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漾情心 作著:古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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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anaba0 2012-3-12 01:03:48 發表於 動漫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 60226
她心裡老是憋不住疑悶,有事非得追根究柢不可,
也因此,當她第一次聽聞他的「大名」,忍不住想問個清楚,
第一次, 她秉承師父教導,非常客氣、有禮貌的向那人「請教」,
「請問這位公子,你真是那位殺人如麻、滿手血腥的奪魂公子嗎?」
但她的師父及時趕到把她拉走,害她沒聽到正確答案;
第二次巧遇,她把握時間,不死心的追問,
而他的回答卻很不上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結果,她雖然知道了他的名姓,卻還是沒有獲知答案;
第三次碰面,她終於得知他的真實身分,
她正苦口婆心的想勸他向善,卻沒來得及說完;
真是的,她還能再見到他嗎?她好像不討厭他耶!
而他,對於這個唯一不會怕他的她,是真的產生了點興趣,
他還想再跟她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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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lanaba0 發表於 2012-3-12 01:04
本帖最後由 星海月華 於 2012-5-7 22:36 編輯

  序幕

  什麼是江湖?

  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

  牽扯不清的恩怨糾葛,剪不斷理還亂的愛恨情仇,爾虞我詐的名利鬥爭,冷酷無情的血腥殺戮,這,就是江湖……

  慢著,差點忘了,江湖還有一項最重要的東西:武林盟主。

  不過,武林中已經有二、三十年沒有那種東西了,也沒有人敢要那種東西,因為眼下的武林絕非什麼太平盛世,混亂得不像樣,邪魔歪道一大票,橫行武林,拳霸江湖,永無止盡的殺戮,遍地的血腥,想要坐上武林盟主的寶座?

  行,先挑好墓地,備好棺木再說!

  而所謂武林中流砥柱的名門正派:七派五府和丐幫,在這種時候全都化身為名副其實的縮頭烏龜,只想徹底實行古人的教言: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手上的把式偶爾復習一下即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功夫倒是勤練不懈,天天都在更上一層樓。

  反正死的是別人,別死他就好。

  也別說什麼正不正義,那種名詞是人類發明的,自然也該由人類來決定要用在什麼時候,而現在,正義那種名詞早就被裝箱貼上封條,埋到地獄裡去了。

  至於到底有哪些邪魔歪道呢?

  太多了,大幫小派好幾籮筐,但是,三鬼幫無疑是其中最盛氣凌人、最無法無天,最囂張狂妄、最殘酷毒辣,勢力也最龐大的一夥人,它最大的野心就是掃平武林,稱霸江湖。

  是想占上武林盟主之位嗎?

  不不不,不是做武林盟主,那種東西已經退流行,趕不上潮流了,三鬼幫要的是「二皇上」。

  京城皇宮裡那位是「大皇上」,而三鬼幫要的是京城之外的「二皇上」,是整個武林對它俯首稱臣,不許有人不聽話,也不許有人膽敢違逆它,最好一見到三鬼幫的人就下跪朝拜,就像跪皇宮裡那位「大皇上」一樣,這就是它最終的目標。

  然而,三鬼幫也很聰明,要靠他們自己本身的力量去掃平整個武林,累也會累死,連場戰事打下來,再多的嘍囉也不夠趴,最後,三鬼幫可能做不了幾天的「二皇上」就會被人拉下來了。

  要想坐穩「二皇上」的寶座,就得保存實力,要想保存實力,就得利用別人。

  因此,他們便先下手降服那些實力僅次於三鬼幫的幫派,使那些幫派成為聽命於三鬼幫的「走狗幫」。

  表面上那些幫派仍是獨立的幫派,但事實上,那些幫派早就歸順三鬼幫了。

  之後,再利用那些甘願為虎作倀的走狗幫,來替三鬼幫處理那些不需要他們親自動手的「小事」,譬如收伏其他小幫小派之類的,或者那些不屬於任何幫派的獨行俠。

  十方秀士,一個剛正不阿的中年人,是江湖中一等一的高手,學武原是想行俠仗義,但在這混亂的世道裡,光靠他一人也是無濟於事,於是決定隱居起來好好教養九個弟子,不想再涉足江湖上的種種糾紛了。

  可是,他想放棄江湖,江湖人卻不肯放過他。

  三鬼幫中意十方秀士的身手,意圖網羅他,就指使走狗幫之三的擎天幫、月影門和千葉莊去說服他,可是……

  「很抱歉,我不想再插手江湖事了!」這是十方秀士的回答。

  「一日生為江湖人,便終生是江湖人,要想脫離江湖道,除非你死了!」

  「要讓我死,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很好,那就別怪我們了!」

  於是,那三個幫派就聯手殺害了十方秀士——不聽話就殺,這是三鬼幫一貫的宗旨。

  這還不夠,在解決掉不聽話的十方秀士之後,三鬼幫又很好心的決定,要把十方秀士的九個徒弟送去和他們的師父一起吃團圓飯,於是再下命令,繼續追殺十方秀士那九個徒弟。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這是自然界的定律,也是黑道行走江湖的信條,喜歡殺多少人都沒問題,總之,千萬不要留下後患。

  所以,非鏟除不可。

  幸好,十方秀士一早就叫九個徒弟們先行避開,這才僥倖逃過一劫,但之後,九個師兄弟姐妹們就得不斷的逃逃逃,一邊又想方設法希望能夠替師父報仇。

  過去十年來,十方秀士在天災饑荒中陸續救了他們九個孤兒,養活他們,關懷他們,還教他們武功,這份比天高、比海深的恩情,他們無以為報,至少師父被人家害死了,他們就要替師父報仇。

  可是……

  「怎麼報仇?」

  「殺掉他們的幫主、門主和莊主。」

  「憑我們九個?」

  「……」

  對,他們的師父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可是就連大徒弟都還沒學全師父的武功呢,其他人更別提了,這樣就想去找人家報仇?

  哪邊涼快哪邊喝涼茶去吧!

  不得已,為了遵循師父的遺言——好好保護八個師弟妹們,大徒弟只好決定先保住大家的小命,報仇的事,以後再說吧!

  然而,光是要設法保住大家的小命就很不容易了。

  向東邊跑,月影門就殺將過來;朝西邊逃,沒幾步就碰上擎天幫的人馬;往南邊躲,千葉莊也在等著他們呢;而北邊的筏幫是最凶殘的盜賊幫,他們連想都不敢想過去。

  結果,逃了近半年,他們還是被擎天幫的人堵住了。

  原以為大家都要去找師父排隊報數了,萬萬料想不到,就在最危急的時候,竟然冒出第三方人馬。

  不是月影門,也不是千葉莊,而是……

  第一章

  在那天之前,水漾兒和「他」也只見過三次面,但日後回想起來,在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註定了他們的緣分。

  那一日,恰好是七夕。

  師父十方秀士要出門辦事兒,由於會經過她的家鄉,就順便帶她回鄉去掃墓,路經南陽時,甫踏入飯館內要用膳,由於正是午時,飯館裡起碼滿了九成座,但她依然一眼就注意到他了。

  這不能怪她,他太顯眼了,連瞎子都沒辦法裝作看不到。

  不說他俊美得不似人的五官,有種近乎妖異的陰邪,也不提他明明滿身素雅的書卷味,卻又透著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陰騖,還有勾在他嘴角那彎笑,看似在笑,偏又笑得讓人不寒而慄。

  不,以上那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他那雙瞳眸。

  斜斜往上飛挑的丹鳳眼,總是微微眯著,幾分任性恣肆的狂佞,幾分目中無人的傲慢,瞳眸幽邃如古井深潭,目光卻冷冽得讓人背脊泛涼、心頭結冰。

  肯定沒多少人敢跟他對上眼,就算不小心對上了,也會立刻逃開。

  但奇怪的是,當他察覺到有人緊盯著他看,慢條斯理的移過視線來與她四目相對時,她不但沒有被嚇到半根寒毛,反而興起了濃濃的好奇心……

  「師父,師父,他是誰呀?」

  「誰?唔,不認識……別再看了,漾兒,有空桌了,還不快來,咱們吃完就得上路了,尚有一大段行程得緊著趕呢!」

  「喔!」

  當時,如果耳朵也能夠像闔上眼不看一樣的關上不聽,只是吃飽肚子就上路,也就沒下面的故事了。

  但偏偏眼睛可以闔上不看,嘴巴可以閉緊不出聲,甚至連鼻子都可以屏住不呼吸,可就是耳朵怎麼也關不起來,除非你用手去捂,但他們要吃飯,一手捧飯碗,一手拿筷子,哪裡還有第三、四隻手去捂耳朵?

  更糟糕的是,他們的隔壁桌位也恰好坐著兩張大嘴巴,正在那邊戰戰兢兢地小聲討論那位她盯著看的人物,他們想不聽都不行。

  原來他是奪魂谷的奪魂公子。

  沒有人知道奪魂谷在什麼地方,只知道那裡住著一群十分隱密的人物,武功別具一格,行止詭異,來去無蹤,上從谷主,下至掃地打雜的,每一個都是難惹難纏的煞星,但他們幾乎是與世隔絕的,鮮少有人出谷,要說奪魂谷是武林中最神秘的地方也不為過。

  不過,對只是出過遠門,但從未真正跑過江湖的水漾兒來講,那根本是一個陌生名詞,然而十方秀士一聽,臉色立刻刷一下直直黑到底,下一刻,他就化身為本飯館第三張大嘴巴,開始不斷在她耳邊千叮嚀萬囑咐。

  老人家愛碎碎念的老毛病又犯了——

  「漾兒啊,千萬千萬記住,奪魂公子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凶神惡煞,殺人如麻,滿手血腥……嘰哩咕嚕,嘰哩呱啦……遠遠一見到他,就得快快閃人,千萬別招惹上他……嘰哩咕嚕,嘰哩呱啦……」

  師父愛嘮叨,她早就習慣了。

  可是如果是從拿起筷子的那一剎那開始,直到放下飯碗之後,大嘴巴還在努力消耗庫存口水的念個不停,這就有點煩人了,而且師父說得愈多,反倒使她疑惑起來。

  那人看上去不像是師父所講的那種人嘛!

  「師父,您也打不過他嗎?」在天底下所有徒弟的心目中,自己的師父都是武林第一的。

  十方秀士搖搖頭,「或者為師亦可算得上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高手,武林中打得過為師的人並不多,可是……」嘆氣。「要對上奪魂公子,恐怕有十個為師也頂不住他一根手指頭的。」

  就算承認這種事很下臉子,但,正派人物是不說謊的。

  「騙人,他根本大不了我幾歲嘛!」水漾兒不服氣的抗議。

  「聽說他才二十四、五歲,是很年輕,但是,一個人的武學修為只有一半跟他的年齡與本身資質有關……」

  「那另一半呢?」

  「另一半則要視他師承為何。當年,由於不小心得罪奪魂谷的人都被抓進奪魂谷裡頭去,再也出不來了,少林寺掌門在眾武林人士的要求之下,不得不委請他師叔找奪魂谷要人……」

  「不是說沒人知道奪魂谷在哪裡嗎?」水漾兒插嘴問。

  「是沒人知道,但是,我想奪魂谷在江湖上還是有潛伏眼線的,少林掌門一放話出去,約奪魂谷主在五台山的顯通寺見面,沒多久,奪魂谷主就主動出谷來見少林掌門的師叔了……」

  「然後呢?然後呢?」水漾兒興致勃勃地追問——這故事好好聽喔!

  「然後?」十方秀士輕輕一嘆。「堂堂少林掌門的師叔,竟然頂不過奪魂谷主九招就灰頭土臉的敗下陣來了……」

  「才九招?!」水漾兒失聲驚嘆——少林有那麼弱嗎?

  十方秀士頷首。「而奪魂公子是奪魂谷谷主的獨子,可想而知,他的武功也差不到哪裡去,起碼,到目前為止,還不曾聽過他敗在任何人手下過。」

  「是不是真的這麼厲害啊!」水漾兒喃喃道。

  「所以,記住,千萬別招惹上他,知道嗎?」

  「……」

  可是,那人怎麼看都不像是那麼厲害的人呀,會不會是搞錯人了?

  嗯嗯,說不定就是耶!

  好,問問去!

  老實說,她這個小姑娘除了皮了點兒之外,也沒什麼大毛病,真要說有,就是心裡頭老憋不住疑悶,腦袋裡要冒出個問號來了,非得即時即刻,追根究柢,扒皮挖骨掘到底不可。

  因此,當十方秀士付過帳後去馬房牽馬準備上路時,她就乘機又跑回飯館裡,秉承師父的教導,非常客氣,也非常有禮貌地向那人「請教」。

  「請問這位公子,你真是那位殺人如麻、滿手血腥的奪魂公子嗎?」

  不用說,那位疑似「殺人如麻、滿手血腥的奪魂公子」的某人,當下就眉毛挑起半天高,而他身側那兩位同伴則在一愣之後,豁然放聲大笑,還一人一邊猛拍他的肩。

  「兄弟,人家小姑娘在問你話呢,還不快快回答人家!」

  看他們的態度,水漾兒幾乎九成九能肯定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可惜的是,她沒有機會聽到正確解答,明明人家都已經準備要開口了說,偏偏十方秀士就在這時候趕來,先氣急敗壞的一把將她扯到身後,再神態戒慎地向那人抱拳道歉。

  「對不起,小孩子不懂事,多有得罪,望乞海涵!」

  不待對方回應,他就拖著笨到連老天爺都會為她感到羞愧的小徒弟,急急忙忙離開罪案現場,又跑出大老遠之後,再大聲斥責。

  「你這笨丫頭,不要命了嗎?」

  「人家只是……」

  「閉嘴,以後再見到那人,有多遠躲多遠,懂嗎?」

  「……」

  「好了,上馬吧,咱們得盡快趕路!」

  當身下的馬兒往城門口馳去時,水漾兒還懊惱地直往後看,因為來不及得到答案,問號還卡在腦袋裡頭。

  應該沒有機會再見到他了吧?

  

  恰恰好在一個多月後的回程途中,水漾兒又碰上他了,真的,是緣分讓他們又見面的。

  這天,是團圓的中秋節。

  一入城,十方秀士便先上客棧訂了房,打算在城裡住兩天,記得他有位昔年的老友就住在這城裡頭,他想去跟老友敘個舊,但確實地點並不清楚,得先到處探問一下。

  「你先到房裡梳洗一下,為師要去向掌櫃的探聽一下。」

  「是,師父。」

  於是,水漾兒便跟在夥計後頭,興匆匆的準備梳洗過後換件衣服,就要出來找師父一起外出尋人,順便到處逛逛去。

  豈料才剛踏入客棧後園子裡,正待轉入右廂房,恰好從左廂房也走出兩人。

  「咦?」水漾兒頓時驚喜地笑開來,拉腿便疾步追上去。「喂喂喂,又碰上你了耶!」

  那是兩個年輕男人,右邊那個一身典型的江湖人物裝扮,勁裝、套衫和快靴,脣上兩撇不倫不類,看上去很可笑的小鬍子,他先是怔了怔,旋即咧嘴直笑,滿眼興味,顯然他也認出她是誰了。

  而另一位卻是身著書生文士衫,還搖扇子咧,一見她便揚起了眉梢子,但沒吭聲。

  「是你啊!」鬍子年輕人笑個不停。

  「對對對,就是我!」水漾兒也笑咪咪的回應鬍子年輕人,兩眼卻直勾勾的盯住那位書生打扮的年輕男人。「喂,你還沒回答我耶,你真的是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奪魂公子嗎?」

  鬍子年輕人先是一呆,旋即噴出一嘴狂笑。「天哪,你還真是不死心耶!」

  「那我師父說他是嘛,還千叮嚀萬囑咐,要我一見到他就盡可能躲遠點兒,可是我看他不像呀,自然要問個清楚,免得誤會了嘛!」水漾兒理直氣壯,振振有詞地說。「你說對不對?」

  「對,對,你說得對極了!」鬍子年輕人笑得嘴都闔不攏來了。

  「所以啦,我才來問他的呀!」

  「嗯,嗯,兄弟,那你就告訴這位小姑娘吧!」

  那位書生型年輕人橫橫地瞪他一眼,再徐徐收回視線,緩緩轉注水漾兒,雙眸又眯了起來,脣畔那彎原就令人心驚肉跳的笑,抹深了。

  不知道為什麼,明明見他好像笑得更「高興」了,水漾兒卻反而寒寒地打了個哆嗦,兩眼下意識往上飄了一下,證實溫暖可愛的大太陽依舊高高掛在天空上,冬天並沒有突然降臨。

  那為什麼會突然冷起來了呢?

  正當她百思不得其解之際,忽聽得對方終於開口了,輕輕淡淡的語氣,卻跟他的笑一樣,總是透著幾分陰冷。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不如何啊,就是想知道嘛!」

  「那麼,如果我說,倘若我告訴你了,你就得死呢?」

  耶,死?

  有沒有那麼嚴重啊!

  「喂,你一個大男人的,不是那麼小家子氣吧?告訴我一下是會怎樣!」水漾兒啼笑皆非。「做人就要坦坦蕩蕩、磊落大方一點,人家才會稱讚你的,這是我師父教我的,喏,現在我好心教給你了,你要感激我喔!」

  喔,天,這小姑娘真的很不怕死耶!

  鬍子年輕人捧腹笑到嘴都歪了。普通人聽到那種話,早就嚇到屁滾尿流的一溜煙不見了,偏她少根筋似的反過來「訓誡」人家,還要人家感激她……

  不,她不是少根筋,是根本沒腦子!

  「感激你?」

  「對啊,我教你為人處事之道,你不該感激我嗎?」

  「我,不需要你教。」

  「誰說不需要,喏,瞧瞧你,明明長得挺正點的說,可就是你的個性……」水漾兒很嚴肅地板著一張俏皮的臉兒,一本正經地搖搖頭。「嗯嗯,有待加強,所以我才好心教教你的。還是說你寧願我去幫你宣傳,說你只是外表好看,其實是個小氣巴拉又不懂禮貌的小鬼?」

  小鬼?

  瞬間,書生年輕人的丹鳳眼兒眯得更細了,但他尚未開口,一旁的鬍子年輕人又好奇地打岔進來問了一句。

  「請問現在跟禮貌又扯上什麼關係了?」

  「我客容氣氣的請教他是誰,他都不告訴我,這不是很沒禮貌嗎?」

  「我們也不知道你是誰啊?」

  水漾兒呆了呆。「對吼!」這倒是她的錯了,不過,沒關係,師父說過好幾次了: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我叫水漾兒,今年十六歲。」立即做修正,她就是大善人了。「好,該換你羅!」

  鬍子年輕人瞟一下書生年輕人,見他好像沒打算要回答她,於是再問了一句。

  「你又不確定他究竟是誰,要幫誰宣傳?」

  水漾兒又是一怔,「對吼!」同樣的兩個字,再多一個很做作的動作——右拳重重的一擊左掌。「快,快,告訴我你究竟是不是奪魂公子,我才好幫你去做免費宣傳,保證負責到底!」乘機拐他。

  負責什麼呀?

  「太可愛了!」鬍子年輕人再度失聲大笑。「我喜歡你,我說啊,你就不必管他是誰了,我告訴你我是誰,你可以跟我……唔!」說不下去了,某人的扇子骨貼上了他的嘴,輕輕的,但蘊含其中的警告意味,已足以便他下定決心這輩子再也不敢開口了——當某人在場的時候。

  「我叫藺殤羽。」不知為何,輕輕淡淡的嗓音不那麼陰冷了,起碼,不至於陰冷得會讓人打哆嗦。

  鬍子年輕人頓時吃驚的瞟他一眼:耶,這傢伙竟然把自己的名字告訴她了!

  江湖上知道他的姓名的,算來算去也就只是三個而已,現在再加上她,而他和她也不過才第二次見面呢!

  「喔喔喔,原來是藺公子,漾兒這廂有禮了!」水漾兒兩手貼腰,端端正正地福了一下,旋又皺起眉來。「咦?不對,我又不是問你的名字,我是在問你是不是奪魂公子啦!」

  鬍子年輕人又一次狂笑不已。

  這小姑娘還真是逗趣兒,好玩得很,難怪某人不再以她的「挑釁」為意了,甚至還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了她。

  不過,水漾兒也沒機會再問得更仔細了,忽爾臉色一變,一轉身,迅速逃走。

  鬍子年輕人正是錯愕間,卻見客棧夥計領著一位中年人往後院來,而那位中年人,如果他沒記錯的話,應該就是上一回代替水漾兒道歉的中年人。

  真可惜,這樣就被嚇跑了,看樣子,以後沒機會再見到她了吧?

  

  鬍子年輕人想錯了,還是有機會的,只不過是在相當長一段時間以後的事了。

  但另一位,藺殤羽,不到兩個月就又過上水漾兒了,那是在立冬剛過的一場十分熱鬧的廟會上,當時水漾兒正一個人蹲在撈魚攤子上奮戰不懈,很努力的撈魚,也很努力地咒罵不休,因為小魚兒都不肯乖乖的讓她撈上來。

  好不識相的笨魚!

  「可惡!」又掏出銅板來換網子了。「哼哼,姑娘我就不信那個邪,今兒個非換到那隻布娃娃不可!」雖然,她也不是真的非要那隻布娃娃不可,只是不甘心而已。

  她都這麼大了,玩布娃娃會給人家笑死的!

  於是她繼續跟小魚兒隔網對決,也繼續罵個不停,還愈罵愈難聽,渾然不覺身邊的客人換了人,但不一會兒,她就被旁邊那人神乎其技的撈魚技術吸引去注意力,任由自己的網子在水中泡爛了,盯住另一隻網子疾快無比地撈魚,看得目不轉睛,頻頻驚嘆。

  「哇哇哇,太厲害了!」

  才一隻網子,不過三兩下而已,那人就撈得了幾十條小魚兒,害她嫉妒得想趁他不注意時,偷偷戳破他的網子,誰知那人換來一隻布娃娃和一串粗陋的玉珠子手鏈後,竟隨手往她懷裡扔。

  「咦?」水漾兒愕然一怔,再往上一瞧,驚呼。「耶,是你!」

  陰邪俊美的容貌,狂佞傲慢的丹鳳眼兒,可不正是那位藺殤羽。

  藺殤羽只是淡淡掃她一眼,便兩手往後一背,逕自轉身走人—水漾兒忙抱緊了布娃娃,跳起來追上去。

  「喂喂喂,真沒禮貌,人家在跟你打招呼說,你也不應一下!」

  「你不也很無禮。」

  咦,是嗎?

  呃……好像真的是耶!

  水漾兒搔搔腦袋,旋即一把揪住藺殤羽的袖子,「等一下嘛!」待藺殤羽停步回過頭來,她便正起臉色,正經八百的屈膝福了一福,「好久不見了,藺公子,漾兒這廂有禮了!」「招呼」打完畢,下巴努向對方。「喏,該換你了吧?」

  「換我什麼?」

  「回禮啊!」

  「沒興趣!」又掉頭走人了。

  水漾兒一怔,繼而怒眼一瞪,生氣了,三兩步追上去,「賴皮,怎麼可以這樣嘛,你……啊,等等,等等!」又扯住他的袖子了,再用嘴巴咬住布娃娃,好空出手來拿銅板買冰糖葫蘆。買好了才放開他,一邊吃一邊緊跟在他旁邊抗議。「人家都跟你打招呼了,你怎麼可以不理會!」

  「為何一定要理會?」

  「這是禮貌啊!」

  「無聊!」

  「喂,是怎樣嘛,你父母就沒教過你什麼是禮嗎?」

  「家母早已逝去多時,家父……」冷哼。「痛恨我,從我十歲開始就沒見過他了。」

  痛恨?

  聽錯了,一定是聽錯了!

  「對不起。」她細聲道歉。「呃,其實我爹、我娘,還有我哥哥和我弟弟也都死了,如果不是我師父收養我,我也早就餓死在路邊了……」話愈說愈小聲,是長久難以忘懷的感傷,也是深深鏤刻在心頭的感恩。

  藺殤羽目光落下來,冷冷淡淡地注視她片晌。

  「要用午膳嗎?」突然問。

  「呃?」水漾兒這才發現他們又停步了,在一家酒樓前面,陣陣誘人的菜香味飄入鼻心,她忍不住開始咽口水,一副饞樣。「要要要,當然要!」

  三顆冰糖葫蘆根本不夠塞牙縫的!

  「你請客嗎?」

  「嗯。」

  有他一句話,不,一個字,水漾兒就老實不客氣的點了滿桌菜,然後就自顧自埋頭大吃大喝,吃得像是這輩子從來沒吃過東西似的,看得周圍其他客人都目瞪口呆的傻了眼,就連藺殤羽那雙老是微微眯著的丹鳳眼也瞠得圓溜溜的大。

  可能是幼年時曾經餓到差點沒命了,她特別貪吃,就算只是光吃白米飯,或是光啃乾饅頭也好,只要食物還沒滿到喉嚨口,她就覺得自己還是餓著的,通常都要吃到再多吃小半口就會吐出來了,她才會覺得自己吃飽了。

  看她吃東西,簡直就是一種痛苦。

  「你,多久沒吃過東西了?」

  「剛剛……吃了糖……糖葫蘆啊!」口齒不清,含含混混。

  「我是說,正餐。」

  「喔,早膳吃了……十粒大饅頭,三鍋稀飯,三碗乾面……」

  一雙傲氣凌霄的劍眉差點飛揚到天上去了,藺殤羽睜大不可思議的丹鳳眼,繼續看著一盤盤菜肴、一碗碗白飯迅速消失在那張小嘴裡。

  「你……有病!」

  「咦?你怎麼知道?」水漾兒訝異地分種瞄他一下。「師父說,我不這麼吃就會餓死呢!」

  「為何?」

  「我也不懂,我只知道,吃再多我也胖不起來,稍微吃少一點,馬上就瘦下來了。」

  「……比養豬還不值得。」

  撂下一句惡毒的評語之後,藺殤羽就不再出聲了,默默看著桌上所有的菜肴仿佛蝗蟲過境似的被一掃而光,還有加點的四盤菜和半鍋飯,而他,一口也沒動到。

  「終於吃飽了!」水漾兒心滿意足地拍拍肚子。

  離開酒樓後,藺殤羽繼續漫無目的地往前走,水漾兒抱著娃娃緊跟在他身邊,纏定他了。

  「喂,你要到哪裡去?」

  「你呢?」不答反問。

  「我是偷溜出來的,」水漾兒吐了吐粉嫩的小舌頭。「在被找到之前,能玩多久算多久。」

  「……我在等人。」

  「等誰?」

  「要殺奪魂公子的人。」

  要殺……

  水漾兒猛然定住腳步,「耶?」扯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尖叫,一根手指頭還很沒禮貌的指住藺殤羽的鼻子。「你真的是奪魂公子?」

  「是又如何?」藺殤羽俯眸眯她,目光更添幾分冰冷。

  哇,還真的是呢!

  「你……」徐徐收回手指頭,水漾兒也橫著水靈靈的眸子,上下打量他。「很喜歡殺人?」

  藺殤羽脣角微微一勾,似冷笑,更似嘲諷。

  「不喜歡,他們太弱了,欠缺挑戰性。」

  太弱……

  欠挑戰性……

  滿頭黑線刷下來,「那你為什麼要殺那麼多人?」水漾兒啼笑皆非地又問。

  「是他們先找上我,向我挑釁的。」藺殤羽淡漠地道。

  喔喔喔,原來是人家先招惹他的。

  「那就給他們一點教訓就好了嘛,幹嘛一定耍殺人?」

  「我沒有殺他們。」

  「欸?沒有?」

  「我只是廢了他們的武功和雙腿!」

  耶耶耶,原來他只是廢了他們的武功和雙腿,並沒有殺他們嗎?

  嘖嘖,難怪師父老說江湖傳言十有八九是謬傳,不可盡信,就這件傳言來講,果然是不可信的。

  不過……

  「那也太狠了啦!」

  「他們要殺我,為何我就不能傷他們?」

  嗯嗯,這話說得也沒錯啦,人家要殺他,而他只是廢了他們的武功和雙腿,並沒有殺回去,這已經是夠客氣的了。

  可是,話再說回來,練武的人被廢去一身苦練多年的武功,這已經夠教人絕望的了,雙腿又殘,連個普通人都做不得,對大多數人而言,這樣活著倒還比死更痛苦呢,就是所謂的生不如
死……

  咦咦咦,請等一下,難不成……

  「請問藺公子,你為什麼沒殺了他們?」

  「殺了他們太便宜他們了!」

  果然!

  水漾兒一整個囧了,徹底被打敗,想罵他都不知道該從何罵起,畢竟,是人家先起意要殺他的,他就占著一個「理」字,想如何反擊都由他了。

  好吧,無從罵起,那就勸吧!

  「我說藺公子,雖然是人家跟你挑釁的,可是呢,所謂宰相肚裡能撐船,反正你也說他們比較弱嘛,教訓一下就行了啦!」

  「為何要我撐?為何不叫他們去撐?」

  「男子漢大丈夫,幹嘛計較那麼多嘛,你撐,他撐,不都一樣。」

  「不同,我連片葉子都不想撐!」

  「喂,你這人怎麼這麼盧啊,就跟你說,男子漢大丈夫,心胸要……」

  水漾兒正想再好好「教導」他一下,冷不防地,橫裎一道怒喝傳來,竟有人搞插隊。

  「奪魂公子,終於找到你了!」

  水漾兒錯愕的轉頭看,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滿目仇恨地瞪住藺殤羽,副恨不得咬他的肉、啃他的骨的架式。

  「我要替我師兄報仇!」

  哇哇哇,仇家找上門來了!

  「你不配讓我動手!」

  喂,喂,就算是真的,也不必老老實實說出來嘛!

  「堂堂奪魂公子也會怕了嗎?」

  真的,說這不是挑釁也沒人會信!

  「憑你?」

  喔,拜託,撐一下船會死喔!

  「不怕就跟我來!」

  要替他師兄報仇?

  不,明明是這傢伙自己在找罪受,可能是跟他師兄感情太好了,想說要跟他師兄來個有難同當,他師兄武功被廢,他也要武功被廢;他師兄雙腿俱殘,他也不想走路了吧?

  可是,要真是那樣了,這個「兄弟情深」的傢伙一定會後悔的!

  而且被他廢武功又殘了雙腿,還要被嫌太弱了,缺乏挑戰性,有沒有那麼可悲啊!

  於是水漾兒第三次伸出手來,正待再揪住藺殤羽的衣袖,不讓他去製造更多的殘廢人,不料她碰都還沒碰到藺殤羽的衣袖,她伸出的那隻手的衣袖就先給人揪住了。

  「小師妹,終於找到你了!」

  「三師兄?」

  水漾兒驚呼,再回頭看,藺殤羽和那個年輕人早已不見蹤影了,她不由懊惱不都三師兄啦,這世上又要多一個殘廢人了!

  「快,小師妹,快跟我回去!」

  「不要啦,三師兄,人家才出來沒一會兒說,再讓人家玩一下下啦!」

  「還玩?我們都要逃命了,你還玩!」

  「耶?」

  這一逃,他們就逃了將近半年,直到被擎天幫的人堵住……

  第二章

  杜非則、韓彰和元霸,三個人一個樣,都是十分豪爽的年輕人,他們是藺殤羽僅有的三個朋友,因為,只有像他們那樣大大咧咧的年輕人,才能夠對藺殤羽那種目中無人的狂妄傲慢視若無睹,不當一回事。

  「不醉不歸,今天是我的生辰,我說了算!」話落,痛快的乾杯。

  元霸就是那個留著兩撇小鬍子的年輕人,今天是他的生日,早約好了其他三人到洛陽城外,元家的別莊裡擺桌吃酒。

  要喝酒,就得找人一起拚酒才喝得痛快。

  「沒問題!」杜非則也豪邁的乾杯。

  「成!」韓彰更是威武雄壯的乾杯。

  只有藺殤羽,慢條斯理的端起酒杯,慢條斯理的飲盡杯中酒,慢條斯理的放下酒杯,慢條斯理的說了四個字。

  「我喝不醉。」

  呼的一下,一口氣勢全泄光了,連屁都沒了。

  「那也別給說出來嘛!」元霧啼笑皆非。

  「好好好,知道你內功深厚,行了吧?」杜非則哭笑不得。

  「就不會裝一下喔!」韓彰抱怨。

  藺殤羽不屑的輕哼。「為何我要裝?」

  元霧張了張嘴,閉上,嘆氣,「好吧,重來!」重新為大家斟滿酒,再端起自己的那杯。「殤羽不用醉,我們三個不醉不歸,今天是我的生辰,我說了算!」

  「沒問題!」

  「成!」

  「……」

  徹底沒氣了!

