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首輔沈栗 作者:誠儀鯉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10-19 08:34:1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85 86646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1:27

第二百四十章 和泥兒

  公主儀仗在前,移動緩慢。為防招人眼目,沈栗又刻意囑咐自家隊伍不可緊跟,只遠遠綴著,到得城門前時,已是黃昏時分。天色漸晚,無論是入城做事的還是出城遊玩的,都急著要回家,城門前漸漸擁擠起來。

  為了給公主儀仗讓路,滯留在城門前的人便更多,待公主儀仗過去,便一窩蜂地湧向城門。

  沈栗皺了眉,因車中有女眷,怕不慎衝撞了,索性吩咐再等等。車中有妻子相伴,倒也不覺得時間難捱。此舉本是為了避免麻煩,大約今日不走運,到底還是讓他捲入了麻煩。

  待得禮賢侯府的隊伍上前時,其實擁塞的情況已經得到緩解,真正急於趕路的,早就過去了。

  然而在城門前,正有一群人吵得熱鬧。

  竹衣低聲道:“少爺,看著兩邊是嘉明伯府和玳國公府。”

  沈栗頓覺一陣頭痛,悄聲吩咐:“看看能不能悄悄走。”

  竹衣咧咧嘴,覺著八成不行。官宦人家的隊伍多麼顯眼,一打眼就能認出來。

  果然,有人大聲喊道:“那邊可是禮賢侯府上?”

  沈栗深深歎息,同李雁璿道:“好容易盼得沐休,先碰上公主,又碰上這繁難事,今日著實不宜出行。”

  李雁璿忍笑,她知沈栗為何頭痛:自郁楊打了邢禾,嘉明伯府與玳國公府便結了仇,偏兩府都與沈栗有些交情——邢家是姻親,鬱辰又與沈栗交好。如今那兩府的人吵起來,沈栗去了卻要作難的。

  邢禾卻不這樣想。哪怕他是繼室生的,沈栗到底是要喚他一聲二表兄的。再者,沈栗與他有著共同的敵人郁楊。如今沈栗過來,自然得站在他這一邊。

  鬱辰苦笑拱手,打了個招呼:“謙禮。”

  沈栗愕然,沒想到與邢禾對上的竟是鬱辰。

  鬱辰在東宮屢受挫折,早磨平了棱角,算是玳國公府中比較老成的人。因郁楊惹了禍,郁辰越發小心做人,他是怎麼與邢禾吵起來的?

  邢禾得意洋洋道:“表弟,他們玳國公府的人橫衝直撞,傷到了我的僕人,還撞壞了我的轎子!實在是無禮至極,這事兒你得幫我。”

  果然,地上坐了個僕人,正捂著腿哀嚎,見沈栗打量他,叫聲更是猛然提高幾分。

  “辰兄?”沈栗看向鬱辰。

  鬱辰一臉無可奈何。他身邊少年氣道:“明明是你們的轎子故意撞上來的,反誣我們不講理!”

  邢禾瞪著眼睛,嗤笑道:“真是賊喊抓賊啊。這世上哪有去撞別人反而傷到自己的?再者,哪有用轎子去撞馬車的!說我誣賴,誰看見了?”

  那少年滿臉通紅,大叫道:“小爺從不撒謊!”

  “誰知道呢,我可不認的你。”邢禾歪著頭道:“怎麼著?想和小爺動手?來呀!你玳國公府好威風!誰不知道你們家橫向霸道慣了,前兒才出了個郁楊不是?”

  那少年跳腳道:“要不是祖父嚴令,小爺打死你!”

  “郁遊!”鬱辰喝到。

  “聽聽嘿,”邢禾大聲道:“可了不得,玳國公府又要打人啦——”

  邢禾這一喊,他身後的僕人們也大聲嚷嚷:“姓鬱的又要欺負人啦——”

  行人們紛紛望過來,鬱辰眉頭緊皺。如今玳國公府風評不好,但凡與人爭執,旁人只會認為是鬱家的不是。邢禾糾纏不清,若是教哪個禦史聽聞,只怕又要鬧到朝上。

  郁遊怒道:“不許喊!你們胡說!”

  “二表兄,”沈栗忽道:“你這麼做,姑父知道嗎?”

  邢禾啞然,轉過頭來,咳了咳:“鬱家的人撞了我的轎子,我與他們理論理論,家父怎麼會不同意?謙禮,你可不能偏著外人,忘了郁楊是怎麼下狠手的?我這傷現在還沒好利索呢!”

  沈栗湊近邢禾,悄聲道:“二表兄,若真是玳國公府有意尋釁,愚弟自然是要幫著您的。若是您下手縝密,叫人看不出端倪,愚弟也要替表兄說話。可您這手段也太……”

  邢禾又咳了兩聲,眨眨眼道:“你……這個……真能看出來?”

  沈栗一臉恨鐵不成鋼:“多新鮮!二表兄,旁的不說,這轎夫裝的可不像啊。旁人看他,他就叫得歡實些,哪有受了傷還能顧得上注意他人眼色的?再者,要怎麼撞,才能把臉撞成那樣?兩邊眼眶都發青了,這是拳頭打的吧?還有,您聽聽他這嗓子,底氣也太足了些,真傷成這樣的,不可能這麼精神。”

  邢禾不覺摸了摸鼻子,臉色微紅。

  “再來說表兄,看您並未受傷,想必當時並未在轎子裡?”沈栗又問:“怎麼解釋出事之前您下了轎子?”

  邢禾支吾道:“我在轎中待得煩了,出來走走。”

  “此處乃是城門口,方才又人多擁擠,您剛還說自己傷勢未愈呢,府上僕人得多不經心,才會放你在這地方‘走走’?”沈栗搖頭。

  邢禾惱羞成怒道:“那我騎馬去了成不成?”

  “您傷勢未愈,怎麼騎馬?”沈栗一攤手。

  邢禾啞口無言。

  沈栗勸道:“愚弟能覺出事有蹊蹺,郁家人也不是白給的,哪能糊弄過去?他們如是今乍然遇事,心下慌張,才沒立時發現,一旦事情鬧大,教他們仔細探查起來,豈有不露餡的道理?倒時候索性拉著表兄去對簿公堂,反要壞了嘉明伯府的名聲。”

  聽說可能影響嘉明伯府的聲譽,邢禾的氣焰頓時落了下去。

  因他是幼子,嘉明伯十分寵著這個兒子,邢禾可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長這麼大,郁楊這一頓打是他吃過最大的虧。哪怕玳國公府遭到打壓,邢禾也沒覺出氣。更何況嘉明伯偶爾叨咕是玳國公故意放走了郁楊,教他聽在耳中,心裡更是恨得要死。

  郁楊跑了,玳國公府不是還在嗎?今日回程時正碰上玳國公府上車駕,遠遠望見帶隊的是郁辰,邢禾頓時就想到要使壞。若是能壞了郁辰名聲,令他惡了太子,被東宮驅逐,才好一解胸中之氣。

  還別說,他這心思真是打到鬱家的七寸上。如今郁楊逃跑之事餘波未平,又正趕上日食,玳國公府每日如履薄冰,生怕成了湘王世子第二,被禦史們拿來扣鍋。

  邢禾此時訛上去,鬱辰先慌了。平日裡的沉穩都不見,只想著平息事端。顧不上注意那個轎夫,故此教邢禾得了先機。

  然而被沈栗提醒,邢禾又遊移不定了。

  作為從小被嬌生慣養的公子哥,邢禾脾氣暴躁,容易熱血上頭,膽量卻不算大。得了郁楊一頓打,邢禾對上郁家人時心底還是有些發怵的。

  這誣賴之事,是他臨時起意,其實自己也知把握不大,不過是趁著玳國公府的人心虛罷了。若真如沈栗所說,教鬱辰他們看出端倪,倒打嘉明伯府一耙呢?

  日食過後,不只玳國公府小心翼翼,所有官宦人家都警告子弟須得收斂行為,以免被禦史捉住,填了“天譴”的大坑。

  此時給嘉明伯府惹上是非,想也知道父親會如何暴怒。

  “那此事就這樣算了?”邢禾不甘願道:“不成,這多丟面子。謙禮,我可是你表兄!”

  沈栗暗暗翻了個白眼。這會兒子你倒不記得給邢嘉下絆子的時候了。

  “愚弟知道表兄意思,”沈栗笑道:“還請表兄稍待。”

  見沈栗與邢禾合計一番,笑眯眯過來搭話,郁遊還氣哼哼地,鬱辰卻鬆了口氣。

  他最怕沈栗幫親不幫理,或是仍記著郁楊的仇。同在太子手下共事多年,沈栗的手段有多厲害,郁辰非常清楚。若沈栗趁機落井下石,鬱辰絲毫不覺得自己能應付得來。

  好在沈栗及時彈壓下嘉明伯府眾人,沒教他們繼續大吵大嚷,引人注意。

  “謙禮!”鬱辰急急解釋道:“確實不是我們撞向邢禾的轎子,當時他們從一旁過來,那轎子直直沖過來,我們是避讓不及……”

  沈栗點頭道:“愚弟知道。”

  鬱辰拱手道:“還請賢弟代為轉圜。”

  沈栗低聲道:“愚弟已勸過他了,大約不會再鬧。只是此人心裡有氣,不肯輕易干休。”

  “你還是為他們張目!”郁遊怒道:“又不是我們的錯,憑什麼要我等低聲下氣?”

  “郁遊!你當是在和誰說話!”郁辰喝到,郁遊氣哼哼扭過頭去。

  “這是我二房堂弟,”郁辰赧然道:“郁楊的親弟弟。看著脾氣大,其實比郁楊講理。”

  郁遊的脖子愈發扭過去。

  沈栗輕笑,倒是明白此人為何有敵意了。

  “到底是郁楊惹下的仇怨,我們府也一直深有歉意。若是邢禾肯鬆口,愚兄願意賠禮道歉,那轎子也由我們賠償,轎夫的養傷銀子也由我們出。”鬱辰黯然道。

  郁遊狠狠跺跺腳,到底沒有說話。

  沈栗心裡輕歎。鬱辰還在東宮行走呢,就肯一聲不吭忍下這樁莫名委屈,可見近來玳國公府受到的壓力有多大。

  固然是家門子弟不爭氣,皇權的打擊才是影響最大的。

  如今深得聖意的禮賢侯府會不會有這一天呢?

  “這樁事不能輕易認下。”沈栗提醒道:“免得反落了口實。”

  鬱辰悚然而驚,沒錯,若是認下了,豈不是承認自己做了此事?

  “多謝賢弟提醒。”郁辰謝道:“只是邢禾那裡……”

  “辰兄只提郁楊之事,單為那個道歉就是。銀子多多賠給他,“沈栗囑咐道:“辰兄自己過去吧,這位郁游兄卻不好去。”

  郁遊轉頭狠狠瞪了沈栗一眼,教鬱辰抬手照頭一巴掌,低下頭去,不在說話。他自己也知,身為郁楊的弟弟,去了只會教邢禾愈加惱怒。

  郁楊得了沈栗提點,過去與邢禾攀談。

  邢禾教沈栗揭了底,正在心虛,果也未提方才衝撞之事。見郁辰深深施禮,給足了顏面,又有銀票奉上,自覺沒白費勁兒,便也不再糾纏。

  他倒還想著與沈栗分銀子。沈栗:“……”怪道敢輕易訛上郁辰,原來如此不著調。

  “我的娘啊,救命!”邢禾還是見識到了暴怒的嘉明伯。

  “伯爺,兒子身上的傷還沒好呢,您要打死他嗎?”全氏死命拽住嘉明伯。

  嘉明伯恨道:“你是傻的嗎?誰叫你去尋鬱辰的晦氣?”

  “兒子是想出口氣……”邢禾嚅嚅道。

  “你找誰出氣不好,非得盯上鬱辰!”嘉明伯怒道:“你以為玳國公府真的倒了嗎?他們如今看著是收斂了,但玳國公還在!郁家長房還在!若是鬱辰真的因為你搞出的事情被東宮厭棄,鬱家沒了複起的指望,誰知道他們會怎麼報復?”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1:27

第二百四十一章 不妙

  邢禾挨打之後,玳國公世子登門賠罪,教嘉明伯攆出門去,兩家結了仇。但這件事到底是玳國公府理虧心虛,嘉明伯府理直氣壯。玳國公果也心懷歉疚,在朝中屢屢退讓,客氣異常,嘉明伯自覺占盡優勢。

  如今教邢禾這樣一鬧,反而成了自家的不是。一手好牌,叫蠢兒子攪了。斷人前程如殺人父母,嘉明伯倒要擔心引起起鬱家不滿。

  “管家,好生準備禮物。”嘉明伯轉頭吩咐。

  “做什麼?”邢禾頓時忘了懼怕,嚷道:“父親,您不會是要兒子給郁家賠禮去吧?兒子絕計不肯!”

