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連載18) 作者:張樸

張樸 2020-7-22 16:26:55 發表於 男性長篇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 1480

《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連載18) 作者:張樸

      18

        一次偶然出門背水,我遇見了吐丹次仁。
    村裡沒有自來水,村民日常用水都取自繞村而過的溪水。平時阿爸阿媽雇人來做,我覺得挺有趣,想體驗這番生活。
    我把木桶斜挎在肩頭,跟隨阿塔走向溪邊。
    忽見阿塔指著前方高喊:「張哥,快看賽馬!」
        近溪水處,是一片大草原。遠處聚集著人群,有的站著,有的坐著,有的騎在馬上,還有賽馬人的剪影,伴隨著「咯嗨嗨」的呼叫聲,高高低低傳了過來。阿塔把木桶放在溪邊,我察覺到她的舉止不大自然,手有些哆嗦,從桶裡拿出銅瓢準備舀水時,她突然失手,銅瓢差點讓溪水沖走。後來我才知道,阿塔看到了當年因失戀而幾近醉死的吐丹次仁,也在人群裡。
        須臾,阿塔恢復鎮靜,把銅瓢放回桶裡,拉起我的手,要我跟她走。我們順著溪流往山上爬。離村子越來越遠,四下裡更顯寂靜,彷彿千里之外落下一根針也能聽到。忽然阿塔放開我的手,快步朝著山頂衝去,轉眼功夫就把我甩得老遠,然後坐在前方石頭上等我,向我快活地招手,一面引吭高歌。
    我剛一靠近,她起身又往上猛爬,直到山頂。好不容易我也跟著爬上來,阿塔要我往前看。但見一汪碧色的湖水,平鋪在坡底,半山腰的鱗皮冷杉與高聳入雲的雪山,倒映湖中,波光閃跳,恍如仙境。湖心有幾隻大頭白鷗,一群野鴨,不時飛起落下,嬉鬧追逐。
        我情不自禁歡呼起來,阿塔又一次伸過手,我一把攥住,兩人一齊朝著湖邊奔去、奔去。才至半途,陡然,我感覺頭暈目眩,手腳癱軟,一頭栽倒在地。
    傻不傻,我?居然忘了高原稀薄的空氣!
        我閉著眼,大口地喘著粗氣,昏沉沉的頭腦,好一會才亮堂起來。忽然,彷彿有一注山泉滴落而下,飛濺到我的臉頰、嘴唇上,清新滋潤,如炎炎日頭下有樹蔭遮體,涼風送爽。睜開眼,阿塔正坐在我身邊,雙手捧著湖水,一串串水珠從指縫間穿過,落向我的頭。
    她目不轉睛注視著我,忽然噗嗤一笑說:「不服老不行哦。」
        我最不願聽的就是這樣的話,即刻翻身坐起,把阿塔攬入懷裡,使她的頭往後仰,俯身吻她的薄唇。阿塔幾度躲開,最終被我用舌分開她的雙唇,突入到她口的深處,追逐著她的舌。
    好容易她擺脫了我,有些氣喘地叫了聲:「張哥。」
    我沒說話,伸手解開裹住她身體的長羽絨服,然後脫下我的皮毛大衣鋪在草地上。
    阿塔聲音發顫說:「回家吧,你也累了。」
    我抱住她躺到大衣上,拉過長羽絨服蓋住我倆,又開始解她貼身的衣釦。
    「我想要,現在就想。」我的聲音執著而堅決。
        春天已在高原露臉,微微泛青的草地散發著清新,混雜著泥土的潮氣。枯葉腐爛後殘存的辛辣味飄蕩在空氣裡,水鳥在湖的另一邊歡叫。暖烘烘的陽光照著阿塔淡褐色的臉蛋,微睜的雙眼,線條優美的脖子。我情不自禁掀開羽絨服的一角,讓她美麗的乳房袒露在陽光下。
    她的雙唇蠕動起來,咕噥了一句:「你是天下最大、最大的壞蛋。」
        我勇猛地闖入了,狂野得如同一匹不聽調教的烈馬。阿塔抓住我的後背和頭髮,雙眼緊緊閉上,直到我體內的液體帶著火熱噴湧而出,她才發出一聲尖銳的呻吟,彷彿被燙著似的,下體不住地收縮。我因刺激強烈而快活地喧叫。

