓劉綱暫時留在杜康酒樓等公孫箭,其他的人一齊出內城,直奔頌隆客棧而去。

  頌隆客棧在長壽裡中心地帶的金昌街上。金昌街是個大街坊,有四百來戶人家,頌隆客棧的酒水在金昌街很有名氣,生意一向不錯,一天到晚人流不斷。

  山子道居住的地方離這兒也不太很遠,我對這一帶還算比較了解,開始還擔心人太多沒地方坐,到跟前一看,店裡根本沒什麼喝酒吃菜的顧客。幾乎所有的人擠成一個半圓圈,圍在離客棧門口旁邊不遠的地方,不知道看什麼希奇。

  我們從人群後走近前去,向場地中間看去,只見四個人,分成兩撥正打得熱鬧。徐庶一瞧,鼻子都氣歪了,這不是阿敘和馮喜嗎?再往旁邊一看,稍遠處阿袖站在場地邊緣,正和一個男人張飛穿針——對上眼了。那人面貌英俊,看年紀也不很大,最多二十出頭,但周身散發出一股凌厲的殺氣,很遠就可以感覺得到。阿袖面部表情非常緊張,但雙目之中毫無懼意,惡狠狠盯著對方。她左手握拳護在胸前,右手卻伸到左腰上,似乎要掏出什麼東西。她二人靜止不動,但身邊卻根本沒人敢靠前,大家都離得遠遠的。反而馮喜和阿敘這邊打得厲害,諸人卻滿不在乎,越湊越近。不少人嘴裡還嘀嘀咕咕:“嘿,這小伙子手可真快!”“哇,這家伙這麼粗,閃得倒挺不慢。”“那是,人正練減肥功呢!”

  徐庶低聲把阿袖、黃敘、馮喜三人指給我看。我點點頭,心想:“徐庶帶來的這兩個少年功底都很厚實,雖然對上清樂社兩個有名的打手,也有得一打。倒是那小姑娘恐怕很危險。”雙方實力完全不是一個檔次,那人隨時有出手一擊的可能。以他的武功,一旦出手,阿袖不死也要重傷。

  我向身後的趙玉和劉目呶呶嘴。這倆人最近常在大街上維持治安,慣熟,見我下了清場的命令,劉目立刻指揮手下衛士取出銅鑼,重敲三聲,喝道:“司隸府辦案,閒雜人等速速回避離去。”趙玉則邁步向阿袖和那高手少年走去,嘴裡呲呲作響,道:“喝,東方公子什麼時候改了性子,跑這兒欺負小女孩家來了?”

  那少年聽出趙玉的聲音,臉色一變,身體周圍散發的強烈殺氣突然為之大消。阿袖立感壓力巨減,不由得喘了一口氣,退後一步。那少年看看她,哼了一聲,道:“既然你退讓一步,我也不來跟你計較了。”沖趙玉拱了拱手,轉身便徑自去了。那彭五馬六外表橫蠻,卻都是老江湖,一聽是司隸府的人,又見連東方公子也走了,都無心戀戰,互相打個招呼,拉個破綻,拔腳也跟著跑了。

  馮喜大叫道:“鐵巴掌,我還沒打過癮,你跑什麼?”

  馬六邊跑邊喊:“茅房裡的石頭,下次再試你的拳。”

  黃敘雙掌疾如閃電,身隨手轉,一招一招又一招,雖然面前已經沒了敵人,卻仍是勁風習習,力道沛然。

  徐庶大感奇怪,喝道:“阿敘,還沒丟夠人?快住手!”

  我笑道:“別管他,他跟那彭五一場架,領悟到刀法的另類奇妙變化,對他今後大有裨益。”

  黃敘驟然停手挺身,鼠目直視,盯著我道:“你說他使的是刀法?”

  我嗯了一聲,道:“彭氏斷門刀乃快刀之宗,黃兄弟你竟然能以快打快,絲毫不落下風,實在難得。”這兩個月我雖然深居簡出,難得和外界高手切磋研討,但我的耳目卻一點也不閉塞。那彭五是清樂社六大高手之一,擅長快刀,去年曾以掌為刀,在達貨大市集中剎那間一招砍翻扁擔社的“三大橫梁”,那三人都是雙肩同時中著,肩骨粉碎,六條胳膊從此廢掉。我對武學的研究向來精益求精,對任何高明的東西都極其有興趣,聽說此事暗中托人專門去看了那三人受傷的情景,最後斷定是斷門刀法,而且此人的刀法已臻一流之境,竟可化掌為刀。彭氏刀法創立的時期大約就在三國時代,傳到後世,有個學名叫做“五虎斷門刀”,也許這人就是創立這一刀法的始祖也未可知。

  “斷門刀?”黃敘櫻桃小嘴忽然張得大大的,“啊,我明白了,原來力道要似斷非斷,未斷已斷。”猛地又一伸雙掌,五指筆直並起,左右砍劈數下,果然得心應手,忍不住啾唇而笑:“哈哈,好刀,好刀法!”

  馮喜看看自己的雙手,道:“好硬的家伙,腫起來了。”

  我瞧了瞧,他手掌本來就比較肥實,這時候也不過稍微有點面包的雛形,便道:“那是你拳頭也夠硬,不然就不是腫了,而是松了。”

  馮喜道:“什麼叫松了?”

  我微笑一下,看客棧的旁邊有幾分菜地,邁步走過去,找一處比較潤的地方,伸手抓捏起一把濕土,舉起給他看:“就這樣,便叫松了。”稀泥順著拳縫慢慢淌了出來。

  馮喜明白了:“打爛了啊?”

  我把剩下的土扔掉,笑道:“是啊,你的手腫了,我看那馬六的手也不會好過,最少也得疼三天。”

  馮喜道:“你怎麼知道?”

  我心想:“他叫你茅房裡的石頭,茅房裡那是什麼石頭?又臭又硬!嘿嘿,他不疼能這麼氣急敗壞?嗯,讓玉兒和你說說。”為了拉攏徐庶,我早決定愛屋及烏,對他手下這些人也都極力爭取好感,尤其我對這倆丑小子還真是很喜歡,所以不惜再次犯規,出言點撥。那馬六的掌法雖然已有很大變化,但卻似乎源出西涼鐵掌功,這門功夫玉兒懂的比我多。

  轉過身,剛想叫“玉兒”,就聽“啪”地一聲脆響。定睛看去,只見趙玉捂面而退,那小丫頭阿袖俏臉通紅,右手卻揚在半空,凝住了。

  阿袖一掌驅趙玉。

  原來阿袖和那英俊少年對峙許久,精力早已耗盡,開始還仗著一股狠氣硬撐著,等那少年三人一退,又見己方援軍趕到,心神一松,兩腿便軟,身子向著地面就倒。

  趙玉剛巧走到左近,他為人單純,可不明白什麼男女之防,授受不親,見她要跌,急忙趕上幾步,張臂一把抱住。阿袖平素雖然刁蠻胡鬧,但她乃是大戶小姐,千金之軀,什麼時候被男人這麼抱過啊,頓時羞憤並生,體內突然間有了無窮的力量,不但立刻掙脫趙玉的懷抱,而且順手一掌,打得趙玉踉蹌倒退,臉上長出五朵纖纖玉指花來,至於是否會和馮喜的手一般腫將起來,那就再說了。

  徐庶急忙過去,斥道:“阿袖,你干什麼?”

  阿袖舉著手,指著趙玉道:“徐大哥,他……他……”話未說完,腳一軟,又倒在地上了。

  趙玉狠狠瞪她一眼,一扭身,跳上自己的白馬,疾馳而去。

  我知道趙玉性高氣傲,這回莫名其妙地被一個女孩給打了,心理一定非常不平衡。雖然他不願跟這女孩一般見識,但一怒之下,可別鬧出別的事來。忙讓劉目去跟著他。劉目應了一聲,帶著兩個衛士也上馬向趙玉的方向追去。

  徐庶扶起阿袖,讓馮喜背著,站起身,道:“這次多蒙飛帥解圍,阿袖她……”

  我道:“元直何必客氣?至於這誤會嘛,我想沒什麼大問題。”

  阿袖突然抬起頭,看向我:“你就是那個飛帥?”

  我嗯了一聲。

  阿袖急忙連捶馮喜的肩頭:“喜子哥,放我下來。”

  馮喜應了一聲,正要放下她。徐庶道:“她根本站不住,放下來干什麼?”又對阿袖道:“有什麼話你就說,別這麼任性。”

  阿袖恨恨瞥了他一眼,不再提放她下來的事,只是轉過頭來,一雙眼睛卻好奇地圍著我的臉轉悠。

  過了一會兒,我這面對任何強敵都毫無懼色的堂堂飛帥,也不禁開始覺得不自在起來。

  因為她看得時間實在太久,而且毫無收眼休息的意思。

  徐庶也被她這麼盯著看過,明白我的感受,心裡暗笑,道:“阿飛兄,我們進客棧再說話吧?”

  阿袖瞪他一眼,垂下頭,靠著馮喜粗壯的肩脖,算是收工了。

  我如蒙大赦,忙道:“好,好啊!”

  進得頌隆客棧,看了看,還好,裡面壇盞杯壺、幾門窗櫃打爛得很少。劉老板顯然因此對阿袖等人觀感大變,不再認為他們是鄉下蠻子,主動過來招呼,並堅決不肯接受任何賠償。

  那就算了吧。徐庶道過謝,將大家都讓到他的房間裡,我、伊籍、趙累、阿敘等圍圈坐下。馮喜要送阿袖去她屋裡休息,徐庶道:“得了,她能耐得住?讓她也坐。”把一邊的席子都留給了她,讓她躺著聽大家說話。

  待大家都坐定介紹完畢,徐庶正要說話,伊籍忽道:“徐兄,我聽說大丈夫生於亂世,當尋覓明主,施展抱負,立萬世之功業,傳不朽之英名。徐兄以為如何?”

  徐庶欣然道:“伊兄所言,正合小弟心意。”

  伊籍一指馮喜、阿敘:“徐兄二位小友,皆有不凡造詣,卻恃迸發之恚怒,奮一時之意氣,大庭廣眾之下,與市井閒漢爭半日短長。伊籍對此實在不以為然。”

  馮喜沒聽明白,道:“你說我什麼?”

  阿敘哼了一聲:“他罵你亂跟人打架。”他在長沙時本是個閒漢頭子,伊籍罵他們意氣用事他倒不在乎,因為那不是他的錯。但伊籍言辭中表露出非常瞧不起閒漢的意味,這半句他聽著可不順耳得很。

  馮喜翻翻伊籍,心想:“這家伙跟飛帥一起來的,忍忍。”

  躺在席上的阿袖翻個身,把臉轉過那邊去。

  我微微皺眉,心想:“頭次見面,這伊籍也未免太直接了當,不給人面子了吧?”尤其他和我也是第一次見,這麼當著我抨擊徐庶的朋友,實在是讓三方面都很尷尬的舉止。急忙和泥:“那清樂社平日依仗高官勢力,欺行霸市,行徑十分惡劣。我司隸府和許縣衙門早有心整治。黃兄弟和馮兄弟路見不平而出手,亦是好漢本色,伊兄又何必苛責?”

  不料徐庶卻恭恭敬敬向伊籍拱手道:“伊兄教訓得是。他二人如此滋事,我定會好生教訓。”

  我和伊籍都大感意外。伊籍暗想:“曾聽司馬先生言及徐庶,說他天賦智慧,外剛內傲。想不到短短兩年不到,他變化十分之大,竟能如此心平氣和。其人修養如此,又正值盛年,聽他言語,更屬有心。必然懷才待沽,我不如直言不諱,勸服於他,借機也可先立一功。”道:“徐兄此次北來,可是為了荊州劉景升之侵?”

  徐庶點點頭:“正是。長沙被圍,已有四個月,形勢十分危急。二位多聞廣識,還請不吝指點。”

  伊籍看看我,笑道:“飛帥在此,何必他求?”

  我道:“伊先生休要取笑。阿飛在許,無權無勢,恐怕無能相助!”我這地方三品現在也就能維持維持治安,雖說每天能上朝見到皇帝,可就連那漢獻帝實際上也無權調動一兵一卒,我又能干什麼?我說話也不算數啊!

  阿敘和馮喜對視一眼,臉上都現出失望之色:“這飛帥說話怎麼這麼洩氣啊?”

  徐庶低下頭,身子坐在腿上,垂起眼皮,自己想著自己的心事。

  伊籍道:“飛帥,南方四郡雖屬蠻夷荒原之地,但魚米之鄉,鹽鐵之源,官倉廩實,民間亦極其殷富,遠非河南河北官貧民瘠這等狀況可比。若能據之而治,精煉士卒,以飛帥之威名,徐兄諸位文武賢才為助,自足抗四方而霸三江。然後延攬英雄,乘時而動,東入六郡以為門,西通巴蜀而倚險,則整個南方不復為王土矣!”

  此言一出,滿室皆驚。

  其時雖然群雄並起,國家混亂,但擁護漢室正統仍為朝野主流思想。這番話內容實在大逆不道,只適合在密室裡兩人談心時悄悄講。現在這麼多人,而且眾人分別來自不同地域陣營,他這麼亂說就不但顯得交淺言深,而且是沒事找事,存心想惡心大家了。

  他說話文謅謅酸溜溜,馮喜和阿敘只勉強能聽明白一些。他倆胸無主見,也不在乎什麼王土不王土的。只是手不由得都有些癢癢,恨不能打爛伊籍的嘴:“這酸人,說話就不能清楚點?”

  徐庶揚起眼簾,冷冷道:“伊兄莫非與飛帥合謀,欲誘我等為內應,奪取四郡麼?”

  我立刻道:“絕無此事。我和元直一樣,與伊、趙二位先生也初會。”這誤會可首先得澄清,不能背黑鍋。

  伊籍也不理我,向徐庶一笑:“徐兄出自名門徐家,應該聽說過趙家和陳家吧?”

  徐庶雙目驟然射出寒光:“伊兄和我恩師果然交情非淺。”

  伊籍道:“我不是想揭破徐兄身世來歷,而是想提起兩個人。這兩人雖然名聲不顯,但身份之高低,卻非徐兄這樣的圈內人才可以准確評估。”

  徐庶道:“什麼人?”

  伊籍道:“一個是趙家的趙楷。”

  徐庶皺起眉。

  “另一位是陳家的陳老神仙。”

  徐庶皺起的眉頭猛然往上一挑:“你提起他們,是什麼意思?”

  伊籍道:“此二人身份如何?”

  徐庶看看我,道:“趙家之主人,陳家之父老,身份之尊,放眼四海內的大家族,能與他們並列者,不過三五人而已。”

  我道:“明趙家,暗徐家,無影無跡是陳家。”心中忽然一動:“莫非這伊籍便是趙楷信中提到的那人?”

  伊籍道:“飛帥也知道這句話?哈哈,但飛帥只怕不知,徐庶兄之祖翁,便是目下暗徐家之首。”

  “啊?”我大吃一驚,“真的嗎?”

  徐庶道:“奇怪,伊兄如此聰明之人,怎會如此多口?”

  伊籍道:“徐兄身份雖隱秘,但你今早請徐宣引薦去見飛帥,難道居然不怕飛帥起疑?”

  我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難怪徐宣引徐庶進來時,見到我神色怪怪的。原來他們是一個家族的。

  徐庶哼了一聲:“伊兄,你可知道,單憑你這句話,就可能招來殺身之禍?”

  伊籍微笑道:“有飛帥和徐兄在,量貴門‘清風五子’也不至於這麼不給面子吧?”

  徐庶沉著臉,道:“伊兄膽魄,我徐某佩服。我問你,你提起趙先生和陳老神仙,究竟是何原由?”

  伊籍道:“也沒有什麼,只是他兩位都曾說過,今漢室大亂,英雄並出。但能定天下安黎民者,惟有飛帥而已。”

  “哦?”徐庶上體挺起,“他兩位果有此話?”

  伊籍道:“便是尊師,也是這麼看的。”

  “唔……”徐庶低下頭,想道:“適才所見那小孩子趙玉,確是趙家嫡傳的身法。伊籍所言,恐怕並非虛妄之詞。”

  桓袖忽然轉過身,撐坐起來,道:“婆婆媽媽,說來說去,你到底打的什麼主意?我看飛帥也不認得你吧?”

  伊籍道:“不錯,我與飛帥,也是初識。”

  桓袖道:“你口出如此反言,也不怕飛帥捉了你去,交給朝廷,砍了你的頭?”

  伊籍道:“想成就大事,豈可畏首畏尾?”

  桓袖一伸大拇指:“好,看你文文弱弱的,膽子倒很大。飛帥,你還不趕快抓了他去,午門斬首,成全他這番慷慨意氣?”

  我一怔。桓袖又道:“飛帥,這都是他一人意氣風發,胡言亂語,我們可都是善良百姓,這陣子走霉運才會碰上他的,還請飛帥慧眼明察。”

  “喔!”一番話把伊籍噎得直翻白眼。這丫頭,說報復就報復,可真一點不含糊。

  馮喜和阿敘樂得搖頭晃腦,連聲贊好。

  我看看伊籍,心想:“這確實是你不對,雖然你口才不錯,但如此重大機密籌劃,怎麼能在這裡一五一十都漏出來?而且時機也不對,你年紀也不小了,這些年的干飯都白吃了。”不過我已明白他肯定是趙楷拉來幫我的那個人,所以不能不照顧他點,道:“趙大哥和陳老都是我阿飛極其仰慕敬重的前輩。但我們目前最要緊的是解除四郡之圍,其他的事不妨以後再談。”

  徐庶垂著的頭微微點了一下,心想:“伊籍有一點沒說錯,阿飛確有反意。不過我還需要再觀察他一段時間。嗯,就從四郡上著手。”

  桓袖輕輕一拍幾案,俏眼放光:“飛帥就是飛帥!我們這麼大老遠來,不就是為了救自己的家國嗎?只要能退荊州之兵,救四郡之危,是跟曹操還是跟飛帥,還不是我爹一句話?”

  趙累忽道:“走。”

  “走?”他突然冒出這句,屋裡不管長腦子還是不長腦子的,都愣了。

  “到哪兒去?”

  趙累道:“飛帥去長沙,可一舉兩得。”

  馮喜道:“什麼一舉兩得?”心想你比伊籍還煩,那家伙說話雖然聽不懂,他幾哩哇啦還冒出些東西,你這家伙連字都不願多給一個。

  桓袖眼一亮,道:“對啊,飛帥武藝天下第一,只要你能去我們長沙,那文聘又算什麼蔥?”

  徐庶暗想:“不錯,趙玉、公孫箭都是勇將,有阿飛的統御,加上我從旁運籌,蔡瑁大軍其實不難盡破。而且……”看看伊籍,又想:“嗯,你不是竭力要鼓動我們助飛帥起事嗎?現在正是你最好的時機。”

  伊籍從他眼裡看出意思,知道他已被自己說詞打動,心中大喜,想道:“天助我伊籍,初依主公便立大功。趙先生知道,也一定會非常高興。”

  我搖搖頭:“我與諸君一見如故,話也不瞞你們。我久聞江南景色秀麗,俊彥多在,早就想南下一趟。如能順便幫大家一些忙,解了長沙四郡之圍,自然更好了。不過我現在身在許都,卻難以說走就走了。”

  伊籍道:“飛帥,這卻是為何?那曹阿瞞名托漢相,實為漢賊。近年來挾天子而欺諸侯,攻城略地,害苦百姓。日前更殘忍坑殺七萬袁軍將士,震驚八方。各地豪傑提起曹操,無不恨之入骨。飛帥體上天之心,行仁德之舉,兩次釋放萬名降俘,四海義士無不欽服。然似飛帥此等心胸人物,必然與那曹氏冰炭不能同爐,若不早做預備,必為其所害。飛帥當以天下黍民為念,盡快脫離曹家,樹起義旗,替國家除殘掃穢,去惡滅暴。伊籍一介新野草民,資質愚鈍,但此耿耿赤心,可鑒日月,還請飛帥早做定奪!飛帥!”說到最後,伊籍臉現激動之色,身體直挺而起,幾乎是要站起來的樣子。

  我要不是久讀史書,知道古代說客都是這麼一副慷慨激昂、情真意切的嘴臉,還真會感動得熱淚盈眶,心想:“你這話頭變得可真快,見機而動。哦,這回不搞割據,又改個更大的題目為國為民了。”看看四周,除了徐庶還是那麼雍容平靜之外,其他人都有血氣沸騰的前期兆頭。伊籍的搭檔趙累更是紅了雙眼,咬牙切齒。

  宣傳的效果真不賴啊!有兩把刷子。

  桓袖道:“正是。我們一路北來,多聞曹操暴戾不仁,令天下人失望之言。飛帥不如聽從伊先生建議,跟我們回轉長沙,另起爐灶。”

  她一說話,馮喜和阿敘都連連點頭:“這許昌除了城大點,也沒什麼好玩,飛帥到我們那兒去玩好了。”

  我看看他倆,心想:“玩?你們倆知道我們在說什麼嗎?嘿,不過這主意真不賴。我還真是想出去玩玩。”可是沒聽到徐庶表態,心裡不怎麼踏實,便繼續推托道:“我現在有許多心腹部下,他們的家眷老小皆在許都。即使要走,也需想好具體的脫身步驟。”我自己就有個阿櫻不知如何解決,像公孫箭、劉大、劉二等人,妻子多半已有身孕,負擔更是多多,這麼多人要立刻就走,完全是開玩笑,在監視嚴密的許都根本不能考慮。雖是推托之辭,其實也是真正的現實情況。

  伊籍道:“飛帥,是否可以現在就開始暗中安排,將一些親信眷屬預先送出城去。長沙雖危,再支撐三個月應無問題,也不急在這幾天。”

  趙累道:“我來做。”

  伊籍看我,我點點頭。寡言者心必細,而且沒人認識他,比較方便。

  徐庶道:“飛帥,你果然肯放棄大好前程,要陪我等奔赴長沙嗎?”你現在已經是三品的首都城防司令,前途無量,為何好好的高薪要職不干了,要去冒危險闖天下?

  桓袖笑道:“寧為雞首,不為牛後。這道理飛帥怎麼會不明白?”

  我搖搖頭:“結交四海英雄,是我最大的理想。”雖然她說得沒錯,但也未免太小瞧我阿飛的胸懷了。如今北方的英雄人物都見得差不多了,可諸葛亮、龐統、周瑜、孫權這些我極其想見的人物還只是夢中會過,還有那神秘害人的陳家,也在南方。至於自立門戶,稱霸一方,只是盡力而為,干到什麼程度算什麼程度罷了。

  徐庶目光閃動幾下,道:“好,阿飛兄,一言為定。你如能設法解除四郡之圍,我願竭力助你安定國家。”你得先顯顯本事,才能服人。

  我想了想:“我明晨帶元直入宮面聖,元直可陳述四郡慕仰天恩的下情。請准陛下分別發敕令給劉荊州和張太守,為二人和解。我料陛下心悅之下,必然答應。然後我們私下去找荀軍師,這一關就可不是那麼容易過的。”漢獻帝自從被曹操挾持到許都,就一直心裡不暢快。不能掌握朝中權力,受曹操欺壓固然是一方面,另一個主要原因是曹操勢力不夠強大,四方諸侯根本不把朝廷放在眼裡,時不時就來通表章要求封官許爵什麼的,像以前呂布、公孫瓚那等強人,上表的語氣更是驕橫跋扈,無禮已極,搞得獻帝氣炸了肺,這哪兒像個皇帝啊?可是沒辦法,連曹操有時也得忍啊!如今邊遠地區居然有四大郡傾心來朝覲見,真可謂不遠千裡,禮淺情深,獻帝豈能不歡喜若狂,欣然答應這識趣忠心的臣子的任何要求?何況這要求如此之簡單。即使對曹操集團,也完全可以利用這個機會,強化張羨的力量,來牽制劉表可能的北進犯許計劃,實是有百利而無一害。所以皇帝這方面完全不用擔心。

  但荀彧就不好說了。我要去長沙,決不能算是件小事,甚至可能……不,是必須驚動曹操,由他來做最後的決斷。那人現在對我根本不是完全相信的態度,肯定不會允許我離開許都半步。

  我考慮了一會兒,最後決定冒點險,相信史書中描繪的那個仗義孝母的徐庶形象,悄悄在徐庶耳旁把心裡話都給他說了。

  徐庶半天沒吱聲,過了老大一氣,才緩緩呼吸幾下,道:“我都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我算算時間,從地上爬起來,道:“那麼我暫時告辭了,明晨寅時……”

  我意思是告訴徐庶明天上朝一起去,讓他早點起床別耽誤了。徐庶卻道:“我們一起搬到飛帥府上去吧?”把全屋人都掃了一遍。

  伊籍微笑:“我正有此意。”

  阿敘和馮喜擠眉弄眼,一骨碌都爬將起來,道:“去,去。”桓袖歡然道:“聽說阿櫻姐姐文武雙全,不讓飛帥,我正想去親近親近呢。”

  我撓撓頭:“那是,她比我厲害。”

  桓袖哈哈大笑。

  徐庶慢慢起身,道:“那麼就此決定了。”

  趙累看看伊籍,伊籍“哦”了一聲,道:“你不去?也好,我們會跟你隨時聯絡。”

  趙累沖我拱拱手,輕輕一揖,徑自先出去了。

  我呆了一呆,想道:“他干嘛不願意跟我們一起去?噢,明白了。”徐庶提議大家都搬到司隸府,那是決心已下,要永遠跟我穿一條褲子的意思。趙累獨自離開,也是這個意思。因為他肩負轉移人口的重任,要完成任務,自然不能經常在官面上多露面。這就像小偷強盜人口販子,雖然免不得要和人打交道,其實還是希望認識自己的人越少越好。

  “我肚子可還沒吃飽,大家再吃點?”要配合趙累,就別跟他一路出去了。

  徐庶深有同感:“飛兄,我也是呢。”

  伊籍笑道:“我中午可是一點都沒吃,杜康酒樓所謂吃過雲雲,皆是虛言。”

  大家互看一眼,忍不住一齊大笑起來。

  又出來外堂,劉老板殷勤端上來好酒好菜,眾人心情舒暢地大吃一頓,小費自然不會少給。

  劉老板眉開目笑,連聲稱謝,道:“飛侯能在小店吃飯,真是小人的福氣。”

  桓袖橫他一眼,心想:“難道本小姐在這兒吃飯,就是不給你面子?趨炎附勢,狗眼看人,亂拍馬……侯屁。”看看我,噗地笑了起來。

  回到司隸府,阿櫻出來接我們,我見公孫箭和趙玉都沒回來,不由暗暗擔心。公孫箭追池早,他武功遠不及那道人,萬一生變,實是難以應付,不過池早總不會太過分。可是趙玉怎麼也還不回來?

  阿櫻低聲說:“劉目剛剛回來,說小玉去了城外,似乎找什麼好朋友,留下話來,要玩幾個月再回來。”

  我搖搖頭,這孩子,就是任性。忍不住看一眼桓袖,唉,都是因為你!

  桓袖白我一眼。

  將眾人讓入最裡面的一間房,這在司隸府裡可以稱得上密室了。外面是很大很寬的一個環廊,躲不了人,不怕有人偷偷來暗窺竊聽。也是曹操丞相府的格局。

  這間房叫做隱龍居。

  阿櫻有點詫異,我自從上任以來,兩個多月還沒用過這間密室呢。

  我拉住她手,道:“晚上煩勞老婆再做幾個好菜。這幾位都是遠方來的貴賓。”

  阿櫻見桓袖在旁嘻嘻笑著看著我們,臉上一紅,急忙掙開我的手,低聲道:“喂,人家在看呢。”

  桓袖走近,道:“我去幫阿櫻姐姐。”

  阿櫻最喜歡當人姐姐,聞言大喜,立刻把對方視做了親人,道:“好妹妹,咱們去。”瞥我一眼,姐妹倆手拉手地走了。

  伊籍悄悄松了口氣。徐庶瞧瞧他樣子,暗暗好笑,不過心裡也覺得輕快了許多。

  這回大家有胡椅坐,就不用跪了。眾人都很新鮮,馮喜和阿敘更是不斷地把屁股移過來挪過去,搞得椅子吱吱亂響,幾乎快散了架。徐庶見我這待客的架式,知道我是有很重要的話要說,心想:“這倆人渾渾噩噩,大事一定不懂,嘴巴肯定不牢,有些東西還是不要讓他們知道好。”向黃敘道:“阿敘,帶小喜幫阿袖的忙去。”

  阿敘雖然年輕散漫不懂什麼國家大事,但對徐庶的話卻是奉若語錄,立即起來,拉著馮喜往外便走。馮喜十分不高興,道:“喂,胖子哥,我還沒玩好呢。”

  徐庶也不禁一愣:“玩什麼?”心想:“臭小子,又叫我胖子哥。”

  馮喜左看看,右看看,盯著後面的胡椅。我笑道:“喜子兄弟,把這椅子搬去玩吧。”

  馮喜大樂,道:“謝謝飛帥。”提著胡椅跟阿敘出去了。

  室內只剩下我們三個人,我開門見山道:“現在我們三人同心,有什麼事我就直言不諱了。我先引見一位朋友給你們認識。”

  徐、伊二人互看一眼,伊籍道:“飛帥,是什麼人啊?”

  我嘴角現出一絲笑意:“是一位高人,一個你們絕對想不到的人。”

  伊籍皺起眉,數道:“許都中名家頗有幾位。論武,有袁大、陽二、東方三、劉四、彭五、馬六這清樂六高手、淳於家的淳於意、徐家的徐宣、扁擔社的程公子,還有就是飛帥手下的趙家趙玉、公孫家公孫箭了。要說文的麼,徐兄,你看有哪些可當高人之稱?”

  徐庶心想:“是想賣弄自己還是要考我啊?”道:“許都才士甚多,數不勝數。但能和飛帥在一塊兒談論大事的也不過寥寥幾人而已。”

  我道:“哦,有哪幾人啊?”

  徐庶想了想,道:“應該只有三人。”

  伊籍道:“荀彧荀文若,智深勇沉,許昌第一高士,可有他在內?”

  徐庶微微搖頭:“資格雖夠,惜無緣分。”

  伊籍道:“魏諷魏長史,日斷千牘,吏中第一能干,難道沒有他?”

  徐庶笑道:“話不投機,奈何奈何?”

  伊籍道:“太尉楊彪,德高望重,朝廷第一元老,徐兄所道三人,他必占其一。”

  徐庶面上現出一種淡淡的輕蔑:“岌岌老朽,不提也罷。”

  伊籍道:“然則徐兄以為應該是誰呢?”

  徐庶道:“此三人皆是當今最難得的高人,比之伊兄提到的三人毫不遜色半分,只是他們非常難見,而且這三人也決不可能出現在同一個地方。不過阿飛兄只讓我猜一個,這難題就不復存在了。”

  我心想:“難道他真的猜到了?不可能。即使他再如何了不得,又怎麼可能知道?”

  徐庶道:“第一位是河內司馬懿。”

  伊籍皺皺眉。我心中吃了一驚:“元直何以會猜此人?”

  徐庶道:“他出身世家大族,父兄皆是當代名流,為什麼我不能猜他?”

  伊籍道:“這倒也是。他父親司馬防曾為洛陽京兆尹,還是早年曹孟德的知遇大恩人。他長兄司馬朗聲譽更響,和荀爽並稱‘二先生’,為海內士人之楷模。”

  我笑了笑:“而且現在還是曹操的丞相主簿,掌握錢糧大權。”轉而問徐庶:“英雄莫問出身。我想元直不會因此而重此人吧?”

  徐庶目光一閃:“當然不是。我師水鏡先生三年前雲游至許,曾在司馬家做客數日,與司馬懿司馬孚司馬馗等七兄弟多有接觸,回來後對我等贊不絕口,說:‘司馬家這一代邀天之寵,英才薈萃,合當興旺。’他老人家尤其對司馬懿印象深刻,說他‘聰哲明允,剛斷英鑄,殆非余子之所及也’。”

  我算了算:“今年司馬懿剛20歲吧,三年前最多18,這麼年輕就如此鋒芒畢露,才氣橫溢?”道:“令師對那司馬仲達是否太偏愛了?”大家都姓司馬,誰知道你們什麼關系?

  徐庶道:“今年正月,聽說曹公曾派人延請司馬懿入丞相府,結果三次被對方以病重為由拒絕。曹操非常惱火,曾派人去試探司馬懿的病情,有沒有這回事?”

  我不怎麼太清楚,伊籍道:“是啊,確有此事。當時司馬懿身患風痺之疾,躺在床上月余未動一步。曹操令高手假扮刺客偷入司馬府,躲在房梁上做行刺狀,那高手動作故意很慢,讓司馬懿有足夠的躲閃逃跑時間。但司馬懿因為身體動彈不得,雖然非常焦急害怕,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利劍一點點逼近自己的咽喉而措手無策。真是驚心動魄,險到極處。那高手見他如此模樣,知道他是真的僵直不能行走,才冷笑一聲,抽劍而去。”

  我心想:“原來還有這種故事。”

  徐庶微笑道:“此子果然厲害。”

  我點頭道:“司馬家在許都也是大族,族內護衛家將絕非易與,這人能出入其府第如行平地,武功確實很高。他是誰?”

  伊籍搖搖頭:“這我就不知道了。”

  徐庶道:“飛兄誤會了。我是說司馬懿這小伙子果然機智沉著,居然把曹操也騙過了。”

  我道:“哦,你的意思是……”

  徐庶道:“司馬懿並非真正風癱,只是不願為曹操賣命,所以故意裝病而已。不過他居然能騙過那高手的銳利目光,不露一絲一毫的破綻,實在是大智大勇,了不得的人物啊!”

  伊籍訝道:“你說他是裝病?”

  徐庶大笑一聲,道:“正是。我師弟龐士元遵師之命,今年2月間曾在許都游歷了一段時間。後來他給我寫信,談起許昌之行,說因與那司馬懿年紀相仿,言語相得,二人密談了一日一夜。那司馬懿精神矍鑠,終日不倦,還親自為他端茶,給他印象十分深刻。這等表現,哪裡有半點重病跡象?”

  伊籍目瞪口呆:“真的?怎麼水鏡先生沒跟我提起過?”

  徐庶道:“我們師兄弟之間的事,有時師尊是不問的。”心想:“這件事關系到整個司馬家族的存亡興衰,何等要緊,師弟就算稟告了師尊,我師父又豈能再隨便告訴別人?”

  我卻精神一振,道:“元直,令師弟現在正在何處得意?”龐統龐鳳凰,有名人物。

  徐庶道:“前些時候師父來信,似乎龐師弟已到了江東孫氏的地盤中尋找晉身之路。”

  我道:“晉身之路?”心想:“以他龐士元的名氣,還需要去尋找什麼晉身之路?應該是想請他出山的人非常多才對。”

  徐庶笑道:“龐師弟喜歡錦衣美食,古玩秀女,所以平日花銷很大,欠下許多債務。聽師父說那些日子催債的人特別多,他煩不過,就跑到江東,准備去會稽見見新吳侯孫仲謀,求個一官半職,弄點錢還債。”

  “哦!”龐統還這麼風流?我實在是沒有想到。

  伊籍話歸正題:“不談龐花心。我想請問徐兄,就算那司馬懿有此驚人之舉,又怎麼說明他可能在此與飛帥談論大事?”

  徐庶道:“那司馬懿才華出眾,卻力拒當朝第一權勢人物曹操,為此甚至不惜冒殺身滅族大禍而裝病,顯見其對曹氏擅權反感之極。飛帥如欲叛曹自立,這種人才豈能不加以結納?”

  伊籍恍然,道:“確有道理。那這第二位呢?”

  徐庶道:“這一位文武雙全,乃是久經沙場的名將。”

  伊籍疑惑道:“名將?難道是曹氏手下的大將?”

  徐庶搖頭:“不是。”

  伊籍道:“除了曹賊屬下,本朝現在哪裡還有什麼名將?”

  徐庶笑道:“朝中沒有,在野有啊!”

  伊籍想了半天:“在野的名將?會有嗎?”難道曹操會放過這種人?曹操的原則就是:不為我用,必為我殺。

  我突然想起一人:“元直莫非是說那昔日破黃巾,斬張寶的前車騎將軍、河南尹朱俊朱大將軍?”

  徐庶看我神色,歎口氣,道:“這個猜錯了。”如果他猜得對,我不會有這副猛然醒悟的表情。

  我確實是被徐庶一言提醒,暗想:“此人果然是我該結交的,怎麼會忘記了?”

  朱俊是桓、靈間的著名將領,與盧植、皇甫嵩齊名當朝。因十常侍弄權,三將秉性忠良,力諫不從,均被貶斥邊地。中平元年(184)太平道張角、張梁、張寶兄弟揭桿而起,大舉起義。朝廷上下一片驚慌失措,大敵當前一致對外,危急中復又想起這三人來,急將三將調回委以重任,令他們分兵三路圍剿黃巾。朱俊遇上的,卻是盤踞陽城、宛縣一帶,張氏兄弟中最凶悍的地公將軍張寶。初始朱俊連戰不利,後來他慧眼識才,重用劉關張三兄弟,陣斬敵方猛將多名,又施以離間巧計,終於瓦解敵軍的戰斗力,張寶也被叛變部下刺殺,黃巾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大敗,從此漸趨頹勢,一蹶不振。百萬黃巾主力之所以在年余間便即潰散,朱俊當記首要大功。

  黃巾敗亡後,朝中內部矛盾又趨熾烈。朱俊眼瞅著大廈將傾,無法挽回,心中已萌退意。及至另一名將盧植因沖撞十常侍,被再次貶斥,郁憤而亡後,更是心灰,便遞交辭呈,脫身而去。十常侍見他乖巧,也不為己甚,給了他一個大司馬的虛銜,准其日日不朝,放他自做富家翁去了。此後董卓專政,王允奪權,西涼亂兵禍延長安,種種爭斗過程中,朱俊均自掃自家門口雪,不肯與聞半分霜。直到曹操遷都於許,他才不得不隨漢獻帝來到許都。但仍然明哲保身,不交權貴。曹操開始還監視他甚嚴,但過得幾年,看他十年如一日毫無半點逾規越矩行為,漸漸也就放寬了限制,不去管他。

  當下我想起此人事跡,暗呼笨笨:“這麼一位戰功卓著,有豐富指揮經驗的大將,我怎麼像曹操似的給忘記了?”

  徐庶臉現沮喪情緒,道:“既然猜錯了,那就不用再獻丑了。請飛兄請那人出來與我們相見好了。”

  伊籍不依不饒:“徐兄話說到一半,怎麼能不說完呢?這不是吊人胃口嗎?”

  我盯著徐庶,道:“元直猜錯,只是因為高估了阿飛的智力而已。朱將軍確是應該去請教的大賢。我現在很想知道你猜的第三個人是誰,也許我可以稍稍挽回一點面子呢?”笑一笑,端起幾案上的水杯,向二人做個請的動作。

  伊籍也笑笑,卻不喝水,只是看著徐庶。徐庶無奈,道:“既然兩位都非要我獻丑,那好吧。”他拿起面前加了芝麻的蜜水耳杯,呡了一點,覺得味道還行,便又喝了兩口,放下道:“這一位既非賢士,亦非儒將,而是一位劍客。”

  伊籍道:“劍客?不對吧徐兄。許都城中所有有名的高手,我剛才都數了啊!”

  徐庶微笑道:“伊兄所列諸人,個個技藝不凡,各有絕技,但我說的這位劍客,他不但馬上步下,武藝通神,而且是異士之後,胸懷大志,擅長兵法。若有機會,他年必能放一奇彩。”他瞧瞧我:“此人姓王名越,今年三旬有四。”

  “什麼?許都尚有這等人才?”伊籍眼珠滴滴亂轉了半天,伸手又在太陽穴上抓了半天,還是虛無縹緲,什麼都看不見,沒摸著一點頭腦。搖搖頭,從幾上取過耳杯,放在唇邊,算是有了些實際的感覺。

  我挺身而起,禁不住連連點頭:“真神人也!哈哈,我總算有點面子,眼光沒有差得太遠。”向著左側一扇屏風道:“王兄,你被猜出來了,還不出來和元直相見?”

  屏風後轉出一人,麻衣葛屨,身形精悍,方面黑須,眉目間隱隱透著細淡的微光。

  徐庶起身拱手,道:“王兄別來無恙。”

  那人掃他一眼,道:“碰到你我就有恙了。奇怪,我只和老弟五年前在穎川比過一次劍法,算得有一面之緣。不知你如何會猜到我來到許昌,又居住在飛帥府裡呢?”

  徐庶笑道:“此非難事。我師尊水鏡先生早年喜愛雲游,天下多有至交,許昌消息也時常能傳到鄙處。王兄三年前來到許都以劍會友,我早已知道。而王兄一旦聽說了飛帥這等人物,必然會來切磋。以飛帥的性情才識,見面以後王兄也難免不被吸引而傾心相交,終日與飛帥談文論武,共議大事。”

  王越笑道:“有理有理。”走至近前,突然伸手向他左肩推去。

  徐庶微微一晃肩,表示了些躲閃的意思。王越搖搖頭,右手縮了回去。問道:“怎麼你拜了司馬徽做老師嗎?你家老爺子還是不肯認你母子?”

  徐庶淡淡道:“他想認我,我還不想認他呢。”

  王越哦了一聲,便不再言。

  我心想:“原來他們見過。徐庶的祖父不認他母子?難道他已經從徐家破門而出?”

  伊籍道:“兩位原來認識,那太好了。大家都請坐下再說話啊。”

  我和徐庶、王越都坐下來。王越看著徐庶:“這五年來你劍法長進如何?”

  徐庶面上微紅:“慚愧,小弟辜負了王兄殷望,這五年東逃西竄,毫無寸進。”

  王越哼了一聲:“瞧你長這一身膘,反應比從前還不如,就知道你沒什麼長進。可惜啊可惜,你練劍的天賦本來甚好,卻給你自己糟蹋了。”

  我笑道:“有所失才能有所得。元直棄一人敵而學萬人敵,亦是好事啊!王兄未免苛責元直了。”

  王越把我的杯子拿過去,喝了幾口,道:“這倒也是。看剛才你列舉才士,識見果然遠非從前可比,進步神速啊!”

  “尤其是他居然猜出了王兄,哈哈!”

  “哈哈!”王越看我一眼,“我與飛侯心性相投,乃傾蓋之交。徐庶兄弟亦吾輩中人,自然一猜即中。”

  我道:“王兄所言極是,我們四人,都可謂一見如故,肝膽相照。”

  徐庶瞥瞥伊籍,哼了一聲。

  王越微笑道:“飛侯可否上點酒菜來,我想與徐兄弟、伊先生一起喝幾杯。”

  我笑道:“這個當然絕對沒問題。”
不明了 發表於 2011-9-14 10:55
第四章 晉見獻帝

 

  “天涼了!”清晨,汝南郡東,芒碭山頭,一人遙視北方,喃喃低語。

  “是啊,大哥。山風很涼,你老看什麼啊,我們進寨去吧?”身後一名爆眼粗眉的長大漢子往東側的半山坡看了幾眼,大聲道。

  “是嗎?”那人微側過頭,白面朗目,四旬左右的年紀,卻是大漢皇叔劉備。他瞧瞧半山平地上正熱火朝天訓練的部下,輕輕歎口氣,道:“風涼不要緊,尚有寒衣房捨可避。翼德,你可知道,此時黃河亦已喪失泛濫的動力,靜靜而流,曹軍北渡已無任何地理障礙,若其強渡黃河,又有何人能阻?”

  那鐵一般大漢正是著名人士張飛,他道:“大哥,那樣不好嗎?曹操一旦渡過黃河,後方必然空虛,我等便可乘虛而入,直搗許都!”

  “乘虛而入,直搗許都?”劉備轉身,忽然打個寒顫,張飛急忙從左右手中取過一條棉制披風,上前為大哥披在肩上。

  劉備輕輕拍拍他胳膊,笑道:“三弟也知道乘虛而入了,很有進步。”

  張飛退後一步,道:“大哥又來取笑翼德。俺只是見大哥每日盯著地圖,老是在畫如何向許都前進的路線,所以才想到大哥可能是這檔子主意。”

  劉備點點頭:“是啊,三弟所見不差。為兄做夢都在想如何攻占許都,救出陛下,重振我大漢國威。”話風一轉,道:“可是乘虛而入,談何容易?三弟,與劉辟龔都二位渠帥的聯絡怎麼樣了?”

  張飛道:“簡雍一直沒回來,可能還在勸他們。不過俺看玄,劉辟在平輿時敗給了曹將阿飛,立誓一年內不返汝南。龔都跟新野的霍峻打獵打出了真火,正准備跟他單挑一架,決定誰能擁有那張黑虎皮,也沒有閒暇顧及。而且……”他撓撓頭,“還有個娘們兒在中間攪活,這事難辦。”

  劉備道:“三弟,那可是黃巾軍的杜軍師,龔渠帥的義妹,別娘們娘們的。”

  張飛道:“是,小弟知道了。”

  劉備拉拉披風,歎道:“其實你前面說的都是表面現象,最後一句才是要緊。不返汝南,我完全可以設計讓他們全軍從其他郡中穿越,一直進抵到許昌城下。和新野守將意氣之爭,更屬推塞,我久聞那霍峻雖然年輕,為人卻持重能謀,他能容忍黃巾數千之眾安臥新野城下,又豈會在意區區一張虎皮?關鍵在那位杜軍師的態度。我見過她幾面,雖然言語無多,謙恭客氣,但劉、龔二人卻都非常敬畏於她,此次簡雍受阻,大半應是她不願相助。”

  張飛哼了一聲:“臭娘們,膽小怕事。”

  劉備看他一眼,微帶責備之色:“三弟豈能如此無禮?杜軍師絕非膽小怕事之人。我看……唉,恐怕是阿飛影響所致。”

  張飛奇道:“怎麼又跟那個家伙沾上邊了?”

  劉備道:“嗯,當日在汝南,龔渠帥中伏被擒,杜軍師獨身赴曹營,與曹軍主將阿飛相見,一席話下來,未幾阿飛便釋放了龔渠帥。為此杜軍師十分感激。軍中傳言……”說到這裡忽然停住,想道:“傳聞杜似蘭傾慕阿飛,未知真假。但她在汝南暗助阿飛奪城,我是很清楚的。不過二弟卻一直不信。我不用多跟三弟講了,以免有損我三兄弟結義之情。”

  張飛道:“傳言如何?”

  劉備道:“哦,現在阿飛身任司隸校尉,乃是許都城防的首領。杜軍師感激前情,自不願與他為敵,亦是人之常理,未便苛責吧?”

  張飛豹眼轉轉,道:“這倒也是。不過,聽說那阿飛武藝不錯,俺很想和他較量較量。”

  劉備見了他摩拳擦掌的雄壯氣勢,受了感染,心情轉好,笑道:“哈哈,三弟的蛇矛又很長時間沒遇上對手了吧?”

  張飛嘿嘿笑了兩聲,放開雙手,道:“是啊,二哥在臥牛山收的那個周倉武藝不錯,原來還能陪我練幾下子,可又被大哥派到別處去了。現在二哥父子整日專心操練士卒,都不肯跟俺過招。哎,大哥最近用心過度,欠缺活動,天氣又冷了,不如俺和大哥練練,舒散舒散筋骨?”

  劉備嚇了一跳:“不用,大哥身體很好。你還是抽空找你二哥,或者平兒去。”

  張飛有點洩氣:“他們總說操練軍卒非常重要,不然根本不能跟曹軍抗衡。理也不理俺。”

  劉備道:“二弟在曹營呆了數月,熟悉曹軍情況。唉,其實我在官渡之時,也曾親眼目睹曹軍的威力。尤其是經過阿飛訓練的鐵騎,守如磐石生根,攻似雷霆震怒,真猛虎餓豹相仿。袁軍也算河北一支頗有素養的名軍,遇到曹家虎豹騎,卻完全無法抵擋。我們目前這些士卒,都是由村民山賊組成,還不如袁軍。不加以嚴格操演,如何進攻許都?”

  張飛濃眉一擠,在眉心排出個小小八字:“大哥,你不是說不能攻擊許都嗎?”

  劉備道:“我只是說不容易。眼下劉辟龔都不肯支持,許都又有阿飛荀彧等勁敵,單憑我們這些人,確實無能為力。不過糜竺、糜芳已出去遍訪能士,我又命周倉和孫乾去臥牛山邀約另一支黃巾的首領裴元紹,一起去尋黃巾槍王,若能得槍王之助,汝南、陳留一帶的黃巾余部,包括黑山的張燕,都當皆為我用。”

  張飛咋咋舌:“黃巾槍王?原來周倉去干大事去了。大哥,這一帶散落的黃巾舊黨,少說也有兩三萬人。黑山的張燕,更號稱擁眾二十萬,聲勢好不囂張,那槍王是誰,竟然有這般巨大的號召力?”

  劉備輕輕歎口氣,臉上微現無奈,道:“三弟不必多問,那槍王特立獨行,性格怪僻,是否肯出面相助,大哥現在也不得而知。不過,”他神色一變,轉為堅毅凜然,“臥牛山也有數千人馬,加上此處兩千多人,果然漢室不幸,無人願與劉備共輔大漢天子,我也將率軍奔襲許昌,營救陛下出離曹氏巢穴。”

  張飛肅然道:“俺與二哥情願永遠跟隨大哥,滅曹操,保大漢。”

  劉備甚為感動,輕輕點頭。

  正在此時,有部下來報:“主公,陳到大人寨外請見。”

  劉備一愣之下,心想:“他去荊州見劉表,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難道竟然沒去?”問道:“哦,他回來了?可有其他人相隨?”

  那部下道:“陳大人身側另有一人,銀槍白馬,極其雄壯,小的不知是誰。”

  劉備又是一愣:“那會是誰?啊!”忽然間醒悟,臉上歡喜之色溢然,這轉瞬之間,和剛才的無奈憤悶已完全不同。

  “三弟,你不是沒有練功的對手嗎?這回你可要小心了。哈哈!”急步往山下奔去。

  張飛忙跟上他步子,道:“小陳不是去襄陽了嗎?怎麼這麼兩天就返山了?他把誰帶回來了?”

  劉備也不理他,向左右大聲吩咐道:“快大開寨門,迎接陳大人和子龍賢弟。”

  張飛吃了一驚:“子龍?大哥怎麼知道的?不可能吧,不是說最近子龍在晉陽一帶出沒嗎?”

  劉備哈哈大笑:“陳到善於探聽消息,此次雖未完成任務,但找到子龍,諒必是真,功足以抵過而有余了。”

  張飛素來信服大哥,聽他如此說,信心十足,不禁也大為欣喜:“子龍來得正好,俺這回可有對手了。”

  不一刻來到寨門口,一員二十七八歲的小將迎將上來,道:“末將中途相逢……”

  話未稟完,劉備眼光已越過了他,看向他身後一位英氣勃勃的中年漢子:“子龍,你可來了!”

  此言飽含狂喜、驚訝、回憶、悲傷等多種感情,那中年漢子本甚矜持地遠遠站著,聽了他短短一句話,卻頓時面現激動之色,疾步搶過來,納頭便拜:“使君,趙雲來遲了!”

