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雅騷 作者:賊道三癡 (己完結)

 
mk2257 2012-2-26 09:05:24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508 918697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2:36
第二百一十一章 不可沽名學霸王

  青浦生員洪道泰回家見過父母妻兒後趕來陸府,這才得知倒董第一戰已經打過了,說道:「待我去看看那些董氏家奴——」
  那十二個董氏家奴和打行青手有的鼻青臉腫、有的頭破血流,有幾個臂骨都被打斷了,綁縛在門牆根下,哀哀叫痛,狼狽不堪。
  洪道泰一個個去辨認,突然大叫起來:「這人我認得,鼻邊有顆肉疣的。」找到一根木棒,劈頭蓋臉又是一陣打,洪道泰是文弱書生,沒什麼力氣,不然這一頓棍子下去都要打死人。
  張原等人都知道洪道泰曾被董祖常灌過馬糞,這個董氏家奴想必參與了灌馬糞,鼻邊有肉瘤,洪道泰記住他了,今日撞上,自然要狠揍出氣——
  楊石香道:「洪兄,我們分別去召集人,今日要向王縣尊討個公道,董氏家奴和打行青手堵門辱罵我青浦生員,縣尊大人都不聞不問,我們今日就要看看王縣尊如何處置董氏的這些人。」
  楊石香作為青浦生員的首腦,借這個機會讓王縣令見識一下他們青浦生員的勢力是很有必要的,王善繼新官上任,必須敲打敲打,晚明時地方生員聚黨成群,投牒呼噪,把持上官,影響政務,那都是很普遍的事。
  未時末,青浦生員二十餘人聚集到了陸府,眾人商議了一會,便成群結隊向青浦縣衙而去,陸氏奴僕推搡著那十二名董氏家奴和打行青手一起上衙門——
  就任青浦知縣才一個多月的王善繼在縣衙日見堂上聽了鄧班頭回話,得知那個打了董祖常的山陰才子張原也在青浦,皺眉道:「這麼說董氏的人就是這個張原打的了,他一個紹興秀才到我青浦境內打人,等下他來,本縣要質問他,看他如何回答!」
  鄧班頭道:「陸府內有七、八位生員在聚會,縣尊大人還要留意些才好。」
  王善繼以前在南京任佐貳官,沒有做過獨當一面的長官未領會鄧班頭話裡的意思,擺手道:「下去吧。」自顧查看本縣的錢糧名冊,州縣官前程全在錢谷刑名上,王善繼有心要在催科征比上做出一些政績——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聽得旌善亭那邊傳來喧鬧聲,聲音漸近似有大批民眾聚集而來,王善繼合上簿冊,大聲問:「廣場上何人喧嘩?」
  一個班役奔上堂來,稟道:「縣尊,來了一群秀才,還有大量民眾,有數百人。
  王善繼起身道:「這麼多人來做什麼!」步出日見堂,立在簷下,就見為首幾十名生員後面是大批民眾,高叫著「請縣尊大人作主,嚴懲侮辱本縣生員的董氏惡奴和光棍打手!」人情洶洶,民憤沸騰,加快腳步而來。
  王善繼吃了一驚忙問:「出了何事?出了何事?」
  這時已經有幾個胥吏聚在王善繼身旁,鄧班頭道:「縣尊,這都是本縣生員,竟有二十多人,靠左首的那個湖羅衫的年少書生就是張原。」
  王善繼凝目望去,見那張原一派溫文爾雅的樣子,腳下步子雖然邁得大,但依然從容也沒有像其他生員那般叫嚷像是來看熱鬧的——
  不容王善繼多想,這伙生員和民眾已經到了日見堂前陸韜、楊石香為首,陸韜作揖道:「治下門生陸韜見過縣尊大人。」
  楊石香、洪道泰、金伯宗、袁昌基等人也紛紛向王善繼作揖自報姓名,青浦生員有五百多人,王善繼上任之初曾在縣學召集諸生訓話,但哪能一一記認,只認得楊石香、陸韜少數幾個生員,王善繼問:「楊生、陸生,你們來此有何事?」
  陸韜便說了董氏家奴和打行青手砸門、朝宅裡拋丟石塊騷擾之事,楊石香在一旁道:「縣尊,陸府乃堂堂孝廉府第,陸氏乃本縣知名大族,卻被賤奴和光棍逼門侮辱,我等諸生,俱懷不忿,請縣尊大人嚴懲此等凶奴,全士人體面。」
  王翼善心道:「原來還是為的這事。」說道:「陸氏欠人錢物不還,債主逼門也是常事,本縣如何好包庇陸氏。」…
  張原一直冷眼看這王縣令,一聽這話,立知此人不是什麼老辣角色,當即朗聲道:「王縣尊容稟,華亭董氏誘使陸養芳參賭,致使其欠下賭銀六千兩,被逼以佘山六百畝雙桑林抵債,但大明律規定,凡參賭者、開賭場者,一經抓獲,不分首從,不論贓物多少,一律杖八十,現在這董氏竟派家奴和打手上門逼賭債,豈非藐視朝廷律法、藐視縣尊大人的威嚴、踐踏青浦士紳的尊嚴?」
  此言犀利,堂下諸生和民眾一齊鼓噪起來,要求嚴懲董氏家奴和打行青手。
  張原言話很有煽動性,王善繼心下暗惱,沉著臉道:「把那些人帶上來。」
  能柱、馮虎和陸氏家僕將董氏一干人推到堂下,王善繼一看,一個個鼻青眼腫、腦門血包,心想都打成這模樣了還要嚴懲,王善繼不知道的是,來縣衙之前董氏的這些人還被整了一下容,不然看著更狼狽——
  王善繼道:「諸位也都舂到了,這些人已遭毆打嚴懲,先收監,汝等都散去吧。」
  陸韜拱手道:「請縣尊大人當堂審案。」
  楊石香等諸生一起齊聲道:「請縣尊大人當堂審案。」聲震屋瓦。
  王善繼本想嚴詞拒絕,他堂堂正七品縣令,何時審案豈由得這些秀才支使,那青浦縣丞過來了,耳語道:「縣尊,莫犯眾怒,這伙生員聚集了如此多的民眾,顯然是有備而來,今日若不當堂審案,只怕不好收拾。」
  王善繼沉吟了一下,說了聲:「開堂審案。」轉身回到日見堂上高坐著,縣丞、主簿分坐兩旁,兩班衙役執著水火棍立於廡下,十二個董氏家奴和打行青手跪著,張原兄弟三人還有青浦二十餘名生員立在堂前,旁觀審案,陸韜是原告,靠前而立。
  事實原委其實都很清楚,就看王善繼怎麼處置董氏這些人,王善繼清咳一聲,問:「你們都是華亭董氏的家人嗎?」
  那個鼻青眼腫的董氏清客叫了起來:「縣尊,學生卜世程是上海秀才,萬曆三十年補的生員,請縣尊大人許學生站著回話。」
  王善繼便讓衙役給卜世程鬆綁,借題發揮,質問陸韜道:「這卜世程乃是生員,與你一般的功名,為何如此毒打他?」
  陸韜還未答話,張萼大聲道:「是我打的,我要進陸府,此人攔路,就爭執廝打起來,他打不過我,請縣尊大人明鑒。」
  張萼的紈褲氣勢很足,王善繼問:「你是何人,也是本縣生員嗎?」
  張萼這才作揖道:「學生山陰張萼。」
  一旁的楊石香補充道:「縣尊,這位張燕客公子是山陰張肅之先生的嫡孫,其父葆生先生乃是江南大名士。」
  張汝霖的名聲自不必說,張葆生的書畫收藏在江南也是極有名氣的,王善繼與京中曾與張葆生有一面之緣,既是兩個生員互相廝打,這事他這個縣令也不好管,便道:「汝等都是讀聖賢書的秀才,怎好動粗廝打—」
  那卜世程門牙被打落了兩顆,說話口齒不清,叫道:「王縣尊,不是廝打,是此人及其奴僕毆打學生,學生並未還手——」
  張原笑道:「自知理虧,挨打不還手,還算良知未泯,知道些廉恥。」
  堂上諸生都笑了起來。
  王善繼一拍驚堂木,喝道:「公堂之上不得喧嘩笑語。」不理那卜世程,繼續審問那幾個董氏家奴,那些董氏家奴不承認是賭債,說是陸養芳嫖宿喝花酒欠下的銀子——
  張原冷笑道:「華亭董氏還開了妓館嗎,那可真是財源廣進啊。」
  堂上諸生和堂下青浦民眾又是一陣哄笑。
  卜世程辯道:「是陸養芳向我董氏借的銀子,立有字據,上有陸養芳畫的押。」
  王善繼道:「將借據呈上來給本縣看。」
  卜世程支吾道:「借據在華亭,學生未曾帶來。」
  張原道:「全憑空口白話,就敢帶著打行的人圍堵舉人府第,砸門丟石頭,華亭董氏也太不把青浦士紳放在眼裡了吧。」…
  群情激憤,在場諸生紛紛要求王縣尊懲辦這伙董氏家奴和打行青手,堂下的青浦民眾也喊著「嚴懲董氏惡奴,嚴懲打行青手」,王善繼連拍驚堂木喝令不得喧嘩,卻彈壓不下。
  縣丞與主簿過來與王縣令商議,這情勢不懲治一下董氏的人無法平民憤,反正只是幾個董氏家奴,每人杖二十,遞解回華亭吧。
  王善繼心道:「也只好如此了,等下修書兩封與黃知府和董翰林說明此事。」
  張萼聽到判決董氏家奴和打行青手每人杖二十,認為判得太輕,大叫大嚷,要求重判,陸韜、楊石香等青浦生員也表示不服,王善繼實無應付此等情勢的經驗,只好改判每人杖四十,經此一事,縣丞、主簿都覺得這王縣令才幹不過如此,他們似乎可以攬點權——
  那董氏清客卜世程立在一邊看著同夥受杖,膽戰心驚,聽著一五一十的刑杖聲和滿堂此起彼伏的叫痛聲,嚇得面如土色,這時慶幸自己有頂頭巾,才免了這四十杖,以前他們也來逼債過多回,陸氏都是大門緊閉退讓,萬萬沒料到此行竟然這般悲慘,卜世程心道:「我得即刻趕回去見二公子,這張原來青浦了,一來就與董氏作對——」
  結結實實的四十杖打下來,個個屁股開花,這些惡奴和打手先前在陸府門前已經被痛打了一回,這時再挨四十杖,有幾個都打得半死了。
  王善繼命鄧班頭領著幾個差役押著這十二人去大黃浦碼頭,讓這些人回華亭,來到城南碼頭,卻見張萼帶著十來個健僕先行候在這裡,叫道:「且慢,還有一人未受杖責,豈能放過。」
  卜世程一聽這是針對他來的啊,口齒不清地叫道:「我有生員功名,我有生員功名。」
  鄧班頭制止道:「這位張公子,縣鏖已有判決,不得再用私刑。」
  張萼瞪眼道:「你這差役是不是青浦人,沒看到這些華亭惡奴欺負青浦人嗎!」
  鄧班頭知道這個張公子有來頭,不敢得罪,陪笑道:「張公奔,得饒人處且饒人,董氏的人都已經是遍體鱗傷了,張公子何苦小人們為難。」
  張萼道:「我張燕客做事就愛做絕,你們五個衙役,我每人給你們一兩銀子,算是給你們的為難錢,你們就裝沒看見。」
  行賄哪有這樣赤|裸裸的,沒等鄧班頭再多說兩句,能柱、馮虎二人已經衝過來揪住那卜世程按趴在地,掀開衣袍,剝下褲子,裸出瘦臀,張萼從一名陸氏奴僕手裡接過一根齊眉棍,親自行刑,一邊打那卜世程,一邊說道:「你以為投靠董其昌就能作威作福了?你以為你有頂方巾就沒人敢揍你了?」
  使勁打了十幾棍,突然一股奇臭瀰漫開來,卻原來卜世程屎滾尿流了,張萼將齊眉棍往黃浦江一丟,掩鼻疾退,笑罵道:「這傢伙是黃鼠狼成精啊,還有這功夫,罷了,我們走。」揚長而去。
  一個衙役對鄧班頭道:「這張公子還沒給銀子哪。」話音未落,能柱轉回來了,將五兩銀子交給鄧班頭,說道:「我家少爺言而有信的。」
  幾個衙役都是大喜,喝命董氏的人趕緊架起卜世程上船,速速離開青浦。
  張原、陸韜與青浦諸生回到陸府,卻不見了張萼,陸大有道:「燕客公子去城南碼頭了,說有事,帶了十幾個人去。」
  張原與張岱對視一眼,都是忍不住笑,他二人知道張萼的脾性,去年在山陰張萼就帶了一群健僕去追打董祖常,卻沒趕上,張萼氣憤難平,這回定然是趕去打那個董氏清客卜世程了,其實先前就痛打過,只是因為公堂上卜世程沒受杖責,張萼氣不過,定要趕去補打——
  陸韜進內宅向父親陸兆稟報今日之事,偏癱的陸兆右手拍著圈椅扶手連聲道:「打得好,打得好。」
  一旁的柳氏擔心道:「這些人回去會不會毆打養芳報復啊。」…
  陸韜道:「二弟是在松江府大牢裡,又不是董氏拘押的,而且有我陸府的人在那邊打點,二弟不至於受苦。」
  柳氏點頭道:「為娘最是擔心你弟弟,你要盡快想辦法救他出來才好,花費銀子是小事,保住人是第一。」
  陸韜道:「母親放心,兒子理會得。」
  陸韜回到前廳,張萼回來了,說起碼頭上的一幕,眾人狂笑,皆贊張萼有俠氣。
  張萼道:「那鄧班頭說什麼得饒人處且饒人,我卻是一個都不放過,絕不饒恕。」
  華亭的兩個生員翁元升和蔣士翹道:「今日真是大快人心,看來就是要聯合諸生向官府施壓才行。」
  張萼道:「這才懲治了幾個董氏家奴,算得什麼大快人心,哪日要把董祖常打得屎尿齊流才解氣。」
  這時已經是薄暮黃昏,二十餘位青浦諸生都留在陸府晚宴,酒過三巡,柳敬亭道:「諸位相公,在下已將董宦惡行錄編成說書,先說給諸位相公聽聽。」
  眾人便安靜下來,聽柳敬亭說書,從杭州來青浦的途中五日,柳敬亭時常獨自對著張原寫的那篇「董宦惡行錄」凝神思索,今日終於完成了改編,全部默記在心,這時疾徐輕重、吞吐掙揚地說出來,董氏父子和家奴的凶蠻奸惡、受害民眾的冤屈悲憤,入情入理,入筋入骨,讓人聽得怒氣勃發——
  張萼拍案大罵董其昌,華亭諸生翁元升和蔣士翹義憤填膺,二人向張原道:「介子兄,我二人明日先回華亭,聯絡諸生,待你們到華亭後一起向知府聯名控告董氏,要求懲治董祖源、董祖常和一幫董氏惡奴——」
  張萼問:「怎麼不提懲治董其昌?」
  翁元升道:「董其昌是致仕的翰林,難以治他的罪,能懲治他這兩個兒子和一幫惡奴就很不錯了。」
  蔣士翹道:「董其昌年已六旬,活不了幾年了,就讓老天爺來收他吧。」
  張原心道:「史載董其昌活了八十二歲,現在才六十歲,還有二十多年好活呢。」對柳敬亭道:「敬亭兄,你這說書無須直言董其昌父子的名字,可以隱其姓名,託言異世,這樣可以省些不必要的麻煩。」
  張岱點頭道:「介子說得是,反正具體的事一說出來,聽眾就都知道是董氏父子的醜事,無須明言姓氏。」
  柳敬亭知道張原、張絡這是為了保護他,張原他們有生員功名,而他柳敬亭只是一個流落江湖的說書人,若董其昌告他誣蔑士紳那他是要吃苦頭的,但柳敬亭卻並不畏懼,大不了再次隱姓埋名、遠走他方而已—
  張萼卻覺得說書時不直指董其昌父子的名字不解氣,張原向他解釋:「這就好比《金瓶梅》託言宋朝,其實風土人情、世態百相無一不指向嘉靖後的大明。」
  張萼最愛《金瓶梅》,喜道:「原來如此,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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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2:37
第二百一十二章 我有妙計值萬金