  全氏也道:“只恐輕易道歉,反倒教人看低了咱們邢家。”

  “去給沈栗道謝!”嘉明伯怒道:“若非他攔著,事情還不知道要教你鬧成什麼程度!”

  好歹事情沒有鬧開,玳國公府就算稍有不滿,到不至於傾力報復。

  “那”去謝沈栗,邢禾也是不怎麼情願的。沈栗與邢嘉才是真正的表兄弟,這不是給便宜兄長邢嘉長臉嗎?

  全氏訕笑道:“都是正經親戚,這麼鄭重其事的,豈不愈顯見外了?”

  “不要動你那些小心思!”嘉明伯余怒未消,連全氏的面子也不肯給了,不耐道:“就是正經姻親,更需好生維繫,這才是可靠的人脈”

  勳貴人家,誰能孤家寡人的過日子?嘉明伯以前沈婉之死耿耿於懷,又愧疚於沒能挽救全氏娘家,考慮繼妻的心情,才與沈家疏遠了。但如今邢嘉已經長大,邢禾又越來越蠢,嘉明伯不得不為長子,為伯府打算。禮賢侯府如今蒸蒸日上,這樣的姻親正是兒子的好助力,嘉明伯自然要嘗試恢復關係。

  “既不願去,我也不逼著你。從今日開始禁足,年前不許出來!”嘉明伯哼道,隨即又轉頭看向全氏:“日後對老大客氣些,指望這一個,還不夠給他收拾爛攤子的!”嘉明伯拂袖而去,全氏愣了半晌,大哭道:“這是怎麼了,伯爺說的什麼話,傳出去,叫別人怎生看我們母子!”又埋怨邢禾:“成日裡惹你父親生氣,什麼時候給為娘爭口氣?再這樣下去,這伯府還有咱們娘倆的位置嗎?”

  邢禾自覺一肚子委屈,在父親面前不敢造次,如今母親也責備,頓時惱道:“兒子教人打了,連口惡氣都不能出,倒都是我的錯了?只顧著抱怨我!”

  邢禾也跺腳走了,只留全氏痛哭一場。前思後想,倒怨恨起沈栗。邢、沈兩家本已疏遠,前頭夫人留下的邢嘉也因沒有依仗被自己母子壓得不能抬頭。就是這個沈栗,先是參加滿月酒,為邢嘉撐腰,發現了褥子中的繡花針,又譏諷了郁楊,導致邢禾被打。自從他登門,伯爺便漸漸看重邢嘉,討厭起自己母子,如今竟想著與沈家修好了!

  嘉明伯是帶著長子邢嘉上門的,這是他自沈婉歿後第一次正式登門。長女不幸身亡,女婿翻臉,是田氏的心頭刺,如今大女婿終於上門,老太太欣喜非常,這份功勞自然要記在沈栗身上。

  都是一家之長,嘉明伯的心思沈淳倒是能猜到幾分,但若非沈栗一再居中斡旋,給了個好由頭,嘉明伯也未必能放下面子前來和解。無論如何,能與姻親和解,終歸是好事。禮賢侯府是邢家的人脈,反之亦然。

  這一年忙忙活活,入冬之後,沈栗倒是過了兩天安穩日子。得了空閒,想起給長隨竹衣安排個前程。

  沈淳既然已經放手軍權,沈栗便不打算再將竹衣安排到沈淳之前的勢力中,以免引起他人誤會。深思熟慮之後,沈栗去拜見了才經武,將竹衣放到了騰驤左衛。竹衣終於得償所願,與青藕成了婚。因格外得沈栗看重,婚禮辦得十分體面。

  有了差事,竹衣反倒有些不習慣了。他被沈淳挑給沈栗,鞍前馬後服侍多年,沈栗待人又隨和,對竹衣來說,沈栗是一半主人,一半兄弟。如今離了沈栗身邊,便不由惦記起沈栗身邊伺候的周不周到,殷不殷勤。得了空便要回去拜見沈栗。

  這也是為何高門大戶會更信任世僕門人,從小到大培養起來的忠心,背叛的可能性低些。

  不是世僕的多米也攜家帶口地回到了景陽。三晉窩案之後,沈栗將多米留下,教他安頓那真假兩個舅舅。沈栗吩咐道:“如今你也找到親人,知你不是很情願跟著我,若是不想回來也罷。”

  多米雖感謝沈栗收留了他,幫他尋找親人,但心底到底為父母枉死矛盾著。跟在沈栗身邊,確實有些糾結。得了沈栗的話,倒是鬆了口氣。既找到親人,做個平頭百姓,安安穩穩過些田園生活也好。

  真正離了侯府照應,多米才知道什麼叫世事艱難。

  平民的日子哪裡好過?沈栗雖給他留下豐厚財資,然而他舅甥兩個都不是會經營的人。置辦下房屋田地,到秋季也沒得到多少糧食,反要應付稅役。他是李朝人,說盛國話總是帶著口音,鄉里都視他為異類,便是與他交談都不願。萬墩兒為他張羅婚事,只有破落戶才肯許嫁,多米跟著沈栗在景陽見識多了,又哪裡能看得上那些。

  那冒牌舅舅萬十一不知怎麼又貼上來,他婆娘整日裡跑來撒潑打滾,多米又是個拉不下臉的,反倒在鄉里壞了名聲。便是恨的要死,又不能輕易打殺人命。告上官衙,也不過是把那無賴打上幾板子,關上幾天而已。

  沒有進項,日日花錢,又整日被萬十一攪擾,到底在鄉里待不下去。吃足苦頭後,終於明白沈栗的好處。舅甥兩個商量一番,還是要投奔侯府。

  多米將親情看得重,之前孤身一人時,在沈栗身邊還有些不情願。如今身後有萬墩兒需要照顧奉養,他反倒安分了。

  沈栗無可無不可,沈淳卻不放心,又挑了個人叫做飛白的跟著。

  眼看著年關將近,朝中要封筆了,湘王府才又出現在朝臣眼中。溫率終於得到朝見皇帝的機會,幾乎流下一把辛酸淚。

  湘王世子是被送來做質子的,他不是!湘王交給他的任務是送世子入景陽,並在朝中為湘州剖白,迷惑朝臣,爭取輿論的同情,若是能從朝廷爭取些銀錢更好。

  這也是為什麼他那麼急於朝見皇帝完成了任務,趕緊回湘州。此時湘王已經開始籌備舉兵之事,若是拖得久了,萬一湘王想不開動手了怎麼辦?自己豈不是要白白送命!

  溫率越急,皇帝越不見他。先是沈栗誆了世子進東宮,待溫率費勁心機謀得世子出宮,五十杖,打的溫率半死,他自己爬不起來了。

  溫率掂量半晌,湘王交給他的任務,只有送世子到景陽完成了。但到了景陽之後,屬臣們都被拘在王府之中,不能輕易聯絡大臣。世子如今不聽話了,好冒出個有孕的侍女,說不定就要生下男孩。

  不好交差啊,溫大人發愁。若說攤上這個差事是九死一生,溫率覺得,生下那一點兒生機也有些懸了。

  所以,在來到皇帝面前時,溫率是振作精神,力求建功。

  驪珠找到翰林院時,沈栗正與易碩整理藏書。總管太監親自跑來,想必是皇帝有什麼吩咐,官員們忙不迭放下手中活計,過來詳詢。

  驪珠抱著手爐暖暖手,笑道道:“萬歲要召熟悉湘州風物的人,還需找幾本關於湘州的典籍。”

  “可是皇上召見了湘王府世子並屬臣?”有人問道。

  驪珠點頭道:“正是。今日湘王府長史溫率代湘王殿下述職,不料被人質疑,兩廂爭執起來,難分上下。故而萬歲命奴才來翰林院召集熟悉湘州事務的大人,以資詢問。”

  眾人恍然,來了!

  湘王世子入景陽多時,皇帝一直沒有正式召見湘王府一行人,大臣們心裡多少是有些當笑話看的,叫你們多年不來朝見,如今想見,見不著了!

  既然看出皇帝對湘州有意見,在王府屬臣代湘王述職時,若沒人“秉承聖意”為難一下,才叫奇怪。

  這種事自然有長官們奔走,諸如沈栗等還在學習階段的新人都是看熱鬧的。哪知驪珠引著兩個翰林捧著典籍欲行時,忽回頭招手道:“沈編修,你也來。”

  沈栗愣了愣,頂著一片夾雜著羡慕與嫉妒的眼神遲疑道:“下官後學末進,貿然前去,只恐無甚用處,有負聖意。”

  這話說得眾人心中妥帖些。翰林院也是講究論資排輩的地方,面聖這種事,多少人搶破頭!哪怕沈栗是朵官場奇葩,但以一介新人的身份,得到特殊待遇,也是會招致嫉恨的。

  眾人當然知道沈栗不可能不應召前去,但沈栗能自承才疏學淺,也算安撫了一下眾人心中不滿,好歹此子不是個輕狂的。

  驪珠笑道:“因太子殿下也在,萬歲爺吩咐既有東宮伴讀在翰林院,不妨一道去聽聽。”

  原來如此。敢情皇上是覺著巧合了,才想起教一道帶去。眾人心裡更平靜些,這只是湊巧,皇帝並非因覺著沈栗有才學才宣召他的,這個最重要。所謂湊巧,便意味著不是常態,沈栗不會總是越過他們。

  沈栗拱手,向諸位長官環施一禮,轉身跟上了驪珠。

  驪珠卻並未將人引至前殿,而是直奔乾清宮,深意道:“在朝上吵得不可開交,實在不像話。萬歲宣了閣老們、並戶部各位大臣,教在乾清宮中好生辯一場!”

  沈栗與兩位翰林面面相覷情形似乎不妙。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1:27

第二百四十二章 須得盡力一試

  溫率會趁機為湘州辯白是早在預料之中的事,若是無甚波折,此時沈栗他們聽到的應是朝中大臣們將溫率駁斥的落花流水的消息。而如今皇帝將辯論場所從百官雲集的前殿挪至乾清宮,只叫重要閣臣和相關官員參與,多半因為是朝廷在這場辯論中處於劣勢,皇帝為減小不利影響,避免一些官員繼續聽下去會被溫率的言辭蠱惑而不得不採取的措施。

  兩位翰林頓時有些萎靡——原本是去皇帝面前露臉的,如今知道露臉可能變成被打臉。自己被打臉也不要緊,若是應對不當,教皇帝被湘州打了臉,沒臉兒指不定就變成沒頭。君辱臣死也!

  此行不善。

  到得承乾宮,溫率正與錢閣老辯的激烈。沈栗放眼望去,果然,皇帝、太子加上朝廷官員們的臉色都不大好,溫率雖然神色謙恭,但從那滿面紅光的臉上,還是能體會出少許得意。湘王世子立在一旁,低著頭,一聲不吭。

  邵英意興闌珊地叫免禮,兩位翰林立時抖擻精神參與進去。這是朝臣們的戰場,沈栗是被召來來旁聽的,倒不急著出言。

  時任戶部尚書的李意是沈栗的外公,此刻正帶著幾個戶部官員在一旁忙活,似乎是在核對帳目,見沈栗來,抽空使個眼色,示意他要謹慎。

  沈栗斂聲屏氣,去太子身後靜立旁聽。被招來的東宮屬臣並非他一個,已有兩三個同仁在場,見沈栗來,互相拱拱手,算是打個招呼。沈栗心中一動,皇帝召太子旁聽政務,乃是應有之意,但將東宮屬臣也召來……難不成皇帝真的在準備叫太子協理朝政?

  在溫率正口若懸河,幾個翰林,他原本沒注意。哪知不經意間,竟教他看見沈栗。

  沈栗向溫率露出那招牌式的溫和微笑。

  溫率果然噎了一噎,連口中言語都斷了一瞬。怎麼這個殺才也來了?他在沈栗手下著實吃了些虧,雖不至於怕了一個七品編修,但見到沈栗心中多少也會有些不適。

  邵英見狀,嘴角微微一挑。他召沈栗過來固然是因為想讓太子身邊的左右手長長見識,但也是有點噁心溫率的意思。

  這場辯論不利,讓皇帝心下著實不悅。

  沈栗低頭垂眼,耳中只聞金、何兩位閣老與溫率激烈的爭執聲。

  “小臣方才提到過,王爺當年跟隨先皇征戰四方,留下隱疾,多年臥病在床,不能挪動,故此未能年年至國都朝見。殿下也非常愧疚,曾想不顧疾患,親自前來,是小臣等攔阻下來。”溫率正氣凜然道。

  “小臣既是王府長史,不得不為殿下的身子骨著想!若是陛下與諸位大人以為王爺有錯,那麼錯小臣,請賜臣死,但求不要追究王爺!陛下,想當初您與殿下同赴沙場,同氣連枝,望陛下顧念兄弟情義……”說著,溫率竟伏地痛哭起來。

  同氣連枝?呵呵!