  劉備急忙攙扶住他,仔細打量對方,良久無語,兩行熱淚,卻慢慢灑淌下來:“昔日吾初見子龍,便有留戀不捨之情。今幸得相遇!”

  趙雲道:“我奔走四方,擇主而事,未有如使君者。今得相隨,大稱平生。雖肝腦塗地,無恨矣。”

  二人慢慢松開手,四目相視。

  張飛歡然大叫一聲,從後面撲了出來,一把抱住趙雲,嗨地一聲,便待運力將他箍起。連嗨三聲,趙雲紋絲不動。

  劉備忙道:“三弟,小心傷著子龍。”

  張飛黑臉一紅,放開手,嘟囔一聲:“又沒弄動。”對劉備道:“那年去救徐州的陶謙,俺就沒把他抱起來,都過了這麼些年,還是不行。”

  趙雲道:“主公再晚說片刻,我就該認輸了。翼德‘勁蛇箍’的功力越來越深了。”

  張飛大瞪起銅鈴眼:“真的?”看一眼劉備,頗有責怪之意。

  劉備哈哈一笑,對陳到說:“這一次你找到子龍,功勞很大。”

  陳到忙道:“主公,其實是半路上子龍君找到我的。”

  劉備心中微奇,道:“哦,是麼?”

  趙雲道:“我當年與主公同去救徐州陶使君時,曾見過陳兄弟一面。我心急來見主公,所以能幸遇陳兄弟,真是不勝之喜。”

  劉備點點頭:“子龍,先入寨敘話吧。”

  趙雲道:“主公勿急。聽陳兄弟言道,主公正急於尋找黃巾槍王?”

  劉備道:“正是。我想聯絡附近黃巾的勢力,奔襲許都,救出皇帝陛下。”

  趙雲肅然道:“主公一心為漢,我趙雲誓死相隨。不瞞主公,我知道黃巾槍王的隱身之地。”

  劉備大喜:“哦,子龍竟然知道?”

  趙雲點點頭:“是。如主公同意,我願現在就帶路前去見他。”

  劉備暗歎一聲:“真是天助我也!”遠眺一眼北方的許都,緊握雙拳,心中想道:“陛下,無論面前有任何艱難險阻,我劉備都決不會畏縮不前,我一定會救您出來的!”

  朝議制度是秦漢時期皇帝行使統治權力的重要制度之一,對於軍國重務的決策尤其具有特殊意義。其召集權在皇帝,所議之事范圍極廣,君主廢立,官爵封賜,過家立法,政務推行,凡是朝政有疑,皆可從議。由皇帝詔書確定參議人員、所議事項、議事地點以及主持議事之人。參加人員一般多為三公九卿以及相關官員。

  所以當我拿到今日早朝的大名單,不禁有點奇怪:“陳大人,這上面尚書台中兵都尉牛金、騎兵都尉蔡陽是怎麼回事?”

  尚書台計有吏部(又稱選部,主選用官吏)、左民(主繕修功作,鹽池園苑)、客曹(主少數民族及外國事務)、五兵(主中兵,外兵,騎兵,別兵,都兵)、度支(主軍過計支)等五曹尚書。其中吏部尚書和五兵尚書最為重要,吏部負責推舉選拔重要官吏,五兵尚書則負責許都城中正規軍隊平日的管理和訓練,其品級和衛尉、司隸校尉大致相當。當然,不論是官吏的任用,還是軍隊的調撥,最後都必須經過代尚書令荀彧的批准。

  中兵都尉和騎兵都尉都是五兵尚書下屬五大屬官之一。由於現在朝中乏人,曹操又不喜濫竽充數,所以五曹尚書目前全部空缺,並無現職。其各司屬官也全都直接聽從荀彧的命令。雖然如此,五兵都尉級別還是不夠的,一般是無權參與這種朝議的。

  傳旨官員圓圓小小的眼睛瞇了一下,接著干瘦的臉上擠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笑容:“飛侯,容下官私下多句嘴。我親眼所見,此名單系荀軍師思考了半夜,剛剛擬就而成,應該不會有什麼疏漏之處吧?”

  目下國家不寧,戰事頻繁,朝中一切都圍繞著前線運轉。所以大小官員習慣上都稱呼荀彧軍中的職務——荀軍師。我因為軍功得到侯爵,大家也就多稱我飛侯。

  我一愣,忽然想起:“對了,這家伙剛升的吏部侍郎,按道理也是不能參加朝議的。我這麼說不是把他也暗暗給包括進去了嗎?”忙道:“大人說笑了,我們這就出發吧?”

  那陳大人點點頭,道:“長沙之變,荀軍師已經聽說了。請飛侯將長沙郡派遣的使者帶上,一齊上朝面見陛下。下官就在府外恭候飛侯吧!”轉身走了出去。

  內堂門一開,王越、徐庶、伊籍走了出來,徐庶道:“飛兄,這人是誰?說話軟中夾刺,陰陽怪氣的。”

  伊籍微笑道:“他是從前線隨飛侯一起回到許昌的曹操心腹,名叫陳矯,眼下是荀彧部屬中最能干的四個人之一,現任吏部侍郎。我看最多一年,這吏部尚書之位,必定非他莫屬。”

  王越道:“哦,是他?聽說這人確有奇異之長,過目不忘,善於應變。”看我一眼,又道:“早朝事關重大,我也想去聽聽,走吧?”

  我看看他,心想:“他跟我一路來的這兒,什麼稟性特長,難道我不知道?”道:“王兄,你是今上的劍術老師,許都認識你的人多,你隨我一起去?”

  王越眼中泛射出微微的光芒,笑道:“我與徐兄弟昨夜一席長談,意猶未盡,還想和他再聊聊,片刻不想分離。”

  我道:“那麼就這樣。伊兄。”

  伊籍道:“飛侯。”

  “就照我們昨夜商量去辦,請伊兄前去通知趙累兄。”

  伊籍道:“伊籍這就去。”走到我近前,忽然一凝神,低聲道:“伊籍這就趕回新野,安排一切。日夜盼主公早日來到。”

  這句主公一出口,我心頭不禁也是一熱,生出異樣的感覺。除了杜似蘭,還沒有第二個人這麼叫過我。

  “伊兄責任重大,事情繁雜,切切小心。”

  “主公放心。”伊籍深施一禮,神色又恢復了一貫的優雅。向王、徐二人拱拱手,邁步從側門走了。

  出得門來,陳矯已經在馬上等候多時了。他先掃了徐庶一眼,忽然看到王越,微感詫異,道:“這不是王劍師嗎?”

  王越一怔:“大人認識我?”

  陳矯薄薄的嘴唇擴了擴,語氣中明顯帶著笑意:“半月前我隨軍師進宮面聖,正遇上王劍師在陪陛下練劍,見過貴介一面。”

  王越心中震動,想起當時荀彧果然是帶了一人,只是自己不喜歡見這些文人,立刻退了出去,卻沒瞅清對方是誰。暗想:“我與他距離甚遠,地理處境相當,我沒看清他,他如何能看清我?難道此人眼力竟還在我之上?”仔細審視對方,卻又不似懷有什麼武功的半點痕跡。

  他身為一代劍師,向以身法奇妙、目光銳利自矜,想不到居然會出現這種怪事,心中十分困惑。

  待眾人都上了坐騎,陳矯左手抓韁,右手奉旨,當先在前面開路,兩旁是尚書台的武士。我落後數丈,徐庶在左,王越在右,後面跟著十六名司隸府的護衛。沒走多遠,王越提馬悄悄到我身後,把這事跟我說了。我皺皺眉,也覺得費解。按說王越與陳矯相遇,在視力上絕對占據上風。出現這種相反的情況,一是陳矯功力深不可測;二是他心懷叵測,有意隱閃。無論是哪種情況,都是非常嚴重的事情。這將使我們的計劃過早出現意外的陰影。

  王越擔憂地看著我,手在馬頸之側慢慢並直展開,做了個切的動作。我搖搖頭,殺人並非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陳矯既然說穿這件事,一是他有意打擊這著名劍師的氣焰,顯示本人之優點;二來只怕也是有恃無恐,不怕你有何不利舉動。甚若他只是無心之言,就更不用大驚小怪,草木皆兵了。

  王越的坐騎向側後方位緩下去,和徐庶並騎而行,低聲交談。過了一會兒,我余光掃到徐庶搖搖頭,知道他也不同意暗殺手段,心想:“王越一向劍心明快,這會兒卻怎麼有點失態?難道他非想殺了這陳矯?”遙視一眼前方,陳矯側著臉,不知道想到什麼高興的事,似乎正在微笑。

  早朝的時間一般在正卯時(清晨6點左右)。我對這種政府工作制度一直很莫名其妙,不明白古人為什麼那麼喜歡早起。尤其是那當皇帝的,他怎麼就能數年甚至數十年如一日勤勤懇懇地這般勞作而如飲甘醇?偶爾貪睡點,馬上就會有人來句什麼“君王從此不早朝”之類的破詩酸句諷刺挖苦一番。

  雖然我在我們那邊守拙一族中還不算太懶的,但也很難天天這麼早起床。而且現在進入秋季,不冷不熱,正是睡覺的好時候。說句實話,每天要不是阿櫻提前起床緊著催促,我是寧可曠工也決不早起的。

  今天因為是特別的朝議,需要通知幾個比較特殊的人,所以陳矯來得比平時早了些。天也剛麻麻亮。馬行街上三三兩兩,過往的都是上朝的官員。

  漸漸快到了宮城,我招呼徐、王二人一聲,跳下馬,步行入宮。陳矯那邊也下了馬,交給從衛,等我走近,道:“飛侯,下官先行入宮去見軍師。待會兒見。”

  我拱手道:“陳大人請便。”

  陳矯又看一眼徐庶和王越,匆匆忙忙先去了。

  我摘下隨身的百辟刀,看看徐庶,請他把佩劍取下,交給衛士。除非異常特殊的情況,任何人入宮都是不許攜帶兵器的。我也不例外。

  徐庶不情不願地摘下劍,見王越臉上微帶笑意,問道:“王兄,你是皇上的劍術老師,也不能帶劍進宮嗎?”

  王越拍拍腰,哈哈一笑:“我沒有劍啊!”

  徐庶掃掃宮門外的宮衛,壓低聲音:“搞什麼鬼,你腰裡纏的是軟劍,當我不知道?”

  王越低聲道:“哦,是嗎?”笑道:“可是除了你和飛帥,別人都不知道啊!這一年多,我天天這麼進進出出,也沒見誰不樂意。”

  徐庶哼了一聲,歎道:“什麼朝廷!”

  我點點頭。

  暗中藏劍入宮,固然是王越膽大包天,不拘世俗禮法。但如若因此造成宮廷損失,皇帝被刺受傷甚至一命嗚呼,咽氣身亡。則不但所有當值的宮衛、武士,再高一級的執金吾、衛尉、光祿勳都將面臨抄家滅族的命運,嚴重的連三公九卿等大臣都會被牽連進去。

  這還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對堂堂的大漢朝廷來說,被人輕蔑到知法犯法,這麼久卻毫無察覺,實在威嚴喪盡,體統全無,未免也太沒面子了。

  這種機關,不管它再冠冕堂皇,再無與倫比,又能真正吸引多少有志的才士來投呢?

  王越淡然道:“何必為這破爛朝廷歎氣?你也別錯怪了人,不關小皇帝的事。現在好的人才,不管文的武的高級的低級的,統統都被曹操搜刮一空,充實到自己的地盤裡去了。尚書台裡的人就比這裡強很多,興旺著呢。我要去那兒,就不能這麼放肆了。”說到這裡,又想起陳矯的眼睛來。

  徐庶皺皺眉,不再說什麼,神色頗為冷漠。

  我忽然想起當日在官渡時,淳於賓曾告訴過我,徐家有四位青年精英在曹營任職,兩位武職是前線的安國中郎將徐晃和許昌城門校尉徐宣,另外還有兩位文職,目下正在尚書台,一個是尚書右丞徐奕,另一位是首席客曹郎徐邈。暗想:“提起尚書台的人才,徐庶就突然變了臉色,奇怪啊!按伊籍說法,徐庶是暗徐家的嫡系子孫。他這些年東躲西藏,顯然並沒得到徐家的任何幫助。到底他和家族發生了什麼矛盾,竟然如此水火不相容?可是他昨天又請徐宣幫忙。”想不清楚,道:“兩位,此地並非講話之處,先進宮吧。”

  王越道:“對,徐兄弟還是多考慮考慮如何跟陛下說話吧,這是大事。”

  徐庶點點頭。三人一齊進入宮城。

  許昌自196年成為漢都,至今不過區區四年。雖說曹操全力經營,城中草創簡陋之意仍時時隱約可現。惟有這代表朝廷威嚴氣度的帝宮,卻還比較巍峨華貴。

  走過三道宮門,邁過一段鵝卵石鋪就的長路,便到了朝議的主會場——千秋殿的門口。門外一員衣甲鮮亮的中年武將迎上前來,叉手行禮:“小將見過飛侯。司馬門已開,請飛侯隨小將入宮晉見。”

  我認得他是衛尉陳諱部下的衛士令淳於意,奇道:“淳於大人,為何你會在此?”

  衛尉陳諱負責宮內省外的安全警衛,他下屬的官員主要有兩位,一個是公車司馬令華歆,主管吏民上章,四方貢獻以及征詣公車。一個是衛士令淳於意,下轄衛士千人,是為主管軍事的衛士長官。皇宮正門曰司馬門,乃是公車司馬令管轄所在。每次早朝都是華歆前來迎候各位上朝大臣,今兒怎麼換了淳於意?

  淳於意道:“華令適才領帶一位江東使者入宮面君,囑小將代為迎接諸位大人。”

  “哦,江東的使者?”

  我們三人面面相覷,江東怎麼會在這個時候派遣使者朝聖?

  剛進入大殿,遠遠就聽到一個宏亮的聲音道:“易稱‘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內;男女正,天地之大義也’。夫婦,人倫大綱,夭壽之萌也!世俗嫁娶太早,未知為人父母之道而有子,是以教化不明而民多夭。末世奢縱,肆其侈欲,致使男女怨曠,感動和氣,惟色是崇,不本淑懿,故風教陵遲而大綱毀泯,豈不惜哉!嗚呼,有國有家者,其可以永鑒矣。”

  我抬頭看過去,只見滿朝文武端坐於大殿兩側,中間站著一個身材頎長的大臣,手握象笏,面對金台上的皇帝,正自侃侃而論。

  說完這番話,大殿上私議四起。

  我聽得迷迷糊糊,心中暗想:“什麼亂七八糟的?幸好馮喜、黃敘那倆傻小子沒來,否則立刻會苦惱而死。”

  身旁徐庶低聲贊道:“此本十分有理。”

  我急忙問道:“我知道這人說話沒有沒理的。不過理從何來?”

  昨晚徐庶和王越也曾詳細問過我的來歷,雖然大家都是知交,但對古人來說,這種過去未來的事太過於玄奇,無法解釋清楚,故此我還是只把來時和池早商量好的一套說詞又搬了出來。因為此前曾跟阿櫻講過一遍,有實戰經驗,所以徐、王二人雖是智力過人,倒也沒聽出什麼破綻。徐庶出身大族徐門,王越的祖先亦是名流高士,但他們本身從小卻都過的是中下層的日子,他們的人生之路和我杜撰的經歷大同小異,所以對我這東海撈蝦的小子自然大感親近。不過順帶也就知道了我其實沒多少“古文基礎”。

  因為要照顧著走路,而且路還沒多遠,於是徐庶就十句並作一句略為提點:“本朝開始時男丁稀少,所以鼓勵男女早日成親生育,從那時起婚嫁的習俗就是男十四娶,女十二嫁,一直流傳現在。”

  我有點明白了:“他是指斥這種習俗使人沉溺侈欲容易早死而且敗壞社會風氣?”

  徐庶見我們一行已走近大殿中央,心中大贊:“聞一知十,真聰明之人!”面上卻只笑著點點頭。王越卻不在怎麼太在乎,低聲笑道:“飛兄用語十分新奇,不過卻實在准確。”

  高台上那皇帝道:“愛卿之言甚是有理。昔日十常侍之亂時,寡人曾在民間流落月余,親眼見鄉村許多天真活潑的幼兒稚女,尚不明男女之別,長幼之序,竟然也已成家立戶,生兒育女,十分可笑可憫。嗯,便由卿之尚書台代朕擬旨,革除此惡陋之習。”

  那頎長官員恭身應道:“臣立刻擬旨。”一轉身,卻一眼瞧見了我:“阿飛大人。”

  高台上那皇帝笑道:“飛司隸既到,荀卿就不忙去吧?”這話卻非命令語氣,而是征詢意見。

  那官員忙道:“臣遵旨。”

  徐庶打量那頎長官員,心想:“看他形貌言辭,皇帝又這般尊敬相稱,莫非他就是朝野敬重、智深勇沉的荀彧荀文若?”又想:“這小皇帝處理童婚一事,思路清晰,決斷明快,並非昏暗無知之輩,如何卻甘心屈從於曹操的淫威之下?”

  我急走上幾步,正要向皇帝行禮。皇帝已道:“飛卿快請入坐,荀軍師有重要軍務和卿商議。”接著對王越道:“王卿,你也坐吧。”

  我心裡奇怪,看這情景,早朝應該是提前舉行,已經開始不短時間了,可陳矯為什麼卻仍然按慣例來告訴我?答應一聲,退至殿階右邊第一席我自己的座位旁。王越瞧瞧徐庶,在右邊一列之末找了個空位坐了下去。

  漢時朝堂議事,各大臣一般都是兩兩一席,在大殿左右側君而坐。司隸校尉卻是個特殊的職位,雖然品級不高,只是地方三品。但在朝中地位獨特,與權重勢尊、總攬朝政大權的尚書令以及主管監察的御史中丞三人並列,每逢朝會,都是獨席專座。有個好聽的名堂,號稱“三獨坐”!

  本朝自遷都許昌以來,原本是沒有御史中丞的。現任御史中丞是鍾繇。由於他對關西的馬騰、韓遂以及羌、氐的地方大族頗有影響力,所以在官渡之戰前就被曹操委任為長安太守,安撫壓制關西勢力。鍾繇干得非常出色,他坐鎮關中,各方勢力不但偃旗息鼓,棄敵為友,而且自願派出得力官兵,協助曹軍將後方的糧草馬匹源源不斷地輸送到前線,成為官渡最大的也是最牢靠的一根支柱。有鑒於此,曹操專門寫信告訴荀彧,鍾繇目前只是暫任長安太守,御史中丞之位保留,將來戰爭結束,便讓鍾繇回許擔任此職。久隨曹操的部下都知道,除了荀彧之外,還沒有哪位文臣武將得到過這種殊榮,這種做法實是對鍾繇的極大肯定。荀彧心領神會,特別向鍾繇宣示了丞相的這道意見,令鍾繇感激涕零,更加賣力。因為關西眼下並非十分穩定,所以他還留在長安,沒有返京。

  目前朝廷之上,只有我和代尚書令荀彧有獨踞一席的權力。當然,如果曹操在,荀彧就不能享受這種待遇了。這也是曹操一直自兼司隸校尉,不肯任命御史中丞的最大原因。自己一個坐著不好,干嘛要弄倆跟自己平起平坐?那多不爽。不過現在曹操知道自己一年半載回不來,所以樂得故作姿態,讓自己最重要的三位臣將得些便宜,用心替他管理運轉整個大後方。

  荀彧這時候也退到大殿左邊第一席,那是他的座位。舉目看我還站著,便道:“阿飛大人,請坐。”

  我道:“軍師,是否先請長沙使者覲見聖上?”

  荀彧順著我的眼光,看到了徐庶,眼前一亮:“好一位剛凝飄逸的漢子!”右手輕輕一捻清須,微微一笑:“飛侯所言極是!”

  晌午時分,日常的朝務處理完畢,獻帝宣布散朝,只留下荀彧、阿飛、王越、徐庶等少數臣子繼續議政。

  一眾君臣都松緩下來。

  “哦,原來是馬先生。”我環視一眼坐在左手的徐庶,又看一眼右手的王越,心想:“孫權真是厲害,竟然將計就計,讓棋聖馬綏明充任他的覲見使者,隨孔桂入京,既順了曹操的意願,又能討獻帝的歡心。嗯,現在他還小,想來也沒這麼周全的想法,定是周瑜、張昭的主張。”

  我們三人的對面也坐著三人,中間是中軍師兼代尚書令荀彧荀文若,他左手是衣鮮飾眾的美男子華歆,右手邊坐著此次江東的特使,一代棋聖馬綏明。

  荀彧向馬綏明介紹了一下我這邊的三人之後,微笑對獻帝道:“陛下,今日大吉,一時內兩位使者先後臨朝覲見,實大漢之福,百姓之幸也!”

  獻帝高踞大床之上,面帶欣然喜色,道:“荀卿所言甚是。嗯,馬先生,聽說孫權將軍今年年方十八,可是如此?”

  馬綏明忙低頭答道:“是。”他年約四旬,滿面落拓,頗有些江湖潦倒、滿腹不得意之狀。

  獻帝歎道:“比寡人還小一歲,卻能令江東豪傑臣服,當真是英雄出於年少。”看看荀彧,“寡人欲封孫權為討逆將軍,兼領會稽太守,荀卿以為如何?”

  荀彧還未說話,他身邊的華歆已搶先道:“陛下英明。”

  馬綏明急忙離席出來,跪倒謝恩。

  荀彧面上異色一閃而逝,恭敬道:“此事自當聖裁。不過,臣以為,若易封號為討虜,更能使孫將軍體察陛下倚其為外藩重壁之深意。”

  獻帝點頭:“便依荀卿。”

  荀彧的神情變化,我和徐庶、王越三人都看在眼裡,心中都想:“獻帝這封官很有些意思,嘿嘿,討逆將軍,他想讓孫權討誰的逆啊?”

  獻帝轉頭又向徐庶道:“長沙張太守深明大義,遠道來朝,寡人非常高興。徐卿家不必擔心,寡人這就擬詔,令劉表撤軍,為張太守和劉荊州化解糾紛。荀卿。”

  荀彧忙道:“陛下,劉景升久鎮荊襄,威名素著。而且其人勤勞王室,恭順朝廷,不宜苛責。”

  獻帝道:“唔,寡人知道。不過荊州大軍圍攻長沙多日,未免太過分了些吧?長沙城內百姓何辜,要受此刀兵之苦?”

  荀彧道:“是。所以臣適才已令人飛騎前往倉亭,請示曹丞相。丞相一向甚有高見,一定能向陛下提出最好的意見。”

  獻帝不說話了。沉默了老大一氣,才道:“就依荀卿。”提及曹操,他自然沒什麼話說。曹操現在雖然不在許都,可許都重大的軍政決議,都還是必須請示他以後才能定奪。

  獻帝端起案上金杯,喝了一口水,放下來,伸腰打了個哈欠:“寡人困了。王卿留下陪寡人練劍,諸君自便吧。”

  荀彧和我都急忙起身,道:“臣等告退。”我暗暗握住王越的手,用了用力。王越心領神會,回握一把,微微點頭。

  然後,我和荀彧等一起離開偏殿,轉身走出。

  半道上,荀彧和我並肩而行,邊走邊聊:“阿飛大人,近來還習慣嗎?”

  我想起阿櫻請他和魏諷專門過府教訓我的事:“多謝軍師關心,阿飛現在雖然還是不習慣,不過已經好多了。”

  荀彧道:“這數月許都城內秩序綏靖,百姓安心,都是大人到任以來管理有方啊!”

  我道:“軍師誇獎。”

  荀彧道:“嗯,聽說近日清樂社和扁擔社互不相讓,私下又開始毆斗?”

  我道:“是啊,據說扁擔社去年被清樂社欺負,社眾都十分不憤,一直思慮報復。上個月他們專門請了一些好手加盟,最近狠狠地教訓了清樂社一下。清樂社的二當家陽慶與扁擔社的大護社程文競力不勝,慘遭破膛之災,若非救治及時,差點就此一命嗚呼。”心想:“先誇我管理有方,然後再來挑錯,你說話真有技巧。”

  扁擔社和清樂社是許都兩大流氓組織,清樂社是由曹洪的外甥劉思宗統帶,扁擔社的社首則是李典宗兄李鼎,最近張繡從弟張巒又領著一幫張氏人馬加入進去,兩大宗族人數之多,許都無人可及。曹宗唯一可以匹敵的是勢大,夏侯、曹兩族以及與其關系密切的一些小家族的輕薄子弟匯聚,後面撐腰的是曹洪和夏侯淵。為了獨霸許都集市,兩社屢屢爭斗,從無止歇。偏偏雙方均是高手雲集,財雄勢大,誰也沒法奈何誰。

  荀彧微訝道:“哦,竟然已經鬧到這種程度麼?丞相在日,深恐二社爭斗影響到商賈往來,極力約束。目前我軍前線酣戰稍歇,正圖積聚。大人一定要嚴加清理,後方萬不可因此等私斗而耽誤到軍需輜重的供應。”

  我應了一聲:“是。”微微皺皺眉。

  荀彧道:“有什麼問題嗎?”

  我道:“軍師教訓雖是,不過……清樂社、扁擔社均非普通社團,小將官卑德寡,惟恐不能完成軍師交下的任務。”心想:“連你的兒子都在清樂社胡混,我管誰去?”荀彧之子荀惲是曹操的女婿,和曹丕、曹植、夏侯尚等人玩得特好。因為他心眼多,主意歪,所以上月劉思宗專門請他去,做了清樂社軍師。不過荀惲明白這件事老爹一定不喜歡,所以一直沒敢跟父親講。其他雖然知道的人不少,但一來疏不間親,二來荀彧最近行蹤甚少告訴別人,根本見不到,所以荀彧到現在也不知道他兒子居然在清樂社打工。

  荀彧卻想到別處去了:“是啊,目前匪盜之患嚴重,大人要練兵討伐,自然難以兼顧。此事麼……”想了一想,荀彧道:“新任許縣令滿寵近日即將上任,等他到來,大人可與他商榷。”

  我哦了一聲:“滿寵大人不是在汝南監軍麼?”

  荀彧道:“是啊,調令是前日由宋亮一並送來尚書台的。”

  我道:“哦,滿大人嚴厲公正,他來許任職,小將就輕松多了。”

  荀彧道:“但願如此。”伸手從袖中取出一表:“此表為數日前剛剛送至尚書台,阿飛大人一向廣有見識,可否與我參詳參詳。”

  我頗為奇怪。荀彧為人清廉而忠誠,什麼樣的表章,竟然讓他沒給獻帝,而先給我這麼個下屬看?噫,這可真是令人受寵若驚,當今第一內政人物荀彧荀文若,居然要請我這麼個後生幫他出主意?接過來,仔細看去,上表的原來是去年歲末被派往長安協助鍾繇鎮撫關中的治書侍御史衛覬。

  我忙接過那表章,展開閱讀,只見上面寫著:“文若軍師台鑒:關中膏腴之地,頃遭荒亂,人民流入荊州者十萬余家,聞本土安寧,皆企望思歸。而歸者無以自業,馬騰、韓遂等諸將競相招懷以為部曲,郡縣貧弱,不能與爭,兵家遂強,一旦變動,必有後憂。夫鹽,國之大寶也,亂來放散,宜如舊置使者監賣,以其直益市犁牛,若有歸民,以供給之,勤耕積粟以豐殖關中,遠民聞之,必日夜競還。又使司隸校尉留治關中以為之主,則諸將日削,官民日盛,此強本弱敵之利也。”

  仗著讀過幾本古書,迷迷糊糊也還能看懂一大半意思。別的倒還罷了,最後幾句把我嚇了一跳:“又使司隸校尉留治關中以為之主?什麼意思,讓我到長安、弘農那邊去坐鎮?啊喲,難道是荀彧贊同這個意見,想讓我過去,所以故意把這道表給我看?”

  荀彧深沉雍容,雖然位高權重,極有主見,但卻一向謙和對待群僚,不肯強屈人意。他想讓我自願表態前往長安鎮撫,確是符合他一貫的為人。要是曹操,我也就順水推舟,說幾句:“若有所命,小將在所不辭”之類的套話。反正曹操是在告訴你之前就已經決定了該怎麼辦,不去也得去,哪容你置疑。可是現在對荀彧,我還有一線不去的希望。關鍵是我的理由必須充分。看荀彧時,他臉上卻沒什麼表情。

  將那表章交還荀彧,我仍是毫無主意,只得勉強說道:“軍師,此表中策畫,句句有理。”

  荀彧只是微笑,並不多言。

  出得殿來,和荀彧、華歆、馬綏明等拱手告別,我的衛士們牽過我和徐庶的戰馬,伺候我們上馬。我一眼就看到劉綱,微微一怔,側眼一瞥,發現不遠處的街角站著兩個人,正是池早和公孫箭。

  我心裡輕輕松了半口氣,都快一天了,總算都回來了。

  可是玉兒跑哪兒去了?

  池早側對著我們,背著手仰面看天,假裝不知道我在附近似的。公孫箭急步走過來,在我馬前低頭道:“飛帥,池先生說想和您單獨談談。”

  我斜了池早的背影一眼:“回府再說,我正要給他介紹徐先生呢。”

  公孫箭看看徐庶,道:“飛帥,池先生想和您單獨一見。”

  我不明白了,按道理公孫箭和池早呆了一夜,池早應該知道徐庶和我在一起的,這可是他佩服的三國陣法大師,最少也該過來道聲仰慕才對,怎麼連這點面子都不給?

  徐庶微笑道:“飛兄且去招呼朋友,我先回司隸府,遣人回返長沙報訊。”雖說獻帝擬詔為荊州、長沙兩家和解之事暫時受阻,但他在心裡分析一番之後,知道陛下下旨賜和只是早晚的事。這件重要大事應該趕快讓張太守和滿郡官民得知,以鼓勵孤城將士的士氣。

  我點點頭,讓劉綱率八名司隸府侍衛保護徐先生先走。然後跳下馬,走到池早身前,道:“池大人,別來無恙啊!”

  倉亭大營。

  倉亭津位於今山東陽谷縣北的古黃河上,是東漢時期連接黃河南北的重要渡口。

  曹操的中軍大營,就設在倉亭津之西七裡的一個集鎮裡。那個鎮,就叫做倉亭鎮。

  現在,曹操正側躺在大帳之中,聽著幾名高級幕僚的匯報。

  首先是郭嘉報告河北的消息:“主公,高邑(今河北柏鄉北)、信都(今河北冀縣)、房子(今河北高邑西南)三縣已被袁紹幼子袁尚攻陷。”

  曹操伸手在額上輕按了一下,道:“袁尚?小子動作很快嘛!這麼說,那邊已經全部完了?”

  郭嘉道:“是,到昨天為止,冀州叛降朝廷的十九郡縣,已經全被袁軍再度敉平。”

  曹操聽他言下甚有歎惋之意,強忍頭痛,笑道:“奉孝是否仍在怪我當日沒有乘官渡大勝,敵軍膽寒之際,當機立斷,揮軍北渡,接收這些歸順的降城?”

  郭嘉清秀的雙目瞅著曹操,點了點頭。

  他身邊的荀攸道:“不過當時河南一片混亂,汝南之東有劉備、黃巾殘部窺測,陳留等地則有陳震、郭援等袁氏說客鼓動,關中的馬騰勢力也並不十分可靠。如此形勢下,主公怎能安心渡河,深入河北縱深之地?”

  郭嘉道:“公達所言雖是,但我軍其時剛剛大獲全勝,四方雖有潛敵,但攝於我軍威勢之下,定都不敢輕舉妄動,難以對我軍構成嚴重威脅。而若我軍那時北上,乘勢接受降縣,由此影響之下,必可勢如破竹,一舉占領袁紹居地鄴城。用不了一年,便可基本平定河北四州。”

  荀攸搖搖頭,道:“奉孝未免太過於樂觀了。”

  曹操道:“公達不必為我辯解了,奉孝所言,確是至理,是我當時過度興奮,疏於思慮了。”

  荀攸又搖搖頭:“這也未必是主公疏慮。”

  郭嘉道:“不過,眼下倒又是個時機。”

  曹操胳膊肘一挺,半坐起來,急道:“奉孝快快講來。”

  郭嘉道:“據探馬最新的消息,目下袁紹重病,其二子袁譚、袁尚各懷異心,培植私人勢力,將吏們分為兩派,辛評、郭圖等人支持袁譚,審配、逢紀等則擁戴袁尚,暗中勾心斗角,手足相殘,土崩瓦解之勢已現。而此時黃河也如一馬平川,無風寡浪,我軍現在進攻,正是時候。”

  曹操沉吟不語。

  郭嘉續道:“袁紹因悔恨交加,憂郁愁苦,現在日日嘔血不止,離死將近。只要聽說我軍北渡之事,必然發病。那時他縱然不死,也難以對其二子施加影響了。”

  荀攸道:“可是只要袁紹一日在,袁軍就不可輕侮。”

  一直沉默沒說話的賈詡忽道:“袁紹原本優柔寡斷,現在更如其弟袁術一般,乃塚中枯骨耳,不足為慮。”

  曹操展展眉,道:“文和也認為現在是我們進兵的好時機?”

  賈詡道:“是,我認為奉孝之見十分正確。”

  曹操嗯了一聲,慢慢道:“奉孝、文和之策甚好,我也早想尋機而動,直逼河北。但是我胸中一直有一塊心病。當日官渡大捷之後我沒有立刻兵渡黃河,也大部種因於此。”他看看諸人,道:“那就是大耳賊劉備。”

  諸人互相瞅瞅,心想:“原來主公心中所慮,竟是那屢敗屢逃的劉玄德。”

  曹操看看幾人,哈哈一笑,撐起身體坐正,道:“各位機權干略,智深謀廣,自然不把他放在眼裡。不過切勿小視這織席販屨之徒!此人頗有頭腦,只是過於持重,往往喪失良機。但我最佩服他的一點,就是折而不撓。所以他雖然和我交手從未贏過一仗,我卻從不敢稍有懈怠。”問劉曄:“子揚,劉備現在的情況如何?”

  劉曄主管軍中南部的情報工作,當下道:“明公,那劉備果然並不死心,現聚集一伙山賊草寇,日夜操練。並派了許多人手聯絡黃巾殘余勢力。看情景是有什麼圖謀。”

  他說話含蓄,曹操一聽可就明白了,笑道:“他有什麼圖謀?不就是襲擊許昌,劫持陛下的老一套嘛!許都有文若阿飛在,量他眼下也無能為力。”

  劉曄與荀彧向來不對臉,對阿飛也深懷疑慮,曹操這麼說,他心中大不以為然,但礙著荀彧的老侄荀攸也在,就不說話了。倒是郭嘉提醒曹操:“汝南周圍是昔日黃巾三大主力之一的活動中心,如果劉備將那一帶的黃巾都糾集起來,實力不容忽視。更何況他們還可能與荊州的劉表、黑山的張燕遙相呼應,得到他的援助。”

  曹操道:“嗯,我知道。昨日文若來函,說計劃派出一支精銳部隊,去掃蕩周圍的黃巾和山寇,以保障許都的安全。”

  郭嘉笑道:“示之以威,文若總是設想周全。不過,僅僅如此,並不為夠啊!”

  曹操想了想,道:“奉孝依你看,應該如何應付?”

  郭嘉道:“不如遺書給文若,讓他遣出虎賁營,匯同汝南李通的部眾,進抵芒碭山,剿滅劉備。劉備乃禍害之源,只要鏟除了他,其他諸賊,俱都碌碌無為。”

  曹操一怔。虎賁營是中央禁衛軍中的精銳步兵營,一直被看作曹軍的總預備隊。雖然只有三千人,但戰斗力極強,在禁軍中僅次於虎豹騎,而列其它各營之上。許都原本城矮而薄,防護力很差,而周圍的敵對勢力不但很多,且距離許昌都很近。所以遷都五年來,曹操一面加緊修固城池,深挖護城河,而且不論任何情況下,即使在官渡大戰最危急的關頭,也從不動用虎賁營。以免鷸蚌相爭之下,被第三者撿個順手便宜。

  荀攸道:“奉孝,你說讓虎賁營去芒碭山?但是文若已經准備令禁軍中堅、中壘兩營前去魯山,這時候再同時派出虎賁營去芒碭,許都守護薄弱,實在太危險了,萬一被敵所趁,該當如何?”

  郭嘉道:“不錯,我就是希望對方首尾不能兼顧,難以互相援助。此行雖然有一些冒險,但若能一舉殲滅劉備的力量,再敦清魯山殘余的黃巾軍勢力,則許都之側再無三日之敵,我軍北渡就完全掃除了後顧之憂。劉備暫時與和劉表、孫權等還沒有良好有效的聯絡呼應,目前軍力尚弱,這些人又都還不敢自己站出來和朝廷正面對抗,正是我們出兵的好機會。”

  曹操看看賈詡,後者點點頭:“嗯,我以為此計可行。”

  曹操微皺眉頭:“魯山方面倒也罷了,小小流匪而已。可是汝南的劉備並非易與,以誰為主將比較合適呢?”

  郭嘉和荀攸互看一眼,心中暗想:“放著阿飛這現成合適的人選,主公為何還做如此問?”他倆雖然意見對立,但若曹操一旦決定出兵芒碭山,他們不約而同,都覺得阿飛實在是最理想的主將之選。

  賈詡道:“目前軍中能獨當一面的大將各有任務,昨日曹純督帥自許返回領軍營,代理督帥曹洪將軍正好脫出手來。主公看,由曹將軍擔任此行主將,如何?”

  曹操道:“曹洪麼?”瞧瞧郭、荀、劉三人:“你們覺得曹洪如何?”

  郭嘉和荀攸又互看一眼,都大感不妥,連劉曄也直皺眉。曹洪作戰勇猛,而且對曹操忠心耿耿,但為人貪財氣躁,心胸狹窄,決非一軍主帥的最佳人選。不過他們也知道,夏侯惇、夏侯淵、曹仁、曹洪四大將中,曹操最知心的是文武兼資的夏侯惇,最尊敬的是嚴於律己的曹仁,最愛用的是行動迅速的夏侯淵,最偏袒的卻是曹洪。因為曹洪雖是曹操族弟,與他同輩,但年齡和曹操卻相差近二十歲,而且在昔日伐董卓戰役中對曹操有過救命之恩,曹操拿曹洪幾乎是當兒子一般看待,雖然不喜歡他的性吝好色並時時規勸,實際行為中卻不免偏於溺愛。

  所以郭、荀二人都不再說什麼,但卻都很奇怪:“賈詡怎會如此?”以賈詡之智力品行,他不可能不知道曹洪並非帥才,也決不可能只為討好曹操曹洪而提此議。

  劉曄道:“曹洪將軍誠然甚為合適。不過,我看還應該派一位得力大將協助,以竟全功。”

  曹操道:“哦,子揚屬意於誰?”

  劉曄道:“威西將軍李典李曼成,穩健多謀,而且與曹洪將軍數次合作,頗有默契,我以為有他二人領軍為帥,可保萬無一失。”

  曹操心裡明鏡似的,郭、荀二人不置可否,劉曄積極薦舉副帥,無非都是不放心曹洪的指揮才能,道:“子揚說的是。文和,你還有什麼好主意?”

  賈詡微微一笑,道:“主公,子揚所言極是。江東孫策去世未久,孫權遣使者來許都探聽虛實,正是他眼下無力北進的表現。曼成將軍巡視揚、徐一線,明日也該能回來了。另外,還有個好消息稟報主公,西涼太守馬騰已答應鍾繇大人,將派其長子都亭侯馬超,率精騎兩千南下,來助我軍抵御袁紹。”

  曹操大喜:“果有此事?”

  賈詡道:“我也剛剛得到鍾大人的快報,預計今日他們已經出發。以我看,不如令其暫歸曹洪將軍節制,參與進剿劉備的行動。主公以為如何?”

  諸人恍然大悟,賈詡必是已經想到有此一支援軍可恃,才會贊同郭嘉這一稍顯冒險的計劃。而郭、荀二人更忽然醒悟:“除了四大將,主公決不會把虎賁營交給軍中的任何將領。還是文和知道主公之心。”

  劉曄又道:“另外,可令阿飛大人為魯山剿匪大軍的監軍,以發揮他經驗豐富的優勢。”

  曹操點點頭,贊同了他的建議,道:“此言甚是,我這就令文若如此辦理。”

  揉揉太陽穴,忽問道:“西涼軍久與羌、匈等族蠻胡之兵作戰,軍士勇悍,素有鐵騎之名。聽說那馬超更是武藝過人,不知是否當真?”

  賈詡道:“確實如此。那馬超威震羌氐,屢敗匈奴,人稱‘錦馬超’,十分了得。”

  曹操眉目盡展,道:“好。”傳令:“讓曹洪、曹真來見我。”

  ……漢末大亂,古陣圖全部遺失,我們現在所知道的陣法,大都是唐代以後的學者繪制的,而且許多都是無名氏,既不知其學識高低,亦不知其所繪之圖有何依據。痛心疾首啊!

  ……漢代全國人口有五千多萬,到三國中期已只剩下七百萬,戰爭代價是何等高昂啊!

  ……短暫的和平,接下來就是三百年五胡亂中華。如果你能提前統一國家,開創一帶盛世,少了南北朝那幾個黑暗世紀,中國又會少死多少人?

  ……本來我想自己干,不過,現在……我想我可以幫助你來做!

  腦子裡回響著池早的言語,順帶就閃過他那略顯激動的表情。

  那是一種充滿真誠正氣的表情。

  難道他真是為了這麼正義的理由來到三國,想著要拯救亂世,拯救萬民,拯救中國的古文化遺產?

  不可能啊!

  就算他這麼想,我真的能這麼做麼?我真不打算回去了嗎?那邊時空局能這麼讓我們在這裡瞎鬧?

  徐庶袖手坐在一旁,看我在室內轉來轉去,忽道:“飛兄,你知道魯山的震天熊嗎?”

  我一愣,停下腳:“魯山的震天熊?”

  徐庶道:“黃河上游地區,有一支黃巾軍,屬於張燕的黑山軍一系。為首的大頭目,外號稱為震天熊。”

  我哦了一聲,心想:“徐庶突然提起這個人,必然別有用意。”道:“他怎麼樣?”

  徐庶道:“這人是魯山人,名叫上淮子徒,力大無比,擅使一對熊掌黑鐵爪,昔日縱橫伊川、臨汝一帶,令官軍非常頭痛。”

  “……伊川、臨汝一帶的震天熊?”被池早一番話攪得非常混亂的腦筋忽然清醒過來,想起早朝時荀彧反復提到三次之多的,就是這個家伙。“你是說,牛金、蔡陽他們准備去剿滅的土匪,就是這個震天熊上淮子徒一伙?”

  徐庶道:“正是。”

  我打量他一眼:“莫非你認識他?”

  徐庶笑了:“飛兄一旦用神,心思真是敏捷。不錯,我不但認識他,可以說和他還有點不錯的交情。”

  我皺起眉:“我恐怕幫不上他的忙。朝議你也參加了,由荀彧軍師策劃,陛下親自點將,此次領軍的是中兵都尉牛金和外兵都尉蔡陽,他們都只聽命於尚書台,不歸我司隸府管。”

  徐庶道:“今日朝議,飛兄可注意到什麼?”

  我道:“有什麼?”

  徐庶道:“有一件很反常的事情,飛兄不覺得奇怪麼?”

  他話題這麼一轉,我頓時糊塗了:“請元直指點。”

  徐庶也不跟我客氣:“你不覺得當朝的皇帝陛下其實很可憐嗎?”

  我慢慢低下頭,撣撣自己的袖子:“元直何所見?”

  徐庶道:“當今天子,我看非常聰明,若有強力輔助,未始不能為一代中興之主。只不過朝中大臣,多無敬愛效忠之心。楊彪袒護袁紹,張溫、陳矯、牛金等為曹操一黨,只看荀彧眼色行事,華歆親近江東孫氏,諸人皆是明目張膽,自行主張,惟獨不把陛下放在心上。”

  我苦笑:“元直,現在的情況是,因為荀彧頗知大體,尊敬陛下,他手底下一干文武方能略加收斂,屈就朝堂,否則,……”

  “否則怎樣?”

  我掃了一眼門口的侍衛,道:“必將君非君,臣非臣,朝將不朝,國將必亡。”

  徐庶微然震動道:“如此說來,四百年大漢之脈,竟然系於一人身上,豈非危矣?”

  我搖搖頭,心想:“你是想不到曹丕代漢稱帝時漢獻帝的慘樣。”知道他受了幾十年的正統教育,完全沒有改朝換代的經歷,實在不敢往下想而已。所謂只知有漢,無論魏晉。其實以他的智慧學識,哪兒會預料不到後面的情景呢?

  “飛兄,你何不與荀彧聯手,共輔陛下,以成不世奇功?”

  我看看他,微笑:“元直,你對荀彧可是大有好感?”

  徐庶並不掩飾,點頭承認:“正是。中午與飛兄分手後,荀彧專程趕上我,對我很是嘉勉了一番。我覺得此人既忠且良,才智氣度,都是上上之選。”

  我想了想,道:“元直,你要知道,現在許都文武,傾城軍民,皆聽命於荀彧。而荀彧此人,雖是智慧超群,卻也非常固執。他現在還沒識透曹操的不臣野心,以為可以憑借自己的運籌使其最終成為大漢的股肱之臣。其盡忠曹操之念,並不在皇帝之下。你讓他在兩者中間選擇其一,目前情勢下斷不可能。”指望與他合作,說不好聽點,那是與虎謀皮。

  “噢……”徐庶默想荀彧朝中言行,輕輕點了點頭。阿飛所言不虛。

  “元直,你要知道,現在是大廈將傾,獨木難支。縱有忠君效命之念,在此朝中也絕難施展抱負。”

  “嗯,”徐庶沉吟片刻,道:“飛兄如要離開許都,有兩個方法。”

  “哦,願聞其詳。”

  “其一,借助四郡之事,說動曹公,讓你千裡赴援,撐住長沙危局,牽制劉表的北進計劃。”

  “北進計劃?”我微微搖頭,劉表這人給我的印象實在很差,完全守財奴一個,他根本不可能有這等進取之心。“元直,這話別說曹丞相,就是跟荀軍師去講,他也不能信啊!”

  徐庶道:“飛兄何故如此小瞧那坐擁荊襄八郡的劉景升啊?”

  我在徐庶面前,什麼都不掩飾,撇撇嘴,道:“元直‘坐擁’這個詞用得好。劉荊州雖名重當代,但毫無決斷力量,說到底也只是個自守家賊而已。縱然擁兵十萬,在他手上也是沒有一點用處。”

  徐庶盯著我:“飛兄,你我一見如故。所以,我有點心裡話,想跟飛兄說。”

  “唔,元直怎麼突然客氣起來了?”

  “飛兄,”徐庶臉色嚴肅,“飛兄見識廣博,心思明白,我是衷心欽佩。不過,這世界闊大,有時侯只憑道聽途說,難免謬傳八九啊!”

  我道:“有這麼嚴重?”

  “我兄對劉景升的看法,恐有失之偏頗之處。據我所知,劉表極有抱負,他其實一直關注著黃河岸邊的這場決戰。而且,”徐庶喝了口水,低低道,“劉表確有一份北進計劃。”

  “啊?”我大吃一驚,“怎麼可能?這……這跟歷……歷來……”這跟歷史說得可完全不一樣。

  徐庶道:“是啊,這和世人歷來的看法大有差異。”他輕輕伸手,從袖中取出一卷白色的絹書。“飛兄你先看看這個。”

  我就在他身側跪坐下來,將那絹書打開,攤在案幾上,仔細看去。絹中所繪的山川河流、城堡樹林,各有特殊標注。果然是一幅兩軍對壘,藏兵列陣圖。只瞅了幾眼,已不禁駭然。

  徐庶在圖上指點解說:“飛兄請看,這裡,正面戰場,荊州軍兵分兩路,襄陽一部自新野沿白河撲南陽,北行進軍,偷襲宜陽、汝陽,切斷洛陽、長安和許昌的聯系;主力則從荊州出發,東移信陽一帶,在此地再次分兵,一路攻占郾城、葉城,直逼許昌城下;另一路東北而行至正陽,占領汝南治所平輿,渡沙河,據淮陽。”他微笑著抬起頭:“在當初曹操官渡苦斗袁紹的時候,你看若是這三箭齊發,效果會如何?”

  我盯著圖分析了半晌,越看越難受,終於忍不住轉過目光不看那圖,輕歎一聲:“這就像一個被別人扼住了咽喉的人,命運已不在自己手中。這感覺真不舒服。”

  徐庶手掌在幾上端著耳杯底,大拇指輕輕摩弄杯的一側耳環,點點頭:“正是。我初看此圖,也是這種感覺。”笑一笑:“如是曹丞相看到,不知是怎樣一副表情。”

  我輕輕搖頭,道:“定然比你我更加震驚十倍。”

  徐庶道:“那我們就讓他看到。飛兄以為如何?”

  我怔了一怔:“讓丞相看這副圖?”忽然心中一動,抓住他臂膀,興奮道:“你是說……哎呀,元直,果然好計量。”

  徐庶微笑:“不但是他,荀彧、郭嘉全都要讓他們知道。我就不信,這些人看到這副圖會無動於衷。”

  我站起身,來回踱了兩步,仔細想了想。如果曹操瞧見這幅圖,一定會令他驚駭萬分,重新審視劉表的威脅。此刻北方戰事緊張,他一旦對劉表起了警惕,必然會千方百計想法破壞劉表的計劃。這時候長沙四郡就是一枚極其適時有效的棋子,精於算計的曹操一定會讓它發揮充分的作用。那樣,見機而動,我就大有可能得到離開許昌的機會。

  “你怎麼得到這副圖的?”

  徐庶道:“當我去年南逃長沙,被張太守、桓先生收留安定下來以後,就和師父聯絡。恩師來信給我,說大變將生,你們必須精研兵法,方可在這亂世立足。所以我和龐師弟、崔師弟等就定期碰面或書信往來,探討各種戰略戰術。半年前龐師弟有次給我寫信,提起此事,和我討論其中疾行夜襲的戰術。後來我又綜合了各種跡象資料,推斷出了劉表的整個計劃。”他瞧我一眼:“你放心,雖然我只是推斷,但我上月在北來的路上專程去襄陽見了一個人,確定我這一份,和劉表本人的計劃一模一樣。”

  “元直見了誰?龐統?水鏡先生?或者……諸葛亮?”

  “咦,飛兄如何知道諸葛亮之名?”

