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奇幻] 冰與火之歌卷一權力的遊戲 作者:喬治‧R‧R‧馬丁 (全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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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lvin12354 2013-7-26 12:35:41 發表於 其它小說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4 164176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3-7-26 12:39
Ⅰ 權力的遊戲 Chapter10 提利昂

  臨冬城堡的巨石迷宮深處,傳來一聲狼嚎。嚎叫聲在堡壘間懸蕩,如同一面哀悼的旗幟。

  雖然圖書館裡溫暖舒適,提利昂聽了卻不禁從書堆裡抬首,顫抖起來。狼嚎中有種神秘莫測的力量,將他硬生生自現實抽離,棄置於一片廣寒的陰鬱森林,渾身赤裸,在惡狼追逐下亡命奔逃。

  當冰原狼的嚎叫聲再度傳來,提利昂終於忍不住闔上他正在讀的書,那是一部探究季節更迭的百年古籍,出自某位早已長眠地下的老學士之手。他打了個呵欠,用手背微微掩住嘴巴。晨色自高窗縫裡洩進圖書館,他的寫字燈火光搖曳,燈油已盡。他又整夜沒睡,然而這也不是甚麼新鮮事,提利昂‧蘭尼斯特向來不是個需要大量睡眠的人。

  他挪動僵硬酸麻的雙腳下了長凳,稍事按摩之後,跛著腳走到桌邊。修士正趴在桌上,輕聲打鼾,頭枕在面前一本敞開的大書上。提利昂瞄瞄書名,原來是《伊薩穆爾國師傳記》,難怪他會看到睡著。「柴爾,」他輕聲喚道,年輕修士陡地驚醒,困惑地眨眨眼,象徵他身份的水晶在銀項鏈上晃動。「我去吃早餐,記得幫我把書放回架上。不過動作輕點,這些瓦雷利亞卷軸的羊皮紙很脆弱。伊彌頓的《戰爭兵器》是一部很稀有的書,我這輩子只看見你這份抄本。」柴爾還沒完全清醒,朝他打了個大呵欠。提利昂耐著性子又重複了一遍,然後拍拍修士的肩膀,讓他去工作。

  走出門外,提利昂深吸一口清晨的冷空氣,接著費力地走下環繞藏書塔那一級級陡峭的螺旋梯。階梯高窄,他的腳卻短小畸形又扭曲。旭日還沒高過臨冬城城牆,但校場裡已有不少人開始練習。桑鐸‧克裡岡刺耳的聲音傳了過來:「那小子拖拖拉拉地還不斷氣,早點死了不挺乾脆?」

  提利昂往下看,看到「獵狗」站在年輕的喬佛裡身旁,周圍簇擁著一群侍從。「至少他沒吭半聲,」王子說,「吵的是那隻狼,吵得我昨晚快沒法睡了。」

  克裡岡的隨從為他戴上黑甲頭盔,他高大的身軀在硬土地上拉下長長的影子。「假如您高興,我去叫那只東西閉嘴。」他透過打開的面罩說。這時他的隨從將長劍遞上,他試了試劍的重量,在清晨的冷空氣裡比劃了幾下。在他身後,廣場上傳來金屬交擊的聲音。

  王子聽了這主意似乎很高興。「叫狗去殺狗!」他叫道,「反正臨冬城裡多的是狼,少它一條史塔克家也不會發現。」

  提利昂跳過最後一級階梯,下到場子。「好外甥,真不好意思,」他說,「史塔克家的人會數數,不像某位王子,連六都算不到。」

  喬佛裡至少知道臉紅。

  「有聲音,」桑鐸道,他故意從面罩裡向外瞧,左顧右盼地道,「莫非是空氣中的精靈!」

  王子笑了,每次他的貼身護衛作假演戲,都能把他逗得咯咯笑。提利昂早就不以為意。「下面。」

  高大的桑鐸往下瞟了一眼,然後假裝剛發現似的道:「原來是提利昂小少爺,」他說,「請您原諒,我方才沒見您站這兒呢。」

  「我現在沒心情跟你計較,」提利昂轉向他的外甥,「喬佛裡,你快去拜見史塔克公爵和夫人,不然就晚了。你要向他們表達你的哀悼,請他們寬心。」

  喬佛裡聽罷立刻露出少不更事的暴躁臉色:「我請他們寬心有甚麼用?」

  「一點用都沒有,」提利昂回答,「但這是應盡的禮數,不然大家會注意到你刻意缺席。」

  「那史塔克小孩算甚麼東西,」喬佛裡說,「我可不想去聽老女人哭哭啼啼。」

  提利昂‧蘭尼斯特踮起腳尖,狠狠地摔了侄子一個大耳光,男孩的臉頰立刻紅腫起來。

  「你敢再說一句,」提利昂道,「我就再賞你一記耳光。」

  「我要去告訴媽媽!」喬佛裡喊。

  提利昂又打了他一個巴掌,這下子他兩邊臉頰都一般通紅了。

  「隨你去跟她怎麼說,」提利昂告訴他,「但你首先給我去乖乖拜見史塔克公爵夫婦,我要你在他們面前跪下,說你自己感到非常遺憾,說即便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只要能讓他們寬心,你都願意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最後還要為他們獻上你最虔誠的祝禱,你聽懂了沒有?聽懂了沒有?」

  男孩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但還是勉為其難地點點頭,然後轉身捂著臉頰,橫衝直撞地跑離廣場。提利昂目送他遠去。

  一團黑影突然籠罩住他,他轉過頭,發現高大的克裡岡正如同陡峭絕壁般陰惻惻地朝他逼近,煤煙色的黑甲宛如燦爛陽光中的污點。他已經放下了頭盔上的面罩,面罩的形狀是一隻咧嘴咆哮的凶狠獵犬,令人怵目驚心,不過提利昂認為比起克裡岡那張燒得稀爛的臉,這面罩已算美得太多。

  「大人,王子不會輕易忘記您剛才對他的舉動的。」獵狗警告他,克裡岡的聲音從頭盔裡傳來,原本的獰笑成了空洞的轟隆。

  「他記得最好,」提利昂‧蘭尼斯特回答,「哪天要是他忘了,你這條狗可要好好提醒他。」他環視廣場,又問:「你知道我哥哥在哪兒?」

  「正與王后共進早餐。」

  「啊哈。」提利昂道,他半敷衍地朝桑鐸‧克裡岡點頭答謝,然後提起那雙畸形的腿,盡全力快步離開,心裡可憐今天首位與獵狗過招的騎士,那傢伙正在氣頭上。

  客房的早餐室裡擺了一桌冰冷而了無生氣的餐點,詹姆、瑟曦和公主王子們坐在一起,低聲交頭接耳。

  「勞勃還沒起床?」提利昂沒等他們招呼,逕自在餐桌前坐下。

  姐姐用那種打從他出生起便慣有的鄙視眼神瞟了他一眼:「國王根本沒睡。他整晚和史塔克大人在一起,難過得心都快碎了。」

  「咱們的好勞勃那顆心倒是挺大的。」詹姆慵懶地微笑。提利昂很清楚哥哥那對凡事都蠻不在乎的個性,因此不想跟他計較。自己過去那段慘痛而漫長的童年歲月裡,只有詹姆對他有過那麼一絲感情和尊重,光為這一點,提利昂就不願跟他計較任何事。

  侍者迎上前來。「我要麵包,」提利昂告訴他,「兩條這種小魚,再配上一杯上好的黑啤酒。噢,還要幾片培根,記得煎焦一點。」僕人鞠了個躬告退之後,提利昂轉頭面對他的兄姐。這對孿生兄妹今天都穿著深綠色的衣服,正好搭配他們眼瞳的顏色;金色的卷髮呈現出時髦的波浪,金飾在他們的手腕、指間和頸項上閃閃發亮,兩人看起來真像一個模子刻出的雕塑。

  提利昂不禁暗忖,若自己也有個雙胞兄弟,不知會是甚麼樣?不過想歸想,他決定還是不要成真的好。每天在鏡子前面對自己已經夠糟,要再多出個長得和他一副德行的人,那還了得?

  這時托曼王子開口問:「舅舅,你知道布蘭現在怎麼樣了?」

  「我昨晚經過病房時,」提利昂回答,「病情既沒惡化也沒好轉,學士認為還有希望。」

  「我希望布蘭登不要死。」托曼怯生生地說。他是個可愛的孩子,一點也不像他哥哥。不過話說回來,詹姆和提利昂兩人也沒甚麼共通之處。

  「史塔克大人有個哥哥也叫布蘭登,」詹姆饒富興味地說,「後來作人質被坦格利安家給殺了。看來這名字還真不吉利。」

  「呵,還不至於不吉利到那種程度啦。」提利昂道。此時侍者送來了餐點,他隨即撕下一大塊黑麥麵包。

  瑟曦正滿懷戒心地盯著他瞧。「你這話甚麼意思?」

  提利昂不懷好意地朝她笑笑:「沒別的意思,只是恭祝托曼如願以償囉。老學士說那孩子活下來的機會很大,所以……」說完他啜了口啤酒。

  彌賽 聽了高興得驚叫出聲,托曼也露出靦腆的微笑,然而提利昂注意的卻不是他倆的反應。詹姆和瑟曦交換眼神的時間不過一秒,但他可沒錯過。接著他姐姐低下頭,視線垂到餐桌上。「老天真殘忍。這些北方的神,竟讓一個年幼的孩子苟延殘喘,實在是太狠毒了。」

  「老學士具體是怎麼說的?」詹姆問。

  提利昂咬了口培根,發出鬆脆的聲響。他若有所思地嚼了一會兒方才開口:「他認為那孩子要死早就死了,不會這樣拖了四天毫無動靜。」

  「舅舅,布蘭會好起來麼?」小彌賽菈又問。她從母親那裡繼承了所有的美貌,卻絲毫沒有半點瑟曦狠毒的性格。

  「小寶貝,他的背摔斷了,」提利昂告訴她,「兩隻腳也都殘廢。他們現在餵他蜂蜜和開水,不然他會活活餓死。也許等他醒來之後,可以吃東西,但卻一輩子都別想走路了。」

  「等他醒來,」瑟曦重複了一遍,「你覺得有可能?」

  「只有天上諸神知道,」提利昂答道,「老師傅只是揣測罷了。」他又咬了幾口麵包,「不過我敢說那孩子的狼是支持他活下去的原動力,它每天不分晝夜守在窗外,叫個不停,怎麼趕也趕不走。老師傅說他們曾關上窗子,以為如此便能減少噪音,誰知布蘭的情況卻立刻惡化,後來他們打開窗戶,他又轉危為安。」

  王后顫聲道:「那些動物古怪極了,」她說,「瞧那模樣就很危險,我絕不准它們隨我們回南方去。」

  詹姆道:「好姐姐,我看你是阻止不了的,它們和女孩可是形影不離呢。」

  提利昂開始吃他的烤魚。「這麼說你們很快就要動身了?」

  「我還嫌不夠快。」瑟曦說。接著她突然皺眉,「『我們』?那你呢?諸神在上,別跟我說你想留在這種鬼地方。」

  提利昂聳聳肩:「班揚‧史塔克要帶他哥哥的私生子返回守夜人軍團,我打算跟他們一起走,好親眼見識見識傳說中的絕境長城。」

  詹姆笑道:「好弟弟,你可別玩得太高興,也當起黑衣弟兄啦。」

  提利昂哈哈大笑:「呵,叫我打一輩子光棍?那怎麼成,全國的妓女都會抗議的。放心,我不過是想爬上長城,對著世界的邊緣撒泡尿罷了。」

  瑟曦霍地起身:「夠了,別當著孩子們的面說這種粗話。托曼,彌賽菈,我們走。」她快步離開飯廳,僕人和孩子們簇擁在後。

  詹姆‧蘭尼斯特用他那雙冰冷碧眼打量著他的弟弟:「如今史塔克的兒子生死未卜,我看他決計不會放心離開臨冬城。」

  「如果勞勃下了命令,他肯定會走。」提利昂道,「而勞勃一定會命令他南下,反正史塔克大人對他兒子根本愛莫能助。」

  「他可以幫他早日解脫,」詹姆道,「如果是我兒子,我就會這麼幹,這才是為他好。」

  「親愛的哥哥呀,我可不建議你把這話拿去對史塔克大人講。」提利昂道,「他可不會瞭解你的好心腸喲。」

  「就算那孩子活下來,也成了跛子。恐怕連跛子都不如,根本就是個畸形的怪胎。我寧可乾脆利落地死。」

  提利昂用聳肩來回應這番話,只是這個動作更突顯出他的駝背。「畸形怪胎,」他說,「不是我多嘴,但死了就甚麼都沒了,活著起碼還能充滿希望。」

  詹姆微笑道:「你這小惡魔還真心術不正,是吧?」

  「呵,那當然,」提利昂承認,「我真心希望那孩子活過來,不為別的,我想聽聽他還知道些甚麼。」

  哥哥的笑容像酸敗的牛奶般突然僵住。「提利昂,我親愛的好弟弟,」他陰陰地說,「有時候我還真不知道你站在哪一邊。」

  提利昂滿嘴都是麵包和煎魚,他灌了一大口黑啤酒把食物衝下肚,露出狼一般的笑容對詹姆笑笑:「唉,我最親愛的詹姆哥哥呀,」他說,「你這話好傷我的心,你難道不知我最愛家人了嗎?」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3-7-26 12:40
Ⅰ 權力的遊戲 Chapter11 瓊恩

  瓊恩緩步爬上樓梯,雖然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爬這樓梯了,卻又盡力拋開這些念頭。白靈無聲地跟在身邊,外面正下著雪,雪花飛進城門。廣場上人聲喧囂,熙來攘往,但在厚重的石牆內,仍舊溫暖而靜謐,寧靜得瓊恩有些受不了。

  他抵達門外,獨自佇立了很長時間,心中滿懷恐懼。白靈用鼻子磨蹭他的手,他借此找到勇氣,於是挺起胸膛,走進房內。

  史塔剋夫人坐在床邊。最近兩個星期以來,她幾乎日日夜夜寸步不離地守著布蘭。她差人把餐點送到房裡,以及便壺,和一張小硬板床,但人們都說她根本沒闔過眼。她親自用蜂蜜、開水和草藥混合的飲料餵養布蘭。她不曾離開房間,因此瓊恩始終避得遠遠的。

  但他已經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在門廊裡站了好一陣子,不敢作聲,也不敢靠近。窗戶敞得大開,樓下傳來孤狼長嚎之聲,白靈聽見便抬起了頭。

  史塔剋夫人轉過頭來,起初並沒認出他,許久之後她才眨眼問:「你在這裡做甚麼?」語調平板,格外地了無生氣。

  「我來探望布蘭,」瓊恩回答,「來向他道別。」

  她依舊面無表情,原本蓬厚的褐紅色長髮垂頭喪氣地糾纏亂成一團,看上去彷彿一夕之間老了二十歲。「你已經達到了目的,走吧。」

  他恨不得拔腿就跑,但他很清楚自己這輩子很可能再也見不著布蘭了,於是他反而不安地朝屋裡跨了一步:「求求你讓我見他一面吧。」

  她眼裡閃過一道寒光。「我叫你走開,」她冷冷地說,「我們不歡迎你。」

  若是從前,她這席話準會把他嚇得沒命奔逃,羞得淚流滿面,但是現在,卻只讓他怒火中燒。他即將宣誓加入守夜人的黑衣軍團,屆時他將面對比凱特琳‧徒利‧史塔克更駭人的危險。「好歹我是他哥哥。」他說。

  「你要我叫警衛嗎?」

  「你儘管叫,」瓊恩憤憤地道,「但你阻止不了我見他一面的。」說完他穿過房間,走到病床的另一邊,低頭看著布蘭。

  她正握著布蘭的一隻手,可那隻手看起來不像手,倒像爪子。眼前的病人已非瓊恩記憶中那個布蘭,他形容枯槁,骨瘦如柴,兩腳在毛毯下蜷曲成令人作嘔的形狀。他的雙眼深陷,活像兩個黑色的窟窿,張開著,卻仿若茫然。他看起來正如一片弱不經風的孤葉,一陣勁風便足以將他吹動飄散。

  但是在那身支離破碎的骨架下,他的胸膛正隨著輕淺急促的呼吸韻律有致地起伏。

  「布蘭,」他說,「原諒我到現在才來看你,因為我好怕。」他只覺得淚水流下臉頰,但他再也不在乎了。「布蘭,求求你不要死,我和羅柏、還有妹妹她們,大家都在等你醒來……」

  史塔剋夫人在一旁冷眼旁觀,瓊恩見她沒有傳喚守衛,猜想她應是默許了。窗外又傳來冰原狼的悲吼,布蘭一直沒為那隻小狼找到適當的名字。

  「我得走了。」瓊恩道,「班揚叔叔還在等呢,我們即刻啟程前往北方。趁大雪還沒降下,我們得趕緊動身。」他還記得布蘭是多麼迫不及待要出門遠行,想到要把傷成這樣的弟弟拋在這裡,他更傷心欲絕。瓊恩擦去眼淚,湊過去俯身輕吻弟弟的雙唇。

  「我只是希望他能留下來跟我作伴。」史塔剋夫人輕聲道。

  瓊恩滿懷戒心地看著她,卻發現她的視線根本不在他身上,她看似在對他說話,實際心不在焉,彷彿旁若無人。

  「我日夜祈禱,」她呆滯地說,「他是我的心肝寶貝。我在聖堂對著諸神的七面祈禱了七次,祈禱奈德會回心轉意,讓布蘭留下來陪我。也許是諸神實現了我的願望。」

  瓊恩不知該說甚麼才好。「不是你的錯。」一陣侷促的沉默後,他勉強說了一句。

  她的視線找到了他,眼神充滿怨毒。「用不著你這沒娘的野種可憐我。」

  瓊恩垂下眼,她正托撫著布蘭的一隻手,他牽起另一隻,握在手中,只覺孱弱得像小鳥的骨頭。「別了。」他說。

  當他走到門邊時,她開口喚他。「瓊恩,」她說。他實在就應該這麼繼續走下去,但她從沒有用他的名字稱呼過他。於是他轉過身,發現她正盯著他的臉,彷彿這輩子第一次見到。

  「甚麼?」他問。

  「今天躺在這裡的應該是你才對。」她告訴他。說完她轉身朝向布蘭,痛哭流涕,全身上下都隨之而猛烈抽搐。瓊恩以前從沒見她掉下一滴眼淚。

  回到樓下廣場的路,好漫長。

  外面到處都是車馬喧囂,亂成一團。人們高聲呼喝,將貨物運上車輛,為馬匹套上韁繩馬鐙,然後牽進馬廄。空中飄起細雪,每個人都急著早些處理完手邊的事務,才好躲進屋中。

  羅柏置身漩渦中心,鎮定自若地發號施令。這些日子以來,他似乎突然成熟了許多,似乎布蘭的意外和母親瀕臨崩潰逼使他不得不堅強起來。灰風隨侍在他身旁。

  「班揚叔叔在找你,」他對瓊恩說,「他本來一小時前就打算動身了。」

  「我知道,」瓊恩答道,「我馬上就去。」他環顧身邊週遭的人馬雜沓,眾聲喧嘩。「沒想到離別這麼難。」

  「可不是麼。」羅柏說。沾落他髮際的雪花,正因體溫而逐漸融化。「見過他了嗎?」

  瓊恩點點頭,不敢開口,不知道自己會說出甚麼話。

  「他不會死。」羅柏道,「我知道他不會死。」

  「你們史塔克的命的確很硬。」瓊恩同意。他的聲音有氣無力,剛才的事情已經抽乾了他每一分力氣。

  羅柏立刻察覺事有蹊蹺。「我母親她……」

  「她……待我很親切。」瓊恩告訴他。

  羅柏鬆了一口氣。「那就好,」他咧嘴笑道,「下次我們碰面,你就全身黑衣黑甲了。」

  瓊恩擠出一絲笑容:「黑色本來就很配我。依你看,咱們要多久才能再見面呢?」

  「不會太久。」羅柏保證。他把瓊恩拉過來,用力緊緊地抱住他。「雪諾,多保重。」

  瓊恩也激動地緊摟著對方:「史塔克,你也一樣,好好照顧布蘭。」

  「我會的。」兩人鬆開對方,有些尷尬地對看一眼。「班揚叔叔說若我看到你,叫你到馬廄去找他。」最後羅柏開口道。

  「我還得跟一個人說再見。」瓊恩告訴他。

  「那我就沒見你囉。」羅柏答道。瓊恩轉身離去,留羅柏獨自站在雪地,被馬車、小狼和馬匹所包圍。廣場離武器庫不遠,瓊恩拿起他的包裹,取道密閉橋樑,往主堡去了。

  艾莉亞正在她房裡收拾行李,把東西裝進一個比她還高的磨亮硬木箱子。娜梅莉亞在旁幫忙,艾莉亞只消指指點點,小狼便會跑過房間,銜起她要的絲製衣料,然後乖乖地叼給小主人,她一聞到白靈的味道,便後腳著地坐了下來,發出親暱的低吠。

  艾莉亞朝身後瞟了一眼,瞧見是瓊恩,便開心地跳了起來。她伸出那雙瘦削的臂膀緊緊摟住他的脖子。「我好怕你已經走了,」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他們不准我下去說再見。」

  「你又闖了甚麼禍啦?」瓊恩饒富興味地問。

  艾莉亞放開他,然後扮了個鬼臉說:「沒甚麼,本來我的東西都收拾好了,」她指著那個還沒裝到三分之一的巨大箱子,以及散了一地的衣物,「茉丹修女卻說我沒把衣服摺得漂漂亮亮的,所以得重新來過。她還說規矩的南方小姐絕不會把衣服像破布似的一股腦兒通通扔進箱子裡。」

  「小妹呀,你把衣服像破布一樣扔進箱子?」

  「哎喲,反正這些衣服遲早也要亂成一團嘛,」她說,「誰管它有沒有摺好?」

  「茉丹修女會囉。」瓊恩告訴她,「而且我想她一定不喜歡娜梅莉亞這樣幫忙的。」小母狼靜靜地用她那對深沉的金眸子打量他。「不管了,我有樣東西要讓你帶上,而且這東西必須很妥善地藏好。」

  她的臉龐頓時煥發光芒。「是給我的禮物?」

  「可以算是。去把門關起來。」

  艾莉亞既興奮又緊張地看看門外的迴廊。「娜梅莉亞,守在這兒。」她把小狼留在門外,負責發出警訊,然後關上房門。這時瓊恩已把破布包裹解開,把東西交給她。

  她睜大雙眼。和他的眼睛一樣,那是雙顏色沉暗的眸子。「是一把劍!」她用細小的聲音說,呼吸急促起來。

  劍鞘是用柔軟的灰皮革做成,瓊恩緩緩抽出劍,好讓她仔細瞧瞧劍身泛著的深藍色金屬光澤。「這可不是玩具,」他告訴她,「小心不要傷到自己,這把劍很利,利到可以用來刮鬍子。」

