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擁有一整面CD牆」的這件事,以及那牆前的人與其牆前的生活,都已顯得不合時宜了。但,別忘了,你會這麼想,那也是因為CD曾那麼地無敵、巨大、輝煌、燦爛的緣故。
我買的第一張CD是英國搖滾樂團「險峻海峽」(Dire Straits )的《愛情無價》(Love over Gold),時間是1987年,剛從空降部隊退伍,在陽明山格致中學對面,一處租金便宜的三合院落腳。我不是「險峻海峽」的粉絲,而是美國音響雜誌《絕對聲音》(The Absolute Sound)的粉絲,而《愛情無價》是總編輯哈里.皮爾遜(Harry Pearson ,人稱H.P.)親選、少數台灣可買到的「發燒片」。在那個竹林圍繞的破屋裡,我有一套國產喇叭和飛利浦CD唱盤組成的音響,每晚聽馬克.諾弗勒(Mark Knopfler )隱藏著光芒的電吉他,還可看見窗外的月色。 因為CD很昂貴,所以那些年只買錄音上乘的發燒片,國語流行音樂只買卡帶(羅大佑、李宗盛、紅螞蟻、張清芳、林良樂和陳昇)。我的第二張CD是獨立音樂大廠Telarc 出的《西部大趕集》(Round Up ),它的第一首不是音樂,是牧場的馬鳴牛嘶實境錄音(聽得見風吹草動),一名牛仔從左聲道騎到右聲道再返回左聲道,然後不間斷地緊接著的就是號角齊鳴的羅西尼〈VIDEO 〉。 說CD盛世,是被銅管樂器上色的黃金時代,一點也不為過。相較於之前的LP(黑膠)與卡匣,一片光溜溜的碟片經由雷射光反射讀取訊號,不必經過唱針或磁頭的摩擦損耗,潔淨無雜訊,它不僅代表更好的聲音、更完美的收藏,也隱喻著更聰明的生活;擁有CD,是遇見光的驚奇,是耳朵、智識和人生的全然啟蒙。
Photo Credit:AP/達志影像 1974年起,日本索尼與荷蘭飛利浦公司聯手投入數位儲存媒體的開發,最初的構想是用於家電與唱片市場。1982年,索尼推出由飛利浦生產的CD以及索尼開發的系列播放器等,圖為1982年8月索尼的CD播放器發表會,當年這樣一台播放器要價700美元。一張CD的核心,在它光滑面的第一層,這是一片1.2毫米厚,約15-20公克重的聚碳酸酯。這種無色透明的熱塑性材料,經由模板壓入一圈一圈、深淺和寬度均一(100奈米深、500奈米寬)、長度卻大大有別(850到3,500奈米)的凹槽線段。當馬達轉動,讀取頭由下方射出波長780奈米的雷射光束來掃描,這光束掃過凹槽與下一個凹槽間的平台,藉著上方另一片金屬塗層(通常是鋁,也有發燒片使用黃金)的反射,使感測晶片得到0與1的數位訊號組合。以每一條訊號軌之間的距離是1.6微米來換算,一整片CD播放下來,訊號軌道的總長度可達5.38公里-好個Round Up!
運用光學技術來儲存資料,最早來自美國科學家詹姆斯.羅素(James Russel )的發明,1970年代末期,荷蘭飛利浦與日本索尼雙雙買下Russel的專利,亟思以此技術作根基,研發出能改變音樂產業地景的新載體,最終,兩家公司決定試著攜手合作。1980年10月,在荷蘭艾恩多芬市飛利浦的會議室裡,索尼和飛利浦的工程師們為著各種技術規格和專利歸屬爭吵不休,此時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雷電交加,一位飛利浦工程師回憶說: 這好似天神的回應,而奇妙的事就接著發生了。
荷蘭工程師開始請日本人喝琴酒,而日本工程師則拿出清酒回應,很快地,會議就作出結論:CD的可錄音總長度就依索尼副社長大賀典雄堅持的74分42秒(貝多芬第九交響曲最長錄音版本,1951年由福特萬格勒指揮拜魯特音樂節管弦樂團與合唱團演出),這需要700MiB(1 MiB = 220 bytes)的儲存量;但CD的碟盤規格大小則聽從荷蘭人的版本:12公分直徑。