  我張口結舌,這下尷尬了:“啊……”在這裡現代人太熟悉往事也不好,時時提防著,還是有漏嘴的時候。

  “嗯、嗯……哦,我和他兄長諸葛瑾有一面之緣,曾聽他提及家事,甚是稱贊其二弟諸葛亮的驚人才華。目下他們正住在襄陽,據說與水鏡先生相處很好,而且和劉表、蔡瑁有親戚關系,你見的這個人,腦筋這麼好使,消息這麼靈通,除了令師尊師弟,恐怕就只有諸葛亮了,所以順口一猜。”

  “哦,原來如此。飛兄原來還見過子瑜。”徐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我說怎麼飛兄頭一次見著我,就好像和我是多年的老朋友似的,什麼都知道呢。原來是子瑜說的。”

  “是啊是啊,不然我也不知道元直的大名事跡啊!”我如釋重負,差點就要伸袖子去擦頭上的細汗,心想:“以後可不能胡言亂語,瞎侃盲動了。”這急中生智雖然比漿糊膠水還好用,破洞補完一個接一個,可不定哪天就惹出大亂子。

  徐庶至此完全釋疑。我交游廣,跑的地方多,這他是知道的。至於我其實並不認識諸葛瑾,那就不是他能想到的了。

  “飛兄所猜三人,確有資格破此疑問。那諸葛孔明雖然年幼,不過卻是我們中間最聰明的才子。我也猜測他們三人也許知道一些內情。可是我背負人命,又身擔長沙重任,實在不能貿然去他們的住所,以免別生事端,妨礙他們的清靜。所以我去見了另外一個人,一個最清楚所有情況的人。那就是蒯良先生。”

  “蒯良先生?”這個人我不怎麼太了解(了解也不能亂說話了),就搖搖頭:“我跟他不熟。”

  徐庶道:“蒯良先生是襄陽第一智者,只是他為人內斂,不愛張揚,名氣就不及其弟蒯越那麼響亮了。其實這份北進的計劃,就是出於蒯良先生之手。”

  “是他?”

  “是啊,就是他。蒯良先生看似一位文弱書生,其實極有膽略。昔日我殺人在逃,其間曾有一次被襄陽的郡吏拿住,幸好在押解的中途遇上蒯良先生,他得知我殺的是穎川三霸,當即說:‘如此惡徒,焉得不殺?’立刻就下令釋放了我。我能順利落腳長沙,也是多虧先生他作書相薦。”

  我道:“如此惡徒,焉得不殺?好漢子!此人言語行事,大有豪氣,值得一交。日後到了襄陽,元直一定要替我引薦。”

  徐庶笑道:“我這不正想辦法讓你能走嗎?近十余年間,兩河、關中大亂,北方百姓和士人為躲避戰亂,大量湧入荊州,此時的襄陽,農商發達,兵甲犀利,才人濟濟,俊傑隱逸,正是飛兄該去的地方。”

  “未雨綢繆,元直已經在設計我們的未來麼?”奪取荊襄和西蜀,正是我和趙楷早已既定的方針,心想:“不愧是三國間的罕見智者。”

  徐庶笑了笑:“且不提這個。那日我以有這等淵源,前去蒯良先生府第,向他打聽此事。不料卻意外得知他就是計劃的策劃者。南陽、宜陽、汝陽、洛陽、信陽、正陽、淮陽,這個計劃一共有七個以陽為名的城市,所以被稱做‘七陽計劃’。”

  “嗯!”我輕輕點了點頭,心裡記下蒯良這個名字。

  “這確是良法,那元直,除此之外,第二種方法是什麼……”

  徐庶正要回答,恰好這時公孫箭興沖沖進來,道:“飛帥,我師兄……”忽見徐庶在座,一怔之下,立時住口。

  我知道他昨日一夜未歸,而今早我自己又因為和池早所談的內容又過於驚心動魄,腦子運轉不太靈活,有些事忘了告訴他,所以他對我和徐庶現在的關系屬於完全不明狀態。

  “沒關系,元直雖不知那件事,但卻是我的兄弟。”

  公孫箭明白了,有什麼話但講無妨。“飛帥,家師兄前來拜會。”

  “哦,歡迎歡迎!”我立刻站了起來,道:“元直,這可真是貴客。和我一起去接接這位公孫家的主人吧?”

  徐庶也站了起來:“公孫家的主人?莫非是那位有‘白狼山之虎’之稱的公孫謹?”

  公孫箭恭恭敬敬道:“正是敝師兄。”

  我瞧瞧徐庶:“元直昨晚也見過他的。”

  徐庶道:“我見過?誰啊?哦……是和池早先生在一起的那位道長?如此高人前輩,我徐庶豈可不見?飛兄,快走。”拉著我就往外行。

  公孫箭非常高興,搶上幾步在前面引路。

  府門外站立二人,前面那人果然是昨夜和池早一起高談闊論的那個中年道士,他身後站著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面容清秀,一身小道士打扮。

  公孫箭為我們介紹:“這就是敝師兄。師兄,這就是飛帥。”

  我和那道士一起拱手,我從池早那裡約略聽說了這公孫謹的事,道:“公孫先生武功通神,阿飛固然佩服,但更難得先生這份慈悲心腸,活人無數,我代許都的百姓謝了!”深深一揖,接近180度。

  公孫謹急忙還禮:“些許微勞,不過順手之舉,何需掛齒。飛侯仁德,義待降俘。敝師弟有幸,多蒙照拂,我公孫家感激不盡。”也是一揖到地。

  看來這公孫家主人和那淳於家的老頭完全不一樣,多客氣啊!

  我直起身,介紹身旁的徐庶:“公孫先生,這是我兄弟,徐庶徐元直。”

  公孫謹抬頭,注視徐庶幾眼,道:“我已經聽池兄說了,徐世兄傲骨如鐵,大器晚成,實是異數。飛侯結交到如此意氣相投的好兄弟,定是天意眷顧。”

  徐庶心裡嘀咕:“道人這兩句話大有問題。傲骨如鐵是說我不返徐門,大器晚成是說我棄武學文,拜在司馬徽先生門下。難道他對我徐家的情況竟然如此清楚?”道:“公孫世家威震東北,門中前輩皆為當世豪強,先生這一代,一門六傑,更是英雄輩出。蒼天厚愛的,正是遼東武公孫啊!”咱們是彼此彼此,你門中的秘密,我也知道不少。

  公孫謹道:“徐世兄雖然過譽,然敝人執掌公孫門戶,自不敢過謙。世兄出身大家嫡系,知曉我三家四門的秘密,本不足為奇。可是,唉,”他忽然歎了口氣,“自去年三月以來,我公孫家已當不得這等贊譽了。”

  他身後那小道童聽他提到“去年三月”四個字,頓時眼都紅了。公孫箭低下頭去。

  我心想:“什麼叫去年三月以來?怎麼一說這個,公孫家的人都跟死了爹似的?”忙道:“大家進去說話吧。”

  徐庶道:“是,公孫先生請。”

  公孫謹道:“飛侯,貴府可有僻靜之處,敝人甚望和兩位談話時,不被騷擾。”

  我道:“有的。”心想:“剛從隱龍居出來,看來不用再到別處去,還回去得了。這公孫家主人,有點意思。”當先帶路,引眾人直奔後堂而去。

  走至中廳,桓袖忽然不知從何處轉了出來。

  我和徐庶都是眼前一亮,但見她頭扎兩條小辮,上著齊腰短襦,下著綺制長裙,足登繡花絲履,完全一副富貴家小姐模樣,不復以前那種勁衣窄袖的軍隊式打扮。

  桓袖在離我們大概三米外停住,沖我擠擠眼:“阿飛大哥,阿櫻姐姐讓你去一下。”

  我應道:“哦,有什麼事嗎?”

  桓袖看我們人多,招招手,示意我過去說話。我皺皺眉,眼下貴客在側,什麼事不能等等再說嗎?想起因為她在,就難以找趙玉回來的事情,心裡就更有些生氣。不過,看徐庶面上也不能隨口打發她走開。而且跟這小丫頭雖然不太熟,可感覺中卻是和阿櫻一樣不太講理的那種女孩,萬一她童言無忌,鬧了起來,那可就不好玩了。

  無可奈何,我向公孫謹告個罪,獨自走過去。

  桓袖翻我一眼,意思嫌我走得太慢。然後打手勢讓我彎下腰,貼在我耳旁說道:“阿櫻姐說,她純叔托你辦的事辦了沒有?”

  “噢……”我猛然醒悟,對,曹純臨走時千叮嚀,萬囑咐,要我今天一定去看望貂嬋的,我怎麼給忘了。

  “阿櫻姐姐問你什麼時候走,她要和你一起去。”

  “她要跟我一起去?”我皺皺眉,曹純把這件事跟阿櫻也說了?這下可沒趣了。老婆跟著,看什麼美女也只能干瞪眼。

  “嘿嘿,是啊!”桓袖鬼笑一聲。

  “嗯,下午吧。”

  “好,我跟阿櫻姐姐說去。”桓袖一轉身,沒影了。
不明了 發表於 2011-9-14 10:56
第五章 英雄美人

 

  進入隱龍居,我吩咐劉綱使人送上水果糕點,又照例給他了個眼色。劉綱會意,下去安排心腹的同門師弟把守大門和院落,又親自端上各種諸如侯栗、秦桃、芳梨、赤心棗、蜜餅之類的瓜果點心。之後,悄悄退出。隨公孫謹一起前來的那少年道童,也自動退到門外守護去了。

  然後,我請公孫謹落座。“公孫先生請隨意。”

  公孫謹向室內打量兩眼,道:“飛侯,聽說當日白馬、延津之戰,你兩次以寡敵眾,俘獲數倍於己的袁軍?”

  我心想:“好漢不提當年勇。沒事你說這陳芝麻爛谷子的干什麼啊?”道:“其實阿飛不學無術,百無一是,全靠了眾位兄弟的幫助,慚愧,慚愧!”

  公孫箭在旁邊站著,道:“是啊,師兄,我就是在延津之戰中被飛帥生擒的。當時飛帥的兩千虎豹騎,硬是擊垮了我們上萬的精兵。”

  公孫謹歎道:“兩千人,擊敗一萬人,還抓了七、八千俘虜,真是奇跡啊!”

  徐庶冷眼旁觀,心想:“公孫謹這次主動登門造訪,莫非也是為了考察飛兄?”伊籍曾說三家四門內流傳新天子已出的神秘言語,所以前有趙楷,後有淳於賓,先後找上阿飛盤桓驗證。他一直將信將疑。現在看來,此事大有可能。經過這兩天的接觸,他已經看出我不像是知道這件事的樣子,不免有些擔憂。轉念一想,趙楷、淳於賓都是一見阿飛,便即傾心相助。如果阿飛真是傳聞中的新貴人,要過公孫謹這一關,恐怕也不會很難。插口道:“公孫先生此言差矣!以少勝多,並非奇跡,而是人謀啊!”

  公孫謹轉眼看他,道:“哦,徐世兄如何看?”

  徐庶道:“飛侯當日獲勝,我看不外三個原因,一是飛侯兵強將猛,奇謀迭出;二是袁軍主將顏良、文丑自恃勇力,不明大局,令袁軍自亂陣腳;最主要的,還是飛侯這方上下齊心,頑強奮戰,從心理上徹底擊潰了袁軍的斗志。”

  公孫謹雙眼略略一合,又張了開來,道:“不錯,徐世兄言之有理。馭下有道,上下齊心,這才是飛侯初臨戰陣便大展雄風的關鍵原因。”看了公孫箭一眼,“師叔他去年爭霸失敗,落得自焚身亡的淒慘下場,就是這點遠不及飛侯。所以,他最終不過是勇將,不能算大將。”

  公孫箭眼睛也紅了,緩緩點頭:“師兄說得是。當年我們苦戰五年,不敵落敗,退守燕京時,尚余四萬余人。袁紹、烏桓、鮮卑聯軍雖然較強,也不過比我們多出三萬人。可是那時我們已經知道必敗無疑,因為師叔他已經聽不進任何人的話了。子龍將軍和我先後被他仗劍趕出大帳,嚴綱將軍強行勸諫,甚至被他一劍刺死……”

  公孫謹輕輕搖頭道:“精神崩潰是何等可怕!”

  我忽然明白了,他們正在談論的,是昔日袁紹和公孫瓚的爭斗。心想:“他們叫公孫瓚師叔?原來公孫瓚也是他們公孫家的人。”

  公孫謹轉過身來,向我道:“飛侯想也知道,我三師叔公孫瓚與那袁紹於幽、青、並三州惡斗數載,落敗自焚,全家殉難。飛侯在官渡大勝袁軍,間接也是為我公孫家報了大仇。”

  我道:“袁紹世受國恩,卻不思報效君王,反而大興不義之師,阿飛身為禁軍之將,豈能不奮力擊之?這麼做也只是為國討逆,盡己職責罷了。”我給曹家當差,就得為曹家干活,這都是我應該做的,你就別謝了。

  公孫謹道:“好一句‘為國討逆,盡己職責’!哈哈,久聞飛侯志氣高遠,心憂社稷,今日一見,果然如此。我公孫謹雖然不才,亦未敢因私情相謝。不過飛侯連敗河北名將,我和諸位師兄師弟每聞捷報,都忍不住舉杯相賀,心懷大暢啊!”

  徐庶道:“志氣高遠,心憂社稷!公孫先生真是慧眼,這八字評語,正合給飛侯。”

  兩人對看一眼,一起微笑起來。

  公孫謹長長歎口氣:“可惜,佩服!”

  我疑惑地看看他倆,慢慢坐下。

  公孫謹大概知道我不懂,解釋道:“像徐世兄這種聰慧機警的人才,世所罕有。我遲到一步,沒能提前結交到徐世兄,讓飛侯搶了個先手。實在是可惜,也十分佩服飛侯的識人。”

  我心下釋然,大感得意。公孫謹那是東北最大家族的領袖人物,這種人全國也沒幾個,讓他佩服,真不是容易的事。當現代人嘛,不能一點好處沒有。

  公孫謹忽然看到我放在案幾的那份地圖,掃了一眼,臉上頓時顯出一種奇異的神情,問道:“飛侯剛才正和徐世兄談什麼呢?”

  徐庶道:“哦,……”看看我。我知道公孫謹內功極深,估計就算不比我強,也屬同一個層次。這種人目光的銳利程度會達到什麼地步,我是心知肚明。他這一眼之下,只怕圖中所有細節都已映刻在心中,縱然有少許疑問,回去之後略加思索便會全部了然,便故做大方道:“我們正在研究劉荊州的北進計劃,剛開個頭。公孫先生若有興趣,不妨一起探討,我們也可以借重先生的學識經驗。”

  “劉荊州的北進計劃?”公孫謹雙目中神光大盛,透露出無比的關切之意。當即走了過去,拿起那份圖譜細看起來。

  徐庶看我一眼,對我的大膽豪爽頗感詫異。他雖然智慧甚高,但畢竟不了解公孫謹的功力。我點點頭,示意無妨。

  過了一會兒,公孫謹緩緩抬起頭,盯著我,道:“飛侯可知道這份計劃的價值?”

  我坐在案幾後面,被他的炯炯目光這麼憑高俯視,感覺不怎麼太舒服,心中卻暗暗吃驚,道:“哦,先生以為價值幾何?”

  公孫謹道:“傾國連城,萬金不換。”

  我笑了起來:“公孫先生,此乃半年前的計劃,現在恐怕已不值這麼多了。”一份過期作廢的草案而已。

  公孫謹神色微動,心想:“飛侯文武全才,果然深不可測。”我這麼輕輕一笑,不著意間已經把他故意制造的一個無形控制氣場給破壞掉了。他問公孫箭:“師弟,你怎麼看?”

  公孫箭就著他手看了兩眼:“師兄,我和飛帥看法一樣,若是半年之前,這份計劃當是我軍夢寐以求的超級情報,我想曹公定然萬金不吝。現在我軍已取得黃河主戰場的絕對優勢地位,即使劉表再攻過來,我們也不怕了。”

  公孫謹道:“哦,師弟你也這麼看麼?”轉過頭來,目中神光湛然,續問我道:“飛侯是否可以告訴我,貴軍是如何得到這份計劃的麼?我想如此絕密的案牘,一定要花費極大的代價才能弄到吧?”

  我眨眨眼,臉色輕輕松松:“我也是今日剛看到,具體的嘛,你就得問元直。”把徐庶如何推斷,如何落實的情況簡略介紹一下。

  公孫謹身體一震,退後半步,道:“佩服!”他用這種直截了當的兩難題目驟然發問,本來預想趁我猶豫不決,拼湊婉轉措辭的時候,再探測一下我的守本固元的真實功力。但偏偏這份情報並不是曹軍探得,所以我完全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反而徐庶本身智力竟然達到這種“運籌帷幄之間,看透千裡之外”的境界,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精神微散,運起的目測神功頓時反挫。幸好他沒有傷人之念,未盡全力,只是退後半步便化解了反挫回來的力道。這一聲佩服,便是我和徐庶兩者兼而得之了。

  我心裡也很佩服,嘴上不能說,但看向他的眼光中已表露無疑,心道:“好一種神功!”

  公孫謹點一點頭,問徐庶:“徐世兄以為如何?”

  徐庶想了想,字斟句酌道:“這份計劃嘛,目前已知的有幾個好處,其一,可以令我們了解到劉表大人的性情抱負,從現在起對他有新的判斷;其二,這是一份詳盡的南軍北伐軍事計劃,計劃者非常了解自荊至許之間的天時地理各種情況,不必一定是劉荊州,任何人從那裡進軍北方,軍隊都可以按此線路和分布進行攻擊;其三,……”忽然住口。

  公孫謹看著徐庶,歎口氣,道:“我公孫家族武勇不敢說蓋世無雙,起碼在東北四州無人可及。可惜,因為先天上的原因,代代傳人受到本門內功的熏染陶冶,性子都是大變。縱然是幼年本具聰明機變、多謀善思素質的才士,習練武功後也變得性剛意直,不喜歡多動腦筋了。唉,說起來,當日我三師叔擒斬幽州牧劉虞之後,掌握了幽、青、並三州的絕大部分,控甲十余萬,占地數千裡,勢力之強,遠非剛剛巧取豪奪了冀州的袁紹可比。可惜他部下將領多是公孫家的宗族子弟,悍將甚多,卻無袁營中沮授、田豐那等智謀之士。加上師叔他為人剛愎自用,所以終是連戰連敗,直至滅亡。我想若當時有徐兄在側為主謀劃,也許我公孫家不至於如此一敗塗地。”

  我和徐庶都“哦”了一聲,我暗暗動心,想道:“公孫家的內功能改變人的心性,這倒是一種現代沒人練成的奇妙心法,定然有已經失傳的獨到之處。”瞧他隨隨便便就使出現代尚未見人能練成的頂級催眠神功,我內心深處也是十分震動。若不是我在研習各家各門的內功時對現代心理學也有所涉獵,了解他這種這時代根本沒有人懂得的催眠之法,幾乎被他所趁,測出我的真實功力。

  徐庶受到這位一家之主如此推重,則非常感動,道:“公孫先生,像徐某這種人,世上車載斗量,不可計數。其實城鎮鄉村之側,深山大澤之間,豪傑隱士,多有高明。”

  哎,這話不大對味道,徐庶想干什麼啊?不是要把伏龍鳳雛給賣了吧?

  公孫謹道:“我也知大賢不名。但如世兄這等人,實是可遇不可求。如有高士,願世兄不吝指點,當趨拜會。”

  徐庶微微一笑:“天逢亂世,英傑並生。以先生的慧眼誠心,此事不難。其實珠玉在側,先生又何必他求?我看隨公孫先生而來的這位小道兄,眉靈目活,機質潛承,先生何不多加調教,以期大器?”

  我松了口氣,看來巧妙轉換話題是徐庶的拿手絕活。

  公孫謹聽了這番話,苦笑道:“他麼……當然有些不同。唉,飛侯,公孫謹僻遠蠻民,言語放肆,還請勿怪。”

  我心想:“說起來你可真的很放肆,不但運奇功試我,還當我面想挖牆角。雖然你求賢心切,可徐庶的資料,自然只和我共享,怎麼能讓你刨了去?”不過我是現代人,自覺資源甚為富足,以後大有時間可以慢慢采集挖掘,而且看出這公孫謹頗有雄心,能力也足,心裡大有惺惺相惜之念,便不怪他,道:“無妨。公孫先生乃丈夫胸懷,阿飛豈敢以常情相視。”

  公孫謹一伸大指:“池兄所言不錯,飛侯果然是當代堪可逐鹿問鼎的人物。沖你這句無妨,在許昌,你飛侯的事,就是我公孫謹的事。”頓了頓,道:“剛才徐世兄說到這份情報的價值,第三項忍而未言的好處,定然是飛侯可借此事逃離許都了?”

  徐庶未料到他這般直截了當,心想:“這不什麼都挑明了?”

  我道:“公孫先生真是神算。我們剛才,正在研究這件事的可行性。”

  公孫謹哈哈一笑,道:“神算不敢當。不過是我能理解飛侯心中所思所想罷了。龍豈池中物,虎自躍深山。站在飛侯的立場,存有此念實在是正常之極。”炯炯目光,又向我射來。

  我和他這次目光交匯,再無前兩次的明爭暗斗,矛攻盾守,而是同時感受到對方那顆澎湃洶湧、勃勃跳動的壯士心靈。

  中午,尋常家宴。

  徐庶、公孫箭、黃敘、馮喜以及公孫謹帶來的那個少年,眾人不分長幼,一齊圍坐。

  阿櫻也難得地出來陪客,她身邊自然少不了桓袖。

  看著大筷吃菜,喜笑顏開的桓袖,我就知道阿櫻是她硬拉來的。因為這數月來,不管什麼時候,只要我有外客,阿櫻是從不上席的。

  桓袖邊吃邊道:“姐姐,快吃啊,吃完了我們好跟阿飛大哥一起去。”

  我一口酒差點嗆在喉嚨裡:“什麼,你也去?”

  桓袖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是啊,阿櫻姐姐出去玩,我當然要跟著了。”

  馮喜傻嘿嘿笑著:“嘿嘿,是啊,一起出去玩。喂,小嘴,別搶我的肉吃。”竹筷一擺,斜切下去。黃敘拇、食、中三指一縮,剎時自己的筷頭已從指間掉了個,從手背上轉了一周,復又恢復原樣握住:“死大頭,哪有?我夾這麥餅呢。快吃,不然不帶你出去。”

  馮喜哼了一聲:“我跟阿飛大哥去玩,誰讓你帶?”

  我哭笑不得,老婆跟著已經難受點,這三個寶貝要再一起跟過去,那就得時刻考慮他們會怎麼鬧點事出來娛樂大眾了。

  公孫謹很有興趣地看著黃敘,心想:“他這麼翻轉竹筷,動作真奇怪,好像是滾刀的心法。難道他竟然是那刀神的傳人?”

  吃過了飯,命人收拾下餐具,我正向公孫箭交代,要他代我暫時陪他師兄坐坐,等我從思忠裡看望貂嬋回來再一起敘話。忽然劉綱進來報告:“稟飛侯,陳矯、牛金、蔡陽三位大人求見。”

  “陳矯、牛金、蔡陽三位大人?”我好生奇怪,大中午的來我這兒干什麼?

  “有什麼事嗎?”

  劉綱道:“他們不肯說。”

  我搖搖頭,對大家說:“我去去便來。”

  出得府門,只見尚書台得力的三位文武一字排開,陳矯依舊是那身普通文官打扮,牛金有三十五歲左右,蔡陽則大約四十歲,兩人都披掛鐵甲,站在階下。瞅我出來,三人一起行禮:“下官等見過護軍大人。”

  我奇道:“什麼護軍大人?陳大人,怎麼回事?”

  陳矯道:“今日早朝,陛下欽定魯山剿匪一事。任命牛金大人為西北剿匪都督,蔡陽大人為副,飛侯為剿匪營護軍,統率禁軍中堅、中壘兩營剿匪官兵計五千人,今日未時(下午兩點)整軍出發。這是軍師的令箭,請飛侯接令。”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心想:“你們搞什麼鬼啊,任命我為剿匪營護軍?皇帝、荀彧早朝跟我聊了那麼久,一點影子都沒跟我提過,這會兒火燎眉毛似的就來拉我上路?”也不接那金令,道:“我有點不大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蔡陽脾氣比較暴躁,翻翻眼,道:“這裡有軍師令牌,飛侯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我哼了一聲:“軍師雖可調動許都所有軍馬將校,但阿飛現任職司隸府,恐怕軍師不能以軍令調我吧?而且早間我與軍師長談多時,軍師並未提到要我隨軍監軍。軍師何等樣人,豈會朝令夕改?”

  牛金見不是頭,忙道:“飛侯勿惱。飛侯,末將和蔡都尉在許昌雖練兵多日,但並無獨立領兵出征的經驗。這次受陛下和荀軍師重命,心中十分惴惴。這都是為了確保這次行動萬無一失,丞相飛傳緊急軍令,由軍師才奏知聖駕特許,任命飛侯為剿匪營護軍,隨軍前往魯山剿匪。”有飛侯坐鎮指導,我們才能安心工作。

  我聽到“丞相飛傳緊急軍令”幾個字,頓時知道,再也無法推脫了。這可是曹操的命令,不過借用荀彧的名義發給我而已。心中暗恨:“曹操啊曹操,你就這麼喜歡折騰我?”

  陳矯道:“古人說,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荀軍師一貫用兵持重,飛侯當可體察軍師的苦心。”

  看看牛金還算誠懇的牛臉,我心想算了,去就去吧!在許昌悶了這麼久,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接過那金箭將令,道:“是北城營麼?”

  牛金道:“是。”

  我道:“那好吧,各位且回,我馬上就來。”

  陳矯欣然道:“如此下官就回報軍師。牛、蔡兩位大人先去軍營准備出征事宜,飛侯一到,便誓師出兵。”

  回到府內,桓袖、黃敘、馮喜蹲在一邊,拿幾個石頭子在地下玩什麼游戲,公孫家那少年站在一旁看。徐庶正小聲和公孫箭談論什麼。阿櫻和公孫謹則坐在另一側閒聊。

  把隨軍剿匪的事跟眾人一說,阿袖扔了手中石子,當先不樂意了:“我們下午還要去玩呢,阿飛大哥你可不能走。”

  馮喜和黃敘跟著點頭,道:“是啊,是啊。”

  徐庶瞪了幾人一眼:“都住口!你們就知道玩,如此軍國大事,豈是胡鬧?”

  阿櫻默然半晌,道:“我去給你收拾行裝。”轉身進入內室。

  阿袖向徐庶一吐舌頭,道:“姐姐,我來幫你。”馮喜和黃敘自然也不肯落後,一齊往內室擁:“喂,死大頭,你擠著我胳膊。”“小嘴,別扯我新衣服。”阿袖回過頭:“女人家收拾東西,你們大男人跟來干什麼?”“彭”的一聲,把內室門給關上了。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擠了。

  徐庶和公孫箭交換一個眼色,道:“飛兄,我欲與你同去,你看可使得?”

  公孫謹道:“我看此次出兵,只不過是朝廷想顯示天威,給予附近的各種勢力一點顏色看,所以才會如此大動干戈,不惜使用許都近半數的軍隊,並令飛侯出面護軍,去圍剿魯山區區數百人的一小股黃巾。如此場面,自然是觀禮的越多效果越好。哈哈,如果我沒猜錯,軍中會很歡迎徐世兄的到來,而皇帝陛下亦不會反對。”

  我心中豁然,暗想:“不錯,我說怎麼回事呢,應是如此了。曹操北進擊袁,最擔心的就是許都周圍一些勢力乘機有不懷好意的動靜,在遠征之前先展現強大的守御力量,確實必要,也符合邏輯。”

  公孫箭臉上現出蠢蠢欲動之色:“飛帥,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

  公孫謹道:“飛侯,玉公子不在,你身邊沒什麼心腹人,師弟他當然應該隨行。”

  我點點頭:“那好吧,公孫從事,你去請徐宣和韓毅兩位大人來一趟,我把府中的事情交代一下。”

  公孫箭答應一聲,快步而去。

  黃敘看看徐庶道:“徐大哥……”

  徐庶制止住他,拉著他和馮喜走到一旁,說道:“現在雖有陛下金口調解,但長沙之圍,最終仍需飛帥。我隨飛帥走一趟魯上,多則一季,少則月半,便可回來,然後想法與他一起返回江南。你們二人保護阿袖,等我出發後就先行回轉長沙,報知桓階和張太守。”

  黃敘無奈,說道:“可是,大頭他不聽話……”

  馮喜怒了:“小嘴哥,誰不聽話?”

  徐庶道:“呵呵,是啊,誰說小喜不聽話?小喜最喜歡聽阿袖妹妹的話了。”

  這話其實是提點黃敘,馮喜不聽話,直接拿桓袖去對付他。

  黃敘心想:“指望那丫頭去管他?”

  馮喜嘿嘿嘿地笑了,說:“就是啊,就是。我最聽話了。”

  公孫謹站起身,道:“飛侯潛蹤匿跡許久,終於可以稍舒身心,敝人在此預祝飛侯旗開得勝,馬到成功。”

  我道:“多謝公孫先生吉言。先生要走了麼?”

  公孫謹微微一笑:“不錯,我另有幾件事情待辦,這就告辭了。飛侯,你我相知莫逆,用心即可,不必送了。”帶著那自始至終一言未發的少年飄然而去。

  徐庶道:“飛兄,出門在即,恐怕需要些時日才能回來,去和嫂夫人說說話吧。”上前推開堵在門口馮喜和黃敘。

  進了內室,阿櫻正默默地整理著我的征衣護甲,桓袖在旁邊有亂不理、沒亂添亂地東扯扯西拽拽,嘴裡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閒話。

  見我進來,桓袖眨眨眼,動動眉,悄沒聲轉過來,貼在我耳旁說道:“姐姐好像有點不開心。”一扭身,閃了。

  我慢慢走過去,阿櫻拿著我的貼衣軟甲,把幾片略微歪斜凹凸的甲片用力撫平歸整,依舊默默無語。

  我兩只手從身後扶住阿櫻的肩頭,身子慢慢貼近她後背。這兩個多月將養,阿櫻略微胖了些。但她的雙肩還是那麼柔弱瘦削。

  “阿櫻!”

  “嗯……”

  清新的體香,低低的喃語,激起我一陣陣心疼憐惜的沖動。我伸開雙臂,虛虛把阿櫻白皙柔軟的脖項圈住,口鼻輕輕在她柔發上磨擦,忘神地說道:“我真不想離開你!”

  軟甲滑落床頭,阿纓忽然轉過身,緊緊抱著我的腰,身體沒命地扎進我懷裡,嗚咽著低聲道:“我也不想讓你走啊!”

  “阿櫻,你怎麼了?”我大感意外,阿櫻性格剛強直率,跟我還從來沒有過這些小女兒家的舉動。

  阿櫻把頭埋在我胸裡,不說話,只是身子微微抽動,哭了。

  我慌了神,左手擁住她,右手不停地撫摸她頭發:“阿櫻,你身體不舒服嗎?”

  阿櫻一直不說話,過了好大一會兒,忽然仰起頭,滿臉淚痕看著我:“阿飛,我懷孕了。”

  “什麼,你懷孕了?你怎麼知道的?”我先是一驚,第一反應就是——不可能!昨天還一蹦一跳的要追曹丕,怎麼看也不像啊!

  “是剛才你出去的時候那位公孫先生說的。最近幾天我時不時感覺不舒服,所以剛才跟他閒聊,就請他給我看看。你不是跟我說他醫術很高明嗎,他探了一下我的脈,悄悄告訴我,恭喜夫人,你有喜了。”

  “哦……”那大概不錯了。

  池早告訴過我,公孫謹的醫道非常了得,這半年許都流行瘟疫,若非他施針用藥,全力指揮救治,許都的人要死一半不止。李齊的父親,也是多虧他的藥力,才能痊愈。

  一時之間,我心裡不知是什麼感受。一個和現代社會格格不如,沒有女孩願意接近,從來沒有談過正經戀愛的守拙笨族,居然在遙遠過去的時代和一名女子共同孕育了一條新的生命。

  阿櫻懷孕了!

  我快當爸爸了?!

  這是真的嗎?

  阿櫻被我的古怪神色嚇住了,無助地搖搖我:“阿飛,你不喜歡嗎?”

  我不知道!不過我還是輕輕抹去她臉上的淚跡,柔聲道:“怎麼會,我很高興!”輕輕吻她的額,吻她的眉,吻她的眼,最後,吻她的唇。

  “阿飛,戰陣之中,凶險異常,你自己一定要小心啊!唉,可惜玉兒不在你身邊。”

  “嗨,沒事,這不是還有公孫箭他們嘛!阿櫻啊,我這一走,家裡就全靠你了。”

  “嗯,你放心去吧!我一切都會小心的。”

  阿櫻偎在我的懷中,緊閉著雙眼,享受我的愛撫。待兩唇相交,更是熱情激起,忘情地探出香舌,熾烈地回應著。

  慢慢的,我們的身體都有了反應,我一邊揉按著阿櫻的柔肌,一邊開始去拉她的羅帶……

  許都北城的大夏門是所有城門中最寬闊的——它的寬度達到令人咋舌的七丈四尺。

  它也是所有城門中最堅固的——當年為了造這個城門的門,數百名良匠花費了三天三夜。

  在許昌百姓的歡呼聲中,五千禁軍從這座門中耀武揚威而出。

  後軍中,我和徐庶、公孫箭並騎而行,身邊還另外多出一個老朋友,便是池早。

  不知道什麼原因,他居然主動向荀彧申請,做了本次剿匪大軍的隨軍醫士長,領導十二位軍中大夫。

  我瞟瞟池早,譏刺道:“池兄,有什麼感想啊?”

  池早洋洋得意地向兩旁歡送的一些妙齡少女少婦揮手致意,道:“哈哈,如今我才知道,統領百萬大軍,斬將立功,凱旋而歸是何等令人開心之事。”

  我冷冷道:“是麼?就怕一出此門,不得生還啊!”

  池早道:“哼,別想嚇唬我,我在許都這許多日子,也不是白呆的。城中精兵,無過禁軍五大步兵營:龍驤、虎賁、武衛、中堅、中壘,龍驤營專護宮城,虎賁營素不輕出,武衛營目前歸屬司隸府。而剩下的兩營中堅、中壘,今日卻被我們全部攜出。以此五千精銳,去打區區不足千人的一小股土匪,還不是手到擒來?”

  我道:“就因為如此,我才怕此次會打敗仗。”

  池早見我不像說笑,忙問道:“我知道你還是有點小聰明的,那你說為什麼我們會打不過敵人?”

  我道:“說起陣法醫術,那我不能跟你比。說到用兵,打了半年的仗,怎麼也比你強點。現在我軍將士,個個都如你這般想,以為敗敵取勝如探囊取物。實際上我們除了知道黃巾首領號稱震天熊之外,對敵人的情況一無所知,此為不知彼;而領軍的將領牛金和蔡陽,一直負責訓練龍驤、虎賁兩營,從未單獨率軍經歷大戰磨礪,而此次他們指揮的卻又偏偏不是慣熟的本營官兵,此為不知己;你老兄精通孫吳兵法,這麼一支軍隊,能打贏敵人嗎?”

  孫子兵法傳到現代,最著名的一句就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不知彼又不知己,每戰必敗。池早跟我同為守拙一族,平時還是讀點雜書的,何況他精於古陣法,對這話自然不陌生,聞弦歌頓明雅意:“唉呀,早先你怎麼不說?我以為可以占點便宜,才主動要求來的。”

  “哼!”我最反感池早的就是這點,從現代到了古代,他一點沒改,還是這樣一個貪圖眼前小利的家伙。“我不比你,我可一點沒想來的。要不是出兵前被尚書台那幫人軟硬兼施拖下水,我樂得在一旁看笑話呢。”

  池早眼珠亂轉,審視著我,道:“現在你也來了,即使他們笨,打不贏,你一出馬指揮,不就反敗為勝了?”

  這一說我氣更大了:“你說別人笨,我看你才笨不過。他們要肯讓我指揮,會讓我到後軍來聞牛屎酸草的熏味?”

  池早不說話了。

  誓師出兵前,主帥牛金分置五軍:前軍是蔡陽先鋒,左軍中堅營都尉曹遵,右軍中壘營都尉朱贊兩翼策應,後軍是護軍阿飛押運糧草,他則自統中軍。本來這種安排沒有什麼不當,但他不該把我放在最沒用的後軍,還說些“軍中糧草最重要,此重任非飛侯無人能當”之類混蛋加三級的屁話,得了便宜還賣乖,讓我心中好生不爽。

  徐庶淡淡道:“孫子曰:識眾寡之用者勝;上下同欲者勝;以虞待不虞者勝。飛侯本當為主將,卻被擠迫來到後軍,四營都尉本是平級,今日卻分出首從,似此將帥定然不和。遠途征戰,上下離心,不明敵勢,不知眾寡,兵家數忌皆犯,焉能不敗?”

  池早道:“徐兄,你這麼盼望我軍失利嗎?”

  徐庶道:“並非如此。我心中雖為飛兄不平,但只要飛兄護住糧草不失,縱然這次圍剿打了敗仗,前軍、中軍、左軍、右軍都有責任,惟獨飛兄毋須擔憂。”他伸手從袖中取出一份地圖:“你們來看伊川的地形。”

  我看看他,心想:“就這麼一會兒,你就把伊川的地形圖給畫出來了?”懷疑地接過那地圖,張了開來。卻是一份草圖。

  徐庶道:“說句心裡話,雖然我和上淮子徒交情很深,但我對這次的行動卻十分欣賞和擔心。”

  大家互看一眼,池早道:“什麼叫欣賞和擔心?”

  徐庶道:“你們看,伊川、臨汝一帶,西為函谷關、潼關,北接洛陽,南探襄城、郾城,東面則遙控虎牢,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如果把洛陽、長安、陳留、許昌四地看做一個人的四肢,伊、臨之地就是這個人的心髒。我很了解上淮子徒這個人,非常有煽動力,他的隊伍人數雖然不多,卻極能鬧騰,現在他們雖然暫時偃旗息鼓,半聲不吭,一旦倉亭大軍北渡,嘿嘿,那我們的大後方就會非常熱鬧了!”

  我道:“嗯,我在官渡前線的時候,就知道陳、洛之不穩,僅亞於汝南地區。所幸河間太守魏種極有膽魄,在夏侯惇將軍的援助下主動大膽攻擊那一帶的袁軍,嚇住了當地的豪強,才沒有鬧出大亂子來。丞相大人也一直為此地的情況煩惱。所以這次荀軍師派遣大軍,一定要平了魯山之賊,掃除心腹大患。”

  徐庶點點頭,道:“正是如此。”看看池早和公孫箭,微笑道,“其實以飛侯威望若強行奪權,誰敢不服?不過牛、蔡等將,都是曹公親自挑選守衛京師的大將,在守御方面必有自己的特長。眼下咱們且忍一時之氣,我想只要不中敵人特別奸計,即使吃了敗仗,我軍實力也不致大損。而敗軍之將不言勇,到那時飛兄再軍中奪權,自更順理成章,人人服貼,如此當有勝敵良機。”

  公孫箭連連點頭,池早道:“那幫小子沒一個有頭腦的,萬一中了敵人奸計呢?”

  徐庶道:“這就是我擔心的事啊!不過,這裡的黃巾再如何厲害,也不過千人。當日飛侯曾以單人之力攻破平輿,逼走劉辟龔都的數千軍馬。伊川現在這點黃巾又算得了什麼?”

  我心想:“你有意提到我逼迫劉辟撤離平輿,難道是想讓我動這個故伎重演的念頭。”兵無常勢,水無常型,這是不能被束縛住手腳的。道:“徐兄,如是遇上上淮子徒,我該如何應付?”他可是你的老熟人。

  徐庶道:“兩軍對陣,不論私情。不過,如果可能,請飛兄生擒於他,小弟也許可以勸勸他。”

  我點一點頭,這還差不多,就這麼著。

  軍行兩日,來到郟城。這是一個數千人的小城,縣長名為常林。得知大軍過境,恐驚擾百姓,竟下令四城緊閉,不納一卒。

  牛金和蔡陽在許都時因官卑職輕,而荀彧又約束甚嚴,只得小心做人,不能為所欲為。如今好不容易單獨領軍自己說了算,不料半路上就吃這麼一大癟。牛金心中大怒,暗想你不過一個小小郟城長,論品級論庶嫡,你哪點比得上老子,居然就敢如此無禮?

  大軍停在南城下,士兵們議論紛紛,憤憤不平。嘈雜聲越來越大,自下而上,什長、都伯、司馬,加油添醋,互相傳染,最後營中大部分將佐都開始火冒頂梁。

  蔡陽揚刀叫道:“不知死活的家伙,弟兄們,跟我去打破城池,殺了這狗官。”

  中堅營都尉曹遵也是個莽夫,聞言立刻響應:“沖啊!”一提戰馬,挺槍就跟著蔡陽向著郟城南門沖了上去。

  中壘營都尉朱贊是少數還能保持清醒的高級將領,見蔡、曹二將如此魯莽,大吃一驚,急忙向牛金道:“都督,請立刻制止蔡都尉和曹都尉,萬萬不可如此。”

  牛金心想:“且不忙喚回他二人,嚇一嚇這小縣長,也許他就開城了。”所以也不理他,沉著臉不說話。

  朱贊眼瞅著二將沖上城前的一座土山,卻是毫無辦法。禁軍五營中,中壘排名最後,他的話對那兩個正自發怒的驕橫同僚根本無效。

  蔡、曹二將邊沖邊大聲狂喝,但直到他們沖下土山,沖到城門邊上,城上依然毫無動靜。

  二將心中無名之火勃然而起,熊熊燃燒,現在已經是五雷神暴跳,真以為我們不敢攻城嗎?蔡陽看准城門的門環,催馬而過,一刀劈去。

  只聽“喀喇”一聲響,左門上那斗大的銅環已經被他斬斷大半。

  曹遵從馬鞍後取出弓箭,彎弓搭箭,向城上一個巨大的護梁射去。但見一溜黑光閃過,“叮”的一聲,箭已射中木梁,箭身搖晃兩下。

  身後曹家眾官兵齊身喝彩,恍似他二人已經斬殺了敵人大將一般。蔡、曹二將更是發了性,一刀一槍,對准那城門,又是一陣“匡匡匡”地亂砍亂扎。

  朱贊心中直叫苦,因為他發現後軍此時也已趕了上來,主將阿飛帶著幾個左右慢慢向前方行來。忙低聲對牛金道:“都督,官渡亭侯、護軍、司隸校尉阿飛大人到。”他特意把“護軍、司隸校尉”幾個字加重語氣。

  牛金一驚,滿腔怒氣頓時消了一半。阿飛是此次行動的護軍,負責監視軍中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大將。而且他現任司隸校尉,督察推舉百官,查捕京師以及附近州郡奸邪和罪犯,現在自己這幾個干的,正是他專業對口的好事。急忙大叫:“蔡都尉,曹都尉,快快回來,本督有話要講。”

  蔡陽和曹遵這時也發洩得差不多了,心情漸漸平靜下來,知道這地方畢竟還是自家的城池,總不能公然打進城裡去。城中到現在也沒敢有什麼反應,感到甚是滿足。都督牛金在後面一喊,正是時候,倆人對著城門怒呸一聲,罵道:“全是縮頭烏龜。”圈回馬頭,趾高氣揚地馳回。

  最後這句罵辭惹出問題,二將剛奔上城前土山,忽聽身後有人斷喝一聲:“這就走了麼?還你的箭來。”城上一人輕輕一伸手,已拔出護梁上那支箭,鐵弓一展,“嗖”地一箭,直沖曹遵後腦飛來。

  牛金等大驚失色,這一箭好不凌厲,莫說曹遵全無防備,就算正面迎敵,也未必能輕易躲過,急忙大喊:“小心冷箭!”蔡曹二將一愣,回頭看去。

  我和徐庶等正好趕到前軍,公孫箭眼見情急,兩手一綽,弓箭已在掌握,也是一箭射出。

  這動作於他乃是條件反射一般,但見黑電一閃,一箭正中對方那箭中腰,將那支箭劈為兩半,後面半截飛濺了開去。但那箭前半段去勢卻只稍衰,依然飛速向曹遵扎去。

  曹遵嚇得魂飛魄散,無法可施,莽人有莽辦法,忽然側身一滾,從馬上墜落下去。“噗”的一聲,那箭驟然一沉,正中他坐下馬股之上,那馬痛得長叫一聲,瘋一般逃了。

  一呆之後,暴雷似一聲大彩。這聲彩不光出自城下中堅中壘兩營官兵,竟也夾雜著城上一些人的聲音,那還射曹遵之人喝道:“好箭法!請問是哪位將軍神射?”

  公孫箭戰馬前出,應道:“小將公孫箭。”

  那人微訝道:“原來是軍中神箭公。莫非飛侯也在軍中?”

  公孫箭知道對方射術亦屬不凡,而且看他那支箭的去勢,確是射馬,即使曹遵躲避不及,也無受傷之虞。但頗惱此人背後發箭,大失射手風范。再不理會,徑直轉馬回來。

  這邊牛金忙著看護曹遵,又命人去抓回逃馬。曹遵跌得七葷八素的,被蔡陽、朱贊拉起來時東扭西晃,站不直立。

  朱贊心想:“你這家伙難得聰明一回,卻上了人家的惡當。”聽得蔡陽在旁破口大罵,道:“蔡大人,快不要罵了,別又惹出人家的飛箭來。”

  蔡陽想起那人箭法,心中一凜,果然住口。

  棗紅馬慢慢出陣顯頭,該我上場了。

  城上那人如此箭法,會是誰呢?這件事該當如何處置?

  我盯著城牆,身子隨著戰馬移動而微微晃動,心思如風火輪般轉著。

  牛金從我身邊沖過去,假惺惺將蔡陽、曹遵等臭罵一頓,然後向我道:“飛侯,……”

  我慢慢下了馬,抬起手,制止了他的發言,因為郟城的南門突然開了。城中飛出兩騎,一前一後,直奔我軍而來。

  蔡陽一見,伸手就要去摘馬上的大刀,牛金老實不客氣地瞪了他一眼,強迫把他拉回主陣,朱贊也扶著可能輕微腦震蕩的曹遵進入中軍,池早招了兩名隨軍大夫給他瞧治。

  對面兩騎奔至近前,騎士一躍下馬。這二人非常年輕,大約都是二十來歲,前面那人上唇微微留著兩撇細絨小胡子,後面那人面白無須,神色凜然。兩人都是輕弓短箭,背負長刀。

  前面那少年看看這邊的人等,最後目光定在我身上,道:“請問飛侯可在,我家主人有請。”

  我身旁的公孫箭道:“貴主人是誰?是常林大人的什麼人?”

  這句話問得好,此時應該是縣長常林出來說話才對,這倆人是從哪裡冒出來的?這麼隨隨便便地出入正處於戒備狀態下的郟城,而且居然是奉主人之命,真是奇怪。

  那小胡子少年道:“家主人麼,飛侯去了便知。常大人是家主人的至親,現下也在城中恭迎飛侯。”

  蔡陽厲聲道:“那常林為何還不出城迎接大軍入城?”

  小胡子身後那白面少年冷笑一聲:“除了飛侯,常大人和我家主人可不想見著別人。”

  此言一出,曹營大小將士一齊大怒。本來火就沒消,被他這麼一挑,“嚓嚓嚓”,拔刀的拔刀,亮劍的亮劍,弓箭手們都悄悄摸出一支箭來。連風度一直保持得不錯的牛金、朱贊也動了真氣。曹遵歪歪倒倒地搶過一枝長劍,一指對方:“嗨,小子,報上你的名來,免得死了還不知道你爹貴姓。”

  那少年看他不成體統的模樣,又是冷冷一笑,道:“怎麼,想打群架麼?”

  小胡子少年掃我一眼,不屑道:“久聞飛侯治下,號令嚴明,軍紀森嚴,今日一見,哈哈……”和那白面少年相顧一眼。那白面少年同時“哈哈”大笑,他本來不善此道,這次為了配合同伴,笑聲和笑容都顯得特別詭異。

  我輕輕哼了一聲。

  那二人本欲大笑三聲,以示輕蔑。卻被我這驟然一聲哼得心中忽生不爽,當即壓住笑聲,詫異地看著我。

  我盯了那白面年一眼,接著盯住那小胡子少年,淡淡道:“我就是阿飛。小孩子想清楚再說話,別激怒我,至少也得為你家主人考慮一下。”

  小胡子少年臉色立變。我說的是實話。雖然荀彧欣賞愛民的地方官,遇到這種事都是壓制武將,偏向文職,但郟城這麼公然抵制軍方,不大開城門迎納京都禁軍,已屬不恭。而事後更不稍加解釋,前來犒軍,就更不是大漢法律的正常規矩了。此時自牛金以下,群情激憤,再把我這唯一能控制局面的人給惹翻了,當真一怒之下,袖手不管,那屠城滅族的舉動,蔡陽他們也不是干不出來的。縱然你家主人有三頭六臂,也別想在五千精兵的圍攻下逃得生去。

  我面上不動聲色,暗裡不住加強內力,補充至雙目,問道:“請問二位高姓大名?”

  對視半晌,那小胡子終於被我目中神光所懾,退後兩步,單膝跪倒:“故安柳易、霍奴,拜見飛侯。”

  他身後白面少年怒道:“柳易,你……”

  我目中分出一道奇光,忽地也罩住了他:“霍奴!”

  那白面少年怒目而嗔:“我的名字,也是你叫的?”眼睛與我對視。我只覺左眼如被一道細細但卻熾燙之極的火焰炙了一下,瞳孔微縮,內氣運轉立感不暢,目中異芒頓去。

  第一次試用催眠之術,結果徹底失敗。

  那小胡子少年打個激凌,清醒過來。

  我道:“回去告訴你家主人和常大人,今日之事,屈在貴城,還望他二位速速派人出來犒賞三軍,是為正理。”

  心中充滿失敗的失落和憤怒,我不自覺地加強了內力,不但震得對面二少年心神搖曳,四周曹營眾將也都有身形不穩的感覺,曹遵腦子本來暈蕩,這下更是控制不住身體,“叭嘰”一聲,又歪倒在軍毯上。

  柳易、霍奴暗暗心驚,均想:“便是昔日我家老主人,內力恐怕也未到這等境界。”霍奴收起怒容,扶起柳易,轉身上馬而去。

  牛金向眾將看了一眼,一齊上來道:“飛侯,我等……”

  我擺擺手,道:“諸位大人,剿匪大任在身,勿要多生事端。若郟城犒軍謝罪,這次就算了吧。”

  蔡陽恭恭敬敬道:“是,一切但憑飛侯處置。”

  牛金、朱贊心想:“這家伙怎麼突然老實起來了?”蔡陽在禁軍五營都尉中年紀最大,脾氣最躁,資格最老,武功最高,這幾項加起來,養成了他目空一切、驕橫跋扈的習慣。同級別的同僚裡,牛金長於組織,他的虎賁營訓練有素,平日比試起來,綜合戰斗力五營第一,所以蔡陽對他還客氣點。其他的幾個,朱贊和曹遵年輕名淺,根本不敢多說什麼。武衛營主將韓毅是文職出身,現在只是兼管武衛營,就更不放在他眼裡了。

  現在,連他說話聲音都小了八度,牛金、朱贊更是躬身諾諾,曹遵躺在地上,迷迷糊糊,意見自然不在考慮范圍之內。

  當下牛金下令扎住大營,各軍就地休息。

  後營我全交給了公孫箭指揮,他久在軍中,熟門熟路,什麼都不用我操心。

  一切安頓下來,坐在自己的營帳中,我悶悶不樂,側著頭想心事。

  帳蓬裡只有池早和徐庶,池早道:“咳,那小胡子真冤,被你給蒙了。不過你不錯嘛,現學現賣,居然也賣得一二不離三,聰明!”

  這家伙,哪壺不開提哪壺,就會搗亂看我笑話。不過他醫術一向平平,居然能看出我對柳、霍二人使用了催眠之技,倒也算得異數。便道:“池大醫官有何見教?”

