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塵淋漓,未盡致》作者:墳草(全文完)

邱妍筑 2019-12-12 22:54:29 發表於 言情小說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 8987






在巷弄裡,有一間與現代建築格格不入的古風客棧,造型古樸、典雅,不知道是哪個熱愛古代建築的人修建。在充斥著各種文化的現代中,除了造型與其他高樓不同外,可說是再平凡不過了。

但那是因為心無所求,若心中的執念到達了極致,將會看見整個客棧似是在雲海繚繞間,淺白色泥牆結合淺紅屋瓦,迴廊環繞,門樓上有著精緻的雕花和彩繪,屋內的格局布置文雅舒適,牆上還掛著幾副水墨畫。

客棧大門的正上方還掛著一個羅盤,以琉璃裱框,看似平凡無奇,但只要細看便會察覺,上頭刻的奇異文字正在閃爍著光芒,給人一種若有似無的壓迫感。

客棧四周種滿了桃花樹,風一吹便輕柔的落下點點桃花,客棧與桃花的色調完美相合,空氣擴散出陣陣漣漪,模糊了在桃花雨中的客棧,就像為這間客棧披了一層紗,如夢似幻。

但客棧像是一名看遍風雨的智者,不為所動,只默默看著古來今往。它靜靜聳立著,任誰看見都會說:翩然如仙境,不似人間物。

前來拜訪的神、妖、鬼總是帶著各式各樣的訴求,希望客棧的老闆娘能為他們達成願望,而他們在說出自己的願望後便會住下來,靜待老闆娘的好消息,若願望達成了,償還了相對的代價方可離開;反之,可以選擇繼續等待或者離開。

老闆娘索求的代價是房客身上被稱為「願力」的東西,願望越難達成所需的願力就越大,但收取願力不會危及到房客的性命、不會傷天害理、不會影響道途,其他的事情房客們全都一無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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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妍筑 發表於 2019-12-12 22:55

灼雕為蝶,夢莊周(一)



苓巽為客人端來一杯熱茶,見那人接了過去,她攏了攏墨綠的衣袖,入座。

她看著今天的第一個客人,精簡的說道:「名字,願望。」

可對方卻皺了皺眉,眼底帶著一絲輕蔑,他慢悠悠的端起茶杯,隔著裊裊白霧審視苓巽,語帶諷刺,「小朋友,去請你們老闆娘出來吧,我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說。」

苓巽身高不滿一米六,頭上用絲帶包著兩顆小巧的包頭,其餘髮絲柔順的落在耳邊或是垂在身後,露出白玉般的耳尖,杏子眼眨呀眨,青綠色外衫和墨綠色內袍的搭配,顯得小臉更加稚嫩。

也難怪客人會先入為主的認為她是小朋友了。

苓巽淡定的看他一眼,對客人的不滿視若無物,她絳唇輕啟,說:「我就是老闆娘。」

對方的動作僵了一會,才皮笑肉不笑的說:「小朋友,不要開玩笑了,我一眼就能看穿你的修為,代表妳比我弱,但誰都知道你們老闆娘強的可怕,說謊是不好的行為喔?」

苓巽聽著對方語氣中明顯的嘲弄,在心裡暗嘆了口氣,但表面上還是維持著一慣的冷清表情,小大人似的回,「我沒有說謊,我就是老闆娘。」

對方認為自己被一隻修為極低的小妖羞辱,他惱羞成怒,將茶杯摔在桌上,濺起了些許水花,而後落在桌上。

他咬牙切齒,對面前這隻油鹽不進的小妖冷語威脅,「這裡的老闆娘居然是一隻小妖怪,怕不是要被笑掉別人大牙!快點叫你們老闆娘出來,不然我就拆了你們這間破客棧!」

看著光滑透亮的木質桌面染了茶漬,讓苓巽的頭微微發麻。

苓巽陰沉著臉,腦中閃過各種惡毒的想法,卻是強忍著沒有發作,她極輕的垂下睫毛,驀地抬手,對方身旁便出現陣陣漣漪。

那人大驚失色,當下就知道苓巽想幹什麼。可自己的願望都沒有達成,怎麼能輕易離開?這間客棧平時是很難找到的,今天好不容易有了機會!

他用盡全身的力量拚命抵抗,但在發現自己沒有辦法抵抗這股力量時,心裡不禁湧出一絲後悔,是他看走眼了。

他想請求苓巽讓他留下,卻是連個音節都沒有發出就消失了。

桌上還溫熱的茶,昭示著一切不過發生在瞬息之間。

苓巽垂下了手,她低頭看著桌子許久,眼底翻湧著莫名的情緒,衣袖裡的手緊握成拳,隨後像是下定了決心,食指與中指並在一起,大拇指抵住其餘兩指做劍指。

見到這一幕,饒是作壁上觀的灼顏都覺得不妙,她突然現行,死死抱著即將追著那人而去的苓巽。

感受著苓巽視死如歸的力氣,灼顏冒著冷汗,口中苦苦勸說,「阿巽!冷靜,千萬要冷靜,妳都把人送出客棧了,就算了吧!妳忘記妳師父臨走前說什麼了嗎?」

苓巽微微一愣,身旁突然湧出絕望之意,緊繃的身子此刻鬆了力氣,她低聲說著,「我當然記得師父臨走前跟我說什麼,就只有三件事:不要惹事、不要惹事、不要惹事。然後乖乖代理老闆娘的職務,等她老人家回來。」

苓巽哀傷的看著灼顏,「可是,妳根本不知道這一張桌子我擦了多久……把一張師父從不知道哪的廢墟帶回來的桌子擦的能夠當鏡子,妳知道要耗費我多少時間嗎?」

「師父還不准我用法術擦,說這樣比較有誠意,不然就要用愛的掃把打我……」苓巽幽幽地說:「灼顏,妳要我冷靜什麼?」

灼顏見苓巽劍指已解,暗自鬆了口氣,但猛然聽見苓巽這番話,卻也無話可說。

苓巽等半天也等不到灼顏的下文,她無奈地擺了擺手,示意灼顏放開自己。

她要先去擦桌子……不然茶漬乾掉很難擦起來……

看著苓巽略顯疲憊的神情,灼顏幾乎是一瞬就明白了,她抽搐著嘴角,堪堪放下還抱著苓巽腰部的手。

見桌上依舊光滑如初,看不出絲毫的瑕疵,苓巽才算滿意的停手,她伸了伸懶腰,看著為她端來糕點和茶的灼顏,語帶不解,「我就不懂了,願望對你們來說真的這麼重要嗎?」

每天前來許願的人不勝可數,但是能真正實現的卻是少之又少。就算如此,他們也願意在客棧內一等再等,等到願望實現或自己先放棄。

苓巽忙活了好一會,自然有些累了,她坐下後在桌上鋪了薄薄一張紙,才小心翼翼的捻起糕點送入口中,「妳在這待了多少年了?少說也有兩百年了吧?」

灼顏跟著坐下,她本也想試試糕點的滋味,一聽這話卻是沒了品嘗的心情,但她不想讓苓巽察覺異狀。她半撐著頭,眼波流轉,笑罵,「哪有那麼少,四百年有了。」

苓巽難掩驚訝,因為這糕點實在太甜了,她有些厭棄的一口吞下,才說:「妳到底要等多久啊?這四百年來我一次都沒見過有個叫『拙墨』的人,我看妳的願望是難上加難,不如趁早放棄!」

「我要是放棄了,那這四百年不就白等了?再說了,我一直在這陪妳不好嗎?免得妳一個人太寂寞了!」

兩人相識已久,自然分得清玩笑話,但灼顏不敢肯定,苓巽的話有多少認真的成分在。

畢竟已經四百年了,連她都覺得自己有點傻。

灼顏低低笑出了聲,看出苓巽對桌上這盤糕點不甚滿意,又去廚房換了一盤。

這次的糕點清雅爽口,很得苓巽的喜愛,她一手一個,將嘴裡塞得滿滿的,想要勸灼顏放棄的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客棧內極其寬廣,卻突兀的只有兩人坐著的桌椅靠在牆角,牆面每隔一定的寬度便有一扇窗,這樣數一數竟是有十幾扇窗。

灼顏起身將桌子旁的窗戶打開,正要開下一扇時,苓巽猛地抬頭,說:「別開太多扇窗,不然花瓣飄進來,我還得費時間清掃,麻煩死了。」

客棧外的幾十棵桃樹從來不開花,至少在苓巽的記憶裡沒有,可今年不知怎的,一次全開,還開的異常茂盛,彷彿要將錯過的時節全都補回來,搞得她一早起來以為天空落下了粉色的雨。

灼顏了然的笑了笑,停下開窗的手。她愜意的半靠著窗,看著外頭漫天的桃花,帶著懷念的神情,彷彿是夢中囈語般的開口,「我給妳講故事吧?」

灼顏一身紅衣,面容艷麗,眉間緩緩浮現桃花印,襯的她更加出塵。

「如果又是妳跟拙墨的故事,那我沒興趣。」

灼顏早已習慣苓巽的直白,她笑著搖頭,「不,換個版本,不是我跟他的故事,是我自己的故事。」

從來都不是兩個人的故事, 從來都只是她的故事。

已經過了四百年了啊。

窗外的桃花依舊鮮豔,那些山河看盡,人間踏遍的日子卻早已變淡。



灼顏出生在一戶貧苦人家,父母健在,卻是整天遊手好閒,家計自然落在了灼顏頭上,那早產的孱弱弟弟也是她一手帶大。

那乖巧、可憐的弟弟剛出生時,臉皺的像猴子,但往後的存在卻佔據了她的整個天地。

見到弟弟的那一刻,灼顏心中莫名的悸動,也許是體認到身為姐姐的責任。

那個時候,她還不叫灼顏,但她也早已忘了原本的名字,因為那根本不重要。

雖然日子很苦,但灼顏從不怨天尤人,她看著屋子旁的桃花樹,腐朽的樹枝上居然冒出了些許綠葉,不久後大概就會開花,灼顏沒讀過書,眼睛所見便是老師,所以她覺得不管日子多苦,都會像這棵桃花樹一樣,最後都會好起來的。

灼顏長的很美,至少在這村子裡算是數一數二的大美人,有許多人向灼顏父母提親,卻都被一一回絕。

灼顏那時不懂,直到她來了初經,被父母賣給當地一戶顯赫人家當小妾。

僅僅十串錢,改變了她的命運。

灼顏做女工受傷了沒哭、因為沒錢買鞋,赤腳走在泥地被碎玻璃劃傷腳時沒哭、弟弟半夜發燒,她卻籌不到錢看大夫時沒哭,不論有多痛,她永遠只是紅了眼眶,卻不允許自己落淚,好像那會讓好運通通跑光一樣。

但當她被一個年紀能當她爺爺的人按在身下操弄時,疼痛和哀傷終於使灼顏落下了眼淚。

她終於看清了自己的父母,將自己的孩子當成物品買賣,這就是她的家人。

心中隱隱約約有個念頭:她被父母背叛了。

但她沒有自暴自棄,她努力討好對方,多得的賞賜她只拿了一部份回家裡,剩餘的自己拿著,只為了某天有機會,帶著弟弟一起逃跑,去別的地方開始新生活。

可是有一天,灼顏被當成賞賜,被府裡的下人一遍一遍的輪姦。每當她昏了過去,總是會被冷水潑醒,周而復始。

灼顏終於承受不住了,她生了求死的心,她恨她的父母,恨這府裡的所有人,但每次閉上了眼,最後想到的卻是沒了她,她的弟弟該怎麼辦……

那個總是說以後長大後要保護她的弟弟那麼傻,如果沒有她拿回去的錢,家裡還會照顧他嗎?