  五月十六日上午,金琅之、翁元升、蔣士翹主僕十人乘舟離開青浦回華亭,張原、陸韜等人到碼頭相送,張原道:「金兄,你們三人回華亭聯絡諸生還得小心隱蔽為上,暫時不要與董氏起正面衝突,避免遭受董氏打擊。」

  金琅之道:「我等理會得,介子兄何時來華亭?」

  張原道:「七日內必至。」

  金琅之道:「好,我必掃榻相迎。」

  送走了金琅之三人,陸韜領著張岱、張原、張萼去佘山察看陸氏桑林和棉田,這是張原提出要去看看的,張若曦也一起跟去,張若曦準備幫著夫君陸韜管理陸氏家族的桑田蠶織——

  佘山在青浦縣城以南十五里,那裡的六百畝桑林是陸氏主要的產桑地,還有五百畝的棉田,陸氏在佘山北麓有棉戶七十戶、蠶戶八十戶、織戶兩百二十戶,有花機、腰機、綾機、綢機這些織機共二百六十張,織機數居青浦第一,每年賣出棉布、綢緞上萬匹,陸氏出品的綢緞中有三分之一是採取了提花技術的精品絲綢,這種提花絲綢一匹能賣二、三兩銀子,陸氏蠶織業一年獲純利不下萬兩白銀——

  但自去年下半年以來,華亭董氏的家奴和打手不斷來佘山陸氏莊園騷擾,陸氏莊園的蠶戶、棉農也組織了青壯防衛,但這些打行青手多多少少有些武藝,又且心狠手辣,看到人多就跑,人少的就趕來廝打,莊園裡的蠶戶、棉農又不齊心,遇事不敢上前,致使陸氏去年的秋蠶和今年的春蠶飼養大受影響,現在都沒有足夠的蠶絲供應織機了——

  這佘山東南邊就是華亭縣地界,華亭董氏僱傭的打行光棍隨時可能來行兇作惡,莊園裡棉農蠶戶的女人小孩連出莊園大門都膽顫心驚。已經有蠶戶準備離開陸氏投奔青浦的其他家族了,這也正是董氏的居心所在,董氏就是要攪得陸氏莊園不得安寧。強逼陸氏讓出這六百畝桑林——

  張原、陸韜一行來到佘山北麓的陸氏莊園,張若曦與幾個僕婦、梅香進園去叮嚀棉農準備午飯,陸韜引導張原等人在莊園周圍參觀,陸氏有良田兩千多畝,一大半用於植桑種棉,養蠶種棉比純真種稻麥更能獲利,松江府是大明朝的棉都,號稱「衣被天下」,高收益的農作物種植很是普及。這也是江南雖然富庶但遇到災荒就會糧食供應不足的重要原因——

  仲夏的田野,翠綠一片,佘山西北一側山坡平緩。陸氏的桑林和茶園都在這裡,靠山頂是大片大片的竹林,臨近正午的陽光照射下來。山林青翠,恍如翡翠碧玉一般璨璨發光。

  陸韜道:「這山上竹林的蘭筍極有風味,所以佘山又名蘭筍山。」

  張原道:「這是好處所啊,貪得無厭的華亭董氏固然要圖謀侵佔。」

  陸韜道:「我陸氏的家業基本就在這裡了,若這六百畝桑林不保。那麼莊園裡的蠶戶、織戶就會散去,陸氏家業就敗盡了,這也是我父不肯用這六百畝桑林換我二弟出獄的原因,若只是六千兩銀子的話。我父還是會忍痛給的。」

  正說話間,只見山麓桑林那邊跑出一群採桑女,一個個唬得面無人色,跑得急,髮髻也散了。鞋子都跑脫了,背著的竹籃也拋棄了,一邊跑一邊喊著「救命啊——救命——」

  陸韜驚道:「怎麼回事!」急忙大步奔過去,陸大有等幾個陸氏奴僕趕緊跟上,張岱、張萼、張原兄弟三人還有能柱等四健僕,以及穆敬巖和穆真真父女也一起跑過去——

  就見那一群採桑女跌跌撞撞奔出桑林,見到陸韜等人,尖叫道:「大少爺,那伙光棍又來了,在追趕我們——」

  另一個採桑女見到陸韜少爺來接應,心下稍安,急忙尋看身邊的同伴,著急道:「大少爺,福貴家的小萍和連榮家的阿霞沒能跑出來,怕是被那伙光棍截住了,大少爺快去救她二人啊,那伙打行光棍都是畜生,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陸韜急命陸大有速回莊園召集人手帶上棍棒趕來,那些打行光棍都帶有棍棒尖刀,一般莊客空手是敵不過他們的——

  穆敬巖對張原道:「少爺,救人要緊,小人先趕去看看。」縱身一躍,扳斷一截手臂粗細的桑幹,手持桑幹大步往桑林中奔去。

  穆真真俯身從裙底摸出她的小盤龍棍,對張原道:「少爺,婢子去助我爹爹。」飛奔跟上。

  能柱、馮虎這張氏四健僕也跟著張岱、張萼、張原往桑林中去尋那兩個採桑女。

  陸韜問跑出來的那幾個採桑婦是在哪裡遇到的打行光棍?那採桑婦道:「在茶園那邊遇上的。」

  陸韜便追趕張原等人,一邊叫道:「介子,靠左邊,離此一里多路,茶園那邊。」

  穆真真聽到了,銳聲叫她爹爹:「爹爹,爹爹,往左邊一里有茶園,就在那裡。」

  穆敬巖在林中奔行如豹,跑出數十丈就聽到前邊有女子的驚叫聲:「救命,放開我,放開我——」還有男子淫邪的狂笑:「哥幾個今日有得樂了——」

  穆敬巖加快腳步,循聲飛奔過去,就見林中一小片空地上,七、八個喇唬圍著兩個採桑少女,其中一個採桑少女已被兩個喇唬按在草地上,少女青布裙被掀起,光光的兩腿亂踢亂蹬,死命掙扎,一個喇唬就狠狠抽了這採桑少女一記耳光,喝道:「再敢動就弄死你,大卸八塊!」

  「呼」的一聲,連枝帶葉的桑幹掃倒一個喇唬,穆敬巖大步過去,草鞋踩在那倒地喇唬的小腿上,「嚓」的一聲,將這喇唬的右小腿骨踩斷,廢了一個——

  另外幾個喇唬反應過來了,各執棍棒尖刀,還有兩個喇唬勒住那兩個採桑少女的脖頸,拖著往後退,一邊喝問:「你是什麼人。敢對我松江打行的人脫手,想死嗎!」

  穆敬巖二話不說,挺著桑幹穩穩的逼上去。三個持齊眉棍的喇唬怒叫著衝上來,棍梢帶著尖嘯,三棍分從三個方向朝穆敬巖劈落,穆敬巖往左急閃,避開左邊二人,手中桑幹格開右邊那一棍,桑幹前端陡然一轉,猛地挺出,正中中間那個喇唬的面門。扎得那喇唬皮破血流,若穆敬巖手中是哨棒,那麼這個喇唬的鼻樑骨已經碎了——

  穆真真隨後奔至。見爹爹已經與幾個喇唬交手,穆真真很聰明,見那兩個採桑少女被挾持。便悄悄從林中繞到那兩個喇唬身後,陡然躍出,小盤龍棍掃出,「啪」地一聲擊中左邊那個喇唬的左小腿骨,小腿骨的疼痛最是難忍。那喇唬痛叫一聲,身一蹲,用手撫小腿,穆真真手腕一旋。緊跟著又是一棍劈下,正中那喇唬腦殼,連帶挾持著的採桑女一起倒地——

  另一個喇唬大驚回頭。棍影掠閃,面門就已挨了一棍。鼻樑碎裂,鼻血狂噴,伸手去捂鼻子時時,挾持著的採桑少女被穆真真扯到一邊,穆真真手中小盤龍棍再次疾甩而出,掃中這個喇唬的右膝,這喇唬也倒了,雙手捂著臉哀嚎。

  那個被喇唬壓在身下的採桑少女尖叫著推身上沉重的軀體,驚嚇過度,手軟筋麻,一時推不開,穆真真過去一腳將那喇唬踢開,伸手拉起那採桑少女,撫慰道:「姐姐別怕,沒事了,沒事了。」

  穆真真繞到這邊救這兩個採桑少女這時,能柱、馮虎四人也已趕到,沿路折了樹幹做武器,與穆敬巖一起,片刻工夫,將六個喇唬全部打翻在地。

  其中一個採桑女性子頗烈,拾起一根齊眉棍,沒頭沒腦打那些喇唬,有兩個打行的喇唬還嘴硬說些威脅恐嚇言語,能柱、馮虎過來將樹幹猛捅他們的嘴,捅得滿嘴是血——

  張原兄弟三人趕到了,張萼道:「這麼不經打,全趴下了!」從馮虎手裡奪過桑幹猛抽那些喇唬。

  陸韜帶著幾個奴僕氣喘噓噓跑來了,那兩個採桑少女總算見到認識的人了,趕忙上前哭道:「大少爺,這些光棍,嗚嗚嗚——」

  陸韜問:「你們——沒傷著吧?」擔憂這兩個採桑少女被玷辱了身子。…

  穆敬巖道:「陸少爺,她們沒傷著,我們來得及時。」

  呼喝聲大作,陸氏莊園裡的蠶戶、棉農青壯執著棍棒鋤頭趕來了,有兩個漢子一邊跑一邊焦急地喊:「小萍——」

  「阿霞——」

  小萍、阿霞這兩個採桑少女叫著:「爹爹,爹爹。」跑到那兩個漢身前訴說方才之事。

  數十個莊客圍著那八個打行喇唬一頓狠揍,若非陸韜、張原喝止,憤怒的莊客就要把這八個喇唬就地打死。

  眾莊客用繩索把這八個喇唬綁了,拖死狗一般拖回莊園,這些喇唬並不知道昨日卜世程等人在青浦縣衙杖責之事,只是今日悶得慌,就到佘山這邊來欺凌陸氏莊客,遇到採桑女就追逐調戲,料想奸污一下也無妨——

  陸韜也不及用午餐,領著奴僕、莊客,將這八個喇唬押送到縣衙去,張萼帶著能柱、馮虎跟去看熱鬧了。

  張原留下,他還要參觀一下陸氏織戶和織機,來陸氏莊園的目的就是來看織機的,沒想到正遇喇唬作惡,據莊園蠶戶說,華亭董氏僱傭的這些光棍喇唬或隔三日、或隔五日,經常來莊園周圍騷擾,打人、搶劫、調戲婦人,無惡不作——

  張若曦氣得身子顫慄,說道:「華亭董氏卑鄙無恥,竟用這種下作手段侵逼我陸氏田產!」

  張原道:「姐姐不要氣壞了身子,華亭董氏該到惡貫滿盈的時候了,以後再不會有光棍喇唬來這裡為非作歹了。」

  用罷午飯,張岱、張原隨張若曦去織戶家參觀,張原對織機是一竅不通,但見陸氏織戶操作的織機頗為複雜,一張織機有四、五人操作,先有畫師在紙張上畫好花卉圖案,然後由織工在複雜的織機上將成千上萬根經線有規律地交互上下提綜,幾十種結線有順序地橫穿排列,作成一整套花紋記憶裝置,花本結好,上機織造,織工和挽花工互相配合,根據花本的變化,一根緯線一根緯線地向前織著,瑰麗的花紋顯現,這就是提花技術,張原是看得眼花繚亂——

  晚明科技相當發財,這從徐光啟的《農政全書》和宋應星的《天工開物》就能瞭解到,徐光啟是松江府上海縣人,鄉試時焦竑是其房師,現在應該是在翰林院裡任閒職,張原入京後應該就能見到師兄徐光啟了,宋應星是江西奉新人,前年九江生員黃默雷在大善寺求學時,張原曾向黃默雷探問宋應星其人,黃默雷卻說未曾聽聞,想必還只是個秀才,張原心道:「《天工開物》一書代表了中國古代科技最高峰,但到了清朝卻成了禁毀書,滿清入主中原造成的文明大倒退觸目驚心啊。」

  織不同質地的棉布絲綢有不同的織機,有的織戶專門使用綾機,有的是綢機,操作極是熟練,陸氏莊園的紡織業規模不算小,張原不懂織機技術,無法提出改良織機的建議,但他有後世的商業眼光,他問姐姐張若曦:「往年陸氏的棉布、絲綢都是如何銷售的?」

  張若曦道:「有布商上門收購。」

  張原道:「那與集市零售價格相差不少吧?」

  「零售」這個詞張若曦沒聽說過,卻也能明白其中意思,說道:「幾乎只有零售價錢的一半。」

  張原道:「這筆錢我們自己來掙豈不是好。」

  張若曦道:「陸氏在青浦和蘇州有幾間棉布鋪和綢緞鋪,但一年賣出去的並不多,主要還是靠布商大宗收購。」

  張原道:「我有個法子,可以讓陸氏的棉布和絲綢供不該求。」

  張若曦知道這個弟弟才智過人,忙問:「什麼法子?」

  張原笑道:「我這妙計值得萬金,豈肯輕易道出。」

  張若曦白了弟弟一眼,用威迫的語氣道:「快說!」

  張原道:「姐姐,我不是開玩笑,青浦陸氏用我這法子,不出十年,將富甲松江,弟不為私利,但或許將來有用到大筆銀錢的時候,姐姐和姐夫到時不要吝嗇。」

  張菲曦見張原神情嚴肅,也就認真起來,說道:「那等晚邊回城我與你姐夫一起來聽你的妙計,其實你要用錢,姐姐盡可以給你。」

  張原笑道:「我不是那麼好打發的,姐姐那麼點私房錢我還沒看在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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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2:38
第二百一十三章 財神范蠡是吾師