  池早道:“沒有啊,不過我見別人使這功夫,好像比你多道手續。”

  我心頭一跳,道:“哦,什麼手續?”

  池早嘿嘿一笑,右手伸過來,五個又細又短的指頭一陣亂晃:“拿東西來換。”

  哼,好小子,就掐准了我嗜武如命的脾氣,乘機敲竹槓。

  我倒是有八門金鎖陣的陣圖,是池早最希望得到的東西。不過當日曹操贈圖的時候只有曹休在場,他不是多話的唐僧,我又對陣法其實沒什麼興趣,視若無睹,攜如不帶,一直都跟沒有這東西一樣。池早雖然無賴貪心,卻也無從得知此事,所以到現在也沒拿到手。

  我想了想,有點不甘心:“你想要什麼?”

  池早道:“臨走的時候,曹丕好像送了你一樣東西,是什麼寶貝啊?”

  “啊,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遠遠地沒看清楚,所以才問你啊!”

  我道:“池兄,別太過分哦!”

  池早笑嘻嘻道:“怎麼了,我只是隨口問問而已。”

  他這麼一說,我想起來,別說,我還真是有寶貝,而且不止一件,是許多件。

  前日出征之時,曹丕三兄弟聞訊趕來為我送行,每人都送了很多禮物。

  說起來很慚愧的,他們哥兒仨雖然拜了我做師父,實際上我還什麼都沒教他們,見他們送這等貴重物品,實在不是很好意思。不過對方這麼誠心誠意,也就沒太多推辭,一一迅速收入懷中。池早雖然善於偷窺,卻也只見一斑,未知全貌了。

  我拍拍手。劉綱立刻撩開帳門,從外面走進來,聽候吩咐。

  我道:“去取曹公子送的那個包裹給我,順便請公孫從事來一下。”

  劉綱領命,不一會兒抱著個大包返回來,公孫箭跟在他後面。

  我看他們一眼,讓劉綱打開包袱,笑道:“第一回給人做老師,收了些徒弟孝敬的東西,大家都可以過來選一件自己喜歡的,算是同喜吧。”

  包袱攤在地席上,“嘩啦啦”一通響,露出裡面的禮物來。

  池早和公孫箭都忍不住“哦”了一聲,徐庶也注意地看了一眼。

  長長短短,都是些帶鞘的刀劍。

  池早大失所望,道:“都是這些玩藝兒啊!”

  我雖然喜好兵器,但這次曹丕送得實在太多,物以稀為貴,所以也不是太上心,一時之間也沒顧上細細查驗。順手取過一口劍,問劉綱:“這是什麼劍?”

  劉綱取出一份禮單,念道:“飛景劍:長四尺二寸,重一斤十五兩,淬以清漳,飾以文玉,表以通犀,光似流星。價值黃金100兩。”

  我扔下劍,又拾過一口刀。

  劉綱念道:“素質刀:鋒似寒霜,刀身劍刃,長四尺三寸,重二斤九兩。價值黃金300兩。”

  我輕輕一拔,半個刀身出鞘,帳中頓時生出一股寒氣。

  公孫箭失聲道:“好刀!”

  我還刀入鞘,隨手把刀拋了給他,微笑道:“寶刀配英雄,你既識貨,這口刀就是你的了。”

  公孫箭大喜。

  我道:“你小心點,這刀有些古怪,是兩面開刃的。”

  公孫箭應了一聲,拔出刀來仔細觀賞。

  池早哼哼兩聲:“有什麼好瞧的。”問劉綱:“什麼長的短的輕的重的,你只告訴我,這一堆破爛裡面,哪個最值錢?”

  劉綱不滿地瞪他一眼。最近兩天,每逢宿營輪值回來,他都百事不做,抱著這些刀劍反復摩挲,如癡如醉。池早居然稱之為破爛,實在讓他這脾氣極好的人也很生氣。應道:“這裡七刀五劍三匕,均是許都名匠千錘百煉、萬中擇一的名器,價值已不能用其造價來衡量。”

  池早不耐煩道:“你就告訴我哪把造價最高就行了。”

  劉綱從包袱裡揀出一口匕首:“這口揚文匕,價值黃金三千兩。”

  池早兩眼一直:“三千兩黃金?”接過那匕首,左看右看:“這麼個小東西,它就值得三千兩?”

  劉綱道:“是,因為它是當今伏皇後在曹丕公子十二歲生日時賜贈的生日禮物,造價雖然只有三百兩,但兵鐵市上標價三千兩收購。”

  池早眼中放光:“好好,這東西好。”把玩兩下,揣進懷裡。對我道:“就算便宜你……不行,不能便宜你,喂,小劉啊,你整天帶著這些破爛也夠辛苦的,你也選一樣拿去賣賣賺點零花錢什麼的。”

  劉綱一呆,看看我。

  我笑著點點頭。

  劉綱幾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從一堆兵器裡挖出一件來。

  池早從他手裡搶過那禮單,看看他手中兵器樣式,念道:“含章刀:彩似丹霞,長四尺三寸三分,重三斤十兩。價值白銀七百兩。”上上下下看幾眼,奇道:“哎,數來數去,這把破刀好像是最便宜的一把。你這麼向著你主子,不給我面子啊?”

  劉綱忙道:“池大人,小人哪兒敢啊!我實在是最喜歡這口刀。”

  池早狐疑道:“是嗎?這麼長,這麼重,背著就難受,還最不值錢,有什麼好啊?”

  公孫箭道:“池大人,劉司馬他膂力過人,以力破巧,使刀自然越長越重越好。”

  我道:“能殺人的刀才是值錢的刀。看你挑的那東西,能當兵器用嗎?”

  池早把禮單還給劉綱,摸摸胸口的匕首:“管它呢,反正我又不用它殺人,回去就賣了。”

  我和公孫箭、劉綱都大笑,坐在一旁的徐庶也忍不住笑了。

  我一側臉,道:“元直別光顧笑啊,過來選一枝吧。”

  徐庶搖搖頭:“飛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我早已棄劍學兵,就不必了。”

  我還沒勸,池早先急了:“那怎麼行,徐先生,來,來,你一定得選一個好的。”問劉綱:“除了我這一個,還有哪一個最貴……”

  劉綱心想:“都拿去賣啊?”

  徐庶一聽這不像話,道:“池兄……算了,還是我自己選吧。”過來掃了一眼,挑中一口流彩劍。

  劉綱暗暗喝彩:“這位徐先生才是行家。”他暗中測試過,這裡諸般兵器之中,以公孫箭得到的那口素質刀最為鋒利,但論到淬火之純,輕便堅韌,還得算這口流彩劍。

  我揮揮手,劉綱收起包袱,退了出去。

  池早歎了口氣,道:“看你可憐,我就告訴你剛才應該怎麼做吧。”低聲在我耳旁說了幾句。

  我恍然大悟,後悔不迭:“原來紕漏出在這裡。這幾句話還不值一錢。”

  池早道:“我也累了,閃先。”站起身,哈哈得意笑了兩聲,心滿意足地走了。

  肉疼了一會兒,我摸摸懷裡,還好,那裡還有兩件寶物,不過卻只適合送給美人。

  美人!一想到這兩個字,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也不知道阿櫻她們怎麼樣了,是不是見著貂嬋了?”

  這時,公孫箭向徐庶請教那柳易、霍奴以及他們的主人的來歷。

  徐庶皺眉苦思。事實上自打看到城頭那一箭射下來以後,他就一直沒松開過眉毛,也沒多說過一句閒話。

  公孫箭道:“是不是當地某個豪族?不然沒有這麼大的聲勢膽量。”

  我點點頭,很有可能。沒有很硬的來頭背景,絕對不敢這麼箭射曹將,孤闖軍營。

  徐庶緩緩道:“問題是我想了這麼久,也沒想出來本地有什麼豪門敢這麼橫。”

  我道:“也許我當時應該答應他們的要求,去見見那人。他手下的柳易、霍奴武功不弱,膽氣更是驚人。能使用這種人才做家僕的絕非等閒之輩,算個英雄人物。”

  公孫箭道:“飛帥去時,一定帶著我啊!”

  我看看他:“你也想去?嗯,那人弓技如此隨心所欲,確實也難得一見。”

  郟城的犒軍行動出人意料地迅速有效,不到半個時辰,牛金已經接收到干麥二百五十石,粗粟一百五十石,糲米一百石,粲米二十石,以及少量肉類、甘豆和蜂蜜。

  面對如此贈單,即使最挑剔的蔡陽、曹遵也表示滿意,一個中等城市竭其所有,一個季度大概也就能上交國庫這麼多了。

  而郟縣卻非常之小,小到全城的耕地一年下來能不能收到這麼多糧食,還得看老天是否風調雨順,加意照顧了。

  ……確實,一下子湧入五千大軍,不是這個城市能夠承受的。

  接受大禮的同時,幾乎所有人也都認同了郟城兩位和善老人的委婉說法。

  是夜全軍牙祭,舉營皆歡。

  肚子裡裝著足夠的消耗物,各營的將士們慢慢都睡著了。

  我松了口氣,這個插曲結束得還算圓滿。

  私下裡,滿腹疑惑的徐庶在一個最不被人注意的時刻向那兩位老人詢問了城中那神秘豪士的來歷。

  他的詢問是技巧而隱晦的,但依然失望。

  因為老人們只是搖頭,並無一言回辭。

  徐庶因此勸阻了我和公孫箭入城拜會對方的沖動。

  “飛兄,現在不是見他的最好時機,他預計到我們會有的舉動而令這兩位多經世事的老人為使,就是不想我們套出他的來歷。此人如此故作神秘,我們就偏不去見他。且讓牛都督派人去吧。”

  果然,第二天出使郟城的朱贊也沒有能見到那神秘箭手及其屬下的柳易、霍奴等人。縣令常林殷勤而冷淡地接待了朱贊,但絲毫不肯吐露半點那人的情況,令他失望而歸。

  徐庶對此並不感到意外,他肯定地對同樣失望的公孫箭道:“你不用擔心,我有一種感覺,我們一定還會見到這個人的。”

  第六個日頭,中午的時候,剿匪大軍到達目的地——伊川。

  伊川的歷史非常悠久,神農時代就有伊國之稱,堯時稱伊侯國,舜時稱伊川。其文化源遠流長,是中原文化的發祥地之一。

  牛金自然不會想到歷史文化之類不相干的雞毛蒜皮,到達伊川,他立刻依山傍水,扎住軍營。四下大撒探子,尋訪敵方消息。

  而且他幾乎同時就召開了團以上干部才能參加的加密級軍事會議。

  除了四位都尉、十位司馬,剩下的,只請了我和公孫箭兩人。

  我讓公孫箭作為我的全權代表列席,自己則稱病不出。

  牛金對此雖然不悅,卻無可奈何,任你管天管地,總不能管我拉屎生病。

  我這麼做有對本地黃巾不屑的成分,畢竟我強敵弱,相差懸殊。另外,對出發時牛金贊貶難分的言辭也是心懷耿耿,難免也有你又算老幾,還敢來對我指手畫腳的不滿。

  但最主要的,是因為我的帳裡到了一位客人。

  一位美麗可愛的客人。

  呵呵,有美人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飛帥,你還記得我嗎?”當那一男一女被帶到我面前,蒙面少女笑盈盈說出第一句話時,我愣了一下。

  這聲音好像阿櫻啊!

  “怎麼會忘記呢?小鳳兒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之一啊!”畢竟沒有多長時間,我看看她那雙大而有神的眼睛,隨即就醒悟到她是誰,高興地站了起來。

  那少女歡喜地撕下遮面的絲巾,沖她身旁的那人道:“三師兄,我說飛帥不會忘了我吧?”

  一張氣質純淨的美麗面孔呈現在眾人眼前,果然是淳於賓的另一個女徒,阿櫻的師妹張鳳。

  我揮退了劉綱,問:“你怎麼會找到我軍營裡來的?”看看她旁邊:“這位是誰?”

  那人急忙摘下黑色布巾,乃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行禮道:“飛帥,淳於鑄給您請安。”雙膝跪倒,給我磕頭。

  我是現代人,生平最看不慣的就是這種跪拜的破規矩。自己固然不願給別人磕頭,更不喜歡別人給我來這麼一下。急忙伸手往他胳膊下一扶,阻止他行禮。淳於鑄只覺如碰鐵柱,一股大力掀起,要把自己抬將起來。他本來瞧我年紀甚輕,並不想行晚輩禮節,但行前受師父叮囑,見到飛帥必得行此大禮不可,卻是不能違抗,已然別扭。我這麼大喇喇阻他,心中更感不悅,不覺暗想:“你以為這麼就能攔住我了麼?你不讓我磕頭,我偏要磕兩個讓你瞧瞧。”

  他使出內力,我只覺手下一沉,“咚”地一聲,讓他磕了一個頭。

  我本來只是隨意一伸手,用了三成勁,心想應該夠了。不料淳於鑄功力深厚至斯,暗暗吃驚:“這孩子已經得了淳於家的真傳。”見他又要磕頭下去,內力一變,運起淳於氏“秋風掃”中的玉滑心法,柔裡藏堅,將他下壓的力道盡數化解,輕輕拉了他起來。

  淳於鑄臉色一變,正要說話,我已經抓住他手,笑道:“都是一家兄弟,為什麼這麼客氣啊?阿櫻常和我提起鑄兄弟。”對張鳳道:“阿櫻常說她本門的師兄中,三師兄的武功最是扎實。今日一會,果然不錯。你三師兄的武功,在你們之中是第一的罷?”

  張鳳道:“是啊,我大師兄、二師兄熱心功名,出道很早,師父的本事沒能學到三成。只有三師兄甘於寂寞,刻苦練功,在我們師兄弟中排名第一。”

  淳於鑄滿臉通紅,低頭道:“飛帥功力深不可測,淳於鑄衷心拜服。”

  張鳳笑道:“那還用說,連師父都佩服飛帥的不得了,他當然很厲害了。哎,這位先生是誰啊?”

  我向他們介紹徐庶,又給徐庶介紹他們的身份。

  張鳳笑道:“徐先生好。”

  她圓圓的臉蛋,一笑起來兩眼熠然有輝,顧盼生情,神態特別可愛。徐庶聽著她柔美的笑聲,心中忽生蕩漾,想道:“想不到苦寒北地,竟也有這樣的女孩子。”

  寒喧幾句,話入正題。張鳳道:“我們師兄妹這次奉師尊之命,兼程趕來,是向飛帥告知本地黃巾的詳細情報的。”

  我端正起臉色,道:“哦,淳於先生怎麼說?”

  古代這時候交通極其不便,也沒個電話手機網絡衛星什麼的。我考慮到這個問題,在剛返回許都之時,就和趙楷、淳於賓、杜似蘭等聯絡,要求因地制宜,在各戰略區設立情報站,以專門的人手負責。他們頗為贊同此議,大家都是干事的人,所以各區的聯絡站很快就建立起來了。西北和西南的情報站首領分別是張鳳、趙睿,宛南荊北一線卻是杜似蘭親自掌握。這以後雖然信息由於傳遞速度的限制仍很緩慢,但我的消息來源卻比從前強多了。即使不出門,天下的大事也能知道個七八。

  各地區的聯絡站都設有比較充裕的精干人手,平時趙楷向我通報本地情況,也都是派他們潛來許昌,將情報轉交給我。此次西北情報站的首領親自出馬,找上門來,可見情況非同一般。

  張鳳微微笑了一笑,道:“飛帥不必如此緊張,其實也沒什麼大事。”

  我點點頭:“我知道。”

  張鳳在腰間絲帶上摸索了一會兒,取出短短一節細青竹,遞了給我。我手心向上攤平右掌,左手握好那截細竹的中身,將較粗的一頭往右掌上杵戳一下,然後左手輕輕向上一拉,一個小小紙卷已落在我右手掌心裡。

  淳於鑄雙眉一揚,嘴裡發出輕輕“啊”地一聲響。

  我顧不上看他一眼,立刻小心地打開那泛黃的紙卷,在熟悉而溫馨的感覺中,仔細閱讀。

  張鳳觀察著我的臉色,輕輕不為人察覺地搖搖頭,心想:“飛帥確實愛紙,真是個怪人。”

  造紙術是中國四大發明之一。最早的紙張出自於漢武帝時期(公元前140-前87年)。這些最初的紙張,質地粗糙,大都為麻類、纖維所造,還不能做書寫的材料。到了東漢,造紙工藝有了很大的進步。《後漢書·蔡倫傳》記載:“自古書契多編以竹簡,其用縑帛者謂之為紙,縑貴而簡重,並不便於人。倫乃造意,用樹膚、麻頭及弊布、魚網以為紙。元興元年(公元105年)奏上之。帝善其能,自是天下莫不從用焉,故天下鹹稱蔡侯紙。”又據《東觀漢記》記載,蔡倫用樹皮做谷紙,用魚網做網紙,用麻做麻紙,並且經過很多工序。如用樹皮造紙,要經過剝皮、漚爛、蒸煮、舂搗、漂白等工序,從而使紙張平整、光滑,適於書寫。

  張鳳並不喜歡紙。雖然她還很年輕,但卻和老頭子的師父一樣不喜歡紙。他們覺得紙既無簡之厚重,又少帛之耐用,容易破損而且書寫不易,造價也不比上等縑便宜,實在極不適合撰寫這種機密情報。但以這種紙作為載體,卻是飛帥特意向師父要求的。近兩個月裡,張鳳向許昌傳遞了不下十次情報。派遣赴許的屬下中有一個非常精干、千中挑一的家伙,他去許昌的次數最多。這人每次回來,都無一例外地會特別提到飛帥拿到紙情報時的愉悅表情。“那似乎不僅僅是因為准確及時的情報,而似乎是飛帥非常喜歡撫摸紙張的那種感覺,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有一次實在忍耐不住,這家伙如此描繪說。雖然她立刻厲聲制止了他的亂嚼舌根,但心裡卻很困惑。私下裡,她也向師父請教過,師父雖然淵博,卻也不明所以,只能猜測飛帥有愛紙的怪癖。

  對於紙,我確實有特殊的感情。在我們那個時代,平時很少見到紙張,因為除了我之外,周圍的好友同事,甚至整個“守拙一族”和“神游世界”中,都幾乎沒有一個人是還在用筆和紙工作和學習的。

  而到了這裡,紙也同樣缺乏,不過原因卻變成了因為制作工藝的困難,除非特別有錢,否則很難用到好紙。

  對此我很不習慣,趙楷、杜似蘭、淳於賓他們幾乎過五六天就會有使者前來,送來當地情報,帶走我的看法和許昌狀況。整天接觸著縑帛絹布,我幾乎快要瘋掉了。幸好後來我想起淳於家十分富有,所以搞了一回特殊化,這樣才能略微享受一下用紙的快樂。

  我確是一個和現實社會格格不入的異類。

  不管是現代還是古代。

  這份情報非常詳細完備。首先介紹了上淮子徒的家族、師門以及他的得意武功和拿手兵器;接著講述他的為人性情、統率能力以及主要部下和實際兵力;輔助談的是伊川的地理環境、氣候變化以及土著百姓等等情況。

  我微皺眉頭,暗暗奇怪:“照情報的說法,上淮子徒出身豪富之家,自幼便衣食無缺,享樂無限,這種人按說和黃巾軍這幫農民是死對頭,怎麼最後卻和他們混在一塊兒,失身從賊了?”

  情報的末尾結束語寫道:此人性格十分豪爽,仗義疏財,與人交往倘一語相得,則千金不吝。傳聞與黑山軍“燕帥穎督”兩大首領情誼至厚。

  在這個末尾一句後有一行小字批注:千金交匪,見識淺陋,非惟自陷其身,亦且誤家誤族。智者不為也!

  我心中暗笑,這行小字必定是結交到我這“未來天子”的淳於賓親自批注。除了他,別人不會有這等深刻的認識。

  看完整張紙中的內容,確信都已牢記心中再無遺漏,我兩手一合一搓,發出陽剛力道,將這份頗為珍貴,流傳後世足可稱為文物的情報震為粉末。

  心裡對敵人大致有了數,感覺擊敗對方並不是什麼難事。公孫箭還沒回來,也不知道牛金他們下一步打算如何行動,便和張鳳、淳於鑄師兄妹閒聊。

  我問張鳳:“小鳳,這份情報你看過嗎?”

  張鳳點點頭:“臨行之時,師父他老人家專門讓我仔細看過,以便萬一途中遇險被迫毀去此信也仍能把詳細情況報於飛帥得知。”

  我道:“嗯,既然如此,尊師為什麼要讓你們師兄妹親自出動?老實說,如果情況真如信中所言,即使沒有這份情報我軍也能夠輕松取勝。隨便派一位信使不就行了嗎?”

  張鳳道:“哦,是這樣。家師一直未找到能指揮東北地區情報站的合適首腦人選,但河北、薊遼這一帶十分重要,飛帥一定非常著急知道那邊的情報,所以最後他老人家決定讓我前去鄴城,組建東北情報站。”看看淳於鑄:“三師兄負責保護我一路安全,直至進入飛帥大營。”

  “噢!”

  “我在這裡住一晚,明日起程繼續東進。三師兄就留在飛帥跟前伺候,他不太會說話,還請飛帥多加照拂。”

  “什麼,明日你一人上路?”我吃了一驚,“那怎麼行?現在兵荒馬亂,多強對峙,路上極不安全,你一個小女孩子,如何可以獨自行走?我派一百名護衛送你罷。”

  張鳳笑道:“若是師父不放心鳳兒,也不會讓師兄半途留下跟隨飛帥了。飛帥放心,小鳳這點自保能力,還是有的。”

  “不行!”說什麼我也不能放心。萬一出點事,別說淳於賓了,就是阿櫻那兒,我也無法交差。嗯,這一百人還不能派一般的士卒,得從我親軍裡挑一百名勇悍軍士。

  我自官渡赴許昌任職,經曹操批准,隨身帶著五百名虎豹營的驍騎親衛。

  “我派一百名虎豹騎做你隨從,另外,令師兄也跟你去,等你到達安全地方,他們再回來。”

  張鳳秀眉微蹙:“飛帥對我這麼沒信心嗎?”

  我道:“我知道小鳳輕功高強,武藝出眾。但鄴城乃袁氏老巢,自西南向東北這一路上大半都在袁紹的地盤上行走,你說你一個人我怎麼能放心?”

  張鳳道:“可是這麼多人跟著我,我怎麼能潛蹤匿影,無聲無息到達鄴城呢?”這麼多大漢跟著,路上的關卡一定起疑,能順利過去才怪。

  我道:“可以讓他們都喬裝改扮嘛!”

  張鳳搖搖頭,起身走到我身邊,低聲在我耳旁道:“我想先去趟陳留,那裡……”還未說完理由,臉已經紅了。

  我“哦”了一聲,心想:“原來這麼回事啊!”想了一想,無可奈何道:“那麼好吧,既然你非要如此,就依你好了。”

  晚些時候,公孫箭回來了,大家聚在一起商議了一陣,便各自歇息不提。我專門為張鳳設置了一頂帳篷,讓兩名年齡較大,為人老成的鐵肩門衛士徹夜守護。

  第二天天未亮,張鳳施展輕功,誰也未曾驚動,從帳後悄悄而出,鑽入我的大帳。幸好我耳聰目明,而在許都這兩個多月又多讀兵書,學到了不少實戰知識,戰時狀態下寢臥十分警覺,這樣才沒有尷尬地被她堵在被窩裡。

  暗暗的帳裡,張鳳睜著一雙亮眼,盯著矗立在不遠處的我半天,道:“飛帥,你睡覺也不脫衣服啊?”

  我無聲無息地迅速扣上腰帶,扎好戰袍,才微笑道:“沒有看到期望中的笑話,小鳳失望了吧?”

  張鳳嘻地一聲笑,道:“我聽他……聽說飛帥睡覺總是……總是……嘻嘻,所以……嘻嘻。”

  臭小子!我心裡暗罵三聲。這家伙真是見色忘友,以後見到先踢他十八下屁股再說。心中忽然一動,明白過來:“不對,小鳳還是個未嫁的小姑娘,就算聽說我睡覺喜歡光著身子,也決不能這麼跟我惡作劇。恐怕還是淳於賓讓她再來考查我的吧?”我也不說破,順手點亮一根蠟燭,道:“為大將者,不論什麼時候都應該謹慎機警,常備不懈。小鳳這就要走了嗎?”

  燈下,張鳳注意地上下看我幾眼,臉上綻開歡然的笑容:“是啊,小鳳特地來向飛大哥辭行。”

  我點點頭:“你叫我一聲大哥,我也不能白受你的。”從懷中取出一口二尺短刀:“我聽阿櫻說,鳳妹妹擅長短刀,這口刀是我無意中得來,倒也頗為鋒利別致,就送於鳳妹,略作防身之用吧。”

  這口刀也是曹丕送給我的那批兵器之一,我昨晚專門問劉綱要來,預備送給張鳳。

  張鳳接過,笑道:“那就謝謝飛大哥了。”隨手拔出,輕輕“啊”一聲,左右翻動一下,仔細摩挲刀背,道:“飛大哥,這不是口匕首嗎?不過真的好古怪,好漂亮啊!和我師父那口含玉短劍倒真是一對。有名字嗎?”

  我道:“此刀名為露陌。在鑄造時,主錘工匠一時失神,打錯了形狀,後來被當時在場的鑄造名匠孔大師見到,非常喜歡此刀的外形,指點他依其形而煉其神,凡費時一日一夜,於第二日天明時鑄成此刀。你看刀身上花紋狀如龍文,形如怪匕,所以又叫龍鱗匕。”

  張鳳大驚:“哪位孔大師?是孔磨林大師麼?”

  這可問住我了,雖然這批刀劍的來歷我都聽曹丕說過,乃是孔大師監制,昨晚劉綱又仔細講解過每一件的特異之處,但孔大師叫什麼名字,我確是不知道。不過我還是點點頭,管他是不是,首先不能讓這女孩子瞧扁了我。“怎麼,小鳳認識他?”

  張鳳道:“哦,我不認識。只是師父他老人家說過,孔大師是當今世上最出色的鑄劍師。我淳於家家傳一口名劍,名為含玉,是我師太祖昔日請洛陽七大名匠合力打就。我師父仔細研玩這口劍,發現白璧微瑕,此劍尚有未曾盡善盡美之處。後來他得到孔大師造的一件兵器,大為贊賞,說若當年孔大師在世,參與制造含玉劍的話,必能令此劍遠超干將莫邪巨闕魚腸,成為第一名劍。此刀既為他老人家指點制成,自非凡品。”戀戀不捨地又撫摸了半晌,還刀入鞘,還了給我:“飛大哥,這麼貴重的物品,我受不起,你還是自己留著吧。”

  我拒絕接受,作色道:“這刀憑它如何貴重,也只不過是口刀而已,又怎能勝過你我兄妹之情?你讓我收回自用,難道小鳳你非要我做那重物輕人、寡情無義之輩麼?”

  張鳳忙道:“飛大哥,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道:“那你就好生收下,連謝也不許說一聲。”

  張鳳見我確是誠心相贈,才道:“是,大哥。”喜滋滋把那口短刀收入袖中。她衣袖甚長,倒也並無不妥。

  我心裡松了口氣。昨晚為了想送她什麼禮物,我動了近半個時辰的腦筋,淳於賓財勢驚人,從他門下出來的弟子自是見多識廣,等閒之物不在視線以內。直到無意中看到徐庶腰間的流彩劍,才猛然醒悟,跑到劉綱那裡一陣翻騰,最後翻出這口短刀。

  我所料不錯,這口露陌刀果然打動了張鳳。這當然是她出身名門,的確識貨的緣故。但事先想到這一層,卻是我的得意之筆了。

  又聊了幾句,張鳳依依不捨告別了我,踏上遠行之路。臨別時,她悄悄告訴我:“大哥,我三師兄癡迷武學,不大理會世事,他現在已經服了你,你讓他在近前伺候便可,不可讓他去外面辦事,以免有失。”

  我自然點頭應諾。

  張鳳連大帳門都不肯讓我送出去,迅速從後帳閃身而去。
不明了 發表於 2011-9-14 10:56
第六章 名將之花

 

  吃過早餐,我正和徐庶、公孫箭在帳中閒聊,估算牛金會如何行動。剿匪營中軍司馬前來傳達軍令:都督有命,已發現土匪蹤跡,請飛侯率本部人馬,坐鎮本營,守護好大寨和糧草。

  啊,讓我守寨?他媽的,他知不知道我手下都是騎兵哎!讓騎兵去看守軍營,古今有這麼指揮的嗎?

  我知道,這小子是氣我了。管他呢,這土匪這麼弱,我也提不起精神。若不是對那匪首上淮子徒還有些興趣,我根本就想把後軍交給公孫箭,自己先回許昌玩去。反正有徐庶幫他,怎麼也不會有大事了。

  我拉住忿忿欲起的公孫箭,讓那中軍司馬回去稟告兩位都督,阿飛謹遵將令,並預祝大軍斬將奪旗,首戰必勝。

  等那司馬走了,公孫箭道:“飛帥,您也太能忍了。牛金和蔡陽他們這不是想獨占軍功嗎?”

  我苦笑一聲:“不忍又能如何?他們要獨享大功,那就讓他們做去。難道我們還稀罕麼?”

  公孫箭道:“不過,不讓我們馬軍在前線沖鋒,反而留在營寨裡干看,這……這也太過分了。”

  我道:“本來我們也就是殿後之軍嘛。不讓你上第一線你奇怪,那你以為讓我們押糧運草就正常啊?”

  公孫箭啞然,一想也對,這事打一開始就不上路,現在可不繼續拐下去了嗎。

  我左右看了看:“池早去哪兒了?這會兒也該起來了。”他可不像我,不樂意就可以不去點卯,牛金還會專門派人來通知讓你干什麼。他是全軍的醫士長,有司馬的銜頭的,三卯不到要砍頭的。

  徐庶道:“清晨我就見池先生起來了,點過卯就回來了。好像和劉司馬他們在後營門口處演練什麼陣勢。”

  “演練陣勢?”

  徐庶道:“正是。”

  我奇怪起來。這種把後代知識往前傳的事是時空旅游中最犯忌諱的。我偷偷把武學方面的東西亂傳,其實一顆心有時也是懸著的,不過因為這次旅游的主簽約人是池早,要罰款,也罰他的,所以還不是太在意。不過池早敢把自己的陣法知識傳了出來,那性質可不一樣,追究起來甚至會讓他因此被起訴判刑好幾年的。

  “……呵呵,那元直一定指點過他了?”

  徐庶臉上一紅,道:“慚愧,池先生的陣法非常奇奧,徐某不甚懂得。”

  不甚懂得?你不懂陣法?

  你怎麼可以不懂陣法?

  我差點沖口就把這句話說出來了。

  我的天,徐庶居然說他不懂陣法!這是從何說起呢?

  可憐的池早!他千辛萬苦、不遠千裡來到三國,就想著和徐庶這兒探討點兒陣法上高精尖的東西,從這兒撈點實惠回去好去糊弄別人呢。

  唉,真可憐!

  “走,左右無事,咱們去寨門口轉轉。”去安慰安慰池早,告訴他徐庶同志不懂陣法,你可別上吊抹脖子。

  徐庶微一遲疑,道:“池兄正以秘陣訓練飛兄衛士,我去不太好吧?”

  我哈哈一笑,道:“你跟著我,沒事。”半拉半引,帶著他往外走。

  出來大帳,沒走多遠,迎面碰上淳於鑄,但見他勁衣貼體,提著一桿鐵槍,面泛紅光,精神抖擻。後面跟著的都是鐵肩、比翼兩門的虎豹騎衛士,也都各執兵器,熱氣騰騰。但劉綱等幾位主要的弟子卻不在其中。

  我道:“鑄兄弟,昨晚休息得如何?”

  淳於鑄急忙行禮:“飛帥,弟子昨晚睡得很好。”

  我道:“你是阿櫻的師兄,大家兄弟相稱最好,在這裡千萬別客氣,不然我可吃不消。”又問其他人:“大家一起晨練啊,練得如何?”

  那些衛士都是跟我很久的老人了,可不像淳於鑄那麼拘束,紛紛道:“是啊,飛帥,我們難得又出來上陣了,大家都練得很開心呢!”“淳於兄弟的槍法可厲害了,我們仨打一個也沒贏了他。”“飛帥,什麼時候有空您也來指點我們幾招吧?”

  我道:“哦,鑄兄弟是淳於門的高弟,現在你們的大師兄不在,我決定任命他為衛士第三首領司馬,協助你們的劉師兄,大家要好好跟他學些真功夫。”

  眾人齊聲熱烈歡呼:“太好了!”

  雖然我是有意安排這場晨練以使淳於鑄在衛士裡樹立起自己的威信來,但出現這種情況也出乎意料之外。

  顯然在這短短一早晨的時間裡,淳於鑄不光武功得到了諸衛的認可,而且人品也讓他們服氣。

  淳於鑄低下頭:“飛帥,我不行的。”

  我道:“好好干吧,別辜負眾位兄弟的期望。”

  淳於鑄抬頭看看我,又看看眾人,遲疑片刻,終於用力點頭:“是。”

  眾人又是一陣歡呼,有個衛士問:“飛帥,我們什麼時候出發啊?”

  我認得他是比翼門的弟子,姓韓,外號“臭嘴”,平時沒事就喜歡胡扯些閒話。

  隨便瞧瞧,觸目之處,都是一雙雙期盼的眼睛。

  這人怎麼都想打仗啊?

  身後的公孫箭忙接過話道:“何時出發,乃是飛帥和牛都督他們商議之後才能決定,大家只管好好熟悉功夫,收拾武器,不會讓你們閒著沒事干的。”

  諸衛臉上都露出笑容,預備各自散去。這時候韓大嘴問:“聽說蔡陽和朱贊兩位大人率前軍已經和黃巾接上仗了,我們什麼時候上啊?”

  真是一張臭嘴!

  我皺皺眉,正想如何回答。忽聽前方一陣喧嘩,池早的聲音遠遠傳了過來:“錯了,錯了,不是這樣,這樣……再來一次。”聽他聲嘶力竭,似乎很不滿意。

  我掃視大家一眼,道:“不必多問,仗總有得打。你們得准備好了,別到時候撂挑擱架頂不住,那可丟我的人。”

  眾人大聲答應,興高采烈地擁著淳於鑄去了。

  我匆匆趕到前面現場,只見池早長衣的下擺早掖到腰帶裡,兩手叉著個腰,身體前傾,瞪著一雙眼左瞧瞧,右看看。

  他身前幾米外的一個空場地上,劉綱、劉目等幾名武功比較突出的護衛圍成一個分散的大圈,說圓不圓,說方不方,每人手裡都是一口長刀,個個神色奇怪,嘴裡似乎都念著什麼,不時這個舞個刀花,那個斜劈橫砍兩下。

  池早似乎掃了我們一眼,卻毫不理會,只是盯著劉綱幾個。這時,劉鋼大喝一聲,諸人動作忽地變快,或前行狠劈,或斜步橫防,左邊是單刀直入,右邊則虛張聲勢,陣勢逐步向中心合攏。

  池早眼一瞪:“停。”

  劉綱等急忙一齊停下,動作劃一,動也不敢動。

  池早長歎一聲,道:“八陣本一也,分為八焉。四為正,四為奇,合而為一,離而為八。這麼簡單的道理,為什麼你們就不明白?”走上前去,舉起劉綱握刀的手:“風居四維,故以圓。風附於天,你是天衡,這邊三個就應該圍繞著你轉,不尚花巧,以陷刀陣前後夾擊,一舉突破敵人。”又走到劉目身前,推平他持刀的手,教訓道:“雲居四角,故以方。雲附於地,你是地軸,剩下的三個都要靠你來調排,以游躡陣牽制敵人,掩護突擊,怎麼可以跟著劉綱亂轉悠?”接著又一一指出其他幾人的錯誤,然後退後出陣,道:“記住,天居兩端,地居中間,以正合,以奇勝。再來。”

  又演練了數遍,幾人配合漸趨默契。最後一遍八人目光如箭,精神凝聚,刀花飛舞,分進合退,我站在一旁,也感到勁風颯颯,有一股不弱的外溢潛力推將過來,胸前衣服不覺內陷。我心中暗暗估量一番,想道:“如是現在我站在中央與這八人比試,敗雖不至於,但要取勝,恐怕也要拼上數百合。”

  回頭看去,只見徐庶站在稍遠處,目不轉睛地盯著幾人的陣勢,臉上一片蒼白。

  池早看看天,又指揮著幾人練了兩遍,才悻悻收隊,道:“好了,你們現在可以去吃飯了,下午接著練。”

  劉綱看看諸人,一臉無奈中都顯現著三分興奮,正要說話,臉一邁,忽然發現我在左近,急忙過來行禮:“飛侯,你看我們……”

  我道:“嗯,你們照他吩咐辦吧。”

  劉綱大聲道:“是,飛侯。”

  我看看他高興的樣子,道:“先去吃飯去吧,練這陣法很辛苦的,不吃飽可不行。”

  劉綱道:“是。”帶著弟兄們走了。

  我向池早道:“池兄訓練辛苦啊!”

  池早冷冷道:“這麼練了兩下,有什麼累的。你訓練騎兵那時候,比這不麻煩?”

  我道:“哈哈,可是我們倆的身體素質可差別很大啊!”走近他身邊,低聲道:“你又想搗什麼鬼?”

  池早翻翻眼,道:“搗鬼?我幫你訓練衛士好保護你,你反而倒打一鈀。”

  我道:“你有這麼好心?”

  池早勃然大怒:“哼,我當然沒這好心。我是要讓牛金那幫狗眼小子瞧瞧,我池某人不是好欺負的。”

  我臉上變色,道:“哦,剛才他們怎麼了你?”昨天還好好的,肯定是剛才早卯時的問題。

  牛金,明知道池早是我的朋友也敢這麼不給面子,找抽吧你。

  池早看看我,道:“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你讓他們幾個下午早點來。”甩甩袖子,扭身而去。

  我招來公孫箭,讓他去到左軍或右軍找一個參加過早晨升帳儀式的軍官查查。

  沒過一個時辰,公孫箭回來了,臉帶忿色,把調查的事情經過給我敘說一遍。

  原來,昨晚池早因為睡得太早,半夜就醒過來,起來撒了泡尿,看看時辰,也不能再睡了,就穿戴整齊,慢慢踱到中軍,准備入帳去參加點卯。

  值班的中軍司馬名叫孫寄,原是虎賁營的軍官,也是牛金的心腹。牛金因為考慮到這次帶的是中堅中壘兩營,可能不是很得心應手,就帶著孫寄一起過來,好使上傳下達不致因不熟誤解而被耽擱。

  孫寄在帳外攔住了池早,告訴他主帥尚未起床,請他暫在帳外等候。還差小半個時辰呢。

  雖然深秋天冷,但碰到這麼個忠於職守的軍官,池早也沒辦法,只好在中軍帳外等著。

  這也就罷了,千不該萬不該,沒過一會兒蔡陽、曹遵、朱贊三人聯袂一起過來,而這時候牛金也醒了,聽見三人聲音,就讓三人直接進去了。

  池早想跟進去,卻又被孫寄攔住。說他品級不夠,需要等都督傳話才能進去。

  池早大怒,心想什麼品級,連荀彧見著我都客客氣氣,稱我池兄,你他娘算什麼蔥,也敢這麼沖。強忍著等著牛金升帳點卯,眾將中軍會齊。牛金連正眼也沒看池早,徑直吩咐了一番,就宣布散帳出軍,對後勤救護之類的事一點沒提。

  池早怒沖頂梁,氣憤而回。

  聽完公孫箭的介紹,我點點頭:“牛金是生我氣了!不但我不去聽候點卯,連你也沒讓去。也難怪他生氣。”

  公孫箭輕蔑道:“他算什麼東西?飛帥,就算咱們都沒去,他也不能把氣遷到池先生頭上啊!”

  我微笑道:“這樣很好啊,這山這麼多,多難走啊!讓他去耍去吧。另外,池早多吃些癟,也好拿點真本事出來,以後多扣他點錢……”

  “多扣……飛帥,什麼錢啊?”

  “哦!”我醒悟過來,道:“沒什麼。下午池早訓練劉綱,你也去看看,一定會有益處的。”

  公孫箭道:“是。”

  這時候,徐庶和淳於鑄走了進來,道:“飛帥,中軍好像已經出發了。”

  我道:“哦,牛都督也出陣了。左、右二營呢?”

  徐庶道:“那倒不是很清楚。我適才去找池兄請益八陣之道,卻碰到淳於兄弟,聽他說的。”

  我心想:“你找池早學陣法?咳,這可奇怪了,他想跟你學八門金鎖陣,你倒說想跟他學八陣,到底誰學誰啊?”

  淳於鑄道:“是,飛帥,剛才吃飯時,我聽回來休息的一位伏路軍兄弟說的。咦,他沒來稟報飛帥?”

  公孫箭怒道:“混賬!”

  淳於鑄眼一瞪,心想:“你罵誰?”

  徐庶道:“中軍出發,理應派人通告後軍一聲,友軍動態,可不是本營細作應該查核稟報的。公孫從事是怒中軍的牛都督,卻不是罵淳於兄弟你。”

  淳於鑄哦一聲,撓撓頭,道:“為什麼他們不告訴我們呢?”

  我咳了一聲,問徐庶:“元直,你和池早切磋,可有收獲?”大家心情都不好,別在火上澆油了。

  徐庶搖搖頭:“我沒見到池兄,他帳門緊閉,守衛說,他誰都不見。”

  我哦了一聲,道:“算了,他今天受了氣了。淳於兄弟,你去吩咐下去,派出我們營中的所有斥堠,探聽前中左右的軍情,不得有誤。”

  淳於鑄領命出去。

  公孫箭道:“飛帥,我們該怎麼辦?”

  我看看他,又看看徐庶,笑道:“哦,你們兩位麼,不能閒著,暫時就幫我整理本營的軍務吧。我好歇歇。”

  公孫箭和徐庶互相看一眼,都想:“現在能有什麼軍務啊?”悶悶退了出去,自去商議不提。

  此後三天,淳於鑄一天三報,前軍進展順利,一日推進五十裡。已連勝五仗,斬殺敵軍多名。

  第四天上早晨,牛金的使者也到了,催促後營糧草迅速跟上。我讓淳於鑄去找來公孫箭,讓他率兩百騎護送一批糧草運至前線供應。

  公孫箭這幾天一直在池早的地方看他演兵排陣,非常著迷,接到任務頗有不快,但還是應命而去。

  徐庶和公孫箭是一起被拖過來的,我想了一想,道:“我要出營觀察一下四周的情形。元直,營中之事你多看著點。”

  徐庶答應了。我帶著淳於鑄,兩騎直出營門。

  淳於鑄道:“飛帥,我們去哪裡啊?”

  我側頭道:“跟你說過,讓你跟我兄弟相稱,不然回去阿櫻會罵我的。”

  淳於鑄道:“是,飛大哥。”

  我點點頭,揮鞭指向周圍道:“你看這地勢環境,有什麼想法?”

  淳於鑄道:“飛大哥,我……我不太懂這些。”

  我道:“隨便說說,反正又沒外人。”

  淳於鑄四下張望一下,道:“老大一片平地,草長得挺好。”

  我笑了:“你還說不懂,這不就是了。兵書裡稱這種地形叫平易之地。”

  淳於鑄道:“哦,那這種地形好不好呢?”

  我用力一夾馬肚,邊跑邊道:“兵法稱‘易地則用騎’,這種平易之地,就要用騎兵沖擊,進退無礙,戰則必勝。”

  淳於鑄道:“比較適合我們。”

  我笑道:“你說得對。”

  淳於鑄道“哦,飛大哥,那我想請問,我們現在前鋒這種步兵隊伍,應該怎麼取勝?”

  我道:“步兵與車騎對戰,必須要依丘陵、險阻、林木而戰則勝。若遇平易之道,采用拒馬槍為方陣,步軍在內。馬軍、步兵中分為駐隊、戰隊。駐隊守陣,則戰隊出戰,戰隊守陣,則駐隊出戰。敵攻我一面,則我兩哨出兵,從旁以掩之;敵攻我兩面,我分兵從後以搗之;敵攻我四面,我為圓陣,分兵四出以奮擊之。總之要隨機應變,才是必勝之方。哈哈,不過現在我們對付的不過是一小群土匪,用不著這麼費力。”

  淳於鑄信服地點頭,目光中充滿崇仰之色。

  這兩個月的功課不是白做的。我笑了一笑,催馬而行。

  淳於鑄追趕上來,道:“那,我們現在去哪兒啊?”

  我微笑道:“我帶你去見識見識我們前軍這幾日的戰術。”

  淳於鑄道:“偷看他們打仗?”

  我道:“是啊,我覺得這幾天前面推進太快,恐怕不妥。要去和他們商議一下,先爭取民心,多加小心,不要前進太快,以免中敵圈套。”

  淳於鑄道:“原來如此。”

  一個時辰之後,奔行間隱隱已聽到人馬的喊叫嘶鳴聲以及隆隆的鼓聲。我向淳於鑄打個手勢,勒住坐騎,一起跳下戰馬。我心裡對照著淳於賓給我的地圖,打量地形,這裡應該是橫亙的熊耳山向東延伸靠近伊水的一個山谷窪地,出了山口,一馬平川,北行百十裡地,就可以直達洛陽城。

  我瞅瞅淳於鑄,見他兩眼緊盯前方,呼吸漸漸粗重,知道他有點緊張,微微沖他做個鬼臉,道:“跟我來,他們發現不了咱們的。”

  淳於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飛大哥……”

  我道:“沒事,第一次上戰場,緊張是肯定的。”見道左有條小徑,直通半山腰,道:“我們去那山腰觀戰,一清二楚。”

  淳於鑄點一點頭,有意識深呼吸兩次,心定下來,道:“好的,飛大哥。”

  那山不甚高,但山道分外崎嶇,我和淳於鑄雖然心急要看軍隊的戰況,卻也花了不少時辰,才找到一個合適的觀戰之所,撥開一人多高的草叢,向斜下方看去。

  這一眼過去,我和淳於鑄同時低叫一聲,連內容都差不多,我道:“啊,怎麼是他?”淳於鑄失聲道:“啊,怎麼是公孫大人?”

  戰場之上,一員曹將手舞大刀,在兩軍中央地區往來馳騁,大喝道:“黃巾小賊們,還有不怕死的沒有?快出來受死。”旁邊附近的地上,躺著一具沒頭的屍體。

  對面陣營中心,三員黃巾將領端坐戰馬之上,一齊皺起眉。中間一將道:“早聽說此人箭法如神,想不到武藝也如此了得,祝膀是我軍中的七勇士之一,在他面前居然只走了二十個照面。唉,難怪別人都說虎豹騎五將是曹軍精華,而精華中的精華都被飛帥帶到許都了。”他不光全身披掛整齊,而且以一面猙獰的青銅面具遮住自己臉的上半部分,只露出一張紅潤的嘴唇來。

  他左右兩邊的二將都只有二十來歲,容貌類肖,頗為英俊,卻是親哥倆。左邊是長兄,名叫趙偉,右邊是兄弟,名叫趙椴。

  趙偉哼了一聲,道:“公孫家的刀法也不過如此,讓我上去收拾了他。我們自己提議的單挑,豈能反讓他在此橫行?”

  趙椴向中間那將道:“上淮姐姐,我先上去接他幾招吧。”

  中間那將道:“不用吧?雖然他武藝好,可他只有這點人馬,我們一擁而上,憑他再厲害,又能怎麼著?”

  趙氏兄弟臉色齊變,心想這不是當面說我們不及他麼?齊齊摘下自己的鐵矛,催馬出陣,大聲叫道:“公孫箭不得猖狂,我趙偉(趙椴)來會你。”說完話,倆互相看看,意思是你怎麼也上來了?

  那戴面具的將領紅唇旁露出淺淺的笑意,下令:“擊鼓,大家一起喊:‘兩位少爺為祝頭領報仇啊!’”

  陣陣鼓聲喊喝聲中,公孫箭哈哈大笑:“好,這次倆一塊上來,省了我的事,很好很好!”嘴上這麼說著,心下暗暗憂慮:“想不到會在這裡遇上這麼多敵人,這可怎麼辦?唉,只好希望飛帥的援軍盡快趕來。”

  他身後原來除了二百騎兵,還有近千余運送糧草的民伕,沒料到在此處會突然遭遇大批敵軍襲擊,一眾民伕大半逃散而去,幸好護衛的騎兵都是久經考驗的善戰健兒,雖危不亂,在公孫箭的指揮下,結成四隊圍著糧車環繞沖擊,互相援助,前後呼應,逼迫對方不得不暫時後退數裡,終於穩住了自己的陣腳。但民伕卻已傷亡逃去十之七八,想退還沒法走,只好接受對方單挑的戰書,拖得一時是一時。

  兩馬在陣前停穩,雙方各通姓名,公孫箭目光掃了二人一眼,道:“你們是親兄弟麼?”

  趙偉臉一紅,道:“不錯。公孫大人有禮!”

  公孫箭微一皺眉,他看了對方二人綽矛縱馬直沖過來的態勢,早知道個個是勁敵,心想自己一對一當然不懼,可是兩個一塊上,可就一點把握沒有了,而且對方是親兄弟,相互間的默契更有難以估量的威力,淡淡道:“那很好,兩位能一起賜教,實是我公孫箭求之不得的好機會。來吧!”

  趙椴瞅瞅大哥:“哥,你先下去,我一人就能贏他。”

  趙偉略一猶豫,想道:“這是單挑,我們倆要這樣贏了他,非被爹罵死不可。”正要答應,只聽後陣中士卒有節奏地喊著:“兄弟齊心,其利斷金;燕帥穎督,靜待捷報!”這幾句話一傳到耳邊,頓時記起出發前曾領了軍令狀,一定守住這條要道,截斷敵人增援的部隊和糧草,不讓他們過了美龍口,心中念頭打了幾個滾,決定已下,雙目中透出大起的殺氣,低聲道:“椴弟,聽到麼?”

  趙椴和他乃是同胞兄弟,聞聲知意,點點頭:“哥,我聽到了。”

  趙偉道:“好,那麼一百招吧。”

  趙椴又點點頭:“嗯。”

  趙偉道:“公孫大人,對不起了,我兄弟奉有軍令,不得不聯手齊上。如果你能撐過一百著,我兄弟就放你一馬。”

  公孫箭冷冷道:“鼠輩就是鼠輩,何須說這些話遮丑?”他被對方百招之限激怒,說話毫不客氣起來。

  趙偉兄弟一齊“啊”地一聲,勃然大怒。但轉念一想,無論如何,這件事至少以眾凌寡的臭名是肯定跑不掉了,最好能在五十合內擊殺對手,還能有所交代。這麼一想,便強止了怒氣,壓住了羞慚,兩人同時輕喝一聲,鐵矛虛戳一刺,勁氣鼓動,矛頸上紅纓瞬時內縮團起,形如一盞燈籠。

  公孫箭吃了一驚:“趙家槍起手式?你們是趙家的人?”