在她死後沒有了金錢來源,他們自私的父母,絕對不會拿出錢讓弟弟治病的。

那是她的心頭肉啊……她不能倒下。

這個念頭使灼顏硬撐了過來,她就這麼撐了七年,府裡的人任誰都知道灼顏名義上是小妾,私底下卻只是個萬人騎的玩物,但灼顏從不在意,她看著弟弟寄來的信,一臉欣慰。

她看不懂字,只能卑賤的向府裡看得懂一些字、也同為小妾的人請教。幾番波折,灼顏終是湊齊了整封信的內容。

信裡提到弟弟的身體漸漸轉好,這使得灼顏堪堪落下淚來,但她又很快用手背抹去了。

這是好事,不能哭。

她手上的錢存的差不多了,只要再尋找機會,她很快就能夠帶弟弟逃跑,脫離這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生活了。

在一天晚上,灼顏帶著一布袋的錢,趁著守門的奴僕換班,悄悄地溜出府了,可她回到家時,卻發現早已人去樓空,她愣了好一會,才挨家挨戶地問此處發生了什麼。

大半夜的被吵醒,大多數人都是罵罵咧咧的讓灼顏滾,只有一戶獨居的老人家告訴她,這裡的人早就搬走了,因為兒子死了,討債的還常常上門,大約是在一年前就搬走了。

父母搬走了,因為兒子死了……

弟弟死了。

灼顏腦中暈眩,卻只有這麼一句話異常清晰。

那些信都是騙人的,弟弟早就死了,奈何她沒有發現。為了要看懂弟弟的信,還對府裡的冷嘲熱諷忍氣吞聲,被那些人耍得團團轉。

灼顏的臉色驟然蒼白,手指開始抑制不住的漸漸發抖,整個人像是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她甚至不知道弟弟葬在哪裡。

她……該如何是好?

灼顏眼中的希望漸漸死去,像極了今夜天空孤寂無星的冷。

往前一步便是萬丈深淵,可奈何她已經沒有退路。

她真是恨透了這樣的人生。
本帖最後由 邱妍筑 於 2019-12-12 23:00 編輯

邱妍筑 發表於 2019-12-12 22:57
灼雕為蝶,夢莊周(二)


灼顏眨了眨乾澀的眼,也許是哀莫大於心死,她沒能落下一滴淚。

她看了一眼早已掉光綠葉的桃花樹,心中絕望更甚,灼顏緩緩踱步進入屋內,發現屋內家徒四壁,能搬的都搬光了。讓自己落入如此境地,這的確很像她父母會做的事。

灼顏的視線不經意掃過角落的水缸,那是家裡用來接雨水的容器,因為屋頂是用茅草鋪成的。而近日剛下過一場大雨。

她心中微微一動,走到水缸前,裡頭的水大約還有一半,灼顏微微彎腰,看著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灼顏眸中黑得深沉,手緩緩撫摸自己越漸粗糙,卻不難看出底子極好的面容,心中不禁怨憤難當。

她為什麼要長的這樣好看?如果她長的嘴歪眼斜,也許就不會有人想買她了、也許她現在還能賺錢,再用這些錢給弟弟治病,讓他過上更好的人生……

她也不用遭受那些污辱。

如果沒有這張臉,一切都會不一樣的。

灼顏十指握拳又鬆開,下定了決心。

灼顏到廚房找了半天,卻只能找出幾顆打火石,她摩擦幾下,發現還能用,當即將屋頂上還算乾燥的茅草全都卸了下來,鋪在屋內。這對她並不難,早在小時候她就已習慣爬上爬下的為家裡修補房頂了。

只是這收藏著她與弟弟的回憶,要燒去還是有點不捨。

但她也沒有辦法了,她不想被抓回去,也不想再給其他人添麻煩了。

灼顏咬著唇,喉頭哽咽。

她只能在這裡結束。

窗外天色微亮,此刻已接近五更天,平常這個時候她該打水為她名義上的丈夫洗漱了。

不知道府裡何時會發現她不見,她的速度得再快一點。

打火石遲遲無法燃起火花,灼顏卻一點都不緊張,她想著就算府裡找到她在這裡,大不了來個魚死網破,但一想到自己在府裡那悲慘的境遇,灼顏又有些害怕了,她不怕死,只怕連死的權利都沒有。

失去了弟弟,也許她根本沒有自己想的那樣堅強。

可失去了弟弟,她哪裡還算個人?

不如死了算了。

就在這一刻,手心的打火石冒出了火花,點燃了茅草,雖說這茅草還算乾燥,但因近日下雨的影響,還是有著些許濕氣,無法燃燒的很快。

灼顏有些苦惱,她踱了踱有些發麻的腳,腦中突發奇想,伸手將布包裡的紙錢全都倒了上去。這些錢本是她想帶著弟弟走後,先給弟弟治病的救命錢,但弟弟死了,這些錢也不是那麼重要了。

還不如用來圓她最後的願望!

有了紙錢的助燃,火勢蔓延的很快,屋子本就破敗,此刻更顯得搖搖欲墜。陣陣濃煙嗆的灼顏有些難受,她扶住身前缺了一隻腳的椅子,眼前陣陣發黑,卻在眨眼間,瞄見了屋外的桃花樹此刻生機勃勃,花開得燦爛,以及屋內漫天飛舞的桃花。

此刻,花瓣點綴,陣陣清風,宛如置身仙境。

卻在霎那間,屋內狂風大作,硬是將桃花鋪成的美景給吹散了。

黑的透亮的髮絲隨風揚起,輕拍著灼顏的臉,也遮擋她的視線。

灼顏不自覺瞇起了眼,再次睜開眼時,卻瞪大了雙眼,看著一朵桃花緩緩飄落,沒入她的眉間,眉心一暖,給她的感覺極為熟悉,但卻想不起來。

灼顏的恍惚神情直到火舌舔上了她的裙襬,灼熱感與燒焦味讓她如夢初醒,意識到自己正置身火海,她轉頭一看,屋內黑煙密佈,屋外的桃花樹也被火勢波及,何來的桃花?

可吸入的濃煙過於多了,灼顏很快便無法思考,還有些呼吸困難,她再沒力氣站立,氣若游絲的倒在地上。

但她還不能倒下,還有最後一件事情要做……

灼顏強撐著一口氣,用力撐起身子,她用盡全身的力氣,面帶微笑朝火海撲去,不過一會兒整個身子便成了火人。感受到臉上的刺痛,本該是疼痛難忍,此刻卻是讓灼顏毫無遺憾地閉上了眼。

過於美麗是一把雙刃劍,她自認無法駕馭。

灼顏緩緩躺倒在火海中,心中的那股悲傷不知道是對誰,也許是對弟弟、也許是對自己。

抑或著,是對她拚盡全力,卻仍不施捨慈悲的這世界。

她覺得自己應該是流淚了,只是還沒落地便蒸發了。

如此一來,好運也不算消失。

她很少許願的,因為總覺得有一天會將好運都用光,她總是一直存著、存著……捨不得用。

可是就要死了,偶爾任性一回又何妨?

所以啊,所以。

讓她最後許一個願望吧。

灼顏灼顏,這輩子她自毀面容,若是下輩子再轉世為女人,別再給她一張好看的臉。



「妳不給他們一點教訓嗎?就這樣自我了結了?」

苓巽聽完灼顏上一世的故事,竟沒有半點同情,還皺著眉質疑灼顏當時的決定。

灼顏早就料到苓巽的反應,畢竟這故事隔了好久才重見天日,就連她也無法找回當初絕望到無以復加的感覺了。

灼顏的纖纖玉指撫過自己細膩的肌膚,意有所指,「沒辦法,我那時候還不是妖啊,一個逃跑的已婚女子根本沒辦法跟官府對抗……更何況,我的弟弟死了,我也沒有理由留在那了,不如早死早超生。」

苓巽眼珠一轉,不再提及過去,卻對灼顏的話語帶保留,「他是妳的親生弟弟?有血緣關係的那種?」

「是啊。」

「我怎麼覺得妳對妳弟弟不一般?」

「是不一般啊。」

「嗯……」苓巽思考了一陣,腦中的線路漸漸清晰,她看向灼顏,一語中的,「所以妳弟弟就是拙墨?」

灼顏笑著點頭。

苓巽抿著唇,將灼顏原本的故事和今天的故事做了連接,滿腦子只剩一句造化弄人。

「事到如今,我叫妳別等也不太可能了。」苓巽嘆了口氣,她揮揮手,一面造型古樸的銅鏡顯現在她手中。

灼顏在看到這面鏡子時眼睛就亮了起來,她不可置信的驚呼,「天啊!早知道這故事能讓妳拿出輪迴鏡的話,我一定早幾百年說啊!」

輪迴鏡能夠看到前世今生,如此一來,她原本遙不可及的願望,竟是一下便觸手可及。

苓巽被灼顏的反應逗笑了,她眉眼彎彎地看著灼顏,語氣中卻夾雜著些許冷酷,「所以妳就知道,別人那些情啊愛啊的故事,我聽得有多膩了。」

想跟對方永遠在一起、想讓對方對自己死心踏地、想要對方回心轉意、想要獲得對方的原諒……苓巽聽著各式各樣的願望,發現全都夾雜著私慾。

這份情感是美好的,因為求而不得、念念不忘,所以才許願,但想要不勞而獲是醜陋的,為世人所唾棄的。

灼顏愣愣地看著苓巽,她遲疑了一會兒才開口,「阿巽……?」

這幾百年來,灼顏第一次瞧見苓巽這般樣子。

雖然早就知道苓巽同她是妖,性子清冷,但她從未見過,有妖能像苓巽一樣,冷的像是喪失了所有的情感,好似沒有任何事情,能夠撼動她那堅硬如磐石的心。

宛如一座晶瑩剔透,周遭卻給人一種鋒利感覺的寒冷冰雕。

「這面鏡子不是我的,是我向客棧裡的一位客人借的。」

察覺自己失態,苓巽斂起笑容,並不對灼顏多作回應。她用手指輕點鏡面,宛如一隻虛空的手在水面上撥弄,光滑平整的鏡面竟是泛起陣陣水紋。

「所以,抓緊時間吧。」

還不待灼顏回應,頓時,兩人齊齊消失。

銅鏡掉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隨即,碰的一聲,窗戶關上了,連帶那些飄落在屋內的花瓣也全都消失無蹤。

輕微的嘆息響起,似是包含著萬千無奈與痛心,一雙骨節分明的手緩緩顯現,取走了掉落在地上的銅鏡。

「小丫頭,也不想想是誰的本命法器,說摔就摔……」

那聲音漸漸遠去,細聽之下彷彿還帶著鋒棱。

「還以為借輪迴鏡只是要看前世今生,沒想到連穿越時間這種凶險至極的事也幹得出來。」

「回來非好好教訓妳不可。」



夜色如墨傾倒,燈火卻是纏綿了數十條街,人聲鼎沸,熱鬧非常。

灼顏是第一次被拉入輪迴鏡中──應該說也沒多少人有這種機會,以至於她現在還有些暈眩。

她不自覺的虛靠在苓巽身旁,卻發現苓巽的臉色也一樣蒼白。

灼顏的臉陡然僵住,手指微微發抖地指著苓巽,「阿巽,妳不要告訴我,妳也是第一次進來輪迴鏡啊?」

苓巽眨了眨眼,終於把那股噁心的反胃感壓了下去,脆生生地說:「是啊。」

「……那我們如何回去?」

苓巽搖了搖頭,「不知道,但總有辦法。」

灼顏被這船到橋頭自然直的態度堵得說不出一句話,一口氣悶在胸口不上不下,過了好一陣才賭氣似的說:「要是沒辦法我們都不用出去了,就在這過一輩子吧!」

說出這話後,灼顏指尖僵硬,睫毛止不住的顫動,落寞與期待兩種情緒在心裡詭異的翻騰。

此時此地,明月似鉤,月色清冷,數百盞熟悉的、造型各異的燈燃燒著火光,為出塵的夜平添一絲煙火。

她剛到此處便發現了。

這是她見過的第一場燈會,也是初遇拙墨之時。

萍水相逢,擦肩而過,卻注定了一生糾纏,不死不休。

畢竟,她轉世成了一隻畫皮,而她親愛的弟弟,卻仍是人類。

雖說身體已經比前世健康結實了許多,但人類始終沒辦法承受住妖物的陰氣。

而她實在懦弱無能,控制不住自己的本能,違背自己前世的願望,為自己的臉畫上一張張旖旎美艷的虛妄,何其諷刺。

更何況,她還親手……

手心中突地包裹了一些溫暖,像極了當年與拙墨互相約定、許諾誓言的一瞬,灼顏愕然抬頭,發現苓巽表情平淡,目光清澈的望著她。

苓巽一字一頓地說,「不要害怕,走吧,去找拙墨。」她嘴角微微勾起,「這是妳的願望,妳得要自己達成。」

苓巽的語氣極輕,卻如同一座大鐘敲在灼顏心中,驅散這四百年來迷濛的霧。

灼顏呼吸一窒,回握了苓巽的手,她笑著點頭,「妳說的對。」

這是她自己許下的願望,如果連她都沒有辦法了,又怎能奢望他人?
本帖最後由 邱妍筑 於 2019-12-12 23:00 編輯

邱妍筑 發表於 2019-12-12 22:58
灼雕為蝶,夢莊周(三)