  就在別莊裡的四個年輕人正在努力的你乾杯,我也乾杯的同時,別莊大門前也來了四個差不多年歲的年輕人,除了年齡有差之外,四個年輕人的容貌幾乎一摸一樣,乍看之下,還真像是四胞胎。

  「大哥,要是少爺一見面就動手怎麼辦?」上官鳴戰戰兢兢地問。

  「笨,所以我們一見到少爺就要先說清楚啊!」上官風敲過去一記。

  「那要是還沒見到少爺,少爺就劈過來了呢?」上官雷畏畏縮縮地躲在上官風後面。

  「那我就把你扔過去擋少爺那一劈!」上官風咬牙切齒地道。

  「好好好,就扔老三!」上官雨連忙附和,不是丟他就好。

  上官雷抽抽鼻子,一瞼哀怨的不敢再吭聲了。

  「少爺真會讓我們跟著他嗎?」

  「二夫人說話了,少爺不會不聽的。」

  於是上官風逕自進入別莊內,向別莊裡的僕人問清楚小主子在哪裡之後,就領著三個弟弟朝側院的花廳而去。

  這裡他來過很多次了,也是熟得很。

  不過四兄弟一見到花廳,還隔著大老遠,就很有默契的同時停下腳步,異口同聲喊過去。

  「少爺,屬下四個是來替二夫人送信的!」所以,千萬別劈過來呀!

  「……進來!」

  四兄弟悄悄松了口氣,但還是小心翼翼的放輕了步子進花廳裡,把信函交給小主子,待小主子看完了信,四人一見到小主子又陰森森地眯起了丹鳳眼,制時間,四枝飛箭就咻咻咻咻,爭先恐後射出廳外,逃命去了。

  「屬下在外頭伺候著!」

  一陣靜默,繼而轟起一片爆笑聲。

  「兄弟,了不起!」韓彰比出一根大拇指。「除了我們三個,真的沒見過還有誰不怕你的呢!」

  「嗯,嗯,」杜非則連連點頭。「的確是。」

  「沒錯,沒錯……」一頓,似乎想起了什麼,元霜忽又搖起頭來。「不對,還有一個人。」

  韓彰和杜非則一呆,「咦?有嗎?誰?」不約而同衝口而出。

  元霈笑嘻嘻的瞟藺殤羽一眼,後者無動於衷似的兀自喝他的酒,那悠然清雅的模樣,說有多誘人就有多誘人,現場要有女人,非尖叫著昏倒一大片不可,可是,最終還是一個冷字,那些女人昏倒之後就直接被冰凍了。

  「一個很逗趣的小姑娘!」

  「耶,你見過?」杜非則與韓彰又叫。

  「非則你也見過的。」元霧的下巴朝杜非則努一下,再轉注韓彰。「你就沒有了。」

  「我?」杜非則攬眉苦思半天,一怔。「不會是那位吧?去年七夕那天……」

  元霜猛拍一下大腿。「聰明,就是她!」

  「但我們只見過她一次……」杜非則不以為然地道。

  「錯,兩次,」元霜笑嘻嘻的比出兩個手指頭。「七夕之後,我跟殤羽又碰見過她一次,對吧?殤羽。」

  藺殤羽沉默了好一會兒,方才輕輕淡淡的開了金口。

  「三次。」

  「耶,你又遇上她啦?」元霈饒有興致的傾身向前。「那她知道了嗎?」

  「知道。」

  「她不怕?」

  「不怕。」

  嘖嘖,還真的不怕呢!

  「然後呢?」

  「她叫我撐船。」

  撐……船?

  元霧三人茫然相對。「游湖嗎?」那請個船夫就行了,幹嘛自己撐?

  但藺殤羽不肯再多說了,元靄三個只好自個兒說自個兒的。

  「到底在說誰呀?都不講清楚!」韓彰埋怨。

  「一個挺俏皮的小姑娘,」杜非則說,一想起那位小姑娘問的話就想笑。

  你真是那位殺人如麻、滿手血腥的奪魂公子嗎?

  無論是誰來聽,這種話很明顯的就是一種挑釁,而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奪魂公子是最恨人家挑釁的了!

  被奪魂公子廢武功的人,有百分之一百零一,起因都是對方有意的挑釁,那種事他完全的無法容忍,就算人家根本無意挑釁,但只要他認為是挑釁,那就是挑釁了,對方毫無辯解的餘地,馬上就可以犧牲小我一下,奉獻出苦練一、二十年,甚至三、四十年的武功,還有一雙寶貴的腿,為他的奪魂公子名號上的光圈再增添幾分光采了。

  那天,那位小姑娘能夠逃過一劫,真可以算是奇跡呢!

  「她叫水漾兒,今年該有十七了。」元霸補充。「她呀,一見面就問說殤羽是不是那個『殺人如麻、滿手血腥的奪魂公子』?」

  韓彰猛抽氣。「她在找死嗎?」

  「不,她是很認真在問的……」停了一停,元霧忽地兩眼一亮,想到絕佳的好點子了。「對了,對了,我老爹給我下最後通牒,說再給我一年時間,要是還找不到老婆,就得娶我表妹,那我可不幹,我寧願……」

  「真好!」杜非則喃喃道,嘆氣。「我打小就訂了親了!」

  「我老娘給我偷偷訂了親,我就給她逃婚!」韓彰挺高胸脯,得意的呵!

  「那是你們家的事,現在是在說我啦!」元霧不耐煩的擺擺手,壽星,壽星,壽星最偉大,請大家乖乖聽壽星說話。「要是一年期限內還找不著老婆,我寧願娶那位水姑娘,告訴你們,她可好玩了,我……唔!」

  說不下去了,因為某公子的扇子輕輕敲了一下桌沿,也不知怎地,元靄面前的酒杯就呼一下飛到元霧嘴巴裡頭去了,正好塞滿。

  一陣安靜。

  然後元霧慢吞吞的從嘴巴裡挖出酒杯,輕輕嘆氣。「我說殤羽啊,要請壽星喝酒,起碼先倒個酒吧?裡頭沒酒,我喝什麼呀!」

  「我幫你倒!我幫你倒!」杜非則忙拎起酒壺為壽星斟酒,偷笑。

  「謝了。」偷眼瞄一下某公子,元霜聳了聳肩。「我想,我還是另外找老婆好了。」這傢伙還真是悶騷啊,中意那位小姑娘就說清楚嘛!

  不過也難怪啦,那位小姑娘真的很有趣,長得也不賴,就像小貓咪一樣俏皮可愛,總讓人想搔搔她的小腦袋逗弄她,尤其是她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老是骨碌碌的轉,十足十的貓眼,委實討人喜歡。

  雖然說,可愛的小姑娘,她並不是唯一僅有的一個,然而,她不怕他,這才是重點,而且……

  兩人恰好一冷一熱,還真是絕配呀!

  想到這裡,元霧不覺失聲笑出來,一轉眼,卻見杜非則和韓彰都莫名其妙的看著他,不曉得他在笑什麼。

  「我是在笑,倘若他們真有緣,肯定會再碰上的!」

  實話不敢說,只好隨便掰幾句。

  不過,還真被他給說著了,這年清明剛過不久,水漾兒又碰上藺殤羽了,而且是在水漾兒最窘迫的時候……

  

  清明時節,細雨紛紛,冷意沁心,荒蒼蒼的野地裡,氣凝肅煞,凜冽森然。

  九個師兄弟姐妹,最大的二十七歲,最小的十七歲,其中一個還挺著大肚子,背對背圍成一個小圈圈,絕望地環顧團團包圍住他們的上百人。

  「大師兄,這回恐怕是逃不過了!」

  「我……我知道,眼下,我們也只能逃得了幾個算幾個了。」

  「那是要大家各自逃?」

  「不,先……先掩護你們四師姐逃,她有身孕。」

  沒人出聲,既然大師兄說了要先掩護他老婆——四師姐逃,大家也只好依從,但除了四師姐和水漾兒之外,其他人心裡都很不滿。

  照理說,應該先掩護八師弟和小師妹逃走才對,他們最小,師兄姐們本來就應該特別照顧他們的,而且他倆逃走的機率,比起武功最差又懷著身孕的四師姐要來得高,將來能夠避開追殺
的機會也比較大。

  然而,為了保護自己的老婆和骨肉,這一路逃來,大師兄的私心愈來愈明顯,在這最後一刻裡,他還是沒辦法做出正確的抉擇。

  但他是大師兄,師父說過,大家都得聽從大師兄的,所以,他們也只好聽了。

  可是,即使大家真打算要拚了命掩護四師姐逃走,結果,他們根本掩護不了任何人,包括自己在內……

  「你們還是束手就擒吧!」擎天幫香主大刺刺地道。

  「束手就擒,你們就會放我們一條生路嗎?」

  「不可能!」

  「那我們寧願搏一搏!」

  「不肯?好吧,那也不過是多費點功夫而已。兄弟們,上!」

  一聲令下,那數十人就一窩蜂擁了上來,沒一會兒時間,除了被保護在圈中的四師姐之外,其他人身上都掛了彩。

  而且,像他們圍成這樣一個自衛的圈陣,原本就是要相互掩護才能夠發揮作用的,但大師兄卻只顧保護自己的老婆,師弟妹們有危險都裝作沒看見,於是師弟妹們也只能自己靠自己,結果不知不覺間就漸漸脫離了圈陣,而大師兄卻還在那邊憤怒的跳腳。

  「回來,快回來,保護你們四師姐,保護你們四師姐啊!」

  請問怎麼保護?

  人那麼多,眼前一片刀光劍影,他們早已捉襟見肘,連自己都保護不了了,還能保護誰?

  就像水漾兒,小蠻刀大發神威,要得是虎虎生風,還真砍倒了不少人,可是包圍她的人實在太多了,很快的,她撐不下去了,一個沒留神,小蠻刀才剛格開一把大刀,另一把刀已然當頭劈下來了,而她根本來不及回刀……

  她並沒有嚇得尖叫或閉上眼,反而傻愣愣的看著那把刀劈下來,凜凜寒氣撲面而至,眼看就要劈上她的臉了,就在這千鈞一發的當兒,突覺腰間一緊,整個人呼一下像顆陀螺似的旋飛起來,險險的避過那把刀,又橫越過那票猶在殺個你死我活的人群之後,方才飄然落地。

  下意識她先往下看,原來是一條有力的健臂牢牢地鎖緊了她的腰,再下一個動作往上看,霎時吃驚的睜圓了眼。

  「是你!」她驚呼。

  那個及時拯救了她的人——藺殤羽並沒有做任何回應,只是俯眸冷淡的注視著她。

  水漾兒張嘴想再說什麼,卻又沒說出來,只是直眼瞪他,好像在看他,又好像什麼也沒在看,而是在思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一晌後,才突然哇的一聲撲進他懷裡,兩手揪緊了他的衣襟,俏臉兒埋在他胸膛上嚎啕大哭。

  「嗚嗚嗚,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近半年來,跟著八位師兄姐們又躲又逃,不是沒跟人家拚死拚活拚鬥過,也不是沒受過傷流過血,但直到適才那一刻裡,她才真正體驗到何謂生死一瞬間,眼睜睜看著死神逼近,卻無力做任何抵抗……

  好可怕,好可怕,她差點死了,差點死了呢!

  見她埋在他懷裡哭得凄慘無比,渾身顫抖個不停,像一隻剛從河水裡被救起來的溺水小貓咪,好不可憐,藺殤羽的表情並沒有任何變化,一派無動於衷,只是隨手揮了一下衣袖……

  糟了!

  哭了一會兒後,水漾兒才想到師兄姐們,慌忙止住哭泣,轉頭看,「快,救我師兄他們,他們……呃!」噎了一下沒聲音了。

  她她她……有哭這麼久嗎?

  前一刻還熱熱鬧鬧、轟轟烈烈的場面,眼下卻只剩下一片令人心寒的死寂,望眼看去,遍地淨是層層疊疊的死屍,瀝瀝灘灘血流成河,連空氣中都充滿了濃濃的、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兒,嗆得人連呼吸都不太順暢,遠處間或傳來幾聲野狗的哀鳴,更添幾許凄涼晦迷的氛邪。

  現場,除了她的八位師兄姐,四個神態恭謹的立於藺殤羽身後的男人之外,擎天幫的人全躺平在地上了。

  「哇,你對殺人真的很有一手耶!」

  她並不同情那些死人,這些日子來,他們九斷兄弟姐妹像過街老鼠一樣被他們追殺,剛剛那一瞬間,她也真的差點被殺死了,他們做錯了什麼?

  沒有,他們什麼也沒做。

  只因為師父不肯助紂為虐,他們就殺了師父,還要追殺他們,好,好,既然有膽子殺人,就該有被人家殺的準備,更何況現在不殺他們,將來他們不知道還要殺多少無辜的人,所以現在殺了他們,也算是做好事。

  「不是我殺的。」

  「耶?那是誰殺的?」

  藺殤羽沒有回答,卻見他身後那四個男人齊齊對著她頷首示意,水漾兒正想向他們道謝,大師兄已不耐煩地搶先問過來。

  「小師妹,他是誰?」大師兄狐疑地問。「你又怎麼……怎麼……」

  怎麼?

  什麼怎麼?

  水漾兒困惑地回頭,旋即驚叫一聲往後跳,俏臉兒漲得通紅,終於注意到自己正埋在人家懷裡,還揪著人家的衣襟不放呢!

  「對不起,對不……」忽又頓住,一腳再蹦上前,慌慌張張掏出手絹兒來拚命擦拭。「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嗚嗚嗚,好丟臉喔,她竟然哭得人家胸前濕淋淋一大片。

  不曉得有沒有沾上鼻涕?

  藺殤羽俯下眸子,冷冽的丹鳳眼在她面黃肌瘦的臉上溜了一圈。「你,很久沒吃飽了?」

  「咦?」水漾兒驚訝的怔了怔。「你怎麼知道?」

  他沒有回答她,兩手往後背,逕自對身後的人下命令。

  「去,找食物,愈多愈好!」

  「是,少爺。」

  上官老三、老四疾快地飛身離去,上官老大、老二依舊靜立於藺殤羽身後,等待下一個命令。

  「去找個乾淨的地方吃東西。」

  

  遠離血腥的殺戮現場,一條清澈蜿蜒的溪流旁,彼此相互包紮好傷口之後,水漾兒九個師兄弟姐妹們就開始狼吞虎咽,一隻野豬、六隻山雞、二十幾條魚,烤得香味四溢,還有十幾塊鍋餅、十幾顆饅頭,全都快被乾光了。

  這些日子來,他們到處逃、四處躲,起初都往山區裡跑,不但容易躲藏,而且到處都有獵物可吃,花不上半文錢。

  但半個多月後,當大師兄察覺到四師姐懷了身孕,就開始擔心四師姐會因為太辛苦而小產,於是罔顱大家的安全,決定不再跑山區,總是非得讓四師姐舒舒服服的睡客棧,上飯鋪子點菜用膳不可,這麼一來,花費就大了,不到三、四月,師父留給他們的銀兩就差不多快用光了。

  因此,近一、兩個月,大家不得不省吃儉用,除了四師姐,其他人都只能勉強分到吃個半飽的量。

  水漾兒就更別提了,別人半飽的分量,吃進她肚子裡就只是幾粒米的量而已,就算除了大師兄和四師姐以外,其他師兄姐們都把自己的份分一半給她,她的肚子也還是一點感覺也沒有,因此,她隨時都處於嚴重的饑餓狀態當中,有時候餓得連樹皮、草皮都想扒來啃一啃了。

  為什麼她不是牛呢?

  「還要嗎?」

  「要要要!再……再三隻雞,幾條魚!」水漾兒吃得滿臉、滿手都油膩膩的,含糊不清地說。

  不待吩咐,上官老三就自動自發的轉身離開,捉雞去,上官老四則負責捉魚。

  一個時辰過後,當水漾兒吃得只剩下半條魚,終於滿足的吁出一口氣。「吃飽了!」看看手上那半條魚,很想繼續把它幹掉,但實在是吃不下了,只好萬分遺憾的把它讓渡出去。「還有誰要吃嗎?」

  還吃?!眾人頓時臉都翻綠了,除了藺殤羽和上官四兄弟,大家都早就吃到撐了,全都扯著一副痛苦的表情,看她繼續把大塊大塊的肉往小嘴裡塞,懷疑她是不是打算把這輩子能吃的食物,在這一餐裡全數解決掉,以後她就可以不用再吃東西了?

  光是看她那樣好像非塞爆自己不可的吃法,他們就想吐了,她竟然問他們還要不要吃?

  他們不想餓死,但也不想撐死自己好嗎!

  看他們的表情就知道沒人想吃了,可是水漾兒也丟不下那半條魚,不想浪費食物——真正餓過的人才知道食物的寶貴,特別是餓了一、兩個月,都餓到怕了,就算只是半條魚,她也舍不得丟棄。

  問題是,她是真的吃不下了……

  就在她左右為難之際,突然,一隻修長白皙的手伸過來,水漾兒這才松了一口氣,立刻把那半條魚移交到那隻手上,然後到溪邊去洗臉、洗手,由於十分油膩,洗了大半天才洗乾淨,沒想到回來時,藺殤羽竟然還在慢條斯理的啃那半條魚。

  換了是她,兩口,最多三口就解決了。

  「你吃東西真……真……」她想了一下。「啊,對,真秀氣!」

  秀氣?!

  挑釁,挑釁,那是挑釁!

  上官四兄弟不假思索,立刻兩腳一轉,咻咻咻咻,宛如離弦的箭矢,瞬間就逃得不見蹤影了。

  水漾兒一怔。「咦?他們怎麼突然跑啦?有急事嗎?」

  藺殤羽沒有回答她,也沒有丁點反應,好像他根本沒聽到水漾兒的「評論」似的,繼續很「秀氣」的啃那半條魚;一旁的大師兄沈康猛皺眉頭,到現在還搞不清楚救了他們的人是誰,為何跟小師妹如此熟稔?

  「小師妹,你還沒告訴我們,那位公子究竟是誰?」

  「他喔?」水漾兒笑咪咪的目注藺殤羽。「他是藺公子,去年我和師父回鄉掃墓時認識的。」簡潔到不能再簡潔的解釋。

  原來是師父的朋友。

  沈康恍然大悟,忙轉向藺殤羽,肅容抱拳。「多謝藺公子搭救。」藺殤羽卻看也不看他一眼,依舊專心在他的魚上,沈康不禁有些尷尬,水漾兒忙插進來打圓場。

  「不要在意,大師兄,藺公子就是這樣,有點彆扭的。」

  想在意也不行,畢竟是人家救了他們的。

  沈康勉強擠出一絲笑,就在這時,藺殤羽終於吃完了那半條魚,隨手丟掉魚骨頭,默默起身到溪畔洗手,回來後就站定在水漾兒面前,漆黑的眼瞳眨著清澈的冷光,俯眸若有所思的凝視著水漾兒,定定的眨也不眨一下。

  他想幹嘛?

  水漾兒正在納悶,他又徐徐別開臉,望著他處,問了一句話,而且是用那種很漫不經心的口氣,好像他現在是在夢遊,口裡說的是夢話。

  「你,訂過親了嗎?」

  水漾兒呆了呆,「呃?」不解他幹嘛突然問這種事,一時忘了要回答。

  她不懂,可沈康馬上就懂了,也不知道為什麼,驟然臉色大變。「有!」

  水漾兒霎時回過頭去,兩眼轉愕然。「耶?」有嗎?

  面對小師妹疑惑的目光,沈康的視線心虛的飄開。「你……訂過親了!」

  然後是七個師弟妹們一起大叫:「款?!」他們怎麼都不知道?

  「我說有就是有!」沈康蠻橫地下定論,「所以,你最好別跟『別的男人』太接近!」兩眼很不客氣地瞪住藺殤羽,目含濃濃的警告意味——警告水漾兒,也是在警告藺殤羽。「師父不在了,你就得聽大師兄我的!」

  誰說的?

  記得大師兄成親的時候,師父明明說過,自個兒的親事就由自個兒決定,為什麼現在又變成要聽大師兄的了?

  水漾兒正想抗議,藺殤羽卻已目光冷然地瞟沈康一眼,旋即飄然飛身離去。

  任何人都聽得出來,不管藺殤羽是為何會問那句話,也不管水漾兒是不是真訂過親了,沈康的語氣很明顯的就是在拒絕。

  無論她是不是訂過親,都沒你的份,最好別在那邊捎想了!

  偏偏水漾兒就是聽不出來,「喂喂喂,你怎麼這樣就走了?」她訝異的大叫,但藺殤羽早已不見蹤影了。

  又來了,話也不講清楚就走人,他不知道這樣很沒禮貌嗎?

  水漾兒沒好氣地翻了翻眼,隨又轉回去面對大師兄,想問個清楚究竟是怎樣,誰知沈康已自顧自扶著妻子鐘彩鳳上路了。

  「好了,我們該去找家客棧讓你們四師姐好好休息休息了!」

  眾師弟妹們不由面面相覷。

  還住客棧?

  難道在大師兄心裡,除了他老婆和老婆肚子裡的孩子之外,其他七個師弟妹們就真的一點分量都沒有嗎?

  

  雖然很想叫師弟妹們到城外的破廟去住,好省點錢,可又擔心萬一被擎天幫的人追到,靠他一個人是保護不了老婆的,迫不得已,沈康只好多要兩間房,讓師弟妹們男女分開各擠一間。

  更何況他還有一件十分緊急的事要跟師弟妹們,不,是跟小師妹「商量」。

  「八師弟,你到前頭問問掌櫃的,怎地你四師姐點的飯菜還沒送來?」

  「是,大師兄。」

  最重要的事優先吩咐完畢,沈康便轉過身來,神色凝重的面對水漾兒。

  「小師妹,你還記得雪山派掌門人的兒子說過想娶你嗎?」

  「那個第一次見面就想把我騙到柴房裡去『脫衣服涼快一下』的混小子?」水漾兒脫口道,怒氣衝衝。「我寧願出家,也不要嫁給他!」

  「你必須嫁給他!」沈康斬釘截錢地道。

  「死都不要!」水漾兒也很堅決,牙根咬得死緊。

  「為了所有師兄弟姐妹們的安全,你必須嫁給他!」沈康橫著濃眉,表情接近凶狠了。「想想,如果你嫁給他,雪山派就是我們的靠山了,這麼一來,擎天幫他們想再動我們,就得好好考慮考慮了,懂嗎?」至少到目前為止,三鬼幫的人還不敢動七派五府和丐幫的人。

  不懂!

  但水漾兒尚未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另一個聲音就殺過來了,蘊含著濃濃的怒意。

  「我反對!」

  水漾兒愕然回首,是二師兄俞鎮宇。

  要說師兄弟姐妹們有誰最能夠表現出師父的教導的,非俞鎮宇莫屬,不但生性正直沉穩,為人更是公正嚴明,憑良心說,他比沈康更適合大師兄的位置,只可惜他小了沈康一歲,只能默默容忍大師兄的自私行徑。

  直至此刻,他再也無法忍耐下去了。

  「我堅決反對!」俞鎮宇嚴厲地道。

  「師父說過,婚事自決,不是由大師兄決定的!」

  沈康恨恨咬牙,就知道有人會反對,所以他才拖到現在才開口。

  「但那是為了我們大家……」

  「不,大師兄你只是為了你自己,為了四師姐,為了四師姐肚子裡的孩子!」

  沈康難堪的窒了一下。「即……即便如此,能夠得到雪山派作靠山,於我們所有人都有利……」

  「除了小師妹,她要被犧牲。」俞鎮宇冷著表情,堅決的對上沈康。「請大師兄別忘了,身為師兄姐,我們的責任是保護師弟妹們,而你卻為了自己要犧牲小師妹,這我絕不同意,相信其他師弟妹們也不會同意的!」

  說著,他回頭掃視師弟妹們。「你們說呢?」

  「不同意!」

  眾人一致大吼,堅定,毅然,其中只有一個不同的回應。

  「那也是不得已的嘛!」

  俞鎮宇鄙夷地冷然而笑。「我想應該就是四師妹唆使大師兄那麼做的吧?」鐘彩鳳瑟縮一下,別過頭去不敢和俞鎮宇目光相對,「我剛剛說了,是不得已的嘛!」再補充一句,「我也是為了大家好。」

  才怪!

  俞鎮宇冷哼,不再理會鐘彩鳳。「只有你和四師妹反對,大師兄,少數服從多數,你不能勉強小師妹。」

  「再說,為什麼一定要雪山派掌門人的兒子?」五師姐翁碧英。

  「對呀,昨天那位藺公子也行嘛!」七師姐孟菁。

  初見面就拐人家姑娘到柴房裡去,那種齷齪下流的人,不用考慮就可以直接打回票了;而藺公子,起碼是救了他們的恩人——雖然動手的是他那四個屬下。

  「他不行!」沈康斷然反對。

  「為什麼?」三師兄劉台歡。

  「你們聽過江湖上有哪個幫派門戶是姓藺的嗎?」沈康反問。「沒有,江湖上沒有哪幫哪派是姓藺的,所以藺公子沒有能力做我們的靠山。」

  「大師兄的意思是說,非得犧牲小師妹不可?」六師兄饒毅。

  「我說過,我是為了我們大家。」沈康抬頭挺胸,理直氣壯。

  「除了小師妹。」孟菁咕噥。

  「可是我們大家都反對,那怎麼辦?」翁碧英涼涼地問。

  「你們……」沈康臉黑了,「師父的交代,我是大師兄,不管反不反對,你們都得聽我的!」停了一下,硬著頭皮說出重點。「無論如何,我已經寫信給雪山派掌門人說我同意這門親事了,我們不能反悔!」

  竟然先斬後奏!

  俞鎮宇憤怒地瞪大了眼,眼看就要忍不住飆火了,但他深吸了口氣,還是強行壓下了怒意——現在還不是時候。

  「退婚!」毅然決然地道。

  「不行,師父說過,言必有信,我們不能反悔!」沈康一臉的大義凜然。

  「師父也說過,我們的婚事全權由自個兒決定,大師兄你怎地就不遵從?」俞鎮宇反駁。

  「你……你……」沈康氣得說不出話來了,可是他也知道師弟妹們早已對他心存不滿,想要說服他們的機率十分渺小,於是他轉而對小師妹使出狡猾的勸服手段。「小師妹,難道你要為了自己一個人的自私,而犧牲八個師兄姐嗎?」

  明明是大師兄要犧牲她,大師兄卻反說成是她要犧牲大家,水漾兒不禁啼笑皆非。

  不過,她依舊沒機會做幽任何回答,八師兄傅偉就急急忙忙撞回來了。

  「擎天幫,擎天幫,大師兄,擎天幫的人又出現了啊!」

  這麼快?

  「那你還回來,為什麼不把他們引到別的地方去?」沈康氣急敗壞的怒吼。

  「我還沒說完啊,大師兄,」傅偉委屈的瞅著沈康。「在前頭,擎天幫的人一個在前,一個在後的堵住我,奇怪的是,他們並沒有對我下手,反而走開一邊讓我離去,那我也擔心他們是要利用我找到大家呀,所以我就故意慢吞吞的走,結果卻聽到他們在說……」

  「究竟說什麼,快說啊!」

  「他們說,他們終於找到昨兒個圍堵我們那夥人的屍體了,而且在他們身上發現……」傅偉咽了口唾沫。「奪魂谷的標記……」

  眾人齊聲驚喘。「奪魂谷的標記?」

  天底下也只有奪魂谷的人在殺人之後會刻意留下標記,不怕任何人知道,也不怕任何人去尋仇。

  反正也沒人知道奪魂谷在哪裡。

  「對,對,就是奪魂谷,」傅偉猛點頭。「他們不曉得是我們和奪魂谷有什麼關係,所以奪魂谷的人是特意來救我們的,或只是碰巧奪魂谷的人路過,而他們的人不小心得罪奪魂谷的人才會被殺,所以現在他們不敢動我們,要查清楚之後,才能夠決定該怎麼辦。」

  「奪魂谷……」沈康喃喃道。「難不成昨天那位藺公子是奪魂谷的人?」

  「他就是奪魂公子嘛!」水漾兒總算能說到話了。

  奪魂公子?!

  剎那間,好像被人在同一時間點中死穴似的,除了水漾兒之外,其他人全凍結在那裡了,特別是沈康,他的臉都驚嚇得變形了。

  他不想活了嗎,竟敢當面拒絕奪魂公子!

  「你……你為什麼不早說?」連俞鎮宇也被嚇到了。

  「又沒人問我。」

  誰會問她那種事啊!

  俞鎮宇啼笑皆非。「那你……喜歡他嗎?」不然怎會靠在他懷裡哭成那樣,而對方也問出那種問題來。

  水漾兒怔了一下,「怎麼突然問我這種事?」然後困擾地蹙起眉頭來,猛搔後腦勺,「我們也沒見過幾次面,問我這種事,我也回答不上來啊!不過……」聳聳肩。「我不討厭他就是了。」

  「那就嫁給他!」沈康立刻改變主意了。

  小師妹嫁到雪山派.那些想追殺他們的人就不敢動他們了,但嫁到奪魂谷,整個武林都不敢動他們了。

  就算腦袋裡沒有半顆腦細胞,也知道該做何抉擇。

  「才不要,我跟他又不熟!」水漾兒又拒絕了。「不過,我可以請他幫忙。」

  「他會肯嗎?」俞鎮宇謹慎地問。

  江湖中,誰不知道奪魂公子的狂傲邪佞,被人那樣當面拒絕,面子都被他們踩爛一萬次了,沒有當場被他擺平——九個師兄弟姐妹擺成九種樣子,那已經是個奇跡了,他們還敢跑去找他幫忙,會不會太囂張了?

  水漾兒兩手一攤,「誰知道,試試看羅!」再擰眉。「問題是……」

  「是什麼?」沈康忙問。

  「我們幾次見面都是巧遇上的,我又不知道他住在哪裡。」

  「我知道!」

  唬一下,八個人一個動作,齊勵刷地一致轉頭,包括水漾兒在內,十六隻眼睛一齊瞪住傅偉,瞪得傅偉不由自主直往後退,退到墻角落裡縮成一團,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

  「乾……幹嘛這樣看我?」

  「你知道?」

  「你怎會知道?」

  「難不成你也跟奪魂公子有交情?」

  「為什麼不早說!」

  一個接一個問,一句接一句講,聽得傅偉哭笑不得。

  「我聽擎天幫的人說的啦,他們有提到,奪魂公子暫住在洛陽城外元家的別莊裡,由於奪魂谷出現在江湖上的人少之又少,只有奪魂公子長年待在谷外,所以他們想直接去問他,可又不敢……」

  「那不遠,快馬加鞭,傍晚就到了,」沈康立刻用力把水漾兒往外推。「去,去,還不快去!」

  都快沒錢吃飯了,哪裡來的馬呀!

  「等等!」俞鎮宇兩步上前來推開沈康,關切的目注水漾兒。「小師妹,你確定去找藺公子不會有危險嗎?」

  「危險?怎會?」水漾兒奇怪地反問。

  「他是奪魂公子啊!」

  「所以?」

  所以?

  眾人集體黑線。

  她是無知還是遲鈍?