  趙氏兄弟此時心槍合一,連點頭都是一起:“不錯。”

  公孫箭道:“我和你們趙氏嫡門子龍三將軍乃生死之交,你家主人的小公子趙玉現也在飛帥帳下,與我乃是同僚。你們是哪一支的,大家都是朋友。”

  趙氏兄弟冷哼一聲,停了一停,趙椴道:“我們可不認識他們,少拉扯交情,多講些廢話。准備接著吧。”

  公孫箭輕展九環刀,道:“趙家槍法的精髓,又豈是你們這種小人能練就的。哼,我且不攻,把你們的槍法使出來吧,讓你們盡情都使出來,免得死了不服氣。”

  趙椴被他又一句小人罵得心中不憤,冷冷一笑,道:“好。”挺矛便刺。趙偉急忙配合,卻已慢了一步。趙椴槍急如風,轉眼已是五招出手,趙偉招招比他略遲半拍。公孫箭圓瞪雙眼,當當當當當,刀柄、刀頭一陣變幻,將對方勢如急風般的十槍盡數瓦解。

  半山之上,我和淳於鑄面面相覷。淳於鑄出身大家,而且是專練槍法的,我的眼光更非一般,都想:“糟糕,果真是趙家槍法?”

  淳於鑄急道:“飛大哥,那兩個人都是趙家槍法的真傳,而且功力都不弱,公孫大人以一敵二,太危險了。我下去幫他吧?”

  我看著那趙家二將的槍法,手心裡都出了汗,心裡直說冷靜冷靜,緩緩道:“別急,他們現在還只是使出了急風隨籠槍,槍法雖快,但碰上公孫箭卻沒什麼用處。公孫家九幽刀法的奇幻處就在不怕對方如何快捷,如何狠辣。再說,就算你現在下去,和公孫箭聯手,就能贏對方嗎?”

  淳於鑄不服道:“我至不濟能抵住一個,公孫大人一定能贏。”

  我道:“但如果不是剛才右邊那人太著急,公孫箭這十槍就不會那麼容易硬梆梆擋住,起碼要使柔勁滑讓三槍過去。你看對方這兩人使兵器的架式速度,明顯練的是雙人槍法,聯手出戰,威力倍增。一旦他們修正好心態,默契起來,你們各自為戰,肯定不是他們對手。”

  淳於鑄道:“那怎辦啊?”

  “嗯,我知道了,他們功力不足,無法聯手使出出雲飄絮槍來。”我一邊數著二將的著數,一邊讀透他們出槍的感覺,暗暗出了口氣,得出結論:“所以公孫箭可以支持一百五十招。”

  淳於鑄道:“哦。”心想:“那不是兩刻鍾的事麼?”

  我伸出右手,在左袖上擦擦汗,道:“現在,你可以下山去幫他了。”

  淳於鑄應道:“是。”提上槍就要上馬。

  我拉住他:“站住,這地方草太深,這麼沖下去會戳瞎馬的眼睛的。”

  淳於鑄哦了一聲,明白過來。

  我道:“別太性急,依你腳下的速度,肯定能在公孫箭遇到大危險之前趕到。會使戟麼?”

  淳於鑄一愣:“會的。”

  我取下自己的金銀戟,換下他的鐵槍:“你使這個。”

  淳於鑄正要推辭,我附在他耳旁道:“你別說了,我這麼做是有目的的。公孫箭現在不是不能撤退,他只是捨棄不了這些糧草,所以被焊在這裡了。其實他沒仔細想,敵人能在此地大批出現,我們的前軍肯定已經……遇到很大問題,這場仗的關鍵已經不是這批糧草的問題。你下去以後,倚仗這條戟的威力,大概可以將對方逼退,但敵人馬上會全軍出動沖擊你們。你告訴公孫箭,立刻放棄糧草,退回我們的後營。”

  淳於鑄一凜,不再堅持,槍戟交換過來,問道:“那飛大哥你呢?”

  我遲疑了一下,道:“突然出現如此大批敵人,實在是我們都沒料到的事。我擔心,我們的後營才是敵人的重點,可能攻擊的部隊已經出發了。我要先行退回主營,和元直、池早他們會合。仗著這兩匹馬換乘,極速前行,也許可以搶在敵人攻擊之前到達。”

  淳於鑄“哦”了一聲。

  我道:“把你的馬給我。”

  淳於鑄眨眨眼,依言把馬疆繩遞給我。

  我看看他,道:“你是不是覺得飛大哥臨陣先縮,不象個男人大丈夫?”

  淳於鑄臉上一紅,道:“沒有,飛大哥如此決定,自然有道理。”

  我心裡歎口氣,這一瞬間忽然改變主意,隨手扔了兩匹馬的疆繩,哈哈一笑道:“走,我們先去把這倆給趙家丟人的乖兒子教訓一頓再說。”倒提鐵槍,吸一口長氣,左腳輕輕一點山脊,看准一段不是很陡的山坡,便往山下兩軍陣前沖去。

  淳於鑄大吃一驚,叫道:“飛大哥,我……”眼見我身子如彈丸般左右彈來彈去,下去甚速,知道說什麼也來不及了。狠吸一口氣,學著我的樣子,高舉金銀戟,也撲下山去。

  三十招!五十招!七十招!

  公孫箭額上沁出細微的汗絲。對面這兄弟聯手,威力果然不是一般的二打一,眼見趙椴槍發如風之疾,長槍抖動之下,半空中烏尖四竄,令人眼花繚亂。趙偉的槍卻纓圓似鼓之厚,一出槍,必然“呲呲”烈風勁閃,偶爾絲毫刮在臉上,如被鐵刷刷過,好不刺痛。

  公孫箭暗叫我命休矣!他和趙雲、趙玉共事同僚多年,對趙家的槍法有極深的了解,交手幾合之後,也已看出對方配合方面尚存問題,可能使不出高深的趙氏槍法。而自己刀法自成一格,也並不懼怕快槍。但他此刻發現趙偉的功力似乎比剛才縱馬過來時所顯示的深厚得多,不但護住了他兄弟所有破綻,而且槍力特沉,和接趙椴的鐵矛感覺迥然不同。因此身上雖然還未怎麼出汗,心中已不禁汗流浹背,大恨道:“只這趙偉一人,我已毫無把握取勝。嗯,這臭家伙為什麼要隱藏自己的實力呢?”

  接招之前如果發現對方太過強大,也許想也不想就拒絕這種必死的決斗。但趙偉隱藏真實功力的本事太好,所以公孫箭還存有僥幸心理,以為可以在比拼中尋機突然使出奇招,傷得一人破掉對方聯手攻勢,鎮住敵人,以拖待援。現在他當然已經知道,趙偉技不止此。這種情況下再有想法就顯得非常愚蠢,真要施展絕技,別把趙偉的出雲槍、停松槍之類的招惹出來就更死菜菜了。

  可是,如果不另動腦筋,就算能多撐些時間,但這麼干耗著也是等死啊!看那趙偉的眼神,似乎就是這麼打算的。

  顧不得趙雲叔侄是自己的朋友,心裡罵遍趙偉的十八九代祖宗之後,公孫箭還是發現,自己現在真是死路一條了。

  除非……

  剛動了這個念頭,忽聽一個熟悉的聲音笑道:“三家四門之中,看來公孫家的排名要大幅提升啊!”接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

  不是飛帥是誰?

  黃巾觀戰的那戴面具將領正自面露微笑,暗數招數,計算趙氏兄弟什麼時候可以擊斃公孫箭,忽見半山上飛下兩人,速度甚快。再聽到那笑聲說話,心中一凜,想道此時豈能容你增援?左手輕輕一招,身後四騎立時奔出,沖上攔截對方。

  我躍下山來,一路感覺到內息循環往復,極是旺盛,知道正是頂峰的狀態,暗暗欣喜,來到戰場,眼見離三將廝殺的地方還有一段距離,一瞥間正看到公孫箭刀尖輕輕點在對方其中一人的矛頸上,頓時大吃一驚:“公孫箭力道為何衰竭如此之快?這麼簡單的一槍居然不敢硬接,還沒過百招啊?”一急之下,顧不得其他,馬上呵氣發聲,內力震蕩四周,施展新近領悟的“黏音迷意”之法,鼓勵公孫箭的同時,打擊那趙氏兄弟的斗志和氣勢。

  自那日以催眠之術迷惑柳易、霍奴失敗之後,我以價值三千金的揚文匕,換取了池早的一句指點。

  這“黏音迷意”,便是指點後的成果。

  他其實只說了八個字:“聲色同施,音容並重。”

  我當時就後悔了,這點簡單道理,我怎麼這麼笨?好比是抱著金飯碗去問他個要飯的化齋了。我應該比他明白才對。

  催眠之法我是初學乍練,不得其竅,單憑自行研究加偷學,決難如專修此技許多年的公孫謹那般道行深厚,時機合適只需一個眼神便可輕松搞定目標。所以我要想在技藝純熟精妙之前使用催眠術,必須借助他法提高命中率和成功率。此時,我不在公孫謹之下的一身內力就可以發揮威力了。

  這就是所謂的:“聲色同施,音容並重。”

  這幾日我一直在暗中摸索,鍛煉以粘黏之氣附在語句中向旁人耳邊發送,開始幾晚獨自練習,慢慢純熟後便不甘心起來,四處尋找合適的目標進行“活體實驗”。我自然不肯去拿池早這種廢物當點心,而且這門技術我是毫無保障,催眠不成反為笑柄,被他那臭尖臭尖的嘴諷刺挖苦一番,不如殺了我好了。徐庶呢,又不敢那麼放肆,萬一損傷他點什麼地方,那可要後悔一輩子了,淳於鑄剛來,未知詳細。選來選去,公孫箭最終成為首位犧牲品,因為他功力內力不弱,跟我又意氣相投,頗有知己之意。最重要的是,他是公孫家的人。

  我沒有選錯人。公孫箭對於我肯選擇他做試驗田極感振奮,他道:“雖然我沒有學過這種催眠術,但對其原理和症狀並不陌生,能夠成為飛帥的試技之石,公孫箭深感榮幸。”

  我很奇怪,問他:“你在公孫家,也算得第一流的人物,為什麼沒有學過?”沒有學過和沒有學會只一字之差,但完全不是一個概念。

  公孫箭道:“我公孫家一向分為內、外兩堂,族長以下,設六大護族長老弟子。一般因外堂弟子多,高手也多,所以通常都要占到四到五席,內堂只有一兩位師兄入選。但我家卻一直有一個明確族規:一族之長必須由內堂大弟子出任。數百年來,從無例外。現任家主謹師兄就是內堂的大弟子,也是我們公孫家的大弟子。”看我一眼,解釋道:“我們公孫家考察門人弟子,向以武力為先,不分嫡庶年齡。飛帥你別看他年歲比我大不了多少,但卻是我們這一代武功最強的弟子。”

  我搖頭:“不是吧?不分年齡我信,不過嫡庶之分,怎麼也該有的。你們外堂弟子不能做族長家主,不就是一種變相的庶出麼?”

  公孫箭道:“哦,飛帥你誤會了。我公孫世家甚重天分,同門時時比武試技,各大長輩均到場觀摩查看。我謹師兄原是外堂五師叔之子,年紀在同輩中算是小的,而且外門武功亦非最強,但他天性聰明善思,才賦奇特,在一次比武中被我大師伯看中,要了來做內堂弟子,易筋洗骨,授以內堂絕技,三年而至大成。後來內、外兩堂上百弟子再次齊聚比武,謹師兄只出半力,將同輩前十位的好手一一鎮服,三師叔一時技癢,下場試招,竟也占不到絲毫便宜。我三師叔外堂功夫最是精純,全族第一,大師伯較技要贏他,也要用盡全力。所以謹師兄能守住和局,令師伯師叔們又驚又喜,同輩各路弟子心悅誠服。又考察了一年以後,大師伯便把族長之位傳給了師兄。”

  我知道他說的三師叔便是東北著名人物公孫瓚,心想:“他稱公孫瓚是三師叔,又不是掌門族長的弟子,那麼該是老二的門下了。”問道:“你在家族裡,排名如何?”

  公孫箭道:“我師父他老人家在上一代排行第二,也屬內堂。但我天賦不適合內堂武技,所以恩師並不傳授我內堂之技。不過我在外堂之中算是數一數二的好手,七年前才能夠和另一位外堂的師兄一起,躋身六大護族弟子行列,成為護族長老,排行第六。”

  “哦,你是公孫家的護族長老?”

  公孫箭臉色沉重,道:“是啊,七年前,我家參與了一場武林火拼,四師叔和五師叔被十多名高手圍攻,力戰而死,我師父也身受重傷,武功盡廢。雖然我們後來血洗徐無山,報仇雪恨。但為了補足護族長老數目,所以才選拔了我和刀師兄入替。而大師伯因為覺得此戰自己考慮不周,愧對三位死傷師弟,內疚之下,不久就把族長之位傳於謹師兄,郁郁而終了。”

  我徹底明白了,公孫箭的師父原本是公孫氏內堂的高手,像公孫箭這種練功勤快為人厚道的弟子,當師父的一般都會偏愛一點,私下裡多給他講解一些防身保命的要訣,也無可厚非。難怪他說雖然沒有學過這種催眠術,但對其原理和症狀並不陌生。

  試驗的結果非常理想,不但我實際操作經驗大增,而且對公孫箭的武功修為也幫助甚巨。

  公孫箭在一次和我對視一刻鍾之後,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我正待說出的一句充滿內勁的黏音迷語頓時憋在肚子裡,倒卷回腹,“噗”的一聲,直接從下面洩了出去。

  “搞什麼鬼啊?”

  公孫箭急忙停下笑,看我臉上閃過的紅光,道:“飛帥,您沒事吧?”

  其實身體方面倒沒什麼,不過這麼公然響亮放屁,實在有辱斯文。四下看看,還好沒別人。

  “你到底怎麼了?笑這麼大聲?”

  “飛帥,您還記得我在許都,和徐宣大人的最後那場比武嗎?”

  我點點頭:“知道,那場你們好像都打出興趣,拼了老命似的。要不是曹家那幾個公子攪局,我都不知道怎麼讓你們分開。”

  公孫箭笑了:“飛帥是為我遮羞呢。其實之前我和他比試了四場,我已知招式方面雖然我並不懼他,但內力還是他略勝我一籌,只是在飛帥面前,他不好意思贏我罷了。”

  我道:“我看那倒不是因為你是我的人,而是你未使絕技,他摸不透你虛實,心下顧忌,所以不敢全力爭勝。”

  公孫箭慚愧道:“飛帥果然明鑒,我一意壓倒他,反而落了下乘。最後一場我是什麼都使出來了,終於被他看出破綻,結果連平手也沒法護住。”

  我點一點頭,心想:“難道公孫家和徐家有仇?不對,他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徐宣是暗徐家的,我也是淳於賓那老家伙說了才知道。看他對徐庶的態度,也不太像。”道:“做任何事都不能太刻意而為,否則必然心智混沌,反而喪失靈氣。”

  公孫箭連連點頭,大拍馬屁:“飛帥句句真言,就是站得高,看得遠,就是英明偉大……”

  “停!趕快給我停!”我肚子忽然一陣咕嚨,氣息亂竄,急忙提起這口氣,自腹至胸、至肩、至臂,一直到手指,食指伸出,往他身前地上一點:“你到底要說什麼?”真氣豁然而出……這下爽了。

  公孫箭道:“我父親這一支原是公孫家遠支,武功低微,在家族中毫無地位。本來我是沒有機會拜在師父門下的,碰巧的是我母親和師母幾乎同時懷孕,同時生產。家母生下我之後,奶水充足,我師母卻因身體虛弱,需要為孩子找一位奶媽。師父打聽到家族裡家母的情況,特意過來相求。家父為人善良,便答應了。師父十分感激,後來待我稍大一些,便收了我為徒弟,悉心傳授我刀法和箭術。唉,可惜我那時少年無知,對他老人家不傳我內堂武技之事,一直心懷不滿,後來我便背著師父偷窺師弟練功,學得一些內堂掌法,私下苦練揣摩,不敢示人。不久三叔起兵,回族裡招本門弟子助陣,特別希望要我去。師父不願我去冒險,但我怕偷學內堂掌法之事被師父發現責罰,就不顧師父反對,自動要求加入三師叔的軍隊。掌門師伯點了頭,師父也不敢再說什麼。現在想來,師父是非常了解三師叔的,知道三師叔剛愎自用,難成大事,所以才反對我去幫三師叔。”

  “哦,原來如此。那麼你那次施展的掌法,便是偷學的內堂功夫?”

  “正是。我這數年一直沒停止過練那內堂掌法,心想都是我公孫家的功夫,難道我就不能自己依理練成?可是,唉,不懂內堂武功行氣之法就是沒辦法,那次為了獲勝強行使用,破綻累累,未嚇住徐宣,倒讓他瞧去我功夫虛實。”

  “嗯,當時情景,果然如此。”

  公孫箭道:“但如果現在再遇上徐宣大人,我有七成把握,可以贏他。”

  我大為奇怪:“哦,那是為什麼?”

  公孫箭道:“飛帥說刻意而為,必然心智混沌,反而喪失靈氣。這話真是說到末將心坎裡。適才與飛帥對視,飛帥強大內氣逼迫,末將全力相抗,精神高度緊張之下,忽然意外醒悟到那套久練不通的掌法竅門,故而失態。”

  “哦……”他那日使的那套掌法,我在守拙世界的時候沒有見過類似的,所以一直也無法指導他練功之道。聽他這麼說,非常高興,但也沒有多問。

  他自己都是費老了勁偷學的,可見這功夫肯定是他家的不傳之秘,我再怎麼想了解,他自己不開口,也不好意思問他了。當下岔過此事,繼續練習催眠之術。

  此時眼見事急,難以很快趕到他身邊幫忙,我只得開始使用這新編的奇術。

  掃一眼疾馳將至的敵軍騎將,我喝一聲:“阿鑄替我擋三合。”轉頭深吸一口氣,連續大喝出兩句話:“以二打一,卑鄙下流!”“阿飛在此,有膽過來!”

  雖然是做了個大喝狀,聲音卻不是很響,但這兩句話造成的內力消耗量卻和與一名一流高手力拼一兩百招之後的狀態也相去無幾。選向、測距、運氣、黏字、射聲、奪魂等一條龍催眠招式被我這麼系統地使用,威力還沒看出來,自己的損失卻已經極之巨大。

  心頭不禁想道:“古往今來,論到歸納整理功夫的能力,我應該是不遜色於任何一位繼往開來的大師了。卻不知在我之前,有誰象我這麼使用過這門未知能否損人,反正先傷自己的‘聲色催眠功’?”

  說時遲,那時快,對面陣中的黃巾四騎轉眼沖至跟前,齊喝一聲:“殺!”刀、槍、叉、斧四般兵器,劈、戳、刺、伐,以一種默契的秩序遞了過來。

  後面那戴面具黃巾女將目光忽然一冽,接著轉回頭,向自己陣中看去,道:“姐姐,是阿飛,怎麼辦?”

  戰陣上,趙偉輕輕皺起眉,心裡好生難以取捨。

  他們這一支傳到他們這一代,只有他和趙椴兄弟二人。父親加入黃巾時,兄弟年幼,寄養朋友家中,他則隨父親在黃巾軍中征伐,戰場上鍛煉出來,分外強健耐斗,而且他天賦很高,父親又是位大明師,所以他年紀雖只比趙椴大三歲,但一身本領,卻勝過乃弟甚多。其後黃巾大敗,父親逃亡隱居,兄弟相認,不久他就看出這個兄弟個性驕傲好強,於是隱而不顯,藏技不露,平日裡容忍謙讓,不肯盡展自己的實力。

  假槍練得久了,也會養成習慣。漸漸地兄弟間比試,該勝不勝、當和反輸的時候就越來越多。

  這情況自然瞞不過他父親的眼光,可是他並沒有說什麼,只是時時看著敗下陣來的他微微搖頭,輕輕哼一聲。他向父親請求指正的時候,父親常常看他一眼,眼神很古怪,偶爾說一句:“很好,你比你老子強。”

  趙偉心裡清楚,父親什麼都知道,但更加清楚,父親最疼小兒子!所以他雖然可能不贊成自己的這種行為,但也不會反對。

  對於和公孫箭的比拼,他很清楚地知道,由於自己的容忍,對方已經逃過了好幾次死亡大劫。

  這場比試不是公平競爭,所以讓他幾次吧。

  反正自己也讓習慣了!

  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就把致命的速度殺槍換了重力槍法,再消耗一下他的力量好了,可是兄弟的槍法實在莽撞輕浮,不是很實用……嗯,就這麼下去,一百招裡也能拖死了敵人。

  忍住指點兄弟的心情,趙偉暗暗地為對手惋惜。武功練到公孫箭這地步,實在相當不易,那種苦頭,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忍受的。可是沒辦法,自己身不由己,今天必須殺了他,名聲事小,可是穎姐交代的任務卻是非完成不可。

  但是……唉,為什麼這時候會聽到這個聲音呢?

  這才是我渴望遇到的人啊!呀……不好,公孫箭居然乘機脫出去了,椴弟怎麼沒攔住他……哦,他也聽到這聲音了?算了,反正我也不想殺這敵人,讓他去吧……不行,不能讓椴弟過去,這個人顯然不是公孫箭可比。

  讓我和他較量一下吧!

  在他驟然勒馬轉向的同時,他發現趙椴也已經向敵人沖了過去。

  這支突然出現在此地的黃巾軍絕大部分是步兵,但前面幾排,卻有一小部分胯下高頭大馬,身著絢亮衣服,精神抖擻,裝備齊整的騎兵,大約五十余名,分為五隊橫列。這時,他們慢慢移動戰馬,中間讓出一條通道。

  一騎行了出來,馬上的女騎士輕輕夾動一下膝蓋,身下白馬小碎步奔到那女將身邊,停了下來。

  她身上衣服和其他人並無二致,但面容俏麗如花。她的腰很細,腿很長,這匹河北產的白馬已不算矮,但馬蹬子依然落在馬腹之下,空露出好幾寸去。即使坐在馬上,隱在眾人叢中,也仍然能一下感覺到她那勻稱迷人的身材。

  那戴猙獰面具的女性將領目中閃過喜悅的神采:“穎姐,阿飛居然也來了!”

  女騎士輕輕點點頭,美麗的大眼睛眨了一眨,微笑道:“子焉妹妹難道動心了麼?”

  子焉妹妹面具下的半邊臉忽然紅了一下,嗔道:“姐姐,你胡說什麼啊?”

  女騎士定神往陣上看了一眼:“讓公孫箭退回去了?嗯,看來阿偉的心也動了……阿飛,阿飛,果然不錯啊,男女通吃。”

  子焉輕輕哼了一聲:“阿偉他居然……穎姐,等他回來,你最好跟他說一說。”

  女騎士笑道:“好妹妹,阿偉他肯和阿椴聯手,已經盡力了,你就別多責備他了。也許是公孫箭命不該絕於此地。嗯,先讓我們看看飛帥的武功!”

  子焉看看她,還想說點什麼,卻沒說。

  二人並騎舉目,一齊看向戰場。

  身後的黃巾官兵們,互相交換著眼色,內心都興奮地躁動著。

  同時目睹焉帥的颯爽英風和穎督的逼人麗色,實在是此生少見的珍奇遭遇。

  熟悉黑山軍內部情況的老兵們知道,這可能是絕無僅有的一次。

  淳於鑄一下陷於四般兵器的圍攻中,只覺呼吸都很艱難,大吃一驚:“好厲害!”驟然大喝一聲,虎腰左扭,身隨腰轉:“纏龍流!”內勁沿臂發出,金銀戟在腋下輕抖幾下,積蓄起相當能量,倒垂的戟頭陡然斜上疾揚,卷起一圈金光銀彩,片片飛舞開去,纏碰著敵人的兵器,發出叮叮當當的撞擊聲,清脆悅耳,十分動聽。

  淳於鑄身形晃動幾下,暗暗駭異:“好強的沖擊力!”

  四騎一沖而過,馬上幾名黃巾騎士勒住坐騎,互看一眼,迅速又排列好隊伍,復向淳於鑄撲過來。

  淳於鑄急吸一口氣,手勢一滑,左手已握住月牙內的戟頸,右手手法連變,或實擊,或輕扣,或側切,或回拉,內力到處,“啪啪啪啪”,連續拍在戟桿的四個不同的地方,身形變幻,左臂隨即遞出。做完這些動作,才斷喝一聲:“跳虎刺!”那條戟被他力道所制,忽東忽西,桿影晃動,迎向那黃巾四騎的二次沖擊。他眼光奇准,長戟的戟鑽連著擊中四敵的兵器,但因為速度太快,這次卻只是轟一聲大震,四騎唰地又沖了過去。淳於鑄上體後仰甚劇,幾至和地面平行,但雙足穩穩站定,並無一步動搖。

  觀戰的那俏麗美女穎兒一愣:“龍虎十二倒?”

  戴面具的上淮子焉問道:“穎兒姐姐,什麼龍虎十二倒?”

  穎兒姐姐道:“你看他使的這兩招,十分詭異奇特,都是以寡敵眾的妙式,最重要的是他的預備運氣動作很是特色,除了淳於氏龍頭虎尾槍的十二倒手槍之外,我想不出還有哪種槍法有這等厲害,能連續擋住四勇士的沖擊而一步不動。嗯,果然是好槍法!”

  上淮子焉心中不服,道:“他呼吸已經被震亂,我就不信他能擋過第三招。”

  穎兒察覺自己太過誇獎敵人,笑道:“其實若不是祝膀喪生,他們五人聯手,早已取勝。嗯,這人便是阿飛麼?”

  上淮子焉點點頭,道:“看他手持的這條戟金銀交映,殺氣咄咄,應該就是阿飛了。不過他為什麼不使戟法,而要使槍法呢?”

  穎兒搖搖頭:“淳於氏的龍頭虎尾十二倒,確是最善之防守槍法。聽說他夫人夏侯櫻是淳於家的門人,也許是她傳給阿飛的吧。”

  這時那四騎緩下馬來,聚在一起上小聲商量了幾句,再次排好隊列,齊齊呼喝一聲,瘋一般殺過來。

  淳於鑄看看距離,自己已來不及再聚真力,一咬牙,默施最後的救命心法,足下一分,踩為馬步。

  上淮子焉皺眉道:“他想干嘛?硬撼四勇士麼?”

  穎兒微笑道:“妹妹心疼了?”

  上淮子焉道:“姐姐哪裡話來,妹子只是想他尚未調勻內息,如何能硬敵四勇士?”

  穎兒道:“聽說十二倒手槍有一記拼命招式,名為‘回龍卷’,無論周圍敵人多少,使出之後都能將身前五尺之內的敵我俱都卷於其中,同歸於盡。”

  上淮子焉大驚失色:“啊,阿飛死了也就罷了,我那四勇士可不能這麼就白白犧牲掉了。穎姐快想個辦法。”

  穎兒亮晶晶的眼睛掃視她的神色,淡淡道:“如果妹妹不是怕阿飛有事的話,我看讓他們去吧,阿飛好歹也是天下名將,死時總得有些人陪葬才合身份。”

  上淮子焉橫視她一眼,面上更顯猙獰,她紅唇微張,輕輕而冷冷道:“姐姐,你太過分了!”低喝一聲,胯下黃馬箭一般射出。

  穎兒搖搖頭,嘿然道:“有用麼?”白馬跟著躥出。

  淳於鑄的鐵槍與眾不同,非常精致,槍長九尺七寸,槍頸處盤著一條小龍,龍口中吐出槍尖,槍鑽處並無尺長圓錐鐵襯底,而是狀如針頭,由粗厚漸細尖,花紋斑斕,如虎豹之尾。我用慣了自己的丈二長戟,初次使用這種特制兵器,還真不是很順手。

  即便如此,我只和趙椴對了一槍,就知道,要贏他不容易,但也不是很難。

  心裡非常奇怪公孫箭的體力為什麼會急劇消退,象趙椴這樣的膂力,就算倆人聯手能殺了他,也決不可能會是因為把公孫箭的精力耗盡所致。可是剛才見到公孫箭,他卻明顯就是內力消耗過甚的樣子。

  這是怎麼回事?

  遠處疾馳而來的馬蹄聲讓我忽然想起自己的任務:“笨啊,想什麼呢,我跟他糾纏個什麼勁兒啊?公孫箭已經逃了,我還是快拉了淳於鑄扯乎為是。”見趙椴一矛刺來,伸槍一壓,槍頸處的龍頭已搭在他矛頸的鎖鉤上。

  趙椴心想你這不是找剋,人借馬力,鐵矛一挑:“去死!”

  龍頭槍輕輕一推一彈,紅纓四散,已脫了趙椴矛鉤的控制,我一個後空翻,身體借勢飛了起來,笑道:“你先!”這兩個字卻還是黏音迷語的功夫,不過使上了震字訣,專以震蕩對方的耳鼓為勝。此時我身在半空,居高臨下,施展這門奇功,恰是得心應手。

  這麼近的距離,趙椴猝不及防,一時如針刺腦,頭暈目眩。

  趙椴這個氣,剛才他被我一句“以二打一,卑鄙下流!”迷惑激怒,想也不想便轉馬回頭,半道上已經後悔,怎麼沒先干了公孫箭再回頭的,以那人的剩余體力,瞎子也知道他絕對支持不到一百招。還沒想明白那邊怎麼回事呢,這邊又中了暗算。

  我在壓他鐵矛的時候,已經偷眼觀察了戰場的形勢,因此在趙椴力挑的同時,內力也已運足,看准方向,徑直飛向目的地。

  我的目標,便是那黃巾四將中使刀的騎士,因為他那匹馬很像我的坐騎。

  那使刀騎士,大概做夢也沒想到自己成為倒霉鬼的理由居然這麼無聊。正自和同伴沖殺而去,忽然斜刺裡飛過一人,一腳側踹,立刻人仰刀翻,跌下馬去,頓時動彈不得。

  我和趙椴合作的勁道,他這點功力,怎麼能承受得了?

  淳於鑄見此變故,心中大喜,立刻變招,金銀戟激發如風,連續大喝數聲:“左右插花、鴛鴦提壺、無中生有。”念到“左右插花”時,長戟左穿右截,把那使斧的和使叉的招式一起蕩了開去,隨即“鴛鴦提壺”,放那使槍的槍頭進入月牙口內,長戟沿槍桿順流而下,輕輕一落一提,他金銀戟速度太快,那人根本沒法可施,眼見明晃晃的戟尖直沖面門而來,第一念頭是只能先保自己的小命,丟槍棄蹬,抱頭滾落馬來。淳於鑄“無中生有”,把那人的長槍硬別了過來。

  我騎上那使刀的黃巾騎士遺下的紅馬,腳一點蹬,笑道:“一落一起,是為鴛鴦,好招!不過,這也是槍法嗎?”

  淳於鑄長戟巧妙地一揮,套來的那條槍嗖地飛出,宛如投槍,恰好把已然馳近的趙偉阻了一阻。

  “本是戟法,不過我用的龍頭虎尾槍,倒也勉強可用。”說話間,淳於鑄也搶上那將的戰馬。

  “我的金銀戟可很鋒銳哦!”我提醒淳於鑄一句,然後迎上趙偉,一言不發,抖槍便刺。

  趙偉橫槍一架,喝道:“且住。”

  他這一橫槍,招式謹嚴,力大無比。我大吃一驚,急忙收槍勒馬,頓時明白:“原來公孫箭輸在這人手裡。”

  趙偉冷冷盯著我,道:“剛才是你說的那句‘阿飛在此,有膽過來!’麼?”

  我點一點頭:“不錯!我就是阿飛。”

  趙偉道:“好功夫,果然名不虛傳!今日能在此處得遇飛帥,趙偉畢生之喜。”

  我心想:“遇到你算我倒霉。”道:“不敢,我有一事不明,請趙兄指教。”

  趙偉橫槍一攔,不讓趙椴上去,道:“飛帥請講。”

  我見他這姿態美妙之極,心中大妒:“這才是標准的馬戰之將。”嘿嘿一笑:“趙兄武力超群,我看此地貴我兩軍的勇士,以你為最。又為何以二敵一,非要這麼卑鄙地取我公孫兄弟的小命?”

  趙偉冷冷看著我:“飛帥,兩軍陣前,取勝第一,又非是武林拼斗揚威,各顯自己本領。”

  我點點頭,這人武力既強,又不受激將,倒很難纏。心下忽然掠過一絲懼意:“此地之中,公孫箭已是強弩之末,淳於兄弟卻是首次上陣,看來,真得我自己來應付這人了。可是……我能應付得了嗎?”

  施展黏音迷意功夫,雖然說得上惑敵於談笑之間,外表看來瀟灑無比,令敵心寒膽喪,連這趙偉也是心懷慎重,不敢怠慢。但使用這種功夫對我本身功力的耗損,我自己非常清楚,不是一時半刻能完全恢復過來的。

  而且,我一直有個很大的弱點!

  我沒有和真正的高手在馬上交鋒的經驗。一個都沒有。

  在虎豹騎的時候,平日和典滿、趙玉、公孫箭他們試招,他們根本不可能使出真功夫玩命和我拼。

  上次在官渡,我答應了張郃邀戰的請求,此事雖然因為他後來歸降曹營而沒有再提,但我知道,我根本沒有擊敗他的自信。

  這趙偉實力之強,只會在張郃之上。

  忽然後悔,這兩個月裡,為什麼不找機會和趙玉、公孫箭他們在馬上狠拼幾場。

  只為了自己一點點面子,不肯輸那麼幾次,弄到現在,需要付出更大的代價了。

  怎麼辦?

  逃,還是招呼大家一起上?

  我偷偷斜眼看去,身後黃巾陣上又過來幾騎馬,暗想:“單挑我是打不過趙偉的,但難道就能群毆?要是群毆有利,公孫箭剛才也不至於要冒和趙家這倆小子拼命的危險了。逃?怎麼逃?這趙偉看我的眼神就像聞到腥味的老貓,就算現在我們想捨棄糧草退回去,他也不會放過我。罷罷,在這三國裡,遲早要和強手對上,我現在怕趙偉,以後萬一要遇上關羽張飛趙雲馬超,那更沒得玩了。”

  心意一定,我慢慢抬起頭,從容道:“嗯,趙兄言之有理。公孫兄他久戰疲勞,就讓我替他來領教賢昆仲的聯手追風槍吧。”

  趙偉臉上一紅,還未說話,我身後一個女子冷笑著大聲道:“閣下好大的口氣,就憑你,也配讓我兄弟聯手?阿偉你且退過來。阿椴,你去陪他玩玩。你要贏了阿椴,我就立刻退兵,放你們走路。”

  趙椴奮然應道:“是,穎姐。”挑釁地看趙偉一眼,左手推開趙偉的攔在身前的鐵矛,喝聲“駕”,右手挺矛,沖到前陣。趙偉一怔之下,一眼看到淳於鑄,撒騎追上兩步,道:“飛帥倆人,我們兄弟也是倆人,大家公平決斗,……”

  話未說完,趙椴勒轉馬頭,憤怒道:“哥,穎姐說了,請你先退下去,難道你沒聽見麼?”

  趙偉瞧瞧他臉,已經紅中帶紫,鐵裡掛青,心裡歎口氣,走馬穿過戰陣,退到那兩名女子身側,那美女穎兒低聲安撫著他。上淮子焉搖一搖頭,抬手招回了自己手下的四勇士。那四人面含羞愧,剩下倆有馬的也不騎了,都低頭慢慢走回來,心想自己四個被人一個耍了幾道,還丟了兩匹坐騎,實在無顏去見主帥。上淮子焉卻似並不在意,只是看著淳於鑄皺眉。

  我見對手不是趙偉,心中更加篤定,暗想:“你哥那是想幫你,你這笨蛋,好話壞話都不分。讓我來教訓一下你。”叮囑淳於鑄先回到自己陣上去。

  淳於鑄堅決要在最近的地方給我觀陣,並且要把金銀戟換回給我。

  雖然我不知這一戰結果如何,但倚仗兵器獲勝實在不是男人所為,因此我沒有答應。

  淳於鑄看看我手裡的槍,直搖頭。我低聲道:“我跟他戰幾合,就會一直沖回本隊。”

  淳於鑄微微訝咦一聲,撥馬退了開去。

  趙椴惡狠狠盯著我,也不再說話,打馬上前就是一矛刺來。

  他的膂力我是知道的,剛才以步戰騎也不怎麼怕他,現在也能借助馬的力量,就更加輕松了,一槍擋出,把他的鐵矛蕩開。

  兩馬一錯鐙,我斜了趙偉一眼。這一招是剛看了他那手擋槍的美妙流暢,隨即學來。雖然我和他用力方法肯定大有差異,我也不可能達到他那種神完氣足、舉重若輕的境界,但這一槍的學習,卻使我舉一反三,開始仔細思索一流高手在馬上是如何使用兵器的。

  我接觸到的馬上高手其實很多了,觀摩過的頂級對決也不算少,從一開始的趙楷與典滿之戰、到延津的典滿與文丑的惡拼、然後在官渡又數次目睹袁家的幾位名將與趙玉、典滿和公孫箭等人的反復爭奪。典滿的成長經歷本來最能給我以極大啟發,他開始和我差不多,步下很牛,在馬上的經驗就差多了。但這家伙天生是個騎將材料,上了馬以後進步飛快,反而因此讓我幾乎喪失繼續學習馬術的興趣,有這麼個嗖嗖躥的高山在前面,怎麼爬啊?所以此後研究的興趣就轉到兵書戰策方面。

  此刻在敵人的逼迫下,我一邊和趙椴周旋著,一邊拼命回憶著以前的所見所聞,設想他們在這種情況下會如何應付。趙楷的剛柔相濟、典滿的連續強攻、文丑的力大招精、趙玉的輕巧華麗、公孫箭的蓄勢、韓猛的硬扎、高覽的直撼,各人的英姿像過電影一遍遍在腦裡閃來閃去……唉,都不行,趙楷父子和這人屬一家,太熟;典滿和文丑是天生秉性配合著自身力量,也不合適;韓猛、高覽直來直去的笨辦法,更不是趙家槍法的對手;……公孫箭、關雲長、許?、張郃……

  嗯,有了。

  轉回馬來,我倒轉持槍,虎尾槍尾沖前,龍頭槍頭朝後,大喝一聲:“看槍!”疾如閃電,槍尾直奔趙椴小腿扎去。

  趙椴的反應和我想得一樣,“啊”一聲,臉現奇怪之色,長矛急忙下沉相格,“你怎麼……”

  我微笑一聲:“我怎麼了?”順著他格架的槍勢,鐵槍耍個花兒,槍已正了過來,龍頭槍一槍電閃刺去。這一槍更是奇特,目標卻是趙椴座騎的右頰。

  趙椴這次的反應可不是象我想象那樣以矛尾下打,而是大怒道:“昏……”手舞足蹈幾下,竟然不知道如何招架。

  “噗”一聲,一槍正中目標,從那馬的右嘴裡直捅進去,穿腦而出,“侉哧”就躺了。

  暗暗大罵一聲:“這蠢豬!自己丟人不說,還要連累我現眼。”趙椴反應這麼遲鈍,實在是事先沒有想到,讓我也措手不及,居然真玩了個臥槽馬。這兩邊將校看了,肯定都笑歪了嘴。

  趙椴“呼”就跟著馬倒了下去,鐵矛扔出老遠,一條左腿被死馬壓住,動彈不得。

  一聲嬌呼:“槍下留情。”一騎飛出,人未到,槍上勁氣已突槍而出。

  我急忙勒馬後退,哈哈笑道:“本侯不斬馬下之將。”心想:“我這反應也夠慢的,唉,還是騎術和經驗問題,換個人趙椴腦袋可能已經沒了。”

  “嚓”一聲細響,槍氣頓時全然收去,對面那人道:“飛帥仁義,真德將也!”

  我一看,果然是趙偉,心想:“他這槍上內氣居然能發出好幾尺,難道就是玉兒提到的停松落葉槍的護身槍針?果然有點門道。啊,可這趙偉如此年輕,他怎麼能練成的?”

  有次跟趙玉切磋槍法,我偶爾提及各家槍法,每提一家,趙玉便嗤之以鼻,聲聲入耳,很不中聽。我就問他:“玉兒,學無止境,你怎麼這麼驕傲啊?難道別家別派的槍法就都一無是處,就你趙家槍稱雄天下?”

  趙玉說道:“飛叔我不是驕傲,而是覺得,單說馬戰的槍法,確實是我趙家一門獨秀,就算加上所有的長兵器,除了飛叔的混沌破天戟,也許……昔日溫侯呂布的功夫,可以和我家槍法一較短長,其他的,哼,還真不是玉兒吹牛。”接著就說了一大堆自家的好來。

  我又好氣又好笑,他自誇的好處大部分都沒聽進耳去,惟有他說到本派槍法的類型,覺得很新鮮,還是聽了一點:“我家槍法大致是三個類型,一種是我和我爹這種追風隨籠槍,稱為快槍,習槍者可以同時兼修內力,是我們家槍法的基礎;一個叫出雲飄絮槍,稱為慢槍,是專為磨練境界的一種槍法,三叔最喜歡這門槍法;最後一種,名為停松落葉槍,從趙家開家立族的頭代祖宗就規定,任何一代的下一輩弟子,都不得習練,因為練這種槍需要很深的內力,但練成以後功效非常顯著,每一出槍,都能自然而然發射一種類似劍氣的護身槍針,槍法極精者能吐出近丈的針芒,在戰場之上沖鋒陷陣,以一當十,都不是很難的事情。我爹說飛叔你這門戟法深奧無比,練到最後,也能發出槍針刀芒,所以能和我家槍法抗衡。”

  我道:“近丈槍針?倒,那要能這樣,確實很厲害。嗯,你爹練成了麼?”

  趙玉搖頭:“我不知道。這種槍法是救命用的,爹爹很少說自己功夫如何。但他說我二叔一直在練,似乎也沒練成功。”

  我暗想:“如果以趙楷的功力閱歷都沒能練成,那趙家這一代就沒人能練成這種無敵槍法了。就算他家有槍譜秘笈,那也是無用。”不過說到這裡倒也不便再斥他胡說吹牛了,所以就岔開話題,說起九陽功的竅門去了。

  想不到如此倒霉,會在這倒霉的地方碰到趙偉這練成槍針的不世強人做對頭。

  頭痛歸頭痛,但身處這種環境,我現在就象一只烤熟的鴨子,就算皮破肉爛什麼都沒有了,嘴殼子也非硬不可。

  怎麼也得撐下去啊!

  暗暗把體內的氣息調整了一下,感覺到真氣並非充足,知道是連續施展黏音迷意的後果,不是這麼簡單能恢復的。

  對面那觀戰的隊伍中又過來兩騎,上淮子焉和穎兒聯袂而上。

  上淮子焉指示手下拖走那匹死馬,扶起倒霉的趙椴,他似乎腿被壓傷,一瘸一拐,手下急忙倆一左一右扶住肩臂,把他給架回本陣。

  然後她抬頭看著我:“原來你才是飛帥!竟然能以兵法熔於槍法之中,佩服!”青銅面具下,晶瑩的雙眼裡閃動著深邃難測的光焰,冷冷的,亮亮的。

  她身邊的穎兒拍著手叫道:“飛帥果然好帥!”

  我眼前一亮,客氣兩句,請教她二位姓名。

  二位女將也不扭捏,各自通報了姓名。

  我暗暗皺眉。記起張鳳和淳於鑄送來的情報裡,載有上淮子焉的簡單說明,她是此地黃巾匪首上淮子徒的妹妹,資料裡稱她為人聰明有將才,是黑山軍魯山一支中出名的女將。這位趙穎適才口出大言,又與上淮子焉並騎而行,似乎頗有權勢,她又是誰呢?

  打量二女幾眼,上淮子焉面具下的半邊臉龐光潔如玉,唇紅齒白,雖以猙獰面具襯托,亦不失美女風情,引人遐想。那趙穎容貌美麗,身材誘人,更是絕色。

  忽然心念一動,想到一事,淳於賓的那份情報結尾說“上淮子徒性格豪爽,仗義疏財,與人交往倘一語相得,則千金不吝。傳聞與黑山軍‘燕帥穎督’兩大首領情誼至厚。”失聲道:“莫非你就是黑山軍中的大首領‘穎督’?”

  趙穎脆聲笑了兩下,對上淮子焉道:“你瞧人家飛帥,這麼大的一軍統帥,居然還能記得偶的匪號,真是不容易啊!”顏色一正,道:“不錯,我就是趙穎。”

  上淮子焉淡淡道:“飛帥果然知己知彼。”

  趙穎道:“飛帥想必知道所謂‘燕帥穎督’吧?”

  我點點頭。

  趙穎道:“那飛帥一定不知道,今年啊,這燕帥的名號已經換了,改稱焉帥了。”

  我道:“哦,這是為何?”

  趙穎看一眼上淮子焉,微笑道:“那當然是……燕帥不及焉帥了。”

  我順她眼光瞅瞅上淮子焉,道:“能在此地認識二位大首領,阿飛真是三生有幸!”心想:“我是前輩子缺德。”

  遇見上淮子焉,倒在預料之中,作為魯山軍中的主要將領,領軍掛帥相逢對陣,很自然。

  但是在這裡碰上趙穎,那就不能稱之正常,看這支軍隊的數量,趙穎的出現,只能說明黑山軍的主力已經大舉南下,前來增援上淮子徒了。

  趙穎保密工作非常到位,如此大規模援軍調動,不但我軍一無所知,連淳於賓給我的情報裡也半個字沒有提到。

  心裡歎息一聲,前面的牛金、蔡陽休矣!

  可惜啊,這次的總指揮官不是我,不然損失也許不至於這麼大。

  按捺下漸漸焦躁的心情,我向趙穎看一眼,她馬上掛著一桿鐵矛,和趙偉兄弟一模一樣,便道:“趙大首領和趙兄莫非同出一門?”

  趙偉道:“穎姐是我父的義女,趙某的姐姐。”

  趙穎看看他,似乎頗為詫異,接著就恍然笑了:“阿偉和飛帥還真是英雄相惜啊!嗯,飛帥打敗了我椴弟,而且寬宏大度,沒要了他的小命,在情在理,我們都不能再和飛帥過不去。子焉妹妹,你意下如何?”

  上淮子焉看看我,似乎心有不甘,但忍了一忍,卻道:“一切憑穎兒姐姐作主。”

  我哈哈大笑,道:“兩位巾幗勝過須眉,我阿飛服了,那麼後會有期。”撥馬便走。

  淳於鑄縱馬跟上來,低聲道:“飛大哥,他們就這樣放我們走了?”

  我控住馬的步伐,示意他也放慢節奏,嘴上說的卻是:“別多問,快走,遲則生變。”心想:“那上淮子焉明顯有不豫之意,換了是我,如此局面下,我也不會樂意,擒虎容易縱虎難,多好的機會啊,單打群毆都是絕對上風的仗,到哪兒去找幾回去?好不容易僵住了趙氏姐弟,這些破爛糧草也別要了,趕快逃回後營,和徐庶、池早他們會合為是。”

  上淮子焉瞪著眼看著我和淳於鑄慢慢而去的背影,半晌,終於忍不住道:“穎姐,我們就這麼放過他們?”

  趙偉道:“椴弟已經輸給了飛帥,飛帥為人如此仁義,我們也不能言而無信。再說,只要他過不了美龍口,我們的任務就算完成。只要張大哥和上淮大哥行事順利,這次他們是一敗塗地,無法翻身了。穎姐,你說是不是?”

  趙穎暗想:“想不到一向沉默寡言的阿偉為了幫阿飛,居然肯說這麼多。”點點頭,道:“是啊,我們的任務只是不許有一粒糧、一棵草通過美龍口,殺多少敵人,那倒不太重要。而且,子焉妹妹啊,你看這位飛帥,人還真是不錯呢。”

  上淮子焉心生怒氣,想道:“你們姐弟輕視敵人,自誇海口,結果輸了給人沒話可說,現在倒過來調侃起我。”

  正在這時候,背後馬蹄響起,一騎從三人身旁沖了出去,馬上之將高舉一枝鐵矛,怒喝連連:“下三濫的賊將阿飛,休走。”

  趙穎和趙偉都吃了一驚,齊道:“阿椴,站住。”趙椴哪裡肯聽,撒馬猛追。

  趙穎知道趙椴一直喜歡上淮子焉,很聽她的話,忙道:“子焉妹妹,你快叫住他。”

  上淮子焉沒好氣地說:“我哪兒叫得住他啊?”

  就這一會兒功夫,趙椴已經沖出老遠。趙偉急了,打馬急趕,邊趕邊叫:“飛帥,手下留情。”

  只聽一聲大喝,接著弓弦一震,趙椴一個倒栽蔥,從急馳的戰馬屁股後面摔了下來。趙偉腦子一亂,心中一涼:“完了。”

  公孫箭出手了。

  趙偉顧不得甩鐙,雙腿一點,身子一抬,已一躍下馬,搶上幾步,撲倒在地,摟住趙椴,大叫:“椴弟,椴弟。”

  公孫箭的聲音接著就傳了過來,他似乎運上了一些內力,非常響亮:“我公孫箭上陣七載,射殺敵人無數,箭下從來不饒半分。今日留情,以報趙偉頭領槍下相讓之德。下次休再讓我遇上。”

  趙偉一愣,急忙審視趙椴身上,只見一枝粗大羽箭插在心髒部位,護心銅鏡已被震得四裂,扭曲的銅塊嵌咬住了那巨箭。他伸手握住箭翎,一運力,忽聽身後趙穎惶然道:“偉弟,別拔!”

  趙偉回頭一看,趙穎和上淮子焉也已下了馬,正急步沖走過來。

  趙偉搖搖頭,還是拔出那支箭。趙穎“啊”一聲尖叫,閉上雙眼,似乎看到一股鮮血如注,猛然標了出來。她身後的上淮子焉急忙扶住她,低聲道:“沒事,沒事,穎姐,阿椴沒事了。”

  趙穎睜開眼,發現並沒有想象中鮮血四濺的慘狀,反而聽到趙椴發出一聲低低的呻吟。

  三人如奉綸音,齊齊放下心頭大石,二女急步趕到身前,蹲下來查看,咦,沒有一點血跡傷痕,這是怎麼回事?

  趙偉道:“二位姐姐,不用查驗了,椴弟只是閉過氣去,並未受傷,你們看。”舉起手上羽箭。

  二女一瞧,明白了,這支箭並沒有鐵箭頭。趙穎噓了一大口氣:“幸好沒有箭頭,這麼粗大的箭……”

  上淮子焉點點頭:“沒有箭頭的箭居然也能射透護心銅鏡,震暈阿椴,技藝之精,弓力之強,實在令人思之心寒。下次再遇到此人,必須立刻近戰格殺,決不能給他取弓的機會。”

  趙偉左掌輕撫兄弟後心,輸入內氣,震醒他體內鎖住的氣息,苦笑道:“子焉姐姐說得是,可是那公孫箭,他也不會再給我們近身的機會了。

  他和趙椴的真氣本為一源,這一挑頭牽引推動,趙椴自身的內力立刻自行運轉,一個周天下來,接著就聽到趙椴的罵聲:“唉喲,賊官軍,就會暗箭傷人。”睜開眼來。

  趙偉冷冷道:“人家可是先出聲才放箭的,那是明箭,不能叫暗箭。你……”本想說你打了敗仗也就罷了,還恬不知恥,從人家背後沖過去,說好聽點叫惱羞成怒,真正說起來,那叫恩將仇報。話到嘴邊,想起對方畢竟是自己親兄弟,雖然心中不滿之極,也不再說。

  趙椴挺身坐了起來,推開他手,怒道:“穎姐,子焉姐姐,為什麼還不下令,大軍沖將過去,殺光他們?”