燭火搖晃,映照著桌面一角。

紅衣女子坐在妝台前,對著銅鏡細細妝點著紅顏,一筆一劃描繪著高高挑起的黛眉。一雙迷離的桃花眼本就多情,長且濃的睫毛像極了蝴蝶撲騰著翅膀,眼睛周圍又塗了淡淡的眼影,看起來愈加撫媚。

額上用朱砂畫了一朵花鈿,嫻熟於心的畫工將花鈿描的栩栩如生,只要多看一眼便會迷失其中,妖豔異常。

只可惜這張姣好的面容蒼白如紙,沒有一絲血色。

染著荳蔻的手指輕點同樣鮮紅,且飽滿圓潤的嘴唇,看起來說不出的詭異。

今天是她的大喜之日。

鏡中人嘴角勾起,為自己披上大紅蓋頭,遮住了那金燦燦的鳳凰頭冠,也遮住了眼底似笑非笑的冰冷。

今天過後,他便完全沒有了價值。

畫皮,本就無心。



書房裡挑著一盞夜燈,照亮滿室寂靜。

男子背影挺直如松,卻不難看出已是強弩之末。

瘦得骨節突出的手握著一支筆,筆尖蘸了墨,卻遲遲不肯下筆,蒼白肌膚下的青紫血管微微跳動,看得出主人極其用力,卻仍無法控制顫抖。

空氣中響起了氣若游絲的嘆息,他不再猶豫,快狠準的在雪白的紙上染出一道又一道的紋路,卻在最後收筆時,像是被什麼擾亂,手中的畫筆驀地轉了方向,一條漆黑的線剛好劃過了畫中人的雙眼,擋住了神采,也切割了整個畫面。

他抿了抿唇,腦中忽地浮現一句話:拙墨,真不愧是拙墨。

女子的聲音清脆如鈴,吐氣如蘭,卻在耳邊如影隨形,鬼魅如斯……她說,拙墨真不愧是拙墨,一幅肖像也琢麼不出。

可她又怎知,他本就不曾見過她最真實的樣子,他該如何畫?

他忽地放下畫筆,不小心又在紙上染了污漬,但他不甚在意,只是抬頭望著不知何時來到他面前的新娘。

紅蓋頭輕輕搖晃,只聽見裡頭傳來甜如蜜的一句:「郎君。」

他便甘願沉淪。



夜裡已過三更,卻有一間側室燈火通明,裡裡外外貼滿了大紅的囍字。

內裡,由灼顏親手佈置的喜房著實漂亮嚴謹,喜慶的大紅色調被褥,四床被子,兩對枕頭,兩對靠墊,一樣也沒落下。

可身穿墨色束袍的男子,卻破壞了這份平衡,在這房裡像是被排斥的存在,顯得格格不入。

但他沒有其餘心思分神,看著一身紅衣、紅蓋頭微微垂落,端坐在囍床上的新娘,就像是個癮君子般,腦中只剩下眼前的身影,再沒有其他。

拙墨有些口乾舌燥,不自覺地舔了舔唇。

即便知道這都是假的,他仍忍不住向前靠近,祈求著再多一點、再多一點……

他掀起了紅蓋頭。

忽地露出的臉和脖頸,雪白的似是會發光,為這滿室喜慶更添光彩。額上的花鈿和唇上的一抹紅,妝點了這張有些病態的臉蛋,彷彿一張完成的畫作,在畫龍點睛下獲得了昇華。

柔軟的髮絲被高高盤起,鳳凰頭冠在燭火下閃著金光,使得男子頭暈目眩,像是靈魂被抽離似的,只能愣愣地看著。

只見新娘嘴角含羞,目光如水,她站起身來,大紅的囍袍垂落在地上,夾在布料縫隙中的金絲紋路忽然展開,像極了一隻鳳凰的羽翼,即將乘風飛去,或是涅槃重生。

一隻小手伸了出來,帶著小心翼翼,牽著男子緩步入座。

兩人端起桌上斟滿的酒杯,手臂交互,相視對飲。

酒一入喉,溫潤甘甜,卻使得男子喉頭發癢,他輕聲咳嗽,說:「阿顏……」

「郎君,大喜之日,已過交杯,不如換個稱呼。」灼顏面上帶著嬌羞,有些不好意思,眼裡卻是閃爍著雀躍的光芒,「我知道,這成親不像樣子。但我總認為相比起繁文縟節,還是兩人心意相通更為重要,你說對嗎?」

拙墨不過晚了一步接話,灼顏整張臉便黯淡了下來,她低聲說:

「若是你不願,也可不必……」

若你不喜這場婚事,那麼她將這一切都當成一場夢,也未嘗不可。

「娘子。」

還不待灼顏說完,拙墨眉目如畫的臉便皺起了眉,打斷了未完的話。

灼顏嘴巴微張,小臉爆發出狂喜,隨即撲到了拙墨懷裡,過大的動作使得頭冠微微歪了,拙墨伸出一隻手替她取了下來,也放下漆黑透亮、如同夜色般的長髮。

彷彿模糊了隔在兩人之間看不見的界線,紅與墨竟是在此刻成了最和諧的顏色。

可在拙墨看不見的地方,灼顏的眼神逐漸冰冷,佈滿寒霜,她的手指輕柔的撫摸著拙墨的後腦勺,帶著催眠之意,像是溫水煮青蛙般,無聲無息,卻在對方還未反應過來時,成了盤中飧。

她的唇靠在拙墨耳邊,像是吐著蛇信的蛇低喃著,「郎君,你這麼喊我,我真的好高興……我好喜歡你,我愛你……」

灼顏嘴角吐露著動聽的情話,令人骨頭軟酥,卻是全程面無表情,像是一名老練的獵人,耐心的等待獵物上鉤。

那一聲又一聲的郎君,在最後夾雜了些許哄誘之意。

「郎君,你與我成親,也是因為你愛我,對不對?」

這話頓時像是一盆冷水澆在了拙墨頭上,從頭到腳的寒冷喚回了最後一點的清明,他悄聲抽出環抱著灼顏的一隻手,像是對待珍寶似的,拿起她的一縷秀髮,湊到嘴邊,憐惜的吻了吻。

「對。」

手裡把玩著柔順的黑髮,拙墨將每個音節都念的緩慢,更能體會到字裡行間的情感,宛如滿溢的水。

「我愛妳,阿顏,我一直都愛妳。」

他一直愛著妳,那怕,往後都沒辦法再看見妳。

灼顏終於聽到想聽的話,她眉眼彎彎的起身,卻不料拙墨的手忽然撫上她的臉,在臉頰和耳後尋找著什麼。

灼顏微微睜大了眼,她猛地抓住拙墨孱弱的手,心下駭然,但表面上仍故作不解。

「郎君,你再摸下去,我的妝可就花啦……」

她為自己找了一個還算可以的理由,卻不想實則有多麼蒼白無力,掩耳盜鈴。

拙墨低低笑出了聲,只不過這笑容比哭還難看。

「斲墨,阿顏,我叫斲墨。」他反握住灼顏的手,才發現自己的手腕有些青紫,不知剛才灼顏有多麼緊張,才會忘記控制力道,「不是拙墨,是斲墨。」

斲,有著雕刻之意,本該被讚許擁戴,卻硬生生被轉為拙墨。他不氣、不惱,只想在最後告訴心愛的人:他是斲墨,他能夠畫出這世界最美的風景,卻自認畫不出一個妳。

在她面前,他似乎永遠自卑。

灼顏眼中閃過疑惑,不知眼前的人會什麼要重複這樣一句話,但她還是乖順的順著拙墨的話往下說:「對,你是拙墨,我最愛的拙墨……」

她還是沒懂,從今往後,恐怕再也不可能懂……

斲墨獻祭似的閉上了雙眼,未出聲的嘆息被扼殺在口中。

灼顏的臉緩緩靠近,以全心全意、毫無破綻的姿態,貼上了斲墨的唇。

以親吻做媒介,她汲取著斲墨的精氣。灼顏察覺摟著她的手臂逐漸冰冷,腦中不自覺閃過一句可惜。

突然將好吃的東西吃完,心裡不無遺憾,畢竟遇過這麼多人,斲墨可謂最最天真的那一個。

不過既然他口口聲聲說愛她,那麼為她去死,也算是死得其所。

灼顏掩去心裡不知道從何而起的愧疚,放開了斲墨的唇,卻聽斲墨愈漸青紫的唇,吐出陌生的兩個字。

「阿姐。」

灼顏彷彿被下了定身咒,美艷的臉突然僵住,終得所想的喜悅隱去,下一刻,純粹的恐懼從腳蔓延至頭皮,密密麻麻的侵蝕著灼顏的所有感官。

這句「阿姐」宛如一把鑰匙,開啟了灼顏上一世不願提起,寧願封存的人生。

破碎的記憶蜂擁而至,如同跑馬燈般一一閃過。

她都記起來了。

那些堅強、痛苦、哀傷、絕望……還有在最後,感受到的那份灼熱和窒息。

可是,為什麼要記起來?

灼顏愣愣的低著頭,手心沁出冷汗。

看看她都做了什麼啊。

紅衣與墨袍此刻糾纏在一起,渾沌的將灼顏的世界全染成暗紅,如同上一世的大火一樣,視線所到之處慢慢分崩離析。

但與上一世不同的是,大火雖終結了灼顏的生命,卻令她快活肆意、了無遺憾;而這一次,雖然即將死去的不是她,但心口處卻一縮一縮的顫動,冰涼的毫無知覺。

此時,斲墨緩緩跪坐在地,將臉靠在灼顏膝上。

「阿姐,我又得早妳一步走了。」斲墨眼神空洞地看著某一處,宛如提線木偶般說著既定的台詞,茫然的令人心疼,「不知下一世我是誰,又會在哪?」

斲墨的手指灰白,圓潤的指甲宛如久旱後乾裂的大地,但他仍不依不撓的掙扎著往上,可最後的最後,也只不過是輕輕地碰到了灼顏的下巴。

斲墨看著灼顏那張美到過於虛假的臉,情不自禁的發出疑問,「阿姐,又會是什麼模樣?」

阿姐,會不會讓他知道呢?

還是,繼續用一張張不一樣的臉,待在他身邊?

可他覺得就算看見了阿姐最真實的模樣,他也肯定畫不出來的。

拙墨啊拙墨,真是個好名字。

斲墨黯然一笑,眼前忽地失去了所有顏色。

灼顏接住他重重落下的手,瞳孔劇顫。

什麼……他叫她什麼?阿姐?

弟弟……她的弟弟又要死了……?

兩世的記憶混雜在一起,紛紛擾擾,渾沌異常,唯有對弟弟的記憶異常清晰,深入骨髓,猶如將其刻在靈魂上一起輪迴,使得吸食精氣為生的畫皮竟也生出一絲人性。

灼顏像是被什麼觸動,雙眼瞪大,嘴裡發出含糊不清的悲鳴,她死死抓著斲墨的手,想以自身妖氣補全斲墨的生命力,卻在幾次嘗試後仍是徒勞無功,斲墨的身軀倒在地上,如同他身著的墨色長袍,失了所有溫熱,沒有辦法阻止的灼顏頹然跪倒在地,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珍珠悄然落下。

重來一世,她,為什麼還是沒辦法救她的弟弟……

上輩子她認為天道不公,給了她這樣的人生,彷彿生而為奴,便一世不得自主,手無縛雞之力的供人玩賞與欺凌。卻不料在下一世,天道便狠狠給了她一巴掌。

她這一世投為畫皮,自認妖力高強,卻親手了結了斲墨的生命。

「弟弟,郎君,阿顏對不起你,只能一直陪著你。」她望著斲墨眼窩凹陷,形同枯骨,知道這一切都是自己所害,心裡湧上漫天的哀戚,她勾著斲墨早已僵硬的尾指,締結成印,「我倆既已成親,奈何橋上,不妨等等我。」

妖本就不在意道德倫常,肆意瀟灑,才是眾妖奉行的準則。

此時,心底有個聲音輕輕地告訴灼顏……

是弟弟還是郎君,早已不重要了。

自始自終,輪迴兩世,她想守護的,唯有一人。
邱妍筑 發表於 2019-12-12 22:59
灼雕為蝶,夢莊周(四)


「……我本來想自盡,卻在拿起髮簪的那一刻,進到了客棧,見到了妳的師傅。」

灼顏站在喜房外,冷眼看著房裡發生的一切,紅衣女子手中拿著髮簪,表情淒厲且果決,卻在下一刻神情恍惚,身影如同海市蜃樓般,漸漸消散……

她的嘴角雖勾起,卻只增添了幾分悲涼。

「她告訴我,她能夠實現我的願望,但是需要一點小小的代價。」

──我想即刻死去,大仙,我求求妳,我就只有這麼一個願望。

──仙?不不,我可不是那些老頑固。而且啊,如果我真的實現妳的願望,又有誰能償還我的代價?妳不妨換一個。

那時客棧還不像現在一樣有名氣,所以她覺得能夠實現願望什麼的,老闆娘只不過是出來尋個樂子罷了,卻在此後被糾纏的沒了脾氣,她雖不再輕易求死,但每每露出如同行屍走肉般的神情,總會有人狠狠敲上她的後腦勺,咬牙切齒的說:

妳到底想好你的願望了沒?我這客棧可不是讓妳白吃白住的啊!