  「記得第一次見到他時,我就跑去問他說他是不是那個『殺人如麻、滿手血腥的奪魂公子』……」

  一大片驚悚的抽氣聲。

  「第二次見面時,他說如果告訴我了,我就得死……」

  一大片冷汗滴落聲。

  「結果他都沒生氣啊,第三次過上時還請我用膳呢……」

  一大片無力的鬆氣聲。

  「然後是昨天,第四回見面,他又救了我們,我就不懂,他會有什麼危險?」

  一大片……一大片……無聲……

  她是無知。

  也是遲鈍。

  

  三鬼幫,總壇大廳——

  「奪魂谷?」

  「是,幫主。」

  「確定嗎?」

  「確定。」

  一聽到肯定的答案,問話的人那張臉就刷一下拉長了。

  淫鬼古媚——三鬼幫幫主,一個美艷絕倫的女人,武功或許不是武林第一,甚至連前二十名都排不上,但她的淫蕩狐媚肯定是天下無雙,無人可及的。

  在她腳下,對,是腳下,左右台階上坐著另外兩隻鬼,各巴著古媚一條大腿。

  自大鬼抗蛇,顧名思義,這個人極端自大,認定自己是天底下最厲害的男人,永遠都不可能嘗受到「輸」的滋味。

  而他也的確是天底下第一——自大第一,卑鄙無恥也第一。

  不過他再是厲害,在古媚面前,他跨下那根鳥也要認輸,不然他也不會心甘情願的臣服在古媚腳底下。

  至於通遏鬼黃畸癩,之所以會被父母取名為畸癩,是因為他一出生就是個畸形兒,背駝腳瘸,身上也沒有半根毛,不要說頭髮,連眉毛、眼睫毛都沒有,還不時這邊流膿,那邊長瘡,隨時都散髮著一股濃濃的惡臭。

  這世上大概也只有古媚敢跟他上床,也因此他才會死心塌地的成為古媚的裙下不二之臣。

  「是誰?」

  「尚未得知,」台階下,一個比豬公還胖的男人恭謹的回道。「不過,眼下奪魂谷的人只有奪魂公子在江湖上走動,極有可能是他。」

  這隻豬,不,這個男人是紅雲居士,三鬼幫五狐之一,他的武功不怎麼樣,事實上,他連多走幾步路都會喘,但那張嘴可厲害了,要跟人家開罵,推他出去就對了,活活氣死對方絕不是難事。

  「極有可能?確定了再來告訴我。」

  「是,幫主。」

  紅雲居士轉身離去了,於是總壇大廳裡只剩下三隻鬼,安靜半晌後才有人出聲。

  「奪魂谷啊!」黃畸癩低喃,聽不出語氣如何。

  抗蛇嗤之以鼻地輕哼,「奪魂谷又怎樣?」一如往常般自大。

  古媚淡淡瞟去一眼,「最好只是恰好撞上奪魂谷的人,而擎天幫的人不小心得罪對方以至於被殲滅,那這件事就算到此為止了。」自言自語。「怕就怕若是奪魂谷有意要救人的話,那就麻煩了!」

  「有什麼好麻煩的?」又是一聲輕蔑的冷嗤。「誰敢惹上三鬼幫,唯一死罪,奪魂谷也不例外!」

  「說得倒容易,」古媚沒好氣的瞪眼過去。「請問你知道奪魂谷在哪裡嗎?」

  「……」張口,無言。

  「再請問,你了解奪魂谷的實力嗎?」

  「……」嘴巴闔不上,繼續無言。

  「要剿滅奪魂谷,究竟要多少人馬,你又知道嗎?」

  「……」嘴巴闔上了,始終是無言。

  手肘支在太師椅扶手上,玉掌撐著下巴,「所以啦,大話請別說那麼快!」古媚冷冷地道。

  抗蛇雖不服氣,但也不笨。「倘若真是,你打算如何?」

  古媚神色沉黯如晦,「所以才說麻煩了!」嗓音更是陰森。「按照咱們原先的計劃,意欲稱霸武林,必得先降服除了七派五府和丐幫之外的大幫小派,之後我們才有足夠的實力去動七派五府和丐幫……」

  「對,一個一個來……」擾蛇咧出森森白牙,雙手十指交握,喀啦喀啦地扳著指關節,好似已等不及要大展身手了。「就從實力最雄厚的少林先下手,隨便找個藉口就可以開戰了,順我者生,逆我者亡,而其他七派五府和丐幫必然也還是會像現在這樣,自顧掃門前雪,裝作什麼也不知道,一旦搞定少林,其他的就容易對付了,屆時他們後悔也來不及了!」

  「正是如此。」古媚嘴角勾彎,逸出奸猾的笑。「待一整個武林都臣服在我們腳下之後,我們才能夠去找奪魂谷,屆時,我就不相信奪魂谷有那種能耐對抗整個武林!」

  「沒有任何一個幫派有那種實力與整個武林對抗!」抗蛇斬釘截鐵地下斷言。

  「所以我們暫時還不能對上奪魂谷,因為現在我們並沒有把握可以和奪魂谷相抗衡,可是……」

  「倘若十方秀士那九個徒弟果真跟奪魂谷有交情,就算現在他們的交情還不足以讓他們開口,請奪魂谷幫他們替師父報仇,但總有一天,他們的交情夠深了,奪魂谷可能就會幫他們來找我們的碴兒了!」抗蛇十分精確地說出古媚的顧慮。「對吧?」

  古媚點點頭,狐媚的五官愈加陰冷。「因此,我們得……」

  「加緊腳步,『吃掉』整個武林!」五指狠狠一收,握得死緊,好像已將整個武林抓牢在手掌心裡了。「另一方面,也得未雨先綢繆,看看十方秀士那幾個徒弟是否跟奪魂谷的誰有交情,若真有,我們就得搶先下手除去那個人,免得在我們尚未準備好之前,就得先對上奪魂谷了!」

  「不過絕不能讓奪魂谷懷疑到我們!」這是重點。

  「那簡單,找個替死鬼不就成了!」

  「月影門?」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月影門是聽命於三鬼幫的,找它下手是行,但替死鬼得另外挑,絕不能跟咱們三鬼幫扯上關係的,我想,就讓月影門先去找個替死鬼吧!」

  「好,就這麼決定!」

  想稱霸武林,不能缺武力,但是,奸詐、狡猾、齷齪、下流、卑鄙、無恥,這才是最重要的!

  第三章

  元霧的生日拚酒會過後隔天,韓彰第一個落跑,因為韓家大兄親自來逮人,要捉弟弟回去成親;之後,杜非則也被杜家的人找回去商量成親的日子;而元霈的妹妹也來敦請哥哥去認識一下幾位閏中好友,免得元霜忘了一年的期限。

  最後,元家別莊裡除了二、三十個婢女奴僕之外,只剩下藺殤羽,以及他的四個「監視人」。

  監視什麼?

  監視……

  「大哥。」

  「嗯?」

  「二夫人要我們跟在少爺身邊,看看少爺有沒有喜歡上哪家姑娘小姐,大哥你覺得呢?」上官雷問。

  「覺得什麼?」

  「那位水姑娘,少爺是不是喜歡人家呀?」

  「這個嘛……」上官風皺著眉頭,沉吟。「很難講……」

  「一定是喜歡的啦!」上官鳴粗枝大葉的斷言。「少爺一聽聞擎天幫的人在追殺水姑娘他們,二話不說立刻趕過去救水姑娘,除了喜歡水姑娘之外,還會有什麼解釋?」

  「少爺並沒有『二話不說立刻趕過去』,少爺是隔天才決定要去幫水姑娘解圍的。」上官雨反駁。「更何況,要真如此的話,少爺為什麼會丟下水姑娘不管,自顧自跑回來?」

  「他們……」上官鳴想了一下,「吵架了?」猜測。

  「你看過少爺跟人家吵架嗎?」上官雨反問。

  上官鳴窒了窒,嘆氣。「沒有,少爺只會直接動手。」

  「可是……」上官雨撫著下巴,「雖然是隔天才趕去幫水姑娘解圍的,但終究還是去了,以少爺那種,『不管天下事,只管自家事』的個性,又為什麼會特地趕去幫忙呢?」很無聊的自己反駁自己。

  「那到底是有沒有吵架?」上官鳴不耐煩了。

  「不能確定,所以……」上官雨朝上官風瞥去一眼。「大哥才會說很難講,對不對,大哥?」上官風頷首。

  「那我們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

  「關於水姑娘的事,要不要述報二夫人?」

  上官風又沉吟了一會兒。

  「不,暫時不要,過一陣子再……」

  才說到這裡,別莊裡的奴僕就跑來通報了。

  「有位水姑娘求見藺少爺。」

  「……」

  這麼巧?

  

  上官風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的來到小主子身後七、八步遠處,一腳向前,準備施禮;一腳向後,準備隨時可以落跑。

  最好少爺和水姑娘不是吵架了,要真是的話,他可不想成為少爺出氣的對象。

  「少爺,水姑娘求見,未知少爺見不見?」

  「……她來幹什麼?」

  「屬下馬上去問!」

  「不必。」

  「少爺?」

  「讓她來。」

  「是,少爺。」

  上官風抹下一頭冷汗,暗暗松了口氣,轉身迅速離去,經過躲在月洞門外探頭探腦的三個弟弟時,恨恨的橫去一眼。

  沒義氣的兄弟!

  不一會兒,上官風領著水漾兒來到別莊側園子裡,旋即悄悄離去,不過他並沒有走遠,而是跟弟弟們一起躲在月洞門外……

  請注意,不是偷聽、偷看,是「關心」!

  而一大早天未亮就啟程趕路到洛陽來的水漾兒,一見到藺殤羽的背影,衝口而出問的卻不是請他幫忙的事,反倒像是來興師問罪似的。

  「藺公子,前兒個你是怎麼啦,突然就那樣跑掉了,很沒禮貌耶!」師父說的,熟人見面要打招呼,離開的時候要告別,這是禮,他卻說打招呼是無聊,那告別又是什麼?

  無趣?

  藺殤羽徐徐回過身來,俊美的五官邪氣依舊,令人毛骨悚然的勾脣,丹鳳眼微微眯著,冷森的氣息始終陰驚駭人。

  「你來幹什麼?」

  對,他什麼也沒變,就只變了一樣,他的聲音,透著連最遲鈍的人都聽得出來的厭惡、鄙夷。

  水漾兒自然也聽出來了,「為什麼我不能來?」但她不懂,為什麼會這樣?

  「令師兄說了,你已然訂過親,不該與其他男人太接近。」藺殤羽冷漠地提醒她。

  水漾兒不由翻了翻眼。「騙人的啦,我根本沒跟誰訂過親啦!」

  劍眉微微蹙了一下,「為何要騙?」藺殤羽問。

  水漾兒想了一下,「呃,其實也不算是騙啦……」重重嘆了一口氣,「好啦,好啦,從頭講你才會懂啦!」她抓抓腦袋。「是我師父說過的,我們幾個徒弟的親事就由我們自個兒決定,師父他絕不幹涉,可是大師兄……」

  她無奈地撇了撇脣。「為了拉攏雪山派做我們的靠山,大師兄竟然瞞著我們寫信去跟雪山派掌門人說定親事,所以要說我訂過親事了,也真的是訂過親事了;可是其他師兄姐們堅決反對,特別是二師兄,他差點跟大師兄翻臉了,最重要的是:沒經過我的同意——我還是昨兒個才知道的呢,那這樁親事就算不得數了……」

  「為何反對?」藺殤羽慢條斯理地又問。

  「因為……」水漾兒突然開始咬起牙齒來,兩粒眸子兩簇火花熊熊燃燒。「兩年前,師父帶我和二師兄出門辦事,受人之託送一樣東西給雪山派掌門人,當時雪山派掌門人那個小兒子就想把我騙去柴房幹一些見不得人的事,告訴你,我寧願出家做尼姑,也不要嫁給那種人!」

  藺殤羽凝視她片刻。

  「那麼,雪山派的親事……」

  「大師兄寫信去跟人家退親了,沒有交換信物,也沒有下過大小聘,要退這門親事應該不難。」水漾兒聳聳肩。「就算真遲不了親事,大不了我就出家,總之,打死我也不嫁那隻小色狼!」

  「我懂了。」他懂了,語聲裡的厭惡和鄙夷也消失了。

  水漾兒歪著腦袋看他,「原來你是為了大師兄那句話才突然走人的喔?」又翻了一下眼,「真是的,大師兄也想太多了吧,我們才碰過幾次面而已,幾乎只是算認識而已,也算不上熟,你不可能對我有意思的嘛!」左右張望。

  「那麼,倘若雪山派退親了,你……」

  終於挑中旁邊一塊大白石,水漾兒欲待坐下。「嗯?」天未亮就啟程,又沒有馬騎,全靠輕功在趕路,很辛苦ㄋㄟ……

  「要嫁給我嗎?」

  撲通!

  屁股幾乎才剛沾上大白石,就狠狠地歪到一旁和濕涼的草地卿卿我我去了,水漾兒一臉錯愕地瞪圓了眼,狐疑地仰眸盯著他看了半天,然後搖搖頭,揉著屁股爬起來。

  聽錯了,肯定是聽錯了!

  「呃,你剛剛說什麼,請再說一次好嗎?」屁股再放回大白石上。「我沒聽清楚。」

  「你,要嫁給我嗎?」

  屁股又歪了,不過這回沒歪得太離譜,總算還沾著一點大白石的邊兒,只不過某人有點控制不住自己的嗓門而已。

  「嫁給你?」她尖叫。

  「對。」

  還對咧!

  「你吃錯藥啦,還是腦筋拐錯彎了?」繼續尖叫。

  「沒有。」

  沒有才怪!

  「不然怎會突然要我嫁給你?」

  「上官風他們四個來了。」

  上官風?

  誰?

  他那四個屬下嗎?

  好,他們來了,那又怎樣?

  「然後?」

  「是二娘要催我成親了。」

  「那關我屁事!」

  「我無法忍受女人接近我……」

  「難不成你喜歡男人?」

  「除了二娘,還有……」

  「最好不是我!」

  「你!」

  「……」

  「所以,我只能娶你。」

  只能?

  只能?

  是是是,真的好追不得已、好勉強、好委屈、好犧牲、好悲壯、好……好……好無言!

  「……」水漾兒捂著額頭,啼笑皆非。

  她當他是朋友,他卻要娶她!

  好吧,就算他真是不得已的,她可沒什麼好不得已的,別人怎樣她管不著,但她,沒感情的男人,打死她就是不嫁!

  「藺公子,我們是朋友,但也才見過幾次面而已,我怎麼可能嫁給一個對他毫無所知的陌生人呢?」她嚴肅的聲明,既然可以決定自己的親事,她可不想隨便湊合。「起碼也要先追求我一下,讓我有機會多了解一點對方吧?」

  「……」

  「譬如說……」她很認真的思考了一下。「嗯嗯,送幾樣傳情的飾物給我,就香囊、羅帕、發釵、梳子啊之類的,最好他有親自繡上、刻上他的名字,表現一下他的細心體貼……」

  某公子神色陰騖依舊,向來勾在脣畔那彎令人心驚肉跳的笑卻不見了,嘴角一陣抽搐。

  「不對,不對,我又不喜歡那種東西,送我幹嘛呢?不如送我一把寶劍還實際一點吧!嗯嗯,那就……」水漾兒沉吟,腦袋又歪了。「啊對,寫幾首情詩給我好了,多浪漫啊……」某公子嘴角抽搐的毛病往上蔓延,臉頰也開始抽搐了。

  「不行,不行,我又不懂詩,寫情詩給我,我也是看不懂。嗯嗯思……」繼續沉吟。「我想,還是寫情書吧,情書我就看得懂了,這樣我就知道對方的情意有多深了……」

  某公子臉頰抽搐的毛病繼續往上拓展,眼角也跟著抽搐了。

  「慢著,慢著,情書……邢我不就得回信了?不要,不要,很麻煩耶!」自己對自己搖頭。「算了,就送花吧,再跟我說幾句『萬紫千紅花似夢,人又比花更多嬌』什麼的,那我就知道自己在對方眼裡是怎樣的了……」

  某公子額上青筋好幾條一起暴抽。

  「不好,不好,還是不要花了,說那種話,真的好思心喔,光是想像,我就想吐了!那……那……」猛啃手指甲。「至少做點我喜歡的事,討好我一下吧?嗯,對,就是這樣!」

  自己跟自己討論了半天,水漾兒終於得到結論了,而某公子額上青筋和眼角、臉頰、嘴角的抽搐毛病也在剎那間痊愈,眯眼注視她片刻……

  「快午時了,要用膳嗎?」

  吃?

  好像被人踹了一腳似的,水漾兒立刻一個龍騰虎躍跳起來,「要要要!」捧著一張諂媚的笑臉,像小狗狗一樣流口水喘氣,尾巴搖個不停。

  「靜月樓?」

  「好好好,早就聽說洛陽靜月樓的燕菜和鯉魚好吃到爆了!」

  於是,某位「比養豬還不值得」的人類,由於抗拒不了食物的誘惑,三言兩語就興高采烈的出賣了純潔的靈魂,迫不及待地自願被某公子「誘拐」進城裡,上靜月樓用膳去了。

  保證這一頓絕不會比昨天那一頓少吃多少,大概只會剩下菜湯而已,因為她從昨晚就一直餓到現在……

  至於月洞門外——

  「天天天……天哪!」上官風背靠在墻上,悶笑到快掛了。「傳……傳情的飾物?細心……體貼?」

  「情詩?」上官雨早就笑到沒力的癱坐到地上去了。「浪漫?」

  「情……情書?」上官雷跪在地上,捂著肚子。「情意?」

  「花?」上官鳴五體投地笑趴在地上,「萬紫千紅……」說不下去了。

  好半晌後,四兄弟才勉強止住笑,相對一眼,差點又笑出來,忙轉開頭去看別處。

  「現在可以了吧?少爺都跟人家求親了呢!」

  「可以了,快通知二夫人吧,不過,請二夫人先別急著出來……」

  「為什麼?」

  「總要給少爺一點時間,好讓他追求水姑娘吧?」

  「追求?」

  「對。」

  「……」

  如何追求?

  傳情的飾物?

  情詩?

  情書?

  花?

  四兄弟不約而同轉回頭來,互瞪了半天眼,嘴角一陣抽筋,終於忍不住又爆笑幽來……

  

  一頓午膳,果然又吃得滿室皆側目,十幾桌客人的目光充滿了無盡欽佩,還有無盡想吐的感覺。

  她一個人吃的,搞不好比靜月樓所有客人吃的全部加起來還多!

  「吃飽了!」

  水漾兒終於放下筷子了,每當她在說這三個字的時候,她的語氣、她的表情,都是一種屬於幸福層級的滿足,好像除了吃飽之外,這輩子再無所求了。

  吃喝拉撒睡,人生不過就是如此。

  而藺殤羽,在聽到她說出那三個字之後,方才端碗拿筷,就她吃剩的菜,慢條斯理的進膳,吃飽喝足的水漾兒則兩手撐著下巴,滿眼興味的看著他吃。

  他吃東西真的很斯文,雖然還不至於像個姑娘家,但,已近乎「秀氣」了。

  膳後,夥計撤下碗盤,送上一壺龍井,之後兩人都沒有說話,一陣令人不太自在的靜默逐漸彌漫在兩人之間,不過這陣靜默似乎只有水漾兒一個人不自在,對藺殤羽毫無影響,他兀自啜飲著龍井,邪魅的丹鳳眼定定的凝視著她,仿佛在等待什麼……

  水漾兒被他盯得坐立不安,兩眼左右飄,想迴避他的目光,卻怎麼也躲不開,最後她幾乎想躲到桌子底下去了。

  「好啦,好啦,我說啦!」

  終於水漾兒認輸了,藺殤羽依舊不吭聲,只劍眉斜斜地往上挑了一下,仿佛在說:終於想說了!

  「其實……其實我來找你,是想……想請你幫個忙……」

  「嗯?」

  「我……我們被人追殺,因為……」

  於是她吶吶地開始游說,從被師父收養,說到師父是為何被人圍殺,他們九個師兄弟姐妹又是為何被人追殺,再說到大師兄意圖尋求靠山以避難,才打算硬逼她嫁給雪山派掌門人的兒子,之後一得知他是奪魂公子,大師兄又改變主意要「利用」他……

  說到這裡,水漾兒憤慨地噘起紅脣。

  「臨行前,大師兄還千叮嚀萬囑咐,千萬不要讓你知道是要利用你,可惡,誰說我要利用你了?」她氣呼呼的大聲道。「雖然我們沒見過幾次面,但也算是朋友了吧,想請朋友幫個忙不行嗎?既然想請你幫忙,自然要把事實都說給你知道,這也沒錯吧?我相信師父也會同意這麼做才是對的!」

  但一說完,她的氣就泄光了,沮喪的垂落螓首。

  「我不懂,以前的大師兄不是這樣的啊,可是……可是……自從大師兄成親之後,他就不太一樣了,師父在的時候還好,但師父一過世,他就……就……」無奈地深深嘆氣。「犧牲我沒關係,畢竟我們是師兄妹,但大師兄竟然說要利用你,這就太過分了……」

  螓首更深垂,她幾乎把下巴都貼上胸膛了。

  「對不起,我為我大師兄的自私向你道歉。」她慚愧的囁嚅道。「如果你願意幫我們,我會很感激你的,但如果你不願意,我也不會有任何怨言,畢竟這跟你毫無關係,強求你幫忙是不對的,我……我……」

  其實,原本她是不會慚愧的,請朋友幫個忙,沒什麼大不了的吧?

  偏偏大師兄左一句利用,右一句利用,利用、利用、利用,利用到她開始心虛了,想到其實他們也沒見過幾次面,她就要請他幫忙,好像她跟他相識,真的只是為了要利用他似的,所以一見到他的面,她就什麼也說不出來了,一出口就是責備他,也只不過是在拖延時間而已。

  真的,她一點兒也沒有要利用他的意思,可是……可是……現在來找他幫忙,又真的很像是……

  藺殤羽突然起身。「走吧,城西有廟會,去逛逛!」

  「咦?」見他說走就走,水漾兒慌忙跳起來跟上他,卻搞不懂是怎麼一回事。

  他們說完了嗎?

  「要吃糖葫蘆嗎?」

  「呃?」

  當街大馬路,水漾兒一手各舉著一枝糖葫蘆,還在滿頭霧水當中,突然,她看到三個千葉莊的人迎面而來,一見到她和藺殤羽走在一起,表情就變得很難看,低頭急匆匆地與他們錯身而過。

  就在這一瞬間,水漾兒霍然明白了。

  藺殤羽願意幫她,所以才說要帶她到廟會去逛逛,目的就是要讓更多人看到她和他在一起。

  「藺公子。」

  「嗯?」

  「謝謝你。」水漾兒誠心誠意地道謝,由衷的感激。「不過我不能光讓你幫忙,也是要回報你的,你想想,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儘管說,只要我辦得到的,我一定會去做的。」

  「嗯。」藺殤羽手握摺扇,兩手背在身後,漫不經心似的應了一聲。

  他依舊俊美得十分妖異,丹鳳眼冷冽邪佞,嘴角總是掛著一彎令人心驚肉跳的笑,但是此刻的他,看在水漾兒眼裡,卻好像有點不太一樣了……

  「藺公子。」

  「嗯?」

  「我現在才發現,你很瀟灑耶!」

  「……」

  

  一張大床,一個女人,兩個男人,三副光不溜丟、汗水淋漓的裸體。

  翻翻翻,滾滾滾,有時候男人在女人身上,有時候女人在男人身上,又有時候三人疊成一副夾肉燒餅,女人的嬌吟媚喘,淫蕩得可以融化最堅硬的金剛石;兩個男人的急促呼吸,好像在比賽似的,一個比一個粗濁、沉重。

  請別誤會,不是兩個男人在強姦一個女人,而是一個女人在蹂躪兩個男人,兩個男人都已經精疲力盡、油盡燈枯了,那個女人卻還精神百倍的在那邊誘惑……

  「來嘛,再來一次嘛!」

  「不……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咳,真沒用,你們兩個都是!」

  女人一臉唾棄地下了床,隨手拎了一條薄紗披上身,正待扯動喚人繩,門外卻已先傳來一聲通報。

  「幫主,筱筱居士求見。」

  「進來吧!」

  門開,一個瘦長的男人進入,端端正正的朝女人施禮,對猶癱在床上起不來的兩個男人視若無睹,見怪不怪。

  「如何?」

  「是奪魂公子。」

  「果真是奪魂公子?」

  「是。」

  古媚那張狐媚的臉頓時像風乾的橘子皮一樣緊緊皺了起來,眼神乜格外陰沉,還有幾分猶豫。

  可惡,最不希望是他,偏偏就是他!

  「是誰跟他認識的?」

  「十方秀士的小徒弟水漾兒。」

  女的?

  更麻煩了!

  「他們交情如何?」

  「還不確定,不過……」筱筱居士——與紅雲居士同是五狐之一,也恰好與紅雲居士相反,一個噸位跟大象有得比,一個皮肉和骨頭加起來也沒有幾兩重。「屬下親自跟蹤了兩個多月,除了打尖下楊,奪魂公子和水漾兒沒一刻分離,看來關係並不簡單。」

  果然,男人與女人就是那麼一回事了!

  古媚幾乎想嘆氣了。「既是如此,那就非下手不可了!」要對上奪魂谷,現在真的還不是時候。

  「是,幫主。」

  「記住,下手之時,得十分,不,千分、萬分小心,切切不可讓奪魂谷知道是我們三鬼幫主使的。」不管是表情或語氣,古媚都不曾如此凝重過。「要知道,奪魂公子是奪魂谷主的獨生子,要讓奪魂谷主知道殺死奪魂公子是我們的指使,別說稱霸江湖,恐怕我們都得躲起來了!」

  床上,抗蛇勉強撐起一臂,「有那種必要嗎?」很不以為然地咕噥了一句。

  「當年少林掌門的師叔都頂不住奪魂谷主九招……」古媚特地伸手比出九根指頭給他看,就怕他太自大得搞不清楚狀況。「你說有沒有必要?」

  抗蛇窒了一下。「那就不要讓他知道嘛!」

  她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古媚哼了哼,柔媚的眼神回轉,又回到筱筱居士那邊。「決定替死鬼了?」

  「尚未。」筱筱居士絲毫不敢隱瞞,「雖然奪魂公子衍走江湖多年,但與他有交情的人也不過就那麼幾個,要能夠讓他信而不疑,又肯背叛他的人……」他搖搖頭。「難找!」

  古媚略一思索。「那就看看十方秀士那幾個徒弟有沒有人可以利用的吧!」

  「是,幫主。」

  「要盡快!」古媚再囑咐一句。

  「是,屬下會盡全力。」

  第四章

  其實水漾兒對吃的要求並不高,只要能讓她吃到「飽」就行了,不過如果可以讓她選擇的話,她也希望能夠挑好吃的來吃。

  她不是不想挑,只是過去都不敢挑而已。

  但現在,每當藺殤羽聽她提起,曾聽人家說哪裡的什麼名菜佳肴有多好吃又多好吃,他就會專程帶她去吃——無論路途有多遙遠,而她也可以不必擔心任何費用上的問題,盡情吃到「飽」。

  老實說,光是每餐都可以吃到「飽」,那就是一種幸福了,而現在是每餐都可以吃好菜吃到「飽」,這就是天堂了!

  咽下最後一口西湖醋魚,水漾兒滿足的放下筷子。「吃飽了!」

  其他五人早已默默喝掉兩壺茶了,現在正在喝第三壺,見她終於吃飽了,上官鳴立刻為她斟滿茶,知道她起碼要歇上好一會兒,才能夠起身上路。

  正當水漾兒啜下第一口茶時,酒樓門口又進來了兩位客人,正好他們這一桌旁邊有空桌,他們就往這邊走來,但走到一半見到藺殤羽,還有她,兩人面色沉黯,相顧一眼,突然又轉身離開了。

  黑褐色衣衫,襟繡淡黃色彎月——月影門。

  兩個多月過去,不要說擎天幫、月影門和千葉莊,大概整個武林的人都知道奪魂公子和她——十方秀士的小徒弟水漾兒,不管是什麼樣的關係,總之,他們是有交情的。

  沒有人想惹上奪魂谷的人,自然也就沒有人敢去動十方秀士的九個徒弟了,換句話說,他們九個師兄弟姐妹安全了,而這,全是多虧了藺殤羽。

  「藺公子。」

  「嗯?」

  「你還沒想好要我幫什麼忙嗎?」

  其實她老早就想回山看看了,希望能夠親眼證實一下,大家都平安無恙,但她實在不想永遠都欠他一份情。

  雖說如果她真當他是朋友,就不應該計較那麼多,可是,由於大師兄的自私,在她心中埋下了一個疙瘩,使她無法不介意,起碼這回——當這個忙有牽涉到大師兄,她就非得償還這份人情不可,倘若再有下一回,是她徊人請他幫的忙,她就不會計較這麼多了。

  總之,就只有這回,她非得「纏」著他,直到清償「債務」為止。

  「嫁給我。」

  「不要!」不假思索,水漾兒衝口而出,旋又覺得太直接、太衝了,一點面子也不給人家,太不厚道了,「呃,我是說……說……」遲疑一下。「我還不夠了解你。」事實上,是根本不了解。

  沒錯,這些日子來,他們是天天相處在一起,但基本上,吃喝玩樂除了能讓人心情偷快之外,跟心理溝通是一點關係也沒有的。

  「那就沒有。」

  「不然我也可以幫你……」

  「金蘭坊那裡在選花魁,要去看看嗎?」

  耶?花魁?

  「好好好!」

  輕輕一句話帶開話題,水漾兒立刻忘了嘴裡正在說的事,搶先起身走人,還催促藺殤羽動作快點,上官四兄弟看得暗暗好笑。

  「老四,現在你知道少爺為什麼會中意水姑娘了吧?」

  「……不知道。」

  「真是笨!」

  從水漾兒來找藺殤羽開始,用不上半個月,上官風、上官雨和上官雷就看出藺殤羽為何會看上水漾兒了,偏偏就是上官鳴怎麼也想不通。

  在奪魂谷裡,總管的女兒美如天仙,瀟湘大執衛的妹妹天真可愛,長老堂堂主的孫女高雅端莊,刑堂副堂主的外甥女知書達禮,哪一個條件不比水漾兒好,偏偏少爺就是討厭她們,還說就是為了她們,他才不想回奪魂谷的。

  他不懂,真的不懂,水姑娘到底有哪裡值得少爺看上眼的?

  「大哥,告訴我嘛!」

  「真是,就不會用你自個兒的腦袋瓜子仔細想想,除了谷主、二夫人和元少爺三位之外,江湖上,包括奪魂谷裡咱們自己人在內,有誰不怕少爺的?」

  「這還用問,當然是沒……咦,等等,還有……水姑娘?」

  上官鳴往前望去,水漾兒早已鑽到前頭去了,藺殤羽不著痕跡地護在她身後,不讓觀看選花魁的人群推擠到她。

  「對,還有水姑娘,不過,還是不太一樣的。」

  「哪裡不一樣?」

  雙眸盈笑,上官風看著水漾兒很自然地拉著藺殤羽的手臂搖個不停,要他幫她擠到更前頭去,不然她太矮小了,什麼也看不到。

  「谷主不怕少爺,但谷主對少爺委實太殘忍了……」

  「二夫人也不怕少爺,但二夫人又太寵溺少爺了……」上官雨接著說道。

  「而元少爺他們三位,雖然是少爺的朋友,也可以算是不怕少爺,但他們從沒忘記過少爺是奪魂谷的奪魂公子,隨時都帶著幾分小心,當少爺生氣的時候,他們更是忌憚十分;」上官雷也看得很清楚。「就連不認識少爺的人,一瞧見少爺那副邪佞的樣子也都會害怕……」

  「水姑娘她好像……」上官鳴若有所悟。「根本就不怕少爺嘛!」

  「就是這句話!」上官風用力拍拍上官鳴的肩。「水姑娘壓根兒不怕少爺,就算少爺威脅說要殺死她,水姑娘也沒在怕——元少爺說的……」

  「可是,起初那些膽敢去挑釁少爺的人,不也都是不怕少爺?」上官鳴咕噥。

  「當時少爺初入江湖,沒有人知道少爺是奪魂谷的人,那些人不知死活,才會不怕。」上官風冷笑。

  「說得也是,一個十六歲的毛頭小子,誰會怕?」上官鳴咕噥。

  「最重要的是,」上官風又說。「那些膽敢去挑釁少爺的人有惡意,而水姑娘對少爺從來沒有惡意,她就是很單純的把少爺當朋友的,不會刻意討好少爺,也不會對少爺講一些言不由衷的應付詞……」

  「無論少爺是不是奪魂公子,在她眼裡,少爺就只是一個普、通、人。」上官雨格外強調最後面那三個字。「在這方面,少爺是很敏感的,我想在初識水姑娘當時,少爺應該就察覺到了……」

  「在這世上,真正能夠把少爺視為普通人的,大概只有水姑娘吧?」上官鳴喃喃道,終於明白了。

  「唯一僅有的一個!」上官風重重強調。

  「其實以少爺那種偏冷的性子,要對一個女人動心並不容易,依我來看,至目前為止,少爺對水姑娘也還沒有那種心。」上官雨說出觀察所得。「然而,就算沒有那種心,可是我們一到,少爺就知道是二夫人打算要催他成親了,而二夫人的話,少爺向來是無所不聽的,二夫人要少爺成親,少爺就會成親,所以……」

  他輕輕一笑。「少爺才會把時間花在水姑娘身上,就算彼此沒有那種男女之間的感情,但水姑娘是除了二夫人之外,少爺唯一肯讓她接近的女人,因此……」

  「真要成親,與其讓二夫人替他挑一個他根本不想接近的女人,倒不如和水姑娘成親。」上官雷很有自信的接著說下去。「起碼,少爺不討厭讓水姑娘接近他,他們兩人也可以用很平常的態度相處,就少爺而言,這應該是最理想的了。」

  「答對了!」上官雨拍拍手,給他鼓勵鼓勵。

  「不,不只是這樣,」上官風慢吞吞地說。「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耶?」上官雨訝異的驚呼。

  「還有?」上官雷更是錯愕。

  「什麼原因?」上官鳴脫口問。

  「怎麼,只有我一個人看出來嗎?」上官風面無表情地掃視他們一眼,「想知道?」驀而哈哈大笑。「自己想!」

  上官雨、上官雷和上官鳴齊齊眯起眸子來,三兄弟相顧一眼……

  「兄弟們,上!」

  「咦?咦?你們想幹什麼,我是大哥……」

  「殺死你!」

  

  「哇,上官大哥被三個弟弟圍毆耶!」

  水漾兒並沒有大驚小怪,只覺得好玩,她看得出來,上官風四兄弟只是在玩鬧而已,就像她和幾位師兄姐在打打鬧鬧一樣……

  「我不想看了,」她突然興味索然起來了。「我們離開這裡好不好?」

  半聲不吭,藺殤羽護著她迅速離開擁擠的人群,直到人少的地方,他才放慢腳步,兩人並肩朝客棧而去。

  「我想師兄、師姐他們應該都沒事了,可是……」她低喃,愁著一張俏臉兒,可憐兮兮的像只迷路的小貓咪。「他們應該都回到天柱山了吧?四師姐快生了吧?大家的生活都沒問題吧?」

  藺殤羽沒說什麼,只是朝尾隨在身後的上官風使了一下眼色,後者會意,立刻在上官雨耳傍細語幾句,上官雨當即轉身離去。

  數天后,當水漾兒正好奇的站在路邊看人家捏面人兒,上官雨悄悄的來到藺殤羽身後,將一封信函交給藺殤羽,藺殤羽隨便瞄了一下,旋即將信函遞到水漾兒眼前,恰恰好擋住她的視線。

  「幹嘛啦,人家正在……咦咦咦,二師兄的信?」

  水漾兒歡天喜地的搶過去,一邊走到一旁去,一邊迫不及待的拆開信來觀看,旋即安心的拉出笑容來。

  「我就知道,他們回到天柱山了……」側臉,她向藺殤羽解釋,「師父讓我們在那裡種菜、養雞、養鴨,自給自足應該是夠的了!」煞後,繼續看信。「咦?雪山派原是堅持不肯退婚的,但不知為何,半個月前突然來信同意退婚了……」

  她困惑地橫了眉,「奇怪了!」旋又聳了聳肩,「管他那麼多,反正肯退婚就好了!」再往下看。「耶耶耶?大師兄嫌山上生活過於簡陋,帶著四師姐住到山下小鎮上去了……」

  又皺眉,「大師兄還要三師兄和六師兄到鎮上工作,賺錢給他和四師姐花用,這……大師兄到底在想什麼呀?」以身為女人的立場,她很不以為然地咕噥。「雖說自己師兄弟賺錢給自己師兄弟花用,這也沒什麼啦,可是他是男人啊,賺錢養老婆孩子,不是男人最起碼的責任嗎?」

  換另一張信紙,她繼續看,突然噗哧失笑。「二師兄說,道不同不相為謀,大家早就看不慣大師兄的作風了,現在大師兄能夠『自動自發』的住山下去,他們也樂得開心,就算三師兄和六師兄辛苦一點也沒什麼,大師兄和四師姐不在山上了,大家反而自在……」

  她輕輕嘆氣,但嘴角還是勾著笑,「二師兄說得也是啦,不然二師兄早晚又會和大師兄吵起來的!」說著,將信紙摺好放回信封裡頭去,再納入懷裡。「現在這樣彼此各過各的也是好,大家愉快最重要。」

  然後,她感激地向上官雨深深一福。「謝謝上官二哥,我終於可以安心了!」

  上官雨一驚,慌忙閃身,忐忑地朝藺殤羽瞥去一眼,「水姑娘,是少爺讓我去的!」急忙撇清責任。

  「我知道啊,但辛苦跑這一趟的是上官二哥嘛!更何況……」水漾兒看也沒看藺殤羽一眼,逕自回到捏面人兒攤子前。「我跟藺公子是朋友,讓朋友幫這一點小事還要道謝,那就太虛偽了吧?」

  「自己人」不必道謝,「外人」才要道謝嗎?

