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連載53) 作者:張樸

張樸 2021-8-2 17:14:17 發表於 男性長篇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0 5126

《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連載53) 作者:張樸

      53

        我們天天盼著綁匪來電話,三個多月過去了,嘎登依然杳無音信。我隔三岔五去派出所、刑警大隊,說是仍在調查中,要我們耐心地等。
        等不到任何消息甚至比聽到最壞的消息還令人難以承受,尤其是阿塔,經常莫名其妙地發火,長時間呆呆地坐著,神情恍惚,你對她說十句話,她頂多能聽清一句。有時會在床上躺一整天,腰疼、腿疼、周身疼。一次半夜突然叫醒我,淚流滿面,不住地歎氣、自責:
    「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催促我哥回成都。怨我,都怨我!」
        除了好言相勸,軟語安慰,我束手無策,深感力不從心。
        阿塔的男性朋友中沒幾個能幫上忙的。比如熱丹,有傳聞說他想再次聚衆示威,員警聞訊而來,他趕緊失蹤,據說逃往中印邊境去了。被驅逐出成都的秋尼巴松潛回拉薩,沿街張貼反當局的傳單,後來有人在公審、公判大會上,看見他和一百多個藏人站在卡車上,五花大綁著遊街。他胸前掛著木牌,上面寫著「分裂國家」,名字上打著紅叉,可能已經被槍斃了。徒洛算是幸運的,但也被迫離開成都。房東突然宣布中止合同,限期要他關店、搬走。徒洛有一哥們在廣州做古董生意,徒洛去投奔他,表妹也跟著去了。阿塔沒心思再幹,就把「藏緣燈藝」轉讓給了朋友,幾乎是無償轉讓。
        我的那些牌友們聽到嘎登出事的消息後,曾集體來過一次,香香除外,無非是陪著喝一杯清茶,共同扼腕嗟歎一番。他們所能做的,就是從此打牌不再叫我,當然我也不會去。
        好在阿塔的小姐妹們,個個古道熱腸,天天打來電話,問長問短;要不就登門拜訪,有事沒事地閒聊。時不時還相邀結伴出門,逛個購物中心呀,或去甜茶館聚個會呀。我是鼓勵阿塔出去散心的,當然每次我都要規定回來的時間。阿塔總能守時,只有一次除外。

        那天說好一起在外吃晚飯。我提前到餐館等她,左等、右等不見人影,打她的手機也不接。聽著鈴聲空響,我心裡霍然升起一種不祥預感,旋即翻找與她一起上街的小姐妹的手機號,糟了,沒帶在身上!我心急如焚,驅車回家,剛入家門,阿塔的電話打過來了。
        「妳為何不接電話,」我衝著手機嚷嚷:「我還以為妳也被綁架了!」
        「我不想接,」阿塔聲音低得像嘟囔:「我不想跟任何人說話。」
        「妳的小姐妹呢?」
        「我要她先回家了。」
        「出什麼事了?」我竭力壓抑著內心的惶恐。
        「我哥他,他,他已經『不在』了。」阿塔幾經哽咽才把話說全。
        我腦袋裡像飛進一群馬蜂似的嗡嗡亂響。
    「嘎登死了?」
    我一直都有這個擔心,每天瞞著阿塔買回一堆大報、小報,在廣告欄裡尋找有關無名屍體的照片和消息,莫非阿塔看到或聽到了什麼?
    不等我開口問,阿塔又說:「我哥沒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接著就聽手機喀噠一聲斷掉了。我喂喂了幾聲,不見回答。重新再打過去,已經關機。
        我要瘋掉了,瘋掉了!手忙腳亂找到電話號碼接通了小姐妹的手機,她說兩人是在錦江賓館頂樓第十層的花園咖啡廳分手。我迅即駕車,一路狂奔,連闖五次紅燈,一直衝到錦江賓館接待大廳門前停下,把車鑰匙扔給保安,吆喝著請他幫忙開到停車場。我穿過大廳衝入電梯。
        咖啡廳位於頂樓平臺上,對這裡我並不陌生,曾經在夜晚來過幾次,登高望遠,欣賞並不那麼美麗的成都夜景。現在已是夜裡八點,客人不多,一眼看過去,不見阿塔蹤跡。當我再一次搜索時,咖啡廳的盡頭,燈光所不及的平臺邊沿處,有一個模糊的人影映入眼簾。
    我確定是她,阿塔!