給予疼痛算是老闆娘另類的溫柔,那時的她不懂,但現在想來實在好笑。

又過了幾年,她被折騰的厭了,選擇妥協。

她在客棧旁種滿桃花樹,告訴了老闆娘她的願望。

──她想知道拙墨的轉世在哪。

既不能同死,那她至少要遵守諾言,一直陪著拙墨,不論用什麼模樣……

她知道老闆娘法力高強,所以便告訴她:

若是妳找到了他,便讓這片桃花林開花可好?

她從沒看過桃樹開花,如同她的前世,嫩芽初初冒頭,卻在最後乾枯腐朽。

可窗間過馬,整整四百年過去了,人類一生也不過百年,客棧外的桃花樹都沒有結過果,開過花。

一次都沒有。

她也曾跟著老闆娘去地府,卻是連拙墨的消息都沒有。她所能做的,僅僅是靜靜的、輕輕的盼望花開。

而如今,客棧的花終於開了。這漫天飛舞的桃花瓣是否代表老闆娘找到了斲墨的轉世?還是苓巽帶她入輪迴鏡,讓她親眼見證斲墨最後到底去了哪裡呢?

曾經遙不可及的願望突然靠得好近,讓她有些措手不及,像是調味料被打翻在地,心裡各種情緒翻湧不已。

她該用什麼表情面對斲墨,第一句話該說什麼,他……還記得這個失職的阿姐嗎?

苓巽半靠著窗,低垂著眼,夜空中皎月如霜,平時總是冰涼的血液卻是在此刻充滿溫熱,隱隱有沸騰之意,燙得她的皮膚像是快要溶解。

她按耐著身體的不適,腦中循環往復,一幕一幕都是斲墨的甘願奉獻、灼顏突然醒悟到聲嘶力竭的哭泣,和最後拿起髮簪的那份狠絕與無奈……

愛,真是一個莫名其妙的東西,危險、詭異,讓人失了自己,卻也讓人欲罷不能,深陷其中。

就連她僅僅是在旁看著,理智卻也如同被焚燒殆盡一般,只剩下最原始的觸動。

這樣的自己讓她陌生,也讓她害怕。

苓巽深吸了口氣,打散心中惱人的煩躁,她朝仍沉浸在回憶裡,險些站成一座雕像的灼顏喊道:

「灼顏,走了!」

灼顏回過神來,不明所以,「走去哪?不是還要去找拙墨的轉世嗎?」

「不可以在輪迴鏡中待……」

苓巽的話還未說完,一道似乎因奔波過度而低啞的嗓音,劃破天際而來。

「苓巽!原來妳都把為師的話當成耳旁風嗎?既然妳都知道不可以在輪迴鏡待太久,那妳們為什麼要自作主張,冒這樣的風險!」

輪迴鏡與外頭的時間流逝不同,若是在鏡中待得太久,容易被同化,成為鏡中人,此後便再也出不來了。

「……」苓巽和灼顏像是惡作劇的小孩被大人捉到,互看了一眼。

師傅從不會連名帶姓的叫她,除非是真的火到失去理智,苓巽都能想像出師傅氣急敗壞,拿出愛的掃把摩拳擦掌的樣子。

苓巽打了一個冷顫,向灼顏拋去一個求救的眼光。

但不過眨眼,灼顏與苓巽便回到了客棧,身前站著一名風韻楚楚的女性。

她身穿一襲輕紗般的白衣,猶如身在薄霧中,臉上透著一股英氣,容色極美,只不過黛眉高高挑起,多了幾分咄咄逼人之感。

她就是客棧內的老闆娘,苓巽的師傅,苓漪。

苓漪手上拿著苓巽避之唯恐不及的竹掃把,一上一下的拋著,看的苓巽的心也跟著一上一下,緊張的可以。

苓漪雙目湛湛有神的看著苓巽和灼顏,嘴角勾起滲人的笑。

「說吧,是誰的主意?」這話如同凜冽的北風,刮的兩隻小可憐瑟瑟發抖,更加不敢開口了。

苓漪見兩隻妖如此不配合,狠狠甩了下手中的竹掃把,速度快的彷彿能把空氣撕裂,那破空聲震的苓巽和灼顏的耳朵嗡嗡作響。

威攝似乎有了作用,苓漪慢悠悠的開口,「認錯,我就只懲罰一個;不認錯,那我就兩個都打!」

苓巽咬牙片刻,最終還是承認了。

「師傅,是我。」苓巽猶豫了下,又說:「看在我主動認錯的份上,能不能換支掃把?」

猶豫的部分只是因為,用竹掃把打屁股實在是太痛了!這是血淋淋的體會,而且如果換成那種絨毛掃把,屁股至少能痛十天半個月……

「妳還敢討價還價?」

苓漪氣笑了,她用食指狠戳苓巽的眉心,戳的苓巽連連後退,最後眼角含淚的站在一旁,不敢再多說一句話。

灼顏眼觀鼻,鼻關心的站在原地,大型管教現場,她看的也是有點尷尬。於是更加不敢說話,努力的把自己縮到最小,讓苓漪看不見最好。

苓漪看兩人這樣委屈至極的小媳婦模樣,讓她感覺自己才是做錯事的那方,更何況現在有更為重要的事情得去做,回頭再來算帳也不遲。

苓漪臉色陰沉的沉吟片刻,隨後雙手叉腰,那把竹掃把也在彈指之間被收了起來。

「前因後果我都知道,雖然出發點是好的,但那並不代表妳們就可以獨自去做。在此,我要告訴妳們兩件事:灼顏,人生有時終須有,人生無時莫強求。凡事不可操之過急,該來的總會來,妳都已經等了四百年,難道還差這片刻?」

苓漪眉目間的那片厲色已經歛去,此刻的她面色平淡,眼裡閃著睿智的光,如同一名智者正在為遠道而來的旅人解開困惑。

「還有苓巽,我從以前就與妳耳提面命,凡事不可衝動,與我商量之後再去做。妳可知道,如果我再晚一步將妳們從輪迴鏡帶出來,妳們就要永遠迷失在裡頭了?」

苓巽垂著頭,為自己做最後一點辯解,「韶光有教我如何從輪迴鏡出來的口訣……」

韶光便是將輪迴鏡借給她的人。

她也不是毫無把握就帶著灼顏進入輪迴鏡,她從來就不曾這樣不負責任。

灼顏聞言挑起了眉,好樣的,明明知道如何出去還對她說不知道,存心想看她著急的是吧?

苓巽微微動了動眼珠,馬上就知道灼顏挑眉的用意為何,於是她快速地朝灼顏的方向吐了吐舌頭。

看著底下兩隻小妖絲毫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苓漪不禁冷下了臉,怒喝一聲:「簡直是胡鬧!冥頑不靈,執迷不悟!做錯了便是做錯了,再多的藉口都是多餘!若妳們錯過時機出來,他就是教妳再多口訣又如何?妳們究竟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

苓漪在有了拙墨的消息時,便匆匆忙忙的下了地府,卻在即將回程的路上接到了韶光的消息:那個笨蛋徒弟與灼顏竟然入了輪迴鏡!氣得她顧不上與閻王打聲招呼,火速地趕回客棧,好不容易將兩人拉出來了,告訴她們這件事的後果輕重,結果呢!

結果就是她好不容易平復了怒氣,她們還在沒心沒肺的眉來眼去!

苓巽微愣,雖然仍想反駁,卻也覺得師傅言之有理,她抿了抿唇,手指不安的絞起衣服,她欲言又止,到底還是什麼也沒說。

「罷了,」苓漪的臉色冷若冰霜,語氣卻也漸漸平靜,「我今天就不處罰妳們兩個了。前廳有個客人,妳們先去招呼他,我還要找個人,等會再過去。」

依照師傅追根究柢的個性,她要找的絕對是……

苓巽在心裡默默為韶光點了一根蠟。

頓了頓,她再為自己和灼顏點上兩根。



苓巽與灼顏穿過重重走廊,有一下沒一下的聊著。

苓巽誇張的拍了拍胸口,一雙杏子眼眨的飛快,「嚇死我了,看師傅剛剛的臉色,我還以為她是一定會動手的。」

灼顏也是出了一身冷汗,沒好氣的說:「妳還說,妳把我拉入輪迴鏡的時候跟我商量過了沒有?而且都進去了,妳才說不知道怎麼回來,那一瞬間我是真的很想掐死妳喔!」

好像是這麼回事。苓巽自知理虧,嘟起嘴裝無辜。

「我這不是想讓妳趕緊找到拙墨的轉世嘛!有能夠完成願望的機會妳還不開心嗎?」

「再說了,也不是每隻妖都有這種機會的……」

察覺身旁的人漸漸停下腳步,還與她隔開了好大一段距離,苓巽不知所以的回望。

「灼顏?」

這一回頭,苓巽錯過了身後突然出現的滿天絢爛,彷若一片片桃花交織而成,絲絲縷縷的纏繞著畫中美景,鋪成一幅輕柔卻也驚艷四方的畫作。

若是普通人有幸一睹,怕是會不自覺醉了。

畫中緩緩顯現一個人影,見他眉眼如畫,身影如松,他一抬手,揮開了身前似霧似雨的花瓣,走了出來,眼裡倒映著灼顏,像是某種精雕細琢的玉石,閃爍著光華璀璨。

灼顏的雙眼瞠大,背脊緊繃,帶著一絲不可置信和惶恐,她不自覺向前一步,想要細細描繪那熟悉的眉眼。

眉間漸漸發燙。

桃花似乎飄過柵欄,逕自飛入眼裡,屏蔽了她的五感。

「阿姐,我來找妳了。」

這聲音帶著笑意,竟是纏綿的動人,勾的她心中最軟的那塊微微觸動,眼淚險些落了下來。
邱妍筑 發表於 2019-12-12 23:02
灼雕為蝶,夢莊周(五)


一間最為偏僻的客房,門戶緊閉,裡頭沒有多餘的裝飾和家具,唯有一只銅鏡孤拎拎地擺在桌上。

韶光端詳銅鏡許久,伸出骨節分明的手,卻在即將碰到銅鏡的那一刻,猶如驚弓之鳥般,驀地收回了手。

他心中默數幾秒,坦然的轉過身,望著前來造訪的苓漪。

看著苓漪冷若寒霜的神清,韶光心下了然,搶先苓漪說道:

「老闆娘突然造訪,可是為了苓巽借用輪迴鏡之事?」

「是。」苓漪微微挑眉,手緊了緊,帶著強烈敵意的眼眸深深望向他,「你不該任由苓巽胡作非為,有些事比你們想的還要凶險萬分。」

韶光嘴角一勾,語帶嘲諷,「苓巽需要成長,她不可能永遠在您身後。就像今天,您為什麼不願意讓苓巽試試自己從輪迴鏡裡出來?」

他一直「看著」這客棧發生的事,甚至比身為老闆娘的苓漪更加清楚。

「苓巽是個聰明的孩子,一教就會,但您總是不給她練習的機會。」

雖然沒料到苓巽會直接進入輪迴鏡,但他也有教苓巽口訣,再大不了,由他將人拽出來就是,他是辦得到的,苓漪不可能不清楚這點。

最重要的是,他一直相信苓巽。

「──練習?」苓漪的聲音忽地拔高,像是聽到極其滑稽的玩笑,溢出嘴的言語微微失控,「這能算是練習嗎?苓巽對我有多重要,別人也就算了,難道你還不清楚嗎!」

「我很清楚,所以我知道您總是護著苓巽,不希望她出任何一點差錯,因為您賭不起,也不願意賭。」

韶光淡淡望著眼前的人,耐心地苦苦勸說,「可是老闆娘,這樣的愛遲早都會出問題,您為什麼不願意給苓巽機會,讓她證明自己早已獨當一面?」

苓漪胸口起伏半晌,深呼吸了幾次,終於冷靜了下來。

然而她卻在韶光的這份委婉前沉默了,因為她無法反駁。

她確實不願意給苓巽機會,意圖將她關在籠中,折了她的翼,迫她墜落。

「……如果失去苓巽,我會再一次毀天滅地。」苓漪沉默許久,不再與韶光糾結,卻鬼使神差的冒出這一句,「到時候,就不是祢們能阻止得了的。」

韶光沒有被苓漪無意間洩露出來的訊息震攝,他只是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您可知道一句話?抓得越是緊,從掌心溜走的就越快。」