  「女生又不用刮鬍子。」艾莉亞說。

  「也許女生該刮一刮。你看過修女的腿嗎?」

  她朝他咯咯直笑。「看過,你好壞喲。」

  「你不也一樣?」瓊恩說,「我請密肯特別打造了這把劍,潘托斯、密爾和其他自由貿易城邦的刺客用的就是這種劍。它雖然無法砍人頭顱,但只要你動作夠快,卻可以輕易地將敵人刺得千瘡百孔。」

  「我動作很快呢。」艾利亞道。

  「你以後要天天練習,」他把劍放進她的掌心,指導她握法,然後退開一步。「感覺如何,還順手嗎?」

  「我覺得蠻不錯。」艾莉亞回答。

  「第一課,」瓊恩正色道,「用尖的那端去刺敵人。」

  艾莉亞用鈍的一端在他手上砰地敲了一下,雖然很痛,瓊恩卻不由自主地像個傻子般嘻嘻直笑。「我知道該用那一邊刺人啦。」艾莉亞說,隨即臉上蒙了一層疑惑,「茉丹修女一定會把劍拿走的。」

  「假如她不知道你有這把劍,就不會把它拿走了。」

  「那我跟誰練習呢?」

  「你會找到對手的。」瓊恩向她保證,「君臨是座名副其實的大城,足足有臨冬城的一千倍大。在你還沒找到練習夥伴之前,仔細觀察校場裡其他人怎麼打鬥。多跑步,多騎馬,把身體養壯。還有,無論如何……」

  艾莉亞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些,於是兩人異口同聲道:

  「……絕對……不要……告訴……珊莎!」

  瓊恩揉揉她的頭髮:「小妹,我會想念你的。」

  突然間她的樣子像要哭。「我真希望你和我們一起走。」

  「殊途不見得不能同歸,誰知道將來怎麼樣呢?」他心情漸漸開朗,決定不再沮喪下去。「我該走了。我再這樣讓班揚叔叔等下去,恐怕在長城的第一年就得天天清理大小便了。」

  艾莉亞奔向他,做最後一次擁抱。「先把劍放下。」他笑著警告她。她紅著臉把劍丟在一旁,然後拚命吻他。

  他轉身朝門口走去時,她已經又拾起劍,試探著揮舞。「我差點忘了,」他對她說,「大凡好劍都有自己的名諱。」

  「像是『寒冰』?」她看著手中劍,「這把劍也有名字嗎?哇,快告訴我嘛。」

  「你難道猜不出來?」瓊恩揶揄,「就是你最心愛的東西呀。」

  艾莉亞乍聽之下滿頭霧水,但隨即恍然大悟,她的反應就是這麼迅捷。於是兩人再度異口同聲道:

  「縫衣針!」

  記憶中她的笑聲,在後來北行的漫長路上,始終溫暖著他的心房。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3-7-26 12:40
Ⅰ 權力的遊戲 Chapter12 丹妮莉絲

  丹妮莉絲‧坦格利安滿心恐懼,在潘托斯城郊草原上與卓戈卡奧成了婚。之所以選在這裡,是因為多斯拉克人認為所有的人生大事,都應該讓蒼天作見證。

  卓戈號召他的卡拉薩參加婚禮,他們便都如約前來,包括浩浩蕩蕩四萬名多斯拉克武士,以及難以計數的婦孺奴隸。他們帶著為數眾多的牲口,紮營於城牆之外,快速搭成草織的宮殿,吃遍目光所及的一切食物,讓潘托斯的居民越來越不安。

  「其他總督把城市守衛翻了一倍。」有天晚上,伊利裡歐邊吃著一碟碟蜂蜜烤鴨和胡椒橙,邊對他們說。卡奧已經回到卡拉薩之中,他的宅院就暫時讓丹妮莉絲和哥哥居住,直到婚禮結束。

  「我看咱們得盡快讓丹妮莉絲公主嫁出門,免得潘托斯的財富都給傭兵和無賴賺跑了。」喬拉‧莫爾蒙爵士玩笑道。丹妮被賣給卓戈卡奧的當晚,這位遭放逐的騎士便提議為哥哥效力。韋賽裡斯迫不及待地答應下來,從那之後,莫爾蒙便成了隨侍他們左右的夥伴。

  伊利裡歐總督抖著鬍子輕輕笑了,但韋賽裡斯連嘴唇都沒動一下。「他高興的話,明天就要她也行。」哥哥說著瞟了丹妮一眼,她垂下眼睛。「只要他信守諾言。」

  伊利裡歐無力地揮揮手,胖手指上一堆戒指閃閃發光。「我跟您說過,一切都打點妥當啦。卡奧既已答應要給你一頂王冠,他就一定說到做到。」

  「好吧,可甚麼時候給呢?」

  「這就要看卡奧他的意思了。」伊利裡歐道,「他當然會先要這女孩,等完婚之後,還要帶著人馬橫跨草原,帶她晉見維斯‧多斯拉克的多希卡林。在那之後,他應該會實現諾言,如果預兆顯示戰爭吉利的話。」

  韋賽裡斯一臉不耐煩:「我管他媽的多斯拉克預兆。篡奪者坐在我父王的王座上,我還得等多久?」

  伊利裡歐聳聳寬大的肩膀。「偉大的國王啊,您已經等了大半輩子,再多等幾月……就算再多等個幾年,又怎麼樣呢?」

  交遊廣泛,足跡遠至維斯‧多斯拉克的喬拉爵士點頭同意。「陛下,我也建議您耐心等待。多斯拉克人言出必踐,但方式卻得照他們的意思來。地位較低的人或許可以懇求卡奧幫忙,但千萬不能用以上對下之姿教訓他。」

  韋賽裡斯怒道:「莫爾蒙,你講話最好注意點,否則小心我把你舌頭給割了。我可不是甚麼地位較低的人,我乃堂堂七國之君,真龍傳人是不會卑躬屈膝的。」

  喬拉爵士恭敬地垂下眼睛。伊利裡歐神秘地笑笑,撕下一隻鴨翅膀,咬了起來,鬍子上沾滿蜂蜜和油汁。真龍已經不復存在了,丹妮怔怔地看著哥哥,卻不敢大聲說出來。

  然而那天晚上,她卻夢見了一隻龍。夢中韋賽裡斯又在打她、欺負她。她渾身赤裸,害怕得手足無措。她想從他身邊跑開,身體卻不聽使喚。他再度出手,把她打得踉蹌倒地。「你喚醒了睡龍之怒,」他一邊尖叫一邊對她拳打腳踢,「你喚醒了睡龍,你喚醒了睡龍。」她的大腿淌滿鮮血,正閉眼呻吟,只聽一陣猙獰的撕裂,接著是一片雄渾的大火劈啪,彷彿有誰在回應。睜眼一看,韋賽裡斯已經不見蹤影,四周升起巨大火柱,火柱中間有一頭巨龍。它緩緩轉頭,那對宛如熔岩的眼睛與她目光相接。這時她便醒了,醒來時渾身顫抖,冷汗直流。她這輩子從沒這麼害怕過……

  ……除了這場婚禮。

  婚宴從黎明開始,一直持續到天黑,其間充斥著無止盡的暴飲暴食和衝突打鬥。草織宮殿間築起一座土丘,丹妮被安置在卓戈卡奧身旁,位居這片多斯拉克人海之上。她從未見過這麼多人聚集一起,也未見過如此奇怪又叫人害怕的族群。眾位馬王來自由貿易城邦拜訪時也會穿戴華服,噴灑香水,然而在蒼天之下,他們卻遵守古老傳統。不論男女,均赤裸胸膛,外罩彩繪皮背心,捆上馬鬃綁腿,腰繫青銅飾帶。男性戰士們用油坑裡的動物脂肪把長長的髮辮抹得烏黑光亮。他們大啖加了蜂蜜和胡椒的烤馬肉,豪飲發酵馬奶和伊利裡歐的葡萄佳釀,隔著營火互相笑鬧,話音在丹妮耳中顯得格外陌生而刺耳。

  韋賽裡斯坐在她正下方,穿著一襲嶄新黑羊毛衫,胸前繡了一頭猩紅色的龍。伊利裡歐和喬拉爵士坐在他旁邊。他們實已居於高位,僅次於卡奧的血盟衛,但丹妮仍然看出哥哥那雙淡紫色眼瞳裡閃著怒火。他不高興位於她之下,更受不了每次上菜僕人都會先給卡奧和他的新娘,然後才把挑剩的拿給他。但除了暗自生氣,他不能做甚麼,於是就這麼生著悶氣,表情也隨著時間流逝,隨著每一次對他自尊的傷害越見惡劣。

  然而丹妮無暇他顧,置身這片廣大人海之中,她只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哥哥要她微笑,所以她努力保持笑容,直到臉部肌肉酸疼,眼淚也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她竭力隱藏淚水,因為她太清楚要是教韋賽裡斯見到會有多生氣,她更害怕卓戈卡奧的反應。食物一盤盤端至眼前,有香氣四溢的肉塊,肥厚的黑香腸,多斯拉克血餡餅,後來還有各式水果,甜菜湯,以及做工精巧的潘托斯蛋糕,但她都一一揮手趕開。她很清楚自己的胃攪成一團,沒法吞下任何東西。

  沒有人陪她聊天解悶。卓戈卡奧朝下方的血盟衛大聲嬉笑吆喝,隨他們的回答而放聲大笑,但他自始至終都不看身旁的丹妮一眼。他們沒有共通的語言,她聽不懂多斯拉克語,而卡奧只會說幾句自由貿易城邦的瓦雷利亞方言,通行七國的標準話語他一竅不通。就算只能跟伊利裡歐和哥哥說話,她也非常樂意,只可惜他們的座位離她實在太遠。

  於是她只能身披婚紗,端著一杯摻了蜂蜜的葡萄酒,不吃不動,靜靜地自言自語:「我是真龍傳人,」她告訴自己,「我是風暴降生丹妮莉絲,龍石島的公主,體內流著『征服者』伊耿的血液。」

  目睹當天第一個人喪命時,太陽才剛在天頂移動了四分之一。當時鼓聲隆隆,女人們正為卡奧跳舞助興。卓戈雖面無表情,視線卻始終跟隨她們的律動,不時還從腰帶上解下一個青銅獎章拋過去,讓她們為之爭得你死我活。

  其他戰士也在旁觀賞。後來其中一個終於走進舞者的圓圈,伸手攫住一位舞者的臂膀,把她按倒在地,當場就像公馬和母馬交配似地做了起來。伊利裡歐先前就提醒過她:「多斯拉克人交配的方式和他們養的牲畜沒兩樣。卡拉薩裡毫無隱私可言,他們對罪惡和恥辱的觀念也與我們完全不同。」

  丹妮明白了眼前發生的事後,突然害怕起來,忙將視線從交合中的兩人身上轉開,但緊接著另一個戰士也走上前,然後又是一個,很快她連想不看也沒辦法了。只見兩名男子抓住了同一個女人,她聽見一聲大叫,其中一人推了對方一把,眨眼功夫,兩把亞拉克彎刀便已出鞘。這是一種半劍半鐮刀的武器,刀刃很長、利如剃刀。兩名戰士隨即展開一陣死亡劍舞,繞著圈子,相互殺伐,撲跳往來,刀鋒流轉,喊罵不絕。沒有人出手干預。

  死鬥驀然開始,也旋即結束。亞拉克彎刀交擊的速度快得丹妮跟不上,但其中一名戰士腳步沒站穩,他的對手立刻揮刀畫出一個圓弧。刀鋒砍進多斯拉克人腰部,將他自脊椎到腹部整個切開,內臟噴灑出來撒進塵土。敗者掙扎慘死,勝者抓住最近的女人——還不是剛才為之而戰的那個——當下做了起來。奴隸抬走屍首,舞蹈繼續進行。

  這種情形,伊利裡歐總督事前也警告過丹妮。「任何一場多斯拉克婚禮,若沒有鬧出至少三條人命,就算失敗。」如此說來,她的婚禮想必受到上蒼格外眷顧,因為在當天日落之前,一共死了十二個人。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丹妮心中的恐懼卻不減反增,最後她所能做的,就只剩下竭力控制自己,不要發出尖叫。她害怕這些行徑怪異野蠻,宛如披人皮野獸的多斯拉克人;害怕自己達不到哥哥的期望,不知他會對自己做出甚麼事來;但最教她害怕的,還是當天晚上,哥哥將她交給此刻坐在她身邊喝酒,面無表情,殘酷得像戴著一張青銅面具的怪異巨人後,他會在星空下對她做的事。

  「我是真龍傳人。」她再度對自己說。

  最後,夕陽漸漸西落,卓戈卡奧拍拍手,所有的鼓聲、叫喊和飲宴歡鬧頓時戛然而止。卓戈起身,然後扶丹妮起來。贈送新娘禮的儀式開始了。

  可她很清楚,當贈禮儀式結束,太陽下山之後,她就算是真正結婚。丹妮試圖拋開這個念頭,卻徒勞無功,只能繃緊身子,想盡辦法不要顫抖。

  哥哥韋賽裡斯送她三位女僕——丹妮知道他根本沒花半文錢,必定是伊利裡歐掏的腰包——其中伊麗和姬琪是生著杏眼,黑髮褐膚的多斯拉克人,多莉亞則是金髮藍眼的裡斯女孩。「好妹妹,這些可不是普通奴婢,」她們被依序帶到她跟前時,哥哥告訴她,「都是我和伊利裡歐精心為你挑選的。伊麗會教你騎馬,姬琪會教你多斯拉克語,多莉亞則會教你床上功夫。」他淺淺一笑,「她可是這方面的專家,我和伊利裡歐都可以保證。」

  喬拉‧莫爾蒙爵士為他的禮物致歉:「公主殿下,這點小東西實在不成敬意,但放逐在外,一貧如洗的我就只負擔得起這個了。」說著他把一小疊舊書放在她面前,那是用標準用語寫成的七國歷史和歌謠傳奇,她滿心感激地謝謝他。

  伊利裡歐總督輕聲下令,四位粗壯的奴隸立刻抬著一個青銅裝飾的雪松木箱快步向前。打開之後,她發現裡面裝滿了自由貿易城邦所產最上等的天鵝絨和錦緞……其上還躺著三顆碩大的蛋。丹妮差點喘不過氣來。這是她所見過最美的東西,三顆蛋外表各不相同,其上的紋彩富麗得使她以為表面鑲滿珠寶,而她得用兩手才能抱住一顆。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來,本以為這是上等陶瓷、彩釉或玻璃製成,想不到卻比那沉重得多,彷彿是硬石做的。蛋殼表面覆蓋著細小鱗片,它們隨她指頭轉弄,映著落日餘暉,散發出宛如金屬般的光澤。其中一顆是深綠色,隨著丹妮轉動的角度露出各式的青銅斑點;另一顆是淡乳白色,有金色條紋;最後一顆是黑的,宛如午夜汪洋,卻有生氣勃發的暗紅波浪和漩渦。「這是甚麼?」她小聲問,口中充滿驚奇。

  「這是來自亞夏以東陰影之地的龍蛋。」伊利裡歐總督說,「歷經千萬年而成化石,卻依舊亮麗動人。」

  「我會永遠珍藏他們。」丹妮聽過關於龍蛋的種種傳聞,但從未親眼目睹,更沒想到會有機會見識。這實在是價值連城的厚禮,雖然她也知道伊利裡歐花得起大錢。光是把她賣給卓戈卡奧,就讓他賺了大批良駒和奴隸。

  依照傳統,卡奧的血盟衛贈與她三件耀眼武器。哈戈送她一把銀柄長鞭,科霍羅送她一柄氣派非凡的鍍金亞拉克彎刀,柯索則送她一把比她人還高的雙弧龍骨長弓。伊利裡歐總督和喬拉爵士事先教過她傳統的拒絕儀式。「吾血之血啊,這些都是偉大的戰士應有的武器,但我僅是一介弱女子,就讓我的夫君替我使用罷!」於是卓戈卡奧得到了她的「新娘禮」。

  其他多斯拉克人也紛紛上前,送她許多禮物:有珠寶拖鞋、銀製發環、獎章腰帶、彩繪背心和輕軟毛皮,紗絲和香精罐,針線、羽毛和小巧的紫玻璃瓶,以及一件以千隻老鼠皮織成的睡衣。「卡麗熙1,這可是件好禮啊,」伊利裡歐總督邊對她解釋,邊說,「非常吉利的!」禮物在她身邊堆得老高,遠超出她的想像,更超乎她的真正需要。

  最後,卓戈卡奧帶來他自己的新娘禮。他大步離開她身邊,一陣充滿期待的靜默便從營地中央散開,逐漸吞沒了整個卡拉薩。他回來之時,送禮的多斯拉克人們向兩邊散開,原來他牽來了一匹馬。

  那是一匹年輕的小母馬,精神抖擻、閃亮動人。僅憑丹妮對馬有限的瞭解,就已經知道這並非匹尋常良駒。它有種叫她喘不過氣的特質,毛髮灰如冬季的海,馬鬃有若銀色的煙。

  她有些猶豫地伸手撫摸馬的脖子,任手指滑過銀色馬鬃。卓戈卡奧用多斯拉克語說了幾句,伊利裡歐總督翻譯道:「卡奧說,銀色的馬鬃正好配上你銀色的頭髮。」

  「她好漂亮!」丹妮喃喃道。

  「她是全卡拉薩的驕傲,」伊利裡歐說,「根據習俗,卡麗熙必須騎著與她身份地位相稱的馬兒,跟隨在卡奧身邊。」

  卓戈跨步向前,伸手環住她的腰,有如抱小孩般把她輕鬆抱起,讓她坐上狹小的多斯拉克馬鞍。這鞍比她以前習慣的那種小許多。丹妮有些困惑地坐了一會兒。沒人告訴她會如此發展。「我該怎麼做?」她問伊利裡歐。

  回答的是喬拉‧莫爾蒙爵士,「握起韁繩騎上一段,不用太遠。」

  於是丹妮緊張地雙手握韁,把腳伸進矮矮的馬鐙裡。她馬術平平,只因長久以來多半乘船或搭馬車、轎子旅行,騎馬的機會不多。她祈禱自己不要摔下來,惹大家笑話,最後輕輕地一夾馬肚。

  於是,這幾個小時以來,她第一次忘卻了恐懼。或許,是她這輩子第一次。

  銀灰的小母馬步伐平穩,輕盈如絲,眾人讓出路來,目光全集中在她身上。丹妮發現自己騎得遠比料想的要快,而她感覺到的只有興奮,並無恐懼。馬兒開步小跑,她不禁笑了起來。多斯拉克人跌跌撞撞地讓開。她只需雙腳微微使力,輕輕一抖韁繩,母馬便立即有回應。她催馬飛奔,多斯拉克人紛紛閃開,一邊對她又叫又笑。當她掉轉馬頭,準備返回時,只見前方遠處有個火堆。她們兩邊是人,無路可走。此刻丹妮莉絲心中突然有種前所未有的勇氣,她把一切都交給小母馬。

  銀色的馬載她穿越熊熊烈焰,彷彿為她插上了翅膀。

  她在伊利裡歐總督面前停下,說:「請告訴卓戈卡奧,他給了我風的力量。」這位肥胖的潘托斯人捻捻黃鬍子,把她的話譯為多斯拉克語,接著丹妮頭一次看到她的新婚丈夫露出微笑。

  就在這時,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消失在潘托斯的高牆盡頭。丹妮已完全沒了時間概念。卓戈卡奧命令血盟衛們把他的坐騎牽來,那是匹精瘦的紅色駿馬。卡奧裝配馬鞍時,韋賽裡斯閃到騎著銀馬的丹妮身邊,伸出手指摳進她的大腿肉:「親愛的好妹妹,你給我好好取悅他,否則我保證讓你看看真正的喚醒睡龍是甚麼樣子。」

  哥哥的這番話把恐懼又帶了回來。她再度覺得自己像個小孩子,只有十三歲,孤零零的,對於即將發生在身上的事毫無準備。

  星星出來的時候,他們一同騎馬離開,將卡拉薩和草織宮殿拋在身後。卓戈卡奧一句話也沒有說,逕自催馬狂奔,跑進愈加深沉的夜色。他長長髮辮上的銀鈴一路輕聲作響。「我是真龍傳人,」她一邊跟上,一邊大聲地對自己說,努力鼓起勇氣。「我是真龍傳人,我是真龍傳人。」龍是不會害怕的。

  事後想來,她說不准他們究竟騎了多遠,騎了多久,但當他們在一條小溪邊的草地上停步時,天已經全黑。卓戈翻身下馬,然後把她抱下來。在他手裡,她覺得自己脆弱得好像玻璃,四肢無力猶如溺水。她穿著結婚禮服,站在原地顫抖,看他把馬匹拴好,當他轉頭望她時,她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滑落。

  卓戈卡奧看著她的淚水,臉上卻奇怪地毫無表情。「不。」他抬起手,用長繭的拇指粗魯地抹去她的淚水。

  「你會通用語?」丹妮驚奇地說。

  「不。」他又說。

  或許他就只懂這個字,她心想,但總比她原先想像的要好得多,這稍稍安撫了她的情緒。卓戈輕觸她的頭髮,一邊用手撫弄她亮銀色的髮絲,一邊用多斯拉克話喃喃自語。丹妮聽不懂他在說些甚麼,然而話中卻有種溫暖的感覺,一種她原本不期待會在這個男人身上找到的溫柔。

  他伸出手指撫她下巴,托起她的頭,讓她直視他的雙眼。與她相比,卓戈明顯高出一大截,他比所有人都高出一截。他輕輕地自腋下抱起她,把她放在溪邊的圓石上。然後他坐在地上,面對她,雙腳盤坐,兩人的臉終於處在同樣高度。「不。」他說。

  「你只知道這個字嗎?」她問他。

  卓戈沒有回答。他又長又重的辮子在身旁的泥土地上纏繞成圈。他將辮子拉過右肩,開始一個一個解下鈴鐺。過了一會兒,丹妮也靠過去幫他。全部完成之後,卓戈做了個手勢。這次她看懂了,便小心翼翼地為他緩緩鬆開辮子。

  她花了好長時間。在這期間,他始終靜靜地坐在原地,凝望著她。她完成之後,他甩甩頭,烏黑油亮的頭髮便如一條黑暗的河流般在他身後潑灑開來。她從未見過這麼長、這麼黑、這麼厚實的頭髮。

  然後輪到他了。他開始為她寬衣解帶。

  他的手指不僅靈敏、而且出奇溫柔。他輕緩地為她脫去一件件絲質禮服,丹妮一動也不動地靜靜坐著,凝望他的雙眸。當她小小的乳房暴露出來時,她實在克制不住,下意識地伸手遮擋,並將視線轉開。「不。」卓戈說。他把她遮住胸部的手拿開,溫柔而堅定,然後他再度抬起她的臉,讓她看著他。「不。」他重複。

  「不。」她也跟著說。

  他扶她站起,將她拉近,為她除去身上最後一件絲衣。夜風寒冷,涼如冰水,吹在赤裸的肌膚上,令她不禁顫抖,手腳也冒出雞皮疙瘩。她很害怕接下來會發生的事,但她等了好久,甚麼也沒有發生。卓戈卡奧仍舊雙腿盤坐,定定地望著她,用眼睛享受她的軀體。