  上官四兄弟相顧一笑,再動作一致地朝藺殤羽看去,後者也沒有流露出絲毫異樣,想來小主子也想到這層含義了吧?

  雖然他們都看得出,在這兩個多月裡,水漾兒並沒有如他們所期望的喜歡上小主子,還口口聲聲強調說,他們只是「朋友」,但她已經把小主子當成「自己人」了,這也算是有進步了吧?

  於是,之後的日子,不管他們往哪兒去,每隔一個月,上官雨就會特地跑一趟天柱山,替水漾兒捎信息給師兄嬸們,也替她的師兄姐們捎資訊給她,這讓她可以安心的「纏」著藺殤羽。

  順便,她也可以趁這個機會好好「教導」藺殤羽一下。

  雖然現在已經很少人膽敢來挑釁奪魂公子了,不過偶爾還是會有一些不知死活的初生之犢,或者一心想為親友報仇的笨蛋出現在藺殤羽面前。

  譬如上個月,就有個那樣的人跑來找藺殤羽「決鬥」,結果在水漾兒尚未考慮好該如何勸他不要下那麼狠的重手之前,那傢伙就被藺殤羽廢了武功和雙腿了,她頓時傻眼——會不會太快了一點,才兩招而已耶!

  一招廢武功,一招廢雙腿。

  「藺公子,你怎麼就這麼小氣啊?」水漾兒氣呼呼地破口大罵。「就跟你說男子漢大丈夫……」

  「他可以殺我,為何我就不能傷他?」

  跟上回一模一樣的反駁,水漾兒就張著嘴說不下去了,畢竟他說的是事實,人家確是下狠了心要殺他的,他沒有殺對方,只是給對方一個「懲罰」,這就已經很「客氣」的了。

  問題是,這種比死還痛苦的懲罰,真的太重了嘛!

  「那我也說了嘛,男人心胸要寬大一點嘛,不想撐船,撐樹葉也可以……」

  「我也說過,我連一片樹葉也不想撐!」

  「那半片樹葉總可以吧?」

  「……」

  之後她絞盡腦汁苦思數天,終於給她想到一個辦法,雖然很像是在要白痴,但或許可以試試看阻止他……

  兩個多月後,一個中年人,也沒說他到底為何要找上奪魂公子,一旦確認藺殤羽就是奪魂公子本尊之後,馬上就動上手了;而水漾兒一見藺殤羽出手反擊,立刻發出一道尖銳得連鬼聽了都會嚇破膽的怪叫,於是藺殤羽只出了一招就回過頭來看她,而她也才有時間跳過去抱住他的手臂,不讓他再出第二招。

  冷邪的丹鳳眼俯下來盯視她,眉梢子微挑,她也不說話,只是嘿嘿嘿傻笑,於是他不屑地哼了哼。

  「半片樹葉?」

  水漾兒猛點頭,藺殤羽靜默片刻後,又是一聲冷哼,然後他放過那個中年人的雙腿了。

  大成功!

  水漾兒很是興奮,她有預感,往後就算她沒阻止,他也不會再廢掉對手的雙腿了。

  「原來如此!」見狀,上官雨若有所悟地喃喃道。

  「什麼如此?」上官鳴莫名其妙。

  「大哥說的,我大概明白了。」上官雨低語。「谷主只會凌虐少爺,二夫人就知道溺愛少爺,元少爺三位萬事依從少爺,可只有水站娘,她會責罵少爺——為了少爺好,也會『教導』少爺為人處事的道理……」

  「教導?教導?」上官鳴失聲重複。「難不成少爺把水姑娘當成爹娘了?」

  「自然不是,你又是想到哪裡去了?」上官雨沒好氣的橫他一眼,「我的意思是……是……」一時想不出該如何做正確解釋。

  結果,他也被上官風用一種「你是笨蛋」的目光橫了一眼。

  「那是一種截然不同的感受,水姑娘和谷主一樣都會責罵少爺,但谷主是惡意的,水姑娘卻是善意的。」上官風慢吞吞地解釋。「水姑娘誠意做少爺的朋友,就算少爺對她有恩,她還是要堅持她做人的原則,一旦少爺違背她的原則,水姑娘就會毫不客氣的糾正少爺,跟少爺講道理……」

  「我也懂了!」上官雷脫口道。「少爺向來是黑白不分,任性而為的,也沒有人敢去糾正他,這是頭一回,有人懷著善意而責罵他,並告訴他,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

  「可真新鮮!」上官鳴咕噥。

  上官風失笑。「對,也有點這種意思,對少爺來講,這種經驗還挺新鮮的,我想,少爺應該是不討厭這種感覺的,所以過去幾年來,少爺都不肯回奪魂谷,多半都是窩在元家別莊裡,但現在,他寧願帶著水姑娘到處跑……」

  「那少爺應該會喜歡上水姑娘吧?」上官鳴說。

  「希望是。」上官風衷心道。

  「最好是。」上官雨,不然他們都不能回奪魂谷。

  「就當作是吧!」上官雷,樂觀一點不算是壞事吧?

  就這樣,在上官四兄弟的樂觀期待中,又過了兩個多月……

  「四師姐生了小師侄耶!」看著剛到手的信函,水漾兒欣喜地道。「我得回去看看!」然後再回來繼續纏著他,非得「償債」不可。

  「少爺,您也得回谷一趟,不然二夫人會傷心的。」上官風也提醒藺殤羽。

  普天之下,最疼愛少爺的莫過於二夫人了,二夫人過四十整壽,要是少爺不回去的話,二夫人一定會難過的。

  藺殤羽頷首。「你們四個送水姑娘迴天柱山,等我去找你們。」輕描淡寫的幾句話,表面上聽起來就只是護迭水漾兒迴天柱山而已,但多了最後那一句,整個含義就不一樣了。

  明擺著就是要他們替他看著水漾兒,別讓其他男人接近她嘛!

  「是,少爺。」上官風四兄弟暗暗偷笑。

  然後,藺殤羽和水漾兒就分頭離開了。

  一往南,一往北,這邊沒有依依不捨,那邊也不會黯然神傷,真的就只是兩個朋友相棗過後分別,連互道一句珍重再見都沒有,她隨便揮揮手,他則是連揮手都沒有,直接轉身走人。

  上官四兄弟不由面面相覷,適才竊笑的心情不翼而飛。

  這種情況很顯然的只代表一種意思:不但水漾兒沒有喜歡上藺殤羽,藺殤羽對水漾兒也毫無半點留戀之意……

  媽的,這五、六個月時間,都浪費到哪裡去了?

  就在上官四兄弟懊惱不已的尾隨在水漾兒身後逐漸走遠,而藺殤羽早已不見蹤影之際,沒有人注意到,有一雙陰騖的目光正悄悄地窺視著他們……

  

  「決定了嗎?」

  高台上的太師椅,古媚端端正正的坐著,脣畔掛著柔媚的婉笑,好似春風拂面,百花燦爛,右手五指卻擱在扶手上,一下又一下,非常有規律的敲擊著,敲得台階下俯首而立的三狐:冰火居士、歸燕居士和哩勒居士心驚膽戰,膽戰心驚。

  那一下又一下的敲擊,並不表示她很無聊,而是她很不耐煩,想見血的徵兆。

  「決定了,決定了!」歸燕居士惶恐地忙道,暗暗甩冷汗。

  「很好。那麼……」五指重重一敲,停住了。「你們決定讓誰去對付奪魂公子了?」

  「月影門、千葉莊和擎天幫好手全數出動。」哩勒居士小心翼翼地道。

  「夠嗎?對方可是奪魂谷谷主的兒子喲!」

  「還有大燕三魅。」冰火居士補充。

  「嗯嗯,那應該夠了,那就盡快把奪魂公子解決掉吧!」

  「是。」

  愈骯髒的事就愈要盡快完成,否則夜一拉長,夢就多了,最好別拖出一場噩夢來!

  第五章

  不能怪他,不能怪他,人不為己,天誅地減,不能怪他!

  遙遙望著剛踏出飯館的藺殤羽,沈康雙手緊緊交握,努力鎮定戰慄的心情,深呼吸又深呼吸,冷汗卻還是繼續狂飄,在這秋涼的季節裡,早已汗濕了重重衣衫。

  在跟蹤了小師妹和藺殤羽十天之後,他正焦急想不出辦法進行他的陰謀,沒想到他們卻分開了,而且藺殤羽是獨自一個人往北走的,他不禁欣喜若狂,心想這不是上天有意要成全他又是什麼?

  只是他自己得先穩住,不能緊張、不能害怕、不能慌張,無論如何不可以讓藺殤羽看出異樣來,不然他的老婆和孩子就沒了!

  不,不對,要按照他的說詞,他原就該緊張、該害怕、該慌張的不是嗎?

  對,他是該緊張、該害怕、該慌張,這才符合他的說詞,他要是不緊張、不害怕、不慌張,才真的會啟人疑竇。

  想到這,他不再遲疑,疾步竄上前,高喊,「藺公子,留步,請留步啊!」

  藺殤羽腳步一頓,徐徐回過身來,劍眉輕挑,冷眼無聲望著沈康。

  「藺公子,求求你,救救我小師妹,」沈康哀聲央求,一臉的焦急惶恐,毫不虛假,只不過他的焦急、他的惶恐,是為他的老婆孩子,而不是水漾兒。「千萬要救救我小師妹啊!」

  丹鳳眼眯了,藺殤羽依舊無聲,只是盯著沈康看。

  沈康咽了口唾沫,硬生生按捺下恐懼的心情。「我……我老婆生了兒子,我特地趕回鄉祭墓,要向亡父亡母報告這件喜事,誰知半途上遇見上官公子四位,他們說小師妹在半夜裡被人劫持了,他們正要追上去,但對方似乎十分棘手,上官大公子便要我趕來向藺公子求助,藺公子,求求你,千萬要救救我小師妹啊!」

  「在哪裡?」藺殤羽終於出聲了。

  上勾了!

  沈康心頭狂喜,慌忙轉身帶路。「請跟我來,藺公子,得趕上幾天路,千萬要快點,別太遲了!」

  對,不能太遲,絕不能太遲,否則他的老婆孩子就……就……

  

  天柱山就在月影門的地盤上,所以三鬼幫才會讓月影門王導說服十方秀士的任務,進而狙殺十方秀士,再追殺十方秀士的九個徒弟。

  直至江湖上傳言,十方秀士的小徒弟水漾兒和奪魂公子走在一起,三鬼幫投鼠忌器,方才停止對十方秀士九個徒弟的追殺,而沈康也才能夠帶著師弟妹們回到天柱山,然後,他把師弟妹們留在山上過刻苦儉樸的生活,自己帶老婆住到山下去過舒適的日子。

  「咦?大師兄、四師姐和孩子都不見了?」

  水漾兒一邊訝異地驚呼,一邊和師兄姐們一一親熱的擁抱、問好,半年不見,真的好想念他們呢!

  「大師兄曾提過,孩子出生後,他要回鄉去祭墳,想必上路去了吧?」

  「那也不可能帶四師姐和孩子去吧?」

  「多半是託付給產婆照顧了吧!」

  雖說要託付也應該要託付給自己的師弟妹們比較安心才對,不過,他們幾個都不知道要如何照顧初生嬰兒,託付給產婆也是情有可原的,反正費用是師弟們賺來的,辛苦也辛苦不到他。

  「那也應該跟我們講一聲,免得我們擔心嘛!」水漾兒咕噥,紅脣噘高了。

  「我們?擔心?」俞鎮宇搖搖頭,苦笑。「我倒想知道,大師兄心裡何時曾有過我們?」

  水漾兒無言,默默掃過周圍幾位師兄姐們嘲諷的表情,聳了聳肩。

  「好吧,反正大師兄早晚要回來的,到時候再去看他們好了。」再轉注上官四兄弟。「那你們呢,上官大哥,要先回去嗎?」

  「那可不行!」上官風搖頭。「少爺要我們在這等他,我們就得在這等著。」

  「行啊,不過呢……」眸中飛快地閃過一絲頑皮的神采,水漾兒不懷好意的嘿嘿笑。「想留在這裡,可也得幹活兒喲!」

  「哦?什麼活兒?」上官風問,還帶著笑,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種菜、喂豬、」水漾兒故意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說。「養雞、養鴨。」可怕吧!可怕吧!

  誰知上官四兄弟兩兩對視一眼,哈哈大笑。

  「水姑娘真是小看我們了,咱們奪魂谷也是自給自足的,謀生的活兒,我們從小就得挑一樣學著乾,學會了才能夠練武。」上官風得意的咧。「谷主說的,先學會如何養活自己再說!」

  「真的?」水漾兒吃驚的大叫。「那藺公子呢?他不可能也會吧?」

  「少爺啊?」上官風又移開目光,與三個弟弟們相對而視,旋即低下頭去,肩膀抖個不停,「自然是……」愈抖愈厲害。「也會。」

  「欸?」不只水漾兒,所有人都異口同聲發出驚愕的怪叫。

  「少爺挑的是武器匠。」

  「武器匠?!」

  「唯一不同的是,」上官風硬憋住笑,憋得好不辛苦。「少爺三歲就開始修習內功,五歲才開始在武器鋪子裡學幹活兒,但也得學會了如何打造出一把好武器之後,他才能夠專心一意思的習武。」

  水漾兒和俞鎮宇不可思議的相對片刻,突然爆笑出來。

  「有機會,我一定要叫他幫我打支寶劍!」

  「可以啊,少爺的武器就是他自己打造的。」

  「咦?那種摺扇隨便買一把就有了不是嗎?」他那個武器匠也未免做得太混了吧?

  「不,不是那把。」上官風搖頭道。「少爺平常用的那把摺扇也的確是隨便買的一把,但那隻不過是傷人用的,他自個兒打造的武器,只有在殺人的時候才會拿出來。」

  「那他拿出來過嗎?」水漾兒好奇地問。

  「沒有,打從少爺踏入武林至今,一次也沒拿出來過。」再補充三個字。「沒機會。」

  「換句話說,他還沒有殺過人?」

  「從來沒有。」

  「不可思議,」傅偉咕噥。「江湖上還說他棘手無情,殺人無數呢!」

  「所以說,江湖傳聞絕不可輕信,」俞鎮宇乘機教導師弟妹們。「記住了?」

  「記住了。」師弟妹們齊聲應諾。

  「不過,我倒很好奇,」水漾兒自言自語。「藺公子打造出來的武器,會是什麼樣子的呢?」

  上官四兄弟相顧一眼,失笑。

  「也是一把扇子啊!」

  「呃?」

  

  東方天際,曙光乍現,那抹魚肚白卻是陰沉沉、凄慘慘的,像隔著濃濃煙霧,摸模糊糊的迷濛一片,而重重的烏雲,濃稠得像是潑上天的墨汁,層層疊疊的堆積著,蕭索的秋風陣陣吹拂,宛如少女哀怨的嗚咽,空氣是令人窒息的靜寂,凝結著一片肅殺之氣,就連心跳,也緊繃地窒悶起來了。

  此地,距離天柱山三十多里的一處草坡,荒蕪凄涼的坡上是亂葬岡,坡下荊棘雜樹糾結叢生,齊陘的野草蔓長,而那叢叢雜草染上了點點枯黃,仿佛草便上沾著了什麼幽戚的傷感,透著一股悲烈的哀愴……

  眼前,向來總是杏無人煙的草坡上密密麻麻布滿了人,起碼有五、六百之數,其中只有兩個女人,那兩個女人,全都在藺殤羽前面。

  就在藺殤羽面前,一字排列著九個人,七個男人,兩個女人。

  但最令人注目的卻不是那兩個女人,而是三個頭髮鬍鬚一整片花白的老人家,一胖、一瘦、一丐,俱皆佝凄著背,還拄拐杖,老人家沒有八、九十,也該有七、八十了,不在家裡含飴弄孫,卻跑到這荒郊野地裡吹冷風,卻不知是為何。

  「奪魂公子,我們萬分不想招惹你,可是……」

  率先開口說話的是兩個女人之中,年歲較大的那一個,三十多近四十,徐娘半老,風韻猶存,連嗓音也是嬌嬌嫩嫩的透著一股令人骨頭酥軟的黏膩味兒。

  她,就是月影門門主。

  「誰讓你跟水漾兒走在一塊兒呢!」月影門主很做作的嘆了口氣。「我們這是未雨先綢繆,還請奪魂公子你多多包涵了!」

  「就憑你們?」

  微眯的丹鳳眼淡淡地掃過眼前的人,藺殤羽聲音清冷,不透半點七情六慾,目光澄澈,卻澄澈得那麼陰森而毫無半絲暖意。

  「這我知道,光憑我們多半是不夠的。」月影門主倒是很老實的承認了,「雖然去年,我們只出動了各幫好手二十人就解決了十方秀士,但奪魂公子你……」她搖搖頭。「不,我們不敢如此大意,所以呢,這回我們不但盡出三幫精銳之力,更且……」

  她回眼恭恭敬敬地向那三位老人家福了一下。「請到了五十年前威名顯赫,稱霸武林三十餘載的『大燕三魅』三位老人家……」

  藺殤羽臉上半紋波動也沒有,森冷如故。「沒聽過。」

  那三位老人家白眉白須無風自飄了一下,月影門門主僵了一僵,表情開始難看了。

  「或許任何人都看不進奪魂公子眼裡,但……」

  月影門主的目光移向藺殤羽後方,沈康畏畏縮縮地站在那裡,心虛的眼神落在地上,誰也不敢看。

  「我想公子你或許已猜出,水漾兒並不在我們手裡,被我們抓到的是沈康的老婆孩子,所以他才會乖乖的替我們去把你拐騙過來,同時……」月影門主得意的一笑。「他也為我們做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丹鳳眼突然眯了一下,劍眉高挑,藺殤羽沒吭半聲,身上的邪惡之氣卻陡然暴增,令人背脊發冷,不寒而慄。

  「哎呀,終於發現了嗎?」月影門主橫手背掩嘴咯咯笑,活像一隻蛋下不出來的老母雞。「對了,沈康伺機在你身上下了軟筋散,無色無味,故而難以察覺,非毒也非迷藥,也就無法運功逼毒,直到藥效開始發作的那一剎那,你才會察覺到中了道兒,這時……」

  她拋出一個媚眼。「也已太遲了,雖然藥效只有兩個時辰,但那也該夠奪魂公子你死上好幾回了……」

  聽到這兒,始終瑟縮著不敢出聲的沈康方才急惶惶的插進嘴來。

  「門主,你要我做的我都做到了,現在,該把我老婆和孩子還給我了吧?」

  「你的老婆孩子?」月影門主更是有趣的哈哈大笑。「你還要你老婆孩子幹什麼呢?反正你們也活不久了!」

  沈康面色大變,「你想反悔?」憤怒的咆哮。

  「這也是無可奈何的,小兄弟,」月影門主一臉虛偽的同情。「想想,一旦奪魂公子死了,奪魂谷的人勢必非揪出凶手不可,然後他們就會找上你——你是最後一個被看到與奪魂公子在一起的人,為免你招出我們來,殺人滅口應該是最好的辦法,這麼一來,就沒有人能夠牽扯到我們身上來了!」

  「你你你……卑鄙!」沈康又驚又怒,又慌又懼。

  月影門主輕哼。「沒有你的忘恩負義那麼無恥,奪魂公子曾經救過你們,你還不是照樣出賣他!」

  沈康心虛的縮了一下。「我……我是不得已的。」

  月影門主聳聳肩。「我們也是不得已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也是這麼想的不是嗎?所以啦,你也不能怪我們,是你先……!」猝然斷音,猛然抽了一口冷氣,並同其他人一樣,戰慄的連退數步。

  不怕,不怕,他們不需要害怕的,可是……可是……

  面臨必死無疑的困境,藺殤羽在適才那一瞬間的爆戾之後,馬上又恢復異乎尋常的平靜,恍如一注千年不波的死湖,又似一座無可撼動的山岳,妖異俊美的臉容上一無表情,目光清澈冷沉,似是兩泓幽還無比的潭水,深不可測,不帶丁點情感,背負在後的手慢條斯理地移到前方,隨手將原來的摺扇棄置於地,再從懷裡掏出另一把摺扇,刷一下打開……

  就是這一下,駭得眾人心驚膽戰、毛骨悚然。

  江湖中人都知道,奪魂公子的武器就是一把摺扇,那把絹白的摺扇上,一面是一幅潑墨山水,另一面是一首古詩,很平凡、很普通,隨處可見的一把扇子,卻輕而易舉的廢去了不知多少人的武功與雙腿,使他在短短兩年之內就博得奪魂公子的赫赫威名。

  然而,此刻他刷開的並不是他慣常使用的那種絹綢摺扇,而是一把晶瑩剔透,全然透明的扇子,宛如水晶,又似冰雪,不管是扇骨或扇面,全都是透明的,唯有在映照著偶爾透出雲層來的一抹陽光時,才會閃現出炫麗耀眼的光芒。

  那把冰鑽摺扇的扇面上,透明一片,無畫也無詩,唯獨書寫了三個鮮血淋漓的的大字:

  殺?無?赦!

  三個驚心動魄的字眼,宛如利箭般筆直地戮入眾人心頭,明知不需要畏懼一個已然身中軟筋散的人——尤其是對方只有單獨一個人,心腔子卻仍不由自主的緊縮起來,戰慄的屏住了呼吸……

  顫巍巍的咽了口唾沫,「你……」月影門主正想再說幾句強硬的話,是威嚇對方,也是想替自己壯膽。

  誰知那個「你」字剛吐出脣間,語音的尾韻還留在舌尖兒上,藺殤羽瘦削的身軀已然橫空暴掠,快如雷劈電閃地撲擊,自執扇的右手,繽紛的雪焰猶如一枚炸碎的冰球般爆裂,一溜溜銀芒閃耀著奪目耀眼的雪白光華,凌厲無比的激射向那九個人……

  下一瞬間,那九個人就有五人,連同後面三十六個堂主、香主級人物,連最起碼的驚愕反應都沒來得及表現出來,就當場血噴如泉地屍橫於地,另外四人——包括那三位五十年前稱霸江湖的老人家在內,驚恐地狂嚎,狼狽得像狗一樣的四腳爬地滾開,這才堪堪逃過一劫。

  「你你你……你們還在等什麼,快快快……快上呀!」

  月影門主是僥倖逃得一命的四人之一,她慌亂的尖聲大叫,滿臉的驚懼與難以置信。

  原以為六個頂尖好手、三位元老級的武林大豪,再加上三幫派的各堂主、香主級的好手,還有五、六百之精銳,就算奪魂公子再是橫霸,應該也是吃不消的,更何況,奪魂企子身中軟筋散,饒是武功蓋世也難以施展,想吃定他,沒有十二成把握,也有十成把握。

  萬萬料想不到,才一個照面而已,這邊就折損了七個拔尖好手——五個正副幫主,還有三十六個堂、香主。

  他他他……沒有中軟筋散嗎?

  而藺殤羽,雙瞳寒冽如霜,冰扇冷鋒炫閃,在數百人的圈殺之中,身影仿佛狂風中的輕煙,飄忽不定,無可捉摸,扇影瞬息萬變,冰芒詭秘奇幻,那麼歹毒凶狠的閃飛著,那樣血淋淋的翻舞著……

  

  呼呼呼……呼呼呼……

  以最快的速度飛身朝天柱山狂奔而去,沈康不時驚懼的回眸一瞥,深怕有人追上來。

  倘若不是奪魂公子一出手便震駭住所有人,他也沒辦法趁機逃出來。

  現在,為了老婆和孩子,他不能不迴天柱山去求救——他也只剩下他們可以求助了,雖然師弟妹們必定會斥責他的忘恩負義,但他是大師兄,無論如何,他們非得聽他的命令,幫他到月影門總壇救出妻兒不可!

  「四師姐和孩子被捉走了?被誰捉走?」師弟妹們失聲大叫。

  「月影門!」沈康急促地道。「快,幫我到月影門總壇救他們!」

  師弟妹們不假思索,立刻便要動身,唯有俞鎮宇異常鎮定的橫臂阻止大家的衝動。

  「慢著,憑我們,又有何能力到月影門總壇救人?這事得從長計議……」

  「不用計議!」沈康衝口而出。「月影門的人都到奪魂坡去對付奪魂公子了,總壇幾乎沒人,此刻去正是時候啊!」

  「藺公子?」水漾兒失聲驚叫。「月影門的人如何敢惹上奪魂谷的人?」

  「不用管為什麼了,」沈康想避開這個敏感的問題。「總之,先幫我……」

  「不,你先說清楚,」俞鎮宇卻反而更冷靜得近乎嚴酷,「否則我們誰也不會動!」

  他有預感,事實並不像沈康所說的那麼簡單。

  「對!」水漾兒用力點頭附和,事情牽涉到藺殤羽,她不能不先搞清楚狀況。

  「你們……」沈康氣急敗壞地猛跺一下腳。「好,我說,但說完後,你們必須立刻幫我去救人!」不能再浪費時間了,一旦月影門他們聯手解決了奪魂公子,一干幫眾們回到總壇,就真的沒機會救人了。

  於是他深吸一口氣,不顧一切的說出口。「月影門捉了彩鳳和孩子,脅迫我去把奪魂公子拐騙到奪魂坡,月影門、擎天幫和千葉莊要合聚三幫之力除去奪魂公子……」

  「那又怎樣,」水漾兒不以為然地道。「要真打不贏,藺公子不會跑嗎?」藺殤羽的武功嚇人的高,想來輕功也是一樣,真要跑,相信沒有人追得上他的。

  她就不相信他只練武功不練輕功。

  「他跑不了!」沈康脫口道,旋即心虛地別開目光。「我……我在他身上下了軟筋散……」

  軟筋散?!

  聽到這裡,原還鎮定如恆,一派悠閑狀的上官四兄弟齊刷刷的臉色一變,不約而同轉身咻一下飛身不見。

  水漾兒是第二個不見的,因為她的輕功比較差,所以慢一步消失。

  繼水漾兒之後,其他人也半聲不吭地一個接一個消失蹤影,最後只剩下滿臉憤怒的俞鎮宇和惶恐慌亂的沈康。

  「你們要到哪裡去?」

  「奪魂坡!」傅偉的聲音遠遠傳來,人早已不在現場了。

  「不,你們不可以去奪魂坡,你們應該幫我去救人啊!」沈康狂怒的跳腳。

  「大師兄,你就這麼不把師父的教導放在心上嗎?」俞鎮宇搖頭道,旋即也飛身離去了。

  師父的教導?

  師父不是教導他要盡全力保護師弟妹、保護親人,那他保護「四師妹」,保護孩子,又有哪裡錯了?

  沈康恨恨的一咬牙,只好自己單人匹馬設法去救人了……

  

  對身懷輕功的人來講,三十多里路算不上遠,快趕一陣就到了,但功力深淺還是有差的,水漾兒不知道上官四兄弟早他們多久到達奪魂坡,但當他們七個師兄弟姐妹趕到時,現場已無半人了……

  不,正確的說法應該是,現場沒有半個活人了!

  七雙驚悚的目光在那片血流成河的草坡上緩緩的移動,觸目所及俱是凄厲慘怖的死屍,起碼有三、四百具,縱橫交錯地遍布在整個奪魂坡,簡直就是活生生的修羅屠場,恐怖又凄厲。

  水漾兒和六個師兄姐相對一眼,旋即四散分開來,仔細翻找一具具的屍體。

  半個多時辰後,翻遍了所有屍體,終於能夠確定藺殤羽並不在其中,但這並不代表藺殤羽就是安然無恙的,或者,他受傷了,也或者,他死了,屍首被上官四兄弟帶回奪魂谷了……

  最好不是!

  「找到洛陽城外的元家別莊看看,你們回去幫大師兄救人!」

  話一說完,水漾兒就匆匆離去了,俞鎮宇只好領著其他五個師弟妹再趕迴天柱山。

  但沈康早已不在山上了,於是他們又急忙趕到月影門總壇附近打探,不久即得知,就在他們趕到奪魂坡時,月影門的人也正趕回總壇,如果沈康在那時候趕去救人,正好落入他們手中,他們想要救人,恐怕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救人固然重要,但是俞鎮宇也得考慮到另外五個師弟妹的安全,不能為了救大師兄三人,反而使全部的人陷入危境,那就太愚蠢了。

  終歸一句,得從長計議。

  孰料,當他們躲到距離月影門總壇不遠,縣城外的小破廟裡,想說先仔細合計一下,考慮要如何動手救人,卻發現沈康竟也躲在那裡。

  不過,這也不算太奇怪,沈康太自私了,即使一心想救妻兒,還是要先考慮自身的安危,若非能夠保證百分之百的安全,他絕不會莽莽撞撞的自投羅網,因而才逃過一劫。

  老婆可以再娶,孩子可以再生,自己的老命可只有一條。

  然而他可不會承認自己的自私,一見到師弟妹們,就想把一切都歸咎到他們身上去。

  「都怪你們,要是你們跟我一起來,早就可以救出彩鳳和孩子了!」

  但是沒有人理會他的責怪,六個人圍著他,十二道目光靜靜地、鄙夷地注視著他。

  「為……為什麼這樣看我?」沈康色厲內荏地瞪回去。

  俞鎮宇搖頭嘆息。「大師兄,無論過去你做下多少令人難以心服的決定,我們都可以忍受,畢竟我們是師兄弟,是自己人,只要過得去,我們也不想跟你計較那麼多。然而,如今你卻為了自己,忘恩負義的陷害了我們的恩人,這點我們無論如何都無法認同。」

  「不然你要我怎樣,眼睜睜看著彩鳳和孩子死?」沈康憤慨的反駁。

  「我們自然會盡力救出四師妹和孩子,可絕不會使出忘恩負義的手段,師父可不是那樣教導我們的……」俞鎮宇平靜地道。「凡事要正道而行,即使要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這才是師父的教導。」

  「那是師父沒有考慮到現在這種狀況,想想不那樣,哪裡救得出人來?」沈康強辯。「再說,如果不是為了要誘殺奪魂公子,彩鳳和孩子也不會被抓走,既是他連累了彩鳳和孩子,那就用他的命來換回彩鳳和孩子的命,哪裡錯了?」

  「藺公子連累了四師妹和孩子?」

  俞鎮宇語氣嘲諷地重複。「大師兄可真說得出口,我不相信大師兄你會不明白月影門他們為何要殲殺藺公子,追根究柢是我們連累了藺公子,藺公子才是最無辜的呀!」

  沈康窒了一下,「我……我不管那麼多,」辯不過,索性耍賴。「總之,師父不在了,我是大師兄,自然一切都要聽我的!」

  俞鎮宇似乎還想再說什麼,但張了張嘴又闔上了,放棄似的搖了搖頭。

  「算了,再辯也是無用,徒然浪費時間而已。」

  沈康精神一振。「好,那現在其他事都不用管,先來想辦法救彩鳳和孩子。」

  「是,我們會幫大師兄想辦法救出四師妹和孩子。不過……」俞鎮宇恢復秦來的冷靜。「在那之前,我們必須先解決一件事。」

  「什麼事?」沈康忙問。

  俞鎮宇深深注視著沈康,目光有幾分感嘆。「包括大師兄在內,我們尚無一人學全師父的武功,但師父卻未留下完整的武功秘笈交給大師兄你,大師兄可知道這是為何?」

  突然察覺一絲不祥的預感,沈康不安的咽了口唾沫。「為……為什麼?」

  「因為,師父把秘笈交給我了,同時……」俞鎮宇從懷裡掏出一封信函,「師父還留下了一封信……」卻不是交給沈康,而是遞給劉合歡,微一使眼神,示意後者直接打開來看。

  劉台歡拆開看完後,不知為何,竟露出一副松了一口氣的表情,然後把信交給翁碧英,翁碧英閱罷,直接笑出聲來,再把信放到饒毅手上,就這樣一個接一個輪著看,直到傳偉看完之後,他硬憋住笑,望向俞鎮宇,後者的下巴朝沈康努了努,傅偉才把信交給沈康。

  而沈康,他的反應卻跟所有人不同,看到一半,他的臉就已經翻成黑沉沉的一大片,看完後更是狂怒的把信紙揉成一團丟在地上。

  「不,不,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這樣!」

  俞鎮宇十分鎮定的撿起揉成一團的信紙,小心翼翼地攤平,謹慎地摺疊好放入信封,再納回懷裡。

  「師父老早就看出,大師見和四師妹自私自利的個性怕是難以糾正過來了,因此留下這封遺言,倘若有一天,大師兄或四師妹犯下違背師父教導的重大錯失,經過各位師兄弟姐妹們的表決,少數服從多數,我們可以將大師兄和四師妹逐出師父門下……」

  「不,不可以,不可以!」沈康還在怒吼、在跳腳。

  「現在……」俞鎮宇完全的不予理會沈康的抗議,直接移開視線,轉注其他師弟妹們。「同意將大師兄和四師妹逐出師門的請舉手。」

  五個師弟妹們不假思索,動作一致的舉起手來。

  俞鎮宇似笑非笑的撩了一下嘴角,也慢吞吞的舉起自己的手。「好,六票一致通過!」目光再挪回沈康那邊。「大師兄,不,沈康,從今天開始,你和鐘彩鳳已非十方秀士門下弟子,往後請好自為之,我們再也幫不了你了……」

  稍稍一頓。「不過,我們還是會幫你設法救出你的妻子和孩子的。」

  沈康沒再出聲了,他已經氣到說不出話來了。

  混蛋,混蛋,那個混蛋師父,竟敢如此對待他,讓師弟妹們將他逐出師門,這麼一來……這麼一來……

  往後還有誰會乖乖聽他使喚?

