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還在談「台灣經濟奇蹟」,聽的人可能滿臉問號。中研院社會學研究所兩位新生代李宗榮、林宗弘,耗時 3 年、廣發英雄帖,分頭檢視台灣如何在短短 20 年內,從「奇蹟」走向「衰落」。他們發現,「國家對政策促進經濟,能力愈來愈弱,失敗的地方非常多;企業大型化,獲利情況卻很差;中小企業被壓縮,家族化愈來愈嚴重。」
如果現在課堂上,老師還在說「台灣經濟奇蹟」,底下的學生一定滿臉問號,「你是在說什麼?」
1990 年代之後,台灣面臨大轉型,自由化、國際化、台商西進,大環境的大轉變,卻很少有經濟、社會方面的研究,攤開來看,這 20 年台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中研院社會學研究所 2 位新生代的副研究員李宗榮與林宗弘,3 年前廣發英雄帖,邀請經濟社會學者,分頭檢視過去的奇蹟,如今走到了哪裡?
「發現整個台灣面臨到非常多的情況:國家促進經濟的政策能力愈來愈弱,失敗的地方非常多;企業大型化,獲利情況卻很差;中小企業被壓縮,家族化愈來愈嚴重,」李宗榮回想起第一次工作坊,「大家看到的圖像很晦澀,令人擔憂。」
▲ 李宗榮(右)、林宗弘(左)廣發邀請函,找了 26 名經濟學家、社會學家合著,希望理解過去 20 年,台灣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看到了典範移轉,從「奇蹟典範」,走到了「衰退典範」,邀請 26 位來自社會學與經濟學領域的學者,合寫了《未竟的奇蹟:轉型中的台灣經濟與社會》。
李宗榮與林宗宏接受《天下》專訪,分享他們從各個議題爬梳解析,觀察到 20 年來台灣經濟轉型的問題。以下為訪談摘要:
台灣還是中小企業為主嗎?恐怕不是。
日本最大的企業豐田員工數大約 44 萬人,鴻海已經有 130 萬,鴻海的員工規模是豐田的 2 倍多。但是為什麼鴻海併夏普時,讓日本吃驚?當台灣企業大到可以用極大規模去購併上游,這是一個很新的現象,跟過去的刻板印象有所落差。
台灣前 10 大企業,平均員工數達到 20 萬,就算扣掉鴻海,還是平均 10 萬人左右。
台灣也有財團壟斷!南韓有三星,台灣有鴻海這是在短短 10 年、15 年內發生的。在全世界,我們的規模變化應該是全世界數一數二。
海外競爭,反過頭來影響國內的資本形成!資本集中化的速度,遠比想像中的快,甚至比資本主義歷史上遇到的很多案例都要來得快。
當我們講南韓都是大集團壟斷的同時,台灣並沒有好到哪裡去。鴻海營收佔 GDP 22%,跟三星一模一樣。20 年來,前 10 大企業集中度,由 25% 成長到破四成。
出口也靠大公司,也外銷產值來看,在 1987 年,78% 是中小企業,到了 2004、2005 年台灣中小企業佔外銷部門的比例剩 18%,表示有六成已經大型化了,要不就是中小企業被大型企業吃掉了,要不就是它們本身大型化,超過中小企業門檻(見下表)。
但是,台灣經濟有個很大的部分是海外部份。台灣接單,海外生產的模式持續。
葉克膜經濟的悲哀:台灣勞工,淪為全球化的輸家這個三角貿易可以比喻是「葉克膜經濟」。經濟有一大塊,是繞過外面再進來的,因為整個循環系統是外生的,對台灣境內的經濟幫助不大。你把呼吸器拿掉,可能先崩潰,可是不拔管,境內產業鏈就不健康、不完整。
這個葉克膜經濟的狀態,已經維持了大概 15 年。
書中嘗試估計,到底三角貿易多大?運用 500 大集團的數據,估出來是,台灣 500 大集團目前有三分之一的營收來自中國,在 2012 年到 2013 年的衰退,就導致台灣整體企業集團的衰退。
台商西進在中國的分布,很明顯的是跟著最低工資走,哪裡沒漲就往哪裡去。這就是一個非常直觀的反應。遷移的原因其實是為了工資,但這拯救不了台灣企業的低毛利率。
迅速膨脹規模,做為生存手段是有效的,作為要追求更高利潤率、但要改變行為區位,基本上是沒有太大作用的(見下表)。
這也沒有什麼對錯,就是求生的本能而已,跟恐龍變大一樣。但是,對台灣產業界遺留下來、真正能夠回饋到本土的,非常少。
從員工雇用狀況可以看出,台灣企業在海外創造的雇用人數,遠遠超過在台灣。
500 大集團目前在海外的員工數是 250 萬人,可是在國內只雇了 150 萬人,以員工的依賴程度來看,在中國的部份是台灣的 1.7 倍左右。根據推估,在中國每雇用 29 人,在台灣就少雇用 1 個人。
全球化過程有贏家、有輸家,現在事後回去看,台灣經歷全球化的過程,應該要有社會安全網,去照顧全球化過程成為輸家的那群人──我們在這部分可能沒有做得很好。