  邵英當初與湘王爭得多厲害,經歷過的記憶猶新,年輕臣子們只要消息不是太閉塞,對此的也耳熟能詳。然而這個大家心知肚明的情況卻不能拿到檯面來說,皇族兄弟,只要沒徹底撕破臉,還是要裝作兄弟情深的。何況先皇駕崩時還特意囑咐過邵英要善待兄弟?

  溫率正是抓住這一點,才來一哭的,邵英若是還對湘王不朝之事表示不滿,就要自承苛待兄弟。

  金閣老啞口無言,去看皇帝。邵英這個氣,方才辯的那麼激烈,到了要緊時候,你倒不言語了。

  錢博彥幽幽道:“湘王殿下不朝十餘年,生下子女十七人。”

  湘王既然病重,是怎麼生下這麼多子女的?沒空來朝見,有空找美女?

  “……”溫率道:“殿下不良于行。況殿下令世子代為朝見,可見忠心。”

  湘王有一堆兒子,那世子都快叫你們自己養死了,送來這個算什麼誠意?

  錢博彥還欲問話,金閣老又來勁兒了:“湘州如今自成一域,隱有自立之意!聞說其地士兵均為湘王府自籌,吃穿用度,均出於朝廷稅款。”

  溫率駁道:“先皇健在時便允許湘王殿下保留王府侍衛,並由殿下封地湘州稅賦供給。多年來,殿下尊先皇旨意,只保留三個護衛,共計五萬餘人,從未出。至於賦稅,王府自有采邑,殿下也只按定例留下銀錢,餘者皆獻於朝廷,一分一毫不曾多占!”

  溫率抓著先皇旨意不放,別人都拿他無可奈何。邵廉是立國皇帝,他的留下的話就是祖宗成法,不可更改!

  繞來繞去,溫率就扯著先皇旨意這個由頭說話,金閣老這個主力辯的口乾舌燥,也只不過是白費力氣罷了。

  “難怪溫大人今日能來一場舌戰群雄,”沈栗低聲道:“有先皇的囑咐在,猶如手中握著免死金牌。”

  “金閣老今日尤其激動,”太子也輕聲議論:“還當他要大展神威,竟沒辯過一個王府屬臣,實在有失往日水準。”

  沈栗聞言愣了愣。

  輔封棋道:“稅賦之事還在查驗,待戶部核查後再行探看。”

  “下官敢保證,湘州賦稅,王府開支,皆無問題。”溫率正色道。

  沈栗看向李意,在他印象中一向沉穩有加的外祖父此時也是滿頭大汗。

  邵英對湘州的不滿與籌謀,作為尚書重臣,李意自是一清二楚。今日駁不倒溫率,不僅會令皇帝大失顏面,背上個不容兄弟的惡名,還會讓朝廷在對湘州的行動中處於輿論劣勢,影響朝廷威望。

  無論古今,戰爭都需要披上名正言順的外衣。

  湘州每年上繳的稅賦,戶部早有核查記錄。如今主要檢驗的是湘王府支取用度是否能與戶部記錄對的上。

  帳簿雖多,總有查完的時候。沈栗見李意面色蠟黃,步履沉重,心下預感結果應是不立於朝廷。

  沈栗看得出來,皇帝與眾位大臣自也看得出。除了溫率,大家了無意趣,只聽著李意稟告結果。

  “稟陛下,湘州今年計六十萬五千戶,口三百二十二萬,賦稅:一百九十一萬石,布錦六萬匹,絲綿二萬斤,課:鈔四十七萬錠,鐵五千一百二十五斤,鉛二千九百一十二斤……”

  “罷了。”邵英不耐道:“朕不想聽你念叨這些,直接說,湘州、湘王府帳目可有差?”

  李意深吸一口氣,伏地叩道:“無……無差。”

  “陛下!”溫率立時捶胸頓足道:“如今可見我家殿下冤枉也!陛下,不知是哪個離間天家兄弟情義,此誠乃天下慘事也!陛下,想先皇七位殿下,如今所餘者不過寥寥。陛下,還望陛下顧念同胞情義……”

  溫率伏地大哭,仿若傷心欲絕,恨不得滿地打滾。

  邵英黑著臉道:“所以呢?要朕向皇弟賠罪?”

  “小臣不敢!”溫率哽咽道:“唯望陛下日後摒棄小人讒言,不再輕易見疑。”

  邵英不語。

  如果可能,眾位大臣恨不得咬上溫率一口。話頭遞到這裡,皇帝要是不想承認自己苛待兄弟,只能順著溫率造的臺階,宣稱是有人在他耳邊挑唆生事,再挑個倒楣鬼背黑鍋。倒楣鬼從哪裡找,自然是要在與溫率辯駁的大臣們中間挑!

  邵英心中也知道,溫率遞的這個臺階也不好下。倒楣鬼雖好挑,但處置了為自己賣命的臣子,其他人難免要心寒。自承苛待兄弟會打擊自己的名聲,叫大臣為自己背黑鍋同樣也會令自己威望受損。如今卻要衡量選哪種損失輕些。

  乾脆砍了這個溫率,出兵湘州算了!一瞬間,邵英心裡劃過這個念頭。隨即又強壓下去,不行,如今還未部署好,並非最佳時機。

  大殿裡一時鴉雀無聲,只余溫率哽咽之聲。

  如今正是嚴寒天氣,大殿中雖有炭爐,地上卻寒涼。李意跪在地上,只覺寒意侵骨,不敢起來。

  “陛下,微臣有個疑問。”大殿中凝重氣氛被年輕聲音劃破。眾人看去,卻是沈栗,這廝不知何時走到戶部官員核算帳務的地方,手中正拿著幾張紙,正是官員們驗算的結果。

  見眾人都看向他,沈栗面色不變,心中苦笑。

  他是被召來旁聽的,如今這殿中都是閣老及重臣。憑他一個小小的翰林院七品編修,是沒資格說話的。

  何況他是要去駁斥溫率?如今各位大人都拿溫率沒轍,沈栗辯得過,固然皇帝高興,但大人們的面子要往哪裡放?若是辯不過,更要被說成是嘩眾取寵、自取其辱。

  然而李意在地上跪著呢。這是他的便宜外祖父,兼岳祖父。

  這場辯論由李意收尾,徹底宣佈失敗。就如擊鼓傳花,雖然參與其中的每一個人都經手了,但最引人注目的,還是最後把花留在手中的那一個,李意要承擔更多埋怨。另外,同幾位閣老及品級更低的官員比起來,李意的官職不大不小,皇帝若是要尋替死鬼,多半要找他。一部尚書,不會讓皇帝過於心痛,也不會微小到不足以承擔罪名。

  沈栗當然不可能眼睜睜看著李意去做替死鬼。姻親既是親屬,也是人脈。于情于理,沈栗都要盡力一試。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1:27

第二百四十三章 消失的人口

  見沈栗瞄向李意,眾人心中自然領會他的意圖。

  大臣們雖然驚異于沈栗的大膽,倒也感慨此子能為李意盡力一搏。宦海無常,誰都有陷於窘境的時候,但能冒著風險為之解圍的人卻少之又少。今日見了一個,雖嫌有些冒失,倒沒人覺他僭越。

  太子與李意卻有些為沈栗擔心。沈栗如今正是積攢資歷的時候,此事勝了還好,一旦失敗,給皇帝和閣老們留下輕狂寡才的印象,必將影響他的仕途。然而此時沈栗話已出口,再想阻攔已是晚了。

  邵英倒是有些高興,這場辯駁已經失敗,沈栗素來有急智,善機變,教他試上一試,說不定還會有轉機。

  “有何不解之處,不妨說來。”邵英笑道:“你還年輕,便是有些疑問,眾位大人學識淵博,儘管請教。”

  皇帝很會說話,他只道讓沈栗這個後學末進向眾臣請教學問,倒是全了眾臣的臉面。

  大臣們俱都點頭附和:“正是正是,沈編修儘管道來。

  溫率:“……”這才叫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說向大臣們請教,還不是盯著我!

  沈栗欲來,溫長史嚴陣以待。

  沈栗自也捏了一把汗。今日這御前辯駁,其結果不是影響一人一家的榮辱,而是關乎朝廷形象,甚至皇帝日後的對湘策略。閣老們尚且慎重,作為一個初入朝堂的後輩晚生,沈栗能負擔勝的結局,卻無法承受敗的惡果。

  撣了撣手中幾張紙,也不知這急切之間找到的漏洞能不能把溫率裝進去。

  “尚書大人,”沈栗沒有直接與溫率對峙,反而順著皇帝的話頭,真的請教起來:“學生恰巧看到了湘州歷年稅賦記錄與湘王府歷年供奉帳目……”

  溫率立時辯道:“方才李尚書早有結論,湘州的賦稅沒有問題!難不成短短時間,沈編修竟將帳目又算了一遍不成?難道戶部的幾位大人竟也比不上沈編修籌算之能?”

  封閣老微微皺眉,從戶部拿出結果到沈栗出言不過短短半柱香時間,別說計算帳目,就是把那厚厚一摞帳簿數清都不易。若說沈栗能在這一點兒時間裡推翻戶部算了差不多一天的結論,就算封棋閉著眼睛,也說不出相信二字。

  戶部幾個官吏也繃緊了臉,沈栗若是真找到計算錯漏之處,他們也少不得一個疏忽之錯,官帽危矣!不過……方才沒見沈栗計算啊?

  “帳目那麼多,學生怎麼可能算清?況戶部各位大人都是能臣幹吏,怎會有怠忽之處?”沈栗笑道。

  戶部官吏們長舒一口氣,啊呀,說得好。

  “不過……”沈栗奇道:“學生只是向尚書大人請教湘州賦稅,半句沒涉及王府供給,溫大人何為何如此……急於打斷?”

  溫率一噎。我這裡懷著辯駁的心,你還真去請教學問了?你請教湘州的帳目做什麼?

  錢博彥溫聲遞了一句:“溫大人少安毋躁,待我等聽完沈栗的問題。”

  人家一句話還沒說完呢,又沒提到你們王府,不要急著打斷。

  溫率:“……”倒是我急不可耐了?

  “尚書大人,”沈栗接著問:“方才您提到湘州今年計六十萬五千戶,口三百二十二萬,賦稅:一百九十一萬石……”

  李意點頭道:“是。”

  沈栗微笑著揚了揚手中幾張紙道:“而這幾張則是前些年湘州賦稅額度,唔,這一張寫的是吾皇德彰三年,湘州大約五十八萬六千戶,口三百一十二萬,賦稅一百八十萬擔……”

  李意應道:“是,戶部早有記錄。”

  “德彰四年少了些,戶五十五萬九千……”沈栗繼續道:“德彰五年又恢復了些,五十七萬五千戶……”

  李意點頭。

  “德彰四年湘州有災疫,故此人口賦稅才少了,王爺當時還減少了王府開支,用以救濟災民,這在當時都有呈報。”溫率又忍不住插言道:“五年時人口賦稅都能迅恢復,豈不證明王爺協助當地官員治理有功?”

  邵英臉色又陰沉下去。

  沈栗微笑道:“近幾年,大約是湘王殿下治理得法,湘州還真是風調雨順,每年都能保證賦稅按時上繳,一直維持在五十八萬五千戶至六十萬戶左右,賦稅一百七十六萬至一百八十萬擔左右。”

  封棋越聽越覺不像話,這沈栗說來說去,竟是顯示湘王有功於朝廷了。到底是年輕,逢上大事,便舉措失當。

  太子也頻頻低咳,意圖提醒沈栗。

  邵英伸出食指,輕輕敲著禦案。驪珠知道,這是皇帝心中開始憤怒的表現。

  李意不再應聲,焦急的看著沈栗,微微搖頭,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

  沈栗仿若未覺,自顧自轉頭問了溫率一句:“溫大人,方才在下念得這些記錄,您可有異議?”

  這都是方才戶部拿出的結果,有利於湘州。溫率雖覺沈栗特意提問有些奇怪,卻也一口咬定沒有異議。

  “湘州的帳目,看著還真是花團錦簇啊。“沈栗感慨道,又看向李意:“下官還有最後一個問題,請問在德彰三年和今年,三晉一地的賦稅是多少?”