  第六章

  一團烏雲翻滾著自黑漆漆的夜空中往天際另一方移動,其他的雲層也在不安地相互推擠,就像水漾兒的心情一樣,七上八下,左飄右移,忐忑難安,元家別莊的大門就在眼前,她卻不敢上前敲門,因為……

  此刻正是夜深深正好眠,離著天明還有一大段時間的三更半夜。

  無奈,她只好硬生生按捺下混亂的心情,坐到一旁的石墩上,自己一個人在那邊又擔心、又著急、又生氣,就算是從小一起長大,相處了十年的大師兄,她也要說……

  太忘恩負義了,真正可惡!

  不管牽涉到何人,或者危機降臨在至親的親人身上,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這是師父一再教導他們的,但大師兄卻全然不顧是與非的準則,罔顧恩與義的情分,無視正道行事的信念,一心只為他自個兒著想,使身為師妹的她也為之羞愧不已。

  更何況,她也可以算得上是「罪魁禍首」。

  自奪魂坡一路趕來,她緊張、她擔憂,也納悶月影門等幫派為何甘冒惹怒奪魂谷之險,非得除去藺殤羽不可?

  不用很久,她就想通了前因後果。

  雖然她從沒想過要利用藺殤羽為師父報仇,但月影門等幫派會興起這層顧慮也是很正常的——殺人者,必然也會害怕人家來殺他,也因此,他們才會意圖先下手為強。

  一想到這點,她就歉疚萬分。

  當時她只想到可以仰賴奪魂公子的威名來保住他們師兄弟姐妹,卻沒考慮到是否會替藺殤羽帶來困擾,結果一時的輕忽,竟造成今天這種結果……

  唉,如果他真的死了,她也只好把命賠給他了!

  就這樣左思右想,胡思亂想,好不容易終於熬到天光微微亮了起來,但她還是不敢上前敲門,直到莊內僕人開門出來打掃莊前空地,她才趕緊上前去詢問。

  「請問藺公子在嗎?」

  「在啊,昨兒個就來了,」那僕人認得她,便毫無戒心的回答她。「不過藺少爺好像受了很重的傷,渾身血淋淋的,還是被上官大公子提回來的呢!」

  一聽,水漾兒一整個心都揪緊了。

  「那麼,可否麻煩你幫我通報一下,我想見藺公子。」希望他不會氣得不想再見到她了。

  「好的,小的馬上去為您通報。」

  可是,等了好一會兒後,莊院的僕人並沒有來請她進去,反而是上官風出來見她。

  「水姑娘,你來啦!」

  「藺公子傷得到底多重?」一見到上官風,水漾兒便脫口急問。

  「這個嘛……」上官風很認真的想了一下,然後說了一句很奇怪的回答。「少爺說他沒受傷。」

  水漾兒呆了呆。「胡說,莊裡下人明明說他傷得很重的!」

  上官風的表情很滑稽。「可是,少爺說他沒受傷。」

  少爺說?

  終於聽出不對來了,「那你說呢?」水漾兒馬上就換個方式問。

  「我說啊……」上官風搔搔後腦勺,很為難的苦笑了一下。「我說少爺說他沒受傷。」

  他說少爺說?

  現在是在繞口令嗎?

  水漾兒有點哭笑不得。「那事實呢?」

  「事實啊……」上官風深深嘆了口氣。「事實就是,少爺說他沒受傷。」

  水漾兒瞠圓了眼瞪他半天,超想捶過去一拳頭。

  「那我可以見他嗎?」

  「不可以,」上官風搖頭。「少爺說他沒空。」

  又是少爺說!

  「他在生氣,所以不肯見我嗎?」這應該是唯一的解釋。

  「沒有,少爺沒有生氣。」這個回答就很明確、很迅速了。

  水漾兒愈來愈糊塗了。「那他為什麼不肯見我?」

  上官風又嘆氣。「因為少爺說他很忙,沒空見水姑娘你。」

  少爺說、少爺說、少爺說……

  聽得不耐煩了,「能不能請上官大哥你不要再加上『少爺說』那三個字?」水漾兒沒好氣地說。

  上官風無奈地兩手一攤。「沒辦法,那是少爺說的嘛!」

  恨恨地咬了咬牙,「好,那我就在這邊等,等到他有空見我為止!」水漾兒也拗上了。

  上官風反倒笑了。「那我最好去告訴少爺一下,說水姑娘就在這兒等著呢!」

  於是上官風就回頭進莊裡去了,又過了比之前更久的好一會兒,上官風終於又出來了。

  「水姑娘,我們少爺說他有空見你了。」

  「謝謝。」太好了,他肯見她呢!

  可是一路往裡行,水漾兒注意到上官風不斷欲言又止地瞟向她,那表情是想跟她說什麼,又不知道該如何說才好的模樣。

  「上官大哥,想說什麼就直說嘛!」

  「呃……」上官風遲疑一下。「待會兒不管水姑娘見到什麼,請千萬千萬別說出來。」

  水漾兒怔了一下。「我會見到什麼?」

  「這……」上官風猶豫著。「總之,不要說出來就是了,不然少爺一定會生氣的。」

  藺殤羽會生氣?

  那她最好聽話一點。「好,我知道了。」不是害怕引燃他的火氣而殺了她,而是她已經夠對不起他了,不想更惹他不高興。

  她真正煩惱的是,要如何補償他才夠?

  

  他的背影,很挺拔,隱隱流露出一股難以言喻的高雅,但在高雅之中卻又透著一種令人戰慄的邪魅,兩種相互矛盾的氣質,竟能融合得如此自然,這世上大概也只有他一人吧!

  「太好了,藺公子,你真的沒事!」水漾兒漾開欣慰的笑容。

  「我會有什麼事?」藺殤羽並沒有轉過身來,依然負手背對著她。

  「就……就我大師兄出賣你的事啊!」一提到這,水漾兒就羞愧地澡深垂下螓首,連他的背影都沒臉看了。「我真的沒想到大師兄會那樣,要是我早知道,拚了命也不會讓他那麼做的!」

  靜默一晌,藺殤羽徐緩地回過身來。

  「你來就是要說這些?」

  「對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錯,」下巴貼在胸前,兩眼盯著自個兒的鞋尖,水漾兒囁嚅道。「我只想到可以仰賴奪魂公子的名聲,避開月影門他們的追殺,卻沒考慮到後果,早知如此,我
絕不會請你幫忙的!」

  「……是嗎?」他不相信嗎?

  難道他懷疑她是「幫凶」之一?

  一想到這,水漾見心就急了,「真的,請你相信我,」她猛然抬起頭來,想為自己解釋,「我真的……喔,老天!」她駭然一驚,窒聲噎住,為眼前所見到的深深嚇到了,剩下的話全卡在喉嚨裡,說不出口,也咽不回去。

  現在,她終於明白上官風在暗示她會看到什麼了。

  她從沒見藺殤羽這麼「醜」過,白慘慘的臉色,凹陷的雙頰,雙眼下是兩大片青黑,下巴一大片未剃的胡碴子,憔悴衰弱得像是病重彌留的老人家,就差那麼半口氣就要嗝兒屁了。

  她真懷疑他怎還能站得住?

  「你……你……你……」終於她擠出聲音來了,眼角卻瞥見上官風對她拚命搖頭又搖手,於是她舌尖兒一轉,用力一扯,硬生生將嘴型拉成別的詞。「呃,我是說,你的臉色好蒼白。」

  「……我的皮膚天生就白。」

  最好是。

  「但上次見你並沒有這麼白呀!」

  「我最近比較少曬太陽。」

  「……」

  他在搞幽默嗎?

  兩條黑線。

  「可是,你的嘴脣也很蒼白。」

  跟臉色一樣灰白。

  「我的嘴脣天生也很白。」

  他絕對是在搞幽默!

  「沒有人天生嘴白的。」

  「我就是。」

  「……」

  這也幽默得太離譜了吧!

  四條黑線。

  「你在咳嗽……」

  「我沒有咳嗽,我是被茶嗆到了。」

  茶?

  他明明就只是站在那邊而已。

  「我沒有看到你喝茶。」

  「我偷喝的。」

  「……」封頂的幽默,可惜她一點都笑不出來。

  八條黑線。

  「你頭暈嗎?」不然為什麼晃來晃去的?

  「我被門檻絆到了!」

  「這裡是亭子,哪裡來的門檻?」

  「那就是石頭。」

  「我也沒有看到石頭。」

  「一定有,很小的石頭,躲在我的腳底下。」

  「……」不,他是在耍白痴!

  徹底無言,滿頭黑線。

  就在她不知道該如何接下去的時候,毫無半點徵兆地,藺殤羽突然整個人往她這邊倒過來,她驚叫一聲,反射性的雙臂一圈抱住他,踉蹌退後兩步差點摔到亭子台階下,幸好上官雨及時自後扶住她,而上官風也搶上前來將藺殤羽接過去,打橫托起小主子疾快地飛身離去。

  「沒想到……沒想到他傷得那麼重!」水漾兒喃喃道,一整個心沉到了海底,愧疚都不足以說明她的心情了。

  「呃,少爺說他……」上官雨咳了咳。「沒受傷。」

  「……」

  

  別苑的寢室裡,在大夫為不省人事的藺殤羽診脈又換過藥離去之後,水漾兒就憤怒的揪住上官風質問。

  「上官大哥,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明明說藺公子沒受傷……」

  「不是我說的,是少爺說的!不過……」上官風飄開視線。「如果水姑娘你要問的不是少爺,而是那天在奪魂坡上獨鬥月影門等幫派的人……」

  「不都一樣嗎?」水漾兒氣悶地嘟囔。

  「不一樣!」上官風一本正經地否定。「少爺說他沒受傷,但那天在奪魂坡上獨鬥月影門等幫派的人傷得可重了,內傷重,外傷也重,倘若不是我們及時趕到,恐怕少爺,呃,不,恐怕那人就要完蛋大吉了!真的好不及時……」

  因為心有餘悸,他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要知道,一般人不提,就算是練式之人中了軟筋散,頂多也只能支持個一炷香時間不倒,而少爺,不,那人在數百人的圍攻之下,竟然能夠撐持那麼久,實是出人意料之外,我只能說少爺,不,那人的意志力實在太驚人了!」

  「那藺公子為什麼……」

  「不,其他的請別問我,要問就問二夫人……」

  「咦?二夫人?」

  「對,一救回少爺,我們就以最快的速度通知二夫人了,相信二夫人也會以最快的速度趕來的。」

  結果,當奪魂谷二夫人趕到時,藺殤羽仍是昏迷未醒。

  奪魂谷二夫人,一個姿色端秀的中年婦人,凝視藺殤羽的眼神是那麼的溫柔慈祥、憐愛痛惜,但一轉過頭來,她的臉色瞬間焦黑了,轟隆隆的當下就掀起了滔天怒火,下定決心要翻江倒海了。

  「瀟湘衛、燕青衛的人馬都跟著我來了,上官風,該怎麼做,你知道吧?」

  「知道,二夫人。」

  「那還不快去,事情沒辦好,別讓我瞧見你!」

  上官風當即領著三個弟弟離去,然後二夫人回身坐上床沿,憐惜的手溫柔地撫上藺殤羽灰白的俊容,看著他幾乎扎滿了全身的繃帶,心疼不已,眼眶紅了、濕了,聲音也哽咽了。

  「可憐的孩子!」

  水漾兒瑟縮一下,就像犯下大錯,等待懲罰的小孩子一樣,低頭龜在一旁,完全的不敢出聲。

  人家的寶貝兒子因她而傷得只剩下一口氣,她怎麼有臉說任何話?

  好半天后,二夫人才拭去淚水轉向她。「你,就是水漾兒水姑娘?」

  「對不起,夫人,一切都怪我,」二話不說,水漾兒先認罪再說,「倘若不是我請藺公子幫忙,他也不會成為月影門他們殲殺的目標;」先全盤招供,稍後再畫押。「還有,是我大師兄忘恩負義出賣了藺公子,他才會受到如此重傷,我……」

  「等等,等等……」二夫人眼底浮現笑意。「老實告訴我,水姑娘,你為什麼會請羽兒幫忙?」

  水漾兒怯怯地偷瞟二夫人一眼,「我……我是想說奪魂公子的名氣很大,江湖上的人都怕他嘛,」她囁嚅道。「那我們是朋友,請他幫個忙應該沒什麼大不了的吧?是我沒考慮到後果,才會……」

  沒讓拋說完,二夫人又問:「你贊同你大師兄的做法嗎?」

  「當然不!」水漾兒憤慨地大聲否決。「如果我知道大師兄會那麼做,拚了命也要阻止他的!」

  二夫人頷首,再問:「那你大師嫂和孩子怎麼辦?」

  「那是另一回事。」水漾兒不假思索地道。「我師父說過,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沒有任何理由可以把錯的硬掰成對的!」

  「既是如此,你就沒有錯吧?」二夫人輕柔的笑著。

  「可是……」

  「好了,別再說這個了,我還有別的事想跟你說呢!」

  水漾兒遲疑一下,方才頷首同意先不提這件事,接下來,二夫人饒有興致地先上上下下的把她仔細打量個夠,然後很滿意的點了點頭。

  「水姑娘,你會怕羽兒嗎?」

  「為什麼要怕?」水漾兒奇怪地反問。「藺公子或許任性了一點,但他並不是不能溝通的人啊!」

  「是嗎?」二夫人眸底笑意更深。

  「嘿啊,像江湖上傳言,奪魂公子都會殺了向他挑釁的人,其實都是謬傳,根本沒那一回事,他就是廢了對方的武功和雙腿,除了這回之外,壓根兒就沒殺過人嘛!」水漾兒忿忿道,很替藺殤羽抱不平。「雖然那樣也是狠了一點啦,不過我有在勸他了,現在他都只廢了對方武功,沒有廢人家的腿了……」

  二夫人雙眼粲然一亮。「怎麼,他聽了你的勸?」

  「這……」水漾兒搔搔後腦勺。「也不完全算是啦,我跟他講理,他原是不聽的,那我就罵他……」

  「罵他?」二夫人失聲驚呼。「你敢罵他?」

  「任性的小孩就是欠罵咩!」理直氣壯的說完,水漾兒就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表情赧然,「我師父說的。」嘿嘿傻笑著又搔著後腦勺。「就像我,師父老說我太皮了,時不時對我碎碎念,念不聽,他老人家就開罵了!」

  二夫人掩脣輕笑。「然後呢?」

  「然後啊,我就……」

  水漾兒把第一次成功阻止藺殤羽廢了對方雙腿的經過,詳詳細細的說了,二夫人也很仔細的聽,還不停的笑,但聽完後,她反而不笑了,若有所思的凝視水漾兒好半晌。

  「原來如此,應該就是這樣吧……」

  「呃?」水漾兒一臉范然,聽不懂二夫人在說什麼。

  「沒什麼,我是說,有件事想請你幫個忙。」

  胸脯馬上高高的挺起來了,「二夫人請說,無論任何事,就算要我的命,我也辦得到!」水漾兒毅然道。

  二夫人又笑了,「沒那麼嚴重,不過……」不知為何,笑容又消逝了,「我得先說件往事給你聽,或許你會知道該如何幫忙,因為……」她臉色黯然地輕輕嘆了口氣。「我全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好,夫人請說,漾兒聽著了!」水漾兒立刻擺出一副專心聆聽的模樣。

  二夫人徐徐轉注仍處於昏睡狀態的藺殤羽,片刻後……

  「谷主,就是羽兒的父親,他的髮妻是我的親姐姐,雖然他們夫妻十分恩愛,但我姐姐因身體過於孱弱無法生育,於是就想讓她的陪嫁丫鬟凝月替她生……」

  她苦笑。「雖然姐夫萬分不願意,但熬不過姐姐的苦苦哀求,也只好允了,後來,凝月也果真替姐夫生下了兒子——就是羽兒,不幸的是,凝月也因難產而過世了……」

  其實奪魂谷主是很討厭凝月的,他認定凝月早就有心要以子為貴,意圖竊占谷主夫人之位,於是暗中慫恿夫人,迫使他不得不「背叛」心愛的妻子,因為如此,雖然凝月過世了,他還是把所有的不滿都轉嫁到兒子身上,以為孩子是凝月生的,必然遺傳了凝月的劣根性,就不會是什麼「好東西」。

  最重要的是,那是他「背叛」妻子,活生生的證明……

  因此,他十分痛恨兒子,即使在妻子的央求下,不得不把藺殤羽視為唯一的傳人,將畢生所學全數傳授給兒子,但他總趁傳授武功的時候,極盡殘酷之能事,凄虐兒子、蔑視兒子,出口的每一句話都是在貶低兒子……

  「一個才三歲的孩子,能懂什麼呢?」二夫人喃喃道。「但姐夫還是硬逼他開始修習內功,羽兒不懂,姐夫就又打又罵;開始習練外功時,姐夫更是嚴厲,孩子不小心受傷了、哭了,姐夫就恥笑孩子是娘兒們、是廢物、是垃圾……」

  「太……太過分了!」水漾兒不可思議的喃喃道。

  「這樣數年下來,也就養成了羽兒格外好強的性子,他……」二夫人無奈的嘆息。「就算病得快死了,或者傷得只剩下半口氣,也不會承認自己病了、受傷了,若是外傷他還會自己偷偷的包紮,但豎決不肯喝藥,因為……」再嘆氣。「他沒生病,也沒受傷!」

  水漾兒頓時恍然大悟。

  想起先前藺殤羽那種近似要白痴的幼稚言行,明明搖搖晃晃得就快倒塌了,還堅決不肯承認自己身體有恙,也許是因為當時他已是神智不清了,但應該也有大半因素是為此。

  幼時被傷害的創傷,到現在都無法痊愈。

  然後,她想到自己小時候也曾有過類似的創傷,那應該是永遠都無法痊愈了,但他,還是有機會的……

  

  當藺殤羽好不容易清醒過來,一發現自己躺在床上,當下就掙扎著要起身,但四隻女人的手一齊把他按住。

  一個說:「你……」舌頭轉了一圈。「呃,還沒睡夠,再多睡一會兒吧!」

  另一個就說.,「你瘦了好多,二娘看了好心疼,這……」遞上一碗藥。「呃,不是藥,是補湯,補身子的,你快喝了!」

  「我沒生病……」

  「羽兒……」

  「也沒受傷。」

  「但這只是補湯……」

  「不需要。」

  才幾句話,二夫人就沒法再堅持下去了,但眼眶又紅了,淚水悄然墜下,她知道再堅持也沒用,他向來都很聽她的話,唯獨這件事不行,他從來不聽。

  而水漾兒,她深深凝視藺殤羽片刻後,突然將二夫人那碗藥端過來。

  「我說藺公子啊,有這麼關愛你的二娘,你真的很幸運ㄋㄟ!」若無其事的吹著湯藥上的熱氣。「其實我原本也有個同樣關愛我的親娘,可是……」

  她感慨的輕嘆。「我爹啊,腦子底的觀念是根深柢固的重男輕女,在他心裡,兒子是寶,女兒是草,不,連草也不是,根本就是垃圾,倘若不是我娘堅持要留下我,我早就被賣掉了……」

  二夫人吃驚的咦了一聲。

  「沒辦法,我們是窮人家嘛!」水漾兒聳了聳肩。「總之,雖然我沒被賣掉,但爹很討厭我,他嫌我浪費家裡的糧食,便想盡辦法奴役我——想留在家裡頭,就得自個兒賺自個兒的糧食,爹是這麼說的。所以啊,我剛會走路沒多久,就得學著喂雞、喂鴨、喂豬,常常一個不小心就跌進喂豬的餿水裡去,差點淹死了……」

  二夫人抽了口氣。

  「再大一點,差不多……」水漾兒想了一下。「四、五歲吧,我就得學煮飯,光是點個柴火,就燒得我全身都是傷,爹還嫌我動作太慢,總是要甩我好幾個耳刮子,而我娘呢,她什麼也沒說,只是在一旁默默看著我受苦,看我被爹責打,從來不阻止。但是……」

  她的眼神恍惚了,濛濛朧朧的。「每當過年過節時,餐桌上會加菜,我爹必然會把最好的菜全撥給哥哥和弟弟吃,而我只能用菜湯拌地瓜飯吃,不過只要哥哥弟弟吃不下了,娘就會偷了他們剩下的好菜,譬如半隻雞翅膀、一個魚頭什麼的,在半夜裡把我叫起來吃,可我卻……」

  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一甩手就將那些好菜全掃到地上去了!」她無限懊悔的低喃。「因為我生氣,為何哥哥弟弟什麼事都不用做,我卻得像奴隸似的被操到死?為何爹打我罵我的時候,娘從來不護著我?為何我哥哥弟弟可以吃好的、穿好的,我卻連坐上餐桌的資格都沒有,只能像狗一樣蹲在一邊喝摻米糠的稀飯?我恨我爹,也氣我娘,我……」

  激昂的控訴忽地一頓,她猛然垂下螓首,好半晌都沒聲音,直到激動的呼吸平靜下來,她才又繼續。

  「當時我娘只是哭個不停,說她是不得已的,說她全是為了我,那種話我從來都不信。直到那年大饑荒,我家人都死了,我被師父收養,逐漸長大了、懂事了,終於慢慢了解,娘所做的一切,不管是任由我像奴隸一樣苦幹,或者任由爹打我罵我,真的是為了我,娘知道只有那樣,爹才會讓我繼續留在那個家,雖然日子過得苦,但起碼,我是留在家人身邊的。可是……」

  她苦笑。「我了解得太遲了,娘已經過世了,我好想跟她說一聲謝謝,謝謝她費盡苦心讓我留在她身邊,也謝謝她偷了哥哥弟弟吃剩的好菜給我,倘若能夠回到當時,我一定會心懷感恩的品嘗那份……」

  輕輕的,她哽咽了一下,脣瓣細細的抖著,「娘親的愛。」俏麗的雙瞳中,晶瑩的淚水盈聚滿眶,「但是你還不遲,藺公子,你還有機會可以向二夫人說一聲謝謝,謝謝她對你的無盡關愛、對你的無限疼惜,也還有機會親自品嘗這份……」伸長手將那碗湯藥遞到藺殤羽眼前。「娘親的愛!」

  良久、良久,藺殤羽只是盯著那碗湯藥一動也不動,水漾兒也不死心,頑固的將那碗湯藥捧在他面前……

  突然,他默默地端過那碗藥,一飲而盡。

  水漾兒欣慰的笑了,二夫入先是不敢置信地怔了一下,繼而失聲痛哭,還一邊扯嗓門大叫。

  「快,快,少爺醒了,快去做點少爺愛吃的菜來,快呀!」

  看藺殤羽很不情願似的橫袖抹去脣畔的藥汁,水漾兒不禁失笑。

  「藺公子你知道嗎?男人女人畢竟是不同的,爹雖然討厭我,恨不得賣掉我,但娘,她最愛我了!」淚珠兒盈然墜落,但她笑得很滿足、很得意。「我不貪心,只要有娘愛我就夠了。」

  丹鳳眼依舊是妖異的、是邪魅的,卻也是深黝的、幽邃的,一抹奇異的光芒,幾乎不可察覺的掠過他的黑瞳,藺殤羽定定的凝視著她,仿佛此時此刻才認識她是誰,然後他橫手背拭去她的淚水,不知是否錯覺,那動作竟似有幾許溫柔。

  「你,餓了嗎?」

  「……」黑線,斜斜的。

  餓了嗎?

  餓了嗎?

  這種時候,當她為往事心傷,為追不回的機會而後悔莫及的時候,他居然問她餓了嗎?

  他真以為她只會吃嗎?

  

  不過,喝藥的問題還不是最大的麻煩,最大的麻煩是……

  「羽兒,你還不能下床呀!大夫說了,你得躺上兩個月才能下床的!」

  二夫人又急又無奈,一手按著不讓藺殤羽起床,一手拉起被子要為他蓋上,但藺殤羽仍堅持要起身,硬是扯開二夫人要為他蓋上的被子。

  「我沒生病……」

  「我知道,但……」

  「也沒受傷……」

  「羽兒……」

  「不需要躺……」

  「藺公子,不管我怎麼看,你就是很好命ㄋㄟ!」

  一句話,所有人的動作都停了,視線齊聚水漾兒身上,上官四兄弟興致勃勃,二夫人也轉過頭來看她,連藺殤羽都不動了。

  大家都很好奇,她這回又要說什麼「故事」了?

  「這輩子,只有一個人為我蓋過被子,」水漾兒輕輕道,「就是我娘……」目光悄悄移向窗外,初雪,開始下了,輕輕的、細細的,像棉絮。「我娘偷偷用破到可以做抹布的舊衣服給我縫了件薄薄的被子,那日也是初雪剛落,娘噙著慈愛的笑靨,溫柔的給我蓋上了,那是我生平第一件被子,往常,再冷的天氣,我也只能窩在稻草堆裡睡的,身上蓋的也是稻草,可是……」

  她嘆息,「一次,就那麼一次而已,我爹一瞧見,不但立刻撕碎了那條薄得幾乎完全無法避寒的被子,責怪娘不該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又對我拳打腳踢,打得我昏死過去,」脣畔溢現淡淡的苦笑。「於是我娘再也不敢為我縫被子了,就怕又為我招來另一頓毒打……」

  明澈的瞳眸裡,晶瑩的淚珠宛如晨曦的露水,「如果可以的話,就算要我躺在床上一輩子也行,好希望娘能夠再……」雙臂懷抱著自己,水漾兒低喃,透著期待永遠無法實現的哀傷。「為我蓋一次被子……」

  許久、許久……

  藺殤羽鬆開了扯住被子的手,慢條斯理地躺回去,靜靜地讓二夫人為他蓋上被子,溫柔地拂開垂落在他額上的發絲,慈愛的,近乎央求的呢喃。

  「羽兒,好好養傷,別再讓二娘擔心了好嗎?」

  之後,藺殤羽再也沒鬧過要下床了,直到兩個月後,大夫允許他下床為止。

  再過一個月,藺殤羽終於完全康復了,二夫人也決定在清明前趕回奪魂谷,不過在回去之前,她必須先確認一項疑問……

  

  這日,午睡醒來,藺殤羽梳洗過後,便要走出寢室,卻被上官風攔住了。

  「少爺,您要出去嗎?那得披件袍子,早上下過雨,有點涼。」頓了一頓,再加一句。「二夫人交代的。」

  容顏森冷,但藺殤羽還是讓上官風為他披上絲棉長袍。「不要跟來!」

  「是,少爺。」上官四兄弟齊齊躬身,恭送少爺蹈腿去。

  日頭西斜,暖暖的陽光落在身上,令人佣懶,藺殤羽習慣性的背負著雙手,越過蓮花池,往林子裡緩步行去。

  這是一片刻意植種的林子,一株株古拙清奇的老松,恣意伸展的枝葉形成一片青蔥翠綠的穹幕,一條白紋石小道,灑脫地蜿蜒而去,步於其間,令人不由自主地興起一種超然物外,飄逸脫俗的感覺。

  忽地,他定住腳步,眉宇蹙起,頭微側,臉朝細碎語聲的方向望去。

  林子間,有一塊天然的多角大白石,就像一張桌子,上置一壺茶、幾碟點心,周圍數塊天然小白石,就像椅墩,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分落其上,正愉快的談笑著。

  「所以,你大師兄和大師嫂被逐出師門了?」

  「嗯啊,二師兄的信上是這麼說的,不過我實在無法同情他們,他們忘恩負義做出那種事,我無法苟同!」

  「但那畢竟牽涉到他至親的孩子,換了是你,你又會怎麼做呢?」聽到這種問題,水漾兒不覺一怔,歪著腦袋認真想了好半晌,最後很誠實的搖了搖頭。

  「我也不知道,可能要事到臨頭,我才會知道該怎麼辦吧!」

  真老實!

  不過這並不是二夫人想知道的問題,她真正想問的是……

  「漾兒,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但又怕你不高興……」

  「二夫人儘管問,我保證絕不會生氣。」

  「就是……」二夫人猶豫著。「呃,你所說的那些童年往事,是……呃,是事實嗎?或者,你只是隨口編出一個故事來,想哄騙羽兒聽話乖乖養傷的?」

  這個問題更令人意外了,水漾兒聽得一時啞然。

  見狀,二夫人忙安撫的拍拍她的手。「不是我有意要懷疑你,只是我一直很困惑,倘若你真的經歷過那樣悲慘的往事,又是如何能夠保有像你現在如此樂觀開朗的性子呢?」

  頓時間,水漾兒明白了。

  二夫人想知道的是,同樣經歷過一段不堪回憶的童年,為何她想得開,藺殤羽卻想不開呢?

  所以,二夫人才會懷疑她說不定只是在編織故事而已。

  於是她沉默了,好久好久都沒出聲,久到二夫人都想放棄這個問題了,她才突然開口。

  「其實,那年的大饑荒,已經是連續第二年的饑荒了……」

  「我記得,我記得,饑荒連續了兩年,第三年才逐漸好轉。」

  「歷經兩年的大饑荒,第一個死的應該是我,但事實是,我卻是家裡唯一活下來的人,二夫人可知道是為什麼嗎?」

  原來是真的!