這話似是意有所指。

兩人之間暗潮洶湧,氣氛凝重而沉默,苓漪率先打破了這個窘境。

只不過是咬牙切齒的說道,「道貌岸然的大道理可真是多,所以我才討厭仙家……包含你們這些仙家之物!」

苓漪瞇起眼,冷哼一聲,她袖子一揮,如同來時般,靜默無聲地離開了。

見苓漪離開,韶光像沒事人般,拿起桌面上的銅鏡,細細擦拭。

看著因為苓巽將輪迴鏡摔到地上,而沾染到的一絲塵土,被他動動手指就抹去,韶光悠遠的目光泛起一絲笑意。



苓漪匆匆趕來,只看見苓巽一張面無表情的小臉,隱約露出一絲落寞。

灼顏已經走了。

她心下了然,悠悠地牽著苓巽的手,步入前廳。

看著苓巽自覺的為她捧來一壺茶和茶具,只覺得心裡熨貼。

「……四百年前,有一位上仙字裡帶斲,他算出自己命中有一情劫,並且若要飛升的話,必先歷此劫,於是,他投為凡人,卻不料與畫皮相識相戀。」

苓巽不知為何師傅開了這個頭,卻只見苓漪撥弄者茶杯中立起的茶梗,風淡雲輕的繼續開口。

「就像白娘子裡頭的許仙一樣,他經高人指點,意識到枕邊人是妖,他歷經苦難,終於找來法力高強的道士收了畫皮,成功地度過了情劫。但他的心,並沒有。」

「斲上仙回歸原位後,把對畫皮念念不忘這份心情,當成自尊受損的恨──一位上仙愛上了妖,對他們來說肯定是極為丟臉的,所以不肯承認也很正常。但這就苦了那位畫皮。」

仙與妖,勢不兩立,前者看後者必是先誅為後快,遑論相戀。

情劫情劫,是緣也是劫。

「他找到了被關在法器裡的畫皮,扭轉了畫皮自身的時間,迫她進入沉睡,而他也與她一起做了一場,同為貧苦姊弟的夢。在夢裡,他心安理得的享受著畫皮對他的好、對他的寵、對他的百般呵護,因為他認為這都是畫皮欠他的,可斲上仙並不知道,自己的心也漸漸沉淪。」

「他一直都知道畫皮都遭遇了些什麼,可到最後,他竟捨不得看自己為畫皮設定好的結局,於是他從夢裡逃了。」

苓漪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潤潤喉,舌尖蔓延著一點苦味,卻在入喉時轉為清香甘甜。

有些事,是一定會知道的,但就算知道了,後悔也來不及了。

苓巽捧著溫熱的茶,明白了什麼,垂眸細聽。

「他本可以全身而退,卻在離開時留了一魂一魄化為桃花,落在畫皮眉間,以保她能夠安然無恙,身為上仙法力本就無邊,可魂魄缺失可不是鬧著玩的,此刻斲上仙終於明白,他愛上了畫皮。」

「他很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於是他放棄百年修為,只為再度一次情劫。這一次,他沒有再找道士收了畫皮,而是心甘情願的任畫皮吸食,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也沒有絲毫怨言,就如同畫皮為他任怨任勞、做盡一切一樣。」

「這一次,他沒有度過情劫,可天道卻承認他已大圓滿。他不願飛升,可這並不是看他的意願,在即將飛升之際,他百般不願,好不容易尋了個藉口,認為自己魂魄缺失,要如何飛升?天道似乎有所感,勉強同意了這個理由。」

「從今爾後,斲上仙既不敢來找畫皮,怕魂魄自主入體,也不敢回仙界繼續修練,只好暫居地府,從此淪為鬼修。」

「──然後就被為師給逮回來啦!」

苓漪語調輕快地說著,似乎是想要衝散圍繞在苓巽身旁的苦悶之感。

似乎沒有什麼用,苓漪不好意思的輕聲咳嗽。

此時,苓巽低聲開口,「師傅,我現在把灼顏追回來會太遲嗎?」

剛剛灼顏與斲上仙走了,可憑四百年的交情,苓巽自然是捨不得的。

但苓漪點點頭,故作嚴肅,「是太遲了,妳至少遲了四百年。」

沒想到這四百年是利也是弊,苓巽張了張口,啞口無言。

「巽兒,妳捨不得灼顏嗎?」

苓巽猶豫了片刻,「我只是覺得,那斲墨並非良人。」

他將灼顏害的那麼慘,擅自更改她的命運,讓她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誰,彷彿這一生僅僅只是為了他。

這樣,還能稱為愛嗎?

苓巽低頭看著茶杯,清澈的茶倒映著漆黑的眸,裡頭的疑惑如同滾雪球般,越來越大。

「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苓漪在心裡嘆了口氣,慢幽幽地開口,「對灼顏來說,究竟是身為人類時比較真實,還是身為妖物時比較真實?」

「如果是身為人類時更為真實,她想要的是什麼?如果是身為妖物時更為真實,她想要的又是什麼?」

見苓巽的眼神漸漸清明,苓漪接著說:「感情勉強不來,也不是單方面的一昧索求、一昧給予就可以。畫皮本是靠吸人精氣為生的禍害,卻因為斲墨顛倒命運,生出人性;而斲墨也因為誤判了自己的心,做出了錯誤的決定,從一名上仙輾轉淪為鬼修。」

「這樣的錯綜複雜,妳能夠清楚的說誰錯誰對嗎?」

苓巽靈動的眨了眨杏子眼,搖搖頭,連帶著頭上的髮帶輕盈地晃動。

「巽兒,妳要記著為師的話,情與緣二字,自古兩難全。」

苓漪目光悠遠,彷彿又望見了那個壟罩著濃烈哀傷的新娘,跪著苦苦哀求,說自己只有死去這一個願望。

她充滿欣慰的道:「苦了四百年,也就夠了。」



多年以後,看遍浮嵐暖翠的二人,早已落戶。

「郎君,當我還是人類時,你過世後葬在了哪裡?」

斲墨擦著桌子的手一頓,掩去眼裡不明的情緒,「在那棵桃花樹下。」

「原來,你在那啊……」灼顏笑了笑,又問:「可是我也去過地府好幾次,為什麼都沒有你的消息?」

因為他沒有輪迴,只敢遠遠地躲著,不敢見妳。

灼顏突然將他心中所想說了出來,「因為你沒有輪迴,對不對?」

斲墨驟然僵住,臉色蒼白,從頭到腳彷彿被一盆冷水澆透了,手死死的抓著抹布。

謊言終究會被拆穿,就像在陽光下折射著五彩光線的泡泡,雖美好,卻也一觸就破。

他甚至不敢回頭。

只覺得灼顏的目光像是鋒利的劍,刺得他生疼,卻不敢透漏半分。

灼顏見斲墨幾乎凝固成了一座雕像,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她緩步向前,雙手帶著一絲憐惜和好笑,從後頭擁抱斲墨。

灼顏輕聲開口,「我早就知道了,你度情劫之後做的那些事。」

她感到斲墨的身子微微一抖,似乎是用盡全身的力氣,也要一個字一個字的把話擠出來,「……妳難道不惱嗎?」

「我是生氣啊,你騙我、辱我……我甚至認為這樣的愛不要也罷。」

斲墨的臉色變了又變,心中苦澀,最後頹然的發現,自己連挽留的話也說不出。

他沒有臉說,就算灼顏選擇離開他,從此不相來往,也是他自己造的苦果。

「可是我又想啊,本來就是我想先加害與你的,我哪裡能怨你呢?」

灼顏的語調突然轉為輕快,斲墨竟分不出她到底是認真的,還是在反諷自己。

「你也不想想,我都嫁給了你,我還能去哪裡呢?」灼顏低低笑出了聲,可笑著笑著,竟是哭了,她哽咽的說:「你真傻,真是……笨拙的可以。」

斲墨抿了抿唇,這哭聲使他心疼的不行,彷彿自己的五臟六腑全都揪在了一起,將他突然湧上的一絲欣喜硬生生壓了下去。

他說:「若是妳不喜,那麼……」

「郎君!」

灼顏脆生生的打斷了他,語氣充滿了哭笑不得,怎麼到了這地步,眼前的人還是像個木頭一樣?

灼顏:「我與你執手,相約到白頭。」她睫毛微顫,流瀉出身為一名女子有的堅強和柔韌,「可好?」

斲墨沉默不語的轉身,內心卻充滿猶如在沙漠徘徊許久,猛然見到一片綠地的狂喜,他緊緊的抱著灼顏,像是得到心愛之物後再也不肯放手。

心情如同坐過山車一樣起伏,但斲墨清楚的知道,宛如溺水之人需要空氣,他也同樣需要這分溫度才能夠活得下去。

灼顏只聽他悶聲一句,「好。」

受過的再多委屈,彷彿都已化作淚水流盡,往後有再多難關,都有另一人作陪。

這一刻,便成永恆。
邱妍筑 發表於 2019-12-13 00:46
雙生厄災,罹禍咒(一)


夜深,明月高掛,繁星閃爍。

奇異的幽香帶著催眠之意,隨著晚風飄進村落,一時安謐無聲,卻聽一聲淒厲的尖叫響起,劃破夜晚的寧靜,猶如悲歌的前奏,隨即而來的是無數人成了殘屍肉塊,又被巨獸踐踏成肉泥。

剩餘的人們忽然轉醒,看著眼前的慘況驚聲尖叫,卻在轉瞬之間落得一樣的下場。

不一會,血流成河,塵灰飛揚。

黏稠的血腥味四溢,誘惑更多的巨獸前來分食,牠們蜂擁而至,不到一個時辰,原本樸實平淡的小村落,似是被村人們的血染成了修羅獄。

月光靜靜的照耀這一切,直到巨獸全都離開,詭異的寧靜再次出現,風穿過樹葉縫隙和山谷的聲音似是人們的哀號,如若細聽,似乎還能聽出一絲後悔與憤恨。

突然,兩個可以用粉雕玉琢來形容的小孩從暗處出現。

兩人生得一模一樣,幾乎是複製出來的,相同的臉和身形,乃至於頭髮長度,不過他們身穿一黑一白的素色長袍,就連髮色也是完全相反,所以很好辨認。

身穿黑色長袍的小孩眨了眨眼,看著眼前的人間地獄,眼裡浮現的是詭異的愉悅,他忽地勾起嘴角,朝身旁與他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孩說道:

「也殷,這是最後一世了。」

也循看向另一個人的眼神,溫柔的似是能將人溺斃。

只可惜後者毫無所覺,只是看著眼前的慘狀蒼白著臉,渾身顫抖。

也殷一個激靈,猛地望向也循,從他眼裡看見瘋狂到泯滅人性的冷血,以及漸漸混沌的色彩……

好可怕。

他從不敢反抗也循,於是現在也只能勉強勾起一個笑容,說:「真是太好了。」

也循眉眼彎彎,聽見也殷對他的稱讚,讓也循笑得像是一隻偷腥的貓,他朝也殷伸出手,隱隱帶著一股不容反抗之意,示意他牽好。

「走吧,該去找苓漪了。」

也殷冒著冷汗,他抿了抿唇,在牽與不牽之間游移不定,忽然,也循驀地將手收了回去,見到這幕,也殷的臉色驟然慘白,心跳都漏跳了幾拍!

他帶著恐懼,慌張地開口,「也循,我不是……!」

見也循目光陰鬱地望著他,也殷一愣,聲音不自覺小了幾分,還有些結巴,「……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只是覺得這裡太髒了,會弄髒我的衣服……你來背我,好嗎?」

也循瞄了一眼也殷長到拖地的白色袍子,以及上頭似是寒梅的點點血跡,臉色稍霽,他眉眼溫和的開口,「原來是這樣啊,你怎麼不早說?」也循背對也殷蹲下身,催促他道:「快上來吧!」

也殷心裡鬆了口氣,雖害怕也循,卻也是硬著頭皮趴上了也循的背。

在接觸到也循的當下,一股冰冷蝕骨的寒氣鑽入體內,粗魯的橫衝直撞,雖說早有心理準備,卻也使得也殷狠狠倒吸口氣。

也殷靠在也循耳邊抽氣,也循自然是聽到了,他擔憂地問:「怎麼了?是不是這裡嚇到你了?」

幾個呼吸之間,也殷就已被體內這股寒氣折騰的不堪一擊,腦子渾沌異常,幾番思考才能說出完整的句子,他虛弱的回,「對……也循,我們走快點吧,我真的好不舒服。」

見也殷難受得不行,也循不自覺惱恨自己的粗心。

怎麼就忘了也殷不像他,從以前就見不得血腥呢?