  眾人不意沈栗竟一竿子支到三晉去,頓時一愣。

  邵英心中雖已有些不耐煩,但還是希望沈栗能翻轉結局,到底強壓怒火,沉聲道:“李愛卿,如實回答。”

  李意遲疑道:“三晉今年計五十九萬五千戶,口三百二十二萬,賦稅:一百九十一萬石,……至於德彰三年的記錄,微臣實在記不清,要到戶部去查。”

  李意能將今年的各地賦稅記清已屬不易,德彰三年都是什麼時候的事?李意那時還沒進戶部呢。

  “驪珠!”邵英漠然道。

  “是。”驪珠連忙一溜煙小跑出去。

  從宮裡跑到戶部,再查看帳目,哪怕跨馬加鞭,時間也不算短。今日這場辯論,從早朝開始到如今日頭漸落,殿中眾人,包括皇帝也只用了些茶水點心,又要耗費心力,年輕的還頂得住,老大人們都是勉力支撐。如今局勢不好,誰還顧得上。

  驪珠終於帶來戶部的條陳,念道:“德彰三年,計五十萬三千戶,口三百零一萬,賦稅:一百四十九萬石……”

  “正是這個。”沈栗一拍手道:“皇上,各位大人,三晉地處北方邊境,鄰近北狄,田地少而屢遭兵禍,並非富庶之地。兼之天災頻,去年更是受災嚴重!但從德彰三年至今年,戶籍從五十萬三千增長至五十九萬五千戶,人口從三百零一萬增長至三百二十二萬,賦稅則由一百四十九萬擔曾至一百九十一萬擔……”

  沈栗看向溫率,柔聲問:“溫大人,三晉的情況那般不好,人口賦稅尚有大幅增長,為何向來富庶、又有湘王殿下親自治理的湘州,人口賦稅卻始終上下浮動,一直保持在德彰三年記錄左右呢?”

  溫率目瞪口呆。

  皇帝與眾位大臣來了精神。不錯,戶部只顧著核算湘州與湘王府的帳目是否有差,這麼多年來,竟沒注意到湘州的人口賦稅竟沒什麼增長!

  沈栗冷笑道:“這些年來,三晉戶籍增加近十萬,底子更好的湘州卻只增加了不到一萬戶?溫大人,請問這要怎麼解釋?”

  一股寒意上來,溫率面白如紙。哎呀,怎生竟出了這個紕漏?

  沈栗悠悠道:“便是放一群羊,養幾棵樹,撒手不管,由得他們自生自滅,積年之後,羊又生羊,樹又育樹,數量自然也會有增長的。何況是治下活人?十幾年來,堪稱富庶的湘州人口居然沒有增長?溫大人,您信嗎?”

  眾人盯著溫率,眼冒精光。

  沒有天災兵禍,人口不可能不增長。那就是湘州沒有把增長的人口數量呈報上來!

  難不成湘王府竟聯合湘州地方官員連續十幾年做了假賬?

  “溫率!”邵英沉聲道:“朕也想知道,那沒有出現在戶部記錄上的人口都到哪裡去了。”“……”溫率喉結滾動,手指顫,急急喘息兩口,忽然腦中靈光一閃:“隱戶!一定是出了隱戶!對,一定是出現了官府沒有現的隱戶。皇上,這的確是湘州的疏忽,待此番回去,定要秉明王爺清查隱戶,給朝廷一個交代。”

  隱戶,也叫逃戶,客戶。就是一些人刻意逃出本籍,以求姓名不被列入戶籍,逃避賦稅。

  溫率想用隱戶作為藉口來解釋帳目問題,“人口賦稅不對,自然是有隱戶。”沈栗步步緊逼:“不過,湘州的隱戶也太多了些!即使按照三晉的水準來估計湘州應增長的人口數量,至少也隱匿了七八萬戶約十八至二十三萬人,甚至更多!”

  望向皇帝,沈栗輕聲道:“這麼多消失的人口及賦稅,只怕拿來供養一支軍隊也不成問題。”

  邵英倏地站起!眾位大臣悚然而驚!

  湘王府本就保有五萬餘兵卒,若是真如沈栗所說,湘州還有一支朝廷所不知道的軍隊……

  “沈栗!你休得胡言!湘王殿下對朝廷忠心耿耿,豈容你這等小人污蔑!”溫率厲聲道,隨即不住向邵英叩道:“皇上,湘王殿下對您的忠心天日可鑒,您千萬不要聽這陰險小人挑唆,傷及兄弟情義。”

  沈栗曼聲道:“若是這隱匿的二十余萬人俱是青壯,就更不得了,豈非是現成的兵卒……”

  溫率恨不能跳起來一口咬死沈栗!你哪來那麼多“若是”?

  邵英狠狠盯著溫率,封閣老額上見汗。

  這二十多萬加上湘王府固有的五萬餘,至少是二十五萬大軍。

  夠不夠起兵造反?以湘王的手段,足夠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1:28

第二百四十四章 須得善待兄弟

  儘管對湘王的野望心知肚明,儘管已經打定主意要平定湘州,但皇帝自覺朝廷還沒有做好準備,此時不宜出兵,因此,就算溫率此前一再作死,邵英也強自忍耐,裝也要裝出一副仁義道德樣子。

  然而如今叫沈栗這一句話提醒,意想出湘王沒準兒已經擁有足夠兵員和財力來造反,邵英覺著,無論如何也忍不得了!

  見皇帝目露凶光,溫率魂飛天外,將頭磕的砰砰響,大哭:“皇上!皇上明鑒啊,此事湘王府真的不知情!王爺與您同出一脈,當初跟著先皇與您一起打天下,怎麼可能做危害朝廷的事!皇上,何況先皇駕崩前曾特意叮囑王爺要與您兄弟同心……”

  聽溫率又提起先皇遺命,邵英只覺煩懣。若說當年為湘王世子請封一事噁心了湘王,那邵廉留下的這份叮囑則噁心了邵英。如今更是成了湘王的護身符。溫率也就是扯著這個先皇遺命的大旗,才一直在辯駁中立於不敗之地。別人講理,他講先皇。

  父皇精明了一輩子,怎生偏留下這一個禍患?

  這溫率是湘王手下的老人兒,為人不怎麼樣,忠心卻是足夠的,便是嚴加審問,只怕也問不出什麼來立時砍了又怕引起湘王驚覺,那殺才手中的兵將顯然較預料的多,如今更要慎重以待。噫,唯歎如今消息閉塞,對湘州情況知之甚少……邵英沉吟良久,思忖著要如何應對變數。

  哭了半晌,見皇帝一直面無表情,溫率不由心生絕望,轉頭見沈栗瞄著皇帝,眼珠正滴溜溜亂轉,又不知在想什麼詭計,頓時怒道:“沈栗!你居心不良,挑唆皇上,誣陷我家王爺……”

  “還請溫大人鎮靜,皇上面前,不要失儀。”沈栗道。

  “你……你……”溫率指著沈栗,說不出話來。

  沈栗輕輕歎了口氣,上前壓下溫率指著他的手指,溫和道:“溫大人,湘王殿下可以留下侍衛,這是先皇的遺命,湘王殿下可以調用湘州賦稅,這也是先皇遺命,在下與眾位大人對此均無異議。

  溫大人,在下方才請問的是湘州消失的人口與賦稅倒哪裡去了?其中並未有半句提到湘王府的兵權與財權,卻不知您這一句誣陷是從何而來?”

  封棋點頭笑道:“正是,老夫方才聽得分明,沈編修只是向李尚書請教湘州賦稅的問題,這本是朝廷公務。至於人口與賦稅的去向,沈編修只是稍作假設而已,並未提及湘王殿下半句,哪來的誣陷?”

  封棋一提,眾人便不由回想:沒錯,沈栗只道那些人口能成軍,卻沒直指軍隊就在湘王殿下手中,雖然這邊鼓敲得咚咚響,眾人都自然而然地覺得是湘王做了手腳,然而細究起來,溫率還真就賴不上他。

  今日這場口水戰,先是諸位大臣教溫率擠兌的無可奈何,如今好容易被沈栗翻了盤,自然輪到眾臣擠兌溫率了。

  封棋起了頭,眾人便七嘴八舌議論:“可不是!沈栗也只是請教朝廷公務,這溫長史急什麼呢?”

  “別是做賊心虛吧?”

  “看著像!在下年輕時做過知縣,也曾判過些案子。這做賊心虛的人確實是這樣,稍有風吹草動就惴惴不安。”

  平時眾臣可不敢在皇帝面前如此“竊竊私語”,今日情況特殊,見邵英仿若未聞,眾臣便安心放肆一回。

  溫率氣苦。事到如今,他不辯,皇帝道他理屈詞窮他苦辯,眾人又覺他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沈栗固然不曾直言湘王府,這口鍋卻已然扣到湘王頭上。

  沈栗微笑拱了拱手,一本正經道:“皇上,諸位大人,其實溫大人如此驚懼,倒也無可厚非。畢竟,湘州乃是湘王殿下的封地,先皇又給了殿下專擅之權,那裡的賦稅出了問題,朝野難免會疑心湘王府。臣等固然相信湘王殿下,只恐天下人不信也。”

  封棋已經與沈栗配合著擠兌過溫率一次,此時雖不明沈栗之意,卻也附和道:“的確,何況湘王府供奉都是由湘州賦稅支取,溫大人也是為王府聲譽擔憂。”

  朝封棋點點頭,沈栗正色道:“故此,依微臣之見,皇上應派能臣幹吏至湘州,清查此事,以證湘王殿下清名。”

  邵英心下大悅。湘王有專擅之權,故此朝廷很難插手湘州事務,如今征戰在即,他正發愁對湘州的情況瞭解不足,沈栗這一提議,正好給了朝廷派人過去的理由。

  “也好,就派……”邵英開始琢磨起人選。此時去湘州是很危險的,派誰去比較好呢?

  “不不,”溫率慌忙搖手道:“皇上,不可……湘王府可以自行查驗此事……”

  “誒,”沈栗笑道:“這是為了給湘王府正名之舉,溫大人何故推脫?事關湘州賦稅,若由湘王府自糾自查,難免教人詬病。您方才提到先皇遺命,請皇上善待兄弟,如今湘王殿下眼看要被賦稅之事拖累,被天下人議論,正是皇上一盡兄長之責,為湘王殿下出頭的時候!”

  沈栗!小賊!殺才!溫率睚呲欲裂。

  “不錯!”邵英龍顏大悅。溫率屢次提到先皇遺命來堵別人的嘴,如今沈栗偏用這個來堵溫率的嘴。

  皇帝心中解氣,點頭道:“皇弟與朕多年不見,山高路遠,消息難通。想起父皇當日殷殷囑託,豈不教人肝腸寸斷。天下悠悠之口難禁,朕唯有派人儘快查清此事,為皇弟洗刷汙名才是。至於人選……還需好生考量。溫長史不必多言,就到這裡吧。驪珠,吩咐禦膳房,賜宴。”整了整袖口,逕自起身離去。

  太子向沈栗點點頭,起身拉著一直縮在旁邊一聲不吭的湘王世子跟上皇帝。

  溫率還想說,一轉眼散場了。誰還理他!

  今日為辯駁之事忙亂一天,眾人的體力和精力都損耗不如今好容易得勝,鬆一口氣,只筋疲力盡,饑腸轆轆。聽聞皇上賜宴,心底頓時踏實,皇上還有心情留飯,可見不會再計較先時的“應對不利”了。

  眾位大臣都圍向沈栗,少不得贊一聲“年輕有為”。沈栗的初衷是為李意一搏,但大家都由此受益。其他日後再提,如今一句好話總要說得。

  驪珠笑呵呵引著眾人向偏殿去。溫率狠狠瞪著沈栗,恨不能立時出手,教這惡徒血濺當場。溫率當年跟著湘王四處征戰,是個“馬上文臣”,身手很不差,沈栗自知今日的仇怨結大了,此處雖是宮內,也需防範溫率失去理智動手。

  見沈栗警惕地盯著自己,隨時欲召喚宮中侍衛,溫率閉了閉眼,用力一拂袖,轉身離去。

  溫率雖看著氣勢洶洶,其實心下卻無比絕望。皇帝……還能放他回湘州嗎?

  沈栗摸了摸鼻子,轉頭見李意身形搖晃,忙上前攙住。

  李意今日真有些頂不住。一時怕皇帝拿自己做擋箭牌,一時又怕沈栗應對的不好,反受了自己的連累,日後愧對禮賢侯府。別人都嫌天氣寒冷,他反出了一身汗。

  “好孩子,今日多虧你為外祖父解圍。”李意感慨不已,隨即嚴肅地拍拍沈栗的手道:“但日後絕不可如此!你可知若是辯駁失敗會有什麼樣的後果!外祖父已經老了,這官兒便是不做也罷,你卻還年輕,若是為此耽誤了前程卻教老夫有何顏面去見你父親?”

  “叫我眼睜睜看著外祖父陷入窘境?便是父親當面,也一定會同意我如此做的。”沈栗微笑,旋即又靠近李意,附耳道:“何況,外孫覺著,有個尚書外祖父挺威風的。”

  李意大笑,使勁兒拍著沈栗的肩膀。

  走在前面的官員向李意投來羡慕的目光。今日李意的官途是被沈栗硬拉起來的。當年也曾有人議論過,李意得了個便宜外孫,又將好好的嫡孫女許配出去,反擠得親外孫沒位置,都道李意糊塗。如今再看,這廝真是賺大了,親孫子也不外如是。

  “你需小心那個溫率,”李意叮囑:“當年跟隨湘王左右,也算個人物。要謹防他狗急跳牆。”

  沈栗低聲道:“外祖父無需擔心,今日之後,此人怕是不能隨意行動了。”

  “也是,湘州的問題暴露出來,皇上多半是不能繼續容忍此人上躥下跳了。便是不立即殺掉,也要看守起來。”李意旋即苦笑著搖頭道:“便是連我這個戶部老經歷,都教他糊弄過去,若非你發現,朝廷這麼多大臣,豈不叫湘州笑做癡傻!”