  又過了一會兒,他開始撫摸她。起初非常輕微,然後稍稍用力。她可以感覺出他手臂裡蘊藏的力量,但他始終沒有弄痛她。他握住她的手,撫弄她的指頭,一根又一根。他愛撫她的臉頰,沿著耳朵的曲線,一根手指輕輕繞著她的嘴巴。他將雙手伸進她的頭髮,用手指為她梳頭,接著把她轉過身去,按摩她的肩膀,指節沿著脊椎往下滑。

  似乎又過了好久,他才將手伸向她的乳房。他撫摸著乳房下方的部位,直到她渾身發麻,又用拇指繞著乳頭轉,拿拇指和食指輕輕夾住,然後向外拉,起初非常輕微,隨後漸漸加重,直到她乳頭髮硬,開始疼痛。

  這時他停了下來,把她拉進懷裡。丹妮面紅耳赤,喘氣不止,心臟狂跳。他用那雙巨掌托起她的臉,兩人四目相交。「不?」他說。她聽懂這是個問句。

  她握住他的手,引領它朝向她雙腿間濕潤的地方。「要。」她一邊低語,一邊導引他的手指進入她的體內。

  ※※※※※※

  1卡麗熙:多斯拉克語中對卡奧配偶的稱呼。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3-7-26 12:40
Ⅰ 權力的遊戲 Chapter13 艾德

  國王傳喚他時,天還未亮,世界一片寂靜,灰濛濛的。

  埃林輕輕地將他自夢中搖醒,奈德睡意未消便踉蹌著跌入曙光未露前的清晨,發現自己的坐騎已經鞍轡妥當,而國王本人早已騎乘馬上。勞勃戴著棕色厚手套,身披厚重的套頭毛皮斗篷,看起來活像只騎在馬上的大熊。「史塔克,起床了!」他吼道,「還不快醒醒,咱們有國家大事要商量哪。」

  「遵命,」奈德說,「陛下,請進帳。」埃林聞言掀起簾幕。

  「不不不,」勞勃的呼吸在冷氣裡蒸騰:「營地裡閒雜人等太多,只怕隔牆有耳。況且我想出去走走,順便體驗一下你的北地風光。」奈德這才瞧見柏洛斯爵士和馬林爵士率領十數護衛跟在國王身後。看來除了揉揉惺忪睡眼,更衣上馬之外,別無他法了。

  勞勃騎著他那匹黑色戰馬一路狂奔,奈德也只好跟上。他邊騎邊問了一句,但朔風吹散了他的話音,國王沒有聽見。之後奈德不再發話,只靜靜地騎馬。他們旋即離開國王大道,奔進黑霧濃郁的遼闊平原。此時護衛已離他們有段距離,再聽不見兩人交談,但勞勃仍未減速。

  直到他們登上一道低緩山脊,晨曦初露,國王方才慢下腳步,此時他們已在營地南方數里之遙。奈德跟上勞勃,只見他滿臉通紅,神采飛揚。「媽的,」他笑著咒道,「到野外像個男人一樣騎他媽一段可真痛快!我告訴你,奈德,那慢吞吞的牛步會把人給逼瘋的。」勞勃‧拜拉席恩向來不是個有耐性的人。「瞧那天殺的輪宮嘰嘰嘎嘎的呻吟模樣,遇到石子都一副爬山的樣子……那鬼東西敢再給我斷根車軸,我保證放火燒了它,然後叫瑟曦跟著走路!」

  奈德笑道:「那我很樂意為您點火。」

  「說得好!」國王拍拍他肩膀,「我還真想丟下他們,就這樣騎下去呢。」

  一抹笑意浮上奈德嘴角。「我相信您是認真的。」

  「那當然,那當然。」國王道,「奈德,你覺得怎樣?就咱兩個遊俠騎士仗劍闖江湖,兵來將擋,水來土淹。晚上便找個農夫女兒或是酒店侍女幫咱們溫床。」

  「果真如此倒好,」奈德說,「但是陛下,如今我們有責任在身……不只是對整個王國,更要對我們的子女負責,何況我有我的夫人,您有您的王后,我們已經不再是當年的年輕小伙了。」

  「你小子從來也沒年輕過,」勞勃咕噥,「也罷。不過有那麼一回……你那小妞兒叫甚麼來著?蓓卡?不對,她是我的,老天保佑她,那頭黑亮秀髮和甜美的大眼睛,一不小心就教人難以自拔。你那個叫……雅莉娜?你跟我提過一次,還是叫梅莉兒?你知道我說的哪一個吧?就你私生子的娘。」

  「她叫薇拉。」奈德有禮卻冷冷說,「我不想談她。」

  「對,就叫薇拉。」勞勃嘿嘿直笑,「能讓艾德‧史塔克公爵暫時忘卻榮譽,即使只是短短一個小時,她一定不是個簡單的姑娘。你倒是一直沒告訴我她生甚麼模樣……?」

  奈德憤怒地抿嘴道:「以後也不會告訴你。勞勃,不要再說了,就算是看在我倆的情分上罷。我當著諸神和世人的面羞辱了我自己,也羞辱了凱特琳。」

  「諸神在上,你那時根本就沒跟凱特琳見幾次面。」

  「我已娶她為妻,她也懷了我的孩子。」

  「奈德,你律己太嚴了。你老是這德行,他媽的,不會有女人想跟聖貝勒上床的。」他拍了拍膝蓋,「算了,既然你不想說,我也不勉強。但有時候看你渾身帶刺,我覺得你真該拿刺蝟來當家徽。」

  東昇旭日的金黃指頭探進清晨的朦朧白霧,一片遼闊原野在兩人眼前展開,其中除了長而低緩的零星小丘,儘是片片光禿禿的褐色平地。奈德指給國王看,「這裡就是『先民墳塚』。」

  勞勃皺眉道:「我們騎到墳墓堆裡來了嗎?」

  「陛下,北方遍地都是墳墓啊。」奈德告訴他,「這是塊古老的土地。」

  「也是個冷死人的地方。」勞勃拉緊斗篷埋怨道,隨從在他們後方停韁勒馬,停在山脊上。「也罷,我把你找到這裡可不是來討論墳墓和你私生子的。昨晚瓦裡斯伯爵差人從君臨送了封信來,喏。」國王從腰帶上抽出一張紙遞給奈德。

  太監瓦裡斯是國王的情報總管,從前服侍伊裡斯‧坦格利安,如今改事勞勃。奈德畏懼地打開卷軸,心裡想起萊莎和她那駭人的控訴,所幸內容與艾林夫人無關。「這消息的來源是?」

  「你還記得喬拉‧莫爾蒙爵士嗎?」

  「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傢伙。」奈德脫口便道。熊島的莫爾蒙家族歷史悠久,驕傲而講究榮譽,但他們的領地位置偏遠,酷寒貧瘠。

  喬拉爵士為增加收入,打算把抓到的盜獵者賣給泰洛西的奴隸販子。由於莫爾蒙是史塔克的封臣,如此一來等於玷污了整個北方的名聲。於是奈德千里迢迢西行前往熊島,卻發現喬拉早已搭船潛逃,逃到「寒冰」和國王的法律制裁之外的番邦異地去了。事發至今一轉眼已經五年。

  「喬拉爵士現下人在潘托斯,正焦急地等著王家特赦好渡海回國。」勞勃解釋,「瓦裡斯伯爵妥善運用了這個優勢。」

  「人口販子這下又成了間諜?」奈德嫌惡地說,一邊把信件交還。「我倒是寧願他變成一具屍體。」

  「瓦裡斯認為間諜比屍體有用得多,」勞勃道,「不過撇開喬拉不談,你對此事有何看法?」

  「丹妮莉絲嫁給一個多斯拉克馬王,那又如何?難不成我們該送份結婚賀禮過去?」

  國王皺眉:「我看送把刀更好。一把銳利的好刀,拿在一個有膽量的人手裡。」

  奈德沒有故作驚訝。勞勃對坦格利安家族的恨意幾近瘋狂,他至今都還記憶猶新,當年泰溫‧蘭尼斯特獻上雷加妻兒們的屍體以示效忠時,兩人所發生的激烈口角。奈德認為這是謀殺,勞勃卻說是戰爭中難免的慘劇。當他辯稱年幼的王子和公主與嬰兒無異時,甫登上王位的勞勃應道:「我可沒看到甚麼嬰兒,只見到惡龍的孽種。」就連瓊恩‧艾林也無法平息那場紛爭。艾德‧史塔克當天便憤然拂袖而去,獨自領兵前往南方打最後的一場仗。後來是因為萊安娜的死,兩人才言歸於好。

  但這次奈德沒有發火。「陛下,她不過是個孩子,您總不會像泰溫‧蘭尼斯特那樣濫殺無辜罷?」據說他們把雷加的小女兒從床上硬拖出去受死的時候,她哭得淚眼汪汪。他的兒子根本只是個襁褓中的嬰兒,但泰溫公爵的手下照樣把他從母親胸膛上扯開來,一頭撞死在牆上。

  「誰知道她還能天真無邪多久?」勞勃語音漸揚,「這個『孩子』過不了多久就會張開雙腿,繁殖一堆惡龍遺毒來找我麻煩了。」

  「話雖如此,」奈德道,「但謀殺孩子卻是很……令人髮指……」

  「令人髮指?」國王一聲怒喝,「伊裡斯對你哥哥布蘭登干的那些事,那才叫令人髮指。想想你先父如何慘死,那才叫令人髮指。還有雷加……你覺得他強暴了你妹妹幾次?幹了她幾百次?」他的暴跳使得鞍下坐騎不安地嘶叫起來,國王猛地一扯韁繩,教馬兒安靜,然後憤怒地指著奈德,「我要親手宰掉每一個坦格利安家的人,斬盡殺絕;我要教他們像龍一樣死得乾淨徹底,最後在他們墳上撒尿。」

  奈德很清楚不能在國王氣頭上頂撞他。如果這麼多年的時間都無法澆熄他復仇的烈焰,只怕他的話也起不了甚麼作用。「你沒法親手宰掉這一個,對吧?」他輕聲說。

  國王憤恨地撇撇嘴。「是沒辦法,天殺的。有個操他媽的潘托斯小販把他們兄妹倆藏在圍牆後面,還派了一堆尖帽子太監看守,這會兒又把他們賣給多斯拉克人。幾年前不容易殺他們的時候,我早該動手了,但瓊恩跟你一樣壞心眼。不過我更傻,我聽了他的話。」

  「瓊恩‧艾林是個英明睿智的首相。」

  勞勃哼了一聲。「傳說這個卓戈卡奧手下有十萬大軍,瓊恩聽了會作何感想?」

  「他會說只要多斯拉克人待在狹海對岸,即便百萬大軍又有何懼?」奈德平靜地答道,「那些野蠻人沒有船,他們對一望無際的汪洋又懼又怕。」

  國王不安地在馬鞍上挪了挪。「或許如此,不過自由貿易城邦有的是船。奈德,我老實告訴你,我一點也不喜歡這樁婚事。到現在王國裡還有人叫我『篡奪者』,你難道忘了當年有多少豪門望族起兵為坦格利安家族而戰嗎?他們現在按兵不動,但要是逮著機會,等不及要取我和我兒子的性命哪!倘若哪天這乞丐國王帶著多斯拉克大軍渡海而來,這些叛徒一定會擁護他。」

  「他渡不了海的。」奈德保證,「就算他真來了,我們也能協力把他趕回去。等你任命好新的東境守護——」

  國王呻吟道:「我說最後一遍,我不會讓艾林家那小毛頭繼任東境守護。我知道那孩子是你外甥,但現在坦格利安家和多斯拉克人上了床,我瘋了才會把統領王國四分之一軍隊的重任交給一個體弱多病的小男孩來扛。」

  奈德早知他會有此答覆。「但必須有人出來擔任東境守護不可。假如勞勃‧艾林不足以勝任,那就讓你的兄弟之一來接手罷。史坦尼斯在風息堡之圍一役中已經展現出他的才能,相信他應該沒問題。」

  他讓史坦尼斯的名字在空氣中懸宕了一會兒,國王皺皺眉,沒有答腔,看起來不太舒服。

  「當然,」奈德輕聲續道,靜觀其變。「倘若你已把這個職位許給了別人,那就另當別論。」

  起初勞勃露出吃驚的神色,但隨即轉為不悅:「假如真是這樣呢?」

  「詹姆‧蘭尼斯特,對吧?」

  勞勃一夾馬肚,朝山瘠下的荒塚馳去,奈德緊隨在旁。國王逕自騎行,兩眼直視前方。「對。」最後他總算開了口,彷彿要用這一個字來結束議題。

  「弒君者。」奈德道。這麼說來,所有的謠言都屬實了。他很清楚自己此刻措辭務必小心謹慎。「他有能力,也不缺勇氣,這毋庸置疑。」他小心翼翼地說,「但是勞勃,他父親是世襲的西境守護,詹姆爵士遲早要繼承父職,東西諸國的大權不應落入同一個人手裡。」他沒把真正想說的話說出來:如此一來王國一半的兵力將會落入蘭尼斯特家族的手中。

  「等敵人出現了再打也不遲,」國王執拗地說,「眼下泰溫公爵好端端地待在凱巖城,我想詹姆還不至於太快繼承職位。奈德,這事兒別跟我爭,說出去的話,覆水難收了。」

  「陛下,請恕我直言不諱。」

  「反正我也阻止不了你。」勞勃咕噥著。他們騎過棕褐長草。

  「你真信任詹姆‧蘭尼斯特?」

  「他是我老婆的孿生弟弟,又是發過誓的御林鐵衛,他的生死榮辱都維繫在我身上。」

  「當年他的生死榮辱不也全維繫在伊裡斯‧坦格利安身上?」奈德不客氣地指出。

  「我有甚麼理由不信任他?我叫他辦的事他沒有一次讓我失望,就連我現在的王位都是靠他的寶劍贏來的咧。」

  正是他的寶劍玷污了你的王位啊,奈德心想,但沒讓自己說出口。「他發誓以性命守護國王,結果卻一劍割了國王的喉嚨。」

  「媽的,總得有人動手吧?」勞勃道,他在一座古老的荒墳邊勒住馬韁。「要是他沒殺掉伊裡斯,那麼不是你殺就是我殺。」

  「我們可不是宣誓效死的御林鐵衛。」奈德道,當下他決定是該讓勞勃聽聽實話的時候了。「陛下,您可還記得三叉戟河之戰?」

  「我頭上的王冠就是在那兒掙來的,怎麼可能忘記?」

  「您在和雷加的決鬥中負了傷,」奈德提醒他,「因此當坦格利安軍潰散後,您將追擊的任務托付於我。雷加的殘兵逃回君臨,我們尾隨而至。伊裡斯和幾千名死士守在紅堡,我本以為城門一定是緊緊關閉。」

  勞勃不耐煩地搖頭接口:「結果你發現我們的人已經佔領了城堡,那又如何?」

  「不是我們的人,」奈德耐著性子,「是蘭尼斯特家的人。當時城垛上飄揚的是蘭尼斯特家族的怒吼雄獅,並非寶冠雄鹿。城池乃是他們靠詭計奪下的。」

  當時戰火已經蔓燒將近一年,大小貴族紛紛投至勞勃旗下,也有不少仍舊忠於坦格利安家族。勢力龐大,世代擔任西境守護的凱巖城蘭尼斯特家族,卻始終遠離戰場,不理會叛黨和保王人士的呼喚。最後,當泰溫‧蘭尼斯特公爵親率一萬兩千精兵出現在君臨城下,表示勤王意圖時,伊裡斯‧坦格利安想必以為自己命不該絕罷。於是瘋狂的國王下了他最後一道瘋狂的命令,大開城門,引獅入室。

  「坦格利安同樣也與詭計為伍,」勞勃道,他的怒氣又漸漸升起。「蘭尼斯特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天要亡坦格利安,他們死不足惜。」

  「你當時並不在場,」奈德語帶苦澀。這個謊言已經伴隨他十四年,至今仍時常在夢中騷擾他。「那場仗毫無榮譽可言。」

  「去你媽的榮譽!」勞勃破口大罵,「坦格利安懂甚麼狗屁榮譽?去你老家墓窖裡問問萊安娜,問她甚麼叫惡龍的榮譽!」

  「三叉戟河一役,你已經為她報了仇。」奈德在國王身旁停下馬。奈德,答應我,當年,她死前如此低語。

  「卻不能讓她起死回生,」勞勃別轉頭去,望向灰暗的遠方。「諸神都該死,我只求得到你妹妹,他們卻硬塞給我一頂狗屁王冠……贏得戰爭又如何?我只要她平平安安……重回我的懷抱,一切都和原本一樣。奈德,我問你,當國王有甚麼好?管你是國王還是放牛郎,諸神不都一樣嘲弄你麼?」

  「陛下,我沒法替神靈回答您的問題……我只知道當我騎馬進入紅堡大廳時,」奈德道,「伊裡斯倒臥血泊,牆上龍骨冷冷地看著他。四處都是蘭尼斯特的手下,詹姆穿著亮金戰甲,外罩御林鐵衛的白披風,還有金色的寶劍,那景象直到現在還歷歷在目。他坐在鐵王座上,高聳於眾武士之中,獅頭面罩下,威風凜凜,好不意氣風發!」

  「這是眾人皆知的事嘛!」國王抱怨。

  「當時我人在馬上,騎進正殿,穿過一排排巨龍顱骨,我有種感覺,彷彿他們正看著我。最後我停在王座之前,抬頭望他。他把黃金寶劍橫陳於大腿之上,國王的血從劍尖不斷滴落。這時我的人也湧進大廳,蘭尼斯特的部隊則不斷後退。我半個字也沒說,只靜靜地盯著他坐在王位上的模樣,耐心等待。最後他笑著站起來,摘下頭盔對我說:『史塔克,可別瞎擔心喲,我只是先幫咱們勞勃暖暖位子罷了。不過這把椅子恐怕坐起來不大舒服哪!』」

  國王仰頭大笑,笑聲驚起棲息在附近棕褐長草叢裡的烏鴉群,它們嘎嘎驚叫,振翅騰空。「只因為蘭尼斯特那小子在我的王位上坐了幾分鐘,你就叫我別信任他?」他再度放聲狂笑,「得了罷,奈德,詹姆當年才十七歲,還是個大孩子。」

  「不管他是孩子還是成人,都無權坐上王位。」

  「或許他累了,」勞勃幫他開脫:「殺國王可不是件輕鬆差事,那該死的大廳裡又沒別的地方擺屁股。其實,他說的一點不錯,不管從哪方面來看,那都是張既猙獰又不舒服的椅子。」國王搖搖頭,「好了,如今我知道詹姆不為人知的惡行了,以後就忘了此事。奈德,我對管理國政和機心巧詐實在反胃透頂,全是些跟數銅板沒兩樣的無聊事。來,咱們來好好騎上一段,你從前可是很會騎馬的,咱們再嘗嘗大風在髮梢奔馳的爽勁兒。」說完他再度策馬前驅,揚長而去,越過墳塚,馬蹄在身後濺起如雨泥花。

  奈德並未立即跟上。他已經費盡唇舌,此刻只覺得心中充滿無邊的無助感。他不止一次地質疑自己到底在做甚麼,走這一遭又究竟所為何事。他不是瓊恩‧艾林,無法約束國王的野性,教導他以智慧。勞勃終究會任性而為,一如既往,奈德不論好說歹說都改變不了事實。他的歸宿是臨冬城,是哀傷的凱特琳,是他的愛子布蘭啊。

  但凡事畢竟不可能盡如人意。艾德‧史塔克心意已決,便一踢馬肚,朝國王奔去。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3-7-26 12:41
Ⅰ 權力的遊戲 Chapter14 提利昂

  北境漫漫,一望無涯。

  提利昂‧蘭尼斯特雖然熟讀地圖,但經過兩周以來的一徑北行,他深切體會到地圖上說的是一回事,實際上卻另有蹊蹺。

  他們和國王的隊伍於同一天離開臨冬城,冒著細雪,穿過那一片人聲馬嘶、馬車嘎吱和王后輪宮的呻吟。國王大道緊鄰著主堡和城下市鎮。國王的旗幟與車隊,騎士和自由騎手就在該處轉向南行,提利昂則與班揚‧史塔克和瓊恩叔侄二人往北走。

  在那之後,天氣越趨淒冷,四周更顯沉寂。

  國王大道逐漸變成一條比森林小路大不了多少的小徑。道路西邊是崎嶇的灰巖丘陵,矮丘頂高聳著一座座守望台。東邊則地勢低緩,平坦曠野無限伸展,直至極目盡頭。石橋跨越洶湧的狹窄激流,農場圍繞石牆木樑的聚落。路上來往頗為頻繁,日落後極易找到歇腳旅店。

  然而好景不長,離開臨冬城三日之後,農田退去,只見茂密深林,國王大道也越來越人跡罕至。丘陵則日益陡峭,到了第五天,已經成了山脈,宛如肩負陳雪和陡峭巖峰的灰藍巨人。當北風吹起,長長的冰針像旗幟一般從高聳的峰巒間飛濺而下。

  山在西方,路往東北,蜿蜒穿過樹林。班揚‧史塔克稱這座滿是橡樹、常青樹和黑荊棘,看起來比提利昂所見過任何林子都要古老的森林為「狼林」,每到夜晚,森林裡也確實傳來遠方狼群此起彼落的嚎叫,有時離他們還不甚遠。雪諾的白子冰原狼聽到便會豎起耳朵,卻從不應和。提利昂總覺得那只東西有種令人極端不安的感覺。

  扣除小狼不算,他們一行八人。首先提利昂依照蘭尼斯特家的排場,帶了兩個隨從。班揚‧史塔克則只帶著他的私生子侄兒,還有守夜人部隊的一些牲口。但當他們在狼林邊緣一棟木造莊園過夜時,又有一位叫尤倫的黑衣弟兄加入他們。這個尤倫駝著背,模樣頗為陰狠,五官都躲在他那跟制服一般黑的鬍子後面,但不難看出他是條漢子。他帶了兩個來自五指半島,衣著破爛的農家子弟。「強姦犯。」尤倫冷冷地看著他們說。提利昂頓時領悟,長城上的日子雖然艱苦,但總比閹刑好得多。

  五個男人,三個孩子,一隻冰原狼,二十匹馬,還有一籠魯溫學士托班揚‧史塔克捎帶的大烏鴉,這樣的一支隊伍,想必是幅相當怪異的景象。

  提利昂注意到瓊恩‧雪諾一路不住打量尤倫和他那兩名陰鬱夥伴,臉上掛著古怪的表情,似乎有些困惱。尤倫不僅駝背,而且渾身酸臭,鬚髮油膩,虱蚤叢生又衣衫破爛,遍佈補丁且甚少清洗。他的兩名手下味道更難聞,人則既愚蠢又殘忍。

  看來那孩子誤以為守夜人軍團裡全是他叔叔這種人了。倘若他真這麼想,那麼尤倫一幫人對他可算是個錯愕的覺醒。提利昂為那孩子難過,他選擇的是一條艱難的道路……或者應該說,別人為他選擇了這條艱難的道路。

  他對孩子的叔叔可沒這般好感。班揚‧史塔克似乎和他哥哥一樣討厭蘭尼斯特家的人,先前當提利昂表示想要同行時,他的反應相當不悅:「蘭尼斯特,我話說在前頭,長城沒旅館可住的。」他高高在上地盯著他。