也循心裡著急,腳下的步伐也越來越快,可這就苦了也殷,不只要對抗體內的寒氣,還要忍受顛簸路途所造成的反胃。

忍著忍著,竟是承受不住,昏了過去。

幾次場景轉換,直到離開了那片是非之地,也循才鬆了口氣,他朝後頭問道:「也殷,你有沒有好一點?」

他一連問了好幾次,後頭都沒有回音,也循後知後覺的發現,也殷呼吸平穩,似乎是睡著了。

他轉頭望向也殷,只覺得也殷睡著的樣子像極了一種軟糯弱小的動物,可愛極了又沒有任何威脅性,可以讓他任意疼愛,捧在手上把玩。

可是事實並不是這樣的,他是在害怕他,所有的無奈與討好只不過是在與他周旋,這一切的一切都在赤裸裸地告訴他:只要一有機會,他便會沒有留戀地馬上逃開。

這是多麼令人難過的隨機應變,足以將他的滿腔愛意全都澆熄。

也循的神情驟冷,一雙如秋水般的眼黑亮的驚人,心中那股佔有慾扭曲至極。

但那又如何?只要他想,也殷永遠也不能離開他啊。

也循的表情稍稍回暖,又掛上了那熟悉的溫潤笑容。

隨後,他托著也殷,往上惦了惦,好讓他睡得更安穩,也循心中的情意微微失控,偏頭愛憐地親了親也殷的髮頂。

也循心情愉悅,他輕聲哼著歌,沐浴著月光,朝遠方走去。

背上的也殷,一動不動,月光披在他身上,似是薄薄一層寒霜,將他凍結成冰。



今天的師傅很不一樣。

苓巽悄悄的觀察著苓漪,一邊擦著桌子,在看見苓漪已經數不清幾次停下看書的動作,望向客棧大門時,她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心癢癢的走到苓漪身旁。

苓巽試探的問:「師傅,今天有很重要的客人嗎?」

苓漪點點頭,「是啊」

「那我可不可以留在這?」

苓漪翻書的手一頓,五味雜陳的望向苓巽。她一向不希望苓巽過早接觸危險,所以在會見重要客人時總會支開苓巽,以免捲入複雜的因果中,就像現在,她本想說不可以,韶光說過的話卻驀地閃過腦海。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韶光說的沒錯,在她刻意忽略的時候,苓巽早已長大,她是該給苓巽機會。

更何況,因為她的過度保護,苓巽居然變得如此小心翼翼。

她得做出改變,否則,苓巽遲早會步上她的後塵。

苓漪心中思量再三,終是妥協的說了可以。

苓巽四處亂飄的眼睛突然瞪的好大,小臉都寫滿了驚喜,只差沒有原地跳起來以表開心了。

她還以為師傅會說不可以!

她興致勃勃地問,「那我需要準備什麼?茶水?糕點?有什麼特殊需求嗎?」

「妳什麼都不用準備,旁聽即可。」苓漪闔起書,特別慎重的告訴苓巽,「但有幾件事情我希望妳要注意:第一,等等來的兩位客人,妳不可以與身穿白色長袍的客人有任何接觸,靠近、說話……那怕只有眼神接觸也是不可以的。」

「第二,」見苓巽面露疑惑,苓漪伸出兩根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示意她不要問太多,「時刻看著我在桌下的手,一旦我做出劍指,妳便找個藉口離開,去找韶光。」

「找韶光?找他幹嘛?」

「把他帶來這裡,」苓漪指了指前廳高高掛著的羅盤,上頭奇異的文字正在閃爍,襯著琉璃的反射,似是有淺淺華光流動,那正是她的本體,「因為這次的客人極有可能會失控,為師不知道能夠撐多久。」

羅盤蘊養的精怪,能辨是非,辟邪化煞,若是凡人有幸結交一名羅盤妖,便能滅惡緣而息災,祛病而添壽;若是仙人,便能廣循機緣,升天得道。可說是這世間最為凡人歌頌、仙人尊敬的妖。

只可惜,這萬年間除了她以外,再沒有羅盤妖誕生。

苓漪雖不想欠韶光太多人情,更何況他對苓巽似乎有不一樣的心思,所以也不想苓巽與他接觸太多,但沒有辦法,這次的事必須得借助韶光的能力。

「失控?」

苓漪笑了笑,「就是妖力暴走,如果我不站出來,客棧可能會因此崩塌,身為老闆娘,我可不能讓這樣的事發生啊。」

苓巽聽出苓漪藏在輕快語氣中的決絕,她一愣,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臉色驟然慘白,師傅這個意思……是寧願兩敗俱傷嗎?

抿了抿唇,苓巽不安地問:「……師傅,我們一定要接這個客人嗎?」彷彿預見苓漪殞落的一瞬,她的一雙眸子裡全是哀色,「我不想妳出事。」

苓漪見自家徒弟如此不信任她,好笑的彈了苓巽的眉間,「我為什麼會出事?我說的可是『不知道能撐多久』,但這不代表我在危急生命時不會逃跑啊!有什麼是比活下去更加重要的嗎?」

苓巽吃痛的低呼,隨後像是倉鼠般鼓起臉頰,似是在抱怨苓漪話都不說清楚,平白害她鬧了這麼個笑話,還彈她的額頭!

苓漪這次是真的笑出來了,她半撐著頭,未束起的髮絲垂下,絲絲縷縷的遮擋住眼裡不明的情緒,她伸出手,帶著安撫之意,輕柔的點了點苓巽的眉間,為她驅散疼痛。

一襲清冷的白衣穿在苓漪身上,展現出無窮盡的清麗脫俗,似是萬年間未融化的雪,那樣的晶瑩剔透,純潔無瑕。

「巽兒,沒有任何事比妳更加重要,妳是我生命的延續。」苓漪語氣間充滿隱忍,緩聲道,「我知道妳不懂,因為妳天生情感缺失,無恨無愛、無欲無求……妳初誕生之際,甚至分不清好壞,我耳提面命的教妳,為的就是讓妳永遠記住一件事。」

「保護好妳自己。」

在苓漪手指輕點眉間後,苓巽只覺得陣陣清涼,舒服的瞇起了眼,似是有股迷人清香直衝大腦,令人通體舒暢。

可聽見苓漪說了什麼後,她猛然一怔,漆黑的眼珠瞬間空洞,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像是傀儡般呆呆地望向苓漪。

這個眼神宛若沉重的大石壓在苓漪心上,讓她深刻體會到無論說的再多,都是沒有用的。

苓巽無法接收到這些資訊,就像是身體做出的自我保護,下意識抵抗對主人有害的一切。

近萬年來,苓漪數不清這是第幾次,想要歇斯底里的怒吼,她不願意承認,剛剛的她的確有那麼一秒,難過到想要逃避苓巽的眼神。

她受夠了這沒有半分靈動的眼神!受夠了無論多少次將心裡話告訴苓巽時,都將她抵擋在外的冰冷!

但她不能夠崩潰,苓巽需要她;她不能夠失去理智,苓巽需要她;她不能夠再像從前一樣為所欲為,因為苓巽需要她。

「為師已經足夠強大,但還是有無法顧及到妳的時候,所以一定要記住,無論發生什麼事,先不要擔心別人,以保護好自己為優先前提。」

見苓巽的神情依舊呆滯,苓漪心口鈍痛,溫柔嗓音下是極為壓抑的苦楚。

「……如果妳能回為師一句,那該有多好啊?」



本帖最後由 邱妍筑 於 2019-12-13 21:45 編輯

邱妍筑 發表於 2019-12-13 00:47
雙生厄災,罹禍咒(二)


明知沒有回答,苓漪仍固執的一問再問,直到客棧內莫名多了兩股氣息,她沉默半响,還是放棄了。

像是叫醒一個沉浸在美夢中的人,她輕聲呼喚著,唯恐驚嚇到苓巽,「巽兒,客人到了,該是時候回神了。」

苓巽的眼神逐漸清明,她皺著眉,對自身的變化一無所知,只是覺得自己發呆的次數似乎越來越頻繁。可客人到了,現下並不是詢問的好時機,於是她壓下心中的困惑,打算過後再去問問韶光。

畢竟師傅曾明確表示過,她也不知道是何原因造成這樣的現象,而在她的記憶裡,韶光懂得似乎比師傅還多。

苓巽打定主意,卻被視線裡突然出現的白色身影拉走注意力。

她瞬間忘了苓漪給的警告,愣愣地看著臉色蒼白的也殷,還來不及細想,就被一股強大的冷冽視線壓的無法呼吸。

「妳在看哪裡?」不悅的嗓音透著涼薄,帶著強烈的惡意傳到苓巽腦海。

也循似笑非笑的看著苓巽,「不要看著我的東西,否則,我會把妳的眼睛挖出來喔。」

苓漪皺了皺眉,抬手將也循施壓在苓巽身上的妖力解除,也循似乎有所感,眼裡的興味一閃而過。

苓巽因為也循語氣中的冰冷打了個冷顫,她想起師傅的叮囑,趕忙收回視線,腦中卻驀然浮現出一黑一白的兩團霧雲,它們出生在一片混沌的空間,那似乎是連天地都還未分開的時代。

不知過了多久,它們糾纏、依附,漸漸融合,誕生出了天地異獸──

苓巽心跳加速,脫口而出在腦海中反覆閃過的名字,「黑白麒麟……」

雖然苓巽說的極小聲,但這兩個字還是清晰的傳到在場的三人耳內,他們猛然一愣。

隨後,在苓漪還來不及阻止時,也循爆發出了強大的殺氣,直衝苓巽而去!

也循屈指成爪,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逼苓巽咽喉,就在見血的前一刻,苓巽身前出現了透明的屏障,在也循的手撞上時,像是水面驀然被打破,層層水紋散開,最後又回到最初的模樣,完美抵擋了也循凜冽的攻勢。

從來沒這麼近距離面對生死,苓巽下意識暫停呼吸了幾秒,隨後冒著冷汗,退後了幾步,覺得有些腿軟。

見苓巽沒事,苓漪和也殷高高吊起的心終於放回了原位,苓漪眼神不悅地看向也殷,彷彿是在譴責他沒有管好身旁的人,看得後者微微苦笑。

苓巽身旁忽地泛起漣漪,像是平靜的水面被打破,韶光披著淺藍色衣袍撕裂空間,從裡頭現身。

「我沒記錯的話,客棧內好像不能動粗吧?」

他輕聲詢問,卻使空氣凝結。

韶光原本淺灰色的眸子在此刻漸漸變深,這是他難得發怒的表現,猛然爆發出的威勢,幾乎能讓在場所有人感到窒息。苓巽看著這樣的韶光,本能的後退了兩步,卻見他緩慢地走到了自己身前,將她遮的嚴嚴實實,順便擋住也循滲人的目光。

苓漪眼神微閃,明眼人都知道韶光救了苓巽,更何況韶光現在的狀態很明顯聽不進勸,再怎麼不想欠人情,如今,也只能交給他了。

反觀苓巽,在查覺到自己的行為有些不妥後,她有些後悔,身子僵直的一動不動,乖乖的站在韶光身後,彷彿多做多錯一樣。

韶光用眼角餘光瞄了眼苓巽僵硬的身子,還有些糾結的表情,大概知道她在想什麼,但他現在沒有餘力去開導她。

他很生氣,非常。在看見苓巽即將遇害時,一向沉穩如山的心境發生了變化,似是有無盡的火在胸口翻騰,讓他憤怒到甚至想違反仙家的規矩,將一個活生生的生命關到輪迴鏡中,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韶光的聲音冷得像是摻了冰渣,高挺的鼻樑下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一開口便戳也循痛腳,「客人這樣破壞規矩,莫不是想從頭來過,再次轉移天禍之體?」

「你敢!」

精緻的臉龐此刻異常猙獰,衣袍翻滾,墨髮紛飛,也循爆發出更強大的殺氣,讓苓巽都已經有點喘不過氣了,卻在韶光不慌不忙的雙手結印後,這種不舒服的感覺消失的無影無蹤。

苓巽連忙平復呼吸,有些後悔今天讓師傅將她留下的決定了,但她也著實好奇,想偷偷的看一下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可視線被韶光修長的身形擋住,畢竟她的身高估摸著也才到韶光胸膛的位置。

她考慮再三,冒著再次被針對的風險,還是悄悄地從韶光身後探出頭來,卻發現在韶光面前的是一隻幼小、有著漆黑鱗片,朝著韶光嗷嗷叫喚的黑色麒麟。

苓巽直盯盯的看著牠,突然有點反應不過來。

這是剛剛那個明明比她矮,還朝她亂放殺氣的小孩子?