  “外祖父才統領戶部幾年?何況若非外祖父領著戶部大人們將湘州各年的帳目寫成條陳,我也看不出來。”沈栗分析道:“湘州方面的帳目做的也算縝密,至少每年戶部驗查、核算的時候,帳目應是平的,因此朝廷才一直沒有發現什麼異常。然而人口、錢糧終歸是教湘王府截取了,假賬做的再好,也補不上窟窿。

  一年兩年天衣無縫,五年六年無人發現,湘王府以為這法子好,便放鬆警惕,引為成例。年年如此,怕是他們自己也沒覺出,十幾年過去,帳目上的紕漏會如此巨大!”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1:28

第二百四十五章 仇不過夜

  邵英算是簡樸的皇帝,飲食用度並不奢侈。當然,他繼位時國庫空虛,想靡費也沒家底,如今國家剛剛緩過氣來,又在準備著平定湘州,皇帝還需簡樸下去。因此宮中賜宴的菜色,雖然較外邊精緻,卻也沒有什麼可遇不可求的。

  但賜宴的意義畢竟不同,有時甚至可以算是一種對臣子們的獎勵。是臉面,是資歷。

  幾個戶部官吏喜形於色。他們本不是要員重臣,若非今日需要當場核算帳目,被李意調來,以他們的品級,是沒資格出入乾清宮的。今日這幾位的經歷可謂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先是得知宮中宣召時的興奮與驕傲,然後就是辦事不利的忐忑和恐懼,最後,則是沈栗妙手翻盤後那絕處逢生的狂喜。這菜色便是再簡單,對他們來說也堪比龍肝鳳髓,玉露瓊漿。

  然而令這幾位下級官員奇怪的是,雖然在這場辯駁中朝廷大獲全勝,皇帝也用禦宴作為獎賞,但在座的幾位大人,甚至於皇帝、皇太子,都沒有什麼喜色,反而個個面色凝重,心神不定。

  那溫率滿面憂懼倒是預料之中的,他非但沒能為湘州提高聲望,獲得有利局勢,反而被現了湘州賦稅的漏洞,教沈栗壓著話頭,硬是給了皇帝派人插手湘州事務的機會。假使這人能回到湘王府,只怕也不好向他那主子交代。

  至於湘王世子——此人已經來至景陽很長時間,然而他的存在感甚至不及幾個湘王府屬官,說起來,今日還是大臣們頭一次在正式場合看到這位藩王繼承人。湘王世子留給大臣們的印象是:膽怯畏縮,完全沒有當年湘王的風采,較之一直“花名在外”的晉王世子也差得遠——無論在湘王府還是在朝廷中,此人都是個傀儡胚子。

  這二人如坐針氈便罷了,皇上及眾位大人又是為什麼不悅?

  眾人自然有各自的憂慮。

  李意雖然被沈栗暫時解了圍,但他心中清楚,湘州的賬務有問題,而戶部沒有現,在這件事上戶部的確是失職的。尤其是,沈栗在短短時間之內,憑著戶部拿出的結算條陳,就能現帳目有問題。這固然表現出沈栗的敏銳,同時也反襯出戶部這些官員的疏忽。那條陳是自己領著戶部官吏們親自算出來的,經過那麼多人的手,怎麼就沒有一個人現?

  見自己手下的幾個官吏還沒事人一樣,甚至頗有幾分沾沾自喜,李意心中陡然升起怒意,狠狠瞪了幾眼。回去定要好生教訓這幾個蠢材!還有其他各地的帳目,也須重新核算,免得還有湘州這樣的問題隱藏。

  那兩個翰林也顏色訕訕。驪珠去翰林院召人,沈栗原是被夾帶來旁聽的,他們兩個才是來出力的。結果到了承乾宮,他二人只回答了幾個有關湘州風物的問題,在這場爭論中根本沒能插上幾句話。原還能用官低位卑來安慰自己,待沈栗頂上去,連這層遮羞布也沒了。

  幾位閣老考慮的就更多些,尤其是輔封棋。坐到閣老這個位置上,封棋倒不至於如那兩個翰林一樣,為了所謂顏面而耿耿於懷,他要關注的問題更多,考慮的更深遠。這麼多年來,湘州究竟隱匿了多少賦稅和人口,如今已經是無法查清具體數量。沈栗方才估計的只是最小的可能,數目卻已經很驚人了。

  皇帝有向湘州下手的意圖,甚至已經在暗中部署兵力,現今只有作為輔的封棋才清楚具體細節。心情沉重地望向皇帝,這麼多人力物力,若真的被用來組建軍隊,那麼朝廷所要局勢顯然比先前預料的要嚴重的多,危險的多。之前做的準備,顯然是不夠的。

  見封棋望向自己,邵英自是明白自己的老臣在擔憂什麼。封棋是擔憂,邵英卻是憤怒,在這種憤怒中,還微微夾雜著一些恐懼與後悔。

  憤怒于湘王的不遜與野心,由帳目上看,湘州從德彰三年就開始做假賬,也就是說,從那年開始,這個皇弟大約已經徹底掌控湘州,並且準備造反了。若單論兵事,邵英不得不承認,湘王確實是稍優於他,乍然得知湘王可能還掌握著一支軍隊,邵英心急如焚。

  若是繼位時不那麼顧及臉面,直接恁死這殺才就好了!邵英心中暗罵。當年玳國公曾經暗地裡向他建議要斬草除根,邵英覺著先皇遺骨未寒,自己不好違背遺命,立時向兄弟下手,又擔心言官們為此哭諫,到底拒絕了。果真是養虎為患,當年一杯毒酒就能解決的問題,如今卻成了心腹之患。

  沈栗出了風頭,何宿是最不高興的。何、沈二家的仇大了,何宿自然不會喜歡沈家的小輩出頭。先時沈栗未出仕,何閣老自矜身份,不屑於理他。沈栗進了翰林院,何宿也沒把他當回事。直到今日親眼看見沈栗是如何“力挽狂瀾”的,何閣老才覺著,需要壓一壓沈栗。

  “沈編修果然是年輕有為,”何宿笑呵呵道:“老夫記得你進入翰林院才大半年吧?唔,較之許多老經歷也不差分毫。”

  聽何宿一提自己的名字,沈栗就知道准沒好事。果然,何宿的話音方落,沈栗就瞄到那兩個翰林的眼睛要冒火。老經歷?何宿口中的老經歷指的不就是他們嗎?

  沈栗方欲開口,不防金閣老竟也插了一句:“何止不差分毫?依老夫之見,倒是有很多人及不上他,所謂錐處囊中,其末立見,來年升遷,少不得有此子一個。”

  這個更厲害,不但兩個翰林的眼紅,戶部那幾個品級較低的官吏也掩飾不住嫉妒之色了。

  這小子真是好運,竟得了兩位閣老青眼!聽見沒?作為今年新科的進士,都不用熬資歷了,有兩位閣老舉薦,立時就要青雲直上。

  怎麼回事,禮賢侯府與金家向來井水不犯河水,自己與金閣老也沒有接觸過,他怎麼也開口了?

  沈栗稍稍皺眉,暗暗思量,再次要開口,又教人截斷了。

  這回竟是皇帝:“兩位愛卿說得是,沈栗已為東宮伴讀多年,屢立功勳,原覺他年紀小,又沒有出仕,才一直不曾封賞。夫有功不賞,為善失其望。既然他如今已經為官,在翰林院歷練了大半年,今日又建功,總不能教他一直積攢下去,倒顯著朕賞罰不公了。唔,今年就要封筆,不好立時升遷,明年吧,驪珠——”

  任誰都聽出皇帝的意思,驪珠笑應:“奴才在。”

  “過了年記得提醒朕這件事。”邵英道。

  “是。”驪珠大聲道:“奴才一準兒忘不了。”

  沈栗忙起身叩謝:“微臣謝皇上隆恩!小臣才薄智淺,無能為役,蒙皇上不棄,選為東宮伴讀;太子殿下繆愛,不以臣人微言輕,屢加信重。皇恩浩蕩,小臣無以為報!”

  邵英笑道:“你既記著恩賞,日後勤勉為官,多為朝廷盡力就是。起來吧。”

  沈栗恭敬道:“是,微臣謹記。謝皇上!”

  何閣老、金閣老:“……”

  原打算給沈栗添些亂,怎麼反倒教他升官了?

  太子微微低頭,掩飾眼中喜色。沈栗是太子伴讀,在朝廷中爬的越高,對太子越有利。

  封棋與錢博彥等人則笑呵呵道聲恭喜,沈栗和他們不是一代人,威脅不到他們的地位,沒什麼可嫉妒的。尤其是錢博彥,沈栗在東宮時也聽過他的教導,這個後生有出息,錢博彥心中有那麼點兒名師出高徒的自得。李意更是歡喜,他原還擔心會拖累沈栗仕途,如今不需憂心了。

  倒是先前嫉恨沈栗的那幾個官吏,親眼目睹了皇帝是如何看重沈栗的,心中的不平之意反倒不見。

  覺著彼此差不多,努努力,說不定能把對方蹬下去,才會有心思嫉妒。如今看來沈栗與他們本就不是一個牌面上的人,天大地大皇帝最大,有皇帝撐腰,就憑他們這些小人物,嫉妒誰去?倒是趕緊上前巴結才是正理。

  被眾人恭喜,沈栗倒沒什麼驕狂之色,只謙恭道:“其實在下倒覺著,今日這場辯駁中是閣老們的言詞更精闢。尤其何大人與金大人更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唯歎兩位大人惑于先帝遺命,苦辯湘王的稅權與軍權。在下只是有幾分運氣使然,不知怎麼就想到了地方賦稅。”

  沈栗此番話說的有些奇怪,眾人都覺有些彆扭。辯駁已經結束,湘王世子和溫率如今還在座,沈栗怎麼偏把話題向這個上扯?

  然而金閣老立時就覺著不好。轉頭去看皇帝,只見邵英面上果然皺了眉,露出深思之色。再看他人,太子與封棋眼中也微含疑色。

  不可能,沈栗怎麼會想到這個!就算是想到了,又怎麼敢就這樣出言提醒皇上,怎麼敢與我這閣老作對?

  自己與何宿只不過是想給他下個絆子,何況又沒奏效!就為這個?

  金閣老只覺耳邊轟隆隆亂響,一時注意不到其他聲音。萬一……若是皇上真的覺不對,起了疑心……

  何宿一時沒反應過來,還是看金閣老面色驟變,直勾勾盯著沈栗,皇上的神色也有些不對,才意識到沈栗藏在話語中的殺機。

  這殺才,真是仇不過夜!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1:28

第二百四十六章 竟是他們

  沈栗說的十分隱晦,何、金二人便是想開口為自己辯解也沒有由頭,只能心驚膽戰地觀察皇帝的臉色,生恐皇帝真的想通了某些事情。

  然而邵英本就在為湘州之事不快,看了半天,何、金二人也無法從皇帝那沉鬱的臉色中現什麼端倪。

  而罪魁禍沈栗,卻滿面詫異,仿佛不知何宿二人為何怒視於他,更不知殿中有暗流湧動。

  太子稍稍覺出事有蹊蹺,只是仿佛霧裡看花,想不清楚,只覺心癢難耐,恨不得立時拽住沈栗問個清楚明白,無奈現在不是好時機,只好低頭強自忍耐,只盼賜宴快些結束。

  直到出了乾清宮,何、金二人仍覺精神恍惚,但他們對沈栗的敵意已經不加掩飾。

  “沈編修真是好手段!”金閣老怒道。

  沈栗微笑道:“金大人謬贊了。”

  金閣老本意是譏諷沈栗在賜宴中那一番怪話,哪知沈栗竟把他當做對駁斥溫率的誇獎,大大咧咧地道謝起來。

  “老夫指的不是這個!”金閣老怒道。

  “那是什麼?”沈栗訝然道。

  “老夫說你方才在賜宴上……你……”金閣老猛然反應過來,沈栗的言語中並未挑明,自己卻不好說出口的。只瞪著眼,怒視沈栗。

  沈栗神色愈加無辜,仔細回憶道:“啊,是了,方才下官也覺說了幾句話後金大人的面色就不對了,可是下官犯了什麼忌諱?唔,讓下官想想,方才都說了什麼……”

  金閣老恨不得捂住沈栗的嘴!他如今唯恐更多人注意到可疑之處,哪還敢叫沈栗再次重複。轉頭果見幾個官吏正在後邊不遠處愕然看著他二人,似乎有人已經皺著眉,開始努力回憶沈栗的言語,頓時更覺心虛。

  “你……你……好自為之!”金閣老拔腳就走。

  怒氣衝衝追上何宿,埋怨道:“何兄為何獨自走掉,那沈栗……”

  “教我和你一樣去找沈栗的麻煩?”何宿冷笑:“除了教人覺得自己心虛氣短,更添懷疑,金兄有什麼收穫嗎?”