  趙穎道:“阿椴,你還是先回營,養好傷再說。”

  趙椴手在地上一撐,側身站起,道:“你們不去,我一個人去。”剛一走路,左腿一拐,“咕嘍”一下,又跪摔在地。趙穎忙扶住他,急道:“阿椴,不許任性。父親把你交給我,你可不能出什麼事。你放心,有你穎姐和偉哥在,決不能讓你白吃了虧。”

  趙椴疼得呲牙咧嘴,兀自怒氣沖天,咒來罵去,都是阿飛、公孫箭不講道義,卑鄙下流。

  趙偉看了看,是左腿摔脫了臼,便蹲下來,伸手要給他合上。趙穎知道趙椴不喜歡趙偉,把他支開,自己替趙椴復位。

  趙偉站起身,向曹營看去。就這麼一會兒工夫,曹家的兵將已不在戰場,全數退避而去。寬闊的土地上,留下了無數的糧草輜重車輛。

  上淮子焉贊歎一聲:“不利則速退,真是干淨利落,比那迂腐的公孫箭強多了。不愧是曹家的名將。”

  趙偉道:“子焉姐姐,給我一哨人馬,讓我去追吧。”

  上淮子焉看看他,又看看趙椴,道:“好的,阿偉,你率一千人尾隨著他們,但不要急,讓他們先回去,張帥現在應該快動手了,你等他們亂了營,再上去夾擊。阿椴啊,你想報仇麼,把腿裹好,隨我去前營我大哥那裡參加圍殲曹軍的主力吧。那裡的曹兵曹將,足夠你殺的。”

  趙椴忽然痛叫一聲,原來是趙穎給他接上了骨頭。他恨恨道:“我不去前營,我要跟著阿飛和公孫箭,我要去殺了他們。”

  上淮子焉皺皺眉。趙穎知道她心中不悅,轉圜道:“這樣吧,我和阿椴、四勇士率人去追擊阿飛他們,子焉你和阿偉回去幫上淮大哥他們。”

  上淮子焉點點頭,如此也好。

  當下兵分兩路,各自行動。
不明了 發表於 2011-9-14 10:56
第七章 黑山黃巾

 

  逃離美龍口,我輕輕出了一口長氣,現出一個快樂笑容。再回憶一下剛才的情景,不禁後怕,心裡念叨:“大難不死,必然後福。”

  環顧一下手下眾兵將,除了淳於鑄露出沉思默想的樣子之外,個個都是堅毅沉著,神色如常。呀,露怯了!怎麼大家都比我強啊?

  我把手裡的鐵槍和淳於鑄的金銀戟換過來,問他:“想什麼呢?感覺如何?”

  淳於鑄道:“真想不到那四名騎手配合那麼好,我使出十二倒手槍,本是以步對騎的最佳應法,但沒想到他們配合起來速度那麼快,攻擊的范圍那麼廣,逼得我竟然只能換過兩口真氣,若非飛大哥,我連三招都抵擋不住。下次不能這麼傻站那兒跟他們硬拼了。”

  我點頭道:“沒錯。以寡敵眾,千萬不能硬來,要跟他們游斗,殺得一個就少一個。實在不行咱就逃,咱就跑,那也不丟人。”說著話,瞅瞅公孫箭。

  公孫箭經過這段時間的休息,體力大見恢復,精神好了許多,見我看他,忙道:“是,公孫箭知錯了。”

  我道:“嗯,下面不知道還會碰到誰,現在天不早了,大家辛苦些,邊趕路邊進食吧。”

  不到一個時辰,我們已趕回了後營。

  遠遠一看,還好,營寨正常,我的飛字帥旗仍然靜靜地飄搖在風中,似乎沒有什麼異常情況。

  我松了口氣,沒事就好。

  公孫箭引數十騎在前開路,行至離大營裡許時,忽然停馬,大喝一聲:“大家站住。”

  他聲音極響,前後左右全都聽見了。這近二百名騎士全是他本部人馬,對他素來信服,當下前軍急忙都把馬勒住,中後軍隊伍只輕微地騷動一下,便都停了下來。

  我揚聲道:“公孫兄,怎麼了?”讓淳於鑄控住全軍,自己催馬上前。

  公孫箭命隨行士卒嚴密戒備。見我上來,指指營寨,道:“飛帥,你看我軍營房,旗幟不展,金鼓未聞,寨門前居然沒有一個守護士卒,豈非古怪?”

  我的後營左依山,右傍水,處於一個天然隘口位置,所處的地勢比周圍都要略高。我仔細瞧了瞧,果然發現問題,真是奇怪,怎麼這麼靜啊?死氣沉沉的,幾乎可以說是鴉雀無聲,跟都睡著了似的。

  現在軍營裡還有四百多虎豹騎將士和兩千多民伕,就算虎豹騎訓練有素,嚴守軍紀,那些民伕也不可能這麼老實。

  我輕提內息,四下傾聽觀望,沒發覺別的什麼,但心裡懸乎乎的,總覺得氣氛不是很對。

  難道徐庶他們真的出了問題,讓敵人給包了餡子,然後敵人設下埋伏,專門等我們回來?

  “我過去看看。”公孫箭一撒疆繩,便要前行。

  我急忙攔住:“讓別的人先去吧。”萬一中伏,你不是白白犧牲?

  公孫箭搖搖頭:“臨陣先行,撤軍斷後。是末將的戰場原則,現在我為先鋒,自不能讓他人替我冒險。飛帥,您是一軍主將,請退回中軍指揮。”說罷,摘下九環大刀,率十余騎緩步而行。

  我知他說得有理,撥馬回轉中軍,命令左右:“菱形陣,弓箭准備。”

  自八月初返回許都,我閒暇日多,只得研兵書學陣法,以遣無聊。中間學到不懂的地方,就偷偷去問池早。他一得意,便口沫橫飛,胡說一通,雖說多半會遠遠跑題,但也能使我收之桑榆,近兩個月來進步明顯,對陣法的理解已非官渡時那麼無知。然後我就拿我和公孫箭、趙玉的本部軍演練心得,現在他們會的陣法,有近十種之多,變化起來足以單獨形成戰斗力,不像在官渡,需借助各種外部形勢來補充不足。而公孫箭擅長弓箭,平日對部下亦多有指點,他的本部騎兵都是極好的馬上射手。所以我根據他們的特點,下達了適合的命令。

  當下諸軍全都弓上弦,箭出囊,以我為中心,列為一個可攻可守的橫向菱形陣勢。

  公孫箭行至營前十余丈處時,營內仍然悄無聲息。他仰頭凝目看去,只看到營門上懸掛著一個巨型銅鼓,紅黃相間的鼓穗隨風而動,發出輕微的刷刷聲。

  除此以外,再無其他任何人或物,聲或影。

  他雖然見多識廣,膽大包天,也不禁心中發慌,這情景實在太詭異了。

  他左手一揮,所有人都停住馬。

  便在這時,營中忽然“嗖”一聲響,一口短刀飛射了出來,直奔公孫箭的前心。

  公孫箭眼力奇佳,左手一攬,已接住短刀。他低頭看了一眼,手一招,率眾轉身縱馬而回。

  我取過他手裡的短刀,不覺一愣,仔細一看,再一摸,認出來,卻是曹丕送我的三匕首之一,名為清剛。

  臨行前,曹丕送了我七口刀、五口劍和三支匕首。

  這些兵器中,素質刀歸了公孫箭,含章刀給了劉綱,徐庶選去流彩劍。

  至於那三支匕首,最貴重的揚文匕給池早吞沒了,最珍異的露陌刀被我送了給張鳳,還剩下一支,就是這清剛匕。

  對這些東西,我沒劉綱那麼熟悉,但這只清剛匕的特點,我還是很清楚,因為太古怪。它“形如三稜,理似堅冰”,外表形狀是銳三角的錐形,匕身有三道開刃的稜邊,上面的紋路也是怪怪的,摸起來跟堅硬的冰塊似的。當時看到我就想,這東西把玩可以,平時連削削水果都不好用,更不用說用它防身保命了。

  清剛匕上有朱砂寫成的兩個小字:回攻。

  公孫箭問道:“飛帥,怎麼辦?”

  我看著那血樣的字跡,詳細詢問了一會兒,沉默片刻,低聲問他:“大家身上,帶了多少干糧?”

  公孫箭低低道:“三天。”

  我心中一寬,收起匕首,道:“既然如此,便依元直吩咐吧。”

  公孫箭愣住,道:“徐先生吩咐?”

  我在他耳旁說了兩句。

  公孫箭目光閃動,原來如此。立刻從鞍前取出一面黑色令旗,吼喝一聲,揮舞兩下,發出指令。

  騎士們應命,一起重壓馬腹,輕勒疆繩,胯下戰馬步伐整齊,呼地齊齊原地左轉一百八十度,這下動作十分迅速,瞬間已是前軍變後軍,後軍成前軍。然後眾人聚散不定,各走其道,隊型再變時,已變成慣熟的錐形沖鋒之陣,同時弓箭收起,大刀長矛取了出來,緩步前行,上了一個高地。

  我目光掃視,果然發現遠方隱約飛揚的塵土。徐庶所料不錯,這幫黃巾兵,跑得真是不慢啊!

  淳於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我輕輕一笑,道:“再和上淮子焉、趙穎這兩位漂亮女士打個招呼,你覺得如何?”

  淳於鑄搖搖頭:“看見她們我心裡就毛毛的,再漂亮也不想看。”

  我嘿嘿笑道:“你這家伙,真是不解風情……可惜啊,現在不是我們說了算。”

  公孫箭揚起九環刀,豪邁道:“飛帥,現在是我們說了算。”

  這句話激起我心中無限的斗志,我哈哈大笑,逼運內力,吐氣揚聲,對眾人說出一句變種的後世經典名言:“正是,我要戰,便作戰!弟兄們,誰擒了趙穎、上淮子焉,就把她二人賞賜給誰。”

  這一聲卻也有些技巧,乃是黏音迷意中的激字訣。希望手下虎豹騎的弟兄們想到趙穎、上淮子焉的美貌,士氣自然大振。

  眾人齊聲高呼:“我要戰,便作戰!”烈烈肅殺之氣,驟然在軍中升騰起來。

  驀然身後一聲巨響,震天動地。卻是營門處那高懸的巨鼓忽然響了。

  隆隆巨鼓聲中,池早壞壞的聲音傳了過來:“原來你還活著跑回來了?”

  趙穎、趙椴等人,率領一千黃巾軍,尾隨曹軍而來。

  一路上,趙椴拼命催促,見到那個士卒跑得稍微慢點,立刻躥過去就是一馬鞭,不住口地叫道:“快走,快走,你們這幫笨蛋,早晨沒給你們喂飽啊?”

  挨打的軍士不敢還口,只得努力快跑,心想:“你騎在馬上,當然耀武揚威,有本事你也下來跑跑看。”

  四勇士在旁邊,看得不滿起來,想道:“早飯是吃了,可你看看天沒有,現在已經中午了。”為首一個勇士名叫張慶,催馬行到趙穎身邊,對她道:“穎督大人,焉帥讓我們配合張帥,尾隨著他們,等他們亂了營,再上去夾擊。現在已是午時,是不是先讓弟兄們吃了午飯再繼續趕路啊?”

  趙穎皺皺眉,張慶說得有道理。旁邊被趙椴聽見了,大罵著沖將過來,喊道:“兵貴神速,你他媽知道不知道?等吃完了午飯,敵人早跑沒影了。”揮起馬鞭,舉手就要打張慶。

  趙穎急忙一提馬,隔開兩人,一把攥住趙椴的鞭鞘,斥道:“椴弟不得無禮。”回頭對張慶道:“不過也是,兵貴神速。不如大家辛苦些,等攻破了敵軍後營之後,在大寨裡面喝慶功酒,四位覺得如何?”

  她這麼一說,四勇士都不好再說什麼,只得唯唯而應,心想:“你是主帥,當然聽你的。”

  又死命奔了一刻鍾,趙穎招來向導官。向導官道:“還有五裡。”

  趙穎傳令放緩速度,准備攻擊。

  精疲力竭的黃巾軍徒眾如蒙大赦,立刻停下了腳步,擦汗的擦汗,喘息的喘息,互相間你給我捶捶腿,我給你揉揉腰。

  趙穎沉下臉。這隊黃巾是上淮子焉暫交給她統率的魯山一系的當地人馬,不是她從河北帶來的黑山軍精銳。她原本想上淮子焉善於治軍,軍紀一定很好,想不到這些人的素質這麼差,讓他們緩緩步子,居然自動就停下來不走了。

  趙椴又開始咆哮,四勇士心疼地看看部下們,也不理他,吩咐大家趕緊喝些水,吃點干東西。

  正在此時,忽然一陣響亮的鼓聲,遠遠傳來。

  趙穎、四勇士都是一愣,趙椴轉轉腦子,興奮地道:“張大哥動手了,我們沖吧!”

  張慶一邊吃著干糧,一邊道:“這跟焉帥和張帥約定的信號可太不一樣,情況未明,暫緩一緩吧?”

  趙穎本來也在狐疑,但聽張慶說到這個“緩一緩”,心裡不禁生氣,想:“對你們,不能用緩字。”道:“戰機不可失,椴弟,傳令下去,立刻突擊,沖垮阿飛的大營。”

  趙椴大聲道:“是。”撥馬大喝道:“弟兄們,給我上。”匹馬先沖了出去。

  四勇士和黃巾們只好胡亂吃了兩口,拿起武器跟著沖。

  剛沖出幾百步,就見對面黑壓壓軍陣如同一個大鐵錐,迎頭敲了過來。為首一將,紅盔紅甲,手握大刀,戰馬疾馳中,刀環“卜啷啷”直響。

  趙椴一看,正是公孫箭。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他鋼牙一咬,挺矛而上:“公孫箭過來受死。”

  公孫箭見是他,心想我是這虎豹騎大鐵錐的錐尖,哪兒來功夫跟你耗著。抬眼沒瞧見趙偉,心中更定,就你這花花草草,也敢跟我叫板?現在沒了你哥保駕,看我怎麼收拾你!惡狠狠暗中運足功力,想定招式,要一刀把趙椴砍成兩段。

  四勇士其中有個叫祝臂,四勇士就他跟著趙椴搶先沖了過來。他兄弟祝膀死在公孫箭刀下,見到公孫箭也是非常憤怒,緊催戰馬,搶在趙椴前面,兩腳踏穩,站立起來,兩膀使勁,掄斧向公孫箭劈去。

  公孫箭大吼一聲,揮刀斜展,刀勢奇妙地劃了三道小圓弧,先磕飛了祝臂的大斧,接著一刀將他從左肩至右肋,斬為兩塊。刀勢未絕,余力輕抹,祝臂胯下坐騎的尾巴自根而斷,從此成為禿尾巴馬。

  屍體的上半截應聲落地,立刻被飛馳的鐵騎踏為肉漿。坐馬察覺主人身亡,自己屁股上又一陣火辣辣的痛,長嘶一聲,馱著半截屍體驚竄而去。

  公孫箭目射神光,斜瞪趙椴一眼,心想:“算你小子命大。”率領鐵騎,如一群饑虎餓豹,錐入尚未列好隊伍的黃巾陣中。他左右觀察了一下形勢,喝道:“六士破軍陣,第三變化。”眾虎豹騎心領神會,以六人為一小組,各自沖擊。便如一個大鐵錐忽然分出數十個小錐,仙女散花般爆裂開來。

  黃巾頓時大亂。

  六士破軍陣是當日我在官渡開設訓練班時壓箱底的兩大陣法之一,另一陣名叫九曜星陣。我初創的時候根本不懂什麼陣法,全是受了池早啟示後的一通瞎指揮。後來典滿和宋亮各自鑽研,卻把這兩門陣法發揚光大,創造出無數的變化來。

  步兵迎戰騎兵,最好的戰法是車步弓合作,以戰車陣列在前,步卒持數丈長矛排於其後,以抵御騎兵的沖擊,最後面是隱伏弓箭手射殺敵騎;其次是以拒馬槍為屏障;最差也要以長矛手列方陣在前拒敵。公孫箭今日施展的六士破軍陣第三變化,是典滿的研究成果,專門用於混戰時對付步兵。各小組長槍手在前沖擊,刀盾手在側護衛,箭手不時冷箭支援,本身已有極強的獨立作戰能力。附近幾個小組分進合擊,互相為援,更可照顧一個較大的區域,使自己人不致因寡不敵眾而潰亡,卻又能攪斷敵人的聯絡,使其無法排出矛箭之陣,先分而混亂之,進圍而攻殲之。

  張慶等三勇士拼命大喊:“不要慌亂,集結起來!集結起來!”一面帶了自己的親兵圍攏起來,合力抵抗。

  趙穎在後面一看這情況,心知曹軍銳氣正盛,自己一方卻趕了這麼長的路,實難抵擋,她可不在乎這支魯山軍的勝敗,只想著:“椴弟陷入敵軍之中,我得先把他救出來。其他的,等軍師、燕哥一發動,曹軍再怎麼掙扎都無濟於事。”揮動鐵矛,左右開弓,矛出如電,挑落兩個殺至近前的曹軍凶悍伍長,率領二十來騎親信部曲,沖進戰陣,四處尋找趙椴。

  淳於鑄隨軍殺入敵人營裡,抖擻精神,龍頭鐵槍翻飛,敵軍碰著死,沾上亡,打了一會兒就覺得沒意思了,眼光四掃,看有沒有值得一戰的將領級人物,最好能碰上趙偉,試試他的槍法到底厲害到什麼程度。這麼沖了一陣,忽然瞧見一個眼熟的,那不是趙椴嗎?嘿,找不著哥哥,弟弟也將就了。

  趙椴自目睹公孫箭那一刀三斬的威力,當時就傻了。他可沒想到幾個時辰前還被自己殺得狼狽不堪的手下敗將,居然有如此絕妙的刀法,要不是祝臂先當了替死鬼,那現下身首異處,死於非命的就是自己了。摸摸腦袋,腦子裡一片混亂,止不住想道:“難道我和他交手的時候,全是偉哥保護著我?我不光比不過偉哥,連這公孫箭的武藝,也遠在我之上?我竟然差得這麼遠?不可能,不可能!”

  在今日之前,他一直毫不動搖地認為,自己是趙家這一代中最強的高手,別說哥哥,就算是穎姐,也遠不及自己。和公孫箭一戰是他首次經歷大戰陣,雖然發覺哥哥槍法威力很強,以前比試中可能意猶未盡。但心裡仍然覺得,自己不會比他差。被阿飛打敗,純粹是中了奸計。公孫箭更不過會玩一下冷箭傷人,也不是真本事。

  但現在,眼看著這血淋淋的現實,生死不過是一線之隔,他終於懷疑起來:“我是不是真的很差?”一邊隨手招架著曹軍的刀槍,一邊腦筋混亂地想著。

  驟然眼前沖來一將,喝道:“趙椴,試試我淳於家的槍法。”一股銳風,撲面而來。

  趙椴一驚,急忙舉矛一架。“當”地一聲,勉強招架開去。定睛一看,認識,剛才斗四勇士的那個小將。頓時大怒:“你這小子,居然也敢來欺負我。”抖動鐵矛,唰唰唰就是幾矛。

  淳於鑄全都輕易接住,心道:“我初入軍營,還沒有軍功,這家伙功夫不怎麼樣,身份看樣子還不低,先捉了去見飛帥。”道:“你這小子,武藝也很一般啊!”

  趙椴滿臉通紅,虎落平陽被犬欺,現在連這種小子也敢這麼對自己說話,拼了!咬牙切齒,矛勢驟急,使出趙家追風槍的絕技。

  淳於鑄二次出陣,心裡有了底,從容不迫,見招拆招,遇式破式,心下暗贊:“趙家槍名不虛傳,可惜你功力尚淺,使不出趙家槍法剛柔相濟的神髓來。”打定主意:“你們兄弟倆欺負公孫大哥時,限招100,現在我一個人打你,也要百招裡生擒你。讓飛帥也知道,天下不止有趙氏追風槍,我淳於家的十八扎也不差。”左一招穿簾扎,右一招騰蛇扎,前邊一槍還是子午扎,拉回來已變成了月牙扎。鐵槍抖開,如蛟龍抬頭,猛虎搖尾,越打越順。

  兩人捉對大戰,槍矛勁氣亂竄。兩軍的將士都不敢靠得太近,紛紛從他們旁邊繞過。

  我在遠處高地上看著,暗想:“淳於鑄這路槍法,頭重、腰勁、尾輕,以實破虛,以重破輕,槍打連環,攻勢緊密,這不是後世峨嵋派的槍法嗎?難道淳於家的人後來都跑峨眉山去了?”曲指細數守拙一族的那幫壞蛋,精通這門槍法的還真沒有。嗯,不錯,仔細觀摩一下。

  趙椴越斗越別扭,感覺對方的槍法似乎正是自己的克星,式式都正好壓制著自己,自己本來十成的精妙槍法,能使出來的也就二三成,毫無趙家槍法的妙味。未及五十合,鐵矛已被對方槍上吸力強行縛住,運轉十分吃力。

  正失措間,忽然身後有個熟悉的聲音喝道:“穩守心神,勿求有功。”

  趙椴精神一振,叫道:“穎姐快來助我。”長矛挽一個花,頂開對方的鐵槍,接著左右手同時前推半尺,握住了鐵矛的中段,防御范圍立刻縮小兩尺有余。

  淳於鑄暗恨,就這麼兩尺之差,前面幾十個回合都白費氣力了。以自己的功力,還不足以在百招內擊破趙椴的純防御圈。偷眼看看附近,見趙穎的白馬已殺至十丈之內。她的長矛神出鬼沒,連殺了好幾個曹軍什長,殺散好幾組曹兵小錐騎。但越往裡殺,受到的壓力越大,每走一步,都要接受好幾撥敵騎的沖動,速度根本無法上來。到後來陷入曹軍陣勢中心,外彈之力更強。虎豹騎這邊吃了幾次虧,才知道趙穎雖然只是一俊俏女流,但自己這邊除了飛帥、公孫主將等少數首領,其他人單打獨斗恐怕沒一個是她五合之敵,一個都伯便立刻發號施令,催動連環陣勢,游騎加速沖擊起來,把趙穎和她的從騎隔開,幾組騎兵旋來復去,圍著她轉,每組都是兩三個刀盾手護著一個長槍手去接她的鐵矛。趙穎四面受敵,應接不暇,行動受到極大阻礙,雖知趙椴危急,一時卻也無法可施。

  我仔細觀察形勢,眼見我軍喊喝有力,來去如風,黃巾軍聲嘶力竭,膽氣漸喪,已有部分人馬倉惶北逃,心想:“此刻若再有一支鐵騎沖殺過去,這些黃巾立刻就將潰不成軍,全部覆沒於此。”

  想到此處,不覺回頭去看,除了營門那名壯大力士雙手高舉長捶,全神貫注地敲擊著那面巨鼓之外,就仍然只有身旁剛從營裡跑出來的池早。

  池早道:“別看了,徐庶那家伙,不會讓一兵一卒出來幫你的。”

  我問道:“到底怎麼回事?你們搞這麼緊張干什麼?”

  池早哼了一聲,瞥我一眼:“你怎麼也叫個飛帥,戰場的嗅覺哪裡去了?難道你現在還沒明白,我們現在的處境是多麼危險嗎?”

  我道:“我當然知道,看你這臉白得跟石灰牆似的,我就知道。”低聲道:“你們得到什麼消息了?”

  池早還沒回答,忽聽空中一陣淒厲呼嘯傳來,接著“噗”的一聲輕響,營門口震耳的鼓聲驟然停了下來。

  我們一齊回頭,遠遠正看到鼓捶在半空飛舞而去,那擊鼓的力士兩手大張,緩緩倒地。

  營裡又搶出一名鼓手,揀起地上的鼓捶,繼續擂鼓。沒擂兩下,耳旁又是一道凶猛嘯音,他身形一凝,叫也沒叫一聲,又倒了下去。

  這回我看得真切,是南面遠處的一片叢林中,飛出了一根巨型長箭,穿透了他的咽喉。

  池早面如土色,摸摸自己的喉嚨:“我靠,有三百多米,這什麼弓啊,也能射過來。”

  我喃喃道:“好厲害,連攻城用的十石蹶張都有。”

  漢弩的張力是以石計算的,一石約合現在三十公斤,五石以上的弩都稱為蹶張。這才明白,徐庶為什麼以逸待勞,占據地利,卻不敢居高臨下,出動鐵騎沖擊。對方只要有三、四十具這種三百公斤張力的蹶張勁弩,配合著其他弓弩手,我們後營那點騎兵就不夠一次沖鋒的。

  轉看池早的熊樣,輕輕安慰他:“別怕,是攻城弩,混戰起來沒法用的。”

  池早道:“老大,不……不是啊,我……我是在想,剛才我出來的時候,他們要……要是射我的話……”上牙磕打下牙,一副要吐苦膽的樣子。

  我看看他,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歎道:“死就死了,誰讓我們要這麼深地涉入人家的世界?”

  池早顫抖不止的雙手握住我的胳膊,死死不放:“阿飛,你……你一定要救我!就你能救我了……這次只要脫險,我立刻就回家,再不來這裡玩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道:“呆會打起來,你跟著我,別亂跑,我一定會帶你沖出去。”說是這麼說,心中卻殊無把握,因為我已經明白了對方首腦的戰術。

  在我們返回後營之前,敵人就已准備就緒,若非是徐庶警覺,提前布置,令他們有所顧忌,就是他們等待著我們運糧失手逃回來的敗軍,希望他們將我軍前方失利的消息散播開去,以擾亂我後營的穩定,然後他們前後夾擊,趁亂而攻。

  所以徐庶雖然知道我軍可能是大敗而歸,卻不肯開營讓我們進去,反而以巨鼓短匕血字示意,要求我們不計代價,行險求戰,回頭打擊尾隨的敵軍。

  我暗暗不住激勵自己,使自己的斗志再度昂揚起來。抬眼再看前軍,三勇士漸漸集中了一些黃巾,寧死不散,而趙穎也已穩住陣腳,相反周圍的曹軍由於人數不占便宜,攔不住她的那些精銳從騎,被他們沖破堵截,又聚攏在一處,齊心協力,漸漸和趙椴聲聞眼望,越來越近。我想了一想,忽然一咬牙,伸手取下自己的鐵弓,拈弓搭箭,瞄准趙椴,“嗖”地就是一箭,心道:“對不起了,現在形勢緊迫,我又不是公孫箭,不會玩什麼明箭,給你來一暗的。”

  趙椴“嗷喲”一聲,應弦而叫,扔了鐵矛,捂住右肩。淳於鑄皺皺眉,不屑在此情景下殺他,撥馬讓了開去。

  趙穎大驚,拼命沖將過去,接住正要墜鞍的趙椴,橫矛把我接二連三後續的兩支箭都撥了開去。怒目瞪我幾眼,招呼從騎抵御保護,自己抱著趙椴斜刺裡殺了出去。

  我收了弓,左手攥住金銀戟,心中一陣沖動,真想就此下令沖將過去,一鼓作氣,把他們全部殲滅。

  忽然身後一陣清脆鑼響,接著有人沖了過來,大聲道:“飛帥,徐先生要你火速回營。”是劉綱的聲音。我轉頭一看,劉目提著一面大銅鑼,邊敲邊跑,劉綱雙手握著含章長刀,在他身後護衛。

  我強忍住巨大誘惑,點點頭。池早立刻高聲喝道:“窮寇莫追,收兵收兵。”這時候他聲音倒不再顫抖了。

  公孫箭傳達下命令,虎豹騎釋放開生存通道。那群喪膽的黃巾在三勇士的率領下,沒命地逃了。他清點一下自己部曲的人數,命令一個什長率十數騎留下來打掃一下戰場,救護受傷的人和馬,然後整軍返回到我所在的高地。

  我稱贊道:“公孫兄,這一仗打得好啊!”

  公孫箭道:“全是飛帥昔日陣法之功,唉!”忽然歎氣。

  我心道現在不是歎氣的時候,我也不想把這麼一塊肥肉放走,但實力有限,也沒辦法。和他商量了一下,令淳於鑄暫時代公孫箭指揮,率領這些虎騎就駐扎在這個小高地上,作為大營的屏障,嚴密監視北方。然後和池早、公孫箭隨著二劉返回大營。

  剛走到營前,就聽尖厲呼嘯聲大作,一枝如長矛投標般的巨大弩箭,迎面向劉目頭面射來。

  身側的劉綱早有准備,看准來勢,運勢鼓勁,長刀猛劈過去,“卡”一聲巨響,火星四散。那弩箭變了方向,“噗”地深深斜插入地,離我們就數尺之距,箭尾一陣急晃,發出嗡嗡難聽的聲音。池早剛有點血色的小臉,剎時間又白淨了許多:“什麼變態啊,這麼大的家伙,怎麼盡射人關鍵地方。”連公孫箭也凝目遠望,眼瞳微縮,臉上現出沉重的表情。

  劉目道:“綱哥,累你三次了。”

  劉綱心疼地看著自己的長刀,道:“沒什麼。”

  我仔細看劉綱含章刀的刀刃,已有好幾個小指指甲那麼大的口子,心中也很驚駭。

  進入中軍大帳,徐庶正坐在案幾之後仔細看地圖。

  池早沒等我說話,就急道:“徐兄,別看了,我們快點撤吧,遲了就來不及了。”

  徐庶抬起頭,微笑道:“這裡不是很好麼?”

  我見他這麼鎮靜自若,暗叫一聲慚愧,心漸漸安定下來,道:“是啊,這裡有山有水,有吃有喝,咱們慌什麼?”

  徐庶點點頭:“飛帥還是飛帥!”站起身,走到我近前,握住我的手,上下看我幾眼,忽然歎了口氣:“這次我們消息閉塞,情報不靈,居然連對手是誰、人數多寡都不清楚,就妄圖一舉殲滅敵人,實在眙笑大方。徐某未能及早為飛兄提供良議,招致目前被動的局面,真是愧疚。”

  我忙道:“元直,這怎麼能怪你呢?是我過於輕信淳於家的情報,沒有及時派人打探偵察,才有現在無法控制的局面。其實若不是你在這裡鎮守,不但這座後營早就易主,連我們自己,恐怕也全都要當人家的俘虜。”

  池早老臉一紅,不說話了。

  徐庶搖搖頭,道:“敵人後軍剛剛潰敗,再次調整戰術,激勵士氣還需要一段時間,飛兄還是先見見我軍前軍回來的兩個人吧。”

  我道:“哦,前軍回來的?快讓他們來見我。”

  徐庶道:“飛兄出去探測敵情不久,他們就到了,我讓他倆暫在後面帳中休息,飛兄,我和你一起去見見他們吧?”

  我點頭,讓公孫箭和池早此等候,隨徐庶往後帳而去。

  前軍回來的那兩個人,竟然是蔡陽和朱贊。

  他倆一見我,就長拜於地,哭訴不起。

  原來,牛金帥曹軍中堅、中壘兩營官兵,五戰賊黨,連戰連捷,捉住不少賊兵。拷問中迫出賊首巢穴,卻是在伊川向東不遠,少室山三十六峰中的一個地方。牛金急於畢其功於一役,率領全營精銳將士火速前往。急行軍一日一夜,於第二天黃昏時分,終於找到匪巢。沖上山去,殺進山寨一看,一個賊人都沒有,整個寨子都是空的。牛金不甘心,命令曹軍在寨裡搜查,先是發現山寨後面有大量堆積的干柴等物,牛金認為是敵人的儲蓄物質,未多加注意,後來又搜出幾個帶泥的銀匣子,以為是敵人的藏金,打開一看,裡面卻飛出幾十只帶柳哨的鴿子,在營寨上空盤旋。怎麼也沒想到,這些哨鴿的升空,居然就是敵人進攻的信號。接著曹軍就發現,下面上山的小路上忽然出現大批敵軍,多置弓弩,封死了道路。而寨後山高聳的山峰上,也突然丟擲下許多燃燒的火把,又不斷射下火箭,引燃了後寨那些干柴枯草,整個山寨立即陷入一片火海。牛金見勢不妙,率領曹軍開始向山下沖。可是山道狹窄,沒法展開大部隊。牛金眼見山上火勢越來越大,孤注一擲,下令以百人為單位,不斷向下發起波浪式沖擊,希望能沖開一條血路。敵人卻好不歹毒,不但以強弓硬弩扼守要路,而且早在山道上設置了大量的各種機關陷阱,曹軍當時上山心切,並沒有發現。這時機關埋伏弓箭弩箭全部發動,四下頓時慘叫不絕,連成一片。曹軍一個小隊沖下來,不久就全部覆沒,如此反復沖擊,屍疊如山,等於用將士的屍體去填補陷阱。牛金發了狠,不顧一切代價,堅決突圍。就這樣殺到深夜二更,等徹底突破敵人的陷阱機關防線,五千軍兵已傷亡大半,剩下不到一千人,中堅都尉曹遵中箭陣亡。牛金怕暴露目標,遭到敵人伏擊,下令不許舉火,黑燈瞎火的,更找不到下山的路,好在當日天晴,眾人得以按照指南星方位一直向南走。整整折騰了一夜,中途蔡陽、朱贊和牛金走散,天光大亮,他倆才發現誤打誤闖跑到另外一座山的山谷,慢慢收集殘部,聚攏了大約一百八九十人。幸好一直有個向導官跟著他倆,才能辨明方向,一直逃回後營。

  聽完他倆的敘述,看著他倆的慘狀,我心頭一陣冰涼,接著一股怒氣上湧。去時的五千精兵,回來的才不到二百,而且把主將給弄丟了,按軍中規矩,這些人,包括這倆敗將,全都得拉出去砍頭,居然還敢回來見我。

  徐庶在旁,見我目泛殺氣,輕聲道:“我已派人去尋找牛金都督了。這次大家都中了敵人奸計,損兵折將,現在最重要的是要趕緊想辦法,沖破南面敵人的兜截,盡快離開這裡,向附近的郡縣請求援軍。”

  我知道他說的是不可能的事,那麼老遠,附近又都是小縣,到哪兒找援軍來?不過這麼一緩和,怒氣略抒,就想起來目前的困境,心裡歎息,道:“你們都起來吧。”

  蔡陽和朱贊都站了起來。

  徐庶道:“我們去前帳商議。”

  我點頭,看看看蔡、朱二將:“二位休息好了麼?”

  蔡陽和朱贊齊道:“我等已完全恢復,願聽從護軍大人之命,捨命殺敵,將功折罪。”

  後軍帥帳。

  公孫箭、蔡陽、朱贊、劉綱、池早等全部到齊。

  我簡單把前軍和上午公孫箭運糧的情況介紹了一遍,然後說道:“眼下我軍多方失利,軍心不振,最可慮的,就是我們到現在還沒搞清楚敵人到底有多少軍馬。徐庶先生,精通韜略,我所素知。剛才大家也看到了,若非他閉營不納,令我回頭重創無備的趙穎軍,我後營現在必然是前後被攻,已然陷落敵手。所以,在此危險時期,我決定由徐先生暫領後營之印,全權統率後營所有將士。”

  加上寨外公孫箭的本部私兵,目前後營中總共尚有六百騎兵,他他們大都是在官渡時就跟隨我的直系親軍,由劉綱率領,忠誠和勇猛都是勿庸置疑的。然後是蔡陽、朱贊帶回來的二百步兵。除此以外,還有兩千七百多負糧運食的民伕,多是從許都和伊川本地強征來的。

  當下我見眾將皆我異議,便請徐庶升座。徐庶也知道形勢危急,並不推辭,欣然接受印信,端坐帥案之後,發號施令。我和大家一起,分兩列站在下面。

  徐庶早已心有腹案,道:“其實此次敵人的作戰方案非常周詳嚴密,我方自前軍掉入彀中以後,就已無還手之力。”看看大家,蔡陽、朱贊立刻臉上發燒,坐立不安。

  徐庶心下歎氣,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道:“飛帥剛才說了,現在最可慮的,就是我們還不知道敵人到底有多少軍馬。嗯,初時我也很迷惑,蔡、朱二位大人返回後營之後,我就在仔細思索,到剛才飛帥痛擊尾追之敵時,我已對敵人的兵力有了大致認識。”他掃視眾人,目光落在蔡、朱二將的臉上:“敵人的兵力,魯山上淮軍大致有兩千,黑山軍三、四千,總共最多不超過六千人。”

  啊?

  包括我在內,大家全愣住了。

  蔡陽忍耐不住,當先放炮:“徐先生,你說敵人的人數,也就和我軍相當?這不太可能吧?”

  徐庶點一點頭,慢慢分析道:“黑山軍一向在上黨、常山一帶活動,那裡離伊川最少也有七百裡,一路南下,我河內郡的關卡重重,要繞過這些關卡,又要多行三百裡。千裡調集兵馬,居然如此神速隱秘,我看一是敵軍統帥治軍嚴格,士卒精煉,而且人數不能超過五千;二來,恐怕是沿途郡縣內有重要官吏與其暗中勾結,方能這般令我們如同睜眼瞎子。唉,我懷疑,許都內就有敵人的細作,我軍剛一行動,敵人就已經知道了。”

  哦?

  徐庶提出了一個關鍵性問題:我方有敵人的內奸?

  蔡陽和朱贊精神一振,互相看了一眼。

  這下我們的責任也減了。

  徐庶冷眼瞧著,續道:“敵人先以少量人馬弱勢接鋒,連戰連敗,誘牛金都督的大軍逐步推進至其巢穴附近,再令人故意供認出來,使牛都督產生錯覺,以為只要攻破敵巢,就可一舉將魯山匪軍連根拔起。誰知,敵人早就在那裡設下了圈套。這敵人主將當真厲害,雖然知道我軍實力與他們不相上下,但欺我無備,事先竟然就已開始算計到我後軍的糧草,在接戰前分兵三路,主力與我前軍糾纏,伺機殲滅;一路在美龍口設伏,堵截後續糧草對前線的援助,另外一路奇兵則不動聲色,提早埋伏在我後軍之南,准備一旦主力誘殲我前軍完畢,就前後夾擊,攻占我後營,奪取我們的全部軍需輜重。只不過他們沒料到我後軍如此難纏,所以在調配軍力的時候有所失誤。”他贊賞的目光看了我和公孫箭一眼,道:“所以我料目前我們的南方,大約只有有五百到一千名敵軍。”

  這麼少?諸將越來越驚奇了,照徐庶這麼說,南邊的敵人最多不過我們一樣的數量,就算是黑山軍的精銳,依我們訓練有素的鐵騎,戰斗力上也應該是略勝一籌。

  徐庶沉重地說道:“但敵人已大破我前軍,獲勝的主力一定正兼程趕來,在我們與南面敵軍糾纏的時候,隨時可能遭到他們毀滅性的打擊。”

  蔡陽大聲道:“徐先生分析得有理。末將建議趁敵人大軍未到,及早行動吧。我和朱都尉陷沒前軍,丟失主將,罪大難赦,願引本部軍馬在前開路,保護飛護軍返回許都,查清內奸,再來報牛都督之仇。”

  公孫箭一聽,你這就把牛金當死人了?臉色一沉,正要說話,我忙拉住他,道:“公孫兄,且聽徐先生將令。”

  徐庶看看我,心想:“不知道飛兄是否明白我一番苦心。”道:“既如此,蔡陽、朱贊二位都尉聽令。”

  二人急忙出列行禮。

  徐庶道:“令你二人率本部人馬,為我軍南撤先行,申酉時(下午四點)出發。”

  蔡陽、朱贊一起應諾。

  公孫箭和劉綱心裡,忽然想起了那十石的蹶張強弩。

  徐庶微笑道:“今日正刮西北風,可謂天助我也!你們如此如此,當可破掉敵軍埋伏的弓箭。”想了一想,又道:“再撥三十領重甲,三十套馬甲給前軍。”

  蔡陽大喜:“徐先生果然好計!”原本還心懷疑慮的朱贊也暗暗佩服:“這位徐先生雖然是無名之輩,卻真有一手,難怪連飛侯都甘心讓位,聽他指揮。”

  徐庶接著吩咐道:“劉司馬聽令。”

  劉綱急忙出列。

  徐庶道:“令你率二百虎豹騎,為前軍壓陣,一旦發現敵軍出現混亂,立刻出擊。”

  劉綱接令。

  徐庶道:“公孫大人和我一起,率余眾保護飛帥、池先生,隨後出發。”

  蔡陽、朱贊、劉綱仨人都下去各自准備。我見池早還是滿臉鐵青,神魂不定,拉著他去到後帳,慢慢安慰他。

  公孫箭接了令,卻略一遲疑,腳步緩慢,走到帳門口,又轉折回來,問道:“徐先生,您可知道那蹶張強弩,力量到底有多強麼?”

  徐庶道:“當然知道。軍中三石強弩,就可射一百二十步(合今一百六十七米),五石以上的強弩就已經無法單靠雙臂的力量拉開了,要用蹶張腰引,就是拿腳踩住弩弓的弓背,雙手拽上弓弦。今日敵人殺我鼓手,用的是十石蹶張,可射二百六十步(合今三百六十一米),乃是攻城專用之物了。”

  公孫箭道:“先生令蔡都尉、朱都尉他們以駑馬拉糧車在前,又教他們用布帛纏繞在馬尾之上,臨近引燃糧草布帛,以驚馬火車混亂敵軍,確實是奇妙之計。可是在那到達前的百丈之內,全是死亡弩箭啊!那車上堆積的糧草,縱然能擋住部分弓箭,但這種蹶張強弩,如何能防?”你這麼懂行,應該很清楚,別說十石了,連五石的也防不住,沒等你使火馬車計,人和馬都要被射死了。

  徐庶皺皺眉,暗想:“居然被他看出問題。”不過想想他號稱善射,遇上這種事當然先從這方面考慮,倒也順理成章。看看左近無人,低聲道:“蔡陽、朱贊這種扔掉主將,自行逃走的將領,能夠這麼戰死沙場,豈非是最好的結局?”

  公孫箭大驚失色,厲聲道:“先生如何能這般做?蔡、朱二將縱然有罪當殺,也該光明正大,大帳上陳列其罪狀,然後才推出斬首,以警示三軍。先生如此行徑,不是要他們去白白送死嗎?我要去見飛帥!”

  徐庶冷冷道:“你去見飛帥好了,然後你們二位就頂替他們去沖鋒吧。”

  公孫箭一怔:“若先生將令一下,我自然率軍先沖,如何能讓飛帥去?”

  徐庶道:“飛帥為人,你難道不知?他是寧可自己吃虧,也不肯讓將士們為自己而去送死的。你這麼沖進去的結果,只能就是如此。”

  公孫箭呆住了,臉上青一陣,紅一陣。那蔡陽、朱贊也確實不是東西,丟失自己軍中主將,一直恍若無事,聽說可以推卸責任,立刻喜笑顏開。這種人,給他們一個做烈士的機會,難道不好麼?思前想後,過了半晌,澀然道:“徐先生,可是你這麼調配,於情不忍,於法不通啊!”

  徐庶道:“這次突圍,總需有人牽制南方的敵人,我們才能有機會撤出險地。你以為我們這次遇到的敵人,真的只有六千兵馬麼?我實話告訴你吧,僅我們身後,就有不下三千人。為了飛帥安全,只能捨末保本。我已盡力幫助他們,至於生死存亡,只好聽天由命了。你一會兒私下去找劉綱,悄悄告訴他,待蔡、朱二將率軍沖出之後,便縱火燒寨,然後退回寨北,和淳於鑄軍會合,保護飛帥撤走。”

  公孫箭道:“燒寨?那我們的糧草……”看看徐庶冷峻的臉色,忽然回過味來,既然要突圍,自己的大營遲早是要丟掉的,這些糧草除非想留給敵人,否則非燒不可。

  徐庶淡淡道:“你上午引軍在美龍口,發現情況不對,若能當機立斷,放棄糧草,豈需飛帥孤身下山冒險相助?以後大人遇到事情,還需多多計較才是。”

  公孫箭低頭稱是,冷汗汩汩而出。

  徐庶見鎮住了他,放緩語氣道:“這樣吧,我再給蔡、朱二將一個機會。”

  公孫箭又一呆,心裡糊塗,這位徐先生到底在想什麼?

  徐庶道:“等會你出去,若他二人已點齊本部人馬,整裝待發,你可告訴他們,讓他們暫緩行動。”

  公孫箭睜大眼睛,沒聽明白。

  徐庶微微而笑,道:“你出去看看就知道了,記住,是他們點齊本部人馬之後。”轉身自去後帳。

  後帳,我正極力勸導池早,寬解他的緊張情緒,見徐庶進來,沖他使個眼色,笑道:“好了,我們的神機軍師來了。元直,你來得正好,幫我勸勸他吧。”

  徐庶灑然坐下,心裡苦笑:“誰勸誰啊?”眼前軍情,他比誰都清楚,己方這一仗是必輸,現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盡可能把損失減少到最小。想了想,道:“池兄,再給我講講八陣之道如何?”

  池早躺在席上,背向我們,哼哼兩聲,不去睬他。

  徐庶轉轉眼珠,道:“其實池兄訓練劉綱、劉目他們的陣法,如果再精心練習一段時間,然後由池兄居中指揮,足以在百萬軍中任意馳騁,往來無礙。”

  池早心說那還用你說,我這門陣法除了那不知名的小女孩胡諂了一些缺陷,這天下哪裡還有第二人能如此隨心所欲地布出這等精妙絕倫的陣法?

  徐庶見他不說不動,又道:“可是,敵人若是發現池兄為陣勢之首,蹶張勁箭勢必首先向池兄招呼。”

  他一提那駭人的蹶張弩,池早頓時驚凜一下。

  徐庶暗暗搖頭:“一個地方出來的人,飛兄無憂無慮,無畏無懼,這位池老兄雖然學識淵博,膽氣卻實在太差。”道:“所以我想多了解一些這門陣法,好替池兄指揮他們,這樣突圍之時,就可以在外圍保護池兄。”

  池早一琢磨,這買賣不錯,雖然可能回去要多罰一倍的款,但事到如今,總比丟了命強。一翻身坐了起來:“好,難得徐兄這麼誠心求教,我就教教你吧。”振作精神,和他探討八陣之法。

  一聊起來,徐庶顯示出精深的陣道學問,提出的疑問都是正在節骨眼上。我和池早都是又驚又喜,我是心想原來元直技藝多門,果然高人,池早卻頗有得逢知己的喜悅。

  過了一陣,我漸漸就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了,反正池早精神起來就好,找個借口,便要出去。

  徐庶道:“飛兄要出去的話,請順路去找找劉綱,要他把曹大公子相贈的寶刀寶劍,擇其厚重銳利的,頒給劉目等七衛暫時使用。”

  我點點頭,出了後帳,來到劉綱的軍帳內,他正跟公孫箭說話呢,見我進來,急忙過來見禮。

  我把徐庶的意思說了,劉綱問道:“那飛侯的意思呢?”

  我笑道:“現在元直是後營總指揮,一切都要聽他號令。”

  劉綱看看公孫箭,答應一聲,轉身去取那包裹。

  我問公孫箭:“你怎麼有空到這兒來了?”

  公孫箭道:“啊……飛帥,我是……這樣,我也想欣賞一下飛帥的那些寶刀名劍,所以來找劉司馬。”

  我道:“既然這樣,你就先看個夠,然後再發給大家。”

  劉綱取過包裹。我讓他打了開來,公孫箭匆匆看了幾眼,便說要出北寨去查看部下的傷亡情況。我見他如此體恤下屬,很是贊賞,便也不留他。

  劉綱一邊幫我鑒別著,一邊問我:“飛侯,真要把這些寶貝都給兄弟們嗎?”

  我道:“是啊,你覺得如何?”

  劉綱道:“我是又心疼,又高興。這麼多好東西一齊送給別人,我真有點捨不得。可是一想到馬上面臨惡戰,我的兄弟們有了這些武器,說不定就能保住性命,卻又很開心。”

  我笑道:“呵呵,等仗打完了,你家飛侯再找名師造些更好的兵器給你們用。”

  劉綱激動道:“多謝飛侯!”

  曹丕送給我的七刀五劍三匕首,一共十五件名貴兵器。徐庶、池早、公孫箭、劉綱、張鳳五人已經先取去了五件,清鋼匕到了我手,只剩下九件,要從中挑出七件來,其實范圍已經很小了。揀擇一會兒,我不耐煩起來,道:“嗯,不用挑了揀了,都給大家發出去好了。”

  劉綱為難道:“可除了習練八陣的七衛外,剩下的兩口給誰呢?”

  我知道他人老實溫和,親衛中都是好兄弟,給誰不給誰都不好張嘴。便道:“嗯,給淳於鑄留一口好刀,還有一口,……給韓臭嘴吧,免得他比武輸給你老不服氣。”

  劉綱臉一紅,訥訥道:“飛侯,原來你連這個也知道?”

  我哈哈大笑:“那張臭嘴,聲音又響,說話又毒,天天不絕於耳,我怎會聽不見?”

  鐵肩、比翼二門的弟子,掌門大師兄劉大、劉二有秘密任務,目下都不在軍中。在許都時,我部下的親軍這些時日裡就靠了鐵肩門二師兄劉綱和劉目二人支撐,他二人性子都比較溫和,不善於約束一眾師弟。所以隨軍來伊川的半道上,我見淳於鑄秉性忠厚,武藝出色,是個能服眾的人,便立刻提拔他做了劉綱的副手。

  劉綱在鐵肩門雖然是二師兄,但為人隨和,下面一眾師弟們不像怕大師兄那麼怕他,有時就會和他開開玩笑。韓臭嘴就是其中之一。他老是不服劉綱的武功,可又老打不過劉綱,每次打敗就亂發牢騷。開始都是什麼“今天沒吃飽、昨晚沒睡覺”之類的搞笑歪理,等劉綱得到含章刀,輸仗的理由立刻就變成了“師兄刀真好”,弄得劉綱哭笑不得。雖然我對他們師兄弟間的事情管得很少,但這種趣聞軼事卻總能聽到一星半點。

  正說話間,公孫箭去而復返,道:“飛侯,徐先生有令,攻擊即將開始,請您和池先生先退入營北淳於鑄軍。”

  我一愣:“那你和元直他自己呢?”

  公孫箭道:“我們率領第二批虎豹騎,隨時准備支援前鋒。”

  我道:“讓池兄先撤,我要和你們一起留在中軍。”

  公孫箭為難道:“末將奉有徐先生軍令,請飛侯體察。”

  他搬出徐庶來,我倒不能再說什麼了,只能道:“我自己去見元直。”

  忽然,徐庶一步闖了進來,道:“飛帥怎麼還沒走?前軍已經准備開門沖擊了。”

  我堅持道:“這時候我怎麼能離開你們?”

  徐庶和公孫箭互相看看,徐庶點點頭,道:“好,我們一起撤。”對劉綱道:“劉司馬,你就負責指揮中軍,按計劃執行。”

  劉綱看看他,又看看公孫箭,應道:“是,請徐先生放心。”

  退出北寨大門,縱騎下馳的時候,徐庶終於找到個機會問公孫箭:“適才蔡、朱二將表現如何?”