  心下頓時又慚愧又歉疚,二夫人忙搖了搖頭。

  「因為……」年輕稚嫩的容顏上,淡淡的浮現一抹成熟的滄桑。「就跟所有窮苦人家一樣,延續了兩年的大饑荒,不要說吃米吃肉了,大家都開始啃樹皮挖樹根了,我還差點被爹換給人家……」輕輕一停。「二夫人應該聽過,易子而食吧?」

  二夫人先是一呆,繼而愀然色變。「易子而食?真有那種事?」

  水漾兒靜靜點頭。「真有的,二夫人,只是對方嫌我太瘦,身上根本沒肉,就只是一層皮包著一副骨頭架子,要真換了,他們也啃不到什麼肉,所以就不同意跟我家交換,而跑去跟另一個比較有肉的孩子交換……」

  「太……太可怕了!」二夫人完全的被嚇到了。

  「不過,我家人都不是餓死的……」

  「咦?不是?」

  「記得那一年,我才剛滿八歲,」水漾兒眼簾半垂落,悄悄掩去眸中苦澀的神情。「我們喝了半個多月的草湯——因為連野菜也找不到了,之後有一天,爹突然拿回來一小塊肉,為免我娘偷偷分給我吃,他就自己親自下廚白水煮熟了,然後給我哥哥和弟弟蘸鹽巴吃,連我爹自己都舍不得咬上半口,沒想到當夜,我哥哥和弟弟就上吐下瀉病倒了,隔兩天,他們就……」

  她輕輕吸了口氣。「死了!」

  二夫人張著嘴,出不了聲。

  「嗯,我想二夫人應該猜到了,當時餓死路邊的人多不勝數,我爹拿回家的就是從那些死人身上割下來的肉,想是死太多天,肉壞了,不但沒讓我哥哥和弟弟解饑,反而吃死了他們,我爹當下就瘋了,他無法接受是他害死了哥哥和弟弟,就怪到我身上來,硬說是我嫉妒哥哥弟弟有肉吃,故意毒死他們的,於是拿菜刀要砍死我為哥哥弟弟報仇……」

  水漾兒語氣說得很是平淡,二夫人卻聽得愈來愈是悚然。

  「我娘撲在我身上保護我,但我爹早已喪失了理智,便先活活砍死了我娘,再繼續追殺我,我娘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快逃!於是我就拚了命逃出去,誰知才剛跑出門外沒幾步遠,就聽得砰一聲,我回頭看,爹追得太急,被門檻絆倒了,一跤撲下地,菜刀恰好砍進他自個兒的胸口……」

  二夫人捂著嘴,連呼吸都不曉得該怎麼呼吸了。

  「一家五口,我爹、我娘、我哥哥、我弟弟,還有我,就在那一天裡,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水漾兒的聲調愈來愈冷淡,好像說的是別人的事,與她全然無關似的。「然後我回到屋裡,坐在娘的屍體旁邊,沒得吃、沒得喝,也不覺得餓、不覺得渴,困了就趴在娘的屍體上睡,醒了繼續坐著……」

  二夫人悄悄握注水漾兒冰冷的手,想傳遞給她一點溫暖。

  「瞧見有人在偷割我爹屍體上的肉,我也只是木然的看著,但若是有人想動我娘,我就開始尖叫,一直一直尖叫,叫得那些人落荒而逃,就這樣,我守著娘的屍體,天亮了,天又黑了;天再亮了,天再黑了;天又亮了……」

  二夫人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又實在想不出什麼樣的話才能夠安慰得了她。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在我又睡了一覺醒來後,卻發現我已不在娘的身邊了,四周圍著一群比我大,但跟我一樣瘦弱的孩子,還有一個男人,那男人就是……」

  「十方秀士。」二夫人替她說出來。

  水漾兒頷首。「師父救了我,收我為徒,第一件事,他先讓我吃飽——有生以來第一次吃得飽飽的,接著他刻意要我和師兄、師姐們輪流說出各自的遭遇,好讓我明白,這世間,身世悲慘的並不只我一個人;譬如三師兄,他爹娘先後自殺,就只為了讓獨子吃他們的肉,繼續活下去……」

  二夫人握著水漾兒的手猛然一緊。

  「還有五師姐和八師兄,他們都是易子而食的犧牲者,是師父用兩隻野兔和兩隻山雞,分別換回他們的命……」她慘然一笑,「野兔、山雞……」語氣是深深的嘲諷。「在當時,人命,真的不值錢啊!」

  二夫人完全的不知如何回應才好,只能緊緊地握住她的手。

  水漾兒瞄了一下被二夫人緊握的手,不知為何,她突然振作起來了。「最後,師父說了,想惦記著凄慘的過去,自怨自艾過一生,或者努力去追求幸福的未來,全在我一念之間,但千萬別忘了,我娘是為了救我而死的……」

  「所以,你就想通了?」二夫人小心翼翼地問。

  「不,沒有那麼快。」水漾兒失笑,眼神是悲傷的、是感嘆的,可也是幸福滿溢的。「我是在成長的過程中,師父無時不刻的提點,方才慢慢想通,逐漸明了我娘對我的愛的,最後娘也是為了救我而死的,師父說,娘一定是希望我能夠活下去過幸福的日子,所以,起碼為了我娘的期望,我要快快樂樂的活著,這樣,娘在九泉之下,也會很高興沒自救我了。」

  稍稍一頓,她又說:「我想,藺公子的娘也應該是一樣的,如果她還活著,儘管藺谷主痛恨兒子,但藺公子的親娘也一定會跟我娘一樣,深深愛著親生的兒子,只可惜藺公子無法體會到這一點,幸好有二夫人在,代替他的親娘,給予藺公子最深摯的愛……」

  「我……我姐姐是體弱禁不住懷孕生產的辛苦,而我,卻是天生就無法生育,所以……」二夫人細聲解釋。「在我內心底,羽兒就是我親生的,從姐姐把他交給我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是我唯一的寶貝兒子了!」

  「那麼,總有一天,藺公子會了解的,不必希罕親爹的父愛,擁有二夫人的母愛,他就應該滿足了!」水漾兒信心十足的微笑。「就跟我一樣。」

  二夫人含淚注視她片刻,猝然雙臂一張環住她,憐惜的、疼愛的、感激的。

  「你師父是個偉大的男人,而你,也是個堅強又惹人愛的孩子!」

  「我也要謝謝二夫人,」水漾兒也緊緊地回抱她,眼眸濕亮——果然,二夫人的懷抱就像娘的懷抱那麼溫暖呢!「謝謝二夫人替我師父報仇了!」

  一老一少兩個女人感動的相互擁抱不放,久久、久久……

  不遠處,藺殤羽寂然靜立片刻後,悄悄回身,默默的循原路回去,陽光透過樹梢枝縫,斑斑點點地灑落在他身上,愈來愈溫暖……

  

  一夕之間,月影門、擎天幫和千葉莊盡數被殲滅,包括總壇和各地分壇,「清掃」得一干二淨,不留半點痕跡,徹底從江湖上除名,這是二、三十年來,江湖上最為轟動的大事,只知是奪魂谷下的手,至於為何,就沒有人清楚了……

  除了三鬼幫。

  一得知月影門聯手狙殺奪魂公子的任務失敗,古媚即刻下令三鬼幫各地幫眾以最快的速度躲藏起來,就像一群驚慌的耗子嘰嘰喳喳的逃回耗子洞裡似的。

  果然,數日後便聽聞月影門、千葉莊和擎天幫滅亡的消息,古媚一方面暗自慶幸不已——幸虧及時逃脫,另一方面也憤怒不已——月影門搞砸了,致使他們不得不集體躲藏起來,這麼一來,連出門都不敢了,還妄想稱霸什麼武林?

  去稱霸茅房吧!

  「可惡!可惡!真正可惡!」

  雖然是萬不得已時的藏匿處,可也算是相當舒適了,但終究比不上原來的三鬼幫總壇,更何況,像耗子一樣躲起來,面子都丟光了,威風也掃盡了,又如何繼續掌握住那些早已歸順三鬼幫的「走狗幫」,遲早會一個個叛離,屆時,又得從頭再來過了。

  一想到這,古媚就怒不可抑,一邊咒罵不停,一邊來回踱步。

  抗蛇、黃畸癩和五狐相互對看,想說什麼,但終究什麼也不敢吭出來,唯恐惹得古媚更火大。

  「對了!」古媚忽地煞住腳步,表情十分興奮。「不是抓住沈康的妻兒了?」

  「可……可是,」筱筱居士吶吶道。「月影門被殲滅時,他們也被放走了,之後沈康就帶著他們逃匿無蹤了。」

  霎時冷了半截,「混蛋!」古媚咬牙切齒的痛罵,又來回踱了幾步。「好,那就另外再捉其他人質來做我們的護身待,讓奪魂谷的人不敢動我們,譬如水漾兒其他師兄姐……」

  沒聲音。

  沒有贊同,也沒有反對。

  完全的沒聲音。

  古媚狐疑地眯起眼來。「你們不同意嗎?」

  抗蛇喉頭顫了顫,「其實,這點我們早就想到了,可是……可是……」手肘往旁邊一頂,恰好頂到黃畸癩的腰側。

  黃畸癩畏縮一下。「呃,水漾兒的師兄姐也都躲起來了,我們還在找……」

  話還沒說完,幾個人就齊齊往後退,可也不敢真的退到外面去,勉強停步在門前,戰戰兢兢地瞅著古媚那張徹底焦黑的臉,驚悚得寒毛直豎。

  按照往例,接下來,她不是繼續「動口」,就是開始「動手」了!

  「那麼……」奇跡似的,古媚突然又詭異的媚笑了起來。「你們就去抓沒有躲起來的那個吧……」

  沒有躲起來?

  誰?

  不會是在說水漾兒吧?

  「對,就是奪魂公子,沒錯,捉他比捉任何人都要來得保險!」媚眼兒勾魂攝魄的拋飛,古媚笑得輝煌又燦爛。「也只有他,才能夠讓奪魂谷真正的投鼠忌器,往後我們就再也不必畏懼奪魂谷的人了!」

  奪魂公子?!

  殺都殺不死了,還想活捉人家?

  眾人的臉色沒有焦黑,卻變得十分的慘綠,媲美盛夏的叢林,鬱郁蒼蒼,艷麗奪目。

  頭一次,眾人開始懷疑,他們幫主的腦袋是不是進水了?

  第七章

  二夫人回奪魂谷了,上官四兄弟也跟著走了,既然大家都離開了,於是,水漾兒也想走了。

  「我想回山去拜祭師父。」

  雖然不是他們師兄弟姐妹幾個親手為師父報的仇,但,月影門等三個幫派塵灰湮滅了,總也算是報了仇了。

  而藺殤羽說他閒著無事,竟也跟著她上天柱山了。

  其實說俞鎮宇等幾個是躲開了,也算是躲開了,可說他們沒躲,也算是沒躲,因為他們不過是挪了個地方而已,依舊是在天柱山上,甚至距離原來的住處並不太遠。

  他們不想遠離師父的墓地,以便時時去祭掃。

  只不過往日橫行霸道的三鬼幫,早已變成驚弓之鳥,只敢偷偷摸摸的潛到俞鎮宇師兄弟的原住處,偷偷摸摸的看看沒人住了,馬上就偷偷摸摸的溜了,連在附近找找都不敢,就怕被奪魂谷的人逮著。

  話說回來,一般人真要躲,也是躲得遠遠的,最好是逃到天涯海角的那一邊,可誰也沒料到俞鎮宇竟然只是挪到樹林子另一頭而已,這也算是他的聰明吧!

  「幸好藺公子還活著,不然我們的罪過可大了!」

  拜祭過師父後,俞鎮宇在私底下找水漾兒相談了一番。

  「就是說咩!」水漾兒噘著小嘴兒,嘟嘟囔囔。「藺公子救了我們,二夫人又替我們為師父報仇,大師兄卻恩將仇報,以怨報德,他們不責怪我,我都慚愧得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他們呢!


  俞鎮宇深深嘆息。「大師兄,不,沈康實在是太自私了!」

  「所以啦,我會繼續跟著藺公子,恩與債,我總要想辦法清償的。」水漾兒握拳揮了一下,表示她的決心。

  「你……」俞鎮宇似是想問什麼,但終究沒問出來,溫和一笑,疼愛的揉揉她的腦袋。「既然小師妹決定了,那就這樣吧。不過,切記有空就捎個信回來,別讓師兄師姐們擔心,嗯?」

  「知道了。」

  之後,水漾兒又回過頭來說要繼續跟著藺殤羽,直到清償「債務」為止,而藺殤羽依舊只是隨口「嗯」了一聲,然後再次帶著水漾兒大江南北到處去吃好料的,每一頓都吃得滿到喉嚨口,幸福滿溢。

  「嘖,三兩,好貴喔!」

  「你想買劍?」

  也許是下意識想彌補童年時的缺戚,水漾兒特別喜歡在這種人潮中鑽動,喜歡吃廟會裡買賣的小吃,也愛在廟會攤子上買東西,因為廟會攤子的東西總是比一般店家便宜。

  「嗯啊,我的刀都快爛光了嘛!」水漾兒嘟囔,還抽出自己的小蠻刀給藺殤羽看。

  其實她應該是使劍的,可是師父要養九個徒弟也是很吃力的,幼時練劍法,用的是木劍,自己削一把就有了,但長大後要出門、要防身,可就不能用木劍了,只好去鏽子買那種打造壞了的便宜貨——多半是刀,隨便砍幾下,刀刃上就是一整排缺口,她的小蠻刀都快變成梳頭的發梳了。

  「走吧,我們上西域。」

  「呃?」

  西域?

  為什麼要到西域去?

  西域的寶劍有比較好嗎?

  沒聽說過呀,就算真的是,她也買不起嘛!

  不過,能到西域去玩玩也不錯。

  所以水漾兒就興高采烈的跟著藺殤羽到西域去了,自然,他們是一路玩過去的,只要水漾兒一見到新鮮的玩意兒,隨便喊聲停,藺殤羽就會陪她逗留下來玩個盡興。

  「那個!那個!」水漾兒興奮地大叫。「那是什麼?我沒見過耶!停一下讓我仔細瞧瞧好不好?」

  「嗯。」藺殤羽的回答永遠都只是一個單音。

  不過,倘若水漾兒有注意到的話,藺殤羽的回答雖然一成不變,冷冽的表情始終如一,但自他養傷期間開始,每當目光落到她身上時,他的眼神就愈來愈不一樣了……

  可惜,水漾兒只顧玩她自個兒的,始終沒察覺到異樣。

  最後他們來到伊黎,藺殤羽才把她往山裡帶,在山與山之間來回,那邊挖,這邊挖,也不知道在挖什麼。

  「藺公子,你在找什麼,告訴我,我幫你找。」

  沒回音,水漾兒聳聳肩,好吧,那就趁這機會來練武吧!

  上天柱山祭墓時,臨走前,俞鎮宇特地教了她一套劍法和掌法,讓她先死背起來,有空再好好領悟一下——她的練武資質雖只是中上而已,但記性奇佳,不然怎麼可能記得住那麼幼小時發生的事。

  但一路玩來,她根本沒時間練武,而現在,可不正是時候了。

  於是藺殤羽繼續這邊挖洞,那邊也挖洞;水漾兒就練她的劍法,又練她的掌法,雙方各忙各的,倒也不無聊。

  一個多月後,藺殤羽終於挖到兩大塊青色的「石頭」……

  「到紹興去吧!」

  紹興?

  現在又是要到紹興幹什麼?

  水漾兒滿頭霧水的又跟著藺殤羽回到中原,來到紹興,先到赤堇山,又是這邊挖、那邊挖,挖出數塊灰色的「石頭」;再到若耶山,還是這邊挖、那邊挖,挖出幾塊黑褐色的「石頭」。

  最後,在若耶溪畔,藺殤羽又雇人建造熔爐、鼓風爐。

  忙了半個月後,他突然跟她要指甲,等她把指甲剪給他,又未經她同意便剪去她一小撮頭髮,在她的吃驚、抗議聲中,硬把她拉上熔爐上方,先把指甲和頭髮擲入熔爐中,再割破她的手指,讓幾滴鮮血流入熔爐內,這時候,她反而不再抗議,也不掙扎了。

  他要為她打造武器嗎?

  數天后,在聲聲響亮的打鐵聲中,水漾兒終於能夠確定,藺殤羽真的是要特地為她打造武器。

  不知道他是要打造什麼樣的武器給她呢?

  

  要打造武器並不算太困難,找塊鐵礦,放入熔爐內熔化,再取出來敲敲打打成了型,加上把手,那就是一把武器了。

  但要打造上乘的武器,那就不只是「辛苦」兩個字可以形容的了。

  為了去除雜質,得到最精粹的本質,得揮著沉重的鐵鎚,歷經千錘百鏈,一再放入熔爐內,一再取出來敲打,重複再重複,鼓風爐不斷拉動,熔爐內的高溫可以熔化任何再堅硬的物質,尤其是在這種酷夏的季節裡,熾陽高照,炎熱如火,這根本不是一般人忍受得了的折磨。

  才半個時反,水漾兒就受不了了。

  她老早就避到林子裡涼爽的樹蔭下,練武練累了,便坐在老樹根上,遙遙望著毒辣的日頭下,藺殤羽裸著上半身,認真地一鎚鎚擊打著艷紅的赤鐵。

  起初還不覺得怎樣,她也不是頭一次看見男人光著臂膀,一再重複的動作看久了也會膩,寧願看樹上的小鳥打架還比較好玩,或者看螞蟻搬蚱蜢的屍體也挺有趣的,不然乾脆眯眼打個盹好了。

  但久而久之,她發現最後她的目光總是會回到他身上,也許是欽佩他能夠無視火辣辣的熾陽,無視熔爐高溫,堅持在那裡一鎚鎚的敲打那塊閃著火光的熟鐵。

  上官風說他意志力驚人,果然不是蓋的。

  不過要她說實話,她會承認好奇的成分比較大,雖然相識兩年,但她還是覺得對他這個人感到陌生得很,總是眼睛看著他,心裡卻在想:

  他到底是個怎樣的男人?

  就算得知他某些童年往事,但想了解他那個人也還是不容易,因為他總是板著一張冷臉,眯著一雙冷眼,又不愛說話,誰知道他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雜七鳥八?

  譬如說,她想買把劍,他卻決定要親自打造一把劍給她,為什麼?

  問他,他不說話,只用奇怪的目光瞟她一眼,這就是他的回答,天知道那又是什麼意思!

  沒有溝通就沒有了解,最後,她只好回到原點,思考他究竟是什麼樣的男人?

  既然思考的對象是他,眼光自然而然也就老是朝他那邊飛過去,思考他,也研究他。

  他看上去瘦削,但一光著膀子,才知道原來他的身材結實得很,每一使力,肌肉便鼓成一團團,上回重傷還留下來的疤痕縱橫在白皙的肌膚上,汗水宛如分流的小溪,一條條流淌過那一團團的肌肉、一塊塊的疤痕,滴落在砂礫上……

  好個男人!

  看著看著,不知為何,一股莫名的暈眩逐漸襲上腦部,思緒開始渾沌起來,看著看著,心的怦跳也開始加速,連呼吸也侷促起來了……天,她是怎麼了?

  她趕緊甩了甩頭,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不信邪的再度打直了眸子朝溪畔看去,看他專注的擰著眉宇,看他燒紅了鐵塊,看他奮力揮鎚,看他將逐漸成形的鍛鐵放入溪裡冷卻,看那鼓成一團團的肌肉,看那一塊塊的傷疤,看那一條條的污水……

  很快的,同樣的感覺又一次虜獲她,但這次,感覺更清晰了。

  那樣有點兒忐忑、有點兒心神不寧,又有點兒貪戀、有點兒熱切興奮的情緒,揮之不去,逐之不退,更恐怖的是,她還有種衝動,想親手摸摸他的肌肉到底有多結實,也想嘗嘗他的汗水又是什麼滋味,這種莫名其妙又過火的渴望,使她不禁慌亂了起來。

  她到底是怎麼了?

  下意識撫上雙頰,她才察覺到自己的臉熱得發燙,不,她渾身都燥熱不已,不是因為夏日的悶熱,而是身體自然的發熱……

  就在這時,她突然想到四師姐。

  記得四師姐和大師兄尚未成親前,每一見到大師兄,四師姐臉就紅了,還會手忙腳亂地搞砸手上正在做的事,當時才十三歲的她好奇得不得了……

  「四師姐,你幹嘛臉紅成那樣?」師父說不懂的事就要馬上問,她最聽話了。

  「見到喜歡的人就臉紅,那是不由自主的呀!」四師姐害羞地回道。

  「是喔!」

  「是啊,不但會臉紅,還會心慌意亂,好緊張好緊張……」

  「這麼慘?」

  「但另一方面,卻又覺得好開心,又好興奮……」

  咦咦咦,那……那不就是她現在這樣了?

  難……難不成她喜歡他?!

  對於這種全然出乎意料之外的驚世大發現,水漾兒的反應是:驚嚇得差點掉頭逃之夭夭,可是她才剛跳起來,連轉身都沒來得及,不知道為什麼,藺殤羽突然回過頭朝她這邊看過來,她駭然一驚,心虛的立刻又坐回樹根上,硬扯出一臉假笑嘿嘿嘿。

  待他又轉回去專心打鐵,她才松了一口氣,同時,慌亂的心也冷靜下來了。

  師父說,要面對現實,不能逃避,好吧,好吧,她就老老實實承認她是真的喜歡上他好了……

  不,不對,哪有那麼簡單就喜歡上了,她又不是花痴!

  她只是……只是……

  對了,她只是心動而已,對,心動而已……

  可是,這也很奇怪啊!

  他的俊美容貌不曾迷惑過她,他再是高雅挺拔也不會讓她多看一眼,他賜予她的恩情並沒有打動她,他顯赫的背景更看不在她眼裡,他帶她到處吃喝玩樂也沒有讓她特別感激,可偏偏她就為他那種粗豪的男人昧心動了……

  她是哪根筋拐錯彎了?

  

  冬至前,熔爐終於熄火了。

  放在水漾兒面前的是兩把劍,首咯長一些的短劍。

  一把比一般長劍略短幾寸的長劍,還有一把匕首,「你的個子嬌小,這種長度的劍比較適合你。」藺殤羽淡淡道。

  「好……好……好漂亮!」水漾兒驚嘆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明明是武器,她卻說出宛如見到難得一見的藝術品般的讚嘆,這也難怪,光是那兩把劍的劍鞘就已像是精雕細琢的藝術品了。

  再輕輕抽長劍出鞘,只聞得一聲清越的顫響,猶似琵琶的尾韻,飄飄渺渺的吟顫中,一抹青碧的璀璨光華已如一汪流水般流泄而出,那流水又蒙上了一層朦朧的輕煙,仿佛幽林中的淡淡霧氳。

  「太美了!」

  一再驚嘆著,水漾兒凝目細瞧,只見那劍身不但比一般劍短,也窄了一些,寬僅約一指半,平面成蘭葉型,最令人驚奇的是,一般的劍都是亮鐵銀芒,而這兩把劍卻青翠如玉,晶瑩若水晶,鋒芒呈現一片碧綠的柔光,宛似秋水泓漾,使她無法不懷疑,這把劍真的是武器嗎?

  似乎能看出她的疑惑,藺殤羽握住她的手豎起鋒刃,拔下一根頭髮輕輕丟出,但見那根可以算是毫無重量的頭髮,一碰觸到鋒刃便斷成兩截了。

  這個厲害!

  「好……好……好利!」水漾兒只能不斷的發出讚嘆。

  藺殤羽收回手,再拿起她原來那把爛刀,直接往她面前一送。

  「砍!」

  「砍?」

  她遲疑一下,輕輕「放」下去,深怕一個不小心毀了這把「精緻的藝術品」,誰知劍刃幾乎才剛碰到那把爛刀,竟像是菜刀切豆腐似的,眨眼間,那把爛刀就被「切」斷了,她頓時傻眼。

  喂喂喂,有沒有搞錯啊,她還沒開始使力砍耶,它怎麼就變成兩段了?

  「最好別自個兒傷了自個兒。」說罷,藺殤羽便轉身要啟程上路了。

  好毒!

  水漾兒不甘心地噘起小嘴兒,趕緊收好兩把劍,三兩步追上藺殤羽,兩人一起跳上馬。

  「又要上哪兒去了?」

  「上和田去,找幾塊翡翠寶石,好鑲上劍柄、劍鞘。」

  「……」

  翡翠?

  寶石?

  還幾塊?

  現在她明白了,原來「寶劍」這兩個字是這麼來的,鑲上「寶」石的「劍」武器好不好用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安上昂貴的寶石,才能稱為寶劍……

  他在耍富啊!

  可是藺殤羽十分堅持要在劍柄、劍鞘上鑲上翡翠寶石,就他而言,必得鑲上翡翠寶石才算「完工」,水漾兒也只好隨他了,最後,那兩把劍的劍柄、劍鞘終於鑲成他滿意的樣子了,水漾兒立刻用布把雙劍重重包裹起來,免得被人偷了!

  在她眼裡,那已經不是「劍」,而是價值連城的「寶物」了。

  「藺公子,快過年了,你都不用回谷去過年嗎?」

  「不用,從我踏出奪魂谷之後,就沒再回去過了。」

  他就那麼憎恨他父親?

  不過,她也沒資格說他,都這麼久了,她不也一樣無法原諒她爹,就算她爹還在世,一旦她離開那個家,她也不會再回去了。

  「那你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在天柱山過年?」

  「嗯。」

  於是,這回換藺殤羽跟著水漾兒走,要迴天柱山一起過年,可萬萬沒想到,就在天柱山上,有一項最大的考驗正在等著他們……

  不,是她!

  

  向來,藺殤羽多數時間都是單獨一個人在江湖上到處走動,但不管是奪魂谷的人,或者是元霧、杜非則或韓彰要找他,都是輕而易舉的事。

  因為,不僅僅是元家、杜家和韓家在全國各地都有鋪子,就連號稱「鮮少有人出谷」的奪魂谷,其實在谷外也有許多生意,只是除了奪魂谷自己人之外,沒有人知道那是屬於奪魂谷的生意而已。

  所以,要找人,只要隨便丟個問號出去,很快就有哪裡的鋪子傳回消息,說奪魂公子何時曾在哪裡出現過,於是很快就可以找到人了。

  而適回,要找藺殤羽的是杜非則。

  不過杜非則並沒有親自來找藺殤羽,而是遺人送來一張大紅喜帖,還附上一張信紙,上書短短一行字。

  我成親時你一定會來,你答應過我了!

  「既然杜少爺是你的好朋友,他成親,你是一定要去的!」

  「……」

  「喂喂,你答應人家了耶!」

  「……」

  「藺公子,你想言而無信嗎?」

  「嗯。」

  還真的「嗯」呢!

  水漾兒翻了翻眼,嘴一張就想跟他講道理,可是兩瓣脣一分開,馬上又闔上了,這個人腦袋裡根本沒有「道理」這兩個字,講再多他也聽不進去。

  要跟他講道理,不如跟他講「故事」。

  「小時候,我家是很窮的,兩畝薄田,辛辛苦苦工作了一整年,賦稅一繳,就什麼也沒剩下了,」她慢條斯理地道。「但我爹很疼哥哥和弟弟,生活再是拮據,每當附近有廟會時,爹就會帶哥哥和弟弟去玩,順便買幾文焦糖渣兒……」

  「我不求一定要去逛廟會玩,但那焦糖渣兒,我也好想、好想、好想吃喔,可是……」她嘆息。「從來都沒有我的份,我只能流著口水看哥哥弟弟吃,好羡慕、好羡慕。直到有一回……」

  說到這,她突然捏緊了手上的喜帖。「弟弟不小心掉了一小片渣兒,我躲在一旁屏息注視著那一小片渣兒,一點聲音都不敢出,等他走遠了,我馬上衝過去撿起來,小心翼翼的弄乾淨上面的塵埃,正想塞進嘴裡,卻被人一把搶了去,是我爹,他說我偷了弟弟的焦糖渣兒,又死活揍了我一頓……」

  她揚起一抹可憐兮兮的笑。「為了那一小片焦糖渣兒,不到半指甲片大的焦糖渣兒,我整整哭了兩天還停不下來,好幼稚,對吧?」

  低頭,她細心抹平被她捏出摺痕來的喜帖。「直到我娘悄悄跟我說,她一定會買給我吃的,於是我不哭了,就從那天開始,我日日夜夜盼望著,一句承諾,我滿懷希冀的等待了將近一年,終於,我娘從我爹那裡偷到了一文錢,當娘把那一小包焦糖渣兒放在我手上時……」

  她深深嘆息,好幸福、好滿足。

  「那大概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一天了,我娘實現了她的承諾,給了我一小包焦糖渣兒,我的,只屬於我一個人的……」揚起淚光隱然的眸子,她靜靜地把喜帖放回他手上。「對你來講,一句承諾可能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對我而言,那一句承諾的實現,改變了一切,我的幼年記憶一直是很悲慘的,但至少在那一天裡,我是快樂的,我的童年時代,起碼有那麼一天是值得我念
念不忘的,你懂嗎?」

  妖異的丹鳳眼深邃如幽井,眼神又不太一樣了,默默凝視她半晌後……

  「你希望我去?」

  「我希望你說出口的承諾都能夠實現。」

  「……那我就去吧!」

  好好好,孺子可教也!

  水漾兒差點衝口而出,幸好及時吞回去。「那你要留在杜家過年嗎?」

  「不。」簡潔而斷然的回答。「天柱山。」

  不知為何,一聽他這麼說,水漾兒心頭一陣甜,莫名其妙開心起來。「好,那我等你。」

  於是兩人當即分道揚鑣,一個往天柱山,一個轉至兩日路程外的杜府。

  這時,那雙曾經偷窺過他們的陰郁目光又出現了,悄悄的盯著他們,他們依舊沒察覺到。

  更不知道,那雙目光一直都斷斷續續地跟著他們……

  

  豁除了五狐之外,三鬼幫裡最受古媚看重的就是九刺客:喪靈、冰女、旋風、火影、瘋嫗、肉寶、狂徒,以及一對雙生姐妹嫵林和嫵動。

  五狐使腦筋雖是一流的奸詐狡猾、無恥下賤,但武功實在不怎麼樣,姿勢擺出來剛剛好夠騙騙人而已,因此,當要辦正事時——特別是那種殺人見血的事,就得靠武功僅次於抗蛇與黃畸癩的九刺客,而他們也從未讓古媚失望過。

  但這回,他們一接到任務——綁架奪魂公子,當場就一臉呆樣的傻住,差點沒脫口抗議古媚是有意要陷害他們的。

  之後,雖然他們硬著頭皮接下任務——不得不接,卻使盡各種藉口拖延時間,不是找不到奪魂公子,就是時機不對,或者地點不宜,甚至連天候不佳這種理由都拿出來搪塞了。

  由月影門、千葉莊和擎天幫的前車之監可知,意圖綁架奪魂公子,無異自尋死路,不如去綁架皇帝老子更安全。

  不過,拖得再久,終憲還是要拖出一個結果來,也是湊巧,正當他們想說不能再拖下去了,好死不死的被冰女瞧見傅偉下山到小鎮上買日用品,一路跟蹤下來,總算得知俞鎮宇師兄弟搬到哪裡去了。

  這下子簡單了,只要等到水漾兒和藺殤羽分開,單獨迴天柱山來,屆時,就可以威脅水漾兒用藺殤羽來換她的師兄姐了。

  這個時機,很快就來臨了……

  當水漾兒回到天柱山,遠遠一看到師兄姐們的新木屋,原是迫不及待的腳步不由為之一頓,眼睛瞪大了,旋即又舉步小心翼翼地前進幾尺,再停下。

  往前望,就在木屋前,她那六個師兄姐們也不曉得是被點了穴道,或中了什麼迷藥,幾個人雜七雜八的堆成一團,不能動,也無法出聲,只拿一雙雙焦急、無奈的目光望著她。

  再往旁看,一個全身火紅的男人笑吟吟的對她點頭。

  「終於回來了!」紅衣男人似乎很開心。「我就知道,過年時你應該會回來,果不其然,終於讓我等到機會了!」

  水漾兒仔細打量片晌。

  「呃,我應該認識你嗎?」

  「不,不認識,不過……」紅衣男人的語氣十分親切。「我是三鬼幫的人。」

  三鬼幫?!

  水漾兒心頭涼了一下。「你想怎樣?」

  「不是我想怎樣,是我們幫主想怎樣。」

  不都一樣。

  「好吧,你們幫主想怎樣?」

  「想用他們……」紅衣男人兩眼朝俞鎮宇幾個身上一瞥。「換奪魂公子。」

  水漾兒並沒有很吃驚,早在見到師兄姐們躺了一地那一刻開始,她就猜到對方的目標不是她,就是藺殤羽了。

  「如果我說不呢?」

  「不?」紅衣男人揶揄似的輕笑,目光再往後瞄。

  在俞鎮宇六人所堆成的人堆周圍,還有八個老少不一的男女,各個手上都拿著一支管狀筒子對準了那一堆人。

  「瞧見沒有,他們手上的東西,那是苗疆千蠱門的暗器『萬針穿心』,雖然並非真有萬針,但一次就能射出一百八十根毒針,針針見血封喉,只要擦破一點皮就沒命了。如果你不想用奪魂公子來換他們的話……」

  話說到這裡就停住了,紅衣男人繼續很有自信的微笑,相信水漾兒應該懂得他未盡之言。

  她懂。

  但不知為何,水漾兒不僅沒有慌張,反而吳常冷靜地想起二夫人曾經問過她的一句話:

  「換了是你,你又會怎麼做呢?」

  當時,她的回答是:

  「我也不知道,可能要事到臨頭,我才會知道該怎麼辦吧!」

  現在,與沈康所面臨的相同困擾果真臨頭了,她不能不顧師兄姐們,也不能把藺殤羽交給他們,那麼,她應該如何抉擇呢?