只見韶光微微彎腰,手指扣在黑色麒麟頸部,將牠拎了起來,那動作絕對稱不上輕柔。

韶光輕聲說著,「我需要給這位客人一點懲罰,希望另一位客人沒有意見。」

雖然韶光對於也殷沒有偏見,但看著與也循同樣的一張臉,心情實在好不起來,所以他也不是詢問,只是告知,在說完的當下,韶光就已從原地消失,速度快得他手中的麒麟都沒能做出任何反應。

現場陷入一片尷尬的沉默。

看著也殷既是擔心也循又是因為獨自一人,如此坐立不安的模樣,苓漪只覺得無奈,她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疲憊的開口:「也殷,也循到底怎麼了?」

也殷沒出聲。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在千年前我就已經按照你的願望,將也循的天禍之體轉到你身上了,可是為什麼也循如今的戾氣還是那麼重?」

苓漪眼睛都不眨的看著也殷,就算也循曾對苓巽不利,這眼裡也沒有任何責怪和怨懟,因為也殷是一個特別乾淨的孩子,他們是完全不一樣的個體。

黑白麒麟不同於一般的麒麟,麒麟乃祥獸,溫馴和善,但黑白麒麟一體雙魂,自帶祥魂與絕魂,祥魂為白,絕魂為黑,若是雙魂分開倒還好,無異於普天下的異獸,可若是兩者合一便會引來無數天災禍事,被眾仙稱為天禍之體。

還有,黑白麒麟並非不死不滅,就像是鳳凰涅槃一樣,他們需要輪迴,只不過記憶不會消失,他們會始終記得自己的身分,知道永遠不可能像同族一樣,身披七彩光芒,腳踏祥雲,他們只能與夜色融為一體,帶來無數犧牲。

雖說黑白麒麟的每一世都不會活超過孩童時期,但這也許就是天道給予天禍之體的懲罰吧。

也殷被這樣的目光注視著,只覺得無地自容,他發出近乎啜泣的聲音,「……也循他……他把天禍之體再次轉移到自己身上了!」

苓漪面色一沉,雖說在韶光說出再次轉移天禍之體時,她就預料到了。

她最不願看見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黑白麒麟若是相遇,也只會有一個天禍之體,天禍之體並非肉體,還是刻在靈魂上的詛咒。祥魂與絕魂,天禍之體自然只會附在絕魂身上。

絕魂,是絕望的「絕」。

苓漪在千年前將天禍之體轉移到也殷身上,便是希望也殷的祥魂能夠壓制住天禍之體,可也循居然打破了她下在也殷身上的禁錮,再次轉移了天禍之體。

也殷見苓漪面色不善,衣襬下的手緊緊握拳,他一直很自責,明明苓漪達成了他的願望,他卻沒能守護好這個願望,保護好也循,甚至連讓也循聽他的話都做不到。

為什麼身為祥魂,他是這樣的無能?

一旁的苓巽看著也殷和師傅,似乎都沒有要向她解釋的意思,何為天禍之體,又為什麼要轉移?

水靈的杏子眼眨的飛快,剛剛浮現在腦海的畫面一直在重頭來過,而且一次比一次清晰。苓巽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只覺得腦袋要爆炸了,她努力忍耐,師傅看起來已經很疲憊了,不想再給師傅添麻煩,卻在某一瞬,腦海中的畫面像是煙花一樣炸開,絢爛的光芒下一秒卻變成像要洗去所有罪惡的灰燼,緩緩飄落。

苓巽嘴唇微張,眼神空洞,下意識地走到也殷身前,牽起也殷的手,她蹲下身,雙手包裹住也殷的拳頭。

「我想聽黑白麒麟的故事。」

也殷微怔。

苓巽重複道,「我想聽黑白麒麟的故事。」一次又一次,似是被夢魘住了,執著的說著,「我想聽黑白麒麟的故事,我想聽黑白麒麟的故事……我想聽……我想聽『靈墟』的故事。」

苓漪猛然睜大了眼,不可置信地將苓巽拉到身前,發現苓巽現在的狀態與剛剛排斥她的模樣如出一轍!

怎麼會?怎麼會?為什麼苓巽會用這副模樣,說出靈墟兩個字?她怎麼會知道靈墟?她從哪裡知道的?

不,苓漪突然回過神來,黑白麒麟遠誕生於苓巽,她也沒有提過任何相關的事情,也很確定苓巽不曾知曉過,所以苓巽能夠說出黑白麒麟就已經很奇怪了!

苓漪冒著冷汗,手緊緊握著苓巽的手,似是怕再次失去什麼,瘋狂的恐慌和絕望漫了上來,烏黑的髮絲在此時變得比雪還要透明,散發著要凍結一切的冰冷寒意。

苓漪毫無所覺,腦海中拚命思考著,到底是哪裡出現了問題?

也殷雖也感到驚訝疑惑,可苓漪身邊這股濃烈寒意令他想起了也循,所以就算擔憂,也不敢更進一步詢問。

靈墟……是他與也循誕生的地方,在千年前早已被毀,各地也失去了相關的流傳……苓漪可能是極少數知道的,但苓漪不喜歡提這個地方,因為這是她親手毀掉的,連同她的所有不甘、憤怒,都消失於天地。

可是為什麼這個道行明顯不到千年的小妖怪會知道呢?
邱妍筑 發表於 2019-12-13 00:49
雙生厄災,罹禍咒(二)


明知沒有回答,苓漪仍固執的一問再問,直到客棧內莫名多了兩股氣息,她沉默半响,還是放棄了。

像是叫醒一個沉浸在美夢中的人,她輕聲呼喚著,唯恐驚嚇到苓巽,「巽兒,客人到了,該是時候回神了。」

苓巽的眼神逐漸清明,她皺著眉,對自身的變化一無所知,只是覺得自己發呆的次數似乎越來越頻繁。可客人到了,現下並不是詢問的好時機,於是她壓下心中的困惑,打算過後再去問問韶光。

畢竟師傅曾明確表示過,她也不知道是何原因造成這樣的現象,而在她的記憶裡,韶光懂得似乎比師傅還多。

苓巽打定主意,卻被視線裡突然出現的白色身影拉走注意力。

她瞬間忘了苓漪給的警告,愣愣地看著臉色蒼白的也殷,還來不及細想,就被一股強大的冷冽視線壓的無法呼吸。

「妳在看哪裡?」不悅的嗓音透著涼薄,帶著強烈的惡意傳到苓巽腦海。

也循似笑非笑的看著苓巽,「不要看著我的東西,否則,我會把妳的眼睛挖出來喔。」

苓漪皺了皺眉,抬手將也循施壓在苓巽身上的妖力解除,也循似乎有所感,眼裡的興味一閃而過。

苓巽因為也循語氣中的冰冷打了個冷顫,她想起師傅的叮囑,趕忙收回視線,腦中卻驀然浮現出一黑一白的兩團霧雲,它們出生在一片混沌的空間,那似乎是連天地都還未分開的時代。

不知過了多久,它們糾纏、依附,漸漸融合,誕生出了天地異獸──

苓巽心跳加速,脫口而出在腦海中反覆閃過的名字,「黑白麒麟……」

雖然苓巽說的極小聲,但這兩個字還是清晰的傳到在場的三人耳內,他們猛然一愣。

隨後,在苓漪還來不及阻止時,也循爆發出了強大的殺氣,直衝苓巽而去!

也循屈指成爪,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逼苓巽咽喉,就在見血的前一刻,苓巽身前出現了透明的屏障,在也循的手撞上時,像是水面驀然被打破,層層水紋散開,最後又回到最初的模樣,完美抵擋了也循凜冽的攻勢。

從來沒這麼近距離面對生死,苓巽下意識暫停呼吸了幾秒,隨後冒著冷汗,退後了幾步,覺得有些腿軟。

見苓巽沒事,苓漪和也殷高高吊起的心終於放回了原位,苓漪眼神不悅地看向也殷,彷彿是在譴責他沒有管好身旁的人,看得後者微微苦笑。

苓巽身旁忽地泛起漣漪,像是平靜的水面被打破,韶光披著淺藍色衣袍撕裂空間,從裡頭現身。

「我沒記錯的話,客棧內好像不能動粗吧?」

他輕聲詢問,卻使空氣凝結。

韶光原本淺灰色的眸子在此刻漸漸變深,這是他難得發怒的表現,猛然爆發出的威勢,幾乎能讓在場所有人感到窒息。苓巽看著這樣的韶光,本能的後退了兩步,卻見他緩慢地走到了自己身前,將她遮的嚴嚴實實,順便擋住也循滲人的目光。

苓漪眼神微閃,明眼人都知道韶光救了苓巽,更何況韶光現在的狀態很明顯聽不進勸,再怎麼不想欠人情,如今,也只能交給他了。

反觀苓巽,在查覺到自己的行為有些不妥後,她有些後悔,身子僵直的一動不動,乖乖的站在韶光身後,彷彿多做多錯一樣。

韶光用眼角餘光瞄了眼苓巽僵硬的身子,還有些糾結的表情,大概知道她在想什麼,但他現在沒有餘力去開導她。

他很生氣,非常。在看見苓巽即將遇害時,一向沉穩如山的心境發生了變化,似是有無盡的火在胸口翻騰,讓他憤怒到甚至想違反仙家的規矩,將一個活生生的生命關到輪迴鏡中,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韶光的聲音冷得像是摻了冰渣,高挺的鼻樑下嘴唇抿成一條直線,一開口便戳也循痛腳,「客人這樣破壞規矩,莫不是想從頭來過,再次轉移天禍之體?」

「你敢!」

精緻的臉龐此刻異常猙獰,衣袍翻滾,墨髮紛飛,也循爆發出更強大的殺氣,讓苓巽都已經有點喘不過氣了,卻在韶光不慌不忙的雙手結印後,這種不舒服的感覺消失的無影無蹤。

苓巽連忙平復呼吸,有些後悔今天讓師傅將她留下的決定了,但她也著實好奇,想偷偷的看一下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可視線被韶光修長的身形擋住,畢竟她的身高估摸著也才到韶光胸膛的位置。

她考慮再三,冒著再次被針對的風險,還是悄悄地從韶光身後探出頭來,卻發現在韶光面前的是一隻幼小、有著漆黑鱗片,朝著韶光嗷嗷叫喚的黑色麒麟。

苓巽直盯盯的看著牠,突然有點反應不過來。

這是剛剛那個明明比她矮,還朝她亂放殺氣的小孩子?

只見韶光微微彎腰,手指扣在黑色麒麟頸部,將牠拎了起來,那動作絕對稱不上輕柔。

韶光輕聲說著,「我需要給這位客人一點懲罰,希望另一位客人沒有意見。」

雖然韶光對於也殷沒有偏見,但看著與也循同樣的一張臉,心情實在好不起來,所以他也不是詢問,只是告知,在說完的當下,韶光就已從原地消失,速度快得他手中的麒麟都沒能做出任何反應。

現場陷入一片尷尬的沉默。

看著也殷既是擔心也循又是因為獨自一人,如此坐立不安的模樣,苓漪只覺得無奈,她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疲憊的開口:「也殷,也循到底怎麼了?」

也殷沒出聲。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在千年前我就已經按照你的願望,將也循的天禍之體轉到你身上了,可是為什麼也循如今的戾氣還是那麼重?」

苓漪眼睛都不眨的看著也殷,就算也循曾對苓巽不利,這眼裡也沒有任何責怪和怨懟,因為也殷是一個特別乾淨的孩子,他們是完全不一樣的個體。

黑白麒麟不同於一般的麒麟,麒麟乃祥獸,溫馴和善,但黑白麒麟一體雙魂,自帶祥魂與絕魂,祥魂為白,絕魂為黑,若是雙魂分開倒還好,無異於普天下的異獸,可若是兩者合一便會引來無數天災禍事,被眾仙稱為天禍之體。

還有,黑白麒麟並非不死不滅,就像是鳳凰涅槃一樣,他們需要輪迴,只不過記憶不會消失,他們會始終記得自己的身分,知道永遠不可能像同族一樣,身披七彩光芒,腳踏祥雲,他們只能與夜色融為一體,帶來無數犧牲。

雖說黑白麒麟的每一世都不會活超過孩童時期,但這也許就是天道給予天禍之體的懲罰吧。

也殷被這樣的目光注視著,只覺得無地自容,他發出近乎啜泣的聲音,「……也循他……他把天禍之體再次轉移到自己身上了!」

苓漪面色一沉,雖說在韶光說出再次轉移天禍之體時,她就預料到了。

她最不願看見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黑白麒麟若是相遇,也只會有一個天禍之體,天禍之體並非肉體,還是刻在靈魂上的詛咒。祥魂與絕魂,天禍之體自然只會附在絕魂身上。

絕魂,是絕望的「絕」。

苓漪在千年前將天禍之體轉移到也殷身上,便是希望也殷的祥魂能夠壓制住天禍之體,可也循居然打破了她下在也殷身上的禁錮,再次轉移了天禍之體。

也殷見苓漪面色不善,衣襬下的手緊緊握拳,他一直很自責,明明苓漪達成了他的願望,他卻沒能守護好這個願望,保護好也循,甚至連讓也循聽他的話都做不到。

為什麼身為祥魂,他是這樣的無能?