  金閣老不語,半晌遲疑道:“老夫覺著,沒準兒皇上壓根不會想到?”

  “沈栗肯定猜到了,”何宿板著臉道:“沈栗知道,皇上也最終會知道。”

  金閣老搖頭道:“我方才呵斥他時,他似乎並未意識到生了什麼……”

  金閣老的心思倒也好理解。大抵作奸犯科的人心中都會有幾分僥倖,覺著自己運氣好,不會輕易被人現。或者說,他們根本不想承認自己會露餡。

  何宿卻沒有這種僥倖之心,疲乏道:“金兄之前與此子打交道的時候少,不瞭解他。此子多狡,慣會裝瘋賣傻,不要小看了他。”

  金閣老怒道:“豎子壞事!”

  聲音大了些,何宿皺眉道:“請金兄謹言慎行。”

  金閣老才意識到如今還在宮中,不是說話的好地方:“今晚去貴府與何兄商談?”

  “才惹懷疑,便立即湊在一起,豈不更顯可疑?”何宿歎息道。:

  “難不成就這樣等著。什麼也不做?”金閣老焦躁道。

  “多做多錯,”何宿道:“此事終歸沒有實證,懷疑終歸只是懷疑,待過了風頭便好。皇上也不能只聽沈栗一面之詞,便懷疑當朝閣老,何況貴府還是二皇子外家?倒是你我二人,如今更需減少來往才是。”

  “但願如此,”金閣老陰鬱道:“就說那邊不可靠,竟出了這樣的紕漏!”

  何宿默然不語,當初金閣老也是點了頭的,如今卻滿腹牢騷。

  輕歎一聲,心中暗暗後悔。當初何澤求他出手打壓沈栗,何宿自矜身份,覺著殺雞焉用牛刀,留著此子磨礪何澤也好。如今真的對上了,才體會到這人有多麼難纏。然而如今沈栗雖還只是個七品編修,偏在皇帝與太子眼中已不算是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再想下手,卻是難了。

  “你到底鬧得什麼玄虛?”李意拽著沈栗追問。

  沈栗茫然:“什麼?”

  李意急道:“老夫方才見金、何兩位閣老都怒氣衝衝的,你到底是怎麼得罪了人?”

  沈栗無辜道:“沒有的事,外孫哪敢得罪閣老。”

  李意不可思議地指著雙眼:“老夫眼睜睜看著的!”

  “沈大人!”雅臨氣喘吁吁趕上來見李意也在,忙見了禮,又對沈栗道:“哎呦,您走的真快。奴才伺候我們小爺上了暖轎,立時就追過來,好歹追上了。我們小爺召您往東宮去。”

  沈栗忙向李意拱拱手:“如今天寒地凍,先前外祖父在大殿中跪了許久,回去須得找郎中好生診治,千萬不要大意。外孫這就告退了。”

  李意茫然點點頭,看著沈栗與雅臨跑遠了。一時心裡五味雜陳。

  要說這個孫女婿,再沒有不好的。尤其是今日還為他賭上前途,奮力一搏。當時李意心裡還在遺憾沈栗不是自家兒孫,哪知稍後這小子就眼也不眨地得罪兩位當朝閣老!還一臉無辜,半點不心虛!

  那可是閣老!一位出自何氏,一位是二皇子外祖。就是李意自己,官拜戶部尚書,要與閣老作對也要先掂量掂量。

  好膽!遙望沈栗背影,李意苦笑搖頭,看來這武勳之家的子孫,還真不是書香之家消受得起的。

  沈栗帶著一身寒氣沖進東宮,太子也剛回來,叫沈栗:“將披風解了,先拿著手爐暖暖。”

  沈栗一口氣喝了兩杯熱茶,方籲了口氣:“啊呀,還是到殿下這裡自在些,方才宴席上大氣也不敢出。”

  太子偏喜歡沈栗在他這裡不見外,玩笑道:“吾倒不見你在宴上哪裡拘謹了,人家不過刺了你幾句,也要立即回敬過去。”

  沈栗在太子面前倒不裝傻,赧然道:“微臣倒不是為了逞口舌之利,到底是兩位閣老,若只是幾句口角,微臣又怎敢輕易招惹?”

  太子點頭道:“謙禮的為人吾是知道的,你向來老成持重,不是惹是生非的性子,何況他二人的反應也太過了些,竟似有些驚恐之色。到底是怎麼回事?可是與湘州之事有關?”

  沈栗微笑道:“看來殿下已經有所猜測。”

  “卻是未曾想清楚。”太子笑道:“還需謙禮解惑。”

  沈栗想了想,輕聲問:“殿下可還記得何閣老與金閣老在與溫率辯駁時的情況?”

  太子回憶道:“他二人……沒見什麼異常,倒教人覺著他們挺踴躍的。”想了想,太子補充道:“倒是言辭較平日裡更加激烈。”

  沈栗微笑道:“殿下,兩位大人的確更加勤快,殿中那麼多人,金閣老二人是出言最多的,至於其他人,便是想參與,只是因這二位顯得十分激動,倒沒有什麼開口的機會了。”

  太子怔了怔,仔細回想。是了,金閣老二人的確特別激動,溫率的話十有八九是他們出言反駁的,他人出言時往往會被他二人打斷。

  沈栗繼續道:“其實這場辯論中溫率的優勢很明顯,一是先皇曾囑咐皇上善待兄弟,二是湘王殿下保有一定治權,不巧的是,金閣老二人雖然與溫率辯駁的激烈,但他們的辯詞恰恰始終圍繞這兩點,先皇遺命不可變,因此,無論他們怎麼辯駁,溫率總能立於不敗之地。”

  太子目瞪口呆。

  雅臨在一旁拍手道:“可不是?前殿的辯駁奴才不清楚,移到乾清宮後,奴才就在門口伺候,倒也聽得幾聲。現在回想起來,有那麼幾次次封閣老還有錢太傅正與溫率辯的激烈時,金閣老二位元偏插話又將話題扯了回去!這明明是在給溫率遞梯子!”

  太子倏地站起:“他們在是與溫率一唱一和,是在眾人面前演戲!”

  沈栗輕聲道:“殿下,其實微臣能辯贏溫率並非是因為學問有多好,甚至對湘州、湘王府學生也不太瞭解,微臣只是將話題從湘王殿下身上拉到地方稅務上,不牽涉先帝遺命,溫率便無言搪塞,這才是學生能辯贏的原因。”

  有先帝遺命在,湘王便是稍有不當之處,也是“應該”被諒解的,皇帝不好輕易插手。然而跳出了湘王府,只追究地方問題,先帝遺命便庇護不著了。

  太子背著手疾走兩圈,回身道:“不錯,現在看來,金閣老他們其實是在引導話題,叫大家順著他們的思路走!”太子深吸一口氣,咬牙道:“把人當傻子耍呢!”

  太子便要去見邵英,沈栗攔道:“殿下卻不好去的。”

  “為何?”太子奇道。

  沈栗想了想,低聲道:“殿下可還記得,先時咱們曾猜測小殿下之病與日食之事是朝中有人推動?”

  太子警惕道:“難不成是他們?”

  沈栗點點頭,又搖搖頭:“殿下,如果將今日這場辯論與那兩件事聯繫在一起看呢?殿下想想,那兩件事的主要目的是要推湘王世子出宮,這符合湘王府的利益,卻是由朝廷這邊的人動手,今日兩位閣老與溫率配合,同樣是符合湘王府的利益。”

  太子默然,半晌咬牙切齒道:“真是他們!”

  沈栗道:“微臣寧願相信這幾件事都是由這二位重臣推動,也不希望這幾件事是由不同人先後出手的。”

  太子苦笑道:“是啊,兩位重臣已經很要命了,若是還有更多人,朝廷豈不是已經被湘王蛀空了?”

  雅臨奇道:“他們怎麼會湊到一起,還為湘王府出力?”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1:28

第二百四十七章 皮猴皮厚

  太子冷笑道:“何家當年與湘王頗有淵源,父皇儲位已定後才他們家才又倒向這邊,指不定還有些香火情。再者,他們向來講究‘四處逢源’。若是溫率找上門去,開出了足夠價錢,何家大約是不介意順手幫個忙的。至於金閣老,”太子頓了頓,奇道:“金閣老又是怎麼摻和進去的?”

  沈栗垂目道:“何家如今靠著二殿下……”

  “是了,”雅臨道:“金閣老是二殿下的外公,他們會湊到一起並不稀奇。”

  太子微微搖頭:“金家與何家都是一個德行,沒有切實利益,別說只是朋黨,便是親兄弟,也不會輕易出手的。”

  “殿下說的是,何府與金府都是富貴已極,能誘惑何大人、說動金閣老一起為湘王府出力,必然是極大的利益了。”沈栗慢慢道:“而對這兩家來說,讓他們一直念念不忘的誘惑只怕就是……”

  “擁立之功!不,不對,”太子搖頭道:“他們便是要擁立,也只會選擇老二,怎麼會想著湘王?”

  金府是二皇子外家,哪有放著親外孫不選,反而選擇湘王的道理!至於何府,他們已經放棄一次湘王,難道還要去吃回頭草?

  沈栗微笑道:“金閣老當然是要擁立二殿下的,但如果湘王府讓他相信,幫助湘王府渡過難關,湘王府就投入二殿下的陣營呢?”

  雅臨驚道:“怎麼可能?他們怎麼會相信?”

  太子默然。因家族勢力龐大,又是皇子外家,金閣老早已被皇帝排除在心腹大臣之外,有些機密消息輔知道,東宮知道,金閣老的消息卻閉塞些。若說他對朝廷與湘州矛盾的尖銳程度瞭解不足,又有溫率與何宿的誤導,因而做出錯誤判斷,也是可能的。至於何家,仗自家著源遠根深,他們又不是第一次做出鼠兩端之事,想必打著誰能勝出就倒向誰的主意吧?

  “那就更要稟明父皇!”太子終於理清線索,皺眉道。

  沈栗搖頭道:“殿下,微臣曾經提到過,日食之事還有可能是大臣推動,但那兩位大人卻無法在後宮中動手腳,讓小殿下病上一次。”

  帝后都不是白給的,尤其經過宮門夜開案後,更不可能讓大臣們的勢力滲入後宮。能在後宮中動手腳的是……

  太子心念電轉:“是老二!是了,金閣老都動了,他又怎會半點兒不知?真正與湘王府合作的,是老二!”

  雅臨歎道:“湘王殿下是什麼人物?二殿下這是與虎謀皮!”

  “權勢富貴迷人眼,”太子不屑道:“老二本就不怎麼聰明,溫率那張嘴迷惑不了父皇,要說動老二卻是輕而易舉。”

  “那……此事更應告知萬歲,沈大人為要何阻攔殿下?”雅臨不解道。

  沈栗苦笑道:“說來說去,此事仍舊是猜測而已。沒有明證,哪能輕易動搖閣老們?何況,若僅涉及兩位閣老,殿下去提醒皇上一聲,倒也可以,但如今看來二殿下也參與其中,再由殿下在皇上面前稟告卻不合適了。”

  太子恍然。皇帝和大臣們對太子的道德要求一直很高,尤其是孝悌兩個字,更是不能有半點兒疏忽。前者做不好,會被人懷疑你是否做膩了太子,想要弑君弑父;後者做不好,皇帝就會擔心你日後不能善待兄弟,誅殺宗室。

  不管自己與湘王爭得多厲害,作為一個父親,邵英絕不會喜歡看到兒子,們互相攻訐的。別說如今手裡沒有切實證據,就算有,這個狀也不能由太子來告。

  “謙禮說的對,是吾疏忽了。”太子點頭。

  “殿下只是擔心朝事,因而沒顧得上而已。”沈栗微笑道。

  太子歎道:“關乎湘州終不是小事,若不告知父皇,吾心下難安。”

  沈栗安撫道:“殿下不必憂心。微臣等能察覺事情異常,皇上必然也能察覺。便是一時困惑,還有諸位大人在,總會有人為皇上解惑的。”

  太子手下的人少,皇上的心腹卻多,沈栗的話既已引起他的注意,找幾個人為他參謀一下還不容易?皇上自己查出來,沒准效果比太子親自去告兄弟的狀還好。

  太子思量半晌,終於想通,感歎道:“還是謙禮想的透徹。他們如今也只不過搞些小動作,吾何苦如此心急,只防著他做出不可饒恕之事便罷。”

  又向沈栗道:“你知道攔著吾去父皇面前告狀,自己卻敢在宴席上旁側敲擊,悍然去撩兩位閣老的虎須?日後再碰上這樣的情形,不要輕易出手。那幾句話由吾來說便是。”

  太子的意思是自己的分量總比沈栗這個編修來的重,不怕閣老記恨。

  沈栗怔了怔,心中感歎自己好歹沒有在這位身邊白混一場,起碼太子有庇護下屬的意思。

  鄭重施禮,沈栗柔聲道:“謝殿下回護。只是身為東宮屬臣,為殿下打算、衝鋒陷陣乃是應有之意,哪能讓殿下親自出面呢?想何、金二府俱都鼓勵二殿下不敬兄長,暗謀詭譎,本就是微臣的敵人,微臣並不在意是否會得罪他們。”

  雅臨感動道:“奴才就說,還是咱們早些時候就跟在殿下身邊的人知道維護殿下,那些後來的還差著火候呢!”