  答案立刻在她腦海中浮現,於是她深深的、無奈的嘆了口氣。

  「好吧,我跟你換!」

  第八章

  跟元家、韓家一樣,杜家是武林名門,也是富商大賈,杜家大少爺要成親,自然是鋪張已極,喜客滿山滿谷,要在人山人海中找一個人並不容易,那就好像在沙灘上找一粒特定的沙子一樣困難。

  不過要找奪魂公子就很簡單了,只要找到一張只坐著三個人,其他座位沒人敢搭上屁股的宴客桌就行了。

  但此刻,竟有第四個人膽敢坐上那桌,而且還是坐在奪魂公子旁邊……

  「咦?水姑娘,你怎會來了?」元靄驚喜的叫道。

  半聲招呼都沒打,水漾兒就忙著先拿起筷子來大吃大喝,「我來……」用筷子指指藺殤羽。「找他的。」

  「怎麼,分開幾天都舍不得嗎?」元霈擠眉弄眼,笑得很曖昧。

  「才不是,我是找他有事。」

  「哦,什麼事?」

  「大事!」

  「呃?」

  三天后,水漾兒獨自一人走在天柱山的山路上,手上牽著一匹馬,馬背上掛著一個人。

  當她步向木屋時,紅衣男人已然在屋前等候她了,只是不見俞鎮宇等人。

  她並不奇怪,想來從山下開始,就一直有人在監視著,她一出現,監視的人就立刻上山來向紅衣男人通報了。

  「那就是奪魂公子?」紅衣男人異常興奮的盯住掛在馬背上的人。

  水漾兒點點頭,沒吭聲。

  紅衣男人更是熱切的向前一步。「快,把人交給我!」

  水漾兒卻把韁繩往地上一丟。「麻煩你自己來!」

  男人太有自信了,也沒有多想,立刻上前去,迫不及待地揪起掛在馬背上那人的頭髮,沒注意到水漾兒悄悄退開遠遠的。

  甫一看清掛在馬背上那人的五官,紅衣男人臉色驟然大變,立刻回頭大喊。

  「下手!」但屋裡沒有半點聲息,紅衣男人心頭下沉,掩不住慌張之色,扯高喉嚨再喊,「你們還在拖拖拉拉什麼,還不快下手!」

  終於,屋門打開,有個人走了出來。

  「你是說下這個手嗎?」元霜笑嘻嘻的順手拉下手中筒狀物的拉簧。

  下一刻,只見紅衣男人的身子仿佛刺蝟般插滿了一根根細如牛毛的針,連驚叫的饑會都沒有,就身子一歪倒下去,沒氣了。

  果真見血封喉!

  「厲害!」元靄驚嘆,直打量手中的空筒,「嗯,得好好研究研究,是怎麼做的!」回頭。「喂,你拿的那幾個都給我吧!」

  隨後出屋的韓彰順手扔給他,再後面是俞鎮宇師兄弟姐妹,最後才是藺殤羽。

  見大家都平安無事,水漾兒終於松了口氣。「就知道不會有問題!」

  「多少還是冒了一點險吧?」元霧漫不經心地道,還在研究空筒裡的機關。

  「不管多大的險,總還是要冒。」水漾兒說得理所當然。「無論如何,我都不能把藺公子交給他們啊!」

  「是嗎?」元霧橫眼瞄了一下藺殤羽,換他笑得令人毛骨悚然了,「好好好,那沒事了,我要回家羅!我要……」舉舉手中的「萬針穿心」,「好好研究一下這個。」再瞥向藺殤羽。「你呢?要跟我一起回去嗎?」

  往常,藺殤羽多半都是在他家過年的。

  「不。」臉上沒有半絲表情,藺殤羽清冷地道。「我留這裡。」

  「是喔!」元霧笑得更教人背脊發毛了,又轉注韓彰。「那你呢?」

  「我跟你一起走。」

  「你不回家過年?」

  「才不要,我爹又會逼我成親了!」

  「早晚的事嘛!」

  「那就愈晚愈好!」

  「又能拖多久?」

  「拖到……」

  兩人一邊走一邊槓,直至走遠,聽不見他們的對話了,水漾兒這邊的人才相互對看一下,然後俞鎮宇用力拍拍水漾兒的肩,對她的決定、她的做法,給予肯定的稱讚。

  「好,先處理屍體吧,再不到十天就除夕了,沒多少時間準備了!」

  於是大家各自忙碌了起來,除了藺殤羽,他就是涼涼的在一邊看大家忙碌,連半根頭髮都沒想到要飄一下,不過水漾兒可不允許他這麼悠哉。

  「喂,藺公子,你還站在那邊幹嘛,快幫忙清掃啊!」說著,遞出掃把。

  藺殤羽眉梢子一揚,「我?」眯眼盯住那枝掃把,好像瞪視仇人一樣。

  水漾兒翻了一下眼。「廢話,不然這邊還有誰姓藺?」

  丹鳳眼眯得更細長了,忽地,藺殤羽揚手一招,眨個眼,四條人影平空而現,分立左右,駭了水漾兒好大一大跳,下意識退了兩步。

  「耶?」她尖聲怪叫。「你們怎麼……怎麼……」

  「其實我們並沒有跟二夫人回奪魂谷,是二夫人交代說,讓我們別……」上官風一頓,一本正經的咳了兩下。「呃,別礙著少爺和水姑娘的……的……的相處,所以我們就隱身在少爺和水姑娘左右,當水姑娘要迴天柱山來時,少爺又吩咐我們保護水姑娘回來……」

  「咦?原來你們有跟著我回來呀!」水漾兒十分驚訝,因為她毫無所覺。

  「不然少爺怎放心讓水姑娘單獨回來呢?」上官風刻意暗示。

  「那我被威脅的時候,你們為什麼沒出現?」真不負責任。

  「你只是被威脅,並沒有危險啊!」上官風很無辜的反駁。

  無言!

  「好吧,那你們少爺呢?他……」水漾兒朝藺殤羽瞄去一眼。「又是誰來保護的?」三鬼幫的目標是他,又不是她。

  藺殤羽輕哼。「我不用人保護。」

  說是這麼說啦,不過……

  上官風微微一笑,換他揮手一招,頓時,四周又無中生有地冒出十二條人影,水漾兒又是一陣目瞪口呆,再退兩步。

  「耶耶耶,他們又是誰?」

  「奪魂谷十二煞,專責保護少爺的。」上官風解釋。「那回二夫人出谷,他們也跟著來了,之後便奉二夫人之命,留下來暗中保護少爺。」

  藺殤羽神色陰沉,但沒吭聲,想來是二夫人的交代,他拒絕不了。

  也幸好,他們是奉命在暗中保護——躲起來不見人影的,不會在藺殤羽面前晃來晃去礙眼,不然十二個人……

  呃,好像真的太多了一點!

  「喔……」水漾兒以袖掩脣,竊笑。「那就……沒事了。」

  藺殤羽又是一哼。「你們幾個,去幫忙!」

  「是,少爺。」十六個人齊齊躬身領命。

  「慢著!」水漾兒驟然大喊一聲,那十六個人立刻乖乖的把自己打樁定住了,眼泛笑意地望著她,靜靜地等侯她下一步「命令」。「喂,喂,藺公子,我是說要你幫忙,又不是他們!」

  藺殤羽脣角傲然一撇。「我從不做那種事。」

  從不做「那種事」?

  好吧.「說故事」時間又到了!

  「藺公子,跟你講喔,我小時候,一年到頭,全家人總是忙得連睡覺時間都不夠,可是呢,一到了過年時節……」

  一刻鐘後,「從不做那種事」的某公子,默默的拎著掃把開始掃地……

  

  新年,是一整年裡最大的節日,童年時期日思夜盼的就是過新年,最窮困的人家,這時也要盡最大的力量把年過好,一踏進臘月門裡,家家戶戶就開始為過新年籌備了。

  過個好年,也是象徵著全年的吉祥。

  不過,要說到熱鬧,高潮應該是在元宵,初八點燈,集市上的焰火就開始熱火潮天的爆開來,蠟燭攤遍地皆是,還有各色各樣吃喝玩樂的攤子。

  夕陽甫西沉,各村鎮便鑼鼓喧天地開始歡度元宵,家家戶戶門上懸掛燈籠,孩子們也人手各一隻小花燈,照得沿街通明,宛如群星墜地,還有燈樓、燈籠、猜燈謎、秧歌戲、燈官、牽鉤和雜耍,吸引得人山人海,擁擠不堪。

  尤其是放煙火時,更是惹得大人小孩都歡笑喧嚷成一片。

  「快,快,我們到鎮外山坡上去看!」

  水漾兒也提著花燈,那是藺殤羽給她做的,十分精緻典雅的六角宮燈,三面山水、三面詩,她識字,但不懂詩,不過那山水畫得可真是純淨悠遠、含蓄委婉,花燈交到她手上那一刻,她就決定要保存一輩子了。

  「為什麼?」

  腳步一頓,旋又繼續往前,水漾兒一手提花燈,一手拉著藺殤羽。

  「我家很窮,買不起花燈,可我爹還是會花幾文錢去買紙來自個兒糊兩隻簡陋的燈籠。然後帶哥哥和弟弟出門去逛熱鬧,而我和我娘……」

  在山坡上,站定,她轉身,仰起目光,燦爛的火花正好在夜空中爆開。

  入冬以來,瑞雪早已飄了不知多少回,大地是一片咬潔的瑩白,望眼眺去淨是纖塵不染的皓銀。

  夜是暗黑的,火花是燦爛的,襯著望不見盡頑的銀妝玉碎,真個是美到不行!

  「只能像這樣,在家門口,遠遠的、羡慕地眺望,熱鬧的村莊,還有黑夜中的煙火……」

  她在看煙火,他卻在看她,幽邃的瞳眸深處,幾分古怪的神韻。

  「往後過元宵,我都會幫你做花燈。」話說得很慢,蘊含著一種十分耐人尋味的意味。

  「咦?」水漾兒訝異地拉回目光,看看花燈,再看回他,笑著搖搖頭,「不用了!不用了!」然後寶貝兮兮的提近燈籠。「這隻花燈我好喜歡喔,我要保存一輩子、用一輩子!」

  「……」

  「話說回來,你怎會做花燈的呢?」

  「在奪魂谷,花燈都要自個兒做。」

  「耶,原來你也有過提花燈的時候喔!」

  「我做給二娘的。」

  「那你自個兒呢?」

  「沒有。」

  這個人,好像真的沒有童年!

  「不過,現在回想起來,其實這樣也挺好的……」

  「好在哪裡?」

  「廢話,不必跟人家人擠人嘛,也不會看到想要的東西卻買不起……」

  聽到這裡,藺殤羽突然翻腕拿出一小封紙包,放到她手上,她狐疑地打開來,怔住,下一刻,澄澈的明眸中水光涌現,良久、良久……

  「焦糖渣兒……」她顫著嗓音抹現笑魘,回憶仿佛夢幻般掠過眼前,溫暖在心頭震盪。「謝謝,我……好久沒吃了呢!即使……即使現在我自己也買得起了,可我自己從來沒買過,因為,我總覺得……總覺得那應該是娘買給我的,所以,我一直在等……在等娘再買給我,雖然……雖然我永遠都等不到了……」

  梗住,遮掩似的,她慌忙拿起一小片糖渣兒放入口中,一滴清淚卻也悄然滾落粉頰。

  「嗯嗯,跟我記憶中一樣的甜呢!」強裝無事似的遞出一小片。「要吃嗎?」

  靜了一會兒,藺殤羽沒動靜,水漾兒以為他不吃這種小孩子吃的玩意兒,正想收回來,他卻動了。

  君子動口不動手。

  某公子果然是有學問的,只見他兩手依然負在身後,徐徐俯下頭來,竟是先覆脣貼上她的臉頰吻去那滴清淚,她瞬間石化——包括腦細胞,只那兩粒眸子瞪得比燈籠還大,呆呆看著他繼續往下,就她的手指吃下那片糖——瀑熱的舌頭還「很不小心」的舔過她的手指頭,緩慢的咀嚼兩下,咽下。

  「鹹的。」他用下巴指指她的臉,再指指她手上那包星星糖。「甜的。」

  「……」

  寂靜。

  他的話,聽不見。

  鞭炮響,聽不見。

  遠處人聲,聽不見。

  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飄飄然地,一片不知從哪裡飄來的雪花落在某尊石膏像的臉頰上,石膏像這才猛然從石化現象中回覆過來,好像剛從夢裡驚醒似的,捂著臉頰做出慢了好幾百步的反應——狠狠的倒抽一口涼氣,驚退好幾步,燈籠落在一旁,一下子就燃了起來,就跟她的臉一樣,火燙火燙的。

  「你你你……」你怎麼舔我的臉?「我我我……」我又不是糖!

  「上官風說的,倘若我碰你,你生氣了,就是你不喜歡我;」說這種話,藺殤羽的表情居然還是陰陰冷冷的,語氣依舊寒瑟,丹鳳眼微微眯著。「但若是我碰了你,你臉紅了,就是……」

  「閉嘴!」

  黑漆漆的夜空中又爆出一澎澎火花,璀璨輝煌,卻鮮艷不過水漾兒那一臉的赤紅,火辣辣的沒邊兒了。

  沒有!

  沒有!

  她才沒有喜歡他呢,她只是……只是……心動而已……

  對,心動而已!

  努力定下心神,她又想跟他「講理」了,結結巴巴的,「我……我跟你講,你不能……不能這樣隨隨便便就……啊!」還沒講完,眼角余光掠過,驟然一聲痛惜的尖叫,水漾兒猛一下蹲下身去,撫著那早已燒成一堆渣渣的燈籠,臉上的紅全數集中到眼眶上去了,「我……我的燈籠……」要哭了,要哭了……

  說要保存一輩子的說,結果連一天壽命都也撐不住。

  「我再給你做一個。」

  「……一模一樣的喔!」

  「嗯。」

  於是,水漾兒抽抽鼻子,好不捨的拾起殘餘的碎片,又抽了一下鼻子,再放下去,扒起冰雪覆蓋上去,為短命夭折的燈籠起了一座小小的墳,默哀片刻。

  而後,她決定忽略剛剛那一小段意外插曲,因為她委實不知道應該如伺處理那種狀況——師父又沒教過,猜想某公子只是一時心血來潮,很變態的想嘗嘗眼淚的滋味,想吃糖又不願親手拿糖渣兒——拿了手會黏,所以才直接就她的手吃糖。

  他只是懶,對,只是懶!

  想到這裡,她「安心」了,很鴕鳥的認定這位公子太任性,總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絲毫不顧慮別人,以後得找時間好好「教教」他。

  然後,他們繼續觀賞煙火,一邊吃焦糖渣兒。

  謹遵師父教導,為人要公平,水漾兒自己先來一片,然後就很順手的又伸長手遞出去一片。

  而藺殤羽依舊很「君子」的「動口不動手」……

  「你真的很懶耶!」

  「……」

  事實證明,任性的小孩子是不能縱容的。

  十天后,十七落燈那天,某公子已經「懶」到直接從二度石化的石膏像嘴裡咬去焦糖渣兒了。

  他「懶」得再勞動他的腰彎下來吃她手裡的東西,低低頭就可以吃到比較快。

  而且他還吃得一副吃焦糖渣兒就是得這樣吃的樣子,冷冷的眼,陰陰的神情,還給她一句評語:

  「太甜了。」

  「……」

  某公子果然十分擅於讓人家奪魂,奪魂公子之名當之無愧。

  「不準你再從我嘴裡吃東西……不對,不準你的嘴再碰到我的臉了!」

  「為什麼?」

  為什麼?

  為什麼?

  他竟敢問她為什麼?

  「我們又不是夫妻!」水漾兒氣呼呼地道。

  「你可以嫁給我。」

  「我……我才不要!」

  「你遲疑了,上官風說……」

  「不準說!」

  下次再讓她看見上官風,她會直接終結掉那傢伙!

  好,她決定了,她要把這傢伙趕走了,欠他的人情,等他想到了再來跟她要,不然就欠一輩子吧!

  反正他不在乎,那她也不用太在乎。

  可是她還沒來得及開口趕人,奪魂谷就來了封信要藺殤羽回去,而且是奪魂谷主直接劈過來的「命令」。

  藺殤羽眯眼盯住信紙,神色陰寒到一個不行,好半天后,他才徐徐放下信紙,目光移向水漾兒,後者心頭頓時涌起一陣不祥的預感,不由自主的退後兩步,戒備的回瞪過去,甚聖還擺出一個防衛的姿勢。

  「幹嘛?」

  「你欠我人情。」

  「你要我還你了?」

  「嗯。」

  「怎麼還?」

  「陪我回奪魂谷一趟。」

  果然沒好事!

  水漾兒暗暗呻吟。「可不可以換別的事?」

  「你說過,只要你能力所及,任何事都可以。」

  「可是……」

  「小師妹,」俞鎮宇用力按住她肩頭。「別忘了師父的教導!」該還的債就盡快還,許下的諾言也不允許後悔。

  水漾兒張嘴呆了片刻,終於超不甘心的抽了抽鼻子。

  「好嘛,去就去嘛!」

  唉,自作孽不可活啊,當初她為什麼要那樣說呢?

  

  「你說什麼?」

  「九……」半跪在地上的小嘍囉心驚膽跳,努力縮著脖子,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隻小蚊子飛走。「九刺客全體覆滅!」

  安靜。

  絕對的安靜。

  沒有人敢抬頭看,連抗蛇和黃畸癩都不敢,各個都噤若寒蟬地默默承受自古媚那方向傳來的森厲之氣。

  他們可以猜想得到,古媚的火山岩漿將會爆得如何驚天動地。

  然而,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古媚並沒有爆發出來,反而很冷靜的說了一句眾人一致贊同的話。

  「我想,我們最好避開一陣子。」

  這就對了!

  眾人各自暗暗松了一大口氣,好感動、好欣慰,幸好幫主的腦袋沒有真的被餿水泡爛了。

  「可是……」

  不要啊!

  眾人在心裡驚恐的慘叫。

  「暗地裡,我們還是得……」

  嗚嗚嗚,幫主的腦袋果然被餿水泡爛了!

  第九章

  水漾兒終於明白為什麼沒有人找得著奪魂谷了。

  望著眼前那一座小山一樣的大岩石卡著沉悶的聲響緩緩移開來,那真叫一個宏偉壯觀,水漾兒看得目瞪口呆,啞然無聲。

  奪魂谷就隱蔽在一串綿延無盡頭的深山裡頭,唯一的出入口就是那座小山一樣的大岩石,而且還是從裡頭操控的,就算親眼看到了還是令人難以置信,更何況是猜想,難怪沒人找得著奪魂谷。

  進入山洞裡頭後,點著火把步行大約兩刻鐘之後才豁然開朗,眼前果真是一座山谷,而這座山谷起碼有兩三座京城那麼大,綿延一整片比京城還廣大的建築物、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聽說這座山谷可以通向另兩座山谷,一座裡頭是他們的莊稼地,另一座裡頭不但有瀑布,還有一汪深水湖,魚蝦極為豐富。

  難怪他們能夠自給自足。

  奪魂谷主的住處並不在主谷內,而是在瀑布旁,一座樸實的莊園裡,幾處錯落的大小院子,分別為谷主、少谷主和二夫人的居處,還有主事的大屋。

  此刻,主事的大屋內,水漾兒正怔愣地打量藺殤羽的父親,奪魂谷主。

  藺殤羽很像他的父親,不僅五官像,表情、氣質,連說話的調調兒都像得很,同樣俊美、同樣陰邪,也同樣的冷峻。

  就是這個人,在藺殤羽心中刻劃下難以磨滅的創傷,就像她爹一樣。

  「你總算肯回來了!」奪魂谷主冰冷地道。

  藺殤羽抿脣不語,好像沒聽到似的,二夫人在一旁不敢插嘴,只能幹著急。

  水漾兒困惑的目光一一掃過屋內所有人,好幾個年齡不一的男人,還有幾位二十上下的少女,搞不太清楚狀況。

  藺殤羽到底要她跟來幹什麼呢?

  「你都二十七歲了,該成親了。」奪魂谷主又說。

  藺殤羽還是不吭聲。

  「那幾個……」奪魂谷主的下巴往那幾位少女努一下。「自己挑一個吧!」

  「不!」藺殤羽終於吐出了一個字。

  「好大的膽子,竟敢跟我說不!」奪魂谷主憤怒的拍了一下太師椅扶手。「我要你挑就挑!」

  「不!」同樣的一個字,如上顯而易見的輕蔑意味。

  「你……」奪魂谷主猛然起身,大有「你再敢說一個不字,我就讓你躺在地上成一個不字」的態勢。

  「老爺!老爺!」二夫人見勢不對,慌忙幾步上前來,橫身擋在怒目相瞪的兩父子之間。「別這麼急嘛,羽兒才剛回來,也得先讓他歇口氣呀,這事過兩天再說吧,老爺!」

  奪魂谷主恨恨咬牙,「這畜生就是被你寵壞的!」話落,轉身離去了。

  二夫人暗暗松了口氣,回過身來,憐愛的摸摸藺殤羽的頭。

  「羽兒,先回你院子裡去梳洗一下吧!至於水姑娘……」她朝水漾兒投去一個親切的笑。「跟我到我院子裡去,先休息休息,嗯?」

  

  說是休息,其實也不過就是洗把臉,吃個點心喝杯茶,真要水漾兒睡覺,大白天的,誰睡得著啊!

  她想的是,先把問題搞清楚再說。

  「二夫人,你知道藺公子叫上我一起來,究竟是要幹嘛嗎?」她開門見山的直問。

  「這……」二夫人遲疑一下。「羽兒都,呃,沒跟你求過親嗎?」

  刷的一下,水漾兒的臉馬上就紅通通的了,「有啊,可是我拒絕了。」她故作鎮定的回道。

  「為什麼?你討厭他嗎?」

  「不……不討厭啊!」

  「不喜歡他?」

  「呃……」

  「不是不喜歡,那就是喜歡羅?」

  「……」

  二夫人步步緊逼,水漾兒的臉龐也愈來愈熱,簡直就像是有火在燒一樣,想隨便回一句什麼,甚至想像拒絕藺殤羽一樣的對二夫人否認,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面對二夫人那樣希冀又急切的表情,她就否認不出口了。

  當然,二夫人是女人,自然能了解女人家的心理,水漾兒不否認,也就是承認了,她欣恩的拍拍水漾兒的手。

  「那麼,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拒絕他?」

  立刻,水漾兒的小嘴兒噘得半天高,「誰讓他說,只是為了要應付二夫人的逼婚,他才要娶我的!」她氣哼哼的脫口而出。

  竟然用那種理由來跟人家求親!

  一說完,她就愣住了,旋即恍然大悟,原來自己之所以會一直拒絕他,甚至心都已經動得一塌糊塗了,卻還是硬著氣不肯承認自己是喜歡他的,原因就在於此。

  起初,是真的覺得他莫名其妙就向她求親,那真是一件很荒唐的事,可是在她心動之後,她不但繼續拒絕他,還更用力的對自己否認自己是喜歡他的,心底就是不肯接納他,喏,這就是原因了……

  哪個女人會接受那種白爛的求親理由?

  「咦?他居然那麼說?」二夫人啼笑皆非,「那孩子真是……真是……」又好氣又好笑的直搖頭,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看吧,看吧,連二夫人都覺得很荒唐!

  「他又不是喜歡我,我幹嘛答應!」水漾兒咕噥,沒察覺到自己的語氣帶著幾分委屈。

  二夫人莞爾,「我懂你的意思,不過……」她拍拍她的手。「起初,可能羽兒是真的沒喜歡上你,只是為了我催他成親才跟你求親的,可是,我可以肯定,現在他一定是喜歡你的。」

  「二夫人怎知道?」懷疑的口氣。

  二夫人微微一哂。「我想,上官風應該跟你提過,羽兒也是個武器匠。」

  「嗯啊,提過了,他說奪魂谷裡每個人都要挑一種活兒學著乾。」

  「對,每個人都可以自個兒挑,唯有羽兒,他是他爹幫他挑的。」

  「咦?為什麼他不可以自己挑?」

  二夫人苦笑。「因為,武器匠是最辛苦的,他爹有意要折磨他。」

  水漾兒呆了呆,「變態!」脫口說完,忙又尷尬的捂住嘴。

  哪有人當面罵人家老公是變態的!

  不過,二夫人並沒在意水漾兒的失言,她只是又嘆了口氣。「自然,羽兒也明白他爹的意思,因此出師之後,羽兒就發誓,就算會餓死,除了他自己要用的武器之外,他不會替任何人打造武器。」無奈的搖搖頭。「這是他反抗的方式。」

  耶,但是……

  水漾兒疑惑地往後瞄了一下,藺殤羽替她打造的那兩把劍就背在背後,那不是她的幻覺吧?

  「可沒想到……」二夫人掩著嘴輕笑,目光也落到了水漾兒背後。「他竟然會打破自己的誓言,親手為你打造了兩把劍,由此可知,他是在意你的,是把你放在心底的,只是沒說出口而已。」

  是嗎?

  不知為何,水漾兒心坎兒開始冒七彩泡泡,喜悅的、甜蜜的泡泡宛如雨後春筍般蔓延滋生,使她不自覺的勾起了嘴彎。

  「那也不一定,說不定是有別的原因。」鴨子就是嘴硬。

  「要不,你再去問問他,不就清楚了?」百分之百的調侃。

  問他?

  問他什麼?

  是不是喜歡她?

  水漾兒的粉頰又刷一下通紅了,好像剛燙熟的八爪螃蟹,還冒著屢屢熱煙的那種。

  「才……才不要!」她又不是花痴!

  看著她的紅臉,二夫人更是樂得呵呵笑。「好好好,不問,不問,你心裡明白就好,羽兒啊,就那個性子,都那麼大歲數了,看也難改了,你就多寬容。想想,男人啊,嘴裡說的不一定準頭兒,得要他能做出來的才是真,對不對?」

  水漾兒沒吭聲,不過心裡也了解二夫人的意思:光說不做,未必是真;光做不說,那才有心。

  一張嘴說得天花亂墜,要是什麼都不做,有什麼屁用?

  寧願他啥都不說,什麼蜂蜜糖漬的甜言蜜語都可以省下來了,只要真心真意的付出,那才是聰明的女人想要的。

  話說回來,憑良心講,其實不用二夫人說,她心裡也是知道的,那位某公子如果不是對她有心,他不會又舔她的淚珠兒,又從她嘴裡吃焦糖渣,也許,他就是在用那種舉止「告訴」她吧?

  說不出口,那只好用做的羅!

  好好好,她承認了,她是喜歡他,也承認了,他可能也真是喜歡她的,可是,光是這樣,她還是覺得少了一點什麼說不上來的東西……

  是什麼呢?

  

  近晚時分,二夫人說是有事,去找奪魂谷主了,帶走兩位丫鬟,留下另兩個丫鬟伺候她。

  伺候?

  伺候?

  從小到大,她哪樣不是自個兒來,人家被伺候,她倒是看過不少,要人家來伺候她……饒了她吧!

  於是被兩個丫鬟跟剄彆扭到不行的人,只好隨便找個藉口把丫鬟支使開,然後一溜煙逃逸無蹤。

  要伺候她,先找到她再說吧!

  誰知剛離開二夫人的院子沒一會兒,水漾兒正在東張西望想找路出莊去透透氣,霍然眼前出現了一排人影,橫橫地擋住了她的去路。

  「呃?」女墻?

  「你來我們奪魂谷幹什麼?」一個看似天真可愛,瞳眸中卻隱隱幾分刁鑽蠻橫的少女,開門見山的詰問。

  老實說,她比她更想知道好嗎?

  「你配不上少爺!」說這話的人的確有資格說這種話,因為她夠美的,美到連水漾兒都忍不住流口水。

  幸好天底下這種美人不多,不然她就得羞愧自「斃」了!

  「谷主不會同意的。」這第三位可高雅夠端莊了,說話也是那麼的矜持內斂,典型的大家閨秀一枚。

  請問,同意什麼?

  「……」不過,她們都不如最後這一位厲害,品貌中上,一身書香氣息,她什麼也沒說,只是用一雙沉靜的目光默默的注視著水漾兒,沒有惡意,甚至半絲波瀾也沒有,卻注視得水漾兒一陣毛骨悚然。

  喔喔喔,這位才是殺人於無形啊!

  不由自主地,水漾兒悄悄退後三步,她根本不認識她們,只在初入莊時見過她們一面而已,現在卻表現得這麼不友善,不能怪她起戒心。

  師父說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請問,找我有什麼事?」

  「什麼事?」天真少女雙眉一挑。

  「少裝蒜了,我警告你,識趣的話就快快離開,別在這裡自找難看!」

  「我……」不知道她們在說什麼?

  「你配不上少爺!」那位美少女又重複了一次。「還是快走吧!」

  「請……」搞清楚,是藺殤羽硬要她來的好不好?

  「只要你不貪心,我們可以盡量滿足你其他方面的要求。」大家閨秀一派慷慨大度地道。

  「你們……」自己去滿足你們自己吧!

  「……」

  最後一位還是沒吭聲,但她卻忽有所覺地神色微變,猛然轉身,驚叫一聲,很沒有義氣的自顧自飛身就逃,其他三人狐疑地也回頭一眼,同樣各自尖叫一聲,三人三個方向落荒而逃。

  呼,一陣風來,一片枯葉飄零卷落……

  「逃得真快!」水漾兒喃喃道,望著滿身戾氣的藺殤羽緩步向她走來,不待他開口,便先拖了他走人。「剛好,走走走,帶我出去逛逛,你們這莊裡氣氛真的有夠悶耶!」

  「去哪裡?」

  「都可以啊,譬如你們谷裡那座城鎮,看上去就跟金陵差不多熱鬧了,一定有好玩的地方!」

  「沒什麼好玩的。」

  水漾兒橫睨他一眼,看來他真的很不喜歡回來啊!

  「那陪我去逛逛就好。」

  「沒什麼好逛的。」

  「……那我自己去好了!」

  「我陪你去。」

  「……」

  真是悶騷!

  

  說過兩天就是兩天,兩天后,同樣一批人又出現在莊內的主事大屋內。

  沒有任何廢話,那位奪魂谷主劈頭就問:「該決定了吧?她們……」大手朝那四個女孩子揮去。「你挑哪一個?」

  「哪個都不挑。」藺殤羽面無表情,不鹹不淡地說。

  「你這個孽子!」看來某谷主對兒子真的沒多少耐性,不過才一句話,某谷主就飆火了。「都二十七歲了,你想拖到什麼時候?」

  「我沒說不成親。」

  「那她們……」

  「我不要她們,我只要……」藺殤羽臉朝水漾兒那邊扭去。「她。」

  喂喂喂,請等一下,她還沒答應嫁給他耶!

  可是水漾兒大眼一瞪,還沒來得及抗議,某谷主就不屑的發了話,那口氣真個是輕蔑到了一整個地獄裡去了。

  「她是什麼東西?」

  東西?

  她是東西?

  水漾兒聽了超不爽,也開始飄火苗了,不過她依舊沒來得及出聲,這回是二夫人搶先一步。

  「老爺,她是十方秀士的小徒弟,水漾兒姑娘。」

  「十方秀士?沒聽過,肯定是什麼不入流的東西。」

  又東西!

  而且是她師父!

  這下子,水漾兒的火苗好像被一桶油澆上了,轟一下火焰熊熊的燃燒起來,可是她依舊慢了一步。

  「老爺多年未出谷,自然是不知,」二夫人忙道。「那十方秀士在武林中素來有好名聲,鋤強扶弱,濟危救困,是個剛正不阿的白道人士,他還收養了幾個在天災中存活下來的孤兒,漾兒就是其中之一……」

  不等她說完,某谷主就不耐煩的揮揮手否決掉了。

  「那等身分,配不上咱們奪魂谷!」

  「老爺,身分不重要,重要的是羽兒中意啊!」

  「我不管他中不中意,婚姻本就該從父母之命,我要他娶誰就娶誰,他沒有權利說不,更何況我已經給他選擇的機會了。」

  二夫人瞄一下那四個女孩子,嘆氣。

  「老爺,可是羽兒不中意她們……」

  「我中意就行了!」

  「那你自己去娶!」藺殤羽突然來上這麼一句。

  一瞬間的寂靜,然後是天翻地覆的咆哮。

  「你這畜生,竟敢為了一個女人跟我頂嘴!」某谷主氣得昏天黑地,大概氣過頭了,毫無徵兆地,突然抬手一掌就向水漾兒劈過去。

  耶?!

  水漾兒頓時傻住,然而在她尚未回過神來之前,一條強勁的健臂已然將她納入懷中,身子滴溜溜一旋避過那一掌,另一手閃電般采入懷裡,掏出那把透明的冰扇,絲絲冰冷的寒芒做驚濤駭浪般地朝那四個少女掃過去。

  那四個少女同樣沒想到藺殤羽會對她們動手,也是齊齊愣住,幸好,其他人反應夠快,不約而同撲過來,意圖擋住藺殤羽那一招。

  可是就像某谷主一樣,父子倆下手一樣毫不留情。

  某谷主就是想一掌劈死水漾兒,省得藺殤羽再跟他囉唆說要娶她,而藺殤羽也打算一招就要了那四個少女的命,以絕後「患」,所以一出手就是壓箱底的絕活之一:生死寂滅,一下子就掃得那些人七零八落,一連串的尖叫、慘叫……

  倘若不是某谷主及時出手擋住,那些人,包括那四個少女,肯定會橫七豎八,被擺平一地。

  不過,兩人這麼一交上手,就沒完沒了了。

  眨眼間,水漾兒就被推到二夫人那邊去,然後,父子倆就既狠又辣的開打了,沒一會兒就打到大廳外去,簡直就像兩個仇人在做生死對決似的,根本沒人阻止得了,別說靠近了,拳風掌風呼呼呼得像一屏銅墻鐵壁,逼得眾人連連後退不已。

  二夫人更是惶恐到不行。

  「慘了,慘了,這下子沒人阻止得了他們,非得有一個人倒下來不可……」

  水漾兒也看得膽戰心驚。「不……不會吧?」

  二夫人深深嘆息。「老爺恨羽兒,羽兒也恨老爺,他們……」說不下去了。

  所以就要自相殘殺,決一生死?