1981年初,大賀典雄 邀請柏林愛樂指揮卡拉揚(Herbert von Karajan )試錄了幾段數位錄音,準備帶往5月於雅典舉行的國際音樂產業大會推廣,卡拉揚在聽了CD播放的聲音後,把它看成與「電」的發明一般摧枯拉朽:「從今以後,其它東西都只是煤氣燈了」,但CD的真正起飛,里程碑該算是1985年「險峻海峽」的第五張專輯《換帖兄弟》(Brothers in Arm),它是音樂史上第一張銷售破百萬張的白金CD唱片,飛利浦贊助他們的世界巡迴演唱會,也把樂團放在推廣CD的電視廣告中,抱著Schecter Stratocaster電吉他、金髮飄逸、紮著紅色頭套的馬克.諾弗勒對著鏡頭說:「我要最好的,你呢?」 根據美國唱片業協會(RIAA)統計,全球最大音樂市場美國1985年CD的銷售額僅有3.79億美金(LP的1/3),但在CD最高峰的2000年,營收總額達到132.1億美元(LP的489倍)。由《換帖兄弟》到千禧年饒舌歌手阿姆賣出4,300萬張的《超級大痞子》(The Marshall Mathers LP),全球CD年平均銷售量超過20億張,雖然LP和卡匣因此遭到極度壓縮,但光靠CD即可為整體音樂產業創造足足4倍的成長。
1995年,《紐約時報》記者尼爾.史特勞斯(Neil Strauss )潛入喜孜孜的產業內部,試著找出一片CD的利潤到底各是哪些人分走了哪些部分,他的參考指標是「搖滾公雞」洛.史都華(Rod Stewart )的新發專輯《從中搗亂》(A Spanner in the Works)。他的發現非常爆破:單以生產成本看,一片CD最貴的部分是它的壓克力包裝盒,而不是CD,在1995當年,一片CD連工帶料只要10-15美分,而盒子卻要30美分,即便如此,大量批次生產的一片CD成本也不過0.75美元到1.15美元之間,但這片CD到了市場後,零售價格卻可賣到16.98美元,毛利驚人。這些利差個別拆分來看,店頭拿到最多:35%,唱片公司次之:27%,表演者16%,製造商13%,發行商9%。也就是因此,當這個架構遭遇2003年蘋果iTunes「每首音樂0.99、單張專輯9.99美元」的數位音樂訂價策略時,便搖搖欲墜,終至不堪一擊。 1996年,我以足可買一台March的金額買了一台重達25公斤的CD唱機,但只將它當轉盤使用,另外又花了6位數金額買了一部真空管數位類比訊號處理器。我已經有了5,000張左右的CD,是值得做一些硬體升級投資了,每天白天被廣告客戶修理和傷害,晚上扭開燈絲閃爍的擴大機,先辨識一下樂手各在音場中哪個位子,然後隨著音樂於沙發柔軟睡去,是一種最低程度的治療。不多久,亞洲金融風暴來襲,我的音響追索生涯也中止在那一年。
在CD硬盒年代的末端,那些療癒CD包括楊乃文的專輯、馬勒交響曲、舒伯特奏鳴曲,以及在台南惟因唱片行買的一些世界音樂,每次下台南探望由阿嬤照顧中的兩名幼兒,總期待騎著摩托車,往老闆雜亂無章(或可說亂中有序)音響室去陶醉一下,他那時用的是日本Accuphase 的全套前後級擴大器與數位類比轉換器,一對英國Spendor G1000喇叭,依稀記得第一反射音的中心點,是一尊翹腿坐著的魯迅雕像。
Photo Credit:金曲28/顏伯駿設計 設計師顏伯駿為金曲28所設計的CD主題海報,將CD閃亮、晶瑩的元素,與服飾材質結合,重現了1982年第一張CD現身時的未來感。由RIAA資料庫的歷史長條圖 看,2000年是美國音樂產業的最高峰,隨著CD的崩盤,總營收也跟著自由落體,2016音樂市場總規模77億美元,僅餘1999的一半出頭,而CD銷售額11.7億美元,更只最高峰時期的1/12(且還較前一年率退了20.9%)。2014年,數位音樂銷售金額首次與實體音樂銷售齊平,確實,許多小孩已經不知CD為何物。 回頭看看那些光榮歲月,不難理解CD的衰亡,也正是由它的繁榮所招致:是CD把所有音樂摧枯拉朽似地全面數位化了,於是當網路頻寬、儲存裝置容量、個人電腦處理器能耐都快速加大,閱聽人各自以自身的賞樂邏輯,來挑釁、嘲弄、瓦解產業巨人武斷跋扈的安排(高價專輯之包裹式購買),便已見怪不怪。當你把科技史拉遠來看,可看見所有的發明都隱隱然扣合著個人的解放,從PC、網際網路到iPhone都是,CD比LP還個人,但串流比起CD更是個人。
延伸閱讀 責任編輯:曾傑
核稿編輯:楊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