  姐弟二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好似張原小時候張若曦與他比賽互相瞪眼看誰先沉不住氣——
  午後天氣炎熱,張原看到姐姐嘴唇邊浸出幾粒細細汗珠,不禁「嘿」的一笑,展開手中折扇給姐姐扇涼,笑道:「看把姐姐汗都急出來了,我這妙-計還是先告訴姐姐吧。
  張若曦忍俊不禁道:「我才不急這事,現在要急的事太多,還不到急著求財的時候。」
  張原道:「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這事也是要慢慢做起的,華亭董氏那邊的事不要姐姐操心,弟與大兄、三兄會處置好。」
  張若曦歎道:「這回陸氏若沒有張氏幫扶,肯定是鬥不過董氏的,陸氏家業難保,你姐夫為人是極好的,只是臨事優柔寡斷,也沒有得力的人手。」
  張原道:「所以姐姐要多幫幫姐夫嘛,姐姐是女中豪傑。」
  張若曦抿唇微笑,眼波流麗,說道:「好了,你少吹捧我,說吧,你要姐姐怎麼做?」
  張原道:「其實很簡單,就是讓小利得大利,姐姐在青浦和蘇州的布店、綢緞鋪,先派得力家僕密訪那些手藝好的縫衣工,只要在陸氏布店、綢緞鋪購買衣料前來縫製衣物者,縫衣工每縫製一件就可以到陸氏店舖領銀二分,十件就是二錢,不要怕縫衣工謊報多報,縫衣工貪小利,只要他們得了陸氏布店的銀子,自然就會向顧客誇讚陸氏布美,,當然,陸氏的棉布、絲綢也的確要美,不能在質地上輸給別家,先拓展松江和蘇州的市場,再把商號開到杭州、南京去,嗯,山陰也開一家——」
  張若曦聽得雙眸發亮,這的確是很簡單的事,可怎麼就沒人想到呢!
  張原又道:「這需要陸氏的布店、綢緞鋪有個統一的商號,要在布匹機頭印有商號標誌,而且要密切監視集市上是否有人假冒陸氏商號的布匹和絲綢,對假冒偽劣要嚴厲打擊,這就需要與當地官府有良好的關係,所以說這個計策看似簡單,但真要實施起來並持續下去也不是容易的事,姐姐和姐夫要努力,官府方面,以後弟可以幫忙,若諸事順利,青浦陸氏十年內富甲松江不算難事,陸氏的布匹暢銷,可以逐步擴大桑林和棉田,招攬技藝精湛的織工,改進織機,提高紡織技術,讓陸氏商號成為江南第一布匹、綢緞商號,江南第一也就是大明朝第一了。」
  其實張原很想自己掌控這一切,但他山陰東張沒有這方面的基礎,白手起家不是不可以,但二十年、三十年他等不起,青浦陸氏蠶桑紡織本來就很強,稍加引導就會蓬勃興起,現在青浦陸氏基本是姐夫、姐夫當家了,也是自家人,值得扶持——
  張若曦怔立半晌,胸脯起伏,顯然很激動,忽然瞪著張原道:「小原,你這都是怎麼想出來的!」
  張原笑道:「讀書,多讀書,開卷有益,好學深思。」
  張若曦搖著頭道:「你現在不但八股文作得好,就連經商的事也精通了,真讓姐姐看不透。」
  張原道:「弟學的就是我古越先賢陶朱公范蠡『忠以報國,智以保身,商以致富,成名天下』,不過現在這個『商以致富』就讓給姐姐了。」
  張若曦很喜歡弟弟張原這意氣風發、從容自信的樣子,伸指虛點了一下張原額頭,說道:「那你是不是還想找個西施那樣的絕色美人相伴啊?」
  張原笑嘻嘻道:「閉月羞花,沉魚落雁,哪裡去找呢。」
  「好哇。」張若曦佯嗔道:「你還真存了這個心啊,難道那商氏女郎還不夠美嗎?」
  張原雙手合什求饒道:「開玩笑,開玩笑。」
  張若曦瞧了身邊的婢女一眼,輕聲道:「小原你也不要找什麼西施了,把你那王家師妹娶回來才是你的本事,我看那王師妹對你很有情意,還幫你讀了那麼多書,上回你自己也說你也喜歡她的對吧。」
  張原眉頭微皺,說道:「嬰姿師妹與我同齡的,也該談婚論嫁了,我哪能耽誤她。」…
  張若曦輕聲歎息,不再多說,領著幾個僕婦和婢女去慰問先前受到驚嚇的小萍和阿霞這幾個採桑女,見穆真真正與阿霞在說話,張若曦得知是穆真真從喇唬手中救下了阿霞和小萍,喜道:「小原還不知道真真救的人吧,等下我告訴他,讓小原獎賞你,我也要賞你。」說著,褪下右腕上戴的金摺絲手鐲,拉過穆真真的右手,給穆真真戴上——
  穆真真長這麼大沒戴過金銀首飾,垂眸看著右腕上那金燦燦的手鐲,忸怩道:「大小姐,婢子怎麼承受得起——」
  張若曦拉著這墮民少女的手道:「這有什麼承受不起的,有你跟在小原身邊侍候,我和母親都很放心呢。」
  那伙經常來騷擾作惡的打行喇唬今日遭到痛揍,莊園裡的蠶戶、棉農、織戶都是人心激昂,覺得受董氏欺凌的日子過去了,他們依舊可以過男耕女織的安生日子——
  張岱午後去佘山陸氏茶園看了看,不覺得這茶好,陸氏不做茶葉生意,這數畝茶園是供自家用的。
  黃昏時分,張若曦和張岱、張原回到青浦城陸氏大宅,陸韜和張萼也是剛從縣衙回來,那八個打行喇唬當堂挨了四十杖,已經收監,王縣令說將申報按察司將這八人充軍金山衛,金山衛就在華亭,倒是便宜了那八個喇唬——
  張原對陸韜道:「姐夫還要派人盯緊些,說不定董其昌一封書帖來,這八個打行青手就悄悄放走了。」
  陸韜道:「我讓陸大有派兩個人盯著——」
  張萼怒道:「這庸官若敢包庇董氏,就讓他做不成這官。」
  晚飯後,張若曦把弟弟張原和夫君陸韜請到書房一起說成立陸氏布匹、絲綢商號的事,陸韜聽了張原的設想,大喜道:「這個不難施行,這次若能救出二弟、保住佘山桑林,我與若曦下一步便依介子所言施行。」又道:「介子這次是等於救了我青浦陸氏,自家人不言謝,以後但有吩咐,無有不從。」
  陸韜與張若曦議定,以後陸氏布店和綢緞鋪就叫「盛美號」。
  這日柳敬亭並未隨張原去佘山陸氏莊園,他帶著一個侍僮,由兩個陸氏家僕陪著,在生員洪道泰開設的茶館裡說書,書名叫《黑白傳》,不直指華亭董氏之名,只說松江某宦,但那些茶館聽說書的青浦人一聽就知道說的是董其昌父子和其家奴,董氏與陸氏之爭早已傳遍青浦,昨日又鬧出大事,誰人不知呢?
  關於華亭董氏侵奪田產、欺男霸女之事,很多青浦民眾也有耳聞,畢竟青浦與華亭相鄰,但事不關己,都是姑妄聽之,可這時聽柳敬亭說出來,那感受大不一樣,聽到董氏欺負良善,就好比欺負到這些聽眾的親朋好友一般,讓他們揪心、讓他們憤怒,柳敬亭的說書就有這種感染力——
  從青浦縣城至華亭縣城水路近四十里,舟船順大黃浦而下不須一個時辰就能到,在青浦城南碼頭被張萼打得屎尿齊出的董氏門客卜世程與其他董氏家僕和打行青手乘船回到華亭時天已經黑了,十二人都被打得重傷,掙扎著到就近醫館療傷,一面托人去董府報信,過了半個時辰,董祖源和董祖常帶著幾個家奴趕來了,見卜世程等人一個個鼻青臉腫,幾乎都認不出來了,驚問出了何事?
  卜世程哭喪著臉道:「大公子、二公子,那張原到了青浦了,把我等打成這樣,又綁到青浦縣衙,那王縣令也不看董氏面子,將我等各打了四十杖,差點命都沒了。」
  又是張原,董祖常暴跳如雷,喊叫著要糾集奴僕打到青浦去——
  董祖源年近四十,不像二弟董祖常那般暴躁,示意二弟不要急躁,命卜世程把今日之事細細說來,卜世程便從圍堵陸氏大門說起,遇到張原兄弟一行到來,二話不說,上前就打,張氏兄弟的手下武藝高強,他們不是對手……
  董祖源忍著心頭怒火,見卜世程也裸著屁股在敷傷藥,便皺著眉問:「卜先生有生員功名,那王善繼竟敢對你行刑?」
  卜世程羞慚道:「王縣令倒未對我行刑,是那個叫張萼的惡賊帶著家奴追到碼頭,賄賂差役,再次將我痛打,還說只要是董氏的人他看到就要打。」
  不說董祖常氣得要發瘋,董祖源也幾乎氣炸了肺,說道:「這事必須要立即向父親稟明,父親去年饒過了張原沒有追究,這張原就以為我董氏可欺,今日竟這般毆打羞辱我董氏的人,人就是軟弱不得啊。」
  董祖常惡狠狠道:「這回定叫張原死在我手,打死他,隨便找個人頂罪便是,可以讓吳龍去找人。」
  卜世程道:「大公子,與張原在一起的還有三個華亭秀才,我認得他們,名叫金琅之、翁元升,還有一個是姓蔣的,這三人乃是張原一夥。」
  董祖源點頭道:「翁元升,我記下了,不會放過他們的。」對董祖常道:「二弟,你與我一道去見父親,看父親是何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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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2:39
第二百一十四章 高士邪僧房中術