  太子也連連點頭。如今在東宮行走的人多了,卻有些良莠不齊,用起來很不順手。太子覺著到了要緊時,還得是老人兒可靠。尤其是沈栗幾個跟著他時,東宮的形勢還不好,甚至還有皇帝對太子不滿的傳言。是這幾人伴隨他度過那段艱難日子,情份當然不同。

  沈栗想了想,提醒道:“湘州之事不急,不過湘王殿下尚武,手下頗有些亡命之徒,二殿下既然已經與他勾結,殿下日後出行要小心安全。”

  雅臨聽到這裡,忙不迭道:“這是正理,殿下的安全為重!”

  如今新年將近,太子少不得隨皇帝祭告太廟,或代皇帝訪問大臣府上,需要出行的時候著實不少,保不齊會有人選擇鋌而走險。

  太子往三晉時已經遭逢過一回刺殺,他自己也不想再經歷一次,慎重道:“吾會注意。”

  沈栗抱著一匣子糕點回到府中時,街上已經開始宵禁了。因沈栗一直未歸,田氏與沈淳都有些放心不下,還在何雲堂中等他。

  見沈栗捧著匣子進來,田氏失笑,指著那匣子對郡主笑道:“這孩子當年總在東宮蹭點心,也不知怎麼就叫太子殿下記住了,如今還隔三岔五賜他一些。”

  郡主也知這個巧宗,掩口道:“托謙禮的福,妾身也時常能嘗到宮裡的電信呢。”

  沈栗先見了禮,回頭笑嘻嘻道:“兒子將這些點心與母親換一餐飯吧。”

  郡主拍手道:“早知你在宮中吃不飽,吩咐廚房給你預備著呢。齊嬤嬤,快使人傳上來。”

  沈栗示意丫鬟倒茶,先牛飲了兩杯。

  沈淳見他頗有些疲乏之色,皺眉道:“何至於這個樣子?”

  沈栗擺手道:“別提了,今日事多。父親想是打聽過了?”

  “細節不知道,只聽說是辯贏了,你小子現湘州的賦稅出了問題。”頓了頓,沈淳擺手教丫頭都出去,低聲道:“聽說溫率因輸了,回湘王府路上魂不守舍,不慎驚了馬,一頭撞在路邊酒肆的招牌上,頭破血流,如今正昏迷不醒。”

  沈栗冷哼道:“這人怕是沒機會醒來了。”

  皇帝要借清查湘州帳目的名義向那邊派人,湘王說不定還能忍個一時半會兒,指望能糊弄住朝廷。但沈栗在大殿中說了幾句要命的話,假設人口去向,若是傳到湘王耳中,叫他知道皇帝已經疑心湘王府掌握著一支軍隊,指不定那位就立時反了。

  皇帝能叫當時在場的朝臣們封口,甚至可以說服湘王世子裝作無知無覺,卻無法命令溫率閉嘴,那就只好請這位徹底出局了。

  田氏、沈淳、郡主都是不必瞞的,沈栗慢慢將一樁樁事情說出來,幾人才知道今日宮中的種種暗流。

  “你怎麼敢?”郡主咋舌道:“好歹是閣老呢。”

  “其後還站著二皇子。”沈栗自己補充道,隨即苦笑:“兒子何嘗不知此事是搞不好便要落個出力不討好?只是事涉湘州,仿如箭在弦上。”

  沈淳點頭道:“不錯,如今皇上正劍指湘州,若朝廷中還有人與湘王府合作豈不兇險?謙禮既然看出來,必須立時提醒皇上。至於那位二殿下,不必放在心上。”沈淳冷笑一聲:“若非皇上子嗣稀少,那位早把自己作死了。”

  “說什麼呢!”田氏嗔道:“都隨了你父親,一個比一個膽大。”

  “孫兒就當祖母誇獎我了。”沈栗笑道:“咱們府的富貴可不就是祖父掙來的?”

  田氏噴笑道:“你這皮猴兒,倒是皮厚!”雖是這樣說,田氏心下卻頗為愉悅。她與老侯爺沈勉同甘苦共富貴,夫妻情深,唯歎沈勉去的早。兒孫要學老侯爺,田氏只有高興的。

  “夫人,”齊嬤嬤在外面叫了一聲:“飯菜已是涼了。”

  沈淳驚覺幾人談論事情,倒忘了沈栗還未用飯。沈栗道:“如今事情說清楚,兒子索性回去用吧。時辰已晚,祖母、父親母親還請儘早安歇。”

  沈淳點頭道:“也好,母親安歇吧,兒子告退。”

  郡主出來,想著飯菜已涼,該是重新做了才好,隨手揭開兩個丫鬟捧著的食盒看了看,皺眉問齊嬤嬤:“這飯菜熱過幾遍了?”

  齊嬤嬤垂手道:“一直在廚上溫著,有一個半時辰還多了,只是方才在外面時間太長,已是涼了。”

  郡主立時冷了臉:“虧得謙禮沒有就用,不然教我這做母親的還有什麼臉面?在火上蒸了近兩個時辰的東西竟有臉拿來給少爺用!爺們在外面掙命也似搏富貴,回來就吃這個?可見是我近來給那起子小人臉了!”

  沈淳與沈栗出來,見郡主正在火,奇道:“怎麼了?”

  郡主紅了眼圈,愧疚道:“都是妾身疏於管教,沒成想慣得灶上人偷奸耍滑。”

  沈淳情知多半是給沈栗的飯食出了差錯,遂上前一觀,登時大怒,一揚手將食盒掀翻。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1:28

第二百四十八章 不會亂

  食盒被掀翻,飯菜湯汁灑了一地,丫鬟們驚叫一聲,嚇得瑟瑟抖。

  沈栗也嚇了一跳,回頭看向屋裡,忙道:“請父親息怒,恐驚動了祖母。”

  果然,田氏身邊的吉吉打屋裡掀開簾子探頭出來。沈栗朝她搖搖手,含糊道:“沒什麼事,不過是不小心打翻了食盒,外面冷,快回去吧。”

  吉吉抿抿嘴,見沈淳沉著臉,院子裡氣氛凝重,不敢仔細詢問,依言回了屋裡。

  礙於是田氏的院子,沈淳強壓怒氣,負著手向外就走。郡主揮手示意僕婦們將地上收拾乾淨,一甩帕子,也跟了上去。沈栗輕歎一聲,看著齊嬤嬤的背影若有所思,摸摸鼻子,稍稍落後。

  出了何雲堂,沈淳餘怒未消,回身道:“本侯再不濟,也沒有用那樣糊爛的飯菜養兒子的道理!這樣大一座侯府,難道謙禮連口像樣的東西都吃不上?”

  沈栗見郡主面上窘迫,忙上前勸道:“父親可怨錯了人!還是母親先現那些飯菜不好的。母親平日裡待我們如何,父親難道不知?您不找那罪魁禍,偏埋怨母親,豈不教母親傷心?再者,不過一口吃的,不好叫她們再做便是。便少個一頓半頓的,兒子那裡還有點心茶水的,總餓不著。何苦為這個大動肝火?”

  在沈淳心裡,沈栗是代替世子沈梧每日為家裡籌謀,偏日後又要分出去,得不到侯門富貴,他私下裡對這個兒子是一半驕傲、一般愧疚。尤其今日,沈栗忙到宵禁才得回府,一副筋疲力盡樣子,沈淳哪有不心疼的道理。偏教他見到廚上拿來的飲食,沈淳自然立時暴怒。

  聽了沈栗勸,見妻子垂手低頭,耳根通紅,方覺失言。郡主年歲比他小上一些,性情又好,規矩也沒得挑,平日裡很得沈淳喜愛。再者,郡主出自王府,平日裡重話都沒聽過一聲,如今被沈淳當著兒子與僕婦的面埋怨,確實大失顏面。見郡主緊緊拽著披風,手指慘白,沈淳不禁大為後悔。

  沈栗自是有眼色,見父親面有躊躇之色,便猜出沈淳是想對郡主道歉,於人前又放不下面子。遍即輕咳一聲道:“天色已晚,若無他事,兒子先回去了。”又示意齊嬤嬤帶著僕婦們退開,自己持了燈籠,施施然離去。

  沈淳見人都走遠了,忙不迭上前低聲哄郡主:“是我唐突了,一時怒氣上頭,便不管不顧朝人撒氣。是我不對,你不要放在心上。”

  郡主猶自難過:“不怪侯爺,妾身身為掌家主母,管教奴才本就是分內之事,如今奴才們怠惰,原是妾身的不是。”

  沈淳安撫道:“府上的奴婢多了,若是個個都要親自教訓,哪裡管得過來?一樣米養百樣人,有那安分守己的,自然也有劣習不改的。謙禮說的對,為這些人耿耿於懷怪不值當的。看那不好的,打罰便是。外邊寒冷,咱們回去吧。”

  郡主搖頭道:“侯爺先回去,妾身還要到灶上看看。”

  “明日再看也不遲,”沈淳道:“不急於這一時。謙禮……他那裡總有些點心之類。”

  “不成,”郡主道:“大冷的天,好歹要謙禮吃上口熱的。再者,不去看看,妾身也怕明日的早餐再出差錯。”

  今日到底沒在老夫人面前鬧出來,若是明早再有紕漏,郡主在婆婆面前可就沒臉兒了。

  沈淳見郡主執意要去,便想陪著一起,到底被郡主攔下:“這都是後院事,侯爺怎好出面?”

  沈淳無奈,只好先回去,看了齊嬤嬤一眼,囑咐道:“月黑風高,照顧好郡主。若有不聽教的,要狠狠地打!”

  齊嬤嬤滿臉不甘,扶著郡主上了小轎,往大廚房那邊去。

  郡主笑道:“怎麼?你還委屈上了?”

  齊嬤嬤低聲道:“奴婢是為了郡主抱屈,只為了七少爺一餐飯,竟教郡主吃排頭,侯爺也太厚此薄彼了……”

  “任是哪家的主母,管不好奴才也是無能。”郡主掃了她一眼:“你覺著侯爺偏心?若謙禮是我肚子裡爬出來的呢?教我親兒子吃那些,我也忍不得!”

  齊嬤嬤低頭不語,郡主冷笑道:“那飯菜是什麼樣?便是二等三等的丫頭還能得些好的呢,這侯府都是沈家的,難不成教主人比下人吃的還差!”

  齊嬤嬤訕訕道:“郡主說的是,奴婢想差了。”

  “你是想差了,”郡主幽幽道:“說吧,你怎麼就想到將那飯菜端來的,嗯?”

  齊嬤嬤嚇了一跳,囁嚅道:“奴婢去廚房去取七少爺的飯菜,灶上怎樣做的,奴婢就怎麼端來……”

  郡主怒道:“在我面前也敢耍滑頭!既是廚上做的不好,難道就不能立時教她們重做?偏要端這些上來!你也不想想,若是這飯菜被婆婆看到,我這個做兒媳的還有什麼臉面!”

  齊嬤嬤淚流滿面,立時跪下道:“奴婢……奴婢沒想到……”

  齊嬤嬤撲通跪下,郡主在轎子裡跺跺腳,示意停下,讓人離得遠了,才嗆聲道:“你不是沒想到這個,八成以為侯爺只會落廚房,總要顧及我的臉面是吧?你……你是沒想到沈家人竟然會對我表示不滿!”

  齊嬤嬤一噎。

  郡主冷笑道:“自我嫁過來,婆婆侯爺待我都和善,孩子們也都尊敬,再沒有不好的。偏你總愛拿喬!我知你覺著我娘家是王府,又得封郡主,好似多麼高貴,這家人要供著我才是……呸!沈家還是品侯府呢!”

  “不是,不是,”齊嬤嬤哭道:“郡主啊,老奴……都是老奴的錯!”

  郡主掩口哭道:“你也不想想,你家郡主當年差點嫁不出去!我沒你想的那麼精貴。我嫁到沈家,是給人做妻子的,不是想讓人供著的。偏你替我端著身份!”