  公孫箭哼了一聲,吸口長氣,然後用力一吐,似乎要借此呼出胸中的郁悶:“他二人竟然真要驅趕那些民伕在前面送死,真不是東西。”

  徐庶道:“其實你若不阻止他們,由得那些當地民伕推車先驅,敵軍若稍有同鄉之情,手軟那麼一下,也許真可以保住他二人性命。”

  公孫箭恨恨道:“如此無德無才,又毫無人性的將領,早死早托生,免得拖累了更多士卒。我只是為那些跟隨他們的屬下可惜。”

  徐庶道:“如果牛金都督陣亡,他們回去都是死罪。”

  公孫箭歎口氣,忽然看徐庶一眼,道:“徐先生早料到蔡、朱二人會如此卑鄙行事,為何卻不加以阻攔?”

  徐庶淡淡道:“我原本是要去的,不過既然有你代勞,何必我多事?”

  公孫箭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徐庶輕搖其頭,道:“公孫兄,我很欽佩你的仁心善念。不過你這樣的人,先後在公孫瓚、袁紹、曹操這些不把屬下生死放在心上的強豪手底任職,居然能活到現在,也真是異數。”

  公孫箭道:“你……不要把我師叔和袁紹、曹操他們相提並論。”

  徐庶道:“哦,原來公孫瓚大人是你師叔,得罪。不過……他的所作所為,難道能稱得上仁義之主麼?”

  公孫箭想起師叔當年一劍刺死強行直諫的忠貞之臣嚴綱,不禁默然。

  徐庶道:“現在你我決意跟隨飛兄,不正是因為他難得的仁義之心麼?為了主公,為了天下百姓的大義,我們縱然放棄一些小節,又有什麼好怨怪好不安的呢?”

  公孫箭咬著牙關沉思許久,終於深深地點點頭。

  徐庶道:“那些民伕,你如何處置的?”

  公孫箭歎道:“都是些善良無知百姓,我已囑咐劉綱,放火燒糧前讓他們先取,能拿多少是多少,然後放任而去,讓他們趕快逃走。”

  徐庶啊了一聲。

  公孫箭道:“徐先生,我如此處理,有什麼不妥麼?”

  徐庶道:“沒有,我在想如何如何向飛兄解釋此事。”

  公孫箭哦了一聲,道:“如果徐先生覺得不好說,那麼我來跟飛帥說也一樣。”

  徐庶點點頭,心想:“你是一念仁慈,卻不想這麼會害了那些民伕,拿了那麼多軍需,哪兒還能跑得動啊?”現在說什麼也晚了,只能寄希望於敵軍手下留情,不要傷害這些手無寸鐵的百姓了。

  申酉時(下午四點),蔡陽、朱贊擊鼓開營,督促眾軍驅車而出。

  這倆全身披掛整齊,朱贊左手上還提了一只鍋蓋大小的皮盾。蔡陽好生羨慕,自己怎麼就忘了弄一個來?現在再去問軍士們要吧,臉拉不下來,只好一揮大刀,大喊道:“弟兄們,沖過前面那片樹林,我們就有活路了,沖啊,燒死他們!”

  劉綱和劉目站在營門一棵巨木後面,面無表情地看著。

  但見士卒每三十人一排,每人前面都是一輛糧草車,三十輛大車並排而行,分為六排。行不多久,最前面那排糧車忽然微微一頓,接著就見車垛上火苗躥起。後面幾排如法炮制,不一刻一百八十輛大車全都火光熊熊,駕車的馬受了驚嚇,不用再燃什麼尾布,就自動拼命奔跑起來,士卒們舉起刀槍,跟在車後猛趕,生怕露出身體,被敵人的弓箭手看到。

  劉目吃了一驚:“這就點著了?”按計劃,應該是再走百十米才是放火驚馬的最佳距離。

  劉綱歎道:“果然不出徐先生所料,蔡陽、朱贊貪生怕死,不敢抵近。唉,他們這麼快點燃糧車,只會提醒對方,那是在招引對方的十石蹶張啊!”不忍再看,命令道:“關閉寨門,准備火把。”

  驟然呼嘯聲大作,接著是幾聲慘叫,有馬的,也有人的。

  這嘯聲實在太耳熟了,劉目想到那強弩的凌厲,心頭一軟,道:“綱哥,不關寨門好麼?”

  劉綱狠狠瞪他一眼:“快去。這是徐先生的將令,違令者,立斬!”一把搶過一支火把,塞進木寨牆上的箭孔裡。

  不多時,曹軍大營內一片火海。

  這時候,黑山軍的主帥張燕正舒舒服服地蹲在那片樹林後不遠的一個山溝裡拉屎,那裡,離曹軍大寨不過兩裡多路。

  這位張燕,也不是尋常人物。他出生在常山真定(今河北真定縣),和趙楷、趙雲兄弟乃是同鄉。他本姓褚,少時家境貧窮,愛好習武,人稱“褚飛燕”。東漢末年黃巾起義爆發,他聚眾萬人起義,與博陵(今河北蠡縣)張牛角義軍合兵一處,推張牛角為首領。癭陶(今河北寧晉縣)之役,張牛角戰死,他被推為起義軍首領,遂改姓張,以張燕之名行世。他聯合中山、趙郡、上黨、河內等地義軍,兵至20萬,號稱“黑山軍”。後來他又與朝歌(今河南淇縣)農民起義軍首領於毒等部於黑山會合(今河南省鶴壁市郊蔡莊、下龐一帶),縱橫河北、河南、山西一帶,聲勢浩大,軍威所至,“郡縣莫能制,朝廷不能討”。中平二年(公元185),他出兵30萬攻占渤海郡(今河間以東至滄縣一帶),由於漢軍圍堵,不久戰敗撤退。中平三年(公元186)六月,張燕率精兵3萬、騎兵8千與冀州的袁紹激戰於常山城(元氏縣故域)下,大戰十數天未決勝負,各自撤兵休戰,這一仗打得非常精彩,殺出了張燕的江湖名頭。初平四年(公元193)六月,袁紹再遣大軍圍剿,進入黑山軍所在的朝歌鹿腸山。張燕自恃勇力,不聽部下勸阻,與袁軍激戰5日,終因智謀不敵,連戰失手,大將於毒戰死,義軍被殺萬余,袁紹部乘勝沿山北上追擊,黑山軍損失慘重。

  這一仗之後,張燕痛戰友之死,恨自己之蠢,將軍隊暫交給部將白饒指揮,自己則出外尋找明師,決意鑽研兵法。最後找到黃巾槍王,拜在槍王門下。五年後他回到黑山軍,帶回了趙穎、趙偉、趙椴三姐弟。當時黑山軍在他走後又幾度遭挫,白饒身負重傷,一直苦苦支撐,見到他回來,不久就氣洩而亡。張燕重整旗鼓,再振黑山軍威名。他為人義氣,此次親自出馬,精兵強將盡出,只是為了援助生死之交上淮子徒。

  他拉得興盡,問道:“子徒好了麼?我要起來了。”

  和他屁股貼屁股對拉的正是魯山軍主帥上淮子徒,聽到張燕說好了,呼地就站起來,跳了開去,道:“好了。”

  張燕沒防備,一個後仰,差點坐糞坑裡。急忙雙腳一撐,兩手在空中一抓一拉,身體就那麼硬挺挺地掙脫起來,傾斜度數絕對超過150度。站直之後,他回看一眼身後的“險惡背景”,大罵道:“你個臭子徒,我說你怎麼不在五雲峰坐陣,要跑這兒來陪我拉屎,原來還是想害我呀!”

  上淮子徒身材魁梧,一臉黑胡子,他提起褲子,有點懊惱地笑道:“不過是試試你的功夫而已。噢喝,長進了啊,原來你叫飛燕的時候,我也能讓你變成‘屎燕’,現在你發了福,卻居然反害不死你了。”

  張燕拍拍自己的肚子:“咱現在,肚子可不像以前那麼空空的,什麼都沒有。嘿,我是一肚子學問,老哥子,你啊,有空的時候別老練你那狗熊功夫了,跟兄弟我學學用兵之法,以後也好出人頭地。”

  上淮子徒搖頭:“誰稀罕學你那什麼破兵法,出人頭地?那是你喜歡的事,我才不在乎呢。”

  張燕哼哼兩聲:“所以啊,我才極力栽培你家子焉,她可比你上進,現在別人都叫她焉帥了,以後啊,你這魯山軍,我看也該改名叫子焉軍才好。”

  上淮子徒連哼四聲:“哼哼哼哼!”忽然想起來:“喂,我上次跟你提起的,你跟小妹的事,你考慮得怎麼樣了?”

  張燕隨口罵道:“胡XX扯什麼,子焉是我的好徒弟!”

  上淮子徒臉色冷下來:“你還掛著你的穎督小師妹呢?”

  張燕臉色也一變,想了一想,忽道:“我看子焉和趙偉倒很般配,不然咱倆做個月老,替他們撮合撮合?”

  上淮子徒罵道:“去死,我是子焉的家長,讓我給她做月老?”想想這些日子接觸下來,趙偉這小伙子倒也真不錯,武功既強,人又厚道謙虛,猶豫了兩下,道:“就是子焉比他還大一歲,這個……人家會不會嫌棄?”

  張燕攏上褲子,哈哈笑道:“大就大了,那有什麼屌關系?子焉看著,可比趙偉小不少呢。”

  上淮子徒歎口氣:“好吧,那這事就交給你了。”瞅瞅他:“你也老大不小了,老這麼吊著,也不是個事啊。我看穎兒這丫頭……未必適合你。”

  張燕煩惱地擺擺手,轉身向他的戰馬走去,道:“你還不嫌臭啊?”

  二人上了馬,上淮子徒道:“現在咱們去哪兒?”

  張燕想了想,還真沒地方好去:“五雲峰有軍師指揮,那邊也該差不多了,這邊就等最後的沖鋒了。”搔搔後腦勺,再揉揉肚子:“嗯,那就隨便騮騮馬吧。”

  二人並騎而行,上淮子徒羨慕道:“你在哪裡尋來的這麼個寶貝,用兵使計,好不歹毒奸猾,令人防不勝防。”

  張燕嘿了一聲,沒說話。

  上淮子徒道:“怎麼,這個不能給我說?”

  張燕道:“你又想到什麼屎地方去了,我有什麼鳥事不能跟你說的?”皺起眉,苦惱地搖搖頭,道:“我遇見他,純屬意外,也就去年七月間,我率十萬人馬援助公孫瓚大人,不知道哪個龜孫子向袁紹洩露了我們的作戰機密,袁軍將計就計,點火為號,假稱我軍來援,誘騙公孫大人出城接應,把他給滅了。我一看不好,急忙就要回去。這家伙不知從哪兒忽然蹦出來,跟我說不能這麼跑,應該如何如何三路互相為援,方能安然撤走。我聽了他的,果然袁軍未敢追擊。這家伙不光頭腦要得,武藝也高,趙家哥倆也不過勉強勝他一籌。我覺得這小子行,有夠厲害,就讓他做了我的軍師,排位第三。”

  “哦,原來如此。你後來也沒查查他的底子?”

  “我問過他,他也糊裡糊塗的,覺得有些地方不大對勁,迷迷昏昏說了一大堆他曾經呆過的地方,自稱曾是一軍之主,但就是說不清楚自己怎麼跑這裡來了。我陪他去那些地方翻來覆去看了好幾個月,跟他說的一點都不符合。他腦子就亂了,好在這人還干脆,也就不多想了。我私底下又派了好多人去查,也半點有用的東西都沒查到。”

  “你可要小心,現在好多家諸侯覬覦著你那二十萬人馬呢。”

  “嗯,是底是底,所以才要你哥子出來幫我啊!”張燕順桿就爬,故意岔道。

  上淮子徒笑道:“好,我讓子焉去幫你。”

  張燕翻翻眼,哥倆彼此實在太熟,上淮子徒既然這麼說了,有些地方就再也無法深說下去。上淮子徒個性甚強,不肯為副。自己要讓位給他吧,他也決不會要。

  沒轍。

  正在此時,趙穎獨自一騎疾馳而至,打斷了倆人的說話。

  聽說了曹軍突施回馬槍,反守為攻,大獲全勝的消息,張燕和上淮子徒都興奮起來。

  “赫赫,果然不出真軍師所料,這個屎飛帥也真不面啊。”

  “好對手,有意思!”

  然後倆人都問:“阿椴呢,他沒問題吧?”

  趙穎哼了一聲,道:“他右肩靠胸的地方中了阿飛那小子一箭,胸骨斷了兩根,我讓張慶他們送他先回五雲峰休養去了。哼,捉住這飛帥,我要好好整治整治他。”

  張燕忙安慰道:“小師妹放心,我們一定能捉住他。”

  上淮子徒沉吟道:“北軍既潰,那我們這前後夾擊之策……”

  趙穎道:“我這就回迎真軍師,和他商議之後再做決定,你們二位就此等候,這次定要把阿飛一軍斬盡殺絕。”斜了上淮子徒一眼,心想:“要不是你這死炭頭的妹妹給我的那一千人馬太次,怎麼會潰不成軍?”撥轉馬頭,徑自而去。

  上淮子徒被她最後一眼盯得好生不舒服,看著她背影,頓了一頓,道:“我說,我怎麼覺得,你那穎督小師妹,也很著緊那真軍師呢。”

  張燕陰沉下臉來,忽然馬頭一別,兩腿一夾,坐騎回頭向南跑去。

  上淮子徒無意中開了一句玩笑,沒想到張燕這麼大反應,急忙撒馬去追,大叫道:“喂,兄弟,別跑啊!”

  兩騎馬急馳了二十多裡地,張燕才慢慢緩下來,上淮子徒追趕上來,微微喘息道:“……我胡說八道的話,你也當真了?”

  張燕定睛看著他,良久,忽然間眼中一熱,兩行熱淚滾了下來:“大哥,我心中……苦啊!”

  上淮子徒暗暗心驚,急忙下馬,又扶張燕下了馬,找塊巨大平整的山石坐下,道:“兄弟,當年你三拜師門,身中二十五槍,全身浴血,也沒有掉過一滴淚啊!”

  張燕伏在他肩頭,哭道:“你是我哥哥,我不在你面前哭,我在誰面前哭?當年我三度和師父比槍,每次大敗之後,都是靠了你的鼓勵和好藥,才能有勇氣、有力量再度登門,終於十招內擋住三槍,感動師父,收下我這駑鈍之徒。可是……我現在心裡好苦啊,我倒寧願當年沒有通過師父的十槍之約!”

  上淮子徒皺起眉:“是因為趙穎麼?”

  張燕伏在他肩上,無言地點點頭。

  上淮子徒道:“當年我就聽說過許多傳言,據說趙槍王最得意的弟子甘寧,就是不甘雌伏於她的淫威之下,才逃往南方的。唉,你啊……”

  張燕勉強撐起頭來,垂淚道:“甘師兄勇於決斷,我一向是佩服的。其實我也知道,她在營中,一見到俊郎的將士,便要施展魅力,誘惑那人,若對方果然心迷神搖,拜倒在她腳下,她卻立刻譏刺挖苦,使出諸種手段,百般羞辱於他。有骨氣的,像我的得力部將秦霄,就是因感恥辱而憤然自殺的。這也就罷了,她……她不該變本加厲,愈來愈過分。自真髓入伙以後,她見他氣概不凡,非要我把軍權交給他,又百般逢迎於他,丑態百出。你看看剛才她那樣子,要我們捉住阿飛也交給他,我還看不透她的心思麼,你以為她真會殺他?”

  上淮子徒臉色鄭重,陰晴不定,淡淡道:“原來秦霄兄弟如此而亡,真是可惜。那你軍中,就沒有能管得了她的人了?”

  “唉,除了她兄弟趙偉還能勸她幾句,余下眾將,不是惑於她的美色,心甘情願為她所用,就是噤不敢言,逆來順受。”

  “那你自己呢?”

  “我也知道她這麼干不對,會毀了我黑山軍。可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也管不了她,她愛怎麼樣,就讓她怎麼樣。”

  上淮子徒這火:“啊,你就這德性啊?”

  “兄弟啊,你跟槍王學藝五年,兵法、槍法都大見長進,可這性子,卻比從前弱了一大半,實在令我失望!”

  “好哥哥啊,我要你出來,就是想你能幫我,管管她。”

  上淮子徒怒氣沖沖,冷冷一聲:“你要我去黑山軍當副帥,就是為了幫你管女人麼?雖然我們是好兄弟,可這種事,你自己都這麼沒男子氣,我一個外人,更沒辦法幫你!”暗暗打定了主意,決不摻雜進這尷尬的地方,連妹妹也不許去。

  正在這時,手下飛馬來報:“曹軍以燃火之糧車為掩護,沖出南門,向我軍陣地沖擊,遭到我軍弓弩痛擊,死傷半數,余下的也被霍頭領幾乎殲滅殆盡,只有十多騎奮力殺出,穿林西逸而去。”

  當他滾鞍下馬時,上淮子徒已站起來,巨大的身軀遮住張燕,待他說完,張燕也擦拭修整完畢,穩穩站起身,威嚴地問道:“怎麼會有漏網的?”

  那探子道:“他們躲在最後,使用的糧車上堆得又高又密,十石蹶張也難以射透,而且他們人披重甲,馬掛皮甲,趁我軍更換箭簇時突然從後面沖出來,我們都沒防備。”

  張燕怒道:“混蛋,都他媽一群廢物!老子一會兒不在,就出這麼大漏子。阿飛一定在裡面,快給我去追。”

  探子道:“霍、柳二頭領已率一軍追擊下去。”

  張燕喝道:“全軍出擊,一個都別放跑了。”

  上淮子徒擔心他心急失措,問道:“那曹營之中,可還有敵軍?”

  探子道:“曹軍人馬沖出不久,敵營就開始燃燒,現在火勢已大。”

  上淮子徒和張燕急轉頭看去,果然如此,曹軍大營火光沖天,煙霧彌漫。

  二人暗暗心驚,敵人這是破釜沉舟,寧死不降。

  張燕大為心痛:“我的糧食,我的糧食啊!”

  上淮子徒心想:“誰讓你和真髓去偷窺敵軍虛實,不讓常林開城犒軍,還任憑真髓賣弄手段,把人家的大將給射了一箭,弄到最後不得不賠禮道歉,出盡血本。”心知不能在這問題上糾纏,越說張燕會越恨真髓,急道:“咱們先去追趕敵人敗軍要緊。”張燕醒悟,傳令道:“全軍追擊,一定要活擒阿飛!”

  上淮子徒糾正道:“不,阿飛只要死的,不要活的。”

  張燕詫異地側頭看他,上淮子徒臉上現出一個冷酷的神色。

  張燕忽然領會了他的意思,對那發呆的探子道:“沒聽到上淮大頭領的話麼,就這麼傳令下去。”

  那探子急忙連聲應諾,飛騎而去。

  張燕喜道:“大哥,你願意出來助我了?”

  上淮子徒搖搖頭:“且看黃天是否願意助你,這一次能不能殺了阿飛再說罷!”

  張燕道:“如今真軍師已布下天羅地網,不論阿飛怎麼逃,都逃不了的。”

  上淮子徒冷冷笑了笑,道:“是麼?那黃天可真是不開眼啊!”
不明了 發表於 2011-9-14 10:57
第八章 安陵血戰

 

  “劉綱、劉目,護住了池先生。淳於鑄左側插上,公孫箭,先射殺敵軍最前面的那個掌旗官。”

  眾人齊聲低應一聲,自去行動。

  劉綱、劉目等八名衛士,各執兵器,圍住了我和池早。淳於鑄罵一聲:“殺你奶奶的!”引二百騎軍突擊過去。公孫箭不敢怠慢,取出大弓巨箭,瞪著血紅的眼睛,斥喝一聲,一箭飛去,敵軍一陣嘩然,沖在最前面的那桿大旗已緩緩墮地。

  他的聲音,也已完全嘶啞了。

  我摸摸自己的咽喉,感覺幾乎快要冒出三昧真火來。

  已經大半天都沒喝水了。

  順手摸摸行軍水囊,癟癟的。取下來搖了搖,還有最後一口。

  徐庶的舉止依然是那麼從容,流彩劍輕輕一指:“破軍陣第一變化,殺。”

  身後二百多虎豹騎兵發一聲喊,在公孫箭的率領下,列陣沖殺出去。

  我把水囊遞給徐庶,他掃我一眼,也不客氣,接過來一口喝干。

  對方如清晨那撥敵軍一樣,在意料之外的我軍兩路快速強壓之下,抵擋一陣後便很快支持不住,往西敗退了下去。公孫箭和淳於鑄正要揮軍追擊一陣,徐庶示意收兵的鑼聲卻響了。

  虎豹騎出擊快,回軍也很快。淳於鑄半道上遇上公孫箭,不覺歎口氣。公孫箭啞著嗓子道:“淳於兄弟別遺憾,徐先生必有要我們撤退的理由。”

  淳於鑄舔舔干裂的嘴唇,拿手遮搭在額前,擋一下晃眼的太陽光,嘿了一聲。

  這三天兩夜以來,徐庶令他倆各引一軍,協同作戰,擊退了好幾次敵軍的偷襲和進攻。公孫箭感激他在美龍口不顧生死,和飛帥聯手救助自己之情,時時幫助指點他領導之道。淳於鑄很好學,長進極快,指揮越來越得心應手,反過來又刺激了公孫箭的教學熱情。殘酷的環境是友情的溫床,經過這種聯手配合,二人感情日進。

  回到中軍,徐庶神色嚴峻道:“剛剛得到消息,前方離我們只有四十裡的尉縣雙泊河地帶,黃巾主力三千余人,已列陣相待,敵軍主要將領,如張燕、上淮子徒兄妹等都在軍中。”

  大家早有准備,聽到這種消息倒沒現出什麼意外的表情,池早還能勉強湊個惡趣:“跑了這麼久,離我們還這麼遠啊!”

  公孫箭道:“關鍵是後面趙氏姐弟的兩千人,一直窮追不捨,卻又不即不離,轉了這麼多圈都沒甩脫掉,實在太難受了。”

  徐庶道:“我們已前後無路。要回許都,只能通過雙泊河。”

  池早道:“過了雙泊河,就能回許都了麼?”

  徐庶道:“再往正南行100多裡,就是許昌。”

  池早道:“那……再繞繞呢?”

  徐庶搖頭,道:“我們已經不能再繞了。”

  池早道:“為什麼不能再繞,我們這兩天北轉東繞,已經把敵人都轉昏了,連我們自己恐怕都快繞昏了。再費點氣力多繞他幾百裡路,不就閃過他們的主力,逃之夭夭了麼?”說著,不禁得意起來,覺得自己多流汗少流血的戰術真是絕妙之極。看看諸將,卻都是寒著臉看他,道:“怎麼了,難道我這方法不好麼?”

  徐庶道:“是,當然很好。嗯,池兄你渴不渴啊?”

  池早勉強咽口唾沫,道:“今天連打了兩仗,看得我眼花繚亂,都忘了這事。你一說我想起來,我好像很久沒喝水了。”伸手去摸自己的水囊。

  徐庶道:“池兄的水似乎早喝光了,早晨還喝光了我的。”

  池早哦一聲,似乎很詫異。翻著眼左右搜,發現周圍將領馬鞍後的水囊都是癟的,便轉頭去看身後衛士,也沒有什麼收獲。不禁愕然:“我們斷水了?”

  徐庶歎道:“其實斷水倒不是太大的問題,這附近總能找得到水源。最可慮的是我們隨身帶的干糧,最多只夠支撐到明天中午。而且這兩天老是受到黃巾的騷擾,大家都沒有能睡一個好覺,精力再好,也到強弩之末了。”看看公孫箭和淳於鑄,倆人雙眼都是紅絲成群,霞湧瞳仁。

  我點點頭。我自己就深有體會,雖然我內功在這些人裡可能是最好的,行軍中途也不斷利用空隙內視運息調整,還能保持穩定狀態,但也感到精神大不如平日。公孫箭他們還要時時保持警惕,不停地和攻上來的敵人周旋,狀態就更不行了。幸好徐庶早有准備,把虎豹騎分為兩軍,輪流休息,不然這會兒大家估計都躺下了。

  眾人眼睛都集中在徐庶身上,淳於鑄道:“既然躲不過,那就硬沖好了。過了最後這一坎,咱們就安全了。就算過不去,殺一個賺一個,也比這麼被拖死纏死了強。”

  池早瞪他一眼:“年紀輕輕的,怎麼盡想著尋死了。徐兄,我們這伙人都聽你的,怎麼辦才能跑出去,你就說吧。”

  徐庶看看我,沉吟許久,道:“剛才池兄說到繞道而行,倒提醒了我。從此繼續東行二十裡,有一地名為南席,附近有河名賈陸,西、南、北三面為嵩山余脈的陘山等環抱的高亢平原區,那裡地勢平坦,水草茂盛,利於我軍休整。我想即使要和敵軍決戰,也不能任由他們選擇決戰地點。我們先補充一些飲水,然後就去那裡,休息半日,等候他們。”

  公孫箭道:“飛帥說過,我要戰,便作戰!徐先生的主意好,到時候人和馬都吃飽喝足休息好了,黃巾雖眾,也未必就能攔得住咱們。”

  淳於鑄和池早一齊叫好,淳於鑄是贊公孫大哥以我為主的堂堂氣派,池早卻想著“也未必就能攔得住咱們”這句妙語。

  然後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到我身上。

  我疑惑地看看徐庶,徐庶卻不看我。

  我最終點點頭。

  徐庶傳令下去,全軍直趨南席。

  一路上,徐庶和我並馬而行,默不做聲。

  最後我實在忍耐不住,道:“元直,你真打算在南席與敵人決戰?”

  徐庶點點頭,又搖搖頭,低聲道:“飛兄還在惱我陷蔡、朱二將於死地的做法嗎?”

  我也點點頭,然後搖搖頭。

  徐庶笑了,然後想一想,覺得奇怪,看著我眨了幾下眼。

  自徐庶兩天坦然把他借蔡陽、朱贊之軍抵擋十石蹶張,引開黑山黃巾的後方狙擊部隊的計劃告訴我之後,這幾日幾夜,我已經很少和他說話了。

  我不是傻瓜,也不是要和蔡陽、朱贊這種人講什麼義氣,徐庶這麼做,我其實比公孫箭更能理解他的苦衷。如此一箭雙雕之計,我是拍雙手稱贊的。

  我只是不喜歡他做這種事之前不把實情全部告訴我。

  這是我最不能忍受的。

  我不希望這種明顯我得到巨大好處的事情讓我的朋友去獨自承擔惡名,而我則可以不知情不怪的惡心辯解去搪塞世人。

  當然,我更不希望別人把我當傻瓜一樣擺弄。

  不管他是誰。

  徐庶察覺到我的不悅,但在這非常緊張的局勢中,他身擔一軍主將重任,需要他做的事有很多,所以也只能任由我生氣而不多做解釋。

  現在,也許我們倆都覺得是該澄清誤會,解決矛盾的時候了。

  我道:“我是惱你,但不是這個理由。”

  聽完我心裡的想法,徐庶吁了口氣,道:“我知錯了。”然後他極快地說:“南席附近有一山隘,名為安陵,過了安陵,東南而下,穿越南陽數百裡盆地,便是新野的長陵集,趙累的家就在那裡。”

  我吃了一驚:“那不是已經到劉表的地頭了?”

  徐庶道:“正是。這就是我想告訴飛兄,我為什麼要在南席停留的第二個原因。”

  他看看我,道:“這次幸好我沒打算瞞住飛兄,不然飛兄恐怕要不肯再認我做朋友了吧?”

  我忽然明白過來:“你是希望……希望我借此機會南下?”

  徐庶道:“是的。我默查形勢,這次敵人的計劃真是處處想在我們前面,無論我們采用什麼辦法,返回許昌的機會都實在是極其渺茫微小。所以剛才我忽然動念,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走樊城,趨襄陽,奔江陵,過長江,直入長沙。這是敵人唯一可能想不到的地方。”

  我盯著他,本來還算清醒的頭腦不覺混亂,這可也是我沒想到的方案。

  徐庶道:“本來我看飛兄精力還佳,附近也都熟悉,還想勸飛兄獨自先多行十余裡,渡賈陸河然後再折而向南,我們在新野會合。”

  我道:“這絕對不可以。”這附近的地形環境,都是我按張鳳的情報告訴他的,所以他以為我特別熟悉這裡的地理。其實我根本就沒來過,看看地圖什麼的都還頭頭是道,真要一個人走起來,別說去新野,以我這種半路癡的本事,路上萬一找不著個問道的人,走不多久就不知道東南西北了。

  徐庶道:“我也知飛兄義氣,所以就沒說。不過這次決戰,凶險無比,飛兄一切先顧自己,千萬不可像在美龍口那樣,意氣用事,因小失大。勿忘四郡百萬父老鄉親,還等著你去解圍救護呢!”

  這帽子扣大了。我苦笑一聲,誰救護誰啊?但心中明白他的好意,所以點點頭。

  “元直注意,危險時跟在我馬後,方便保護我。”

  徐庶也點點頭,心想:“還我一招。”看看天,道:“秋天的下午,日光竟也如此刺目。”

  南席。

  安陵隘。

  黃巾軍軍陣齊整,列於隘口之下。

  中軍一桿“趙”字帥旗,迎風飄蕩。

  居然被趙穎趕到前面堵住了去路。

  我和徐庶對視一眼。徐庶臉色有些發白,道:“避其朝銳,擊其暮墮。敵人的首腦心思很密,居然把這裡也堵住了,實在令我佩服。我已竭盡全力,飛兄勿怪。”

  我明白他的感受。先天上沒法和對方抗衡,還可采用人謀彌補,但現在敵人在謀略上也不比我們差,那也沒什麼好說,只能與敵人以硬碰硬,拼個魚死網破了。不過心裡頗不明白:“趙穎居然如此聰明,知道我們會走這條道?”道:“元直說什麼話,事到如今,那就拼命一戰,強存弱亡好了。”

  徐庶點點頭,傳令下去,全軍准備出擊。

  就在這時,敵軍之中忽然走出五個人。

  五個中年人。

  當先一人五十歲左右,額頭上生著兩個紫色小肉瘤,一邊一個,甚是障眼。他左手提著一面銅牌,身後四人,皆是黑須飄飄,手握長刀。

  走至數十丈遠,到了兩軍陣的中心地帶,後面四人停下腳步。當先那人卻一直走到離我軍三十米處,才站定下來,大笑一聲,道:“飛帥,數月不見,還記得故人麼?”

  紫蛟李方。

  竟然是他們?

  五花拳李家的五龍!

  我去三國許多次,就吃了那一次大虧,差點萬劫不復,就此一命嗚呼,都是拜受這五龍之賜。

  怎麼可能忘了!

  這兩個多月來,我無時無刻不想著早日再碰上他們,一雪心頭之恨。

  但這個時候相逢,卻是我最不願意的事情。

  他們怎麼會在黑山黃巾軍中?

  李方笑道:“當日匆匆一會,得飛帥不吝指點,在下放棄刀法,專心練習鐵牌之術,果然技藝大進。今日再逢,說不得還要請飛帥再來指教。”

  公孫箭在旁,冷笑道:“背後傷人的無恥之徒,竟敢再次出來現丑。你等不過是典校尉手下的亡魂遺鬼,既然僥幸逃生,就該知機找個野穴藏匿,以度殘生。”

  李方臉色一沉,道:“典滿小兒,我們遲早會去找他算帳,報此滅門之仇!”頓了一頓,道:“飛帥,上次在官渡,是劉皇叔要取飛帥的性命。我等受人之托,自當忠人之事。這次我專門向穎督大首領討了第一支令箭,要來再會會飛帥的戟法。”

  哦,是劉備請他們殺我的?劉備竟然勾到黑山張燕這兒來了,能量真大啊!我心中思緒翻騰,腦海裡忽然回憶起在汝南平輿城下,劉備最後說的幾句話。那時我擊敗劉辟,黃巾依諾退出汝南,劉備臨走時,說道:“……雖然我知道曹操有飛帥相助,袁紹已必敗無疑。但我還是要盡盡人事。將來在戰場上有什麼對不住飛帥的地方,尚祈飛帥諒解。”我當時道:“雙方各為其主,沒什麼對不住。”

  原來劉備說的對不住的地方,是找殺手暗算我啊!

  你個狗娘養的皇叔,我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你,你要這麼往死裡整我?真有本事,明刀明槍殺了我,我也就認了。這麼暗中傷人,算什麼英雄?

  公孫箭見我臉色鐵青,以為我有心理障礙,心想決戰在即,己方寡不敵眾,要想沖出重圍,就靠一口氣,這時候絕不能示弱,喝道:“某家倒要替飛帥教訓教訓你。”

  我忙道:“且慢,他們的五花拳陣,非一人之力能敵。”

  李方冷冷道:“神箭公要先替飛帥擋一陣,也無不可。不過我家穎督說了,前日和飛帥首次相逢,賭了一局單挑,結果她輸了。今日這一仗,她想和飛帥再賭一局群毆。神箭公要是自信一人能勝過我五兄弟,上來倒也無妨。”

  公孫箭一怔,這大話他可不敢說。

  徐庶忽道:“如何一個賭法?”

  李方向身後一指:“本軍就由我和這四位師弟出戰,貴軍也可挑出十位高手出來,車輪戰也好,聯手一陣決勝負也罷:貴軍贏了,我軍自動退後三十裡,今日就任憑你們走路;你們輸了,我們也沒有過分要求,雙方各顯能為,各安天命。”

  我心想:“這五龍一聯起手來,別說十個人,二十個也未必能贏。”

  徐庶道:“這一陣我們應了,你且回去准備。”

  李方困惑地看看我。

  我道:“我家徐先生一言九鼎,他的話,便是我軍的答復。”

  李方又看看徐庶,點點頭,轉身去和陣中他四個師弟會合。

  池早問道:“什麼五花拳陣?就是上次在官渡差點要了你小命的那幾個家伙?”

  我點點頭:“正是,就是那殺人的陣法。”

  池早頓時來了興致。他聽我說過這拳陣殺人的故事,當時就非常有興趣。這家伙雖然膽氣不行,但沉迷業務的心思卻不比我差一點兒,早就渴望一觀這種陣法。

  “正好拿他們的五花陣試試我的八陣,看看誰的陣法能殺人。”他眼中忽然閃現出一種我看不太明白的火花,笑嘻嘻道:“讓我給你報那一拳之仇罷。”

  “嘁!就你?”

  池早哼了一聲,臉色忽然變得凝重起來,看看公孫箭:“公孫大人,你不是想搶我的首功罷?”

  公孫箭忙道:“末將不敢。”臉上卻是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

  徐庶心下暗奇,池早的周身上下,忽然現出一種莫可名狀的氣勢,瞬息之間,已經完全變了個人。

  他對五龍的底細也頗有了解,本來就想著自己在旁指揮,借八衛的八陣之法去抵擋對方的五花陣勢,難得池早自願站出來,心中默默評估了一下,感覺池早還是更合適。手一揮,道:“就請池先生和八衛去接這一陣。”

  他是一軍主將,說話就是號令。

  池早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點點頭,道:“劉綱,劉目,你們跟我來。”然後一提自己的戰馬,當先出陣。

  劉綱等八人互看一眼,心意已通,“嚓”地一聲,一起拔出刀劍,斜指天空,向我行了個騎兵之禮,齊聲道:“飛帥,我等先去了。”

  我心中忽然湧動起一股難言的感情,一人一人挨個看去,千言萬語都不知如何說起,就化做了一句:“珍重!”

  劉綱搶過一名旗手的大旗,一躍下馬,扔了韁繩,大步而出。余下眾衛也學他樣子,下馬跟在他後面。

  八衛依次從我的馬旁走過,最後過來的是劉目,他牽著馬走到我身前,忽然停住,看一眼我的馬,道:“飛帥,保重。”把馬韁繩遞了給我,然後緊走幾步,追上前面的七衛。

  我隨手接過,愣了一下,這是什麼意思?

  徐庶喟然一歎,道:“他是說飛帥的馬不好呢!”

  哦!我看看身下這匹搶自敵方的坐騎,心頭忽然一熱,這個劉目。

  池早在離五龍十丈之地停下了馬,回過頭,道:“我教給你們的陣法,你們可都還記得?”

  劉綱等一起點一點頭。

  池早道:“那好吧,我就在這兒看著,你們先上去。”

  劉綱道:“是。”他本來脾氣甚好,平日說話也溫言細語,這時卻突然變得惜字如金,半個字也不肯多說。

  他扛著那面大旗,走上幾步,忽然兩手用力,把大旗插在地上,讓大家都聚攏來,用低至只有七位同伴的聲音道:“兄弟們,寧死,勿退。”

  七衛深深點頭。劉目道:“綱哥說得對。這面大旗,就是我們最後的防線。”

  池早的馬跟了上來,順手拔出那桿大旗,罵道:“嘀嘀咕咕說些什麼?好好記住我的話,以己之強,攻敵之弱。劉綱,你的陷刀陣是殺人的,有機會先把中間那個最高的家伙給劈了,他們這陣勢就算破了。劉目,你是游躡陣的陣眼,多注意剛才使牌的那個老家伙,別老跟在劉綱屁股後面亂轉。”

  劉綱和劉目一愕。

  他們都是跟隨我戰過官渡的心腹,在官渡曾親眼目睹,我一著之下被這五龍一拳打得口吐鮮血,飛出數丈之遙。各自思忖,飛帥都破不了五花陣,縱合八衛之力,也定非這五人之敵。雖然練了池先生的八陣,但是不是管用,誰也不知。上得陣來,心中都存了必死之心,決意以死報答飛帥之恩。此刻忽聽池早仔細指點陣法,心念一動,都想了起來:“我們聯手的陣法,威力也是不小。何不拼命一搏,能殺得一個是一個?”

  池早鑒貌觀色,如何不明幾人的想法,正色道:“你們也知道,要說怕死,這裡沒人能勝過我。我對你們是很有信心的,所以才在這裡看著你們去和他們比。”

  八衛都想:“果然。池先生都不怕,我們還怕什麼?”

  池早道:“去吧,把這五個家伙都給我砍了。”

  八衛大聲應諾,一起上前,走至五龍身前,各自通報了姓名。劉目道:“我等八人,乃是飛帥馬前侍衛,先來領教五位的陣法。”

  李方目光掃視八人,道:“只有你們八個?”

  劉目道:“本來一對一,我們只需遣出五人就可以了。不過五位是武林前輩,我家飛帥敬老愛幼,不願無禮,所以就讓我們八兄弟來了。”他見劉綱不肯多言,只好自己暫充首領。

  李方心中惱怒,好個狂妄的阿飛,居然使喚侍候他的卑微手下來支吾自己。臉上卻微笑道:“果然都是不怕死的好漢子。諸位師弟,你們也自己介紹一下罷。”

  那四人應了,冷冷地掃了八衛一眼,各自報名:“李正。”、“李剛。”、“李強。”、“李雷。”

  劉綱隨便拱了拱手,這四個家伙長得都一個模子,一眼看去,也分不清楚誰是誰。不過仔細看了一眼,發現排在第三位的那個漢子最高,看一眼自己負責指揮的三位兄弟,三人都微微點頭,示意看准了。

  劉目等另外四人卻把李方的鐵牌仔細打量幾眼,牢牢記住了那鐵牌的特點。

  不知不覺中,八衛的信心已一點一滴增強起來。

  我在後陣上,問徐庶:“咱們的八陣,能破得李家的五花陣麼?”

  徐庶道:“陣法之道,深奧莫測,我也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今日之戰,敵人長在配合默契,功力深厚,不利的地方是不知我方虛實。我方差可一提的,主要在陣勢的運用上和八衛拼死的決心。飛兄賜給他們的鋒利兵器,也能彌補一些功力上的差距。不過,劉綱他們新練陣法不久,對陣道的理解也存在極大問題,許多陣勢的奇妙變化恐怕根本無法采用,只能寄望池兄的指揮了。”

  我見他暗懷憂慮,故意道:“幸好元直臨戰讓我把那些刀劍都給了劉目他們。難道你那時就已經想到會有此戰?”

  徐庶笑了:“飛兄何出此言?我又不是神仙,哪兒能預先知道這裡會有五龍這樣的人物?只不過是想到越是危險時刻,越應該人盡其力,物盡其用罷了。”

  我點頭稱贊,忽然閃過一念:“元直,我的金銀戟鋒銳之極,不如讓我去和八衛聯手,豈不更有勝算?”

  徐庶道:“敵人就是希望你親自出戰,才會設下這個餌來。你是我軍主帥,而且與八衛從來沒有配合過,拼殺起來敵人若把攻擊重點放在你身上,八衛還要時時念著保護你,反而牽扯了陣勢的運轉。再說,我軍這麼精銳盡出,就算贏了,對士氣的提升也毫無幫助。一旦輸掉,不但你們幾人有性命之憂,全局也會立刻崩潰。得不償失,得不償失。”說到這裡,自己也忍不住搖頭:“這位穎督,心思可真夠毒辣的。”

  我哦了一聲,心想:“最毒婦人心!我射傷了她兄弟,她自然要想辦法報復。”

  徐庶忽然眼神一定,道:“要發動了。”

  趙穎在對面陣上,很疑惑地問身邊將領:“你們看那阿飛在搞什麼鬼,派了這麼一幫二三流的部下出來?難道他想憑借這些人,就能抵擋五龍前輩的索命陣拳?”

  她左邊是趙偉,聽趙穎發問,趙偉道:“穎姐無慮,五龍前輩的五花拳陣名滿武林,非同小可。我看他們就算是阿飛、公孫箭再加上淳於家那小將三位最強的高手聯手,也無法抵御。”

  趙穎道:“那他為什麼要派這些人來?”

  趙偉也不明其所以:“是啊,以阿飛的為人,不可能要部下去白白送死。”

  趙穎不滿地看看他,自從阿飛射傷了趙椴之後,趙偉就再不肯叫他飛帥了,但語氣之中,還是有明顯的尊敬之意。

  挨個看去,諸將沒有一個明白的,只好轉過頭,去看這邊。

  她右邊也有一將,身高約有八尺,一身黑色甲胄,面目黝黑,頦下蓄著一部大胡子,黑燦燦垂至胸前,足可媲美關羽的長髯,一雙眼睛雖然不大,卻是精光閃爍,傲然不群。見她目光射來,微笑道:“飛帥屬下,確有奇人。你們只注意那前面八人,卻沒看到他們身後的那個人。”

  他說話趙穎就是愛聽,心想:“真髓就是與眾不同啊!”道:“那人怎麼樣?”

  那將便是黑山軍軍師真髓,他道:“那人穿戴,不文不武,騎在馬上,搖晃不定,明顯不是軍中將士。卻又隨那八將出擊頭陣,其中定有玄虛。我想嘛,那八人所列陣勢,當由此人指揮。”

  趙穎道:“那軍師以為,這一局何方可勝?”

  真髓捋捋長須,道:“勝負難測。”

  趙穎和趙偉都吃了一驚,趙偉道:“真髓兄,那八將排的是什麼陣法啊?”

  真髓搖搖頭,還未答話,忽道:“先看斗陣。”

  劉目站好自己的位置,心情已經完全安定下來。他目光正視李方,左足在前,虛點地面,右足在後,重心前四後六,飛景劍還垂於左手肘後。劉綱站在他斜對角,卻是右足在先,重心前傾,含章刀順肩而下,斜斜指住右足。其余六人也都已按部就班,踏准方位。

  李方微微皺一下眉。雖然五花拳陣名為陣法,實為拳法,但五人要配合到能同時運勁發力的地步,本身對陣法的了解,也需要一定基礎。他瞧對方這架式,大是不凡,定有高人指點。心知這次群毆之局,和自己原來所想大有區別,己方若要取勝,恐怕並非易事。

  他的頭微微向左偏了一下,又右移一下,師弟們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敵人不弱,謹慎從事。四人各各微退半步,慢慢蓄積功力,等候師兄的下一步指示。

  雙方沉默片刻,驟然曹方一聲巨喝響起,白光一閃,一人引刃出擊,率先發起攻勢。

  頃刻之間,八陣已然啟動。

  那引陣之人,正是劉綱。

  他再次大喝一聲,四人動作忽地變快,他疾快前行三步,含章長刀狠狠劈出,陷刀陣的兩名師弟也同時大喝一聲,雙劍齊出,對象正是早已鎖定的目標,五龍中身材最高的李剛。

  劉目等其他諸衛得池早指點,早已心領神會,也各依秩序,或攻或守或護住側翼,寶刀利劍皆動,一時光焰大盛,明亮照人。

  五龍大吃一驚,對方發動之快之奇,實在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雙方將士,無不屏住呼吸,仔細賞閱這突如其來的奇妙變化。

  後面池早微微歎口氣。

  也就勉強能將就了。

  經過形成、精煉、失傳、再形成、再精煉這無數輪回之後,再由他精心整理的八陣古法,首度出現在三國戰場上,居然仍是它最原始的形態,這是十個月之前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

  在他這陣道大家眼中,劉綱等人,只能算是剛剛摸入大門的瞎子,若沒有他陣前的臨時指點,他們布下的這所謂八陣,根本連蟲子都殺不死。

  李方乃是己陣之首,目光一掃,發現右手的李剛最是危險,對方至少有三個人同時攻擊他,三口兵器直指他頭面、右肩和下腹。鐵牌急搶在前,呼地向右橫穿過去,牌面抵住刺向小腹的一劍,牌沿順勢擋開已近右肩的一劍。這兩劍一接,心中頓時有了底:“對方功力,不過爾爾。”以剛弟的實力,頭頂那一刀根本無法對他構成威脅。

  當地一聲,雙刀一交,劉綱連退三步,抽身回到原位。

  一聲悶哼,李剛左膝之上,已中了一記,幾滴鮮血,立時濺灑出來。

  卻是陷刀陣最後一人悄沒聲息的一刀斜劈,刀尖正掃中他膝後軟骨之上。

  李方愕然側首,李剛高大的身軀硬挺了一挺,還是向左傾歪下去。

  其他三李怒吼一聲,齊齊向那曹衛擲出手中的長刀,要將他就此釘在原地,以報偷施暗算之恨。

  他們幾人的功力,豈是曹家這幾名衛士所能企及?但八陣的精微變化,也不是他們幾個所能理解的。三口長刀擲出之時,劉目等四衛正好跑陣到位,各人手中刀劍方位各異,但形成的那股合力之強,卻輕易化解了刀上的強勁內力。

  嚓嚓一陣輕響,三龍的長刀紛紛折斷為數段,跌落於地。

  五龍駭然變色。

  他們這擲刀之術,本是四刀齊擲,集中攻擊一敵,乃是五花拳陣的三大絕招之一。此刻雖然少了李剛那一口,但三人含怒而擊,威力更是驚人。想不到敵方這幾人年紀輕輕,內勁竟已如此厲害。

  當李剛受傷之際,李方還欲一拼,料想就算只有四人,也足以制服對面這兩倍於己的敵人。他手上鐵牌也是五花拳陣克敵制勝的法寶之一,本當在師弟們擲出長刀的同時發動攻擊,卻被這嚓嚓的斷裂之聲驚住,驟然停下正待揮出的鐵牌,順勢牌交左手,右手扶住李剛。

  五龍心意合一,一起後退五步,希圖和曹家的陣勢分開。

  劉目等游躡陣四人一愣之下,竟然沒有及時追擊。

  雙方後陣上徐庶和趙偉都是暗暗歎息一聲,一人想道:“可惜。”另一人卻想:“好險。”

  池早心中一急,破口大罵,聲調還頗為響亮。

  “我靠,你們丫的死人啊!”

  不過在場上死拼的雙方壯士,面對這出乎意料的結局,都是驚繞之魂,卻是再怎麼努力,也不可能聽明白他這脫口而出的現代罵典了。

  與此同時,趙穎也大罵了一句。

  和池早一樣,她罵的是自己人。

  “一幫只會吹牛的老廢物,誤我大事。”

  真髓嘿然一笑,忽然縱馬而出。

  “誤不了的。”

  趙偉訝道:“真髓兄,你想干什麼?”

  真髓橫向馳馬,摘弓取箭,冷冷道:“穎督答應的事情,我真髓可沒答應過。”左臂一舉,弓弦已張。

  趙偉目中寒芒一閃,趙穎已拍手笑道:“沒錯。真軍師才是今日我軍的總頭領,我說的話,自然不能作數。”

  趙偉道:“穎姐你……”

  話音未落,真髓哈哈大笑聲中,弓弦已響。

  這笑聲猶如信號,頓時金鼓齊震,喊殺聲四起,四面八方的叢林山腰中,忽然出現無數的黃巾軍。高舉各色大旗,刀斧閃亮,槍戟耀光,邁著整齊的步伐,向著中央地區合圍而來。

  接著,那令人膽寒的淒厲呼嘯之聲,再度響徹雲空。

  我一抬眼,遠遠正看見對面那黑甲將軍彎弓搭箭,瞄准的方向,正是池早。

  池早正為八衛錯失良機痛苦不堪,哪裡想到會有人突施暗算?

  我離池早有一百多米,大喊:“池早,閃開!”卻已不及。

  那將軍縱聲長笑,黑光一閃,矢去如電,一箭已射中池早的胸膛。

  這一箭好不凌厲,我甚至清清楚楚地聽到池早胸骨碎裂的悶響。

  原來是他!那個在郟城城頭箭射曹遵的射手。

  在認出敵將的射術的同時,我心頭一痛:池早沒了!

  這種高手的利箭,絕對致命。

  池早慘呼一聲,立刻倒撞馬下。

  就此不能動彈。

  接著前面慘呼聲不絕,在那無敵的殺人武器——十石蹶張面前,什麼五花拳,什麼八陣法,通通都是廢料,通通抵不過那一桿桿飛來的長矛也似的巨箭。

  片刻之間,剛剛還耀武揚威,拼死決斗,吸引了雙方幾乎所有人注意力的名角高手,紛紛中標,栽倒於地。

  這一瞬間,戰陣中人喊馬嘶,兵器碰撞聲、金鼓敲擊聲全都同時響起,混雜著殺死敵人的得意狂笑和被殺前的痛苦哀鳴,一片嘈雜混亂。

  這一瞬間,我腦子也一片嘈雜混亂。

  池早,你死了麼?劉綱,劉目,你們都死了麼?

  我大叫一聲,沖開周圍衛士的拼命攔阻,瘋一般催馬直沖過去。

  徐庶也紅了眼,雖然他料想了許多種結果,但敵人如此卑鄙,卻還是遠遠超出他的想像。他忍住自責的心情,大聲喝道:“眾位兄弟,沖過隘口,便有活路,殺啊!”揮劍跟著我就殺了出去。

  公孫箭對淳於鑄道:“淳於兄弟,你記住要護著飛帥,保護他殺出去。”

  淳於鑄道:“公孫大哥,你呢?”