        終於安靜下來,我軟軟地,像個嬰兒一樣蜷伏在她身旁。阿塔仍然閉著眼,似乎還在回味剛剛逝去的感受。時間停止了,萬物無影無蹤,茫茫世界彷彿只剩下我倆。
    忽然她睜開眼睛,對我微笑。
    疲倦的我努力提高嗓音說:「妳還敢再說,我老!」
    我的聲音似乎離我很遠、很遠。阿塔依偎在我懷裡,臉貼著我的胸。從積雪的山峰上徐徐吹來的風,雖然涼,但涼得稱心,涼得舒暢。我又問起阿爸阿媽對我的評價。
    「都是好聽的話。」
    「隨便撿兩句,讓我聽聽。」
    阿塔剛要開口,臉上的表情陡然凝固了,彷彿在傾聽什麼。我也屏息靜氣,隱約中,有銅鈴聲、馬蹄聲傳來。我倆趕緊穿好衣服,回頭張望,有一個小黑點正由遠而近。我和阿塔都坐著沒動。銅鈴的轟鳴聲近了,只見一個藏人騎著懸掛大小銅鈴的高頭大馬,從我倆身旁掠過,向湖邊疾馳。猛然間,他勒住馬,掉轉馬頭,對著我們衝來。
    阿塔跳起身,用藏語朝他呼喊。藏人像沒聽見似的,從阿塔面前馳過幾十公尺遠才停住,翻身下馬。
    阿塔快步走了過去。
        騎馬人是個精壯的小伙子,中等個,赤紅的臉,大眼。身上的藏袍顯得破舊,胸前掛著銀質護身符,足蹬藏靴,腰插長刀,有幾分威風。我立刻猜到他是誰。
    騎馬人跟阿塔交談時,始終臉色陰沉沉,有一陣阿塔好像放心不下,頻頻回頭看我,騎馬人的目光也冷冰冰地像刀鋒一樣橫掃過來。
        「吐丹次仁?」當騎馬人走後,我問阿塔。
        「嗯。」
        「他特地來找妳?」
        「嗯。」
        「他說些什麼?」
        「嗯。」
        一股妒火燃起。我譏笑說:「妳的魂讓吐丹次仁勾走了是吧?怎麼就只會嗯、嗯、嗯!」
        阿塔像醒過盹來似的,發愁地說:「吐丹次仁準備明天下午搞個聚會歡迎我,很多朋友都會去,可是他,哎,他……」
        我突然明白過來:「妳的意思是,我不在邀請之列。」
        阿塔無可奈何地說:「我反覆地講,這樣做很不合適,但吐丹次仁固執己見。」
        「那妳也別去!」我大為光火地說。
        「有些朋友為了見我,會從老遠趕來。」阿塔顯得有些拿不定主意。
        我煩躁地說:「以後還有時間嘛。」
        阿塔不樂意地說:「有的人好多年沒見過面了。」
        我賭氣地說:「妳實在想去就去吧!」
        阿塔急聲問:「你呢?」
        我硬聲硬氣地答:「待在屋裡睡覺。」