  郡主當年因救太子受了傷,留下殘疾。齊嬤嬤善藥石,就是那時候被晉王妃特意派去伺候郡主的。郡主把她當乳母般敬著,還打算管她養老,主僕情分自是非同一般。因此齊嬤嬤才總覺著自家郡主樣樣都好,到了沈家也要端著架子。如今反連累郡主受氣,滿面愧色,後悔不迭。

  郡主既已流淚,索性便要哭個痛快,嗚咽道:“我以前受了寒涼,損了身子,嫁過來這麼久也沒個消息,怕是沒福分得個親生的了。不說與侯爺的情分,單想著我年老還要指著這幾個繼子奉養,也不能教我與他們生疏了。嬤嬤本該是幫著我的,怎麼反倒拆我的台?”

  “老奴錯了啊,郡主,是老奴的心歪了。”齊嬤嬤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老奴與灶上的一個廚娘竇家的有些齷蹉,今日現她憊賴了,就想乘機教她吃個虧,這都是老奴的錯嗚嗚。”

  郡主咬牙道:“愚蠢!嬤嬤以前也是千靈百巧的人兒,今日怎麼偏犯了糊塗?廚上有錯,你只管稟告就是,偏鬧到爺們面前!我都能想到其中有你的手腳,侯爺經歷了多少大事,謙禮從小就是人精兒,怎麼可能猜不到!”

  齊嬤嬤這才回憶起沈淳、沈栗方才瞧她的眼神有異,恍然悟到大約因她是郡主的人,所以才沒有立刻作起她來。沈淳方才不滿也不是為了郡主沒管好廚房的下人,而是因為沒管好她這個貼身嬤嬤。甚至,沈淳和沈栗大概還誤以為那些端到面前的飯菜是郡主的意思,是繼母要磋磨繼子!

  齊嬤嬤頓時大急:“奴婢該死!不行,奴婢這就去給七少爺認罪去,萬不能教他誤會了郡主!”

  “回來!”郡主斥道:“大晚上的,謙禮如今還餓著呢,哪有心思聽你賠什麼罪?如今還是去廚房要緊,起碼先教她們準備好飲食。”

  田氏合著眼,聽吉吉小聲道:“說是廚上給七少爺的飯食已在灶上煨了近兩個時辰,早糊爛了。侯爺氣得不行,掀了食盒。”

  田氏不語,半晌問:“老身沒記錯的話,是齊嬤嬤去廚房上取得飯食?”

  “是。”吉吉小心道。

  “郡主當時什麼樣?”田氏追問。

  “奴婢出去的晚,沒見著。”吉吉仔細道:“不過,都說是夫人先現了不對。方才跟著打聽的人回來,說夫人在路上與齊嬤嬤哭了一場,隱隱約約聽見齊嬤嬤說是她的錯,要與七少爺賠罪之類。夫人的轎子還是往大廚房去了。”

  田氏冷哼道:“上面的人知道事理,底下人卻自矜身份。主人不像主人,奴才不像奴才。慣得不像樣!”

  吉吉生性謹慎,不敢應聲。

  田氏懶洋洋道:“也罷,老身年紀大了,不想做個惡婆婆,索性裝糊塗吧。老大和謙禮都是心眼明亮的,這個家總不會亂起來。”

  大廚房早已亂作一團!

  當值的,不當值的,廚娘,幫廚,燒火丫頭,有一個算一個,但凡得著信的,都紛紛跑來。

  七少爺的飯食出了差錯,侯爺掀了食盒!

  公侯家的飲食一向精細小心,大廚房多少年都沒出過事,一來就來個大的。廚娘們欲哭無淚,天爺爺,這可怎生是好噢。

  見齊嬤嬤扶著郡主進來,廚娘們都上來磕頭道:“夫人饒命,奴婢們知錯了。再不敢的。”

  郡主嫌紛亂,不耐道:“廚房的管事娘子呢?餘家的!來了沒?今晚當值的廚娘是哪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11-3 11:28

第二百四十九章 亂起來

  “奴……奴婢在!”餘家的正跪在下面,聽郡主問,忙膝行幾步,上前回話:“奴婢知錯了,是奴婢沒管住人,教那夯貨怠慢了七少爺。都是竇家的!今晚是她當值,偏這禍頭躲了懶,幫廚、丫頭們沒人管著便鬆懈了,單留下個小的看火,才出了這樣的紕漏。”

  齊嬤嬤低聲道:“奴婢來取飯食時,廚上只有個小丫頭,說灶上的飯食就是給少爺留下的。奴婢便……端來了。”

  郡主還未再問,一個丫頭便忙不迭磕頭道:“竇大娘原說那飯菜先溫著,若過了時辰便倒了重做。後來她說困乏了,要去偏房休息一會兒,結果一去便沒回來。還是齊嬤嬤取過飯食後奴婢去叫醒的。”

  底下有幾個幫廚、燒火丫頭哭的一塌糊塗:“夫人饒命。是竇大娘,她平日裡怕奴婢們越過她出風頭,故此每逢當值時便將我們打出來,奴婢們……”

  郡主冷笑:“你們便順水推舟,樂得清閒了?”

  “奴婢們再也不敢了,求夫人饒我們一遭吧,嗚嗚。”幫廚們磕頭道。

  掌事娘子,幫廚、丫頭們都跑來辯解,偏沒見竇家的出來。

  郡主怒道:“竇家的呢?不是叫醒了嗎?”

  下人們面面相覷,紛紛搖頭,還是那個小丫頭怯生生道:“竇大娘醒來後知道闖了禍,跑去找槐葉姨娘了。”

  郡主怔了怔。後宅的下人們她心裡都有數,那竇家的恰與槐葉有些淵源,是養大槐葉的嬸娘。

  齊嬤嬤附耳道:“會不會是世子……”齊嬤嬤愈加後悔,當時只顧著想叫竇家的吃排頭,竟沒想到竇家的與槐葉的關係,槐葉又是沈梧的姨娘。莫非自己一時熱血上頭,竟不小心捲入了少爺們的爭端?

  郡主不屑道:“想什麼呢?耽誤一餐飯能抵什麼用!好歹是正經世子,焉得用這些婦人手段?我見世子為了醜哥兒打算,倒是對謙禮親近了些。”提高聲音叫:“去個人,把竇家的找來,槐葉若是攔著,就將她一併帶來。”

  郡主吩咐下來,自有人去跑腿。廚房內一時寂靜無聲,餘家的小心道:“夫人,廚下知道出了差錯,方才又做了幾樣小菜,不知七少爺那邊……”

  郡主一拍手:“瞧我這記性。齊嬤嬤,你親自去送。經心些!”

  齊嬤嬤知道郡主是教她趕緊去賠罪,免得沈淳父子真的把帳算在她主僕頭上。慌忙躬身應是,打理好食盒,向沈栗的觀崎院去。

  大紅灑金並蒂花紋的帳子在黑暗中更顯深沉,房中燈火已滅,只外間一點豆粒大小燭光兀自搖曳。容蓉歇在帳中,卻圓睜雙眼,雙手緊緊拽著錦被。

  房門輕響,她身邊的郝嬤嬤自外間進來,湊近床邊低聲道:“少夫人,那邊已經鬧開了,竇家的也一如咱們預料的,偷偷跑去槐葉小院裡。”

  半晌,帳子裡才傳出容蓉的聲音:“都妥當嗎?”

  “少夫人儘管放心。”郝嬤嬤道:“奴婢在大廚房裡熬湯水用是過了明路的,竇家的自己偷喝別人的東西,怨不著別人。”

  容蓉鬱鬱道:“不是我心狠,嬤嬤知道我的。”

  郝嬤嬤心疼道:“少夫人是再心善也不過的,到了如今地步,都是世道不容人。何況咱們也不過是要找個由頭叫那竇家的走人,她成日裡仗著槐葉那點子臉面作妖,早該打死。也怪郡主,明明是個繼妻,偏抓著管家權不放。若是叫少夫人管家,直接把人趕出去就是了,何至於饒這個彎子!”

  “我也是為了咱們世子的臉面,那竇家的拐來拐去總和咱們延齡院有些關係,成日裡耍奸賣快的,叫人看著不好。”容蓉幽幽道。

  “少夫人說的是。”郝嬤嬤應道:“要奴婢說,飲食重地,便不該安排那醃臢人進去。竇家的是外面來的,能養出個做小婦的侄女,能是什麼好人?愚昧村婦,不知規矩禮數,又愛撒潑,幫著槐葉說夫人的壞話。這下可好,連侯爺都了火,郡主絕計不會容她,便是槐葉也得不了好!看她還有什麼臉面爭醜哥兒。”

  容蓉咬了咬嘴唇,隨即恢復沉默。

  槐葉屋中,竇家的死死拽著侄女的手,哭道:“姨娘啊,您可不能不管老奴,嗚嗚。那湯水裡絕對有問題,奴婢才睡死了耽誤事。”

  自懷孕時真正見識到田氏與沈淳心狠,差點丟了性命,槐葉就成了驚弓之鳥。早熄了爭寵心思,一心只撲在孩子身上。她孕期裡一直忐忑不安,懷相不好,生下醜哥兒後便坐下了病,如今已形銷骨立。田氏原打算待孩子出生後,便將這心大的丫頭送到莊子上,見她這有一日沒一日、眼看不成的樣子,便由得她留在府中,免得沈梧埋怨。

  眼看時辰已晚,槐葉也準備睡下。不意竇家的忽然跑來求救,將她驚了一跳,有氣無力地數落道:“現在還說這個有什麼用!你自己偷喝別人的份例還有理了?必是你常常這樣做,才教人鑽了空子。我早教你謹言慎行,便是我這個姨娘,也要夾著尾巴做人,哪個似你這般張狂?”

  竇家的還是前幾年槐葉得臉時進來的,立時就被府中富貴迷花了眼。槐葉父母早亡,大伯父不肯管,倒是竇家的給養大的。覺著槐葉給世子生下了長子,自己與侯府“沾著親”,與別個僕婦是不同的,便越倡狂起來,自是到處得罪人。

  因最近槐葉艱難,竇家的反倒愈加說起容蓉的壞話,要幫侄女壓少夫人一頭。

  “既出了事,向我這裡跑有什麼用!我能在郡主面前有什麼臉面?那邊問話時你不在,豈不由得旁人潑髒水?”槐葉恨道。

  “那可怎麼辦喲。”竇家的哭道:“我的好囡子,念在你年幼時得我一餐飯,也不能不管你嬸娘啊。”

  正說著,郡主那邊的丫鬟便到了,要竇家的回去聽審。

  竇家的只拽著槐葉不放手,丫鬟板著臉道:“夫人說了,若是姨娘不放人,就要姨娘一起去。”

  槐葉自是不敢到郡主面前晃,只好勸竇家的離去。

  見從小養大自己的嬸娘一步一回頭去了,槐葉心痛難忍,竇家的千不好萬不好,待自己的心總是好的;又怕此事是容蓉詭計,最終會牽連到自己身上,思來想去,還是勉力起身,要去找沈梧求情。

  沈栗前腳回了觀崎院,丫頭們伺候他換了衣衫,便有齊嬤嬤呼哧帶喘地奔來送吃食。

  見齊嬤嬤口中道著不是,小心賠罪,狠狠幾巴掌將臉都扇腫了,李雁璿自是心中疑惑。沈栗拍拍她的手,轉頭對齊嬤嬤笑道:“又不是什麼大事,嬤嬤日後精心些便是。大晚上的,又天寒地凍,還要勞動母親去大廚房理事,卻教我這做兒子的心裡過意不去。嬤嬤快回去吧,好生伺候母親才是。”

  齊嬤嬤聽出沈栗沒有追究她的意思,但也提醒了她:若非是她動了小心思,偏要將事情鬧大,也不會連累郡主冒著寒冷夜色處理此事。不禁滿面羞愧,再不敢拿著王府的架子,連連磕了幾個頭方回去。

  沈栗這才得著口熱食。早有快嘴的丫頭在一旁給李雁璿解惑,李雁璿怒道:“便是母親身邊的嬤嬤也不該如此怠惰。早知如此,不如妾身親自張羅飲食。”

  “好不好的,自有母親教訓她。”沈栗笑道:“一餐飯是小,逞心機也不奇怪。對這些王府跟來的僕婦來說,帶累了母親才是大錯。至於大廚房那邊,有當家主母在,且不用咱們出頭。”

  今日裡諸事繁雜,頗耗心力,直到熄了燈火,躺在榻上,沈栗才緩了口氣,凝神靜思,只覺身上有冷汗慢慢滲出來。

  於殿中賭上前程去為李意轉圜,又當面給兩位閣老下絆子,沈栗說的輕巧,做的大膽,其實不過是不得不為之。其中無形刀劍,足夠教人心驚。

  好在如今大兄總算是安生些,五叔雖然捲進了三晉官司,到底沒有論罪。家中不亂,不虞有拖後腿的。沈栗暗道。

  似乎才剛合眼,便聽香梔與櫻桃驚聲叫起道:“少爺、少夫人,不好了!延齡院那邊槐葉姨娘抱著醜哥兒少爺要跳井!”

  李雁璿倏地坐起,驚問:“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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