  二十九歲時焚棄儒冠、絕意科舉的陳繼儒今年已是五十七歲,兩頰如削,清瘦如梅,頭戴竹冠,身著道袍,騎著一頭大角鹿來到董府門前,大角鹿樹杈一般的斜角上掛著一個布囊,囊裡有兩卷畫作,一卷是陳繼儒近日花重金購得的倪雲林名作《鴻雁柏舟圖》,另一卷是陳繼儒自己新近畫的《橫斜疏梅圖》——
  陳繼儒與董其昌是摯交,這次喜得前輩名家的畫作、自己這幅《橫斜疏梅圖》又畫得頗為得意,便從東佘山騎著大角鹿來到華亭董府,請老友董其昌品鑒。
  陳繼儒視這頭大角鹿如珍寶,此鹿原屬紹興鄉間一個老醫所有,那老醫將這大角鹿以籠頭銜勒,角上懸葫蘆藥甕,騎著鹿到處行醫,張汝霖見到了,以三十兩銀子買下這頭大角鹿,只是張汝霖肥胖,這大角鹿馱著張汝霖走數百步就要站住大喘氣,張汝霖便將這鹿贈送給陳繼儒,陳繼儒羸瘦,大角鹿馱著他不甚費力,可行數里,陳繼儒大喜,在杭州時,湖光山色,長堤深柳,陳繼儒竹冠羽衣,跨鹿行於西湖六橋、三竺間,望之如神仙中人,人稱謫仙,陳繼儒因自號「麋公」,這已是十年前的事了,張岱的對聯「眉公跨鹿,錢墉縣裡打秋風」就是那時的事情——
  大角鹿後面跟著一僮一僕,在董府門前陳繼儒下鹿時,那僕人趕緊上前扶持,陳繼儒取下鹿角上的布囊,吩咐道:「好生照看這鹿,尋些青草餵食它。」見董府裡走出一個青衣小帽的僕人,躬身道:「眉公——」
  陳繼儒看時。卻是宗翼善,以前是在畫禪室侍候的書僮,聰慧過人,陳繼儒也很欣賞他的書法,現在宗翼善長大了,卻成了應門的賤役,陳繼儒聽說過宗翼善與張汝霖之孫交往之事,因為董祖常與張汝霖之孫有仇怨。就故意懲罰宗翼善服此賤役——
  陳繼儒搖了搖頭,說道:「翼善,等下我為你在董公面前求個情,以你之才,在這裡應門。我都看不過眼。」
  宗翼善苦笑道:「多謝眉公,不用費心了。」心道:「董氏父子恨我入骨,若不是我已是名聲在外,而且董祖常還要留著我以便時常羞辱我,說不定我已被董氏的人弄死,主人打死奴僕雖然也是有罪的,但弄個暴病而亡又有何難。」
  陳繼儒將布囊讓小僮捧著,甩甩袍袖。隨宗翼善進到董府,早有董氏家僕入內通報,在門廳稍等了一會,董其昌迎了出來,笑道:「仲醇兄,是否又有得意佳作要我賞鑒?」
  陳繼儒道:「新得了倪雲林一幅畫軸,願與玄宰兄同賞。」
  陳繼儒與董其昌是同鄉,董其昌比陳繼儒年長三歲。二人同一年補縣學生員,數十年的交情了,董其昌在陳繼儒二十九歲告別科場後的次年鄉試高中,隨即春闈連捷,在書畫上的名聲也逐漸蓋過陳繼儒,這世道,科舉是第一能揚名的。科舉能高中,書畫亦精擅,自然名揚四海——
  董其昌將陳繼儒迎進玄賞齋,玄賞齋收羅有大量的歷代名家書畫真跡,鍾繇的《還示表》、《力命帖》。董源的《瀟湘圖》、《雲山圖》、范寬的《溪山行旅圖》、《雪山圖》,還有不少蘇黃米蔡的真跡和大量元明名家書畫,收藏之富甲於江南。
  作為元四家之一的倪雲林的畫作是董其昌極喜愛的,展看陳繼儒帶來的這幅《鴻雁柏舟圖》,董其昌先不看題鑒,只看畫作,說道:「此畫蒼涼古樸,靜穆蕭疏,當是倪瓚五十歲以後的作品。」
  陳繼儒笑道:「玄宰兄目光如炬,倪雲林四十八歲後信奉全真教,這正是他信教以後的畫作。」
  董其昌道:「倪雲林枯筆干墨,不求形似,極簡極淡,蕭散超逸,此等境界,我不及也。」吟道:「姑蘇城外短長橋,煙雨空濛又晚潮。載酒曾經此行樂,醉乘江月臥吹簫。」
  陳繼儒微笑道:「兄博聞強記,倪雲林石湖詩信口能誦,弟佩服,以兄今日名聲,已遠勝倪雲林。」…
  董其昌連連擺手道:「豈敢豈敢,仲醇不求功名,潛心書畫,後世評價當在愚兄之上。」
  陳繼儒笑道:「後世名聲誰能知道,只知官高即是仙。」
  董其昌道:「我與仲醇一樣是平民百姓,官高在哪裡!」
  陳繼儒一笑作罷,將自己的《橫斜疏梅圖》給董其昌看,董其昌熟視良久,讚道:「仲醇畫梅,點染精妙,已是一絕,這幅更如潑墨狂草,卻自有法度,既豪放又嚴謹,直率之氣彷彿暗香浮動。」
  陳繼儒心下甚喜,董其昌的品鑒是極有眼力的,正能點到他的得意處——
  這對老友在玄賞齋品書論畫直至黃昏時分,董其昌要留陳繼儒用晚飯,陳繼儒婉辭道:「不用了,乘此夕陽殘照,跨鹿回佘山正好。」
  董其昌夜裡還有事,也不強留,殷殷送出府門,陳繼儒看到應門的宗翼善,便對董其昌道:「玄宰兄,這宗翼善小有才,往日過錯責罰一下也就行了,讓他回書室侍候吧,不然我來貴府見他應門,總是心下不安,太屈才了。」
  董其昌笑道:「好說好說,仲醇為他說情,我豈敢不從。」
  看著陳繼儒跨上大角鹿,帶著一僮一僕離去,董其昌反身回府,走過宗翼善身邊時,冷笑一聲,說道:「從明日起,去清掃馬廄,莫在這裡現眼。」
  宗翼善就知道陳眉公為他說情會適得其反,果然,但為了老父老母,他還得忍,垂首應道:「是」。
  ……
  戲鴻堂兩層三楹,兩側還有曲房密室,是董其昌閒居養性之所,堂前花木扶疏,半畝小池引來活水清漣。荷葉田田,荷花盛放,在樓房透出的隱隱燈光和朦朦月色下宛若圖畫——
  如此良宵美景,董其昌卻沒有題書作畫的雅興,而是一腔淫興,美其名曰養生,董其昌作畫是在畫禪室,品鑒收藏是在玄賞齋。而這戲鴻堂則是董其昌修煉房中術的地方,兩邊曲房密室住著二十多個美姬艷婢供其淫戲采戰,本來這戲鴻堂是絕不許外人踏入的,但今夜這裡卻有一個外客,還是個僧人。碩大的禿頭油光锃亮,在燭光下顯得尤為觸目——
  這僧人姓陳,名賓竹,法號虛凡,是上海一位姓康的吏員為奉承董其昌特意引薦來的,和尚陳賓竹無度牒、無僧籍,自稱已百歲高齡,但看模樣也就三、四十歲。康吏員在董其昌面前盛讚這異僧采戰術甚奇,不須力氣運動,陽物自能呼吸伸縮,采戰時能令婦人攤手瞑目、快活欲死,這讓年已六旬體力衰退的董其昌很是動心,便將這異僧陳賓竹請到戲鴻堂,待為上賓,請教養生術——
  自稱百歲神僧的陳賓竹說道:「老衲看董施主氣色。想必平日還要用些藥物助興吧?」這個不用看氣色,單看董其昌一大把年紀有這麼一大群姬侍就知道不服藥不行——
  董其昌道貌岸然道:「不瞞大師,董某自五十歲後常服固元丹、百戰膏。」
  陳賓竹道:「服藥就落了下乘,而且久服也無效。」
  董其昌深以為然。
  陳賓竹又道:「老衲有傳至西域的秘術,修習之後,不但夜御數女不倦,更能益壽延年。」
  董其昌恭恭敬敬道:「正要向大師請教。」
  陳賓竹看著戲鴻堂上燕瘦環肥的艷姬美婢。早已色心大動,說道:「我有妙法,不可言傳——」
  董其昌略一沉吟,這些艷姬美婢並非他的妻妾,在房中術而言只是鼎爐而已。既是鼎爐,何妨讓這僧人一用,他也好從中學習到異僧秘術,那被僧人污過的鼎爐到時趕出戲鴻堂便是,便道:「這裡有七女,請大師任選一人。」
  在一邊侍候的七個美婢面面相覷,一個個都往後縮,生怕被這和尚選到,卻聽這百歲高僧說道:「若只一女怎顯得出老衲這西域秘術的神奇,三個吧。」
  董其昌眉頭微皺,隨即展顏道:「那好,畫眉、驪珠、玉墨,你三人侍候虛凡大師。」…
  七個美婢中立即跪下三人,哀求道:「老爺,婢子只侍候老爺——」
  董其昌和顏悅色道:「好生侍候大師,每人賞銀一兩——」,聲音一沉,說道:「若敢忤逆不從,定要痛加責打,罰為灶下婢。」
  那三個婢女不敢作聲,她們都是十二、三歲入董府的,一直都是侍候董老爺一個人,現在卻要她們侍候這和尚,當然不情願,她們雖是低賤婢女,也是有羞恥心的,但老爺既然開口了,她們哪敢不從。
  異僧陳賓竹對那三個婢女笑道:「莫要不情願,待你們嘗過老衲的手段,包管你們如登仙境,樂此不疲。」
  董其昌聽和尚這話頗為淫邪,不像是有道高僧說的話,不過他董其昌也不是向這和尚請教佛理禪機的,而是學其房中術,含笑道:「那就請大師示現神通如何,請到這邊曲房——」
  這時,聽得樓下有婢女揚聲道:「老爺,大公子、二公子要見老爺。」
  董其昌怒道:「我沒吩咐過嗎,此時不許打擾!」
  樓下婢女戰戰兢兢道:「回老爺,大公子說有大事,派去青浦的卜先生被一個叫張原的人痛打了。」
  董其昌又驚又怒,又是這個張原,往年的舊債沒清算,又敢欺負到我董氏頭上了,應道:「讓他們進來。」
  百歲淫僧陳賓竹叫了一聲:「董施主——」
  董其昌暫時沒有心情探討房中術了,說道:「明日再向大師請教。」見陳賓竹臉有不豫之色,又道:「畫眉,你先侍候大師。」左右不過一個婢女,就送給這和尚又值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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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其昌書畫雙絕,並不影響他私下要學房中術,就是這樣。(未完待續)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2:40
第二百一十五章 草包

  董祖源、董祖常兄弟二人上到戲鴻堂二樓,董祖常叫道:「父親,正是我們一忍再忍,才有今日之禍!」
  董其昌沉著臉道:「怎麼回事,你們細細說來。」
  董祖源便將門客卜世程領著家奴去青浦討債卻被張原和青浦陸氏的人痛打之事一一說了,董其昌用力一拍身邊小案,案上盞碟亂跳,怒叫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董祖源道:「父親這次若不能嚴懲那張原,我董氏在松江都顏面無存了,卜世程堂堂生員,托庇在我董氏門下,竟遭當眾毆打,這分明是打我董氏的臉。」
  打了卜世程的屁股就等於是打了董氏的臉,這話著實可笑,但董氏父子三人並不覺得,董祖常道:「張汝霖的兩個嫡孫這次也隨張原一道來了,張岱和張萼,在碼頭打卜世程的就是張萼。」
  董其昌點著頭道:「山陰張氏要為青浦陸氏撐腰,與我華亭董氏勢不兩立了。」
  董祖源看著父親董其昌的臉色,問:「父親可有應對之策?」
  董其昌道:「吩咐下人備轎,我先去見黃知府。」
  董其昌怒沖沖離了戲鴻堂,忘了還有一個百歲高僧陳賓竹留在這裡,這和尚是色中餓鬼、花裡魔王,董其昌一走,這戲鴻堂二十多個麗姬美婢豈不都是給他準備的了,董其昌原本安排了婢女畫眉侍候他,他卻嫌那畫眉歲數偏大、不甚美艷,一把拽了另一個年少貌美的麗姬就往廂房拖去,那麗姬叫嚷起來,這淫僧恐嚇道:「你家老爺甚是敬我。請小僧來就是為了修習房中術,你若不從,只消小僧說上幾句話,必將你痛打,你信是不信?」
  在這些麗姬美婢面前,這和尚也不自稱老衲了,這年少麗姬見董老爺先前還讓畫眉、玉墨三人侍候和尚枕席,對這和尚果然相敬,被和尚三言兩語嚇住。不敢堅拒,讓這和尚半拖半抱擁進了廂房密戶——
  戲鴻堂上其他麗姬婢面面相覷,卻又忍不住好奇,那畫眉被和尚棄用,很有些羞惱,輕笑道:「且看這禿驢怎麼耍弄,莫要得馬上風一命嗚呼才好。」
  ……
  松江府衙,知府黃國鼎正與小妾在燈下小酌,去年董祖源送了他兩個美婢。其中一個尤得黃國鼎寵愛,便納為妾侍。黃國鼎貪杯,每日睡前都要喝上兩杯徽州白酒,卻聽僕婦來報,董翰林董老爺求見,黃國鼎皺著眉頭。心道:「董老師夤夜來訪,只怕又有麻煩事。」
  黃國鼎對董其昌屢屢干說囑托也是不勝其煩,但一來華亭董氏是松江大族,二是董其昌是他鄉試時的房師,他拒絕不得,做地方官也不易,總得借一方之勢得罪另一方。對於黃國鼎而言當然是寧得罪小民不得罪董氏了——
  黃國鼎見到董其昌,口稱老師,說道:「老師有事遣人吩咐學生一聲便是,何必夜裡還親自來。」
  董其昌唉聲歎氣。將卜世程之事說了,黃國鼎道:「王知縣對老師甚是敬重,上任之初不也拜訪過老師嗎,何以今日行事這般顛倒——老師莫要心焦,明日我派人去問他。」
  董其昌道:「張汝霖的三個孫子都到了青浦,青浦陸氏與山陰張氏是姻親,王善繼畏懼張汝霖,以為我董氏好欺,故而如此。」
  黃國鼎會試時的座師是李三才,李三才與顧憲成、高攀龍關係密切,東林黨人趕走了李廷機,力主李三才入閣,但朝中派系複雜,李三才一時也未能順利入閣,而那李廷機便是張汝霖的老師——
  黃國鼎冷笑道:「李廷機已辭官回福建,浙黨還有什麼可倚仗的,王善繼不至於如此蒙昧。」又道:「張汝霖的族孫張原近來聲名雀起,有焦太史、黃寓庸賞識,據說還與杭州織造太監交情匪淺,莫非浙黨要借宦官來爭取上位,張原年幼,其背後怕是另有主謀者。」
  董其昌嘲弄道:「張汝霖還是不甘心終老林下啊,那個張原,少年成名,輕狂自大,早晚會吃苦頭的。」…
  二人又密議了一番,董其昌告辭,回到府中,這才想起戲鴻堂還有個精擅房中術的百歲神僧,匆匆趕去,卻見那和尚把戲鴻堂三個最年輕貌美的麗姬都弄到床上去了,董其昌很是惱怒,但也不好發作,暫時沒心情修煉什麼房中術,叫來奴僕把這和尚送到府中客房安置,不許這和尚到處亂走——
  ……
  張岱這次來松江,除了助張原對付董氏外,還想拜訪陳眉公,原以為陳繼儒還住在小昆山,十七日午間偶然聽陸韜說起,才知陳繼儒已買地東佘山,築「東佘山居」,距離佘山北麓的陸氏莊園只有四、五里,張岱道:「早知眉公就在東佘山,我前日就去拜訪了。」問張原、張萼:「燕客、介子,明日一早與我去訪陳眉公如何?」
  張萼問:「是錢塘縣裡打秋風的陳眉公嗎,我不去。」
  張原道:「我陪大兄去。」陳繼儒是董其昌好友,在倒董之前若能得到陳繼儒的賞識,這對董其昌是一大打擊,陳繼儒除了能書善畫之外,更嗜好圍棋和清言,所謂清言,便是《菜根譚》那樣關於人生感悟的妙語格言,現在《菜根譚》尚未面世,而張原卻早已熟讀熟記,至於圍棋,張原覺得自己可以與晚明圍棋好手較量較量,當然,如果是林符卿、過百齡那樣的大高手,他肯定是下不過的,他的棋力在後世大約是業餘四段——
  這日傍晚,楊石香請張原兄弟三人去他府中赴宴,楊氏也是青浦大族,家裡開有書坊和造紙坊,松江譚箋也是很有名的文房用紙,酒席間楊石香又提起請張原選評八股文集子之事,張原問:「石香兄文稿收齊了沒有?」
  楊石香道:「松江三縣諸生共五百篇制藝,早已收齊。」
  張原道:「那就把稿子交給我,我必在離開松江前選評妥當。」
  楊石香大喜。
  正飲酒間,陸大有匆匆來報,說王縣令把那八個打行光棍悄悄放了,被陸氏奴僕在城南碼頭截住,來接應這八個光棍的還有華亭打行的四個青手,碼頭上一場鬥毆,一個陸氏奴僕被打行青手用尖刀刺成重傷,所幸穆敬巖趕到,打行十二人有六人乘船逃脫,另六個抓住了——
  張萼大怒,罵道:「那狗官還真敢放人啊,他是董其昌養的狗嗎!」
  張原道:「立即召集青浦諸生上縣衙,且看這王縣令如何作答。」
  洪道泰、金伯宗等生員聞訊趕來,與陸韜、楊石香和張氏三兄弟一道上縣衙討公道,陸氏奴僕押著那六個打行光棍,那個被刺成重傷的陸氏奴僕經過醫生緊急施救,止住了血,性命是保住了,這時一併抬著上衙門——
  青浦縣城的民眾這兩日聽柳敬亭說書,對華亭董氏的惡行正是義憤填膺的時候,聽說王縣令放走了行兇的打行青手,頓時民怨沸騰,紛紛跟隨陸氏一行來到縣衙請命——
  那青浦縣令王善繼十六日傍晚接到黃知府手書,黃知府在信中問及昨日董氏門客卜世程挨打的事,王善繼寫了一封長信向黃知府解釋,說青浦陸氏又抓了八個華亭打行的人,向黃知府請示如何處置?
  王善繼寫好信,連夜派人送去松江府衙,十七日午前,黃知府派人來讓王善繼把這八個打行光棍釋放了,王善繼便在晚邊趁著夜色放了那八人,心裡略有隱憂,二鼓時分,聽得縣衙前一片喧鬧,就知不妙,急忙叫人把縣丞和主簿都請來,出到日見堂外一看,月光下人頭攢動,約有數百人,六個鼻青臉腫的打行青手跪在最前面,不斷有人向這六人吐唾沫、丟砸石塊——
  陸韜上前向王善繼施禮,質問王縣令為何私自釋放八個打行光棍,以至於這些光棍在碼頭再次行兇,將他的一名僕人刺成重傷?
  王善繼無言以對,堂外民眾紛紛鼓噪,有那躲在後面的民眾便趁亂罵王善繼,堂前差役大聲呵斥也彈壓不住,王善繼又羞又惱,說道:「那八名人犯是華亭人,自然要押回華亭審問。」
  張原道:「王縣尊是青浦的父母官,要愛護一縣百姓,若這些打行光棍是在華亭傷了青浦的百姓,那當然由華亭縣衙處置,但這八人是在青浦境內騷擾侮辱青浦民眾,何以青浦縣不管,卻要交由外縣管?更何況這八人根本就不是押回華亭審問,若是押解,何以不見官差?」
  張萼怒叫道:「這分明是收受了華亭董氏的賄賂,包庇兇犯,完全不顧青浦百姓死活啊。」
  堂外民眾譴責聲一片,王善繼面皮紫漲,承受不住這巨大壓力,說道:「是府尊大人要本縣放人的,你們有理與府尊理論去。」
  匆匆忙忙趕到的青浦縣丞和主簿聽到王縣令這麼說話,二人對視一眼,心想:「這王善繼是個草包,無用的書生。」
  張原道:「如此說青浦百姓有冤屈縣尊大人是不能為民作主申冤了,那麼這六個抓回來的打行光棍該怎麼處置,請縣尊大人發話,是不是讓我等連夜押著這六人去府衙?」
  青浦縣令王善繼進退失據,十分狼狽。
  ——————————————————(未完待續)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2:41
第二百一十六章 癲狂