        一路上,我始終保持沉默。阿塔三番五次問話,我也不應。進了屋,阿塔蜷縮在角落啜泣起來。我頓時心軟了,後悔了,一把年紀的我,竟耍起小孩子脾氣。吐丹次仁不想見到我,再正常不過了,我要是在場,他肯定覺得丟臉。最不可理喻的,我居然想制止阿塔去見朋友!我上前摟住阿塔,吻她,向她道歉。漸漸,阿塔平息下來,擦掉眼淚,說她也不想去了。
        我反倒勸起她來:「還是去吧,待在家裡幹什麼。」
        阿塔眨了眨眼說:「陪你睡覺。」
        我大笑,阿塔也笑。經過一番討論,阿塔改變主意,不僅她要去,我也必須去,不理會吐丹次仁。但我舉棋不定,雖然想結交阿塔的朋友們,卻又怕發生不愉快的場面。
        吃晚飯時,阿爸阿媽也加入討論,阿媽勸我別參加,說吐丹次仁脾氣火爆,最好避開他。阿爸點頭稱是,說這人本來就恨漢人,如今看見阿塔跟了你,還不火上澆油。
        本來就恨漢人?我的心咯噔一跳。不過我沒再多問,從你一言、我一語中,我逐漸瞭解阿塔與吐丹次仁從相愛到分手的經過。簡直絕了,前半部分竟像一段動人的民間傳說:村裡最勇敢的小伙子愛上了最美麗的姑娘。
        吐丹次仁從小就喜歡騎馬,善揮刀舞劍,性格既耿直、剛烈,又粗獷、散漫。十五歲時,就已在賽馬會上連拔頭籌,名聲遠播,村裡、村外都擁有不少女粉絲。上高中時,阿塔一直跟他同班。這時的阿塔,以出眾的美貌和婉轉的歌喉,引來男崇拜者無數,包括縣長的公子,有錢人的兒子,還有學校裡一位經常發表情詩的年輕教師。吐丹次仁居於這支隊伍的前端,他的求愛努力是不懈的,阿塔也曾招架過,最終屈服在一次偶然的相遇。
    她從外村步行回家,吐丹次仁騎馬迎面而來。兩人交談甚歡,吐丹次仁突然說:「我送妳回家。」
    說完,不由分說,便俯下身體,兩手托住阿塔的腰,一舉而起,把她放到馬背上,接著快馬加鞭,帶著阿塔鑽入深山老林……
        這段戀愛關係持續到高中畢業。
    吐丹次仁沒考上大學,去了拉薩打工。當大學放假,阿塔回到家鄉時,吐丹次仁聞訊趕來,但他面對的是熱情不再,並與他保持距離的阿塔。我問阿塔,為何變心?阿塔列舉了一堆理由:酗酒,喝多了就罵人、打架,甚至動刀子;不講究衛生,不在乎她的感受,在每月有些「髒」的日子,也要強迫做愛,等等。
        吐丹次仁家裡委託媒人上門求親,見到阿爸,欲獻哈達,送一壺酒。按當地風俗,如果收下哈達,酒喝半壺,表示同意,另半壺酒帶回去報喜。阿爸既沒收下哈達,也沒喝酒。
    吐丹次仁得到消息後,狂吼著驅馬飛奔而來,手裡揮舞著長刀。
    我問阿塔:「妳沒嚇得躲到門背後吧?」
    阿塔笑吟吟地說:「當時就覺得好玩,從樓上窗口看著他跑來跑去,還向他招手。」
        夜色寂寂,與阿塔相擁在床,我開始逗她:「當年,妳被吐丹次仁搶進山裡,心頭發慌,還是美滋滋的?」
    阿塔不理睬我。
    我捅了捅她的背脊說:「他把妳放地上後,第一件事肯定就是脫妳的衣服,妳反抗沒?踢他,咬他,尖叫著給他一拳或一耳光沒?」
    阿塔仍不吭聲。我又撓她的胳肢窩,還學著她把嘴巴貼上去,用牙咬了兩下她的肩。
    阿塔咕噥了一聲:「煩人,你睏不睏?」
    接著側起半邊身子面朝著我說:「明天上午還要去甲格寺祈福,快睡吧。」
    這時我突然想起阿爸說的話,於是問:「吐丹次仁真的這麼恨漢人?」
        阿塔沉默了,惟有目光在依稀明滅的黑暗中忽閃著。
    「你要想聽的話……」她臉朝上重新躺下後說:「在湖邊吐丹次仁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指著你問我——」阿塔停住了。
    我催促道:「沒關係,說吧,我的意志很堅強的。」
        「他問:『妳怎麼跟這個漢狗搞到一起去了?』」
    阿塔邊說邊瞅了我一眼。我盡力顯得毫不介意。
    阿塔這才說:「吐丹次仁把所有的漢人都稱作漢狗。」
        我苦笑著問:「漢人怎麼招他、惹他了?」
        阿塔緩緩地說:「這些年吐丹次仁一直在拉薩闖蕩,我經常收到他的來信,幾乎封封都在抱怨拉薩的漢人太多,藏人已經成少數民族啦。」
        我回憶說:「1988年我入藏時,拉薩不是這個樣子。」
        阿塔的聲音提高了些:「2000年以後,漢人來得特別多,好像有個什麽『西部大開發』的政策,鼓勵漢人入藏。藏人的工作機會和生存空間,都被擠佔了。剛開始,吐丹次仁想做計程車司機,有傳聞說每月能賺五千元人民幣,他邊賣苦力邊考駕照,好不容易拿到了駕照,才發現根本沒機會。街上開計程車的幾乎都是漢人,他們從內地來拉薩時,就已經是富有經驗的司機了,整個拉薩沒有一家租車公司願意雇他。」
        「那就幹點別的嘛。」我替吐丹次仁著急了。
        阿塔馬上說:「你怎麼知道人家沒幹?很賣力的,到處尋找機會,最終他籌到一筆錢,在一家買賣興隆的小商品批發市場租了個攤位,銷售酥油和牛羊肉。眼看生意越做越好,豈料好景不長,批發市場被一個財大氣粗的漢商買下,把攤位費從兩萬元猛漲到五萬!吐丹次仁難以承受,被無情擠走。為求公平,他向當地政府官員求助,沒人理睬,因為漢商已經花錢買通了這些官員。憤怒已極的吐丹次仁聯合了跟他同樣命運的藏人,策畫舉行示威遊行。誰知風聲走漏,員警前來抓他,吐丹次仁翻牆從鄰居家逃走了。」
    「那他現在怎麼樣?」我關切地問。
        「結交了許多嗜酒成性的朋友,整日東遊西蕩,得過且過,無所事事。」
    阿塔惋惜地說:「總之,生活潦倒。」
    這天晚上,我睡不著覺了。我相信吐丹次仁的失敗跟湧入大量漢人移民有關,他的憤怒我能夠理解。忽然我想到了嘎登,他跟漢人做生意,不是很成功嗎?可見也不能忽略因人而異,事在人為。然而,失敗也好,成功也好,兩人隱藏於內心的強烈不滿,難道僅僅在於,一個被漢人移民奪走了掙錢的機會,另一個曾經被漢人古董商欺騙過?
    原因,就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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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onong 發表於 2020-7-22 22:49
看了好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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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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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樸,四川成都人,英籍華人作家。在中國曾擔任過報紙編輯、記者,1990年代初赴英國留學,於1995年獲英國SOUTH BANK大學碩士學位,現居倫敦。 英文名著《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中譯者。迄今發表短篇小説、中篇小説、人物特寫、政論文、旅行札記等各類作品逾百萬字,張樸的首部長篇小説《輕輕的,我走了》被評論家譽爲「新移民小説的突破」。最近在臺灣出版的長篇小說《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是第一部描寫當代漢藏關係的長篇愛情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