  「你總有辦法安頓我罷,」提利昂答道,「你也看到了,我個子很小。」

  當然,沒人敢對王后的弟弟說不,所以事情就算這麼定了,但班揚依舊很不高興。「我保證你不會喜歡這趟旅程。」他很不客氣地回敬,而自隊伍出發以來,他也果真盡其所能讓此話成真。

  提利昂倒是在御寒皮衣上扳回一城,原本史塔克故作慇勤地獻上一件滿溢腥羶,老舊破爛的熊皮,以表現守夜人的濟弱扶貧,顯然希望他會礙於禮數婉拒,但提利昂微笑著收下。離開臨冬城的時候,他帶上了所有最暖和的衣服,隨即卻發現根本不夠。這裡真是冷得嚇人,而且氣溫還在不斷下降。夜裡的溫度早已降至冰點以下,每當朔風吹起,便如尖刀般割進他最暖和的羊皮衣。想必史塔克此時正為自己一時興起的騎士精神後悔吧。也許他會從中學到教訓:蘭尼斯特家人來者不拒,管他甚麼禮數,只要別人給,我就敢拿。

  越往北行,愈加深入狼林的幽暗國度,農莊田舍便更見疏落,終至人跡絕響,驟然遺世獨立。

  無論紮營拔營,提利昂都幫不上忙。他個子太小,蹣跚跛行只會礙手礙腳。於是他便趁史塔克和尤倫等人搭建帳篷居所,照料馬匹,生火取暖之際,裹緊皮衣,揣著酒袋,蹣跚到一邊獨自讀書,這成了他的習慣。

  旅行的第十八天,他帶著從凱巖城一路攜來北方,盛夏群島釀產的珍貴琥珀甜酒,以及相關龍族佚聞事跡的書——這幾冊珍貴的典籍乃是提利昂求得艾德‧史塔克公爵允許,從臨冬城的圖書館拿的——獨自走開。

  他走到營地的喧囂之外,激流奔湧、水冷如冰的溪邊覓得一方寧靜。一株形體怪誕的老橡樹恰好為他遮擋寒風。提利昂背靠樹幹,扯緊皮毛,啜了一口酒後讀起關於龍骨的敘述。龍骨含鐵量高,故呈黑色,書上如是說,龍骨堅硬如鐵,然材質極輕且有韌性,自然亦不怕火。無怪乎多斯拉克人視龍骨弓為稀世珍寶,配上龍骨弓,射手可以輕易超越木製弓箭的射程。

  提利昂對龍有種病態的迷戀。當年他初次造訪君臨,參加姐姐和勞勃‧拜拉席恩的婚禮時,就打定主意一定要瞧瞧那些懸掛在坦格利安王座廳牆上的龍頭。雖然勞勃國王早已把龍頭換成了旗幟和壁氈,提利昂仍不死心,最後總算在陰濕的地窖內找到了它們的收藏處所。

  他本以為龍頭必定令人歎為觀止,甚至叫人望而生畏,卻怎麼也想不到它們竟會是如此美麗的東西。它們的的確確美得讓人目瞪口呆。黑如瑪瑙,光滑潔亮,在他的火把映照下彷彿會閃閃發光。他察覺到它們喜歡火,因而特地把火把插進其中一個較大的龍嘴裡,果真火光大盛,影子在他身後的牆上大肆舞躍。龍牙宛如一柄柄黑鑽石製成的長彎刀,長年浸滌於熾熱的烈焰裡,火把微焰對它們來說根本算不了甚麼。當他抽身離去時,他發誓那頭巨獸空洞的眼窩是目送著自己離開的。

  巨龍頭骨一共十九個,最老的壽命已經超過三千年,最幼小的也有一個半世紀那麼久。幼龍的頭骨也是最小的,那兩個畸形怪狀,比獵犬的頭骨大不了多少,它們是龍石島上所孵化的最後兩隻龍,是坦格利安家族最後的兩隻,或許也是這世界上最後的兩隻,它們非常短命。

  其他的龍頭則一個比一個大,最大的三頭便是歌謠和傳說裡最恐怖的巨獸,即伊耿‧坦格利安和他的妹妹們攻打古代七國時所騎乘的那三頭龍。吟遊詩人為他們都取了神的名字:貝勒裡恩、米拉西斯和瓦格哈爾。提利昂站在他們的血盆大口間,震懾得說不出話來。瓦格哈爾的咽喉之大,大到你可以騎馬進去,當然別想活著出來。米拉西斯體型更加驚人。而最碩大無朋,人稱「黑死神」的貝勒裡恩,則可一口吞下整只野牛,或是傳說中漫遊於伊班港以北冰冷荒原上的長毛象。

  提利昂在陰濕地窖裡佇立良久,盯著貝勒裡恩空洞而巨大的眼窩,試著想像眼前這隻巨獸生前的模樣,想像它開展雙翼,橫掃天際,口吐烈焰的景象,直到火把燃盡。

  他的遠祖凱巖王羅倫,曾與河灣王孟恩聯軍抵抗坦格利安的征服。那是約三百年前的事,當時七大王國真的是各自為政的王國,而非今日大一統國度下的屬地。兩軍合計有六百諸侯,五千騎兵,以及五萬以上的僱傭軍和步兵。據史家記載,「龍王」伊耿的軍力大概只有對手的五分之一,其中多半是從他之前擊敗的敵手軍隊中召募而來,忠誠堪憂。

  兩軍在河灣沿岸的沃野平疇中相遇,在遍地結實纍纍、等待收穫的金黃麥田上交戰。聯軍發動衝鋒,坦格利安軍立時四散潰逃。短短幾分鐘內,史家又如此寫道,連年的征服似乎就要劃上休止符……但這只是伊耿‧坦格利安和他兩個妹妹投入戰局之前的那幾分鐘。

  這是歷史上惟一一次瓦格哈爾、米拉西斯和貝勒裡恩同時出擊,後世的吟遊詩人稱之為「怒火燎原」。

  那天共有將近四千名士兵被燒成灰燼,其中包括河灣王孟恩。羅倫王僥倖逃脫,沒過多久便向坦格利安家族投降稱臣,後來還產下一子,為此提利昂只有感激的份。

  「你讀那麼多書幹嘛?」

  提利昂聞言抬頭,瓊恩‧雪諾正站在幾步以外,好奇地端詳他。他用一根手指夾住正讀的書頁:「看著我,然後告訴我你看到了甚麼?」

  男孩狐疑地看著他說:「你耍甚麼把戲?我看到你啊,提利昂‧蘭尼斯特。」

  提利昂歎道:「雪諾啊,你是個私生子,卻真是夠客氣。你看到的是個侏儒。你幾歲了?十二?」

  「十四。」

  「你才十四歲,我卻一輩子長不到你現在這個高度。我這雙腳又短又畸形,連走路都成問題,騎馬還得配著特殊打造的馬鞍,才不會摔下去。你有興趣瞧瞧的話,這馬鞍是我自己設計的。假如我不用它,就只能騎著孩子的小矮馬。我的手臂還算強壯,但仍舊太短,所以永遠也成不了好戰士。如果我生在普通農家,早被扔在路邊等死,不然就是賣進怪物雜耍團。唉,誰知我偏又生在凱巖城的蘭尼斯特家,怪胎更不受歡迎,只因先前眾人對我萬般期待。你瞧,我爹干了二十年的御前首相,結果我老哥後來竟把國王給宰了,人生就是這樣變幻無常。如今我老姐嫁給了新任國王,而我那脾氣暴躁的外甥呢,有朝一日則會繼任王位,只有我空擔著家族的名譽,總得盡點心力,你說對罷?但是要怎麼做呢?呵,我的腿太短,頭卻太大,總算這腦袋對我還算合適,憑著它我很清楚自己能幹甚麼不能幹甚麼,它就是我的武器。老哥有他的寶劍,勞勃國王有他的戰錘,我則有我的腦袋瓜……不過人若要保持思路清晰銳利,就得多讀書,就好像寶劍需要磨刀石一樣。」提利昂輕敲書皮,「瓊恩‧雪諾,這就是為甚麼我讀個不停囉。」

  男孩靜靜地聽完這番話。他雖然名分上沒有史塔克這個姓,卻有張地地道道史塔克家人的臉:臉長,嚴肅拘謹,喜怒不形於色。不論他母親是誰,想必在他身上沒留下多少自己的特徵。「那你在讀甚麼?」他問。

  「跟龍有關的東西。」提利昂告訴他。

  「讀這有甚麼用?世上已經沒有龍了。」男孩語氣裡帶著少年獨有的確信。

  「人們是這樣說沒錯,」提利昂答道,「很可惜,不是嗎?我在你這年紀的時候,還經常夢想哪天有自己的龍哪。」

  「真的嗎?」男孩難以置信地說。或許他認為提利昂在尋他開心罷。

  「當然是真的了,只要能騎在龍背上,即便是發育不良,畸形扭曲的醜陋小男孩也可以睥睨全世界。」提利昂推開熊皮,站起身來。「以前我常躲在凱巖城深處的地道,燃起火堆,望著熊熊烈焰,一望就是好幾個鐘頭,一邊幻想那是魔龍吐出的烈火。有時候我會幻想我老爸被火燒死,有時候則是我老姐。」瓊恩‧雪諾一臉既害怕又驚奇的表情,提利昂看了哈哈大笑,「小雜種,別用那種眼光看我,我知道你心裡在想甚麼,你也有過這樣的夢吧。」

  「我才沒有,」瓊恩‧雪諾害怕地說,「我不會……。」

  「沒有?從來沒有?」提利昂抬起一邊眉毛,「那想必史塔克一家人待你不薄?想必夫人對你也視如己出囉?還有你那異母兄弟羅柏,向來都跟你很親是罷?為甚麼不呢?他得到臨冬城,你得到的卻是絕境長城。至於你父親大人嘛……他一定也有正當理由,才會把你送去當守夜人……。」

  「不要再說了,」瓊恩‧雪諾臉色陰沉地怒道,「加入守夜人是神聖的使命!」

  提利昂笑笑。「聰明如你,怎會相信這種屁話?守夜人軍團是個專門接收全國各地人渣廢物的垃圾場,我瞧見了你看尤倫和他手下那兩小子的神色,他們就是你的新弟兄,瓊恩‧雪諾,你可還喜歡?一臉死相的農奴、欠債鬼、盜獵者、強姦犯、小偷,還有像你這樣的私生子通通都發配到長城上來,負責防範你奶媽小時候告訴你的各種古靈精怪。往好的方面想嘛,根本就沒有甚麼古靈精怪;可是往壞處想呢,那地方冷得連命根子都要凍掉。不過既然原本就不准你生育後代,我看也沒甚麼關係。」

  「不要說了!」男孩尖叫著前跨一步,雙手握拳,眼看就要掉下淚來。

  提利昂突然很荒謬地有股罪惡感,他也朝前走了一步,想拍拍男孩肩膀安慰他,或是道聲歉。

  那隻狼究竟是從甚麼地方出現的,他自始至終沒有瞧見。前一刻他正朝雪諾走去,下一刻已被迎面撲倒在堅石地上,手中的書飛出老遠。他被撞得喘不過氣來,滿嘴都是泥土血腥和枯枝腐葉。等他掙扎著想起身,背部卻又劇烈地痙攣,一定是摔倒的時候扭了。他氣惱地咬緊牙根,勾著一節樹根,勉強坐住。「幫幫我罷。」他朝男孩伸出手。

  突然,狼又出現在兩人之間,它沒有吼叫——這只該死的東西從不發出半點聲音——只是用那雙燦亮的紅眼打量他,露出滿口尖牙,這就夠嚇人的了。提利昂咕噥一聲縮回地上。「不幫就算了,我就在這裡,等你走了再說。」

  瓊恩‧雪諾搓搓白靈厚重的白毛,卻笑了。「求我,我就幫你。」

  提利昂‧蘭尼斯特只覺體內一股怒氣逐漸醞釀,只好強自按捺。這不是他這輩子頭一次遭人羞辱,肯定也不是最後一次,何況這次還是他自討苦吃。「瓊恩,如果你肯出手相助,我將非常感激。」他溫和地說。

  「白靈,坐下。」男孩命令,冰原狼聽罷蹲坐下來,那對紅眼卻始終不曾離開提利昂。瓊恩繞到他身後,把手伸到他腋下,輕鬆地扶他起來,然後撿書遞給他。

  「剛才它為甚麼攻擊我?」提利昂問,他斜眼瞟了冰原狼一眼,用手背揩了揩嘴裡的血污和泥巴。

  「說不定他以為你就是古靈精怪喲。」

  提利昂瞪了他一眼,接著放聲大笑,那是一股他全然沒有預期的原始笑意。「噢,諸神在上,」他笑得差點岔了氣,不住搖頭,「我想我看起來確實蠻像的嘛!那要是他遇上真的古靈精怪會有何反應啊?」

  「你不會想知道的。」瓊恩拾起酒袋,交還提利昂。

  提利昂拉開塞子,側著頭喝了一大口,葡萄酒宛如一泓冷火,流過他的喉嚨,溫暖他的脾胃。他把皮囊傳給瓊恩‧雪諾。「你來點?」

  男孩接過酒袋,謹慎地啜了一口。「剛才你說的那些關於守夜人的事,」喝完之後他問,「都是真的?」

  提利昂點點頭。

  瓊恩‧雪諾神情肅穆地抿抿嘴。「那我就既來之則安之。」

  提利昂朝他嘿嘿一笑。「私生子,真有你的。大部分的人寧可否認事實,也不願面對真相。」

  「那是大部分的人,」男孩道,「但不是你。」

  「你說得對,」提利昂同意,「不是我。現在我連龍都很少去想了,這世上沒有龍了。」他撿起掉落在地的熊皮。「走,我們還是趁你叔叔沒出來找人之前回營去罷。」

  回營的路雖然不長,但地面崎嶇不平,等到趕回營區,他的雙腿已經抽筋得厲害。瓊恩‧雪諾伸手準備幫他跨越一叢糾結繁密的樹根,但提利昂卻揮手拒絕了。他要自己走自己的路,一如他這一生。營地是一副令人欣喜的景象:人們圍著一座早已廢棄的莊捨傾頹的牆壁,搭起擋風的遮蔽,馬兒都已餵飽,營火也生起來了,尤倫坐在一塊石頭上剝松鼠的皮。濃湯的香味溢滿提利昂的鼻腔。他一跛一拐地拖著腳,走到正在攪拌熱湯的僕人莫裡斯身旁。莫裡斯一言不發地把長柄杓遞給他,提利昂嘗了一口後交回去。「再多加點胡椒。」他說。

  班揚‧史塔克從他和侄子共用的帳篷裡冒出來:「瓊恩,你總算回來了。媽的,別一個人到處亂跑,我還以為你給異鬼抓走了。」

  「他是被古靈精怪抓走的。」提利昂笑著告訴他,瓊恩‧雪諾也微微一笑。史塔克困惑地朝尤倫望去,那老頭只聳聳肩,咕噥了一聲,便又低頭專心剝皮。

  那只松鼠為肉湯添了點美味,當晚他們就圍坐在營火邊,配著黑麵包和硬乳酪吃。提利昂讓大家分享他的美酒,直喝到連尤倫都滿臉通紅。接著,大伙便一個個起身回帳篷去睡了,只剩下抽到頭班守夜的瓊恩‧雪諾。

  提利昂照例是最後去睡的人,當踏進手下為他搭建的營房時,他停下腳步,轉頭回望。只見男孩站在營火邊,面色堅毅凝重,深深望進跳躍的熊熊火焰。

  提利昂‧蘭尼斯特哀傷地笑了笑,返身進入營帳就寢。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3-7-26 12:41
Ⅰ 權力的遊戲 Chapter15 凱特琳

  奈德和兩個女兒離開後的第十八天夜裡,魯溫學士帶著一盞寫字燈和賬本,來到布蘭的病房求見。「夫人,我們該清點賬目了,」他說,「這樣您才知道這次招待王室的開銷。」

  凱特琳望著病榻上的布蘭,撥開他額間細發,忽然察覺到他的頭髮長得好長,她得盡快找時間幫他修剪。「魯溫師傅,用不著給我看賬目,」她告訴他,視線始終離不開布蘭。「我知道宴客的支出有多嚇人。把賬本拿走罷。」

  「夫人,國王的手下食量很大,我們得趕緊補充城裡的存糧,以免……」

  她打斷他:「我說過,把賬本拿走。這些事交給總管去處理。」

  「我們沒有總管了,」魯溫學士提醒她。他就像只灰鼠,她心想,咬住了就不肯罷休。「普爾隨同老爺南下去了君臨,以管理艾德大人的家務事。」

  凱特琳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噢,對,我想起來了。」布蘭看起來好蒼白,她暗自思索不知能否把病床移到窗邊,好讓他曬點早晨的太陽。

  魯溫學士把油燈安置在門邊的壁龕裡,胡亂捻著燈芯。「夫人,還有好些職務要請您立刻決定。除總管外,我們需要一名新的守衛隊長,以替代喬裡的位子,還有新的馬房總管——」

  她的雙眼倏地轉去,緊緊盯住他。「馬房總管?」她的聲音如鞭子破空。

  老學士顯然被嚇了一跳。「是的,夫人,胡倫也和艾德大人一起南下,所以——」

  「魯溫,我兒子支離破碎地躺在這裡等死,你卻要跟我討論一個管馬的傢伙?你覺得我在乎馬廄裡發生了甚麼事嗎?你覺得那邊發生的事和我沾得上一點邊嗎?如果殺光全城的馬可以讓布蘭睜開眼睛,我會很樂意地親自動手,你聽懂了沒有?聽懂了沒有?」

  他低下頭。「夫人,我聽得懂,但是這些職位等不——」

  「我來安排。」羅柏道。

  凱特琳沒聽見羅柏的腳步聲,但抬頭就發現他站在過道裡,定定地看著她。她想起自己剛才大呼小叫的舉動,臉倏地一紅,為自己羞恥。我究竟是怎麼了?她只覺得好累,頭一整天痛個沒完。

  魯溫師傅看看凱特琳,又看看她兒子。「我已經列好一份合適人選的名單。」他邊說邊從袖子裡掏出一張紙交給羅柏。

  她的兒子掃了一眼清單上的名字。凱特琳這才發現他剛從外面回來,兩頰給凍得紅撲撲,頭髮也被風吹得亂七八糟。「都是很好的人選,」他說:「我們明天再來談談這事。」他把名單交還魯溫學士。

  「好的,大人。」那張紙立刻消失在他袖子裡。

  「你先退下吧。」羅柏道。魯溫學士頷首離去,羅柏關上門,轉身面對她。她看到他身上還配了把劍。「母親,你這又是何苦呢?」

  凱特琳一直都覺得羅柏長得最像她。他和布蘭、瑞肯、珊莎一樣,生有一副徒利家的漂亮顏色——棗紅頭髮、碧藍眼瞳,如今她再一次在他臉上讀了艾德‧史塔克的神色,一種屬於北方的堅毅冷峻。「我怎麼了?」她困惑地應道,「你怎麼能問這種話?你以為我在做甚麼,我在照顧你弟弟,我在照顧布蘭哪。」

  「這哪叫照顧?自布蘭受傷以來,你就沒踏出這房間半步,連父親和妹妹他們南下的時候,你也沒到城門口去送行。」

  「我在這房裡跟他們道了別,還在窗邊目送他們離去。」當時她苦苦哀求奈德別走,尤其在發生了這種慘劇之後。難道他看不出來現在一切都改變了嗎?結果卻徒勞無功,他說他別無選擇,而他的選擇就是南下。「我不能丟下他,哪怕一刻也不行,他隨時可能嚥下最後一口氣。我得守著他,以免……以免……」她握起愛子了無生氣的手掌,把他的手指滑過自己的指間。他實在好脆弱好消瘦,手裡半點力氣也沒有,好在透過他的皮膚,仍舊能感覺生命的溫暖。

  羅柏的語氣和緩下來:「母親,他不會死的,魯溫師傅說危險期已經過了。」

  「那要是魯溫師傅錯了呢?要是布蘭需要我時我卻不在呢?」

  「需要你的人是瑞肯,」羅柏語鋒轉厲,「他才三歲,還根本搞不清事態。他只以為大家都不要他了,所以成天跟著我,抱著我大腿又哭又鬧,我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說到這裡他突然停了下來,像他小時候習慣的那樣咬咬下嘴唇。「媽,我也需要你啊。我很努力在嘗試,可我……我一個人做不來啊!」隨著這突如其來的情緒激動,他的聲音陡地沙啞,凱特琳這才想起他不過十四歲。她好想站起來去抱抱他,但布蘭仍舊握著她的手,她沒法動彈。

  高塔之外傳來一聲狼嚎,凱特琳不禁渾身顫抖。

  「是布蘭的狼。」羅柏打開窗,讓晚風灌進窒悶的高塔斗室。狼嚎聲越來越大,那是一種冷徹心肺的孤絕之音,充滿憂鬱和絕望。

  「別開窗,」她告訴他,「讓布蘭暖和點。」

  「他需要聽聽小狼的叫聲。」羅柏道。在臨冬城的某處,又有一隻狼加入到長嚎的陣容,之後又是一隻,這次離高塔比較近。「是毛毛狗和灰風。」在高低起伏,抑揚頓挫的狼嚎聲中,羅柏說:「仔細聽,你可以分辨出他們。」

  凱特琳卻仍舊顫抖不已,這不僅因為悲傷,因為寒冷,還因為冰原狼的叫聲。夜復一夜,日復一日,狼嚎、凜風和灰暗空寂的城堡,漫無邊際地延續,恆常不變,而她的愛子卻倒臥病榻,這是她最甜美的孩子,那個愛笑,愛爬,愛做騎士夢的布蘭,如今全成了過眼雲煙,只怕此生再也聽不到他的笑聲。思及此處,她泣不成聲,不顧一切地自他掌中抽出雙手,摀住耳朵,不願再聽外面那駭人的狼嚎。「叫他們別叫了!」她喊,「我受不了,叫他們別叫了,別叫了,就算殺了他們也沒關係,只要他們別叫就好!」

  她不記得自己何時跌倒在地,但她確實在地上,羅柏扶她起身,用強壯的雙臂環住她。「母親,您別怕,他們絕對不會傷害布蘭。」他攙她走到病房角落她的狹窄小床邊。「閉上眼睛,」他溫柔地說,「好好休息。魯溫師傅跟我說打布蘭出事以來您幾乎沒闔過眼。」

  「我怎麼能休息?」她啜泣,「諸神開眼,羅柏,我不能休息,萬一他在我熟睡時過去了,萬一……萬一……」窗外狼嚎依舊。她高聲尖叫,再度捂緊耳朵。「噢,天哪,天哪,關上窗子罷!」

  「如果你答應我先睡一會兒,我就關。」羅柏走到窗邊,就在他伸手去拉的時候,冰原狼的悲鳴中又添加了一種新的聲音。「是狗叫,」他專心傾聽,「全城的狗都跟著叫起來了,它們以前不會這樣的……」凱特琳聽見他的呼吸哽在喉嚨,便抬起頭,只見燈光下他面容慘白。「失火了。」他喃喃道。