  單獨一個生員是不敢在地方長官面前這般放肆的,但一群生員,而且這群生員身後還有大批民眾,那情形就大不一樣了,眾人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群情激憤,兩個為佐貳官多年的縣丞和主簿起先是冷眼要看王縣令笑話,但見人情洶洶、惡語不斷,再不抑制的話只怕會釀成不可收拾的局面,便與王善繼商議了幾句,王善繼無奈之下只得承諾將那六名打行光棍再次收監,並好言安撫陸韜與一眾生員,保證要嚴究這六名光棍背後的指使者
  既已達到目的,陸韜、張原也就適可而止,不然的話若讓身後那些民眾鬧騰起來,把縣衙給砸了、把王縣令給打了,痛快是痛快,但事後追究起來他們也難逃罪責,民眾的力量如洪水烈火,引導不好自己先遭殃,而且張原的目標不在青浦,這個王縣令小小敲打一下便可,不為已甚,所以與姐夫陸韜和楊石香等人都幫著勸解民眾散去,直至三鼓時分,青浦縣衙終於恢復了平靜。
  王善繼留縣丞、主簿還有刑房典史、縣學教官一起議事,決定先把才纔之事向黃知府和按察分司稟報,那六個華亭光棍先拘押著,看按察分司如何回復,是充軍還是押解松江府審問,都得按律法來辦,再不能因為黃知府一封私信而把人犯無罪開釋了——
  那六個在青浦碼頭逃脫的打行青手連夜回到華亭,急急忙忙去見松江打行的頭領吳龍,這吳龍手下有兩百餘名青手,與董祖常勾結,開場賭博,宿娼買奸,挾制良善,以暴凌寡,無惡不作這些光棍青手進衙門是尋常事,也不怕挨打,但為董氏辦事挨打卻是頭一回,而且三日之內兩次被打有六個人還關在青浦縣牢裡放不出來,這讓吳龍又驚又怒
  吳龍三十多歲,模樣並不高大魁梧,但矯健結實,拳腳槍棒嫻熟,原以教人習武為業,聚起一幫弟子後就成立了打行受雇為他人報私仇、誑騙偷盜「撞六市」、設局陷害他人謀財等等,還有就是代人挨打,因為官府追賦急迫,有些裡甲戶首完成不了賦稅,就要挨杖,卻可以僱人挨打,這也真是奇事,打行的人掙的也是辛苦錢哪但自從結交上了董翰林的兒子,打行青手們早就不干代人挨打這種賤業了,而是專職打人——
  吳龍手下有個武藝出眾的青手名叫汪大錘怒道:「大哥,乾脆叫上弟兄們衝到青浦去,把陸家給拆了吧,讓青浦人見識一下我華亭打行的厲害。」
  吳龍現在也是腰纏萬貫的財主了,不會像一般光棍喇唬那樣魯莽冒失,說道:「不要急,這時夜已深,明日我與董二公子商議一下,弟兄們的仇是一定要報的,不然的話我打行的人以後怎麼在松江立足。
  次日一早吳龍便去董氏豪宅見董祖常,董祖常一聽勃然大怒,也不及告知其父董其昌,自去拜會松江知府黃國鼎,黃國鼎這時也接到了青浦縣令王善繼連夜送達的文書,正覺得事情棘手這董祖常還叫嚷著要嚴懲青浦陸氏、要抓捕張原,這讓黃國鼎很不快,將案頭一張折好的有些殘破的松江紙遞給董祖常道:「世兄,趕緊將這個給董老師看,此事非同小可,是衙役方才從申明亭上揭下來的。」
  董祖常見黃知府避而不談懲治陸氏卻給他一張破紙,心下也是惱怒,說道:「這紙頭等下就去給家父看,但陸韜與張原指使人打傷我董氏門客,還把人抓回去,府尊大人若不嚴懲,恐難服眾。」
  黃國鼎淡淡道:「青浦王知縣已有文書到,那六個人已被關押進縣牢,一時不便釋放,世兄先把這篇貼文給董老師看,本府午後有暇會親自上門向老師說明。」
  董祖常只好辭出,未達到目的很是惱火,展開那張破紙看了一眼,寫的什麼「人心險於山川,難於知天,天猶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而人者厚貌深情——」,標題是《書畫難為心聲論》,董祖常憤憤道:「莫名其妙,給我父看這破紙爛文作甚,分明是搪塞,難道黃國鼎也怕那山陰張氏?」…
  若不是黃國鼎一再叮囑要把這貼文給董老師看,董祖常很可能隨手就丟了,這時只好耐著性子來到父親這邊府第,董祖源、董祖常、董祖和各有豪宅,未與父親董其昌住在一起,但相距都很近,屋舍千間,連街接坊,董祖源去年來還在長生橋畔大興土木建新宅——
  董其昌一早在畫禪室練筆,這是他幾十年的習慣了,董其昌十七歲時參加松江府試,因為書法不佳未能取府試案首,從此發憤臨帖,從魏晉的鍾、王到唐朝的顏、柳,從五代楊凝式到宋代的米芾,臨帖甚勤,終成一代書法大家,如今年已六旬,每日依然要以大楷書寫千字文一百字,這日剛寫罷全篇,兒子董祖常來了,氣忿忿說黃知府不肯嚴懲青浦陸氏打人,卻鄭重其事要他送來一張破紙——
  董其昌不動聲色,展開那破紙來看,先看字,字甚劣,僅堪辨認,顯然是草草書寫的,密密麻麻有上千字,待讀到上百字,原本坐著的董其昌站了起來,雙手撐在書案上繼續看,越看越心驚、越憤怒,撐在書案上的雙手都顫抖起來——
  董祖常見父親這般驚怒的樣子,這才明白這張破紙果然要緊,忙問:「父親,這寫的是什麼,父親如此震怒?」
  董其昌呼吸急促,一直看到文末元好問的詩,突然怒叫一聲,伸手將這張本來就有些殘破的松江紙撕成兩半,更將書案上的一個插蒼小瓶掃落在地,「砰」的一聲響,碎瓷四濺,然後一跤坐回官帽椅,喘著氣大聲問:「是誰,這文是誰寫的?」
  董祖常從未見父親這般震怒失態過,也是凜然生懼,答道:「黃知府說是衙役一早從申明亭揭下來的。」
  董其昌嘶叫道:「此文惡毒,是要將我董其昌置於死地啊。」一邊叫喊,一邊使勁捶身前書案,可見憤怒已極,幾近癲狂。
  董祖常慌忙揀起那撕成兩半的破紙,拼在一起看是哪裡罵了他父親,左看右看看不明白,董祖常也只能算是識字,看看一些話本通俗小說還可以,這篇《書畫難為心聲論》是典雅純正的古文,引經據典,洋洋灑灑,他是沒看出哪句是罵人的話,但父親如此狂怒,顯然這文非常惡毒,便道:「父親息怒,兒子這便去追查是誰張貼此文!」
  董其昌已經控制不了自己狂怒的情緒,叫道:「快去追查,查到是誰就給我打,給我狠狠打!」
  董祖常答應一聲,拿著那兩張破紙出了畫禪室,先去和兄長董祖源商量,董祖源將破紙拼好細看了一遍,董祖源不像其弟祖常那般不學無術,怒道:「這是詆毀父親的品行啊,難怪父親大怒,這文實在惡毒,這文流傳對父親名聲會大損,必須立即追查,也不要指望黃知府,那班衙役沒什麼用,讓吳龍的手下全部去查,既然是在申明亭張貼,總會有人看到的,既有人要毀父親名聲,想必也不會只在申明亭一處張貼,其他地方都去搜索查看,看到就立即撕毀,莫要流傳開來。
  董祖常立即讓人把吳龍喚來,命吳龍即刻遣人四處搜尋張貼這篇「書畫難為心聲論」的人,打行首領吳龍面露難色,他不識字,他手下的打行青手識字的也沒幾個,要他們打人可以,要他們認字那是為難他們。
  董祖常不耐煩道:「不管那麼多,看到張貼字紙的一律抓來拷打審問,家父已然大發雷霆,不抓到此人罷休。」
  吳龍問:「二公子,那關押在青浦的六人不管了嗎?」
  董祖常喝道:「先抓貼文的奸賊最要緊,快去!」
  吳龍去後,董祖常又派出上百家丁,都是識得幾個字的,華亭縣大街小巷到處都是董府家奴和打行青手,那些打行青手順便又要欺負一下良善、調戲一下婦女,一時間整個縣城和府城都是烏煙瘴氣,這麼大的縣城,總有幾個在張貼尋人或尋物啟示的,恰被董氏家奴和打行青手看到,不分青紅皂白,先就一頓暴打,而「書畫難為心聲論」這貼文卻到處都是,董氏家奴和打行青手揭了二十多張,卻沒抓到張貼這文的人,便押了那兩個張貼尋物告示的倒霉鬼回董祖常豪宅審問——
  董祖常私設刑堂,讓人將這兩個倒霉鬼又是一陣痛打,打得半死卻問不出什麼,料想是抓錯人了,卻也不放這二人走,先關到柴房裡待查明真相再放人不遲。
  董祖常恨恨地對兄長董祖源道:「此事必與張原有關,那小子一來松江,就什麼事都來了!」忽然想起卜世程說過與張原在一起的有三個華亭秀才,一個姓蔣的不知是誰,另兩個是金琅之和翁元升,把這二人抓來逼問,定能知道是誰張貼這「書畫難為心聲論」。
  此時的張原和大兄張岱,正在陳繼儒東佘山居的頑仙廬品茗弈棋說清言,好不悠閒。

  今天上班事多,明天會多更一些。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2:42
第二百一十七章 翩然一羽雲間鶴