  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對生死相搏的父子,水漾兒硬生生咽了口唾沫,也能感受到二夫人的驚懼了。

  想也知道,兒子的武功是老爹教的,真要打,吃鱉的九成九是兒子。

  可是……可是……就如二夫人所說的,他們父子倆一個動天,一個撼地,誰阻止得了?

  就算真有人不想活了,敢於冒險一試,可連接近都接近不了,怎麼阻止?

  那怎麼辦?怎麼辦?無論如何,絕不能讓藺殤羽被他老爹打死啊,她還欠他好大一筆「債」沒還呢……

  好好好,她承認,她承認,是她不想看見他被他老爹打死,跟債不債無關。

  於是她擰眉苦思半天后,好不容易終於給她想出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來了,倉促之間,也只能想出這桓辦法,不管怎樣,先試試看再說,要不成,再想別的辦法吧!

  呃,順便試試他是不是真的對她有心。

  想到這裡,她深吸一口長氣,再大吼過去,「藺殤羽,你最好立刻給我住手,再不住手,休想我這輩子會嫁給你!」

  真的,比神仙還靈,咻一下,藺殤羽已虛晃一招,飄身退出戰圈了。

  可是某谷主似乎不打算放過他,立馬飛身追上來,而二夫人也及時張開雙手,不要命地擋在藺殤羽前頭。

  「老爺,要殺就先殺我吧!」

  其實,她也不是真的那麼不怕死,而是胸有成竹,算準了某谷主絕不會動她。

  奪魂谷內所有人都知道,某谷主最心愛的就是已逝的夫人,而二夫人是夫人的親妹妹,某谷主殺天殺地,殺子殺孫,也絕不可能殺到二夫人頭上去。

  「你還想護著這個畜生!」某谷主怒吼。

  「我不能辜負姐姐臨終前的交託啊!」二夫人凄聲落淚。

  一提到心愛的亡妻,某谷主瞬間就垮下來了,好半晌後,終於忿忿地轉身回大廳裡去,其他人也跟進去了。

  然後某谷主坐回高高在上的大椅上,咬著牙,抑怒地瞥一眼水漾兒。

  「好,我容許你娶她——做妾,但正室必須是……」

  「我只會娶一個老婆!」

  「那就娶她們四個其中之一。」

  「絕不!」

  某谷主憤怒的跳起來。「你這畜生,再敢說一聲不,我殺了你!」

  藺殤羽冷然不屈。「來吧,看看我怕是不怕!」

  才幾句話,又來了!

  水漾兒撫額呻吟,二夫人不假思索,又擋到藺殤羽前頭去了,其他人更是緊張兮兮的,不曉得什麼時候城門又要失火,然後他們又要變成池魚了,於是一腳前一腳後,隨時準備奪門而出。

  「你這畜生!」

  「來吧!」

  就這樣硬碰硬,做老子的絕不是像做兒子的那麼自在,火爆的怒氣硬生生又被拾了起來,不再吭半聲,又想撲過去解決掉不孝子,就在大家見勢不對,正想拔腳開溜的當兒……

  「不,不,姑爺,別打了,別再打了呀!」

  只見門口處,慌慌張張、跌跌撞撞,氣喘吁吁的跑進來一個老婆子,除了水漾兒之外,大家都認得那老婆子是誰,那是過世夫人的陪嫁婆子,所以才稱呼奪魂谷主為姑爺。

  「秦婆婆,你來幹什麼?」某谷主不耐煩地問。

  秦婆婆看看藺殤羽,又看看二夫人,最後看回奪魂谷主.又掙扎了片刻後,終於深深嘆了口氣,采懷取出一封信,那是一封已然泛黃的信,可見年代久遠,起碼十年以上有了。

  「這……」秦婆婆把信交給奪魂谷主。「是大小姐臨終前,要我在她過世下葬之後,就立刻交給姑爺您的!」

  奪魂谷主聽著只注意到那是他的妻子給他的信,沒留意到其他細節上的措辭。

  「香玉給我的?」劈手便奪了過來,迫不及待的拆封取信觀看。

  那是一疊厚厚的信紙,將近十張左右,初看第一張的時候,奪魂谷主原是一副眷戀心傷的樣子,可看著看著,他的表情開始變化了,震驚、駭異、難以置信,然後是失魂落魄、不知所措,甚至是不願意接受的模樣。

  直至看到最後一張,良久,良久,他就那樣低著頭,保持著看最後一張信紙的姿勢,動也不動。

  「怎麼了,老爺,姐姐究竟寫了些什麼了?」二夫人疑惑地問。

  奪魂谷主仍是一動也沒動,只是手中的信紙仿佛太沉重似的脫離了他手中,頁頁的飄落地上。

  秦婆婆默默地以袖抹淚。

  「老爺?」二夫人更是狐疑地走向前來,猶豫一下,蹲下身一張張撿起信紙,再瞄一下奪魂谷主,繼而下定決心似的開始看那些信。

  然後,同樣的表情變化也在她臉上出現了,一張看過一張,她的臉色愈來愈難看,不同的是,看到最後,她的神情是憤怒的、不以為然的,看完之後,她也不像奪魂谷主那樣呆滯,而是唬一下對準了秦婆婆,憤慨的發出怒火。

  「你為什麼不按照姐姐的交代,在姐姐過世後就交給老爺?」

  秦婆婆歉然垂首。「二小姐,您以為大小姐為什麼會把這封信交給我,而不是交給您?」

  二夫人頓時呆了,好半晌後,她才憤然直搖頭。「姐姐,你真的太自私了!」

  「為了心愛的男人,女人都是自私的呀!」秦婆婆喃喃為主子辯護。

  二夫人忿忿地高揚著手中的信紙,「但這自私得太超過了!」她怒罵,旋即轉向其他人。「你們統統都出去!」

  其他人看看谷主,後者依舊沒任何反願,只好乖乖按照二夫人的命令離開。

  待不關緊要的人全都出去後,二夫人又揚著信紙對奪魂谷主說:「老爺,羽兒有權利看這個!」

  秦婆婆一聽,馬上來到藺殤羽面前,撲通跪在地上。

  水漾兒嚇了一大跳,「老婆婆,你怎麼……」想扶她起來。

  「讓她跪!」二夫人怒叱,「是她對不起羽兒,就該跪!」然後再次提高了嗓門。「老爺?」

  水漾兒已經搞不清楚狀況了,只好默默的旁觀情勢發展。

  而奪魂谷主,又過了好一會兒後,方才緩緩的抬起頭來,目光朝藺殤羽瞥去,那眸中深深的愧疚與濃濃的歉意,還有無可輓回的後悔莫及,似乎已經壓垮了他向來堅強的意志,使他瞬間蒼老了二十年。

  他張口似乎想說什麼,但半天后卻什麼聲音也擠不出來,最後,他頹然又垂下了腦袋。

  於是二夫人就當他已經同意了,立馬把信紙塞進藺殤羽手裡。

  「看,仔細看看你爹……還有我姐姐欠了你多少!」

  藺殤羽始終面無表情地無比冷然,只是眉梢子似有若無地揚了一下,然後就默默聽從二夫人的話,垂眸細看那些信紙。

  一張又一張,一張再一張……

  到了最後一張,他跟奪魂谷主一樣看了好久、好久,然後他抬起頭來,妖異俊美的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只是清冷的眸子中添了幾分決絕,他把信紙還回去給二夫人,再牽起水漾兒的手。

  「我要離開奪魂谷,不要再叫我回來了!」

  看著那雙離去的人影,二夫人黯然輕嘆,沒有再說什麼。

  現在,連奪魂谷主都沒有權利要他回來了,因為欠他太多,整個奪魂谷的人都欠他,除了她,但她也不願違背他的意思再叫他回來了。

  突然,她笑了。

  對吼,只有她不欠他,所以她可以繼續做他的二娘,當他成親的時候,總得有個長輩讓他磕頭吧?

  想到這裡,她立刻舉步追了上去……

  第十章

  雖然是被逼回奪魂谷的,但離開的時候卻很容易,沒半個人敢阻擋他,因為谷主沒下令,少谷主就是最大的。

  連二夫人都跟著少谷主走了。

  「羽兒,要到天柱山嗎?」

  「嗯。」

  「要在天柱山成親嗎?」

  「嗯。」

  嗯個屁!

  「請等一下,我什麼時候說要嫁給你了?」水漾兒蹦跳起來抗議了。

  「當然有!」二夫人和上官風四兄弟,五個人異口同聲。

  「什麼時候?」

  「當你叫羽兒(少爺)停手的時候。」

  水漾兒噎了一下。「我說的是如果他不停手,休想我會嫁給他,那是……」

  「說那種話,前提必須是水姑娘你已經答應嫁給少爺啦!」上官風理直氣壯地道。

  水漾兒又窒了一下。「但是我並沒……」

  「少爺聽命住手了,水姑娘可不興反悔的喔!」上官雨一本正經地搖著食指。

  「可是……」水漾兒愈來愈無措了。「可是我真的沒……」

  「聽說令師為人更是剛正不阿,崇信尚義,想來水姑娘應該不會違背令師的教導吧?」上官雷笑吟吟地問。

  「……」水漾兒張著嘴,說不出話來了。

  「放心,放心,不會的,水姑娘最聽她師父的話了對不對?說要嫁給少爺就會嫁給少爺,絕不會反悔,給她過世的師父臉上抹黑的!」上官鳴頭一回這麼機伶,硬生生幾句話就把水漾兒的後路給斬斷了。

  「……」徹底無言。

  「好好好,」二夫人欣慰地抓來水漾兒的手直拍。「那咱們到天柱山後就先訂個黃道吉日……啊,對了,上官風,你先跑前頭去,到天柱山下買座宅子,不然羽兒如何迎親?」

  「是,二夫人。」上官風領命,轉身就咻一下不見了。

  「還有,上官雨,聘禮什麼的,你也立刻去給我張羅著!」

  「是,二夫人。」上官雨應命,第二個消失不見。

  「……」完全無語。

  「好了,那咱們盡快趕路吧,我真等不及見羽兒成親了!」

  「……」

  她是鴨子嗎?

  這樣就把她趕上架子去罰站了!

  

  一個月後,天柱山上。

  七個師兄弟姐妹們直眼瞪著屋前一籮籮、一箱箱的大小聘禮,愁眉苦瞼,哀聲嘆氣,不知該如何處理才好。

  「全塞屋子裡去?」

  「那肯定有好幾個人沒地方睡了。」

  「擠一擠唄!」

  「暫時也只好如此了。」

  不過水漾兒倒是很高興,因為二夫人送來的聘禮,除了定制的東西以外,還有很多實用的,或者是很有價值的物品,她相信這些聘禮必定能夠改善師兄姐們往常那種過於困苦的生活。

  好不容易,終於把所有東西都塞進屋子裡頭去——滿滿的三屋子,幾個師兄弟姐妹們汗水淋漓地在屋前,就著剛打上來的溪水大口大口的止渴。

  春末夏初的季節裡,說熱不熱,說冷不冷,要真動起來,也是滿頭大汗的。

  「喂,我聽說一件好玩的事耶!」傅偉用手揭著風,眼睛卻看著水漾兒。

  「什麼事?」孟菁問。

  「聽說許久未出奪魂谷的奪魂谷主又出現江湖了!」

  「耶?真的?」

  「嗯啊,聽說他親自帶領著屬下四處追剿三鬼幫的人,說是躲藏得再隱密也要挖出來,追得三鬼幫的人吱吱叫……」

  「那才是元凶哪!」劉台歡喃喃道。

  「而且啊,奪魂谷主一邊追人,還一邊放話說,往後還有誰再敢碰他兒子半根寒毛,就算要追到地獄裡去,他也會追殺到底……」

  「夠狠!」饒毅驚嘆。

  「現在好像只剩下那三隻鬼,其他都追剿得差不多了……」

  「可惜!」翁碧英嘟囔。

  「放心,奪魂谷主也說了,不抓到那三隻鬼,他不會回專魂谷,若是有人膽敢窩藏包庇那三隻鬼,不管是幫或派,他都會一整個幫、一整個派的順便剿滅,所以啦,那三隻鬼應該是走投無路,很快就會被揪出來了!」

  「果真如此,那就是武林之幸了!」俞鎮宇點著頭道。

  「那也算是替師父報了仇了。」翁碧英低哺,旋即振了振精神,拉著孟菁回屋裡去。「走吧,我們還得繼續趕針線活兒呢!」

  雖然拿不出什麼嫁妝,但一些針線女紅還是得做的,水漾兒一個人趕不來,師姐們便得幫著趕。

  「那我們也下山去了!」

  劉台歡、饒毅和傅偉也走人了,自得知小師妹要嫁人之後,他們又跑到山下鎮上去工作了,多少攬點錢來為師妹添置嫁妝,多少不重要,貴不貴重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的心意。

  俞鎮宇本也要跟著離開,卻又回過頭來,關心地打量小師妹。

  「怎麼了,小師妹,你……不想嫁嗎?」

  她要真不想嫁,就不能讓她嫁,不管對方是誰。

  「也不是啦,只是……」水漾兒搔著腦袋,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我覺得我好像是鴨子……」

  不是不想嫁就好。

  俞鎮宇莞爾。「他們趕得太急了是嗎?」

  「嘿啊!」水漾兒咕噥。「人家還想多玩兩年說!」

  「你都十九了,還玩兒!」俞鎮宇疼愛地揉揉她的腦袋,「更何況,藺公子都二十七歲了,早就該成親了。再說……」收回手來,他露出安撫的笑。「看藺公子是很疼你的,成親後,你要說你想玩兒,我看他不但不會阻止你,還會努力帶你到處去玩兒呢!」

  「我也知道啊,可是……」水漾兒嘆了口氣。「我怎麼總覺得我是三言兩語被騙上梁山的,人家又不想當土匪!」

  俞鎮宇想了一下,似乎有點明白了。

  既然不是不想嫁,那就是嫌藺殤羽「追求」得還不夠讓她滿意,然後對方又趕得急,好像是被硬逼上來的,所以她憋屈了,不甘心!

  可是像藺殤羽那種男人,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而小師妹又還帶著點兒小孩子心性,不管藺殤羽做得再好,只要他不說幾句甜言蜜語,她又哪能理解像藺殤羽那種成熟、孤傲又內斂的男人。

  不過這種事他也幫不上忙,畢竟,他也是個未婚的男人,也不知該如何處理才好。

  「成親後再慢慢來吧!」他也只能這麼說了,畢竟是她自己答應人家的。

  看著俞鎮宇下山逐漸遠去的背影,水漾兒很誇張的嘆了口氣。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憋悶,說她不想嫁嘛,也不是;說她想嫁嘛,總覺得還不是時候……

  那又該是什麼時候呢?

  

  「漾兒,在想什麼那麼出神哪?」

  聞聲,水漾兒駭了一大跳,轉頭一看,原來是二夫人,不知何時來在她身旁,她竟然一點警覺都沒有。

  「二夫人,人家的膽子只有老鼠屎那麼大,別這樣嚇人家嘛!」她拍胸抱怨。

  二夫人噗哧失笑,「我可不信你真那麼膽小!」說著,拉上她的手。「走,我們散散步去。」

  自從購入天柱山下鎮上的最大一棟宅子後,藺殤羽就沒再來找過她了,說是沒空,二夫人說他執意親自督造改建,因為那是他往後要住長遠的家,自然得建得合意,才能住得舒適。

  倒是二夫人沒事就來找她,多半是聊聊藺殤羽過去的事,似乎也能理解水漾兒的鬱悶,想讓她多了解藺殤羽一點。

  兩人在林子裡邊聊邊走著,穿過了林子,二夫人又牽了她的手往溪畔拉。

  「來,咱們那兒坐坐。」

  兩人在溪畔一塊大白石上一人坐一邊,瞧著溪水清清,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見肥碩的魚兒你來我往,好不悠然。

  烤起來一定很香……

  「漾兒。」

  「嗯?」

  「你覺得太快了是嗎?」

  「呃……」

  「對不起,」二夫人拍拍她的手。「可是羽兒實在孤獨太久了,我只是想讓他早點脫離寂寞的糾纏。」

  「但二夫人很疼他呀!」就像她一樣,起碼還有娘是疼愛她的。

  「那不同,對他來講,我也只是一個心疼他的二娘而已,再怎麼樣,他長大了就該離丁我身邊,就說這十多年來,我見他的面也沒幾回,往後該伴著他一生的人也不是我,而他……」二夫人嘆息。「需要付出,也需要有人對他付出……」

  「……」無言,老實說,她聽不太懂。

  二夫人瞄她一下,又輕輕嘆息。「那天……那封信,你可知道裡頭都寫著些什麼嗎?」

  「不知。」她又沒看到,怎麼可能知道。

  「是……」二夫人直視著溪中的魚兒。「真相。」

  「真相?」愈聽愈糊塗了。「什麼真相?」

  「當年的真相。」二夫人輕輕道。「當年,由於我姐姐長年臥病在床,不堪生育之苦,就想找個人替她生,可又擔心生下孩子的女人會奪走老爺對她的寵愛,所以就找上她的陪嫁丫鬟凝月替她生,因為凝月早有心上人,並已談論婚嫁,肯定不會纏著老爺,這麼一來,她就不用擔心會失去老爺的寵愛了……」

  喂喂喂,有沒有搞錯啊,人家都有心上人了耶!

  「這……這……這未免太……太……」

  二夫人苦笑一下。「自然,凝月打死不肯,所以,我姐姐就對她下了藥……」

  「耶?」水漾兒驚叫。

  「而且,姐姐也對老爺下了藥——所以老爺才會以為是凝月居心不軌,之後,我姐姐認為凝月已失身給老爺了,自然就會死心塌地為她替老爺生個孩子了,沒想到凝月依舊寧死不從,於是一次又一次,我姐姐對凝月下藥,又對老爺下藥,使得老爺對凝月愈來愈痛恨,直至凝月懷孕……」

  「這真的太過分了!」水漾兒憤怒地說。

  「後來,凝月果然生下了兒子,可她卻也因難產而過世了,於是我姐姐把我找了來……」稍稍一頓。「由於我不能生育,便被夫家休棄,所以我姐姐找我來照顧孩子,並要求老爺給我一個身分,其實,自始至終,我也只有二夫人這個名分,老爺是從來沒有碰過我的……」

  太……太悲慘了吧?

  「……」水漾兒又無言了。

  「不過對我來說,能夠擁有羽兒那麼一個孩子讓我照顧,這遠比什麼都讓我開心,我不想跟我姐姐搶丈夫,只想好好疼愛我永遠生不出來的孩子……」

  「……」這種心情,可能只有無法生育的女人才能理解吧?

  「只是那畢竟是老爺的兒子,老爺因誤會凝月而遷怒於羽兒,儘管我盡了全力想保護羽兒,可依舊無法護他周全,以至於讓羽兒受了許多苦……」

  這該怪那個頑固的男人吧?

  還是那個自私的女人?

  「那谷主夫人就該把事實說出來,不就沒事了?」

  「姐姐自然也知道這種做法極為卑劣,但為免失去老爺的寵愛,所以就隱瞞下一切……」

  「卑劣?」水漾兒不以為然地哼了哼。「根本就是無恥好不好!」

  「眼看著老爺如此痛恨羽兒,甚至頻頻找機會虐待羽兒,我想姐姐良心上也是過不去的吧,所以才會在臨終前,留下了那一封信,詳細交代所有前因後果,希望能解除老爺的誤會,並給予羽兒應有的關愛,可是……」

  二夫人深深一嘆。

  「姐姐終究是太自私了,那封信她沒交給我,卻交給了秦婆婆……」

  「那有什麼不同?」

  「若是交給我,我會按照姐姐臨終前的交代,在她過世後,立刻把那封信交給老爺;但姐姐卻交給了秦婆婆,秦婆婆是最了解姐姐的心意的,也一心只想要保護姐姐,秦婆婆是知道那封信內容的,她也知道雖然姐姐留下了那封信,但其實姐姐還是希望能在死後依然保持在老爺心目中的完美,如果可以,姐姐並不希望老爺知道她是個如此自私又卑鄙的女人……」

  「明明就是了,還怕人知道!」水漾兒咬牙道。

  「所以秦婆婆一直攬著那封信,倘若不是那天老爺和羽兒演變到父子相殘的地步,我想她可能一輩子都不會交出那封信來吧!」

  「早不交,現在交出來了又有什麼用?消除了藺谷主的誤會,卻讓藺公子更痛恨他父親……」水漾兒心頭一把熊熊怒火,想找正主兒發作都無處發作。「真是的,沒見過有女人那麼自私、卑鄙又狠心的,藺谷主還把她捧成仙了,真是瞎了眼!」

  二夫人張了張嘴,又闔上,嘆氣——雖然是親姐姐,但她無法不承認,水漾兒說的是事實。

  「所以我才急著讓你過門。一來,以羽兒的性子,讓你上了他心頭,恐怕這一生也就認定一個你了,要不早早讓你過門來,一個不注意讓別人搶去了,那羽兒可不就得孤獨一生了……」

  聽了這話,水漾兒不覺勾起了嘴角,有種甜蜜的戚覺。

  「二來,他的性子和你大不同,成長期間也沒有一個像你師父那樣的人來開導他,要幫他,我實在不知往何處上手。可你……」二夫人很是欣慰地又拍了拍她的手。「我知道,你幫得了他……」

  她輕輕握住了水漾兒的手,「我希望……希望你能盡快幫他找到快樂,我……我不貪心,只……只要一點點……真的,只要……」她垂下臉,悄悄哽咽了。「只要一點點就夠了……」

  「你……你別哭啊!」水漾兒有點慌張,怎麼說著說著就哭了。「我又沒說不幫,只是……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幫而已嘛!」

  「你只要陪著他就行了。」

  「就這樣?」

  「對,就這樣。」

  「……」

  陪著他就行了?

  難不成他怕那啥的鬼,所以需要隨時有人陪著他?

  「我……我還是有一點不懂,」水漾兒困惑地思索。「就算藺公子那麼痛恨他爹,躲著就好了嘛,奪魂谷那麼大,還怕沒地方貓著嗎?更何況還有二夫人您在,二夫人那麼疼他,他就不會舍不得二夫人您嗎?幹嘛一定得離開奪魂谷,在江湖上四處流浪?」

  「因為……」二夫人無奈苦笑。「雖然羽兒是老爺唯一的兒子,雖然他是奪魂谷名正言順的少主,可是奪魂谷裡所有人都知道老爺為何痛恨他,當著面,大家都會做出最恭謹的姿態,但背地裡,還是會有人罵他娘是無恥的賤婢,有人罵他下賤,還有人罵他……」頓住,深深嘆氣。「換了是你,你不會想遠遠的躲開嗎?」

  水漾兒張口結舌。

  這……這……好像真的比她還慘耶!

  起碼,她有師父,還有疼愛她的師兄姐們——除了大師兄和四師姐,她的童年雖然辛苦,但之後的成長過程裡,她是快快樂樂長大的。

  現在想想,雖然她全家人早逝,卻比他幸運多了。

  而藺殤羽,儘管二夫人疼愛他,但畢竟他的父親尚還健在,毫無血緣的人疼愛他,血緣至親的父親卻痛恨他,這又算是怎麼一回事?

  所以他只能躲開,一個人在江湖上流浪,真的,他一定很孤獨、很寂寞……喔,好吧,如果不需要她特別做什麼,只是陪著他,那還不簡單,就賴著他繼續到處吃喝玩樂就是了!

  嘿嘿嘿,又賺到了!

  

  藺殤羽和水漾兒的婚禮就訂在六月,挑了又挑的黃道吉日,不過,那天確是黃道吉日,其他天可就不一定是了,說不定是……

  大凶!

  真的是大凶!

  水漾兒很是無奈的看著眼前那四位少女,就跟初到奪魂谷那天一樣,那四位少女又擋住了她,不同的是,當時她們是用嘴來對付她,而此時此刻,她們每個人手上都握著武器,自然不會是拿著好看的。

  她這是招誰惹誰了?

  她只不過是臨近婚禮,不知道為什麼,心裡愈來愈煩悶,真的,不是不願意嫁給他,只是……只是……

  見鬼,她根本不知道為什麼?

  總之,她心情郁卒,就滿山到處趴趴走,順便抓抓魚、打打獵,結果走著走著竟然就碰上她們了……

  不,應該說是被她們堵上了!

  「你們想幹什麼?」

  出了奪魂谷,那四位的表現就不一樣了,美人臉上添了嫉妒的醜顏,天真可愛翻成了惱恨怨怒,高雅端莊不復見,只見陰冷森然,那位氣質純靜悠然的就更厲害了,滿瞼殺氣、滿眼殺意表露無遺。

  反正沒旁人,大家都不用裝了!

  「我們警告過你了!」

  「你配不上少谷主!」

  「可你就是不聽!」

  「那就別怪我們了!」

  水漾兒小心翼翼的退後兩步。

  「你們……要殺我?」

  「殺你?」四位少女重複著相顧一眼,驀而哈哈大笑。「我們又不是笨蛋,殺了你,少谷主也非殺了我們不可!」

  「那你們想怎樣?」

  四位少女又互?一眼,又笑了,陰森森的好不可怕。

  「放心,我們不會殺你,只不過……」

  忽然四人齊動,身影連閃,水漾兒連反應的機會都沒有,就被捉住了雙手,脖子上還壓著一把匕首,最後一人就站在她正前方,冷笑。

  「少谷主是獨子,娶個不能生的女人是不被允許的。」

  不能生?

  她們怎知道她就一定不能生?

  耶耶,等等。難不成她們是要……

  見水漾兒臉色驟變,她正前方那位少女不禁笑得更開心。

  「對,就是你想的那樣!」聲落指出,陰狠地戮向水漾兒小腹……

  再一次,水漾兒連尖叫一下的機會都沒有,又是人影一閃,頸脖倏松,雙手被釋放,然後她被圈入一副溫暖的懷抱裡,最後是四聲慘叫,她連忙定睛看去。

  只見那四位少女散落四處,各個都半躺在地上,捂著小腹,痛苦萬狀。

  「她們怎麼了?」她脫口問。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其人之道?

  她扭頭往後,果然是藺殤羽。「你……」

  看也不看她一眼,藺殤羽直接拖著她走人,冷哼。「對。」

  「喔。」再扭頭往後看,那四個少女依舊躺在地上呻吟著哼哼,她同情的搖搖頭。「這就是所謂的害人之心不可有吧!」

  這下子,除非是已有子嗣的鰥夫,不然她們就沒人要了。

  「你怎麼來了?」

  「宅子整修好了,讓你去看看還有什麼不滿意。」

  「你的品味,我相信你,一定沒問題的!」

  「嗯。」

  「再說,我們應該住不了幾天,我還有好多地方想去看看、去玩玩呢!」

  「……」

  

  雖然宅子不算大,婚禮也不夠熱鬧,但確是百分之百的隆重,連藺殤羽也乖乖的穿上了大紅新郎服。

  因為水漾兒說,他不穿,就別想娶她。

  於是從天柱山上迎親到山下來,一切都很順利,除了在行禮時,出了一點可笑的小插曲……

  「一拜天地……」

  拜,起。

  「二拜高堂……」

  拜……拜……拜……

  水漾兒跪下去大半天了,藺殤羽卻還直挺挺的站著,她不禁狐疑地扯扯他的衫隴。

  「喂,你幹嘛啊,還不跪,後悔跟我成親了嗎?」她小小聲說,有點惱怒。

  又遲疑了一下,藺殤羽終於在她正準備憤然起身的時候跪了下去,面對著二夫人,以及那個趁他朝外拜天地的時候,悄無聲息地溜到二夫人身旁的主位上落坐的男人,拜了下去……

  「三夫妻交拜……禮成……送入洞房!」

  然後,大廳內所有人,不約而同松了一大口氣,二夫人竊笑不已,某谷主深深苦笑——這輩子,他從來沒有這麼緊張過。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終曲

  「藺殤羽,你給我滾出來!」

  挺著六個月身孕,水漾兒怒氣衝衝的從屋子裡跑出來,拉尖了嗓門高喊,二夫人追在後頭,哭笑不得地柔聲安撫。

  「好了,好了,別生氣了,你現在有身孕,不適合生氣……」

  「我怎能不生氣!」水漾兒繼續怒吼。「天底下有人像他那樣寵孩子的嗎?人家說嚴父慈母,為什麼我們家就得是孬父嚴母?」

  孬?

  二夫人捂脣失笑。「孩子他們的爺爺也是啊!」

  不提還算了,一提她就更生氣了,嘴一張就想吼得更大的,可是聲音才剛涌到喉嚨處,又咽回去了,挫敗的哭喪著臉,真不知如何是好。

  就算喉嚨喊啞了又有什麼用?

  他們還住在天柱山下,但宅子卻已擴大了好幾倍,因為某谷主也「偷偷」住進來了。

  然後十年過去,悲劇也慢慢降臨,那悲劇就是她接連生下來的四個兒子。

  如果可以的話,她真的很想在生下來,一得知是兒子的當下,立刻就活活掐死他們!

  有沒有那麼鬼靈精怪又愛頑皮搗蛋的小鬼啊?

  真不知道他們是天性不良,還是被他們的老爹和爺爺寵壞了,一搞起怪來真的是無法無天、沒天沒良!

  可是,在這個家裡,唯一想到要好好教導他們只有她一個人,其他人,愛怎麼寵就怎麼寵,能怎麼寵就怎麼寵,小鬼要爬到任何人——除了她——頭上撒幾泡尿都是小事,結果大家都在寵,把他們寵壞了,只有她一個人在費力教訓……

  她孤掌難鳴啊!

  「二姨娘,如果他們將來變成無法無天的惡徒怎麼辦?」她抽著鼻子問,好哀怨。

  「不會吧?」二夫人更是笑不可抑,孩子是皮,但不壞啊!

  「哪裡不會?」水漾兒不甘心地嘟嘟囔囔。「我都敢跟你打賭了!」

  二夫人沒跟她打賭,因為她笑得說不出話來了。

  「算了,我先去找出燒了廚房的凶手來再說!」

  毫無疑問,是那四個小鬼其中乏一,也可能是他們四個合夥一起搞出來的豐功偉業,而他們最厲害的一點,就是闖了禍之後,就馬上去找他們老爹或爺爺避難,然後他們的老爹和爺爺就會很「聽話」的立刻帶他們避難去。

  躲得她找不到!

  想到這裡,她不覺又呻吟了起來,都是做老爹和爺爺的人了,居然每天跟她玩捉迷藏!

  令人驚魂喪膽的奪魂谷主呢?

  教人毛骨悚然的奪魂公子呢?

  形象破滅啊!

  「藺殤羽,你再不給我滾出來,我就離家出走!」

  一剎那,真的,只是一剎那,藺殤羽就出現在她面前了,後面背一個,前面抱一個,兩個都是滿臉懊惱之色。

  他們才剛聽到娘親的威脅,正想擺脫爹親,可是什麼都來不及,就……

  她正想對著兩個小鬼發飆,但無意識的,她卻先瞥向了藺殤羽的臉,然後她嘆息,認輸了。

  記得婚禮前,她不安,她煩躁,總覺得缺少了一點什麼……

  記得婚禮前,二夫人告訴她,她只要陪著他就好……

  當時她不懂,只是糊裡糊塗的就嫁給了他,但慢慢的,她終於明白了,原來兩件事是同一件事。

  她只要一直一直陪著他,她所覺得缺少的那一點,自然而然也就悄悄補上了。

  他依舊俊美得如此妖異,臉上始終沒什麼特別的表情,但是冰霜融化了,冷硬不再,那溫柔的目光似春日的暖陽,掛在嘴角那彎似笑非笑的勾紋透著發自內心深處的笑意……

  他的恨,消失了。

  成親前,或許他是把她放在心裡頭了,但,那還算不上是愛,因為那時他的心裡還沒有容納愛的空間。

  然後,一年年過去,他們親密的相處,幾乎是形影不離的……

  然後,孩子一個個出生,除了哺喂母奶,其他事,他幾乎一手包辦了……

  於是,他心中的恨,一點一滴的慢慢的消失了……

  於是,他心中多出來的空間,逐漸填滿了愛……

  「藺公子。」

  「嗯?」

  「這回你總該處罰他們了吧?」

  「呃?」

  「他們燒了廚房?」

  「我再幫你建一間更大的廚房?」

  「……」

  她有愛,他也有愛,他們終於圓滿了!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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