  失火了,她的第一反應是,救救布蘭!「快幫幫我,」她催促,「快幫我把布蘭抱起來。」

  可羅柏好像根本沒聽見。「藏書塔失火了。」他說。

  透過敞開的窗戶,凱特琳看見閃曳的紅色亮光。她如釋重負,布蘭安全了,藏書塔位於城廓之外,火勢無論如何沒有蔓延到這裡的可能。「感謝老天。」她低聲輕語。

  羅柏看她的眼神彷彿將她當成了瘋子,「母親,請您留在這裡,火勢撲滅之後我就回來。」說完他便跑了出去。她聽見他朝門外守衛發號施令,隨後他們三步並作兩步急奔下樓。

  外面廣場上傳來「失火了!」的吶喊、尖叫、奔跑的腳步聲、受驚的馬兒嘶鳴以及驚狂的狗吠。在陣陣不和諧的聲響中,她突然發現聽不見狼嚎了,不知怎地,冰原狼都安靜了下來。

  凱特琳走向窗邊,心中朝著至高七神默默禱告,以示感激之情。隔著城廓,只見長長的火舌自藏書高塔窗間吐射而出。她望著濃煙直衝雲霄,不禁暗自為陷身火海的珍本古籍而惋惜,它們可都是史塔克家族歷經多少世代辛苦累積的精華哪。然後她關上了窗。

  轉過身,她才發現屋裡多了一名男子。

  「你不該在這兒,」他陰沉地嘀咕,「這裡不該有人。」

  他穿著一身髒污的褐色衣服,個頭很小,渾身散發出馬臊味。凱特琳對在馬廄工作的僕人瞭如指掌,卻對眼前來人毫無印象。他骨瘦如柴,生了一頭軟塌的金黃色頭髮,暗淡的雙眼凹陷在皮包骨的臉上,手裡握著一把匕首。

  凱特琳望望那把刀,再看看布蘭。「不。」她說。話卡在喉嚨裡出不來,傳出的只剩最微弱的低語。

  想必他還是聽到了。「這是為他好。」他說,「反正他跟死人也沒兩樣。」

  「不,」凱特琳找回了聲音,說話大聲起來。「不行,不准你這麼做!」她箭步奔向窗邊想大聲呼救,但對方的動作快得驚人,他飛快地伸出一隻手摀住她的嘴巴,將她的頭往後扯,利刃隨即架上她的咽喉。他全身臭氣熏天,她簡直快要窒息。

  她雙手齊伸握住匕首,死命將之扯離喉嚨。耳邊傳來他的咒罵,雖然指間鮮血淋漓,她卻依舊不肯放手。摀住她嘴巴的手鉗制得更緊,使她呼吸困難。凱特琳猛力扭頭,在上下齒縫間找到他的手,狠狠地咬將下去。男人痛苦地悶哼一聲,她又咬緊牙關用力撕扯,迫使他陡地鬆開手。她滿嘴都是血腥,深深吸了口氣,然後厲聲尖叫起來。男子見狀,忙一把攫住她的頭髮,使勁一推,她踉蹌跌步,倒在地上。他站在她身邊大聲喘息,顫抖不已,右手仍緊握著那把匕首,刃鋒上全是血。「你不該在這兒。」他笨拙地重複這句話。

  這時,凱特琳看見一道黑影從他身後的門口溜了進來,低低地吼了一聲,算不上咆哮,只能說是充滿威脅的低語。但他應該還是聽見了,因為當狼飛身躍起朝他撲去時,他正準備轉身。人和狼同時撲翻在地,臥倒在凱特琳跌落的地方。狼張口便咬,男人的慘叫持續還不到一秒,狼便一扭頭,擰下他半個喉嚨。

  鮮血有如一陣溫熱的雨濺灑在她臉上。

  狼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瞧,嘴巴腥紅,濕漉漉的,眼瞳在暗室裡閃著熠熠金光。她恍然大悟,這是布蘭的狼,當然是了。「謝謝你。」凱特琳輕聲說,她的聲音微弱而細小。她舉起手,卻止不住顫抖。小狼輕步走近,聞聞她的手指頭,然後用他粗糙但溫潤的舌頭舔了舔指間的鮮血。舔淨之後,他靜靜地轉身躍上布蘭的病床,在他身邊躺下。凱特琳歇斯底里地笑了起來。

  後來當羅柏、魯溫學士和羅德利克爵士帶著臨冬城半數以上的衛士衝進房裡時,他們所見到的就是這番景象。當笑聲終於止息,他們把她包裹在溫暖的毛毯裡,帶回主堡臥室。老奶媽為她褪去衣物,攙扶她洗了個滾燙的熱水澡,並用軟布揩去她身上血污。之後魯溫師傅幫她包紮傷口。她指間的刀傷極深,幾可見骨,頭皮也因剛才粗暴拉扯掉幾撮頭髮而汨汨流血。老師傅告訴她疼痛才剛開始,要她喝下罌粟花奶以安眠入夢。

  最後她總算閉眼沉沉睡去。

  再睜眼時,他們告訴她,已經過了四天。凱特琳點頭坐起,想起布蘭墜樓至今發生的所有事情,充斥血光和悲傷,猶如驚夢一場,但手上的傷痕卻告訴她一切都是千真萬確。她手腳發軟,頭重腳輕,思緒卻出奇地明晰果決,如釋重負。

  「我要吃點麵包和蜂蜜,」她吩咐僕人,「順便通知魯溫師傅,說我的傷該換藥了。」他們驚奇地看著她,連忙照吩咐行事。

  凱特琳憶起自己這些日子來的模樣,只覺羞愧無比。她辜負了大家的期望,辜負了她的孩子、她的丈夫和她的家族聲望。同樣的事絕不會發生第二次。她要讓北方人見識見識奔流城的徒利家人有多麼堅強。

  食物還沒送上,羅柏率先趕到。隨行的還有羅德利克‧凱索和她丈夫的養子席恩‧葛雷喬伊,以及肌肉發達,留了一撮棕褐色方正鬍子的哈里斯‧莫蘭。羅柏說他是新上任的侍衛隊長。她見到兒子披革裹甲,腰間還佩了劍。

  「他到底是誰?」她詢問他們。

  「沒人知道這傢伙的名字。」哈里斯‧莫蘭告訴她。「夫人,他根本不是咱臨冬城的人,只是前幾個星期有人看到他在城堡附近出沒。」

  「想必是國王的手下,」她說,「或是蘭尼斯特家的走狗。他很可能在別人離開後躲了起來。」

  「很有可能,」哈爾道,「前陣子臨冬城裡到處都是外地人,誰也說不准他的來歷。」

  「他躲在馬廄,」葛雷喬伊說,「從他身上就能聞出來。」

  「那怎麼沒人發現?」她口氣尖銳地問。

  哈里斯‧莫蘭滿臉通紅。「除去艾德老爺帶去南方的馬和咱們送給守夜人的,馬廄裡沒剩下幾匹。要躲開馬僮本也不是甚麼難事。或許阿多見著了他,聽人說那孩子最近怪怪的,不過他那樣單純的人……」哈爾搖搖頭。

  「我們找到了他睡覺的地方,」羅柏插進來,「他在稻草堆下藏了個皮袋,裡面有九十枚銀鹿。」

  「這麼說來我兒的性命還挺值錢。」凱特琳苦澀地說。

  哈里斯‧莫蘭困惑地看看她。「夫人,恕我冒昧,您的意思是這廝打的是公子的主意?」

  葛雷喬伊一臉狐疑。「這太瘋狂了。」

  「他正是衝著布蘭來的,」凱特琳道,「他從頭到尾念個不停,說我不該在這兒。顯然他放火引燃藏書塔,以為我會帶著所有的衛士衝出去救火。假如不是我傷心得亂了方寸,恐怕他就已經得逞。」

  「可幹嘛對布蘭下手呢?」羅柏道,「諸神在上,他不過是個弱小的孩子,病體單薄,沉睡不醒……」

  凱特琳尖銳地看了她長子一眼。「羅柏,若你想統治北方,就得學著去思考這種問題。你自己想想自己的問題,為甚麼有人要對一個熟睡的孩子下手?」

  他還未及回答,僕人便送上了熱騰騰的餐點:有熱麵包、奶油、蜂蜜和黑梅果醬,培根和白煮蛋,還有乳酪與一壺薄荷茶,比她要求的豐盛許多。接著魯溫師傅也進來了。

  「師傅,我兒怎麼樣了?」凱特琳望望眼前的豐盛食物,卻毫無胃口。

  魯溫學士低頭:「夫人,病情沒有變化。」

  這正是她原本預期的答案,不多也不少。她的手傷隱隱作痛,彷彿利刃仍存,越割越深。她遣走僕人,回頭看著羅柏。「你有答案了嗎?」

  「因為他害怕布蘭會醒來,」羅柏道,「害怕他醒來後會說的話或會做的事,害怕他所知道的情況。」

  凱特琳替他驕傲。「很好。」她轉向新任侍衛隊長。「所謂有一就有二,我們得好好保護布蘭。」

  「夫人,您要多少守衛?」哈爾1問。

  「如今艾德大人不在,我兒就是臨冬城主。」她告訴他。

  羅柏昂首道:「派一個人守在房裡,一個守在門外,不分晝夜,下面樓梯口再派兩個。未經我或我母親的許可,誰也不准接近布蘭。」

  「是的,大人。」

  「現在就去辦。」凱特琳提議。

  「讓他的狼也待在房裡陪他。」羅柏又補了一句。

  「對,」凱特琳說,然後又重複了一遍,「這樣很好。」

  哈里斯‧莫蘭點頭行禮後離開房間。

  「史塔剋夫人,」侍衛隊長離開後,羅德利克爵士問,「您有否注意到刺客行兇用的匕首?」

  「當時我無暇細看,不過它的鋒利我可以確定。」凱特琳苦笑著回答。「為何問這個?」

  「刺客死時手裡還握著那把匕首,我覺得以他的身份地位不足以使用這麼精良的武器,所以花了很長的時間仔細研究。刀刃乃是瓦雷利亞鋼打造,刀柄的材質則是龍骨。這樣的武器不可能出現在他手中,一定是有人交給他的。」

  凱特琳頷首沉吟。「羅柏,把門關上。」

  他眼神怪異地看了看她,隨即照辦。

  「當下我要告訴你們的事,絕對不許外傳。」她對他們說,「我的懷疑只要有任何一部份屬實,那麼奈德和我的女兒們便是身陷險境,消息一旦走漏很可能就會要他們的命。因此我需要你們宣誓守密。」

  「艾德大人待我恩如生父,」葛雷喬伊道,「我誓不洩漏今日所聞。」

  「我發誓守密。」魯溫學士說。

  「夫人,我也是。」羅德利克爵士應道。

  她望望兒子。「羅柏,你呢?」

  他點點頭。

  「我妹妹萊莎認為她丈夫,也就是前任御前首相瓊恩‧艾林,是被蘭尼斯特家所謀殺。」凱特琳對他們說,「我又想起布蘭墜樓當天,詹姆‧蘭尼斯特並未參加國王的狩獵活動,而是留在城內。」滿室死寂。「所以我認定布蘭並非失足墜樓,」她平靜地說完。「而是被拋下去的。」

  震懾清楚地寫在眾人臉上。「夫人,這真是聳人聽聞,」羅德利克‧凱索道,「就算『弒君者』,恐怕也做不出這種殘害無辜幼兒的事。」

  「哦,是嗎?」席恩‧葛雷喬伊反問,「我卻很懷疑。」

  「以蘭尼斯特家的野心和傲慢,沒有甚麼是他們做不出來的。」凱特琳答道。

  「布蘭那孩子以前從沒出過事,」魯溫學士沉吟,「臨冬城的一磚一瓦他全都瞭如指掌。」

  「天殺的,」羅柏咒道,他年輕的臉龐蒙上了憤怒的陰影。「這要是真的,他遲早會付出代價。」他抽出佩劍,舉在空中揮舞。「我要親手宰了他!」

  羅德利克爵士怒道:「把劍收起來!蘭尼斯特遠在幾百里之外,你這蠢小子。我告誡過你多少次了?除非迫不得已,否則絕不要拔劍!」

  羅柏羞愧地照辦,剎那間又顯得孩子氣。凱特琳對羅德利克爵士說:「看來我兒已經開始佩戴武器。」

  老教頭回答:「我覺得是時候了。」

  羅柏緊張地望著她。「早該如此。」她說,「臨冬城可能很快就要進入緊急戒備,屆時木劍是派不上用場的。」

  席恩‧葛雷喬伊把手放在自己劍柄上:「夫人,倘若真有戰事,我們家族聽任差遣。」

  魯溫學士拉拉頸間被金屬項鏈磨傷的地方。「我們現在一切都只能猜測。被控謀殺的不是別人,正是當今王后的親弟弟,這事萬不能傳到她的耳中。除非我們握有證據,否則不可輕舉妄動。」

  「匕首就是證據,」羅德利克爵士道,「如此精巧的名刀一定有人見過。」

  凱特琳明白,若要發掘事實真相,惟有一處可去。「有人必須到君臨走一趟。」

  「我去。」羅柏道。

  「不行,」她告訴他,「你要留在這裡。無論如何,臨冬城都要有史塔克家的人當家。」她看看滿臉白鬚的羅德利克爵士,又看看一身灰袍的魯溫學士,再看看年輕精瘦卻衝動莽撞的葛雷喬伊,派誰去好呢?誰最值得信賴?她心裡已有了答案。凱特琳掙扎著推開毛毯,只覺裹著繃帶的手指僵硬如同磐石,她爬下床。「我親自去。」

  「夫人,」魯溫學士道,「這樣好嗎?蘭尼斯特家的人一定會對你的出現起疑。」

  「布蘭怎麼辦?」羅柏問。這可憐的孩子已困惑得亂了方寸。「你總不能丟下他不管吧?」

  「能為他做的我都做了,」她伸出受傷的手放在他臂膀上。「他的性命就交給天上諸神和魯溫師傅。你不也提醒過我嗎?羅柏,我還有其他的孩子需要考慮。」

  「夫人,您需要人馬護送。」席恩道。

  「我叫哈爾帶一隊守衛隨你去。」羅柏說。

  「不,」凱特琳說,「大隊人馬只會惹來不必要的注意。我不希望讓蘭尼斯特家知道我南下的消息。」

  羅德利克爵士辯道:「夫人,那麼起碼讓我跟您一道去。國王大道很危險,您一個女人家不方便。」

  「我不打算走國王大道。」凱特琳回答。她思量半晌,接著點頭表示確定。「兩人騎馬的話,速度並不比單人慢,卻比大隊車輛和輪宮快上許多。羅德利克爵士,歡迎你和我同行。我們沿白刃河朝海邊走,然後在白港僱船走水路。假如馬匹迅速,海風順暢,我們便可趕在奈德和蘭尼斯特家的人之前抵達君臨。」到時候,她心裡暗想,我們走著瞧。

  ※※※※※※

  1哈爾是哈里斯的小名。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3-7-26 12:41
Ⅰ 權力的遊戲 Chapter16 珊莎

  早餐的時候,茉丹修女告訴珊莎,艾德‧史塔克大人天亮前就離了營。「國王找他去的,我想肯定又是去外面打獵。聽說這附近還有野牛出沒哪。」

  「我從沒見過野牛。」珊莎餵了塊培根給餐桌底下的淑女,冰原狼像王后般優雅地從她手上銜過去。

  茉丹修女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好人家的小姐不在用餐時餵狗的。」她掰開一塊蜂窩,讓蜜滴到麵包上。

  「她才不是狗呢,她是冰原狼。」珊莎糾正。淑女伸出粗糙的舌頭舔了舔她的手指。「反正父親大人說小狼可以陪我們作伴。」

  修女看來很不服氣。「珊莎,你是個好女孩,但只要一說到那只野東西,你就倔得跟你妹妹艾莉亞一個樣。」她皺起眉頭,「說到艾莉亞,她這會兒又跑哪兒去了?」

  「她肚子不餓。」珊莎道。她心裡很清楚,艾莉亞八成早就溜進廚房,好說歹說地跟哪個廚房小弟討到一頓豐盛早餐了。

  「得提醒她今天穿得體面些。那件灰色的天鵝絨衣服不錯。王后和彌賽菈公主邀請我們過去一同搭乘輪宮,我們可要表現出最好的一面才行。」

  珊莎的表現已經好得不能再好。她把栗色長髮梳得發亮,然後穿上她最好的藍絲絨禮服。最近這一個多星期,她天天都在盼望今天的到來。能與王后作伴是至高無尚的榮耀,更何況喬佛裡可能也在。那可是她的未婚夫呢。雖然他們還要等許多年才會成婚,但每當想到他,她心裡總會產生一陣奇怪的悸動。算起來珊莎還根本不瞭解喬佛裡,可她卻已經愛上他了。他具有她心目中白馬王子的每一項優點,高大英挺,體格強壯,一頭漂亮金髮。她珍視與他共處的每一個機會,可惜這樣的時刻屈指可數。今天她惟一擔心的便是艾莉亞。艾莉亞有種把每件事都搞砸的本領,你永遠不知道她接下去會闖出甚麼禍來。「我去跟她講,」她不太確定地說,「但她愛怎麼穿是她的事。」她只能祈禱別太離譜了。「我可以先告退了嗎?」

  「你去罷。」茉丹修女又拿了一堆麵包和蜂蜜,珊莎滑下長凳,跑出旅店大廳,淑女緊跟在後。

  門外,人們正忙著拆除大小營帳,把東西裝上馬車,準備新一天的行程。她在叫罵聲和木頭車輪的嘎吱聲中站立了片刻。這是棟佔地廣闊,白石砌成的三層建築,珊莎還沒見過比這更大的旅館。即便如此,卻只能容納國王手下不到三分之一的人手。加上她父親的隨從和沿途加入的自由騎手,國王的隊伍已經超過了四百人。

  她在三叉戟河畔找到了妹妹。艾莉亞正死命按住娜梅莉亞,想把她身上乾涸結塊的泥巴刷掉,但顯然小狼並不領情。艾莉亞身上穿的正是昨天那套皮革馬裝,她前天穿的也是這套。

  「我看你還是快換件像樣的衣服吧,」珊莎對她說。「這可是茉丹修女說的。今天我們要和彌賽菈公主一起搭乘王后的輪宮呢。」

  「我不去。」艾莉亞一邊說,一邊試著把娜梅莉亞身上一撮打結的毛梳整齊。「我跟米凱要騎馬到河上游的淺灘去找紅寶石。」

  「紅寶石,」珊莎不明白,「甚麼紅寶石?」

  艾莉亞白了她一眼,彷彿把她當成蠢蛋。「當然是雷加的紅寶石啊。當年勞勃國王就是在那兒殺死他奪得王位的。」

  珊莎難以置信地望著自己骨瘦如柴的小妹。「不准你去找甚麼紅寶石,公主正等著我們呢,王后邀請的是我們兩人。」

  「我才不管。」艾莉亞說:「輪宮裡連扇窗戶都沒有,甚麼也看不見。」

  「外面有甚麼好看?」珊莎不悅地說。對於這次邀請她可是滿心期待,但她蠢笨的妹妹卻要搞砸一切,正如她所害怕的。「不過是些田地、農場和村落罷了。」

  「才不是呢。」艾莉亞固執地說,「哪天你跟我們一起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最討厭騎馬了,」珊莎激動地說,「只會濺得一身泥沙,渾身酸麻。」

  艾莉亞聳聳肩。「別動,」她斥責娜梅莉亞。「我不會傷害你的。」然後她轉向珊莎說,「不是啦,穿越頸澤的時候,我一共發現了三十六種以前沒見過的花,米凱還給我看了一隻蜥獅呢。」

  珊莎聽了渾身顫抖。他們沿著蜿蜒的堤道,緩慢地通過看似永無止盡的黑色泥濘,一共花了十二天的時間方才穿越頸澤。對於這趟旅程,她可是從頭痛恨到尾。那裡的空氣陰濕黏膩,加上堤道太狹窄,夜裡連紮營都沒辦法,只好停留在國王大道上。長年浸泡在腐沼之中的濃密樹叢,從道路兩旁朝他們步步進逼,枝幹間垂下簾幕般的菌類植物。巨大的花朵盛開在爛泥坑裡,漂浮在死水潭上。可假如你愚蠢到想離開堤道去採摘,四處隨時有流沙等著將你吞噬。密林裡有虎視眈眈的毒蛇,水中有半浮半沉的蜥獅,看起來活像長了眼睛和牙齒的黑木頭。

  想也知道,這些全難不倒艾莉亞。有次她居然滿臉堆著馬一樣的笑容,頭髮亂成一團,衣服全是泥濘,拎了一束爛兮兮的紫綠花朵回來送給爸爸。珊莎一直希望哪天父親大人會叫艾莉亞注意禮節,有點她應有的淑女模樣,可他從沒這麼做過,這一次,他反而擁抱她並感謝那些花。簡直就是火上澆油。

  事後大家才知道,那些紫花叫做「毒吻花」,而艾莉亞的雙臂果然都起了紅疹子。珊莎本以為這次的教訓夠她受了,沒想到艾莉亞卻只是笑笑,隔天一聽她那朋友米凱說塗上爛泥可以減輕疼痛,便立刻照辦,把自己弄得活像個未開化的沼澤女人。這還不止,晚上妹妹脫衣服睡覺時,珊莎注意到她的手臂和肩膀上有不少擦傷,深紫的瘀青和褪色的黃綠色髒東西。這些究竟是她打哪兒弄來的,恐怕就只有天上的七神知道了。

  瞧她現在吧,艾莉亞仍舊沒完沒了,一邊梳理娜梅莉亞的毛團,一邊絮絮叨叨這次南下的所見所聞。「上星期我們找到一座很陰森的瞭望塔,昨天我們才追趕了一大群野馬。你真該來看看他們一聞到娜梅莉亞拔腿就跑的模樣。」小狼在她的魔掌下扭個不停,艾莉亞又叱道:「別鬧,還有一邊要弄呢,瞧你全身都是泥巴。」

  「你不該擅自脫隊,」珊莎提醒她,「父親大人說過的。」

  艾莉亞一聳肩:「我又沒跑遠。反正有娜梅莉亞陪在身邊。況且我也不是每次都脫隊,有時候跟著貨車一起走,到處串串門子也挺有意思。」

  艾莉亞專門結交哪些人,珊莎太清楚了:侍從、馬伕與女僕,老頭子和不穿衣服的小孩,還有滿嘴粗話,出身低賤的自由騎手。艾莉亞跟任何人都能做朋友,而這米凱是最糟糕的一個:他是個屠夫的學徒,十三歲,野得很,躺在運肉的貨車上,聞起來活像只待宰的豬。光瞧見他就足以令珊莎作嘔,誰知艾莉亞卻寧可與他為伍。

  珊莎覺得自己快要失去耐性。「你一定要跟我去,」她語氣堅定地告訴妹妹,「你不能拒絕王后的邀請,茉丹修女正等著你呢。」

  艾莉亞充耳不聞,她突然猛力一刷,娜梅莉亞吃痛,低吼一聲,扭頭便跑。「你給我回來!」

  「等下有檸檬蛋糕和茶可吃喔,」珊莎繼續說,擺出一副大人說理的口吻。淑女蹭了蹭她的腳,珊莎用她喜歡的方式幫她搔搔耳朵,淑女便後腳蹲地,在她身邊坐了下來,看著艾莉亞追趕娜梅莉亞。「當你可以舒舒服服靠著羽毛枕頭,和王后一起享受蛋糕時,怎麼會想騎著臭馬,弄得四肢酸痛,滿身大汗呢?」