  陳繼儒愛花,早年隱居小昆山之南,建廟祭祀二陸(陸機和陸雲),乞取四方名花,廣植堂前,說:「吾貧,以此娛二先生。」因名「乞花場」,其風雅如此。
  自雙親去世後,陳繼儒移居東佘山,建頑仙廬、來儀堂、磊軻軒、晚香堂、一拂軒、水邊林下苑,這時的陳繼儒已經不再為錢財發愁了,他不做官,雖然書畫精絕,卻並不像董其昌那樣收受書畫潤筆發財,更不會依仗名勢魚肉鄉里,那麼陳繼儒的生財之道何在,竟能大建東佘山居、交結名士、優遊山水?
  陳繼儒是絕頂聰明人,他看破官場的傾軋,遂焚棄儒冠,絕意仕進,但他又不是那種狂傲書生、孤狷隱士,他並非不喜富貴,只是不願為富貴所累而已,首陽山采薇直頭餓死那樣的隱士他是不願意做的,陳繼儒的生財之道是印書,他的寶顏堂是江南最大的書鋪,他總領編輯的《寶顏堂秘笈》一個月刊刻二卷,二十年來已刊刻了四百多卷,《寶顏堂秘笈》是類似百科全書一般的書籍,經史子集、醫卜星相,無不涉及,還有各類筆記小說、清言小品,這些書因為迎合了晚明士人的喜好以及陳儒繼的名聲而行銷大江南北,可以說陳繼儒是晚明最成功的大書商——
  有一類書陳繼儒的寶顏堂是不印行的,那就是制藝時文,這是陳繼儒傲氣的一面,也是他聰明的一面,因為其他類型的書籍已經夠他掙錢了,留八股文一塊讓其他書商賺錢。免遭人嫉,有寶顏堂這強大的經濟後盾,陳繼儒才能不受功名羈絆,遊山玩水,愜意怡情享受生活的樂趣——
  五月十八日一早,張原與大兄張岱從陸氏莊園翻越佘山往陳繼儒的「東佘山居」而來。隨侍的是穆敬巖、穆真真父女、武陵,還有兩個西僕,張岱一路上向張原滔滔不絕說陳眉公趣聞,立在佘山峰頂,遙看東麓林木蒼翠中隱現的樓閣屋宇,張岱駐足歇氣,悠然道:「介子,一想到即將見到陳眉公。我的功名進取之心就雪融冰消,其實我更願意學陳眉公做這樣一個逍遙隱士,美食茶藝、翰墨養生,快活一生。」
  張原心道:「陳眉公是趕上好時候了,活到八十多,死在鼎革前,大兄你可不行。」笑道:「大兄是富貴中人。好美婢孌童。陳眉公可是有戒色歌的。」
  張岱哈哈大笑:「才子風流正少年,少年聽雨歌樓上,即陳眉公少年時也是極好色的,大父就是這麼說的,眉公年過四旬才講養生,所以說我還是等到四十歲後再歸隱吧,不深嘗世間味,如何能有出世之念想,所以說不但是隱士。就是那些和尚、道士,自幼出家的很少能有修成正果,必得紅塵歷遍,方能超脫證悟。」
  張原也是大笑,大兄此言頗有見地,大兄一輩子也的確是這麼過的,五十歲前繁華歷盡。五十歲後清苦如老僧,這才寫得出既簡約又豐瞻,既深情又超脫的《陶庵夢憶》、《西湖夢尋》,曹雪芹寫《紅樓夢》也是因為有這個境遇,不朽之作的產生也是有其氣運的。似乎早已存在,只等待合適的人把它寫出來——
  張岱在這佘山頂上突然想通了四十歲後再歸隱。不禁心懷大暢,這樣可以有理由花天酒地了,他在山道上輕快地下山,一邊唱道:「紅顏雖好,精氣神三寶,都被野狐偷了。眉峰皺,腰肢裊,濃妝淡掃,弄得君枯槁。暗發一枝花箭,射英雄,在弦倒。病魔纏繞,空去尋醫禱。房術誤人不少,這煩惱,自家討。填精補腦,下手應須早。把凡心打疊,訪仙翁,學不老。」
  這便是陳繼儒的《戒色歌》。
  陳繼儒愛花,尤愛梅與蘭,居佘山十載,在廬舍周圍植梅萬侏,更選那陰涼幽靜處,種植了大量蘭花,珍貴品種無所不有,此時是盛夏五月,建蘭、珍珠蘭盛開,還有茉莉、蜀葵、杜若,都是奼紫嫣紅、爭奇鬥艷,張原、張岱一路行來,觀賞不盡,林中更有各種鳥類,啁啾嘰喳、婉轉鳴叫,抬眼看時,枝繁葉茂,陽光漏下,斑斕閃爍,耳邊只聞鳥語,卻看不到鳥兒藏身之處——…
  武陵也讚歎道:「陳眉公好享受,這樣的隱士誰不願意當。」
  張岱失笑:「小武,隱士是那麼好當的嗎,眉公有名言『不是閒人閒不得,閒人不是等閒人』。」
  張原道:「眉公這樣的高士是世間罕有的,董其昌居鬧世,陳眉公居山林,董其昌應付求書畫者就僱人代筆,陳眉公書畫只贈知己友人,與陳眉公相比,董其昌俗不可耐。」心道:「董其昌與陳繼儒都是以八十二歲高齡辭世,據說董其昌臨終時索要婦人的紅衫繡襦為服,不知是不是覺得此身太濁,來世想做女子?而陳眉公自知大限將臨,辟榖數日,寫書信與故交親友作別,彷彿將遠行,自書一聯『啟予足,啟予手,八十年臨深履薄;不怨天,不尤人,三千界魚躍鳶飛』,擲筆而逝,這等境界豈是董其昌能比的!」
  作為一個深諳明哲保身之理的隱士,陳繼儒品行無可挑剔,張原很欣賞陳繼儒,但當此之世,陳眉公不值得效仿——
  山路崎嶇,忽聽得呦呦鹿鳴,張岱凝聽傾聽,喜道:「這想必就是我大父送給眉公的大角鹿,哈哈,十年了,眉公跨鹿依舊。」
  張原笑道:「當年神童今已是翩翩美少年矣,眉公怕是認不出來了。」
  一行七人便從梅林穿過,循鹿鳴聲而行,山道右邊有一條山溪潺潺而下,跳珠濺玉,水清無滓,鹿鳴聲便在山溪對岸,又行了十來丈,卻見一座古籐老竹搭成的橋橫跨小溪兩岸。張原與大兄張岱走到籐橋上,就見山溪一繞,在山麓形成一個小湖,湖廣十餘畝,兩棟木樓臨山而建,疏籬為牆,圍成一個小院。種滿了各色花草,這想必就是「水邊林下苑」了——
  鹿鳴呦呦,從竹籬邊轉出一頭大角鹿,走路蹄聲響亮,逕到湖邊飲水,隨即又走出一個竹冠布袍的女郎,走到大角鹿身邊,撩衣蹲下。撈起一叢水草,托在掌中餵那大角鹿,那溫馴的大角鹿吃水草時舌頭舔到那女郎的掌心,女郎「格格」的笑——
  張原、張岱立住腳,兄弟二人對視一眼,還沒開口說話,快嘴快舌的武陵壓低聲音道:「少爺。這女郎不就是在西湖遇到的那位嗎。岳王的女兒銀瓶小姐?」
  張原笑罵:「胡說,明明是人。」
  大角鹿警覺,發現張原七人,歪著腦袋來看,鹿嘴還噙著那叢水草,一動一動地咀嚼,那竹冠布袍的女郎也轉頭看過來,陽光很曬,這女郎瞇起眼睛。睫毛下覆,秀眉微蹙,膚色在日光映照下宛若美玉一般,布袍下腰身纖細,桃花滿面,麗色絕倫——
  十日前在西湖斷橋邊遇到的那女子真的是眼前這位嗎?張原、張岱都是近視眼,月夜瞧不分明。而眼前這女郎卻是麗色照人,一時不敢確定,雖然裝束相似,但畢竟一個在西湖,一個在數百里外的華亭佘山——
  張原眼力差些。聽力卻是驚人,過耳不忘的。當即趨前數步,向那女郎拱手道:「在下張原,與我大兄來拜訪眉公。」
  那女郎淺淺還了一禮,「噢」了一聲,打量了張原、張岱兩眼,突然揚聲道:「姚叔——」
  就聽得腳步聲響,數人排扉而出,手執長棍,喝道:「又來了嗎!」
  穆真真瞬間就站到了張原身邊,右腿一繃,感受一下小盤龍棍的存在,穆敬巖卻是不動聲色,張岱的兩個健僕都緊張起來——
  張原聽這女郎叫了一聲「姚叔」,分明就是西湖月夜求渡的那個是仙是鬼還是狐的女郎嘛,這些人持棍凶神惡煞想做什麼?
  卻見那竹冠布袍的女郎大笑起來,對那幾個大漢道:「來的不是光棍喇唬,是來訪眉公的山陰張秀才。」
  幾條大漢呵呵笑著,棄了手中棍,向張原、張岱叉手道:「相公莫怪,近時常有光棍喇唬來騷擾。」
  武陵道:「那些光棍都被關到青浦縣牢裡了。」
  那眉目如畫的布袍女郎抓著大角鹿的枝角,一人一鹿進竹籬門去了,那個叫姚叔的大漢問張原、張岱:「兩位相公可有名帖,小人好通報。」…
  張岱道:「就說山陰張肅之先生的孫輩前來拜訪。」
  這名叫姚叔的大漢濃眉一揚,問:「是送了大角鹿給眉公的那位張肅之先生嗎?」
  張岱道:「正是家大父。」
  這姚叔便扭頭沖籬笆門邊一個探頭探腦的小廝道:「聽明白沒有,趕緊去通報。」
  那小僮應了一聲,縮頭跑走了。
  姚叔請張原七人進到「水邊林下苑」,在樓下耳房小坐,張原、張岱興味盎然觀賞苑中花草,那竹冠布袍的女郎卻已不見蹤影,真讓張原、張岱猜不透其身份,十日前在杭州,此時又出現在東佘山居,這女郎是陳眉公的親戚?據張岱所知,陳眉公沒有女兒——
  大約過了半盞茶時間,先前那小廝跑來道:「眉公在磊軻軒,請兩位相公去相見。」
  張岱讓僕人們在這邊等著,他與張原跟著那小廝去磊軻軒,走了幾步,發現穆真真跟上來了,便笑著對張原道:「介子,你這婢女對你很是忠心啊。」
  張原回頭看時,這墮民少女漲紅了臉,說道:「少爺,怕有喇唬。」
  張原微笑道:「嗯,真真跟我們來吧,見識一下大名鼎鼎的陳眉公。」
  張岱道:「華亭打行的人敢來眉公別墅騷擾,真是奇怪了,華亭打行是董氏養著的,眉公與董玄宰很有交情,難道打行的人不知?」
  那帶路的小廝道:「那些光棍哪敢來這裡尋釁,只是前日有幾個光棍路過,看到微姑,就說話不三不四,姚叔幾個趕出去,光棍們趕緊逃了。」
  張岱問:「微姑就是方才湖邊的那個女郎吧,她是眉公的什麼人?」
  小廝道:「是眉公的弟子,向眉公學書畫的。」
  張岱還待再問,小廝道:「眉公迎出來了。」
  張岱、張原抬眼看時,就見倚山而建的一座樓閣走出一個乾瘦清癯的老者,這老者戴東坡巾,穿直裰道袍,眉毛很長,幾乎蓋到眼睛,眼袋也大,蓄著山羊鬍,鬚髮半白,走下石階時,腰板挺直,腿腳便捷,年近六十絲毫不顯老態——
  張岱緊走幾步到這老者身前,躬身施禮道:「晚輩張岱拜見眉公。」
  張原出跟著施禮道:「晚輩張原拜見眉公。」
  這老者便是陳繼儒,笑呵呵道:「張岱小友,一別十年,昔日披髮小童已是英俊少年郎了,『錢塘縣裡打秋風』,靈敏捷才,老夫至今不忘啊。」
  張岱沒想到陳繼儒還記得那對聯之事,慚愧道:「童子無知,對語無狀,早已暗悔了。」
  陳繼儒笑道:「童言快語,正見本心,又何可悔的,老夫前年在太倉王荊石府上教其子書畫,被人當面問既是山人何不山裡去,老夫面不改色。」
  張岱道:「傖夫俗子如何知得眉公高潔。」
  張原道:「勢利紛華,不近者為潔,眉公周遊其間而不染,才是真潔。」
  陳繼儒移目看著張原,有些驚訝,問張岱道:「這位是你堂弟嗎,張葆生之子?」
  張岱忙道:「眉公,這是我族弟張原張介子——」
  陳繼儒長眉軒動,恍然道:「哈哈,聞名久矣,紹興小三元、焦太史的弟子、有過耳不忘之能,還打了董二公子。」
  張原叉手道:「慚愧,晚輩靠打人出名,算得是惡名遠揚了。」
  陳繼儒笑道:「董公次子是個紈褲,想必是他無禮在先,少年人任俠使氣,有些爭執不算什麼,董公也是雅量非常,竟不怨你打了他兒子。」
  張原心道:「董其昌哪裡是雅量非常,他是暫時無奈我何,他可是給王提學寫了信想讓王提學壓我一壓,妄圖不讓我中秀才。」
  這些話現在與陳繼儒初次見面當然不便說,張原道:「晚輩是有些魯莽,族叔祖知我要來青浦,特意叮囑晚輩要來聆聽眉公教誨。」
  陳繼儒笑稱:「豈敢——肅翁近來可好?」
  張岱道:「家大父身體康健,每日手不釋卷。」
  陳繼儒笑道:「我老糊塗了,站在這裡說這麼久,請,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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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道想盡可能把晚明風貌、各色人物展現給書友們看,這都是雅騷路上的風景,小道不想錯過,也懇請書友們多些耐心,讓小道從容地寫下去,請書友們多支持。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2:43
第二百一十八章 白晝聽棋