社會階級「下流」中 專業敵不過血緣台灣過往比較特殊的政治經濟環境,倚賴大企業家族,給了非常多的優惠,交換忠誠,我給你特許。延續到了 90 年代,轉型時,因既有的規模經濟優勢,所以在轉型過程中,政商關係也好,就可以持續擴張。
即使政黨輪替也很難撼動。高階經理人最後一定會遇到瓶頸,專業經理人反正就是不敵富二代,接班是血緣決定的。
無法接班,不如去創業吧?3,400 萬這個門檻,是目前創業者面對的現實。
台灣所有公司登記平均資本額高達 3,400 萬,30 年來大約成長了 7 倍,從本來所有企業都是幾百萬,變成新企業、倒閉的企業還是幾百萬,但要能存活下來的,非得要有 3,000 多萬的資本。
這迅速成為創業門檻,馬上成為社會流動、階級的問題。
由從業身分的數字來看,台灣雇主人數比例下滑,老闆愈來愈少,資本愈來愈集中化。黑手愈來愈難變成頭家。
所有人都跑到受雇者,向下流動的趨勢是很明顯的,這益發激發階級意識(見下表)。
過去幾年做的社會變遷調查,階級意識是愈來愈上升的,勞工階層認同愈來愈強,1997 到 2000 年開始變了,這之後勞工階級中自認是工人階級的,是台灣人口的多數。
現在大概將近四成的人,覺得自己是工人階級,中產階級現在從 45% 萎縮到 27%,自以為是中下階級的比率也在上升,從 15% 到 22%(見下表)。
這表示有非常強的階級意識,我是哪一邊、你是哪一邊,涇渭分明。
減稅,只會加速資金外流新自由主義是台灣現在最大的問題,所有政策、財經官僚的腦子都是這一套。
用佛里曼的講法很簡單,就是世界是平的。這是很好的口號。他講得很清楚,所有生產要素都要自由流動。所以,政府都不要管這些生產要素了,不要介入這幾個市場、土地市場不要管、勞動力市場不要管;最低工資最好不要設立,有的話也不要提高;工時不要管,讓勞資雙方決定,投資不要管。
但愈來愈多自由化的研究發現,減稅沒有效、緩慢提高最低工資不會造成失業。以往說,發展中國家在發展起來之後,會發生涓滴效益,一旦開放貿易就會有一堆農民跑去當工人,他們工資會上漲,大家都吃到肉、喝到湯──但這些都沒有發生。
過去的發現是,你愈減稅,資金外流速度愈快,過去新自由主義的講法是:退稅給廠商,廠商比政府更知道要投資在什麼產業,它會幫助到國內的市場跟產業的就業。
可是,每次退稅,資金都沒有留在境內。國家退稅,企業在全世界投資是企業的事。明顯的例子是,當年減稅,隔年度台灣資金外流速度加快。
台灣經濟早期發展,慣用發展型國家理論的想法,認為有一些能力很高的官僚,制定高瞻遠矚的政策讓台灣發展。這是早期很強調官僚能力的解釋模型,這到 1990 年代一個一個去檢查,很多都是失敗的。
不能再仰賴單一官僚!生技、兩兆雙星,都是教訓檢討過去 20 年發展國家的政策,包括生技、兩兆雙星,積極開放有效管理,基本上可能不見得是負面,但大部份是失效的,沒有達到預期成果。我們很難再用單一官僚,就有辦法制定符合一切的經濟政策。
以前國家發展是歐美在什麼產業發展了,我們就去投入,投入速度愈快,該產業就愈成功。
這就好比足球戰略,全世界目前最熱門的商業運動是足球,我們就跟國人說我們要去踢足球,就蓋了一堆足球場、蓋一堆廠區,準備要去踢足球──以前石化業、鋼鐵業就是這麼做。
那時候因為競爭者非常少,沒有中國、沒有印度,這麼做當然會贏。現在發展中大國都蓋得起足球場,以前這套是行不通的。生技產業就是血淋淋的例子。
提高富人稅 把錢投資在創新面對未來該怎麼辦?一定要恢復稅基、提高富人稅。
我們租稅負擔率(政府稅收占 GDP 比例)只有約 12%,遠低於 OECD 國家平均近 35%。
所以如果不恢復稅基,很多投資都不能做,連基礎建設更新都有困難。
接著要想辦法把每一筆稅收,引進到產業創新裡面去,而不是純福利的淨支出。例如,日本做機器人,它面對老化的方式是用 AI、機器人,你是要錢放在機器人產業,還是看護工?這是選擇。
我們不可能一步到位,一下子就能變成北歐、變成誰。現在是全球制度競賽的關鍵時期,我們不一定能移植別人政策,因為這是大規模經濟體都必須面對的難題。
一定必須要經過漫長的歷程,如何能夠在擴大福利國家的過程中,同時考慮提供創新的機會,讓廠商也加入。找原本就有的利基發揮,有效結合福利需求和發展。我們是中年的經濟體,要維持體能,健康老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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