  「我不喜歡王后。」艾莉亞隨口道。珊莎聽了倒抽一口冷氣,即便是由艾莉亞口中說出來,她仍舊十分震驚。但艾莉亞卻滿不在乎地繼續下去,「她連讓我帶娜梅莉亞都不准。」她把梳子往腰帶裡一插,偷偷地朝她的小狼走去。娜梅莉亞小心翼翼地看著她逼近。

  「御用輪宮本來就不是讓狼撒野的地方。」珊莎說,「而且你也知道彌賽菈公主很怕它們。」

  「彌賽 是個小娃娃。」艾莉亞一把攫住娜梅莉亞的脖子,可她才拔出梳子,冰原狼便使勁一扭逃開了。艾莉亞氣得丟下梳子。「你這個大壞蛋!」她吼道。

  珊莎不禁微笑。以前臨冬城裡的馴獸長法蘭曾對她說過,有甚麼樣的主人就會養出甚麼樣的動物。她輕輕抱了淑女一下,淑女舔舔她的臉頰,珊莎咯咯直笑。艾莉亞聽見笑聲,轉身怒視道:「我不管你怎麼說,我就是要去騎馬。」她那張又長又頑固的馬臉露出一種即將任性而為的表情。

  「老天爺,艾莉亞,有時候你才真像個小孩子。」珊莎道,「那我就自己去囉。你不去更好,這樣我和淑女就可以把所有的檸檬蛋糕吃完,好好享受美好時光。」

  她轉身要走,艾莉亞卻在她身後叫道:「他們也不會讓你帶上淑女的。」珊莎還沒想好如何回嘴,她便沿著河岸追趕娜梅莉亞,跑得不見人影了。

  珊莎覺得既孤單又羞憤,只好獨自返回下榻的旅店,她知道茉丹修女一定在等她。淑女靜靜地走在她身邊,走著走著,她的眼淚便掉了下來。她只不過希望一切都像歌謠裡描繪的那樣順利美好,為何艾莉亞偏偏不能當個甜美優雅又善良的好女孩,像彌賽菈公主那樣呢?有個那樣的妹妹該有多好啊。

  珊莎怎麼也想不透,年齡僅僅相差兩歲的姐妹,個性怎麼會差那麼多。艾莉亞要是個私生女就好了,就像她們的私生子哥哥瓊恩。說老實話,艾莉亞連長相都跟瓊恩非常神似,兩人都有史塔克家的長臉和棕髮,卻完全沒有他們母親的容貌、膚色與頭髮。聽別人閒話,瓊恩的媽媽不過是一介平民而已。珊莎小時候,有一次忍不住問母親是否弄錯了,會不會是甚麼古靈精怪把她真正的妹妹給抱走了?但母親只笑笑,然後說沒這回事,艾莉亞的確是她女兒,也是珊莎的親妹妹。珊莎想不出母親有甚麼理由要騙她,便把她的話當真了。

  好在走近營地,方纔的種種不快都被她拋在腦後。王后的行宮外正聚集了一群人,珊莎聽見他們興奮地交談,像是一大群蜜蜂嗡嗡作響。行宮的大門敞開,王后站在木頭階梯的最上層,對著人群裡的某人微笑。珊莎聽見她說:「兩位大人,重臣們真是太周到了。」

  「發生了甚麼事?」她問一個認識的侍從。

  「御前會議派人從君臨來迎接我們,」他告訴她,「為國王派出的榮譽護衛。」

  珊莎迫不及待想瞧瞧,便讓淑女走在前面開路。人們見了冰原狼紛紛躲避。等她靠得夠近,只見兩名騎士單膝跪在王后面前,他們的鎧甲做工之精細華麗,使她目炫神迷。

  其中一名騎士穿了一套雕工繁複,上了瓷釉的白鱗甲,燦爛得活像一片覆蓋初雪的潔白大地,白色銀線和鉤扣在陽光下熠熠發光。待他取下頭盔,珊莎才發現他原是個老人,一頭白髮和他的鎧甲顏色一般。雖然如此,他看起來卻老當益壯,一舉一動甚是優雅。他的雙肩垂繫著象徵御林鐵衛的純白披風。

  他的同伴年約二十,一身精鋼打造的深綠鎧甲,綠如密林。他是珊莎所見過的最英俊的男子,體格高大魁梧,黑玉般的及肩長髮襯托出他修整乾淨的臉龐,那雙帶著笑意的藍眼,正好與盔甲的顏色交相輝映。他懷抱一頂鹿角盔,兩隻華麗的鹿角金光閃閃。

  珊莎起初沒注意到第三個陌生人。他形容憔悴,神情冷酷,並未像其他人一樣屈膝下跪,而是獨自站在他們的坐騎旁,默默地觀望。此人滿臉麻子,沒有鬍鬚,兩眼深邃,面頰凹陷。雖然並不老,頭髮卻沒剩幾根,只在雙耳上面冒出幾撮,不過他把這些僅存的頭髮留得跟女人家一樣長。他硬皮衣外罩上鐵灰色的鎖子甲,雖式樣平凡,毫無裝飾,卻歷盡滄桑,看得出歲月的痕跡。在他右肩之後,可以見到一把髒污的皮革劍柄,大抵是他的雙手巨劍太長,沒法佩在腰間。

  「國王外出打獵,等他回來見到你們,定會大感欣慰。」王后正對眼前跪著的兩名騎士說話,但珊莎的視線卻始終離不開第三個人。他似乎也察覺到她凝視的壓力,緩緩地轉過頭來。淑女向他咆哮,珊莎‧史塔克只覺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排山倒海地將她淹沒。她踉蹌後退,結果撞到了別人。

  一雙強而有力的手穩住她的肩膀,珊莎起初以為是父親,但待她回頭,朝下看著她的卻是桑鐸‧克裡岡那張燒爛的臉,他的嘴角似笑非笑。「你在發抖啊,小妹妹。」他粗聲道,「我有這麼可怕麼?」

  他真的就那麼可怕,自從珊莎初次看到那張被火毀容的臉以來,始終這麼駭人。雖然如此,此際珊莎對他的恐懼卻遠不及對另一個人的一半。但她還是掙脫了他的掌握,「獵狗」哈哈大笑,淑女擠進兩人中間,發出一陣低吼。珊莎蹲下去雙手抱住小狼。這時他們反成了四周注目的焦點,她可以感覺到大家的視線都停留在自己身上,還聽見此起彼落的竊竊私語和笑聲。

  「是隻狼呀。」有人說,然後又有人說,「見鬼,那是冰原狼。」先前那個人接口問,「它在這兒幹嘛?」這時「獵狗」厲聲回答,「史塔克家的人養狼當保姆。」珊莎這才發現先前那兩位陌生的騎士正手裡持劍俯視著她和淑女。這下她越發懼怕,更覺羞恥,淚水充滿了眼眶。

  她聽見王后說:「喬佛裡,快去保護她。」

  然後她的白馬王子就出現在她身邊了。

  「不准欺負她。」喬佛裡道。他站在她身旁,穿著一身漂亮的藍色羊毛衣和黑皮革外套,滿頭金髮宛如艷陽下的王冠。他伸手攙扶她起身。「親愛的小姐,你怎麼了?你在怕甚麼呢?這兒沒人會傷害你的。你們通通把劍收起來,這隻狼不過是她的小寵物罷了,沒甚麼好大驚小怪的。」他看看桑鐸‧克裡岡。「還有你這隻狗,滾遠點罷,你嚇到我的未婚妻了。」

  向來忠心耿耿的「獵狗」鞠了個躬,安靜地穿過人群離開。珊莎勉強站穩腳步,覺得自己活像個蠢蛋。她可是堂堂臨冬城史塔克家族的大小姐,有朝一日還要做王后的呢。「王子殿下,我怕的不是他。」她試圖解釋,「是另外那位。」

  兩位新來的騎士互望一眼。「派恩嗎?」穿著綠甲的年輕人笑問。

  身著白甲的老人溫柔地對珊莎說:「好小姐,有時連我見了伊林爵士也會怕。他看起來的確挺嚇人的。」

  「本該如此。」王后說著步下輪宮,圍觀的人群紛紛讓路。「國王的御前執法官就是要讓壞人懼怕,否則便表示你選擇的人並不勝任。」

  珊莎總算想到該如何應對。「這麼說您肯定找對人了,王后陛下。」她說。四周立時響起一陣哄笑。

  「小妹妹,這話說得好。」白衣老人道,「果然不愧是艾德‧史塔克的掌上明珠。我很榮幸認識你,雖然這次的會面有些離奇。我乃御林鐵衛的巴利斯坦‧賽爾彌爵士。」

  珊莎知道這個名字,此時茉丹修女多年來的悉心調教派上了用場。「您是御林鐵衛隊長,」她說:「是吾王勞勃的朝廷重臣和以前伊裡斯‧坦格利安的御林鐵衛。尊貴的騎士,認識您是我的榮幸。即便身處遙遠的北方,詩人依舊歌頌『無畏的』巴利斯坦的豐功偉績。」

  綠甲騎士又笑了,「應該是『老邁的』巴利斯坦才對。小妹妹,馬屁可別拍過頭,這傢伙已經夠自命不凡了。」他朝她微笑,「小狼女,如果你也說得出我是誰,我才真相信你是我們首相的女兒。」

  在她身邊的喬佛裡挺直身子:「稱呼我未婚妻的時候客氣點。」

  「我說得出的。」珊莎連忙接口,企圖緩和王子的怒意。她對綠甲騎士笑道:「大人,您的頭盔上有兩隻金色鹿角,這是王室的標誌。勞勃國王有兩個弟弟,而您又這麼年輕,只可能是風息堡公爵和朝廷重臣藍禮‧拜拉席恩,我說的可對?」

  巴利斯坦爵士忍俊不禁:「他年紀這麼輕,只可能是個沒禮貌的搗蛋鬼,像我這麼說才對。」

  藍禮公爵聽了哈哈大笑,旁人也隨聲附和,幾分鐘前的緊張氣氛消失無蹤,珊莎也漸漸覺得舒坦……直到伊林‧派恩爵士擠開兩個人,毫無笑容,一言不發地站到她面前。淑女露出利齒咆哮,吼聲中充滿敵意,但這回珊莎輕拍她的頭,要她安靜。「伊林爵士,假如我冒犯到您的話,我很抱歉。」

  她等著對方的回答,卻始終沒有等到。劊子手就這麼看著她,他那雙蒼白無色的眼睛彷彿能褪去她每一件衣服,剝開肌膚,直到她的靈魂赤裸裸地呈現在他面前。最後他轉身離去,依然未吐半字。

  珊莎不懂這是怎麼回事,於是轉頭向她的王子求助:「王子殿下,我做錯了甚麼?為何他不願跟我說話?」

  「咱們伊林爵士這十六年來似乎都不愛講話哦。」藍禮公爵掛著一抹促狹的笑容解釋。

  喬佛裡非常嫌惡地看了他叔叔一眼,執起珊莎的纖纖玉手。「伊裡斯‧坦格利安叫人用燒紅的鉗子把他舌頭給拔了。」

  「如今他改用劍說話,」王后道,「爵士先生精忠報國,其操守無庸置疑。」然後她滿臉堆歡,「珊莎,今日我要和這幾位爵爺商談國事,順便等國王和你父親回來。恐怕你和彌賽菈的約定要延期了,請代我向你的好妹妹致上歉意。喬佛裡,或許你今天願意陪陪我們這位貴客?」

  「母親大人,那是我的榮幸。」喬佛裡鄭重其事地說,他挽起她的手,領她離開輪宮,珊莎頓時覺得幸福得飛上了天。和她的白馬王子相處一整天!她崇拜地望著喬佛裡,想起他方才把她自伊林爵士和「獵狗」手中拯救出來的樣子,要多勇敢有多勇敢,簡直就像詩歌裡寫的一樣,就像「鏡盾」薩文擊敗巨人救出戴麗莎公主;或是「龍騎士」伊蒙王子為了破除謠言,保護奈麗詩王后名節,與邪惡的莫格爾爵士決戰的故事。

  喬佛裡隔著衣袖的碰觸更讓她心跳加速。「你想做點甚麼呢?」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啊,珊莎心想,但她說:「王子殿下,您想做甚麼,我就做甚麼。」

  喬佛裡想了想。「我們可以去騎馬。」

  「噢,我最喜歡騎馬了。」珊莎道。

  喬佛裡回頭看看跟在他們身後的淑女。「你的狼會嚇著馬,而我的狗好像也嚇著了你,不如我們把他們都留在這兒,自己出去玩,你看怎麼樣?」

  珊莎遲疑了一會兒。「您覺得好就好,」她猶豫道,「我想我得先把淑女拴起來。」可她還有些地方沒聽懂。「其實我不知道您養了狗……」

  喬佛裡笑道:「他是我媽的狗,她叫他負責保護我,他就這麼跟著我了。」

  「原來您指的是『獵狗』。」她邊說邊懊惱自己反應遲鈍,假如她是個笨蛋,那麼王子是決計不會愛她的。「這樣做好嗎?」

  喬佛裡王子聽了似乎有點不高興。「小姐,用不著害怕,我都快成年了,我可不像你哥哥只會用木頭劍,我有這個。」他抽出佩劍給珊莎看。那是把經過巧妙微縮,恰好適合十二歲男孩需要的長劍,劍身是用精鋼打造,泛著藍光,兩面開刃,劍柄裹著皮革,尾端則是一個黃金做的獅頭。珊莎看得連聲讚歎,喬佛裡相當滿意。「我叫它『獅牙』。」

  於是他們把冰原狼和保鏢拋在腦後,沿著三叉戟河北岸往西行去,除了『獅牙』以外,沒有別的同伴。

  這是個神奇而燦爛的日子,溫暖的空氣裡瀰漫花香,這兒的樹林有種珊莎在北方的林子從未見到的柔和之美。喬佛裡王子的坐騎是匹箭步如飛的紅鬃駿馬,他駕馭馬兒的方式更是橫衝直撞,速度極快,珊莎必須死命驅趕胯下母馬才能跟上。今天也是個適合冒險的日子。他們沿著河岸搜索洞穴,把一隻影子山貓趕回巢穴。肚子餓的時候,喬佛裡循著炊煙找到鄉間莊園,吩咐他們為王子和他的同行女士準備食物和葡萄酒。於是他們享用了剛從河裡捕來的新鮮鱒魚,珊莎則一輩子沒喝過這麼多酒。「父親大人只准我們喝一杯,而且只能在宴會上。」

  「我的未婚妻愛喝多少就喝多少。」喬佛裡邊說邊為她斟滿酒杯。

  酒足飯飽後,他們策馬緩行。喬佛裡唱歌給她聽,他的嗓音高亢甜美、純淨無瑕。珊莎喝多了酒,覺得有點暈眩。「我們是不是該回去了?」她問。

  「再等一會。」喬佛裡道,「古戰場就在前面,綠叉河轉彎的地方。你知道罷,那便是我父親殺死雷加‧坦格利安的地方。他一揮手就敲碎對方的胸膛,咯啦,鎧甲打得稀爛。」喬佛裡揮舞著假想的戰錘向珊莎示範。「後來我舅舅詹姆殺掉老伊裡斯,我爸就當上了國王。咦,那是甚麼聲音?」

  珊莎也聽到從林子裡傳來陣陣木頭敲擊。喀啦喀啦喀啦。「我不知道,」她說,但心裡卻緊張起來。「喬佛裡,我們回去吧。」

  「我要瞧個究竟。」喬佛裡掉轉馬頭,朝聲音的來源騎去,珊莎迫不得已,只好跟上。噪音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清晰,的確是木頭碰撞的聲響。待他們騎得更近,還聽見沉重的喘氣和隔三差五的悶哼。

  「那兒有人。」珊莎不安地說。她發現自己想著淑女,盼望她的冰原狼此刻陪在身邊。

  「有我在不用怕。」喬佛裡從劍鞘裡拔出『獅牙』,金屬和皮革的摩擦卻讓她渾身顫抖。「走這邊。」說著他策馬穿過一排樹林。

  樹林那端有片空地,地勢恰好俯瞰河流。他們在這裡找到一對正玩著騎士遊戲的男孩女孩,兩人正以木棍(其實是掃帚桿)為劍,在草地上橫衝直撞,精力充沛地相互砍殺。男孩的年齡要大幾歲,個子則足足高出一頭,體格也強壯許多,處於發動攻勢的一方。女孩一身乾瘦,穿著髒兮兮的皮衣,正手忙腳亂地抵擋男孩的攻擊,卻無法完全避開。當她試圖反擊時,被對方用劍擋住,並將她的劍往旁一掃,順勢用力劈她手指。她痛得立刻丟下武器大叫。

  喬佛裡王子哈哈大笑。男孩睜大眼睛吃驚地轉過頭來,隨即一鬆手,木棍落地。女孩瞪著他們,一邊吮著指關節想把刺吸出來,珊莎嚇壞了。「艾莉亞,是你嗎?」她難以置信地驚呼道。

  「走開。」艾莉亞眼裡滿是憤怒的淚水,大聲地朝他們嚷嚷,「你們來這裡做甚麼?不要管我們的事。」

  喬佛裡看看艾莉亞,又看看珊莎,目光掃了幾遍。「這是你妹妹?」珊莎紅著臉點頭。喬佛裡轉而仔細審視那名男孩,他是個滿臉雀斑,一頭濃密紅髮的醜陋少年。「小子,你又是誰?」他以命令的口吻問,絲毫沒在意對方年紀還大他一歲。

  「我叫米凱,」男孩低聲說,他認出眼前的王子,連忙移開視線。「王子殿下。」

  「他是屠夫的學徒。」珊莎解釋說。

  「他是我朋友,」艾莉亞語氣尖銳地道,「你們別欺負他。」

  「殺豬小弟也想當騎士,是嗎?」喬佛裡翻身下馬,手中握劍。「屠夫小弟,把你的劍撿起來。」他眼裡閃著愉悅的光芒,「咱們來瞧瞧你夠不夠格。」

  米凱嚇得佇立原地。

  喬佛裡朝他走去。「快啊,快撿,難道你只敢欺負小女生?」

  「大人,是她逼我的,」米凱說,「是她逼我這麼做的。」

  珊莎只需瞄艾莉亞一眼,看見妹妹倏地紅了臉,便知男孩所言不假。但喬佛裡聽不進去,剛喝的那些酒讓他性子野了起來。「你到底撿還是不撿?」

  米凱搖頭:「大人,這不過是根木棒,不是劍,只是根棍子罷了。」

  「你也不過是個殺豬小弟,根本不是騎士。」喬佛裡舉起『獅牙』,劍尖指著米凱眼睛下方的臉頰,屠夫學徒站在原地顫抖。「剛才你打的是我這位小姐的妹妹,你知不知道?」一朵殷紅的血花在劍刺入的地方綻放,男孩的臉上緩緩流下一道紅線。

  「住手!」艾莉亞尖叫,隨即一把抓起剛才掉落的木棍。

  珊莎好害怕。「艾莉亞,你別插手。」

  「我不會把他……傷得太厲害。」喬佛裡王子告訴艾莉亞,他的視線自始至終沒離開屠夫的小徒弟。

  艾莉亞朝他撲去。

  珊莎見狀急忙跳下馬,但已經太遲了。艾莉亞雙手握住木棒,朝王子後腦狠狠一敲,只聽喀啦一聲,棍子應聲開裂。喬佛裡則踉蹌旋身,大聲罵著粗話。米凱拔腿便往林子裡逃。艾莉亞揮棒再打,但這回喬佛裡舉起『獅牙』,把她手中的掃帚棍打斷、震飛。他後腦勺全是血,眼裡燃燒著怒火,珊莎拚命尖叫:「住手,你們兩個都住手,你們把事情都搞砸了。」但沒人聽她的話。艾莉亞撿起石塊朝喬佛裡的頭擲去,卻打中了他的馬。血紅色的駿馬揚起前腿,跟在米凱後面狂奔。「住手!不要打了!」珊莎尖叫。喬佛裡揮劍朝艾莉亞猛砍,嘴裡不停喝罵著可怕的髒話。這時艾莉亞也害怕得急步後退,但喬佛裡節節進逼,把她逼到沒有退路的林邊。珊莎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無助地在旁觀望,視線幾乎被淚水所掩蓋。

  說時遲,那時快,一團灰影從她身邊閃過,下一刻娜梅莉亞已躍上喬佛裡右手,張口便咬。狼把人撲倒在地,他手一鬆劍便掉落,人和狼雙雙在草地上打滾,狼不停咆哮撕扯,王子則慘叫連連。「把它弄走!」他尖叫道,「快把它弄走!」

  艾莉亞的聲音如鞭子劃空。「娜梅莉亞!」

  冰原狼立時放開喬佛裡,跑到艾莉亞身邊。王子躺在草叢裡,抱著受傷的手臂啜泣。他的衣服上全是血。艾莉亞說:「她也沒把你……傷得太厲害嘛。」她撿起『獅牙』,站在他跟前,雙手握劍。

  喬佛裡抬頭看到她,發出害怕的嗚咽。「不要,」他說,「不要傷害我,不然我要去告訴媽媽。」

  「你別欺負他!」珊莎對妹妹尖叫。

  艾莉亞猛地一旋身,用盡全身力氣把劍拋了出去。寶劍飛過河面,藍鋼打造的劍身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最後噗通一聲掉進水裡,剎時便沉了下去。喬佛裡見狀又是一聲呻吟。艾莉亞跑向她的坐騎,娜梅莉亞跟在她後面。

  她們離開後,珊莎走到王子身旁。他痛苦地緊閉雙眼,呼吸急促。珊莎在他身旁跪下。「喬佛裡,」她抽噎道,「噢,看看她們做了甚麼好事,把你傷成這樣。我可憐的王子,你別害怕,我這就騎馬去剛才的莊園,找人來幫忙。」她伸手溫柔地撥開他柔軟的金髮。

  他猛然睜開雙眼,眼裡只有恨意和最徹底的輕蔑。「那就滾罷。」他對她啐了口唾沫。「還有,不—准—碰—我。」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3-7-26 12:42
Ⅰ 權力的遊戲 Chapter17 艾德

  「老爺,找到她了。」

  奈德立刻起身。「是我們的人,還是蘭尼斯特家的人?」

  「是喬裡找到的。」他的管家維揚‧普爾回答,「小姐沒有受傷。」

  「謝天謝地。」奈德道。他的部下已經找了艾莉亞四天,王后的人馬也同時出動。「她在哪兒?叫喬裡立刻把她帶來。」

  「老爺,對不起。」普爾告訴他,「城門的守衛是蘭尼斯特家的人,喬裡帶她進來時他們馬上通報了王后,結果她被直接帶到國王那裡去了……」

  「這女人該死!」奈德大步朝門口走去。「去找珊莎,然後把她帶到會客廳,到時候可能會需要她出面作證。」他火冒三丈地走下高塔樓梯。前三天他親自率領搜尋行動,自打艾莉亞失蹤,他幾乎沒闔過眼。到今早上,他心痛外加疲倦,連站都快站不穩了。然而現在他怒火中燒,全身充滿力量。