  公孫箭咬牙道:“我去找那黑甲將軍,報池兄一箭之仇。”

  淳於鑄看看他,不忍相勸,慨然道:“好,公孫大哥,你也小心。”

  二人刀槍伸出,互擊一下,各自縱騎沖了過去。

  我沖出沒多遠,眼前已出現無數騎士。

  敵軍的前鋒,終於也換成了騎兵。

  這才是黑山軍的精銳。

  身側有人追來,淳於鑄的騎術真好,耳旁剛聽到他的聲音,他戰馬已越過我的馬頭,當先沖入敵人之中。徐庶率領全軍隨後也殺了過來。

  好,那麼,演出開始吧。

  我握緊冰涼酷硬的金銀戟,忽然冷靜下來。

  在施展早已慣熟,但卻從來沒有使用過的混沌戟法,開始從未有過的殺人生涯之前。

  我終於冷靜下來。

  要想不被人殺死,為朋友報仇,活著逃出去,我必須冷靜下來。

  忽然想起池早死前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他說:“讓我給你報那一拳之仇罷。”

  說這話的時候,他是依舊嘻笑著的,但眼裡閃動著一些奇特的火花。

  現在我明白了,那是因為朋友受到侮辱而感到憤怒的火花。

  池早,輪到我了。

  一生之中,第一次明確地知道,我現在要殺人了,我就要殺人了!

  雖然我心靜如水,但身體卻還是不受支配。

  我兩臂的肌肉、掌心的肌肉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連我臉上的肌肉也不受控制地輕微抽動著。

  幾名衣著盔甲與其他黃巾明顯不同的敵將一邊大呼著我的名字,一邊沖了過來。

  他們在大叫著:“活捉阿飛,活捉阿飛!”

  我冷冷一笑,盯著那些陌生的面孔,沉著地計算著他們前進的速度,評測著他們揮動兵器的力量,待雙方已近,忽然一戟刺去,挑落一名跑在最前面的迅捷敵將。他翻身落馬的時候,胸前的鮮血標噴了出來,有幾滴飛濺到我的馬脖子上。接著我真力鼓動,氣透戟桿,長戟橫掃,在左側另一名敵將鐵矛刺上我之前,一戟鑽重重打在他的肩上。咯吱一聲悶響,那將肩頭立刻塌了下去。他厲叫一聲,掉落馬下,忍痛爬起來,軟搭搭吊著胳膊跑了幾步,立刻被後面沖上來的馬匹撞倒,無數馬蹄胡踐亂踏,眼見是活不了了。

  剩下兩騎敵將,沒等近我的身前,已經被進入混戰狀態的兩軍隔擋住,尋著個敵人,便對戰起來。其中一將碰著淳於鑄,順手一刀砍去,被淳於鑄機敏閃過大半,只在後背上擦了一道口子,割破了最外面的重甲。淳於鑄罵一句:“殺你奶奶的!”反手一槍,龍頭槍的虎尾從懷裡反探出來,一槍刺穿他的咽喉。馬頭別轉過來,他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清秀的臉上立刻全是血跡。

  鼓聲隆隆地響著,巨烈地震蕩在這瘋狂的戰場上空。啾啾的冷箭四下亂竄著,搜尋著輕忽的對象,隨時准備著給予他致命的一擊。這裡是死亡的地獄,稍微一失神,就會莫名其妙地死掉。

  深秋的河南已經很冷了,下午的北風吹了過來,竟也帶著種刺骨的味道。

  風中有一股血的腥味,地上枯黃的草被大量的血液浸潤,漸漸變成暗紅色。

  我的臉上也開始濺上了血,粘糊糊的,慢慢流淌著,浸染著,分不清是敵人的,還是自己的。

  我的雙眼已經紅了,但我的心,卻越來越冷。

  這支黃巾戰斗力很強勁,人數又眾,身旁的部下越來越少,敵人卻似乎越殺越多,殺掉一批,又沖出來一批,周圍都是敵人的旗幟,敵人的刀槍。沖擊了這麼久,也不過前進了裡許之路,離那隘口還有兩裡之遙。

  這麼殺下去,何時是盡頭?

  忽聽後面一聲低哼,我心中一凜,是徐庶的聲音。急側頭看去,卻見他右肩上中了一箭,手上一松,長劍掉落下去,噗地插入地上的一具黃巾軍的無頭屍身中。他的流彩劍極其鋒利,一劍直透身體而過,半個劍身都沒入土中,暗紅的血液立刻順著劍創冒了出來,頃刻就染黑了他身下的土地。

  我急忙反手拔出背上的百辟刀,刀柄沖前,飛擲給他。殺了這許多人之後,手已經有些軟了,好在功夫還在,擲出的距離力道都是正好。

  徐庶左手接過刀,格開對面刺來的一矛,一刀將他砍翻,順手又一刀,砍斷右肩上那支箭,任那箭頭帶著一小截剩余的箭桿繼續留在肩上,不再理會。

  就這麼略一分心,沒注意一支長箭低嘯著向我飛射而來。

  身旁一名護衛忽然從馬上躍起半空,身體側撲過來。

  一箭正中後心。

  他脖頸一挺,兩眼急速睜大,睜至瞪圓,忽然就呆滯不動,叫也沒叫一聲,軟軟跌落下去,重重摔在地上,就此死去。

  我認得他姓楊,是比翼門的弟子,叫聲:“楊兄弟!”

  另一名衛士忽然叫道:“飛帥小心。”長刀疾揚,“叮”的一聲響,火星四散,一支狼牙箭正中刀脊,掉了下來,被他順勢接住。

  轉頭看去,卻是比翼門的韓東。

  “韓東,你救了我!”

  韓東一怔:“飛帥,你竟然知道我的名字?”他的外號“韓臭嘴”,在軍中可比他本來姓名響亮多了,平日裡我也只稱他這外號。連我也想不到,在這緊張的情況下,居然想起了他的原名。

  我長戟一橫,替他擋住身後劈斬過來的一口斬馬刀,喝道:“跟著我往外殺。”

  韓東看看地上的本門,咬一咬牙,道:“是。”看看左手的狼牙箭,箭身上刻著一個“穎”字,怒道:“飛帥您看。”

  原來是她。

  我目中余光掃去,果然看到右側山坡上執弓引箭的趙穎。

  忽聽一個熟悉聲音大罵:“殺你奶奶的!”接著敵人一陣歡呼,幾人同時大聲喝道:“捉活的。”

  抬眼一掃,卻是淳於鑄的戰馬中了數箭,倒臥於地,把他顛了下去。十幾把撓鉤套爪立刻伸了過去,鎖住他四肢甲衣,鉤緊他腰間絲絛,徑直拖向趙穎所在的那山坡而去。

  淳於鑄臉上全是鮮血,粘住了雙眼,雙肩、雙肘、雙膝、雙足、腰腹皆被牢牢抓住,不得動彈。他閉著雙眼,不住大叫:“公孫大哥,公孫大哥,飛帥,飛帥,我不當俘虜,我不當俘虜,快射死我呀!”

  我眼中含淚,混戰一起,淳於鑄就一直沖在最前面,替我遮槍擋箭,我怎能任他被人擄去。縱馬向前,想要救他。但周圍人馬相擠,又要顧著受傷的徐庶,哪裡趕得過去?眼睜睜看著他被拖過那山坡而去。

  韓東怒吼一聲:“淳於兄弟,我來救你!”不顧一切,直沖過去。忽然胯下一軟,戰馬悲吟一聲,前胸被突如其來的一箭射中。韓東立刻失去重心,被顛了下去。敵人一聲歡呼,故伎重施,七八把套鉤又探了過來。

  哪知韓東乃比翼門弟子,輕功甚佳,而他手中長刀,卻是曹丕送我的那批好刀之一。他就地一個旋子,貼地掃個圓徑,“卡卡卡”,周圍的套爪撓鉤齊齊斷折。接著他一躍而起,長刀亂砍亂劈,左右敵人猝不及防,竟給他殺出一條血路。

  看著他勇猛果敢的身影,我好不慚愧,在這生死一發的關頭,我遠不及他單純無畏。我大喝一聲,輪動長戟,決意隨他上山,並力救人。

  山坡上,趙穎身前的兩員督戰大將見韓東直沖上山來,齊喝一聲,馳騎抖矛,上前攔住了他。這二將武藝高強,又居高臨下,以長欺短。韓東竭力死戰,不數合,小腹便中了一矛,身體一僵,速度頓時慢了。另一人補上一矛,穿透他的頭顱。

  紅的是血,白的是腦漿。

  那將拔出長矛,韓東頹然倒地。身體仍在輕微地不停抽搐,一雙怒目已被紅血白漿埋沒,仍然死死盯著敵人。

  另一將俯下身體,拾起韓東丟棄的長刀,笑道:“這家伙的刀倒不錯。”一矛伸去,把韓東背上的刀鞘挑了過來,收刀入鞘,隨手插入馬鞍上的兜囊內。

  我目眥盡裂,雙手把金銀戟攥得死死的,幾乎要擰斷戟桿。

  飲用了許多久未曾品嘗的熱血,冰冷的金銀戟漸漸開始發熱,從戟至尾,渾身都在發熱。

  我渾身也在發熱。

  你們這幫混蛋!

  這時,山坡上忽然現出那黑甲真髓的身影,他大聲喝道:“燕帥穎督大首領有令,活擒阿飛者,封無敵大渠帥,賞金一萬斤。”

  山上山下的黑山軍都是一陣騷動,敵軍覆沒在既,居然還有如此大的好處。

  附近好幾員黃巾將領立刻捨棄了其他曹騎,轉而向我的方向撲過來。

  那殺死韓東的兩名黃巾大將哈哈大笑,縱馬從韓東身上踐踏而過,沖下山坡,直奔我而來。他們速度極快,轉眼便即奔近,大聲喝道:“飛帥還記得故安柳易、霍奴麼?”

  我認得他們,他們正是在郟城聯袂闖我軍營寨的那兩個少年。

  你們這群混蛋!

  我瞪起眼睛,身體中散發出濃濃的怒焰。

  我大叫一聲,內氣迸發。

  我忽然揮起金銀戟,揮出一招。

  “無生無滅”!

  金銀戟的槍尖和月刃上仿佛受到我內心殺氣的感染,光芒驀地擴展激射開來,周圍數丈方圓內都被這光芒籠罩,忽然就一起彌漫在千絲金光和萬道銀線組成的燦爛重霧之中。

  在這個范圍內,我就是能定生死的閻羅,我就是主宰一切的君王!

  我清晰地感覺到被這迷霧困住的所有敵人眼中的驚惶和心裡的恐懼。

  無天無地,無生無死!

  沒有驚駭的呼喊,沒有死亡的悲吟,身前身側的重重濃霧之中,忽然增添了許多紅色。

  那是血霧!

  美麗而淒慘的血色之霧!

  剎那間,一切歸為平靜。

  在這眾寡不敵,全軍將沒的危急時刻,在這友朋遭難,無力相援的傷心時刻,我終於忘記了馬上和步下的區別,發出了無常戟法的絕殺之招。

  不殺則已,一殺絕命。

  無常十一戟,不再僅僅是步戰絕技,從此,也會是馬戰絕技。

  正面攻擊我的十余名黃巾將士,包括黑山軍的大將霍奴、柳易等四、五名高級將領在內,都在我這一招“無生無滅”之下喪命。

  稍遠處凡是目睹了這驚人一擊的敵我兩軍,不管是高中級將領,還是一般的士兵,一時都驚得目瞪口呆。

  山坡上觀戰的趙偉也不禁驚歎出聲:“這是什麼武功?竟有斬天滅地一般的威力。”

  可是敵人沒有絲毫懼意,他們仍然越來越多,前赴後繼,踩著同伴和敵人的屍體,蜂擁而上。

  雙方都殺紅了眼,在這修羅場一般的煉獄裡,沒有畏縮的地位,沒有害怕的環境。

  惟有勇者,才能生存。

  真髓忽然右手一舉:“且住。”

  主將大旗揮舞,霎時戰鼓齊齊停奏,陣上的黑山軍一起勒馬而退。

  已經殺得昏頭轉向的虎豹騎,利用這機會,找准了我的防衛,再度向我聚攏過來。

  徐庶向身後看了看,原本五百多親軍,現在已只剩二百騎左右,多數人已經負傷。

  我微微喘息著,真氣迅速地周游身體百骸,盡量恢復著內在的生機。

  那一擊無生無滅,也耗損了我許多的內氣精神。

  嘈雜混亂的戰場上,突然出現了一個短暫的寂靜時刻。

  山坡上,真髓坐在一塊特意修整好的山石上,定定盯著我。

  我的最後那一招無生無滅,觸動了他內心中的一根隱弦。他似乎摸到了一些影子,卻又不知道那代表什麼。

  這使他非常煩惱困惑。

  他的眼睛亮亮的,如同一只凶殘狡詐的獨狼,看到了最肥碩的獵物。

  他知道我已經堅持不了多久了。

  現在,他既將贏得最後的完勝。

  他已經成為這場角逐的最後勝者,這場戰役的第一主角。

  既然這樣,為什麼不讓結局更加完美一些呢?

  輕易擊敗了久負盛名的禁軍飛帥,既使是再冷靜沉著的人,這時候也會忍不住得意。

  他正好利用這難得的靜默,來宣洩一下他難得的好情緒。

  “飛帥,今日之敗,非你之過。曹操並不相信你,你又何必為他賣命?不如投降吧!”

  我問道:“你是誰?”

  真髓微笑:“我是黑山軍的軍師真髓。飛帥,到我們這邊來吧!你看我黃巾將士,兵多將廣,驍勇善戰,若你我聯手,奪取天下如同探囊取物。”

  原來你叫真髓。

  你這殺我朋友的仇敵!

  我冷冷盯著他,低聲問道:“元直,你怎麼樣?”

  徐庶在一個護衛的幫助下,一邊剜掉右肩上的那半支箭,掏出自己隨身攜帶的傷藥敷上,以布帶裹纏好,一邊咬著牙笑道:“沒事,只不過好像又回到少年的游俠時代而已。”

  游目看去,旌旗招展,刀槍林立,周圍所有的有利地形上,都是敵軍的身影,黑壓壓的,一片又一片。

  我哈哈一笑,大聲道:“真髓軍師,我很佩服你的精密計謀。換個時代,也許我們能把酒論交,結為摯友。但今日你射殺我良朋,戕害我部屬,要我投降於你,那是休想。”

  徐庶揚起百辟刀,激勵身後的將士:“大丈夫上陣,當生則生,當死則死。”

  親軍們齊聲高呼:“我要戰,便作戰!”

  輕輕然而卻是響亮地歎口氣,真髓右手有力地一揮。

  霎時,百鼓復振,各色旗幟又一次飛揚。

  這一次,不把曹軍全部消滅,黃巾軍是絕不會再停手了。

  戰馬在長聲嘶鳴,兵器在無情碰撞,慘叫聲無處不是,滑膩膩的鮮血再度浸滿大地。

  我們離隘口越來越近了,但敵人的狙擊也更加強猛剛橫。

  我手中的金銀戟在這劇戰中期開始發揮出巨大優勢。

  趙穎連續向我射了好幾箭,都被我以有強烈磁性的金銀戟桿一引一撞,隨手破了。而金銀戟銳利無匹的槍鋒和彎刃,對我身前的任何阻礙,都是一種夢魘。

  我這時候也顧不上什麼勝之不武的身份風度了,仗著功力深厚,武器精良,擋住我路的,立刻就是一頓胡刺亂剁,全不管對方是大刀鐵棍,還是堅盾巨斧。一路所向披靡,連略小一些的拒馬鹿砦,也都是一戟破去,頓時四分五裂。

  我部下的四十九名貼身親衛,除了劉大、劉二等少數人不在這裡,其余的,劉綱、劉目等八衛首先喪命蹶張強弩之下,剛才一場惡斗,又死了韓東等十余人,只剩下二十人不到。他們緊緊護在我和徐庶的兩側,確保我兩翼的安全。

  天漸漸要黑了,西北風呼嘯著,越發的大了。

  在夜幕即將降臨的最後一刻,我沖上了安陵隘口的最高點。

  真髓霍然而起,一躍上馬,兩手一握,長柄弓高高舉起,箭已在弦上。

  無聲無息中,黑光隱現,矢出如電。

  這一箭速度之快,已超越聲音的傳遞,直到箭將及背,“嗖”的一聲響,才達於我的耳旁。

  我無法躲避,巨大的風聲也影響了我的判斷。

  “噗”地一聲,黑箭破體而入。

  “當啷”,長戟落地。

  左右正沉浸在突破難關喜悅中的親衛們大驚失色。

  還是徐庶手快,立刻扶住了搖搖欲墜的我。

  我回頭看看左背,低聲道:“不妨事。”

  好硬的強弓,好利的黑箭。

  最後的關頭,還是金銀戟救了我一命。

  若非金銀戟具有強大磁性,牽引了一下,使黑箭略略偏移了方向,只差寸許,這一箭就穿透了我的心髒。

  真髓的弓上,又搭上一支箭。

  他一共有三支這種可以隱藏聲音的無影破甲黑箭,現在這種天黑風大的天氣裡最能發揮效力。

  趙偉在旁輕輕皺下眉。

  這三支破甲黑箭都是趙家家傳之物,父親心疼干女兒,全數給了她。趙穎要討好真髓,又全都轉送給他。

  想不到,今日真髓竟然以這黑箭去射阿飛。

  便在這危急時刻,遠處忽然隱隱傳來一聲低沉有力的嗥叫,接著嗖嗖數聲,三道銀光從我身前不遠的地方飛出,擦著我的身體而過,向山坡上的真髓直射過去。

  真髓怔了一怔。身旁的趙穎、趙偉等人拔刀舞劍,格擋開去。仔細看去,卻是數寸長的銀色小箭。

  驀地風聲轉盛,眼前一片大亮,嗖嗖嗖嗖急速聲音中,如同暴雨之前的驚雷突震,爆裂出無數道銀色閃電。

  真髓目中光芒驟冽,急道:“不要用兵器擋。”

  趙穎、趙偉遵言收身躲閃,有幾個莽將不服,或以兵器,或豎起手盾,硬去招架。

  呲呲幾聲奇響,一股硫磺的味道先於火焰四下散出,接著銀光線起,轉眼竄射出無數亮麗奇特的銀花,閃耀在黑黑的夜色之中。

  再接著,是那幾名武將大聲呼救聲。

  趙穎怒道:“叫什麼,幾根火箭也怕得這麼厲害?”這幾個家伙也太不耐燒了。

  趙偉聽著那幾人強忍疼痛的喘息聲,問道:“真髓兄,那是什麼火箭啊?”

  真髓頹然放下自己的長柄弓。這種一刻千金的時候,耽誤了這麼片刻,活擒阿飛的時機已然錯過。按照自己和張燕的約定,敵人逃過隘口,就是張燕的事情了。

  現在還不能和大首領有任何正面沖突。他已經對自己生出不滿了,再要違背約定,他會立刻翻臉的。

  只能寄望張燕和上淮子徒兄妹不要那麼無能了。

  他遙望著隘口前那長長的火把,輕輕搖搖頭,張燕總算及時趕來接應了。

  看看趙偉,回答道:“那是一種特制的銀火箭,見物即燃,火性巨烈。”

  趙穎道:“真軍師果然見聞廣博。”

  真髓道:“那倒不是。我是見過那人的,只是,”他皺起眉,“他一向只在南方混的,怎麼會突然來到北方?”

  趙穎道:“他是誰啊?”

  真髓道:“他姓段,有個外號,叫做金弓銀三箭,弓箭之技,妙絕天下。他每次發箭,必然是三支銀箭齊出。不過他自視甚高,開始三箭一般不會使用火箭。”

  趙偉先是皺皺眉,接著心念一動,大吃一驚:“真髓兄莫非是說,他每次只發三箭?”

  真髓看他一眼:“偉兄弟果然敏銳。”

  趙偉歎道:“果真是絕妙的箭法!”

  趙穎心道:“一發三矢,甚至一發四矢五矢,我們也都可以做到,有什麼高明的?”她見真髓言語、神色中對那人極是推重,已是不滿,而兄弟顯然已完全恍悟的時候,自己卻依然還是不明其奧,心下更頓時生出嫉妒之念。不僅是那金弓銀三箭,連趙偉也一並恨上。

  趙偉見趙穎還是不明白,道:“適才銀光亂竄,發射的箭矢何止三數十支,以一人之力,每次又僅發三箭,瞬間射出這許多銀矢,他出手的速度一定極快,簡直快到不可思議。”

  趙穎啊了一聲。

  真髓道:“他還有個姐姐,名喚金弓銀一彈,其技之妙,更在兄弟之上。”忽然輕歎一聲,心情莫名地煩躁起來,道:“收兵。”

  趙穎忽道:“你們先回去,我要一直追下去,一定要生擒阿飛,以報椴弟之仇。”

  真髓冷冷看她一眼,已看透她的心靈,道:“你要去,我也不攔你。不過切記多帶高手,以免不測。”

  趙穎道:“軍師放心好了。”

  趙偉道:“我陪姐姐去追。”

  趙穎心中一暖:“兄弟怕我有危險。”去看真髓時,卻見他已轉身走了。

  “這死人,為什麼就不能對我好點?”

  “且停!”逃亡的小隊伍最前面,忽然傳出低低的一聲急呼,聲音有些顫抖。

  徐庶問道:“怎麼了……”

  不用回答,他也已看到,前方,最多兩裡左右的距離,竟然有一支長長的火龍,正緩緩向這邊行來。

  是黃巾!

  想都不用想,徐庶那聰明的大腦已經自動做出判斷。

  雙泊河的張燕、上淮子徒聯軍,終於在最不該出現的時候出現了。

  一時間,徐庶只覺口中發苦,嗓子燥干。

  敵人的配合居然如此天衣無縫,完全不給我們任何喘息的機會。

  “徐先生,趁著天黑,你保護飛帥從小路先走,我們拖住敵人。”護衛中一個姓成的什長拉住我的馬,對徐庶道。

  徐庶道:“不。”他雖然對這附近的地理很熟,卻不肯捨群先逃。

  “要活大家……一塊活,要死……大家一塊……死。”我道,胸間一陣呼吸不暢,連吸了兩三口氣,才把這句話說完。嘴裡忽然一鹹,覺得多出許多液體,接著眼前一黑,背上忽然又是一陣奇痛,身體不由自主向前傾倒,伏在馬脖子上。

  眾人大驚。

  那姓成的什長怒了:“徐先生,飛帥不能死!飛帥一定不能死!”

  徐庶看看我,又看看大家。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徐庶歎口氣。大家的目光中,都充滿了哀求和期待,那是一個戰士最後的心願。

  是啊,劉綱死了,劉目死了,韓臭嘴死了,他們都為了飛帥而死,他們今日戰死沙場,惟一所求的,不過是飛帥日後能為他們報仇雪恨,難道我能忍心讓那些兄弟就這麼白白犧牲?難道我連我們最後一點願望也要全部剝奪?

  忽聽一個冷冷的聲音道:“他就要死了,我看你們還是趕緊散伙得了。”

  徐庶喝道:“是誰?”

  不遠處,一棵巨樹上輕枝連動,忽然彈出一個人,躍了下來。

  天摸黑,只瞅見他身著白衣,手執小小的一張弓,聽聲音年紀不大。

  那人冷冷道:“你們這麼多人,帶著這麼個半死人,我看是想跑也跑不了的。”伸弓一指我。

  那姓成的什長大怒,揮刀就要剁他。

  徐庶看一眼那人的小弓,忽然想起適才的情景,忙攔住他,道:“這位兄台,就是剛救了飛帥的那位小俠士,不可無禮。”

  那人大喇喇道:“還是你聰明。唉,浪費了我三十六支銀光箭,救了這麼個半死人,真是可惜。”

  我心中一怒,神智更加不清,迷迷糊糊中,似乎聽見徐庶說道:“箭傷著肺了,得盡快離開險地,拔箭治療。”又轉身對誰說了幾句什麼。

  接著那姓成的什長說道:“徐先生切不可有婦人之仁,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們從效忠飛帥那天起,就時刻准備著為飛帥去死。只要飛帥活著,總有一日能再回來,為我們報仇雪恨!那樣,兄弟們就沒有白死。”說著話,他聲音突然哽咽:“飛帥,您可一定要回來為我們報仇啊!”

  “嘁,死就死了,還報什麼仇,你看他這熊樣,像是能給你們報仇的人嗎?”

  這句刻薄的話是我昏迷之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呵,看不出來,你這人還挺硬氣的。好心都當成了驢肺,嘖嘖嘖,了不起。”

  這是我再次醒來,聽到的第一句話,分外陰冷刺耳。

  心裡歎口氣,怎麼睡了一覺,還沒能擺脫了這討厭的少年人。

  我慢慢睜開眼,看到自己躺在一塊很大的草地上,身旁汩汩潺潺,似乎有水在流動,徐庶和一個白衣少年站在不遠處。那少年手一揚,“啪”地一聲,一個小小瓷瓶撞在兩丈之外的一棵樹上,碎屑四濺,裡面裝的物什掉了下來,似乎是一些藥丸似的圓東西。

  那少年瞥我一眼,見我醒了,似乎想到什麼壞主意,撇撇嘴,伸手從懷裡掏摸出另一個瓷瓶,冷冷道:“你自己不要也罷。他的外傷可是很重,我這兒還有些丹藥,你先給他外敷一粒,就可以完全止住流血,兩個時辰之後,再內服三粒。以後每日各外敷內服一粒,大約有十天,就有七成好了。你要不要啊?”

  徐庶滿臉通紅,卻不敢說不要。

  我掙扎著往起坐,怒道:“元直,咱們……不要他的藥。”眼前一黑,胸口又是一痛。

  徐庶急忙過來,扶住我躺好,道:“飛兄,你傷勢剛剛穩定,快躺下。”

  那少年冷冷道:“杜似蘭那丫頭把她家飛帥說得如何如何天下第一奇男子一般,想不到這麼差勁,居然還要靠我救命。”隨手把那藥遞過來:“最後問你一遍,你要不要啊?”

  我大叫道:“元直,不要……”一氣之下,頓時又昏迷過去。

  徐庶眼見我胸前裹纏的衣服布條又隱隱泛出紅痕,心下難以決斷。這一日一夜和這少年相處,他雖然性子冷酷,武功高強,飛箭殺人如同嬉戲玩鬧一般,毫不把人命放在心上。而且冷聲冷語,氣焰囂張。但飛兄一直高燒昏迷,卻是全靠了他的靈丹吊住傷勢,未致惡化。自己縱可不要他的傷藥,飛兄卻離不得。猶豫半晌,一咬牙,終於還是走了過去,伸手接住那藥瓶。

  那少年冷笑一聲,拍了拍手,似乎對能折服徐庶這硬漢子非常得意。轉過頭去,便要離開。

  “我還要去找趙穎那小美妞,不跟你們玩了。”

  徐庶道:“還未請教公子貴姓高名?”雖然受辱於此人,但畢竟救命之恩卻不能忘記。

  那少年也不回頭,冷冷壞笑道:“我金弓銀箭生平不喜歡男人,只對看得上眼的美女通名。再見才是緣分,日後你我若能再度有緣相見,我會告訴你我的名字的。哼,不過我看這機會很小。對了,”忽然想起什麼,又一伸手,從懷裡取出一個小小黑色卷宗,隨手回擲,正落在我的身邊,“你帶著他按這個地址走,便有機會逃過對方的追捕。聽不聽由你了。”

  徐庶皺起眉,察覺到對方語氣中一種自傲和厭惡混雜的情緒。他本來性格剛烈,修習多年經史,現在不過加了一個“內”字,變成外柔內剛,性子仍是極剛傲,心想:“你這人陰狠毒辣,來歷不明,若非飛兄情勢險惡,誰稀罕你的東西?”悶哼了一聲,道:“那就多謝了。”

  少年哼了一聲,道:“不用謝我,我是看在美女的份上。小心保著你家飛帥的小命吧。”倏地加快腳步,徑直去了。

  徐庶愣了一愣,看著他背影,只覺屈辱萬分,只想仰天大罵,卻又想伏地痛哭。心中百感交集,無法自已。一時怔在當地,如同木頭一般。

  過了一陣,忽然一只小鳥飛了過來,落在他身前的一棵樹上,啾啾地沖著他叫著,聲音頗為悅耳。

  徐庶怔怔聽著它叫,聽了一陣,漸漸就覺得好受了些。腦子一凜,頓時想起,我跟他較的什麼勁啊?急忙過來給我敷藥。

  他看看昏迷不醒中的阿飛,心中感慨萬千:“飛兄勇武蓋世,卻身受重傷;我自負才智,卻連遭失算。唉,難道蒼天真的這麼不肯幫我們麼?”

  (第二卷終)
不明了 發表於 2011-9-14 10:57
第三卷 江南競智 序章 三子解夢

 

  東漢建安五年十月二十三日夜。

  吳郡。

  孫權大叫一聲,忽然挺身坐了起來。

  身旁的夫人謝氏被他這一聲嚇醒,急忙翻身起來,雙手扶住他:“仲謀,怎麼了?”

  孫權擦擦額頭的冷汗,定了定神,才發現自己仍然睡在官邸寢室的那具黃銅大床上。

  他咽了口唾沫,摸摸自己的髯須,捋去上面細小的水滴,看夫人一眼,低聲道:“你且退到側室去睡吧,我有軍務料理。”

  謝氏不敢多問,收拾一下,匆匆起身退入後室。

  宮外一陣腳步聲,聞聲進來的是一位三十七、八歲的中年武將,乃是討逆司馬周泰,他身後跟著四名衛士。

  “主公,何事召喚?”

  周泰字幼平,是孫權最親近的心腹將領。孫權一見是他,心更定了三分,擺了擺手,道:“沒事,幼平,我適才偶做一夢,心中驚駭,故而失聲。”

  周泰見孫權神色怏怏,似乎十分不悅,想必此夢非吉。想了想,試探道:“呂征虜善解夢,不如請他來為主公一詳?”

  孫權道:“現在是什麼時辰?”

  “已近卯時(清晨5、6點鍾)。”

  “哦。”孫權笑了,“今日是霜降了。好罷,幼平,你去將子衡請來,另外,再令人請張公、東部也來。”

  周泰一怔:“請二位張大人麼?”心想:“這麼早,不知道兩位張老先生是否起床呢!”

  孫權忽然打個哈欠,復又躺倒榻上,四肢大張,不多時鼾聲已起。

  江東有兩位張姓元老,一位是張昭張子布,另一位是張?張子綱,張公、東部是孫權尊敬二老的稱呼。張昭年近半白,是前吳主孫策手下列第一位的重臣。在孫策遇刺而死,上下一片混亂之際,張昭首先向孫權行主臣大禮,敦請他克繼大位,穩定局勢,在擁立新吳主中立下大功。孫權非常感激他,此後便一直叫張昭為張公。張?則在去年被孫策派往許都獻捷求封,被愛才的曹操留在朝中,任職侍御史。直到今年五月,孫策遭刺,孫權成為新的吳主之後,曹操欺其年幼,任命張?為會稽東部都尉,令他返回東吳,覓機輔助孫權內附朝廷。張?年紀比張昭還大數歲,性格沉著穩重,善於諷諫。孫權為人性格開放滑稽,一向討厭禮法,但對張?也不敢輕乎,敬稱東部,與張昭類同。

  周泰不敢多問,立刻吩咐下去,去請三位大人。自己也退出寢室,關閉宮門,守在門外。

  一刻之後,外面腳步聲起,一個三旬左右的青年武將匆匆而入。周泰一看,鶡尾大冠,絳紅官服,腰系革帶,飾以金玉,左腰上佩著一個虎頭綬囊,正是征虜中郎將呂范。急忙施禮,低聲道:“呂將軍來得好快。”

  呂范還未答話,宮內孫權已道:“是子衡麼?進來吧。”

  外面二人互看一眼,都很詫異。周泰拉開宮門,呂范走入室內,應道:“正是為臣。”

  孫權躺在榻上,姿勢未變,只把臉側過來,示意呂范坐下,道:“昨夜夢惡,驚擾一宿,困乏不堪,且讓我再睡一會兒,再請子衡為我解夢。”轉過頭又睡了。

  呂范心下苦笑一聲,這位主子,性子可真夠怪誕的。

  自討虜將軍孫堅開始,孫家軍已歷三代。呂范年紀雖少,卻是最早追隨孫策江東起兵的心腹大將,和周瑜、二張、朱治齊名,並為前吳主孫策五大謀主,地位在程普、黃蓋、韓當等老輩宿將之上,深受信任。孫家江東兵中最驃悍善戰的三千飛月軍,就是他一手為孫策訓練出來的。

  今年四月,他率一軍在外征討,剛攻下鄱陽縣,就聽說了孫策死訊,他立刻率軍趕回奔喪,幫助張昭、周瑜處理軍政事務,平議朝野物非。孫權非常喜歡他,繼位後便不再放他外任,把他留在吳郡,為自己組建親軍——解煩營。

  呂范掃一眼臥睡的孫權,忽然想道:“這位新主,可也不是平凡之輩。決不會單單只為一夢。主公此時召見,必然有重大事件。不是西南,就是西北。”孫權自五月成為江東新主以來,安撫舊勳,提拔賢良,整頓軍治,獎勸農耕,各項舉措都是合拍符節,有條不紊,自張昭、周瑜以下文武重臣,無不心服。

  想定了這一節,心中便不再躁急,低下頭,忽然想起昔日主公孫策:“若是伯符此時召見自己,縱然三日未睡,也定會擺上棋盤,一邊對弈,一邊慢慢詢問解煩營訓練情況怎樣,將校士氣如何,弓弩可已夠用,冬衣是否齊備等等一連串的問題。肯定不會像仲謀這樣把臣屬招了來,晾在一旁,自己繼續呼呼大睡。”

  呂范忽然笑了,孫策怎會把自己招進寢室來問對軍政事務呢?

  和伯符比起來,仲謀實在還像是個任性的小孩子啊!

  然而……

  他奇怪地發現,把孫策和孫權比較半天,自己卻不知道更喜歡誰一些。

  正胡思亂想間,門外響起周泰的聲音:“張昭、張?二位大人到。”

  他聲音特別洪亮恭敬,遠非適才見到呂范時那種低聲親熱的情景。

  呂范一驚,猛地抬頭,正在想是否提醒孫權一聲,卻見孫權忽然挺身而起,片刻之間,冠服已齊,端坐於大榻之上,面容肅整,莊重道:“有請張公、東部。”

  呂范急忙也整冠理服,摸摸頭上的鶡尾,攏攏腰間的綬囊。

  孫權看看他,眨兩下眼,給出一個滑稽表情。

  呂范咧咧嘴,苦笑一下,心想:“怎麼這倆老頭子也來了?”

  孫權看他那無可奈何的樣子,忍不住一拍大腿,哈哈大笑。笑了兩聲,急忙忍住,向門外看去。

  室門大開,環?琅響,周泰引著兩位大人進來。

  孫權急欠身站起,道:“張公、東部。”

  那二位先生急忙施禮:“主公,急喚我等,不知有何重要軍情?”

  周泰給孫權披上一件纊袍,然後伺立在他身後。

  孫權讓從人給二位老先生看座,道:“昨夜我偶然做一噩夢,心中恐慌,不能安睡,特請張公、東部,還有子衡,一起來為我參詳解惑。”

  侍者獻上茶湯蜜水,各式點心。

  二張互相看看,又瞟了呂范一眼。張昭冷冷哼了一聲,厭惡地微微皺起眉頭。張?則取過一杯蜜水,低頭慢慢品啜。

  呂范目不斜視,故作不知。

  室內的氣氛有點尷尬。

  孫權心中全明白,這三個人有代溝。呂范是個美男子,人又年輕風流,平素服飾居處,不免就有些豪華奢靡,素來嚴整的二張,自然討厭這種人,不免要側目而視了。

  孫權比呂范更年輕,觀念更開放,心裡頗為呂范打抱不平,暗想:“你們是大儒,自律甚嚴,看不慣呂范的奢麗褲綺,倒也沒什麼。可是人家呂范勤事奉法,盡忠盡職,你們怎麼不去看看?”

  又停了一會兒,孫權見幾人還是都沉默不語,無可奈何,只好自己開口道:“三位賢卿,昨晚我剛睡著不久,就見有一赤龍蜿蜒而入,幻化人形,忽做人言,邀我去龍宮一游。我不及推辭,已被它夾挾而出,進入海底宮殿,那宮殿極其華麗,外飾金貝玉珠,內嵌象牙犀角。不久數名美女從後出來,彈琴獻舞,令我意馳神迷,不思往返。正樂間,忽然一將闖進殿來,他面丑如熊,身高過丈,遍體金甲,手舉長戟,大步向我走來。我見他來意不善,急忙起身閃避,那赤龍起身相斥,卻被他一戟刺倒在地。我沖出殿去,眼前卻有三道長長之急水撲面而來,正驚惶時,身後一聲長笑,那將沖了上來,揮動長戟,將那三道水流混攪起來。那三道水隨他戟勢盤旋而舞,忽然便消逝不見,連那將也一起不見了。我四下尋找回家路徑,發現自己身在田間荒地,身邊沒有一個人。此時對面忽然冒出一頭凶猛的野牛,怒吼著沖了過來,一角……正頂在我的心口。”說到這裡,他撫摸一下自己的前心,猶自有余悸未消的感覺。

  三臣凝神細想,過了半晌,張?道:“主公此夢十分奇特,?愚鈍,不知作何解。”

  張昭也搖一搖頭。

  孫權去看呂范。

  呂范仔細想了一會兒,忽然伏地稱賀:“恭喜主公,賀喜主公,此夢大吉。”

  孫權訝道:“哦?有何喜事,子衡快快解來!”

  呂范道:“請主公赦臣死罪,方敢盡言。”

  孫權道:“赦卿無罪。快起來講話。”

  呂范站起來,大聲道:“龍者,天子象征也!赤龍者,我大漢高祖也!今主公受赤龍相邀同坐,主有天子之相。……”

  剛說到這裡,張昭已怒而站起,戟指呂范:“呂子衡,爾怎敢出此大逆之言?”

  呂范橫他一眼,道:“子布大人,我不過就夢而釋,何罪之有?”

  張?急忙站起來,上來為二人解和:“一夢而已,二位不必爭執。”

  孫權對張昭如此發怒也不以為然,心想:“霜降之前,我君臣幾人借個由頭在內堂閒聊幾句,不過想再加深加深彼此的感情,你又何必這麼當真?要真的只為解夢,我要你們這倆老家伙來干嘛?”道:“是啊是啊,張公不必性急,且先聽子衡說完。”

  張昭須發皆張,怒道:“主公請恕老臣不能與此等無君無父之人共座。”掙脫張?的手,昂然下階出室而去。孫權向周泰使個眼色,周泰急忙跟著出去,派遣衛士送張昭回去。

  張?心念閃動,暗暗一歎,復又坐下。呂范哼了一聲,也自坐好,道:“主公,大水者,江也。那三道長長水流,臣揣摩良久,意似指廬江、江夏、江陵三郡。主公為三道大水圍困,卻得一熊將解圍,亦為吉兆。昔周文王夢飛熊而得子牙,此兆當指我主將得良將之助,破此三郡。”

  孫權微笑道:“果能如此,確是吉夢。”

  呂范沉吟片刻,道:“至於那凶惡野牛,……當是提醒我主防備劉表反噬,中其奸計。”

  張?淡淡盯著呂范的嘴,心想:“這廝倒能言善道,且看主公如何說。”

  孫權看張?一眼,緩緩道:“東部以為子衡之說如何?”

  張?本來想等孫權說出看法,再相機勸諫,此刻見孫權已先問到自己,心中只略一猶豫,便不多想,毅然道:“昔破虜公功業未遂,便為黃祖所害。此非僅家仇,亦為國恨,西擊劉表,破江夏,斬黃祖,?願隨軍出征。”

  孫權心想:“你跟張昭也差不多。”知道他堅決同意攻擊劉表一節,言外之意,對呂范所謂的“自己有天子之相”一節,恐怕就是堅決不同意了。正色道:“子衡所論赤龍之兆,只不過是我們幾人私室內宅的笑談罷了。”

  張?大喜,道:“當年破虜公為扶助漢室,率軍北伐,數場劇戰,破走董卓;討逆公忠壯內發,收合離散,平定江外,建立大業。二公高名遠播,功勞蓋世,臣在朝堂,陛下及眾臣也曾多稱二公之勳。”

  破虜公,便是孫堅,當年曾官拜破虜將軍;討逆公,則是指孫策,被漢獻帝封為討逆將軍。

  孫權聽他提起父兄事跡,心中忽然一陣惘然,這半年多來,自己身處這險惡難測的局面,艱難經營,心力憔悴,實在是苦不堪言。多麼希望父親兄長再復活過來,能繼續引導自己,做自己的主心骨啊!他默默念叨:“父親啊,大哥啊,你們在天之靈可知,沒了你們,我的日子是多麼難過啊!現在文武不和,諸郡未穩,大哥,你教教我,我該怎麼辦啊?”

  憂傷的情緒難以自抑,孫權碧目微闔,一時清淚猶如雨下,汩然不絕。他輕輕泣歎一聲:“東部是真識我孫家門閥之風氣的人啊!”

  張?是看著孫策、孫權成長起來的舊臣,見他如此傷心,想到他兄弟二人,都是年未及弱冠便不得不負起振興門閥、光大孫氏的重任,不禁也老懷感傷起來,流淚不止。

  呂范也被這悲戚的氣氛感染,想到知人善任的孫策以青年有為之身,卻意外中道崩殂,致令孫氏霸業成空,江東前途一片昏暗。蒼天對江東何其不公啊!也是忍不住熱淚盈眶,輕輕捂住面目。

  站在孫權身後的周泰莫名其妙,不知為什麼忽然大家都流起眼淚來,搖搖頭,急忙命人取來熱水白巾,請三人淨面。

  張、呂兩人互相看看對方的淚臉,想起舊日和衷共濟,一心輔佐孫策的情誼,忽然之間,彼此惡感大減,都覺心中似乎有一股細細的暖意,充盈胸際。

  孫權抹去淚水,神色堅定起來,忽然問呂范:“那廬江李術,可願歸還叛將宋定?”

  呂范道:“臣正要說此事,令使至今未回。”

  孫權道:“使者出發有多少日子了?”

  呂范道:“已整整四十七日。”

  孫權哼了一聲:“如此之久,便有兩個廬江那麼遠,也該回來了罷?”

  呂范道:“臣料他仍是以拖待變的想法,未必便還。”

  孫權冷冷道:“我對他仁至義盡,他竟敢再次拒絕我的命令?”

  呂范道:“李術不與吳郡溝交音信,已有半年之久。而他三拒主公之令,更是昭顯此人實在是心懷異志,非同尋常。以臣之見,應當速速派遣大軍征討,以防不測之變。”

  張?皺起眉,道:“李術不臣之心昭然若揭,確實該解決這個問題了。”

  呂范看看他,溫然一笑,從懷中取出一物,道:“臣已作好一表,預備主公發送曹公之用,請主公明裁。”

  孫權接過那表章,細看一遍,轉手遞給張?,暗想:“子衡果然周密,早已猜到我的心意。”

  四月,當孫策箭毒發作薨時,孫氏當時已掌了握會稽、吳郡、丹楊、豫章、廬陵、廬江六郡,東漢原本無廬陵一郡,孫策分豫章一半,設立此郡,故為六郡。孫權承兄基業,四方發書,各郡太守俱遵令返回吳郡奔喪,惟有廬江太守李術只派遣使者回吳吊唁。孫權以當時眾心未服,強行忍耐,沒有發作出來。兩個月後,江東情況粗定,恰逢長沙太守張羨背叛劉表,遣使告急。孫權令李術配合廬陵太守孫輔攻擊江夏,牽制荊州軍的力量。結果孫權的手書李術接是接了,但卻依然按兵不出,以致孫輔孤軍不敢輕動。張羨不久後便聽從桓階的建議,轉而向許昌稱臣,江東不肯來援是重要原因之一。孫權自覺失信於人,更因喪失趁機奪取荊南四郡的良機,心中怒極,已有出兵消滅李術之意。八月初,飛月軍上軍司馬宋定被部下告發貪污軍餉,派人捕捉時,已乘間逃脫,亡命而去。上個月,中護軍周瑜的細作發現宋定被李術收留,充任李的貼身衛士長,立即報告了孫權。孫權讓呂范去向李術索要,實際只是要試探李術的態度,麻痺他的心理。

  張?定睛去看那表,上寫:“書呈曹丞相大人,嚴刺史象昔為公用,卻為李術所害。此人凶惡,輕犯漢制,殘害州司,肆其無道,宜速誅滅,以懲丑類。今權欲討之,進為國家掃除鯨鯢,退為嚴刺史報塞怨仇,此天下大義,夙夜所想。李術畏懼,也許會向明公詭說求救。明公所居,阿衡之任,海內所瞻,願勿復聽受。”

  估計他看得差不多了,孫權道:“我欲引軍討逆,二位以為如何?”

  張?道:“李術殺害朝廷所派嚴象刺史之事,我當時在朝中就聽說了。此表一旦呈上許都,我軍進攻廬江時,曹公必不救之,李術死矣!”

  呂范提出異議:“廬江面對我軍,背靠曹公,曹公誠然不救,但若劉表出動江夏軍相援,奈何?”

  孫權微笑一下,道:“我早已修好一書,十日前令人送往長沙,請張太守務必再堅持一個月。我豫章、廬陵二郡的兵馬,即將出發相援。”

  張?和呂范都是一怔,齊道:“主公,我們當真要援助長沙麼?”

  孫權笑道:“不錯。長沙被圍,已過半年,江夏軍也快耐不住了罷!”悠悠看看二人,道:“此時不出兵,更待何時?”

  張?恍然大悟,原來主公打的是先驅虎吞狼、再鷸蚌相爭的主意,道:“主公高見,張羨若得我方承諾,必定堅決死守,縱然蔡瑁得江夏軍援助,也未必能短期攻陷長沙。那時,我軍擊滅李術,當無外憂。然後趁他們都已疲憊,再出兵南下,盡得其利。”

  孫權笑道:“東部深得我心。”忽然身體一挺,坐直了脊梁,正容道:“今漢祚中微,天下擾攘,英雄俊傑各擁眾營私,未見有撫危濟亂者。我已受朝廷封爵,當承父兄之業,為朝廷外藩。東部潤色此表,還請將我的意思完全表達出來。”

  張?道:“方今世亂多難,我主誠能繼父兄之志,聚兵吳會,則荊、揚可一,仇敵可報。然後據長江,奮威德,誅除群穢,匡輔漢室,功業可比齊桓晉文,豈止外藩而已哉?”興沖沖拿著那表章下去了。

  孫權看著他背影,沉思不語。

  呂范想了想,道:“主公,雖然長沙那邊暫時不必動兵,但也須得提前准備。臣以為此二郡兵馬,最好有一員大將統一指揮,日後出戰,方得無礙。”

  孫權嘿嘿笑道:“子衡莫非在吳郡呆厭了,欲自薦南行一趟麼?”

  呂范正色道:“若論單提一旅,援救危城,臣自知可任;若論乘間抵隙,破敵奪國,臣自知不行。”

  孫權一雙碧眼,緊緊盯著呂范:“那麼子衡心中,可有擔任二郡統帥的合適人選?”

  呂范應聲道:“有,會稽太守朱治。”

  孫權一呆:“君理麼?為什麼會是他?”心中暗暗佩服:“這個子衡,倒真敢推薦人。”豫章郡的太守孫賁、廬陵郡的太守孫輔,都是孫權的親伯父,原來跟隨孫策驅使江南,多立戰功,孫權見了他們,也是客客氣氣的,態度極其恭敬。常言說得好,疏不間親。二郡統帥這一重要職務,呂范竟然把這樣兩位孫家宿將置之不理,而推薦其他非孫氏的將領,膽色實在過人。

  朱治字君理,昔日是深受孫策倚重的江東五大謀主之一,現任會稽太守。

  呂范道:“我與君理共事多年,深知他的能力。其一,朱大人治軍嚴整,而性節儉,能與士兵共寒暑、勞苦、饑飽。他率領的軍隊,聞鼓聲則喜,聞金聲則怒。高城深池,士爭先登;白刃始合,士爭先赴。只有這樣的大將,才能深入未知領域,建立奇功;其二,他熟悉當地地理。中平五年(公元188),周朝、蘇馬等黃巾賊患熾烈,君理曾以司馬銜隨孫破虜入長沙、零陵、桂陽等三郡討之。因有功,升任行督軍校尉。若問長沙等郡情況,江東無人可比他更加了解了。”

  孫權忽笑道:“且慢。子衡,你可知道,我派去長沙送信的使者是誰麼?”

  呂范搖搖頭,心中茫然,不知道主公為什麼忽然說起這件事。

  孫權心中極其得意,用力一拍大腿,笑道:“便是君理之子,朱然。哈哈!”

  呂范驚得目瞪口呆,心想:“主公原來早知道我的第三個理由。”

  朱然字義封,原是朱治的外甥,後來才過繼給舅舅為子。他今年剛十九歲,去年就擔任了余姚長,一年間兩遷其職,先後任山陰令及臨川太守。每到一任,他總是首先率領當地之兵,出討山賊草寇。旬月之內,便將附近最猖狂的賊寇一鼓蕩平。然後才偃武修文,再談治理。江東上層人物對他都十分矚目,吳郡當地大族顧氏中以知人著名的顧雍曾說:“此子前途無量,日後必為軍中柱石。”

  孫權哈哈大笑:“君理此人性情,我很清楚。三年前,我十五歲時被舉為孝廉,便是君理的德惠。義封更是我的同學,他年紀雖小,卻是膽略過人,善出奇兵。小小年紀,已有大將風范,實為我江東後起之雄。子衡欲薦君理,其三當是他父子聯手出陣,珠聯璧合,萬無一失罷?”

  呂范思忖:“主公居然思慮至此,提前令朱然前往長沙,明裡為報訊使者,暗中實地查訪,真是高瞻遠矚,縱然伯符重生,也不過如此了。”心中敬佩萬分,拜伏於地,道:“我主英明。”

  孫權擺擺手:“子衡別來這一套,哈哈,你我是英雄所見略同。”

  他站起來,躊躇滿志道:“昨夜又得吉夢,可見是我東吳當起,孫氏將興了。哈哈,哈哈哈。”

  正在這時,周泰急步入內:“主公,周瑜將軍密奏。”

  孫權笑聲一歇,雙目青光一閃,看向周泰:“快拿上來。”

  周泰雙手捧上那卷封印的密函。孫權收拾臉色,雙手接過,立刻扯去印封,展了開來,急不可待地去看。

  呂范微微低下頭,撫摸著腰間綬囊上的虎須,心想:“主公對公瑾,真是十分敬重。”

  忽聽孫權失聲而呼:“什麼,江陵?”

  呂范聞聲抬頭:“主公,怎麼?”

  孫權深吸了一口氣,神情平靜下來:“沒什麼。嗯,子衡,你可聽說過龐統此人?”

  “龐統?”呂范一怔。

  “正是。此人字士元,據說乃是一位隱世的智者,號稱‘襄陽鳳雛’。”

  呂范微笑:“襄陽大隱無數。黃承彥、司馬徽、龐德公等俱是久負賢名。龐統乃龐德公之侄,智者之名,素未見聞。聽說他面丑牙利,肆無忌憚,善識酒,愛仕女,數年來欠債無數,這方面倒是名聲極大。”

  孫權手拈紫須,淡淡一笑:“這麼說來,也是一位趣人啊!”隨手把那奏卷扔在幾上。

  “趁著張公和東部都不在,來,子衡,咱們喝酒,喝酒,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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