  磊軻軒中庭懸有一聯,是陳繼儒自擬並手書:
  「天為補貧偏與健,人因見懶誤稱高。」
  陳繼儒的書法師法蘇軾和米芾,藏巧於拙,豐腴老艷,張原心道:「上天對陳眉公真的是很關照,多少人貧病交加啊,年近六旬陳眉公既不貧而體又健,至於說懶,那是謙虛,眉公的懶,在於聽泉、試茶、集梅花、坐蒲團、山中採藥、樓頭玩月、調舞鶴、戲游魚,嗯,還有下棋——」
  張原看到磊軻軒南面長窗下就有一副棋具,榧木棋枰和竹編棋罐在上午的陽光下安安靜靜,一塵不染。
  張原與大兄張岱恭恭敬敬坐下,便有老僕上茶,宣德白瓷杯,瑩白古雅,茶香淡淡,陳繼儒微笑道:「肅翁好美食,於茶道也是精於品鑒,你們兩個後輩可曾學到?」
  張原對於茶,只能分辨優劣,至於什麼茶什麼水是品不出來的,張岱抿了一口茶,說道:「眉公,這可是虎丘茶?」
  張原道:「好酒可以消愁解憂,好茶可以滌煩清神,眉公這茶就有此功效。」張原這品評重意韻,很取巧。
  陳繼儒笑道:「果然是家學淵源啊。」因問二人來松江何事?
  張岱是兄,由張岱回答,張岱道:「晚輩兄弟三人這次是去南京國子監讀書,青浦陸氏是我張氏姻親,故迂道來訪,更是為了能聆聽眉公教誨。」
  陳繼儒笑道:「你們兄弟三人同赴國子監嗎,肅翁有孫如此,想必愈發心寬體胖了吧。」忽然長眉一揚,心道:「青浦陸氏與山陰張氏是姻親嗎!」
  陳繼儒每年出遊數月,其餘時間都隱居在佘山,他並非不聞世事的,也關心地方利弊、人民疾苦,對於賑災濟困曾向有司建言獻策。青浦陸氏與華亭董氏的糾紛鬧得不小,他也有耳聞,只是瞭解得不真切,當下問:「我聞青浦陸氏與華亭董氏有隙,不知其祥,兩位小友可肯告知?」
  張岱看著張原道:「介子,你向眉公細說原委吧。」
  張原道:「此事說來話長——」便從去年元宵在紹興龍山燈會與董祖常衝突說起,陸氏叛奴陳明投奔董氏、他與宗翼善的結交、杭州南屏山淨慈寺外與董祖常再起衝突……直到這幾天的事一一說來——
  張原說話時,陳繼儒一直仔細觀察。覺得張原說話從容不迫、語調不疾不徐,話語中也不帶明顯的褒貶,彷彿旁觀者在敘述一般,只讓聽者自己評判——
  陳繼儒問:「張公子專治何經?」
  張原道:「晚輩本經是《春秋》。」
  陳繼儒微笑道:「果然是《春秋》,張公子學能致用,方才一番言語嚴謹可信啊。」
  張原道:「眉公睿智,在眉公面前誰敢誑語。」
  陳繼儒說道:「董公專心書畫,很少過問世事,其子弟專橫跋扈也是有的。」
  張原微微一笑,也不與陳繼儒爭論董其昌的人品。說道:「眉公見諒,晚輩說了這麼一大通鄙瑣之事打擾眉公,好生慚愧,晚輩有個請求,晚輩與那宗翼善是好友,宗翼善因為我的緣故而在董府受屈。晚輩想見見宗翼善,只是晚輩若去董府的話,定遭棍棒當頭、惡犬追逐,所以想請眉公相助。」
  陳繼儒道:「前日我去董府,見宗翼善應門,也為他抱屈,已請求董公善待他,董公也答應了。」
  張原皺眉道:「眉公既已為宗翼善求過情,只怕宗翼善境遇會更差。」
  聽張原這麼說,陳繼儒有些不悅。面上卻不顯露,含笑道:「張公子莫要對董公有成見。」
  張原道:「若眉公未給宗翼善求情,那今日派人去傳宗翼善來佘山,董氏的人或許會讓他來,既已求過情。那宗翼善是來不了啦。」
  陳繼儒笑道:「是嗎,那就驗證驗證。」即寫了一封書帖,派人送去董府。讓宗翼善來東佘山居幫他抄寫奇書《金瓶梅》。
  陳繼儒對自己與董其昌的交情很自信,董其昌前年在華亭城郊白龍潭邊建有一樓。命名為「來仲樓」,這是專為他陳繼儒而建的。他字仲醇,「來仲樓」就是歡迎仲醇的意思,近四十年的交情,豈是泛泛——…
  張原卻是料定宗翼善來不了,他得另想辦法與宗翼善聯繫——
  從東佘山到華亭縣城有十多里路,來回要一個多時辰,陳繼儒問張岱、張原:「你二人可會圍棋?」
  張岱道:「晚輩略懂圍棋,但棋藝不如我介子弟,介子稱得上是紹興名手,能下蒙目棋。」
  陳繼儒問:「蒙目圍棋嗎?」
  張原躬身道:「是。」
  陳繼儒有些驚訝,說道:「那倒要領教一下。」
  張原道:「晚輩怎敢蒙目與眉公對弈,能得眉公指導一局,晚輩不勝欣喜。」
  張原恭恭敬敬做到棋枰邊,拈起一枚白子先行,其他事長者先,下棋為示敬意,初次交手都是由晚輩先行,張原不知陳繼儒棋力如何,所以盡量穩健行棋,三十餘手棋後覺得陳繼儒棋藝並不如何高超,便再右下角使用了一個騙招,這種定式明朝不會有,果然,陳繼儒中了圈套,所謂中了圈套並不是說大塊棋就要死了,而是局部被張原的白棋佔便宜了,陳繼儒棋力不弱,過於明顯、過於危險的騙招他是看得出來的,只有這種高級騙招才能讓他上當,漸漸的,張原白棋由一先優勢變成了兩先——
  下到百餘手,陳繼儒覺得棋盤上沒有爭勝的地方了,搖著頭道:「張公子棋高一著,老夫不是對手,我有一女弟子善奕,我喚她來與你下一局。」便命小僮去喚微姑來——
  張原與大兄張岱對視一眼,二人都甚是期待,那竹冠布袍的女郎任誰都願意多看幾眼的。
  過了一會,腳步輕響,淡淡的蘭花香氣襲人,那竹冠布袍的女郎來到磊軻軒上,盈盈向陳繼儒行禮,美眸略一顧盼,軒室生輝。
  陳繼儒起身道:「王冠,這位是山陰張原張公子,才華橫溢,棋力高強,我方才輸與他了,你與他對弈一局,老夫觀棋。」
  這女郎既名「微姑」,又叫「王冠」,到底是什麼名字?陳繼儒為何會叫她出來與陌生男子對弈?
  這竹冠布袍的女郎毫不羞縮,答應一聲,看了張原一眼,走到棋枰邊細看陳繼儒與張原下的這局棋,說道:「張公子請吧。」就在棋枰邊坐下,開始收棋子,張原幫著一起分收黑白棋子,見這女郎雙手柔美纖細,手背肌膚瑩白如玉,比棋枰上白雲子還白,指甲修飾得圓潤無瑕,這在後世絕對是頂尖的手模——
  這女郎大約十七、八歲,氣質從容,收棋子時偶與張原的手碰觸,也是絲毫不動聲色,靜靜地收完棋子,說道:「張公子已執白一局,這局就由小女子先行了。」
  張原應了一聲:「請。」
  這竹冠布袍的女郎腰肢細挺,右手春蔥般兩根手指拈起一枚白子,「啪」的一聲敲在榧木棋枰上,姿勢既優雅,落子聲也是清脆悅耳,白晝聽敲棋聲本就是賞心樂事,更何況是這般絕美的女郎坐在身前,張岱立在張原身後觀棋,眼睛卻離不開這女郎的臉,張原心道:「美色果然是利器,用於下棋,起碼有兩個子的威力啊。」
  這女郎實在太美,紋枰對坐張原也要分心,只好垂眸內視,彷彿老僧入定一般,在心裡展開一塊棋枰,只在落子那一刻看一眼棋盤,女郎棋力果然在陳繼儒之上,模樣清麗優雅,可下起棋來卻是攻殺凌厲,扳頭扭斷,極其凶狠,張原知道女子下棋往往比男子還好鬥,女子都是力戰型棋風,而這女郎尤甚。
  張原振作起精神,心沉靜下去,張原的棋力雖遠未到入神、坐照的境界,但他的心算本事卻能讓自身棋力發揮到極致,針鋒相對,黑白棋子幾要大龍糾纏扭殺,邊角的戰鬥波及全局。
  陳繼儒微笑著看著二人對弈,很享受這種氛圍,寧靜中時聞敲棋聲,心道:「聲色娛情,何如窗明几淨一局棋。」
  中局亂戰難分難解,一著不慎就會滿盤皆輸,張原瞑目思索時,這女郎就以手支頤看著張原,心道:「閉著眼睛想棋,真是少見。」
  一邊的陳繼儒說道:「張介子能下蒙目圍棋,記性過人。」
  這女郎「嗯」了一聲,心想:「聽聞紹興小三元張介子有過耳不忘之能,不知傳言有否誇大?」
  陳繼儒見二人這棋有得下一陣子,便走到磊軻軒外,詢問那個去董府送信的人怎麼還未回來,時已正午,去董府送信的男僕已經去了一個半時辰了——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磊軻軒裡的棋局結束了,張原執黑勝了一子半,這女郎棋力甚強,張原這盤棋發揮得很好,利用了自己領先四百年的棋識,也只是小勝,當然,這時的先行的不貼目,女郎執白先行是佔了好大便宜的,若按後世的貼目還子法,張原的黑棋還要贏多一些。
  女郎輸了棋,一雙美眸睜得老大,非常驚訝的樣子,卻沒多說什麼,收起棋子,離開了磊軻軒。
  陳繼儒留張岱、張原用飯,飯後飲茶清談時,才見那送信去董府的僕人回來了,只是他一個人回來的,董其昌都沒有回帖,只帶回一句話,說董老爺貴體欠安,改日再來拜訪眉公,未提宗翼善的事。
  ——————————————————(未完待續)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2:44
第二百一十九章 揚州瘦馬

    聽了僕人回話,陳繼儒皺眉不語,那僕人又道:「眉公,小人在董府看到董府家人進進出出,好似發生了什麼大事一般,又看到抓了兩個人進去,小人回來的路上聽路人議論說董府家奴和打行青手到處尋找貼榜文的人——」

    「什麼榜文?」陳繼儒問。

    那僕人道:「小人也不知,反正是鬧得人心惶惶。」

    張原與大兄張岱對視一眼,張原心道:「莫非是那篇『書畫難為心聲論』,金琅之他們貼出來的?」

    陳繼儒讓僕人退下,端起茶盞喝茶,除了長眉微皺外,看不出有絲毫慍色,此公涵養極佳,其《警世通言》有兩句寫道:「是非到底自分明,辯什麼;人爭閒氣一場空,惱什麼——」

    所以陳繼儒並不羞惱,含笑問張原:「你可知那榜文是什麼?」

    張原道:「料想是曾受董氏欺凌者張榜自述其冤。」

    陳繼儒說了一句:「攻人之惡毋太嚴,要考慮其能否接受。」陳繼儒老辣,料知此事與張原脫不了干係,所以才會說這樣一句話。

    道不同不相為謀,張原雖然很敬重陳眉公,陳眉公可以說是把獨善其身做到了極致,其個人學識修養、生活意趣讓人讚賞,張原可以和眉公下下棋、品品茶,卻無法相知更深,當下說道:「晚輩以為待善人宜寬,待惡人宜嚴,華亭民怨沸騰,董氏寧能防眾人之口!」站起來躬身道:「晚輩年少氣盛,直言快語。眉公莫怪。」

    陳繼儒笑道:「何妨,但我還有一言相勸:不責人小過,不發人陰私,不念人舊惡,此三者可以養德,亦可以遠害,這也不是專對你與董氏糾葛而言。」

    這話是很高明的處世哲學。也是勸張原莫要與董氏結怨太深,張原豈會不明白,說道:「科舉為官而不愛子民,直是衣冠大盜;滿口道德文章而不躬行,那是口頭禪,這就是晚輩對董翰林的成見。」

    陳繼儒擺手笑道:「罷了,不說這些,你二人隨我去頑仙廬。看看我收集的碑刻。」

    陳繼儒收集有不少碑刻,其中著名的有蘇軾的《風雨竹碑》、黃庭堅的《此君軒碑》、米芾的《甘露一品石碑》、朱熹的《耕雲釣月碑》,張岱、張原跟隨陳繼儒去賞看,陳繼儒還送了他們幾冊碑刻拓本——

    申時初刻,張原向陳繼儒告辭:「多謝眉公款待和良言教誨,晚輩還要趕回青浦去,拜別眉公。」

    張岱便也長揖到地:「拜別眉公。」

    陳繼儒送張原一行七人到「水邊林下苑」。看著張原他們走上了籐橋。搖頭自語道:「董公教子無方,與張原成仇,只怕後患無窮。」

    竹籬門「吱呀」一聲開了,那竹冠布袍的女郎走了出來,站在陳繼儒身邊,手裡握著一卷淡黃竹紙,聲音甜美如黃鶯:「眉公看這兩位張公子是何等樣人?」

    陳繼儒側頭看了一眼這美麗女郎,再舉目看張原一行時,已隱入山石樹木中。說道:「十歲為神童,二十歲為才子,這是張岱,至於說張原,老夫亦看不透他,此子靈雋、敏銳、世故極深卻又鋒芒畢露,真不像是十七歲的少年人。」

    這女郎輕笑道:「也還是少年人。不然怎麼會親手毆打董二公子。」又輕哼一聲道:「不過那董二也是欠打,上回——」抿了抿嬌嫩的唇,沒再說下去。

    陳繼儒「呵呵」笑道:「董祖常是該打,不過這也是因為你麗色奪人的緣故,方才下棋時那張岱不是看棋,只看你。張原呢,幸好有蒙目棋之能,不然那棋也沒法下。」

    女郎紅暈上頰,霎時桃花滿面,美艷絕倫,嬌嗔道:「眉公取笑人家。」細腰輕扭,櫻唇微撅,那嬌孌撒嬌之態,讓寫有《戒色歌》的陳眉公都是眼睛一亮,美色也有清目明視之功效嗎?

    陳繼儒手裡執一把蒲葵扇,這時以扇遮陽,遙望張原等人行去的方向,說道:「王冠,若讓你從二張中擇一人為婿,你選哪個?」

    女郎王冠這時卻不羞嗔了,說道:「王冠要嫁世間奇男子,為妾亦甘心,二張皆文弱,算不得奇男子。」說這話時忽然想起那夜在西湖舟中,張原說的「女郎俠如張一妹能同虯髯客飲否?」看來張原是以奇男子自居了——

    陳繼儒含笑道:「那你說說,何為奇男子?」

    女郎王冠嫣然笑道:「只眉公這樣的便是奇男子。」

    陳繼儒以蒲葵扇拍了一下女郎的腦袋,笑罵道:「無禮,這是與老師該說的話嗎!」

    女郎「格格」嬌笑,旋又雙手合什,莊容道:「弟子是真心話,眉公是真名士、奇男子,弟子二十歲前若不能尋到歸宿,就來佘山長伴眉公,望眉公收留。」

    陳繼儒揮扇欲打,女郎不避不動,低眉垂睫,端莊如龍女一般,陳繼儒搖頭笑道:「鬼女子,又調戲老師,我衰朽矣,我畏科舉之難、仕途之險,遂焚棄儒冠,只是苟活而已,算得什麼奇男子。」

    女郎說道:「奇男子並不拘一格,眉公是奇男子,李卓吾也是奇男子。」

    陳繼儒笑道:「世間男子知多少,卓吾已逝眉公老,奈何?」

    女郎笑道:「我將上下而求索,求而不得,就歸佘山,有眉公憐我。」

    陳繼儒搖著頭笑,道:「王冠,你若能找到好的歸宿,你就比世間絕大多數女子有幸,因為你可以自擇夫婿,雖不能做嫡妻,但只要情投意合,以你的才貌和慧黠,自得專寵。」

    女郎微笑道:「若遇大婦善妒,豈不苦哉。」

    陳繼儒道:「不合則散,或者不居一處,這是你的自由,也自有肯憐惜你的男子。」又道:「依老夫看二張都甚佳,只是張原與董公成仇,也不知會鬧出什麼波瀾。」

    女郎道:「老師真以為弟子愁嫁了,弟子年方二八,還想多遊歷一番呢。」

    陳繼儒笑道:「歙縣汪汝謙邀你游黃山,吳興茅元儀邀你游匡廬,你何時去?」

    女郎不答,卻道:「弟子想先回南京一趟,不知二張何日去南京,弟子想與他們同行,老師以為如何?」

    陳繼儒笑道:「甚好,以你的狡慧,當能周旋,他們去還不遠,讓人追去問問?」

    女郎便喚出一個垂發童子,吩咐幾句,那童子答應一聲,飛奔而去,崎嶇山道,如履平地。

    女郎姓王,名微,字修微,小字王冠,七歲喪父,被揚州養瘦馬的富戶收養,揚州瘦馬,天下聞名,士紳娶妾首選揚州瘦馬,第一等的瘦馬有專門的女教師教瘦馬彈琴、吹簫、吟詩、學書、作畫、圍棋、打雙陸、抹骨牌,以及梳妝打扮、行立坐臥的風姿都有人教導,甚至還要從《繡像本癡婆子傳》學枕上風情,要娶這第一等的瘦馬為妾,費銀不下千兩,全歸養瘦馬的人家所得,養這樣一個瘦馬可淨賺五百兩銀子以上,所以揚州靠養瘦馬謀生的民戶不下數百——

    王微便是第一等的揚州瘦馬,十二歲時被南京舊院名妓馬湘蘭花六百兩銀子買去,王微便認馬湘蘭為母,經馬湘蘭精心調教,王微不但精於吹簫和圍棋,更且書法清麗,作詩秀雅,名動金陵,號稱曲中第一,名聲已蓋過秦淮水閣的名妓李雪衣,去年馬湘蘭病逝,「幽蘭館」就由王微當家作主了,就更是自由,王微繼承了馬湘蘭的俠氣,與名士交遊,不計錢鈔,而傖夫俗賈,則一概拒之——

    ……

    張原與大兄張岱還有穆敬巖、穆真真七人別了陳眉公,要翻越佘山回陸氏莊園,這一段路約五里,林木蓊鬱,不覺得暑熱——

    張岱道:「眉公還是為董其昌說話的,只認為是董祖常作惡,與董其昌無關。」

    張原道:「絕大多數人以對自己好壞來判斷善惡的,對我好的就是善,對我壞的便是惡,眉公是第一等聰明人,他看得很透,是個老好人。」

    張岱道:「讓董氏父子驚怒的榜文應該就是『書畫難為心聲論』吧,金兄、翁兄他們貼出來的?」

    張原眉鋒微蹙,說道:「應該是,董氏是氣急敗壞了,不知那董氏門客卜世程是否認識金兄他們,若是認識,只恐董氏會迫害金兄他們,我們明日一早便趕赴華亭,多邀一些青浦諸生同去,先去見松江知府黃國鼎,以懲治華亭打行為名向董氏發難,看董氏如何應對。」