  穿過城堡庭院時有人出聲叫他,但奈德行色匆忙,根本無暇理會。他本想邁步開跑,可再怎麼說他總是御前首相,而首相多少得維持一定的尊嚴。他很清楚眾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人們正四下竊竊私語,討論他會作出甚麼舉動。

  這座城堡連同周圍的土地都很樸素,位於三叉戟河以南,離河邊只有半日騎程。先前王家車隊不請自來地進駐城堡,成為城主雷蒙‧戴瑞爵士的座上客,同時沿河兩岸搜索艾莉亞和那屠夫小弟。他們實在稱得上是不速之客。雷蒙爵士雖向國王稱臣,但當年戴瑞家可是打著雷加的真龍旗幟在三叉戟河為勤王奮戰的望族之一,他三位兄長通通命喪於斯,而這事不論勞勃還是雷蒙爵士都沒有忘記。如今國王的隊伍、戴瑞家的群眾、蘭尼斯特家和史塔克家的人馬通通湧進狹小的城堡中,緊張的氣氛可想而知。

  國王把雷蒙爵士的會客廳臨時征來處理公務,奈德果然在此找到他們。他衝進房間時,裡面已經擠滿了人。太擁擠了,他心想,假如沒這麼多人,他和勞勃應該可以私下心平氣和地解決此事。

  勞勃臉色凝重,整個人跨坐在長廳盡頭戴瑞的高位上。瑟曦‧蘭尼斯特和她兒子站在他身旁。王后把一隻手搭上喬佛裡的肩膀。男孩的手臂仍舊扎滿厚重的絲質繃帶。

  艾莉亞孤零零地站在大廳中央,只有喬裡‧凱索陪著她,每一隻眼睛的視線都集中在她身上。「艾莉亞。」奈德大聲喚道。他朝她走去,靴子在石地板上鏗鏘作響。她一看到他立刻大叫出聲,隨即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奈德單膝跪下,把她摟進懷裡,她渾身顫抖個不停。「對不起,」她啜泣道,「對不起,對不起!」

  「我知道。」他說。在他懷中的她實在好瘦小,不過是個骨瘦如柴的小女孩。很難想像她竟能闖出這麼大的禍。「你有沒有受傷?」

  「沒有。」她一臉污泥,眼淚在臉頰上留下了粉紅色的痕跡。「只是有點餓,我吃了點野莓,但沒別的東西吃。」

  「我們馬上就給你弄吃的。」奈德向她保證,然後他起身面對國王。「你這是甚麼意思?」他環視大廳,尋找友善的面孔,然而除了他自己的部屬以外,寥寥無幾。雷蒙‧戴瑞爵士面無表情,藍禮公爵似笑非笑,誰也弄不清他究竟在想甚麼,老巴利斯坦則是神色沉重。餘眾都是蘭尼斯特的人,自然個個滿懷敵意。惟一算得好運的是詹姆‧蘭尼斯特和桑鐸‧克裡岡此刻正率領搜索隊去了三叉戟河北岸,因此都不在場。「找到我女兒為甚麼不通知我?」

  他本是對勞勃說話,但瑟曦‧蘭尼斯特卻搶先開口:「放肆!你竟敢用這種口氣對國王說話!」

  聽到這話,國王動了動。「臭女人,你給我閉嘴。」他斥道,接著坐直身子,「奈德,不好意思,我沒有嚇她的意思,只是想先把她帶過來,早點了結這樁事比較好。」

  「你指的到底是哪樁事?」奈德的聲音冷若冰霜。

  王后踏步向前。「史塔克,你自己很清楚。你這野丫頭和那殺豬的聯手攻擊我的寶貝兒子,她那只野狼差點就咬斷他一條胳膊。」

  「才不是這樣,」艾莉亞高聲道,「她只咬了他一下,而且是因為他先欺負米凱。」

  「喬佛裡已經把事情的經過都告訴我們了,」王后道,「你和那屠夫學徒一邊用棍子打他,你一邊放狼咬他。」

  「事情不是這樣的。」艾莉亞眼淚又快掉了下來,奈德連忙伸手拍拍她肩膀。

  「明明就是這樣!」喬佛裡王子堅持,「他們一起圍攻我,她還把『獅牙』丟進河裡!」奈德發覺他說話時正眼都不瞧艾莉亞一眼。

  「你說謊!」艾莉亞大叫。

  「夠了!」國王大吼著從椅子上站起來,聲音裡充滿了惱怒。四周立時安靜,他吹鬍子瞪眼地對艾莉亞說:「孩子,你現在把事情經過告訴我,原原本本地告訴我,老老實實地講。要知道欺騙國王可是滔天大罪。」然後他轉向兒子,「等她說完自然會輪到你,在那之前,你給我把嘴閉上。」

  當艾莉亞開始陳述事情始末時,奈德聽見身後大門開啟。他往後一瞄,只見維揚‧普爾帶著珊莎走了進來。他們靜靜地站在廳堂後方聽艾莉亞說話。當她說到把喬佛裡的劍丟進三叉戟河那段時,藍禮‧拜拉席恩忍不住哈哈大笑,國王則怒髮衝冠,「巴利斯坦爵士,請護送我弟弟出去,免得他笑岔了氣。」

  藍禮公爵止住笑。「哥哥真是太周到了。我自己可以找到路。」他朝喬佛裡一鞠躬,「待會兒你或許可以告訴我,一個乾巴巴的九歲小女生究竟是怎麼用掃把棍打落你的武器,然後丟進河裡的。」大門關閉之際,奈德還聽見他說:「好個『獅牙』。」說完又是大笑不已。

  接著輪到喬佛裡說他那個大相逕庭的版本,他的臉色非常蒼白。兒子說完之後,國王沉重地起立,那樣子恨不得能及早脫身。「你叫我怎麼辦?他說的是一回事,而她說的卻完全是另一回事。」

  「當時在場的不止他們兩人。」奈德道,「珊莎,過來。」艾莉亞失蹤的那天夜裡,奈德聽珊莎講過事情經過,他知道實情為何。「告訴我們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的長女猶豫不決地走向前。她穿著一件藍色繡白邊的天鵝絨洋裝,脖子上掛了條銀鎖鏈,蓬鬆的紅褐頭髮梳得發亮。她對妹妹眨了眨眼,接著又看看王子。「我不知道,」她噙著眼淚說,彷彿想拔腿就逃。「我不記得了,事情發生得好快,我沒看見……」

  「你這個爛貨!」艾莉亞狂叫。她像一枝利箭般朝她姐姐飛撲過去,把珊莎撞倒在地板上,使勁地拳打腳踢。「騙子,騙子,騙子,騙子。」

  「艾莉亞,住手!」奈德喝道。喬裡把她從她姐姐身上拉開時,她雙腳還兀自踢個不停。奈德扶起珊莎,她臉色蒼白,渾身顫抖。「你沒受傷吧?」他問。但她只是怔怔地望著艾莉亞,彷彿充耳不聞。

  「這丫頭跟她那只髒東西一個野德行。」瑟曦‧蘭尼斯特說,「勞勃,她非受罰不可。」

  「七層地獄啊,」勞勃咒道,「瑟曦,你看看她,她是個小孩子,你要我怎麼辦?打她幾鞭遊街示眾嗎?該死,不過就是小孩打架,現在沒事了,也沒甚麼嚴重後果。」

  王后氣壞了。「小喬手上一輩子都會留著疤痕。」

  勞勃‧拜拉席恩看了看他長子。「那就留著吧,或許這會給他一點教訓。奈德,好好管教你女兒,我也會好好管教我兒子。」

  「國王陛下,我樂意之至。」奈德如釋重負。

  勞勃正準備走開,沒想到王后還不肯罷休。「那隻狼又該怎麼辦?」她叫住他。「那只蹂躪你兒子的禽獸該如何處置?」

  國王停下腳步,轉身皺眉道:「我倒是把那頭該死的狼給忘了。」

  奈德看見艾莉亞在喬裡懷中繃緊身子,喬裡連忙開口:「陛下,那隻狼一點影子都沒有。」

  勞勃看來並無不悅。「找不到?那就算了。」

  王后則提高音量:「把狼皮給我剝來的,賞金龍一百枚!」

  「這毛皮還真貴,」勞勃咕噥,「臭女人,我可沒興趣。你要買就用你他媽蘭尼斯特家的錢去買。」

  王后冷冷地看著他,「想不到你如此吝嗇。我以為我嫁的國王會趕快為我找來狼皮鋪床。」

  勞勃臉色一沉,怒道:「沒狼還能鋪得滿床狼皮,你當我會變魔術?」

  「誰說我們沒有狼?」瑟曦‧蘭尼斯特說。她的語氣非常沉靜,但那雙碧眼裡卻閃著勝利的光芒。

  眾人過了好一陣子才明白她的意思,等大家都會意過來,國王很不高興地聳聳肩:「隨你便。叫伊林爵士去辦。」

  「勞勃,你不是說真的吧?」奈德抗議。

  國王已經沒心情再爭論下去。「別說了,奈德,這事到此為止。冰原狼本來就野性難改,假如不除掉,你女兒遲早會跟我兒子一樣遭殃。幫她弄條狗,她會快樂點。」

  這時珊莎終於明白了國王的意思,她望向父親,眼裡滿是驚惶。「他不是指淑女,是不是?」她在他臉上看到了答案。「不,」她說,「不要殺淑女。淑女不咬人的,她最乖……」

  「淑女當時根本不在場,」艾莉亞生氣地叫道,「你不要欺負她!」

  「叫他們住手,」珊莎哀求,「叫他們住手,求求你,咬人的不是淑女,是娜梅莉亞,動手的是艾莉亞,別讓他們亂來,不是淑女干的,別讓他們傷害淑女,我會叫她乖乖聽話,我保證,我保證……」她終於忍不住哭了起來。

  奈德惟一能做的只是緊緊摟住她,讓她哭個痛快。他的視線穿過大廳,看著他那比骨肉還親的老友勞勃。「勞勃,看在我的份上,看在你對我妹妹的愛份上,不要這樣。我求求你。」

  國王看他良久,然後轉頭看著妻子。「瑟曦,你真該死。」他憤恨地說。

  奈德輕柔地從珊莎的摟抱裡脫身而起,突然間,過去四天累積的所有疲憊又排山倒海般襲上心頭。「勞勃,那你自己動手,」他的音調冷若冰霜。「敢作敢當。」

  勞勃眼神呆滯地看了看奈德,然後邁開沉重的步伐,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廳堂裡頓時一片死寂。

  「那只冰原狼在哪裡?」她丈夫剛離開,瑟曦‧蘭尼斯特便迫不及待地問。喬佛裡王子站在她身邊微笑。

  「王后陛下,那頭狼被拴在城門外。」巴利斯坦‧賽爾彌爵士很不情願地回答。

  「伊林‧派恩爵……」

  「不,」奈德道,「喬裡,帶女孩們回房去,然後把『寒冰』拿來。」這番話一字一句都苦如膽汁,但他不得不說。「假如她非死不可,我要親自動手。」

  瑟曦‧蘭尼斯特滿臉狐疑地看著他。「史塔克大人,你要親自動手?想耍甚麼把戲?你為甚麼要親自動手?」

  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其中珊莎的眼神最傷人。「她來自北方,死也要死得像個北方人,決不死在屠夫手裡。」

  他帶著眼底熊熊的怒火和耳際女兒悲泣的回音離開大廳,在拴狼的地方找到那頭小冰原狼。奈德在她身邊坐了一會兒。「淑女,」他試探著叫她的名字。從前他沒怎麼留心孩子們給小狼起的名字,如今這麼一細看,立時便明白珊莎取得真是恰如其分。她是整窩狼裡最嬌小,最漂亮,也最柔順服帖的一隻。她睜大明亮的金黃色眸子望他,他忍不住摸摸她厚實的灰毛。

  沒過多久,喬裡便送來了「寒冰」。

  完事之後,他說:「挑四個人,派他們將遺體護送回北方,將她葬在臨冬城。」

  「從這裡一路送回北方?」喬裡有些吃驚。

  「一路送回北方。」奈德重複。「那蘭尼斯特女人休想得到這張狼皮。」

  他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朝城樓走去,打算狠狠睡上一覺,結果迎面撞見桑鐸‧克裡岡和他的手下結束搜索任務,騎馬吆喝著衝進城堡。他的戰馬背上懸著一個沉甸甸,用血淋淋的斗篷包裹的東西。「首相大人,沒看到您女兒。」「獵狗」在馬上嘶聲說,「但我們找到了她的小寵物,總算也沒白費工夫。」他伸手把那袋東西一掃,布袋重重地落在奈德面前。

  奈德彎身拉開斗篷,心裡不知待會如何向艾莉亞交代。但布裡包著的卻並非娜梅莉亞,而是屠夫小弟米凱。他渾身都是乾涸的血漬,傷口從肩膀直到腰際,整個人幾乎被一記自上而下的重擊生生劈成兩截。

  「你騎馬追殺他。」奈德說。

  獵狗的眼睛似乎從他那頂猙獰的狗頭盔底射出光芒。「還不是因為他愛跑,」他看著奈德的臉,笑了,「只可惜跑得不夠快。」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3-7-26 12:42
Ⅰ 權力的遊戲 Chapter18 布蘭

  他不斷下墜,彷彿經過了好多好多年。

  快飛吧,一個聲音在黑暗中低語,然而布蘭不知該怎麼飛,所以只好繼續不斷墜落。

  魯溫師傅曾經捏制了一個陶土娃娃,燒烤得又硬又脆,為它穿上布蘭的衣服,然後從城樓上扔下去。布蘭一直記得陶土娃娃摔得粉身碎骨的模樣。「但我絕對不會摔下去。」他說,然後繼續往下墜。

  雖然四周都是灰濛濛的霧氣,看不清地面究竟有多遠,但他可以感覺到自己掉落的速度有多快,也知道下面等著自己的是甚麼。即便在夢中,你也不可能永無止盡地這麼一直掉下去。他知道,他會在落地前的一剎那醒來,人總是在落地前的一剎那醒來的。

  那要是你醒不來呢?那個聲音問。

  地面變得更近,雖然依舊遙遙無期,相距千里,但總是近了些。置身半空又暗又冷,沒有太陽,沒有星辰,只有迎面撲來的大地和灰霧,還有這陌生的細語。他好想哭。

  不要哭,飛。

  「我不會飛,」布蘭說,「不會,不會啊……」

  你怎麼知道?你試過嗎?

  那聲音高亢而尖細,布蘭環顧四周想找出聲音的來源。他見到一隻烏鴉正隨著他盤旋直落,但保持在他夠不到的距離外。「救救我。」他說。

  我正在想辦法,烏鴉回答,嘿,你可有玉米?

  黑暗在他周圍暈眩地旋轉,布蘭忙把手伸進口袋,抽出來時,金黃的谷粒由他指間滑下,與他一同墜落。

  烏鴉停在他手上,開始啄食。

  「你真的是烏鴉?」布蘭問。

  你真的在往下墜?烏鴉反問。

  「這只是一場夢。」布蘭說。

  是嗎?烏鴉又問。

  「我摔到地面的時候自然會醒的。」布蘭告訴鳥兒。

  等摔到地面你就死了,烏鴉說完,逕自去吃玉米。

  布蘭低下頭,現在他可以看見白雪皚皚的連綿峰巒,銀色河流在深綠樹林中留下的蜿蜒絲線。他閉上雙眼,哭了起來。

  哭哭啼啼沒用的,烏鴉說,我說了,惟一的辦法就是飛,不是掉眼淚。這有甚麼難?我不就在飛?烏鴉騰空飛起,拍著翅膀,繞在布蘭手邊。

  「可你有翅膀。」布蘭指出。

  說不定你也有。

  布蘭沿著肩膀摸索,想找自己的羽毛。

  翅膀不只一種,烏鴉說。

  布蘭看到自己的手腳,好瘦啊,瘦得跟皮包骨一樣。難道他一直都這麼瘦?他試著去回憶。一張臉從灰霧中浮現,閃耀著金色的光芒。「好好想一想,我為愛情做了些甚麼,」它說。

  布蘭尖叫起來。

  烏鴉騰空飛起,嘎嘎大叫。不是那個,它對他嘶聲叫道,忘記那個,你現在需要的不是它,忘記那件事,拋開那個念頭。它停在布蘭肩頭,啄他,那張亮澄澄的金黃臉孔便隨即消失。

  這時,布蘭越掉越快,朝地面急速撲去,灰霧在他耳際怒吼。「你對我做了甚麼?」他噙著眼淚問烏鴉。

  我在教你飛。

  「我不會飛!」

  你現在不就在飛。

  「我在往下掉!」

  飛,都是從墜落開始的,烏鴉說,往下看。

  「我怕……」

  往下看!

  布蘭往下看,覺得五臟六腑簡直都要融化。地面正朝他迎面襲來,整個世界攤在下方,如同一幅五顏六色的織錦。每一件事物都清晰無比,他甚至暫時忘卻了恐懼。王國全境和行走其間的形色人事盡收眼底。

  他以翱空翔鷹之姿俯瞰臨冬城,高處觀之,原本高聳的塔樓竟顯得矮胖,城牆則成了泥地上的線條。他看到陽台上的魯溫師傅,一邊用只擦得晶亮的青銅管子觀測天象,一邊皺著眉頭在記事本上塗塗寫寫。他看見哥哥羅柏在廣場上練習劍術,手中拿著精鋼打造的真正武器,個頭比記憶中更要高壯。他看見在馬房裡工作的那個頭腦簡單的巨人阿多,輕而易舉地把鐵砧扛在肩上,彷彿常人舉起稻束,送往鐵匠密肯的鍛爐。在神木林的深處,高大蒼白的魚梁木正對著黑水潭裡的倒影沉思,樹葉在冷風中作響。當它發覺布蘭看著自己,它也自止水裡抬起視線,定定地回望他。

  向東望,他看到一艘帆船乘風破浪,穿越咬人灣。他看見母親獨坐船艙,盯著面前桌上一把沾滿血漬的尖刀。水手使勁划槳,羅德利克爵士靠著桅欄顫抖喘息。一陣暴風正在他們前方形成,一團怒吼的翻滾烏雲,充滿無邊的雷霆電閃,但不知怎麼的,他們卻看不到。

  他又向南望,只見三叉戟河的藍綠河水奔湧浩蕩,他看到父親臉上刻滿哀傷,正向國王苦苦哀求;看到大姐珊莎夜裡哭著入眠;看到二姐艾莉亞靜靜地觀望,把秘密藏在心中。他們全被黑影所籠罩,其中一個暗影黑如灰燼,還有張獵犬般恐怖的臉,另一個則全身耀眼金甲,美麗宛如陽光。他們之後站著一個身穿石甲的巨人,更為高壯,當他揭開面罩,裡面空空如也,惟有無盡的幽暗和濃濃的黑血。

  抬起眼,他的視線越過狹海,清晰地望向自由貿易城邦及彼方宛如綠色汪洋的多斯拉克草原,望向峰巒腳下的維斯‧多斯拉克,望向玉海的傳奇之地,望向亞夏之外的陰影之地,魔龍正在那裡初曙的旭日下蠢蠢欲動。

  最後他向北望去,看到閃亮如藍色水晶的絕境長城,看到私生子哥哥瓊恩孤獨地睡在冰冷的床上,溫暖和熱度的記憶漸漸消逝,皮膚也隨之蒼白堅實。他眺望長城之外,視線穿過無邊無際、白雪覆蓋的森林,越過結凍的河岸,廣闊的藍白冰河,以及不見任何活物蹤跡的死寂冰原。他不斷朝北望,望向世界盡頭的光幕,然後穿過那層光幕,朝寒冬之心看去,這時,他不禁害怕得叫出聲來,滾燙的淚水在兩頰灼灼發熱。

  現在你知道了吧?烏鴉端坐在他肩膀上悄聲道,現在你知道為甚麼要活下去了吧?

  「為甚麼?」布蘭不解地問,仍舊不停地往下掉,往下掉。

  因為凜冬將至。

  布蘭看看肩膀上的烏鴉,烏鴉也看著他。它原來有三隻眼睛,第三隻眼裡充滿一種恐怖的知識。布蘭再度下望,如今下方空無一物,惟有冰雪、寒冷和死亡,在一片冰凍的荒原上,插滿了鋸齒狀的藍白冰針,正等著擁抱他。它們如飛矛般朝他射來,他看到上面掛滿成千個做夢人的枯骨,一陣絕望的恐懼籠罩了他。

  「人在恐懼的時候還能勇敢嗎?」他聽見自己細小邈遠的聲音這麼說。

  隨後父親的聲音回答道:「人惟有恐懼的時候方能勇敢。」

  就是現在,布蘭,烏鴉催促,你得做出抉擇,若是不飛,就只有摔死一途。

  死亡厲聲尖叫著朝他伸出魔爪。

  布蘭伸展手臂,飛了。

  看不見的翅膀飽飲長風,充滿空氣,將他帶往高處。下方可怕的冰針逐漸消退,天頂蒼穹豁然開朗。布蘭展翅翱翔,這感覺比爬牆還棒,比任何事都棒。他下面的世界越來越小。

  「我會飛了!」他開心地叫道。

  我知道,三眼烏鴉說。它振翅而飛,翅膀拍打著他的臉頰,減緩他的速度,遮蔽他的視線。他不由得在空中搖擺不定。烏鴉的尖喙狠狠啄進他額頭中央,兩眼之間的地方,布蘭突然覺得一陣尖銳的疼痛。

  「你幹什麼?」他尖叫道。

  烏鴉張嘴對他嘎嘎叫,那是充滿恐懼的刺耳吶喊,隨後原本籠罩他的灰霧突然開始顫抖旋轉,如同布幔被一把掀開,他這才發現那只烏鴉赫然是個滿頭黑髮的女侍。他好像在甚麼地方見過她,在臨冬城裡見過她,對,是這樣沒錯,這下他記起她了。接著他明白自己正是身在臨冬城,在某個寒冷高塔房間裡的床上,而那個黑髮女人失手把一盆水掉在地上。她顧不上摔破的盆子,逕自奔下樓梯,一邊高喊:「他醒了!他醒了!他醒過來啦!」

  布蘭摸摸雙眼之間,剛才烏鴉啄的地方還熱辣辣的,但額頭上卻沒有任何痕跡,既沒有流血也沒有傷口。他覺得虛弱又暈眩,試著想下床,卻動彈不得。

  就在這時,床邊有了動靜,有個東西輕輕跳上他的雙腳,用一雙黃澄澄、像是閃亮太陽般的眸子看進他的眼睛。窗子敞開,屋裡很冷,但狼傳來的暖意卻像熱水澡一般包圍住他。布蘭方才明白這是他的小狼……真的嗎?他長得好大了。他伸出落葉般顫抖的手摸摸他。

  等到哥哥羅柏三步並作兩步跑上高塔,上氣不接下氣地衝進房間時,冰原狼正舔著布蘭的臉。布蘭抬起頭,一臉安詳地說:「我要叫它『夏天』。」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3-7-26 12:42
Ⅰ 權力的遊戲 Chapter19 凱特琳

  「一個小時之內,咱們便到君臨啦!」

  凱特琳從桅欄處轉過頭,強作歡顏道:「船長先生,您的水手表現得非常稱職,我要給他們每人一枚銀鹿,以表達我的感激。」

  莫裡歐‧圖密提斯船長半鞠躬答謝道:「史塔剋夫人,您實在是太慷慨了。有幸為您這樣的官家夫人服務,就是最好的報酬。」

  「我總是要給他們的。」

  莫裡歐微笑:「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他的通用語講得十分流利,只帶極輕微的泰洛西口音。他在狹海上討生活已足足有三十年,據他所說,他最初只是個划槳的水手,繼而當上大副,最後才終於有了自己的商船隊。雙桅帆船「暴風舞者號」是他的第四艘船,共有六十條槳、兩根桅桿,也是他最快的一艘。

  至少當凱特琳和羅德利克‧凱索爵士馬不停蹄地順流奔波,抵達白港的時候,她是港灣裡最快的一艘。泰洛西人的貪婪惡名遠播,羅德利克爵士原本主張雇艘無槳單桅漁船出三姐妹群島,然而凱特琳堅持要這艘大帆船。這是個明智的選擇。一路上,風向都與他們作對,倘若沒有這些划槳好手,恐怕他們現在還在五指半島掙扎,遑論駛向旅程的終點君臨了。

  就快到了啊,她心想。包紮在棉布繃帶中的手指上,被匕首割傷的地方仍在隱隱作痛,凱特琳覺得,痛楚是在提醒她別忘記發生過的事。她左手的小指和無名指沒法彎曲,而其他三根手指也永遠不可能恢復靈活動作。然而,若能換得布蘭性命,這算得了甚麼?