一旁的苓巽看著也殷和師傅,似乎都沒有要向她解釋的意思,何為天禍之體,又為什麼要轉移?

水靈的杏子眼眨的飛快,剛剛浮現在腦海的畫面一直在重頭來過,而且一次比一次清晰。苓巽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只覺得腦袋要爆炸了,她努力忍耐,師傅看起來已經很疲憊了,不想再給師傅添麻煩,卻在某一瞬,腦海中的畫面像是煙花一樣炸開,絢爛的光芒下一秒卻變成像要洗去所有罪惡的灰燼,緩緩飄落。

苓巽嘴唇微張,眼神空洞,下意識地走到也殷身前,牽起也殷的手,她蹲下身,雙手包裹住也殷的拳頭。

「我想聽黑白麒麟的故事。」

也殷微怔。

苓巽重複道,「我想聽黑白麒麟的故事。」一次又一次,似是被夢魘住了,執著的說著,「我想聽黑白麒麟的故事,我想聽黑白麒麟的故事……我想聽……我想聽『靈墟』的故事。」

苓漪猛然睜大了眼,不可置信地將苓巽拉到身前,發現苓巽現在的狀態與剛剛排斥她的模樣如出一轍!

怎麼會?怎麼會?為什麼苓巽會用這副模樣,說出靈墟兩個字?她怎麼會知道靈墟?她從哪裡知道的?

不,苓漪突然回過神來,黑白麒麟遠誕生於苓巽,她也沒有提過任何相關的事情,也很確定苓巽不曾知曉過,所以苓巽能夠說出黑白麒麟就已經很奇怪了!

苓漪冒著冷汗,手緊緊握著苓巽的手,似是怕再次失去什麼,瘋狂的恐慌和絕望漫了上來,烏黑的髮絲在此時變得比雪還要透明,散發著要凍結一切的冰冷寒意。

苓漪毫無所覺,腦海中拚命思考著,到底是哪裡出現了問題?

也殷雖也感到驚訝疑惑,可苓漪身邊這股濃烈寒意令他想起了也循,所以就算擔憂,也不敢更進一步詢問。

靈墟……是他與也循誕生的地方,在千年前早已被毀,各地也失去了相關的流傳……苓漪可能是極少數知道的,但苓漪不喜歡提這個地方,因為這是她親手毀掉的,連同她的所有不甘、憤怒,都消失於天地。

可是為什麼這個道行明顯不到千年的小妖怪會知道呢?
邱妍筑 發表於 2019-12-13 00:49
雙生厄災,罹禍咒(三)



韶光重重地將手上拎著的黑色麒麟摔在地上,力道之猛,使得牠在地上翻滾了好幾圈,直到撞上牆壁後才停下。

黑色麒麟,也就是也循吃痛的叫了一聲出來,卻在聽到自己發出痛呼聲後,猛地反應過來,他咬緊牙根,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

他才不會在這個人面前示弱!輕易就將他變回原形,真是奇恥大辱!他要將他千刀萬剮!

韶光神情冷漠的看著也循努力想幻化出人形,卻總是無疾而終的樣子,嘴裡嗤笑一聲。

「夠了。」

也循的身體僵硬了一瞬,在下一刻成功化成人形,他有些疑惑,但很快就聯想到這是眼前男人的手筆。

憤怒到極致,也循反而冷靜了下來,他忍住已到唇邊的諷刺,冷冷開口,「你是如何知道天禍之體轉移的事情?」

「我知道很多事情。」

韶光很顯然不打算回答,也不打算浪費時間,逕自伸出食指抵住也循的眉心,後者雖然本能地想退開,卻發現自己的腳如同生根般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手指越來越近,隨後,一陣灼熱從眉心溢散到全身。

也循心下一陣駭然,這灼熱所到之處,竟是一點一滴的吞噬掉他的妖力!

「我說過要給你一點懲罰,並非戲言。」

韶光瞳孔深處倒映出也循越發驚恐的神情,他手指微動,也循的視角就像是遭受強大的外物撞擊一樣,搖晃的異常猛烈,但如果也循保持冷靜的話,就會發現其實是整個房間都在搖晃,連桌上的輪迴鏡都在微微顫動。

韶光微微一笑,嗓音溫柔如水,「別怕,只不過是再體會一次從前的人生。」

也循瞳孔猛縮,極為浮誇的假設從腦海冒了出來,他不可置信地開口,「你是天……!」

韶光垂下眼,濃密的睫毛遮擋了眼裡不知名的情緒,手指忽然用力,直到也循的身影漸漸消失,他才將手指收了回去,室內恢復一片寧靜,只剩他與一只沉默的輪迴鏡。

他驀然抬起首,發覺苓漪此刻的妖力異常凌亂,前廳似乎發生什麼不得了的事。

韶光一直都不喜歡多管閒事,因為他身上加諸的眾多限制實在太過霸道,但他卻總是在客棧內一而再再而三的破戒。

他嚥下口中的腥甜,又撕開了空間,身影沒入。



也循只覺得腦中暈眩,指尖發麻,等回過神時,卻發現自己正浮在半空,而眼前漂浮著的兩團黑白霧雲是多麼的熟悉。

他不發一語地上下審視,十分認真的思考是否該在此時毀了他的前身,只留也殷就好。

那道貌岸然的仙家想要他再體驗一次從前的生活,他就偏不想如他的願。也循朝白色霧雲伸出手,它便溫馴乖巧地脫離黑色雲霧,親暱地落在也循的臂彎。

知曉黑白麒麟的眾人皆以為他是絕魂,也殷是祥魂,其實正好相反。

他才是祥魂,所以由他承受天禍之體最適合不過。

也循臉色晦暗不明,他輕柔的撫了撫白色霧雲,才又放了回去,他並非是不想毀了它,是因為黑白麒麟一體雙魂,缺一不可,若任意剝奪其中一個靈魂,便不會降生。他不想剝奪也殷的權利。

他本想摸摸也殷前身的黑色霧雲,卻被險險避開了。

也循眼神微閃,不死心地追逐著,卻在轉瞬之間,場景快速的轉換。

也循永遠也不會忘記那一天。

天地初分開之際,本該帶來曙光,卻因為他們的誕生,失去生命的軀體堆疊的似乎與蒼穹同高,似乎一切都是血紅色的,他心生不忍,但也殷卻一抬手,就將滿地狼狽燒了個精光,只餘灰燼隨風飄揚。

他投來的眼光清澈如水,裡頭隱隱帶著的討好像是希望也循稱讚他,卻讓也循抿起唇,頭皮發麻的似是有針在戳刺。

他想起來了。

是了,就是因為他們什麼都不懂,只知道他們為一體,而也殷太過冷血,對所有事都無動於衷,讓他認為自己也該變成也殷這樣,所以他才會模仿也殷,卻不料也殷也在模仿他。

所以在一次又一次的輪迴中,他們的性格漸漸發生改變。

他失去了祥魂該有的仁,也殷失了絕魂該有的殘暴。

雖說魂魄並不會因為性格改變而產生變化,但他自我選擇的「顏色」,也變成了黑。

就連也殷也認為他是絕魂,從而厭惡他。

可是他該怪也殷嗎?

不該,畢竟一切皆因他而起。

是他回應了也殷的呼喚,是他心軟的接受了也殷的所有要求,是他在還能挽回時沒有阻止。

看著眼前也殷輪迴過了幾世後越來越依賴他,卻也越來越害怕他的樣子,也循的手突然緊緊握拳。

是他,不願意看見也殷變回從前的樣子。

也循自嘲的勾起嘴角,溢出了幾聲笑,隨後頹然的垂下了肩膀。

黑白麒麟就算能輪迴千年、萬年,體會人生百態又如何?祥魂、絕魂、天禍之體……

始終是要帶著這樣的荒唐走下去的。



當韶光適應了身體的不適,看清客棧內是什麼情況後,便緊緊皺起了眉。

此刻的苓漪通體雪白,原本黑亮的髮絲猶如薄如蟬翼的霜,散發著令人畏懼的寒意,前廳也或多或少被冰覆蓋著。她此刻正緊緊抱著苓巽,嘴裡含糊不清的念著什麼,而她懷裡的苓巽就算已被寒氣侵蝕,整個身子無一不是凍傷的痕跡,眼神卻仍是空洞。

一旁的也殷瑟瑟發抖,看著韶光到來,不自覺地朝韶光投向求助的目光。

韶光快速的閃身至苓巽與苓漪身旁,將手指抵在兩人眉間,使她們陷入昏迷。

苓漪此刻的髮絲緩緩地轉為墨色,總算是漸漸恢復正常了,韶光暗想,就是不知道苓巽醒來後是否還是那副失了神的模樣。

「我需要客人完整、如實的將剛剛發生的狀況告訴我。」韶光將兩人躺平在地板上,輕輕開口,卻讓也殷寒毛直豎,感到生命危險。

也殷結巴地說剛才發生的狀況,就連苓巽剛剛說了什麼都一字不落的告訴韶光。

韶光沉吟片刻,朝也殷說道:「如此,等她們兩位甦醒後,便去靈墟一探吧。」

「欸?」也殷微愣,本想問為何要去靈墟,但這想法在腦袋轉了幾回後,硬生生換了一個問題,「可靈墟早已消失了,不是嗎?」

韶光搖了搖頭,「靈墟是天地萬物的墳場,並不會如此簡單的消失。」頓了頓,韶光望向苓漪的眼神有些複雜,他猶豫片刻仍是說道,「即便是老闆娘當時給予的重創,也只不過是讓靈墟另外尋個地方進行修養罷了。」

也殷眨了眨眼,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又問:「那要如何知道靈墟此處的位置?」

「我知道。」

言下之意就是跟著他走就好。

也殷隱隱約約知道韶光似乎不太喜歡他,也不打算再自撞槍口,但隨後,他還是不安的詢問,「那……不知道也循現在在哪?」

聞言,韶光挑了挑眉,「他在接受懲罰,當懲罰結束自然就會回來。」

根本就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也殷抿了抿唇,有些不滿,卻不敢表現出來,只敢朝韶光鞠躬,嘴裡說著,「還請大仙手下留情,也循只是不太懂事,我日後會好好管教他的,希望大仙能夠息怒。」

看著也殷這副深怕觸了他逆鱗的樣子,韶光沉默片刻,不冷不熱的說道,「你們感情可真是好啊。」

也殷心裡突然升起一股詭譎的怪異感。

他猛然抬頭,卻撞進韶光那滿含同情的眼裡,似乎是突然啞了嗓子,也殷嘴唇開開合合,連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隨後,也殷眼神微閃,苦笑著說,「大仙說笑了……」

韶光如沐春風地笑著,輕輕地否定了自己的話:「那也許是我想岔了……」

也殷只覺得韶光說的每個字都讓他的心臟蹦蹦直跳,緊縮的不行,讓他下意識的想要摀住耳朵,不想要聽韶光接下來所說的任何話。

「……是他待你真好。」

心臟咯噔了一下,恐慌和失落像是藤蔓瘋狂地纏了上來,也殷瞪大了雙眼,咬緊嘴唇,鼻頭微酸,眼眶突然泛起了淚。

他強忍著沒有落下眼淚,可一個「是」在舌尖千迴百轉,卻始終沒有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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