    張岱道:「好,讓柳敬亭與我們一起去,只須說書一天,華亭恨董氏者必雲集。」

    借打擊董氏之機團結松江三縣的諸生才是張原一石三鳥之策,他的社盟計劃要開始實施了——

    一行人上到佘山頂,回首遙看山下湖邊的「水邊林下苑」,張岱戀戀道:「那女郎王冠真乃絕色,生平僅見。」

    想著那竹冠布袍、清水芙蓉一般的女郎,張原也點頭道:「果然是絕色,我是差點輸棋。」

    張岱道:「燕客要是知道這女郎在此,他定後悔今日沒隨我們來,我們回去也不要提起,不然他或許連夜都要趕過來,那豈不是讓眉公笑話。」

    張原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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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千字,寫了刪,刪了再寫,小道真是廢柴。

    五月過去了,現在已是六月一日凌晨,向書友們求一張保底月票,謝謝一直支持雅騷的書友們。
mk2257 發表於 2012-2-26 12:45
第二百二十章 亦師亦友亦情人

  炎陽西斜,群山輝映,山麓小湖蒸騰起氤氳水氣,將梅林柚竹掩映的「東佘山居」妝點得幽深縹緲恍如仙境。
  張岱對陳繼儒的山中隱居生活是極羨慕了,友梅侶鶴也就罷了,竟然還有這麼美貌的女弟子,有這樣快活似神仙的日子何必去科舉做官呢,但陳眉公工詩文、善書畫,名揚海內,他又如何比得了,這樣一想不免又有些沮喪——
  張原知道大兄的心思,說道:「大兄,我們勝過眉公之處在於青春年少啊,何須回頭看,且看遠方和天上。」朝紅日雲霞一指。
  張岱笑道:「介子說得是,我們是才子風流正少年,來日方長,前程似錦,眉公想必也羨煞我兄弟二人呢。」
  張原一行七人在南高峰歇息片刻,正待下山回陸氏莊園,卻見一個披髮童子從來路跑了上來,喚道:「兩位張相公,請稍等——」
  待那童子跑到近前,張原記性好,認出這童子就是西湖邊伴著女郎王冠求渡的那個侍僮,便告訴了大兄張岱一聲,張岱問那童子:「童子追來有何事,要為你家女郎傳遞書信嗎?」張岱也猜出那女郎不是大家閨秀,應該是青樓歌舫的女子——
  這童子喘著氣道:「兩位相公,我家女郎請問——兩位相公——何時去南京?」
  張岱問:「怎麼,又要搭船嗎?」
  張岱只是隨口這麼一說,不料這童子很認真地點頭道:「正是,眉公囑托兩位相公一路關照一下我家女郎。」這童子十來歲的樣子,口齒伶俐。
  張岱頗為驚訝,與張原對視一眼,示意張原回答,張原便道:「我們兄弟在松江還得待上十天半月,你家女郎等得住否?」
  那童子道:「正好,我家女郎也正要向眉公多請教幾日呢——兩位相公那就一言為定了,要離開時請來告知一聲哦。」施了一禮,便待原路返回。
  張岱道:「等一下。」張岱問那童子道:「我來問你,你家女郎姓甚名誰家在何方?」
  童子笑嘻嘻道:「姓王,小人稱呼她微姑,家在南京長板橋邊——兩位相公還有什麼要問的?」
  張岱笑道:「好了,你去吧。」看著那童子蹦蹦跳跳而去,側頭對張原道:「果真是曲中女郎——」
  張原問:「怎麼說?」
  張岱道:「我雖未去過南京,但聽周墨農說起過,長板橋就在秦淮河邊、朱雀橋畔那裡是舊院樂戶聚居區,這女郎能自由遊歷,忽而西湖,忽而華亭,不是曲中女郎如何能得如此。」
  張原「嗯」了一聲,沒說什麼,並沒有覺得那樣美麗的女郎竟是舊院小娘而可惜,也沒有因為那女郎是青樓女子而起輕視鄙夷之心人生境遇不同,各有各的生存之道,以他兩世的閱歷見多了衣冠楚楚的邪惡、義正辭嚴的偽善、卑微的真情和一片污濁中閃現的光輝,早已學會透過身份表象來看人,在晚明,大多數士紳並不比妓女更高尚,柳如是與錢謙益相約沉湖殉國,錢謙益說水太冷,李香君怒斥阮大鋮,王月罵賊而死,所以,不要對任何人有成見——
  張岱更不會覺得惋惜喜道:「妙-極,我們此去南京不寂寞了。」
  舊院名姝,工詩善畫,多與吳越黨社名流交往,可以說是有男女之情兼師友之誼,張岱很嚮往這種亦師友亦情人的男女交往境界這在大家閨秀裡顯然是不可能的,若有,那是偷情,是有悖道德的,會身敗名裂,而與名妓交往,緋聞纏身,那是名士風流,正足為人稱道,晚明風氣就是這樣——
  張原戲謔道:「古有二桃殺三士,現在彼姝同舟,我們兄弟三人要打破頭了。」
  張岱大笑,說道:「美人愛誰,那是美人的自由,豈能強求,我輩不是那種大煞風景的愴夫俗客,不過燕客就難說了,介子你不是已經與燕客約好了要賭誰能得到舊院花魁李雪衣的青睞嗎,我料李雪衣比不上這個王微姑——」…
  張原道:「這也是玩笑話,誰耐煩一本正經去賭那個,董其昌正恨我入骨呢,我還優哉游哉的豈不是不知死活,明日我們就要去華亭了,步步荊棘啊。」
  張岱點頭道:「這些當然是要鬥垮了董其昌才談得上,斗董是正事。」
  一行人下到陸氏莊園,在莊園裡用了晚餐,步行回到十里外的青浦縣城,張萼喜酒好客,與柳敬亭還有洪道泰、金伯宗幾個青浦生員也是在外飲酒歸來,在街頭相遇,張萼問起張岱、張原今日訪陳眉公之事,張岱道:「過幾日再與你細說,目下有件更要緊的事。」便將陳眉公僕人去董府的見聞說了。
  洪道泰驚道:「這個不妙-,那卜世程是上海生員,應該是認得金琅之他們的,董祖常定會抓金琅之他們去問話。」
  金伯宗道:「琅之兄、翁兄、蔣兄三人都是有功名的,府尊、縣尊都不能動刑,董氏不敢把他們怎麼樣吧—」
  張萼撇嘴道:「伯宗兄這就迂了,好比我打了卜世程,打了也就打了,董祖常囂張勝過我吧,豈有不私刑拷打的道理,說金琅之他們肯定要吃苦頭了,我們得趕緊設法相救。」
  張原道:「明日一早我們就趕去華亭,多約青浦諸生一道去,就以嚴懲打行青手的名義去松江府衙請命。」
  洪道泰等人點頭稱是,就在街頭告別,各自聯絡諸生去了,晚明生員衣食不愁,那些自認中舉無望的該謀職業的謀職業去了,其餘的生員還想著科舉再進一步甚至兩步,但整日作八股的也煩,鄉試又是三年一次,縣學教官對諸生的學業管理也遠不如國朝初年那麼嚴格,所以生員們很有閒,閒則容易生事,生員們除了喜文會社盟之外,聚眾|鬧事也是生員們的喜好,這兩次在縣衙成功壓制王縣令讓青浦諸生感受到了自身勢力,所以對去松江府衙請願很是踴躍——
  金琅之、翁元升、蔣士翹三人於五月十六日午前乘船到達華亭縣城北倉碼頭蔣士翹與翁元升同居城隍廟大街,金琅之家在城南鄉賢祠後,與翁、蔣二生約好明日午時在望海樓相見,便拱手道別金琅之回到家中,拜見父母,見過妻兒,一家人自是歡喜,當晚,金琅之將自己在居然學堂抄錄的「書畫難為心聲論」又抄寫了兩份——
    上午,金琅之攜此文去見好友范昶,范昶是華亭縣學的增廣生員,與董氏算是姻親,范昶之妻龔氏與董祖和之妻方氏是表姐妹,董祖和在董其昌三個已成家的兒子當中算是比較謙和的,不像董祖源和董祖常那般霸道,范昶與董祖和關係尚可,但范昶與董祖常卻有舊怨,范昶有一婢女名叫玉墨生得美貌,有一回隨范昶去董祖和府上,被董祖常看到了董祖常便要向范昶買下玉墨,范昶又不缺錢,自然不肯,董祖常說了一句「敬酒不吃吃罰酒」,恨恨而去,此後沒多久,玉墨就走失了,有人說是被董祖常搶到府裡去了,范昶前去詢問,卻被董祖常痛罵了一番喝命奴僕把范昶推搡出府,范昶去求見董其昌,董其昌不肯見他,范昶一怒之下去華亭縣衙告狀,慢說范昶無憑無據,就算有憑據華亭知縣也不可能為范昶的一個婢女去搜查董祖常府第,此事不了了之,後來才知婢女玉墨被董祖常送給其父董其昌了,金琅之是知道這事的,所以來聯絡范昶——
  范昶痛恨董氏父子,見到這篇「書畫難為心聲論」,拍案叫絕,問是誰所作?金琅之實言相告,范昶對張原是聞名久矣,拂水山房社刊刻的《張介子時文集》以及青浦楊氏書鋪刻印的《張介子選評松江時文百二十篇》他都買了,對張原甚是佩服,最佩服的是張原敢打董祖常,喜道:「山陰張介子到了嗎,好極,那這一回就大鬧一場,要鬧得董氏父子身敗名裂才好。」
  當日中午,范昶與金琅之一起去望海樓與翁元升、蔣士翹二生相見,都是一縣的生員,平時都是認識的,但只是泛泛之交,因為與董氏有隙,陡然關係就密切起來了,一邊飲酒一邊說董氏種種惡行,正說得義憤填膺,忽見那上菜的酒樓夥計「撲通」跪下,說道:「幾位相公認得山陰張公子嗎,小人來福,上月到過山陰。」…
  金琅之見這酒保雖然體形長大、方面大耳,卻顯得有些粗蠢,問:「你去山陰作甚?」
  來福悲憤道:「小人原住長生橋畔,是個竹匠,因房產被董祖源廉價霸佔,老母一氣之下臥床不起,沒上一個月就去世了,小人有冤無處伸張,聽說山陰張公子敢打董祖常,就前去投奔,張公子說他會來華亭,讓小人先回來,待張公子訪得小人確是良善,還會收留小人的,小人是七天前才回來的,一時無處安身,就到這酒樓傭工。」
  金琅之道:「張公子現在青浦,過兩天就會來這邊。」
  來福歡喜道:「那太好了,小人這回一定要懇求張公子收留。」
  金琅之心想張原在華亭也需要人手,這來福大手大腳,熟知華亭市井,跑腿聽差不錯,便道:「那你就在這酒樓待著,待張公子到,我讓人來喚你去。
  來福大喜,趕忙磕頭。
  金琅之、范昶、翁元升、蔣士翹四人又商議了一會,決定先各自聯絡平日交情好的生員以及與董氏有仇隙的人家,待張原來華亭時,群起控告董氏——
  午後申時,范昶回到家中,再讀金琅之留在他這裡的那篇「書畫難為心聲論」,越看越覺得妙-不可言,此文一出,董其昌斯文面具被剝去,世人皆知董其昌之丑,范昶渴望董氏身敗名裂之心迫切,很想讓董氏父子看到這篇檄文,董其昌、董祖常肯定會氣得七竅生煙吧。
  范昶越想越急不可待,便叫了三個粗通文墨的家人,連同他自己,將這篇倒董檄文飛快地抄了十幾份,本想讓家人連夜去各得通衢張貼,卻又怕被人發現是他范氏家人張貼的,思得一計,讓一個精明能幹的家僕持這十幾張倒董檄文望月望海酒樓找來福,不說是誰吩咐的,就說這是傳揚董氏父子惡行的,讓那來福到城隍廟、府縣申明亭、鄉賢祠、儒學大門和南北碼頭等熱鬧處張貼,叮囑來福要小心謹慎,莫讓人發現.
  來福不識字,聽說是要宣揚董氏惡行,慨然答應,帶著漿糊,捲了這十幾張紙,在夜深人靜時,到處張貼。
  范昶次日一早來到離家最近的鄉賢祠前,果然看到祠前粉牆上貼著一張醒目的倒董檄文,已有不少人在圍觀,但識字的人不多,若無一定蒙學基礎就是識字也不見得看得明白,都在嚷著問寫的什麼?
  范昶便搖搖擺擺走近,問:「都在看些什麼?」
  有那識得范昶的人便道:「范秀才來了,范秀才學問高,請范秀才看看這榜文,是不是與官府徵收錢糧賦稅有關,該不會又要攤派吧?」
  范昶便將榜文又看了一遍,一句句解釋給眾人聽,眾人面面相覷,中有一人道:「這豈不是說的董翰林董老爺?」
  人群紛紛道:「就是說的董老爺。」
  范昶見眾人明白了,當即抽身而退,趕去華亭儒學,那裡才是風口浪尖,且看諸生們如何議論?
  范昶來到縣儒學,正如他所料,一群生員圍在學宮欞星門前激烈議論,談的正是這篇「書畫難為心聲論」,這些生員自然不需要范昶解釋,此文雖未提董其昌名字,但只要是華亭人,就知道這此文鋒芒正指董其昌——
  晚明諸生好議時事,有董其昌這麼個「人心險於山川」的話題自然要熱烈討論,范昶當即與諸生共議,正議論間,忽見來了兩個打行光棍,上前揭了榜文,問諸生:「這誰張貼的?」
  諸生豈會理睬,紛紛喝罵光棍無禮,兩個打行青手不敢惹這些秀才,捲了榜文就跑了。
  范昶便知董氏父子已經知道這事,心裡暗叫痛快,董其昌必定暴跳如雷了吧。
  諸生紛紛猜測這文是誰寫的,范昶自然是裝作不知,見金琅之還沒來縣學,便去金府訪金琅之,說了昨夜之事和今日所見,金琅之叮囑他要小心,莫要讓董氏的人察覺,既然檄文已傳出,董氏收繳也無益了,此事必傳得沸沸揚揚——

  謝謝書友們的月票和推薦票,在雅騷困難的時候,書友們伸出了熱情之手,小道非常感動,今天是來不及二更了,只寫了四千字出來,明天一定二更,感謝書友們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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