  這時羅德利克爵士走上甲板。「我的好朋友啊,」一臉分岔綠鬍子的莫裡歐說。泰洛西人熱愛各種鮮明色彩,連他們的鬍鬚睫毛都不放過。「看到你氣色好多了,真替你高興。」

  「哦,」羅德利克附和。「這兩天我的確舒服了點,不會那麼想尋短見了。」說完他向凱特琳鞠躬。「夫人您好。」

  他的氣色真的好多了,雖然比起他們自白港啟程時,整個人瘦了一小圈,但差不多恢復了原有的神采。他適應不了咬人灣的勁風和狹海的猛浪,行經龍石島時暴風驟臨,他還差點落海,總算是死命抓住一根纜繩,三名莫裡歐手下的水手才把他安然救回船艙。

  「船長剛才說,我們的旅程快結束了。」她說。

  羅德利克爵士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這麼快?」少了雪白的鬢角和鬍鬚,他看起來有些不對勁,彷彿突然間老了十歲,個頭變小,往日的威猛也不復見。這是沒辦法的事,途經嚙咬灣時,他趴在桅欄邊朝狂風中吐個不休,到得第三次,鬍子已經髒得無可救藥,只好乖乖讓水手用剃刀把鬍子理乾淨。

  「你們談正事,我不打擾了。」莫裡歐說完鞠躬離去。

  帆船像蜻蜓般在水面漂浮,槳葉整齊劃一地起起落落。羅德利克爵士拉住欄杆,朝飛馳的陸地遠眺。「我實在不是個稱職的護衛。」

  凱特琳拍拍他的臂膀,「羅德利克爵士,我們安然抵達了目的地,這樣就夠了。」她的另一隻手在斗篷底下摸索,指頭僵硬而笨拙。匕首依然在腰際,她發現自己必須不時碰觸它才能安心。「接下來我們便去找國王的教頭,諸神保佑,希望他值得信賴。」

  「艾倫‧桑塔加爵士人雖然虛榮了點,卻非常正直。」羅德利克爵士伸手欲捻鬍鬚,卻撲了個空。他有些不知所措地說:「他很可能認得出那把刀……。可是夫人,上岸之後,我們便有暴露身份的危險,更何況宮中有人一眼就可認出您。」

  凱特琳抿緊嘴唇。「小指頭,」她喃喃道。他的臉浮現在她眼前,一張男孩子的臉,然而他早已不是個孩子了。他的父親幾年前剛過世,如今他是貝裡席伯爵,但大家仍喚他作小指頭。這綽號是她弟弟艾德慕很久以前在奔流城幫他取的,起因是他家族封地狹小,且位於五指半島中最小的半島上,而培提爾在同齡孩子間又特別瘦小的緣故。

  羅德利克爵士清清喉嚨。「貝裡席大人以前是,呃……」他結結巴巴,試圖找出比較禮貌的用詞。

  凱特琳顧不得甚麼稱謂。「他是我父親的養子,我們在奔流城一起長大。我視他為兄弟,但他卻……不只把我當成姐妹。當我和布蘭登‧史塔克將要成親的消息宣佈時,他要求決鬥,勝者才能娶我為妻。那根本就是瘋狂之舉,布蘭登當時已經二十歲,培提爾才不過十五。我求布蘭登放他一馬,結果他只在他身上留了個疤。事後我父親把他送走,我至今沒和他再見面。」她抬臉面向浪花,彷彿輕快的海風可以吹走回憶。「布蘭登死後,他寄信到奔流城給我,但我沒拆就通通燒掉。因為那時候,我已經知道奈德會代替他哥哥娶我為妻。」

  羅德利克爵士伸手想摸鬍子,又撲了個空。「小指頭如今是御前會議的成員。」

  「我早知道他會大有發展。」凱特琳說,「他打小就很機靈。可機靈和睿智是兩回事,真不知道這些年他有多大改變。」

  頭頂的瞭望員從繩索上高聲呼喝,莫裡歐船長在甲板上來回走動下達命令,隨著位於三座丘陵之上的都城君臨映入眼簾,整個「暴風舞者號」立刻陷入一片忙亂的活動中。

  凱特琳知道三百年前這片高地完全被森林覆蓋,只有零星的漁夫在水流湍急、深湧入海的黑水河北岸定居。後來征服者伊耿自龍石島渡海而來,他的軍隊便是在此處登陸,隨後他在最高的丘陵頂端用木材和泥土築起了他第一座粗糙的防禦堡壘。

  而今凱特琳視線所及,皆已成為繁華城區,豪宅、涼亭、穀倉、磚砌倉庫、木屋旅店和市集攤位,酒館、墓園和妓院,一座接著一座。即使距離尚遠,她仍可聽見漁市裡的喧鬧。寬闊的林蔭大道,蜿蜒的曲折小街,還有窄得無法容納兩人並肩通行的巷弄穿梭在建築物之間。聖貝勒大教堂的大理石牆環繞著維桑尼亞丘陵頂,七座水晶塔樓聳立其中。彼端的雷妮絲丘陵上,坐落著龍穴焦黑的殘垣斷壁,倒塌的巨大圓頂廢墟,緊閉一世紀之久的青銅大門。兩丘之間,靜默姐妹街筆直如箭,堅實的圍城高牆則環繞在外。

  百餘座碼頭羅列水濱,港口裡停泊著無數船隻。深水漁船和河流渡筏絡繹不絕,船夫撐篙往來於黑水灣,商船則源源不斷卸下來自布拉佛斯、潘托斯和裡斯的貨物。凱特琳瞥見王后裝飾華麗的遊艇,停泊在一艘吃水頗深、船身塗滿黑色焦油、從伊班港來的捕鯨船旁邊。上游處有十來艘狹長的黃金戰船,船帆捲起,鐵製撞錘輕輕拍打水面。

  睥睨這一切的是伊耿丘陵上的紅堡。它包括七棟加固鋼鐵工事的巨大鼓塔,一座碩大無比而冷酷的堡樓,圓頂大廳與密閉橋樑、軍營、地牢和穀倉,以及開滿箭口的厚重護牆,全是淺紅色石頭砌成。征服者伊耿當年下令建造這座城堡,他的兒子「殘酷梅葛」將之完成。竣工以後,他將每位參與築城的石匠、木工和建築師全部斬首,誓言惟有真龍傳人方能掌握龍王堡壘的秘密。

  不想如今,飄揚在城牆上的旗幟卻是金黃而非墨黑,三頭龍曾經怒吐烈焰的地方,成了拜拉席恩家族的寶冠雄鹿奔馳昂揚的疆域。

  一艘來自盛夏群島的高桅天鵝船,正乘風張滿白帆,駛離港口。暴風舞者號從她身邊駛過,穩穩地準備靠岸。

  「夫人,」羅德利克爵士說,「我趁躺在床上休養這段時間,仔細考慮過下一步該如何行動。首先,您絕對不能進城,由我一個人去把艾倫帶到安全的地方見您就好。」

  帆船駛近碼頭,她仔細端詳著老騎士。莫裡歐正用自由貿易城邦粗野的瓦雷利亞方言大聲喝令。「你冒的風險不比我少。」

  羅德利克爵士微笑道:「我看不然。早些時候我朝水裡的倒影瞧了瞧,差點認不出自己。我母親是這世上最後一個見過我沒留鬍子模樣的人,而她已經過世了四十年。夫人,我相信我一定安全。」

  莫裡歐大聲吆喝,六十支槳整齊劃一地自水中拉起,然後朝反方向劃去。船速減緩,又是一聲大喝,槳葉便都縮回船殼裡面。船靠碼頭之後,泰洛西水手立即跳下船拴住纜繩。莫裡歐滿臉堆笑地跑過來。「夫人,照您吩咐,咱們抵達君臨了,我敢打賭從沒有一艘船能這麼迅速、這麼平順地抵達目標。您可需要派人幫忙把行李搬去城堡?」

  「我們不去城堡,你倒是可以推薦幾家乾淨舒適的旅館,離河不要太遠。」

  泰洛西船長捻捻綠色的八字鬍,「那敢情好,我倒是知道幾個符合您要求的店家。不過首先嘛,恕我無禮,咱們約定的旅費還剩一半沒付清呢。還有您慷慨答應的額外小費,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好像是六十枚銀幣。」

  「那是給船員的。」凱特琳提醒他。

  「噢,那當然,」莫裡歐道,「不過還是我先幫他們保管,等咱們回到泰洛西再分配好了。這可是為他們妻小著想啊,想想看,若是現在就給他們,夫人,他們肯定會賭個精光或拿去買一夜之歡呀。」

  「花花錢也無可厚非,」羅德利克爵士插話,「因為凜冬將至。」

  「人應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凱特琳說,「這是他們辛苦掙來的血汗錢,怎麼花我無足置喙。」

  「那就照您吩咐,夫人。」莫裡歐一邊打躬作揖一邊笑著回答。

  為以防萬一,凱特琳把錢當面賞給水手,每人一枚銀鹿,至於幫她搬行李的兩位海員,則額外多加了兩個銅幣。他們把東西搬到莫裡歐推薦的旅館,位於維桑尼亞丘陵半腰,據說是鰻魚巷裡的老字號。老闆娘是個壞脾氣的老婦,先是滿腹狐疑地上下打量他們倆,又把凱特琳付的錢幣用牙齒咬了又咬,大概在審是不是真的。雖然如此,房間倒是挺寬敞,通風也好,而且莫裡歐說她煮的魚湯七國上下無人能及。最棒的是,她完全不過問客人的名姓。

  「我想您最好別待在大廳裡,」安頓妥當之後,羅德利克爵士說,「即便在這種地方,還是小心為妙。」他穿了環甲,配上匕首和長劍,外面再套上黑斗篷,拉起兜帽。「我天黑以前把艾倫爵士帶來。」他保證,「夫人,您好好休息。」

  凱特琳真的累了。這趟旅途漫長而疲憊,況且她年紀也已不輕。房間的窗戶面向一條屋頂之間的小巷,恰可看到遠方的黑水灣。她目送羅德利克爵士快步走進熙來攘往的街道,消失在人群當中,最後決定順從他的建議。床鋪塞的是稻草並非羽毛,但她還是頭一沾枕便進入夢鄉。

  她被砰砰的敲門聲吵醒。

  凱特琳立時坐起,窗外,夕陽殘照把君臨的屋頂灑得通紅。她睡得比預期的長。房門再度響起敲門聲,人聲傳進屋內:「以國王之名,開門!」

  「等等。」她一邊應聲,一邊趕緊用斗篷裹住自己。那把匕首躺在床邊桌上,她匆忙拾起,然後才打開厚重木門的門閂。

  蜂擁進房的人都穿著都城守衛隊的制服:黑色環甲和金色披風。為首之人一見她手中利刃,便笑道:「夫人,不必如此。我們是特地來護送您進城的。」

  「是誰的命令?」她問。

  他拿出一條緞帶,凱特琳一看,頓時喉頭一緊。灰蠟上蓋有一隻仿聲鳥。「培提爾,」她說。想不到他動作這麼快,羅德利克爵士肯定出了事。她望著帶頭的守衛,「你知道我是誰?」

  「不知道,夫人。」他回答,「小指頭大人只吩咐我們帶您去見他,而且絕不能讓您受到一點委屈。」

  凱特琳點點頭:「你去門外等,我換好衣服便來。」

  她在水盆裡洗了手,又用乾淨的麻布擦乾。她的手指仍然僵硬而不靈活,好容易才穿上胸衣,在頸間繫好那件褐色的粗布斗篷。小指頭怎麼知道她在這裡?這絕不會是羅德利克爵士說的。他雖然一把年紀,脾氣卻倔得緊,忠心耿耿到頑固的地步。難道他們來得太遲,蘭尼斯特家已經搶先一步抵達了君臨?不可能,倘若真是如此,那麼奈德一定也在,他會親自來接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恍然大悟:莫裡歐。這該死的泰洛西人知道他們的身份,也知道他們下榻處所。她不僅揣摩他為這則消息開了多少價。

  他們為她備好了馬。動身出發時,街上已經點起了燈,凱特琳左右圍繞著肩披金色披風的守衛,只覺全城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當他們抵達紅堡時,鐵閘已經降下,入夜後大門也已緊閉,但城堡的窗戶裡火光搖曳,生氣依舊。守衛們把坐騎留在城牆外,護送她從一道狹窄的邊門進入,踏著級級階梯,登上高塔。

  房裡只有他一個人,坐在一張大木桌邊,就著一盞油燈寫字。他們把她送進屋內,他便擱下筆望著她。「凱特。」他靜靜地說。

  「為甚麼帶我來這兒?」

  他起身朝守衛粗魯地擺擺手。「你們可以走了。」守衛離開,「沒事吧,」待他們走後他才開口,「我可是再三告誡過的。」他注意到她的繃帶。「你的手……」

  凱特琳故意忽略這個含蓄的問題。「我可不習慣被人當成女傭一般呼來喚去。」她冷冷地說,「小時候的你多少還懂得一點禮貌。」

  「夫人,我絕對沒有冒犯你的意思。」他看似充滿悔意,這個神情也勾起凱特琳歷歷如繪的回憶。他是個狡猾機靈的孩子,但每次闖了禍總會一副悔不當初的模樣,他就有這種天生的本事。看來這些年來他沒甚麼改變。培提爾從前是個瘦小的男孩,如今長成一個瘦小的男子,比凱特琳還要矮上一兩寸,但纖細敏捷,容貌一如她記憶中那般銳利,還有那雙滿是笑意的灰綠眼睛。他下巴留了點鬍子,黑髮間也有幾抹銀絲,其實人還不到三十。這個特質和他繫住披風的銀白仿聲鳥倒是挺配,他從小就得意自己的少年白。

  「你怎麼知道我在城裡?」她問。

  「因為瓦裡斯消息靈通。」培提爾露出一抹促狹的微笑。「他馬上就來,我只是想先單獨見見你。凱特,我們好久不見,算算,多少年了?」

  凱特琳不理睬他的親暱,如今她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要問。「原來是八爪蜘蛛找到我的。」

  小指頭皺眉道:「可別當面這樣叫他喲。他這人敏感得很,大概和身為太監有關吧。城裡的事,瓦裡斯不但都知道,還常常未卜先知。到處都有他的眼線,他稱呼他們作他的小小鳥兒。他的一隻小小鳥聽說了你抵達的消息。謝天謝地,瓦裡斯知道以後,第一個找的人是我。」

  「為甚麼第一個找你?」

  他聳聳肩。「為甚麼不呢?我是財政大臣,也是國王的御前顧問。賽爾彌和藍禮公爵到北邊去迎接勞勃,史坦尼斯大人回了龍石島,只剩下派席爾國師和我。我是當然的選擇,何況瓦裡斯知道我還是你妹妹萊莎的朋友。」

  「那瓦裡斯知不知道……」

  「瓦裡斯大人甚麼都知道……惟獨不知道你為甚麼造訪。」他抬起一邊眉毛。「你到底為甚麼造訪?」

  「作妻子的想念丈夫,作母親的掛念女兒。我來拜訪,有何不妥?」

  小指頭笑道:「呵呵,我說夫人,這借口不賴,可惜我不相信。我太瞭解你了。你們徒利家族的箴言是甚麼來著?」

  她喉嚨一干。「家族,責任,榮譽。」她僵硬地復誦。他的確是太瞭解她了。

  「家族,責任,榮譽。」他應道,「這每一項都要求你遵照首相囑咐留在臨冬城。夫人哪,我看事情沒這麼簡單。若非事關緊要,你不會這樣突然來訪。就請你把話說出來吧,讓我為你效勞,老朋友本該戮力相助。」這時門上傳來一聲輕響。「請進。」小指頭叫道。

  進來的的男子體態豐腴,脂粉味十足,頭上光溜得像顆蛋。他身著一件寬鬆的紫色絲質長袍,外罩金絲線縫製的背心,腳踏前尖後寬的天鵝絨軟拖鞋。「史塔剋夫人,」他雙掌執起她的手,「闊別多年,不料今日相見,真是叫人歡欣鼓舞。」他的皮膚柔軟而濕潤,呼吸有丁香花的味道。「哎呀,您的手是怎麼了?親愛的夫人,敢情您不小心給燙到了?如此纖纖玉手竟然……咱們派席爾大學士調製的藥膏療效一流,要不我這就差人給您送一罐?」

  凱特琳從他掌心抽回手,「伯爵大人,感謝您的美意,不過我這傷口已經讓家裡的魯溫師傅處理過了。」

  瓦裡斯低頭道:「您公子的事,我深感遺憾。一想到他小小年紀,就覺得天上諸神真是殘酷。」

  瓦裡斯伯爵,我們總算有點共識。「她說。瓦裡斯的伯爵頭銜只是虛位,這也是為了顧及他朝廷重臣的身份,其實瓦裡斯根本不是任何封邑的領主,他統御的不過是手下那批眼線。

  太監把手軟軟地一攤。「好夫人,相信我們不只是有這點共識。我對您丈夫,也就是咱們新任首相,懷著極高的敬意,同時我也知道我們大家都非常愛戴勞勃國王。」

  「是的,」她不得不說,「毫無疑問。」

  「要找咱們勞勃這麼受愛戴的國王,恐怕很難囉。」小指頭露出促狹的微笑,酸溜溜地說,「最起碼瓦裡斯大人聽到是這樣。」

  「好夫人,」瓦裡斯憂心忡忡地道,「自由貿易城邦有不少精通醫術的奇人異士。只消您點個頭,我即刻去找這樣的人來醫治您的小布蘭。」

  「能做的魯溫師傅都做了。」她告訴他。此時此地她不願談布蘭的事,尤其是和這些人。她不太信任小指頭,更何況瓦裡斯。她絕不能讓他們看見她悲傷的模樣。「貝裡席大人剛才告訴我,我現在能在這裡,全都要歸功於您。」

  瓦裡斯像個小女孩般咯咯直笑。「呵呵,可不是嘛。我看我是難辭其咎了,好心的夫人,希望您原諒我吧。」他悠閒地找了張椅子坐下,雙手交握,「我在想,不知能否請您讓我們瞧瞧那把匕首吶?」

  凱特琳‧史塔克驚愕地看著他,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話。他真的是只無孔不入的蜘蛛,說不定還是個懂得妖術的魔法師,她不禁狂亂地暗想。他竟然知道沒有人會知道的事,除非……「你把羅德利克爵士怎樣了?」她質問。

  小指頭一頭霧水。「我覺得自己像個上了戰場卻沒帶長槍的騎士。這匕首是怎麼回事?羅德利克爵士又是何方神聖?」

  「羅德利克‧凱索爵士是臨冬城的教頭,」瓦裡斯告訴他,「史塔剋夫人,您大可放心,這位好騎士平安無事。他今天下午的確來過一趟,到兵器庫去拜訪了艾倫‧桑塔加爵士,兩人談及一把匕首。約莫日落時分,他們結伴離開城堡,徒步返回您下榻的那間粗陋房舍。這會兒他們還在那裡,正在大廳裡喝酒,等您回去。羅德利克爵士發現您不在,可是焦慮得緊哪。」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事?」

  「小小鳥兒嘰嘰喳喳傳來的唄。」瓦裡斯微笑道,「好夫人,我的職責所在便是打聽消息,所以我才知道不少。」他聳聳肩。「不過您確實把匕首帶在了身上,對吧?」

  凱特琳從斗篷裡抽出匕首,扔到他面前的桌上。「拿去看罷,或許你的小小鳥也會告訴你這匕首的主人是誰。」

  瓦裡斯用誇張的優雅姿勢拿起短刀,然後伸出拇指滑過刀鋒,沒想到立時見血,他驚呼一聲,手一鬆,匕首掉回桌上。

  「小心,」凱特琳告訴他,「這匕首很利。」

  「世上最鋒利的莫過於瓦雷利亞鋼。」小指頭道。瓦裡斯一邊吸吮血流不止的拇指,一邊面帶慍色地瞪著凱特琳。小指頭拿起利刃,輕輕地把玩,測試稱手的程度。隨後把匕首拋至半空,再用另一隻手接住。「輕重恰到好處。您這次來訪的目的,便是想查出匕首的主人?夫人,那您大可不必去找艾倫爵士,您應該直接來問我。」

  「假如我直接問你,」她說,「你怎麼說?」

  「我會告訴你這種刀全君臨只有一把,」他用拇指和食指夾起刀刃,舉過肩頭,手腕一抖,熟練地將匕首朝房間對面射去。短刀正中房門,深深地插進橡木板,隨著殘餘的勁道晃動不止。「它是我的。」

  「這是你的刀?」不可能,培提爾根本沒去臨冬城。

  「一直到喬佛裡王子命名日那天的比武大會為止,」他穿過房間,從木門上拔出匕首。「我和半數的廷臣都賭詹姆爵士會贏得長槍比試,」培提爾露出羞怯的笑,突然又顯得孩子氣。「所以當洛拉斯‧提利爾爵士把他一槍刺下馬時,我們都輸了點小東西。詹姆爵士輸掉一百枚金龍幣,王后賠上一條翡翠首飾,而我則是這把刀。贏家放過了王后陛下的翡翠,但把其他東西都留下了。」

  「此人是誰?」凱特琳質問,她的嘴巴因恐懼而乾澀,手指頭則因回憶而隱隱作痛。

  「小惡魔,」小指頭說。瓦裡斯伯爵在一旁看著她的臉。「提利昂‧蘭尼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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