        我繞過擺放零亂的桌子、椅子,快步走了過去。離平臺邊沿半公尺處,立著一圈不高的鐵欄杆,以提醒客人不可再往前走。阿塔已經身在欄杆的另一邊,她站立的位置如此危險,只要一擡腳,整個身體就掉下去了。
        我悄悄地接近她。阿塔移動了一下身體,我差點沒魂飛魄散。
    「阿塔。」我盡量使聲音顯得平靜、溫柔,以免她受到驚嚇發生意外。
    阿塔慢慢轉過身。
    「張哥,你來啦。」她的聲音冷峻得令我直打寒顫。
        「快過來,幫我揉揉脖子,剛才下車時擰著了。」我隨口找了個藉口,也意識到這個藉口其實挺笨拙。好在阿塔相信了,舉腿跨回到欄杆這邊。我一把摟住她,心還在撲騰,雙腿軟塌塌的,但渾身有著難以名狀的輕鬆。
        我一聲不吭拉著她的手往樓下去,直到坐進車裡,才問:
    「妳聽誰說的?」
        「阿媽。」阿塔剛才還是一臉漠然,現在表情已恢復正常。
        「阿媽!妳也信?」我又氣又好笑。
    「她給妳打電話了?」
        我跟阿塔商量好了,嘎登被綁架的事一直瞞著兩位老人。由於很難通話,平時阿爸阿媽幾乎不與兒女聯繫,除非遇到急事,才去借用村政府的電話。阿塔正跟小姐妹喝著咖啡、聊天,突然接到阿媽的電話。阿媽一個勁兒哭,阿爸在旁邊唉聲歎氣。
        「有人把嘎登失蹤的消息告訴了阿媽,她急忙去請占卜師推斷凶吉,結果算出了一個『大凶』。在我們那裡,通常就是說,人已經死了。」阿塔有氣無力地說。
        「我早就說過,這個占卜師喜好故弄玄虛,連我們的結婚日子都算不出來,阿媽還要相信他!」我越說越惱火,舉起手掌對著方向盤劈哩啪啦一陣亂拍。
    「妳盡快告訴阿媽,就說我說的,嘎登沒事,用不了多久你們就能見到他了。」
        這一通大話說完,我立刻有幾分後悔,往後可怎麼收場?再一轉念,想那麼多幹什麼,只要能穩住阿塔,能使阿爸阿媽寬心,先把眼前的危機應付過去吧。
        「我哥,他還活著!」多少天來阿塔第一次露出暢意的笑。「你從哪兒得來的消息?沒聽你說過呀。」
        「刑警大隊的內線透露的,」我故作高深地說:「現階段需要絕對保密,萬一走漏風聲,後果不堪設想。」
        「我要聽,就說兩句。」
        「不行。」
        「那就一句,總行了吧。」
        「半句也不行。」
        「我生氣啦,不理你了!」
    阿塔偏過頭去,似乎在尋思什麼,忽然拿出手機開始發短訊。發完之後眼睛依然盯著手機,直到對方回訊,她接著又發。來回好幾次,才把手機往身邊的挎包裡一塞,懶懶地靠在座椅上。我邊開車邊問她給誰發短訊。
    她側起身面對著我:「我說過不理你的。」然後回過身去,兩眼看著前方,又說了起來:「我發短訊給縣裡的朋友,請他務必設法明天把你的話轉給阿爸阿媽,要他們等好消息。」
        看著滿街燈紅酒綠的餐館,我把車停下說:「找個地方吃飯,我都快餓死了。」
        「還是回家吧。」阿塔臉上顯露出近來難得一見的柔情蜜意。
    「上次答應給你做的藏餐,一直沒兌現。反正材料都是現成的,除了烤羊排、藏香熏魚、蒸牛舌,我想再做一、兩樣好吃的下酒菜……」

        那天夜裡,阿塔和我都喝足了酒,話特別多,直到夜色深深,才相偎相依,昏昏睡去。也不知是幾時幾分,我從夢中醒來,只見陽光滿屋,連空氣都暖融融的。轉目去看身邊的阿塔,頓覺一驚,她正睜著大眼出神地看著我,也不知道她到底睡著沒有。
    「張哥,」阿塔把臉朝我的懷裡湊了湊:「你昨晚說用不了多久,這個多久,到底是多久?」
        我信口編出的話,竟弄得她覺也沒睡好,不禁心裡大叫慚愧,口中只能胡亂應道:
    「快了,快了。」
        阿塔看似放心了,誰知沒過幾天,她又問起同樣的問題來。我只好照例回答:
    「快了,快了。」
    再過幾天,她又問。我的回答顯然已不能使她滿意。
    「你老說快了、快了,到底是多快?」阿塔語氣裡充滿著焦灼。
        我很難再隱瞞下去了。說出真相,向阿塔道歉,求得諒解?已經逐漸安寧下來的生活,會不會又動盪如前,甚至變得更糟?就在我瞻前顧後、躊躇不決時,一個不速之客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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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樸,四川成都人,英籍華人作家。在中國曾擔任過報紙編輯、記者,1990年代初赴英國留學,於1995年獲英國SOUTH BANK大學碩士學位,現居倫敦。 英文名著《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中譯者。迄今發表短篇小説、中篇小説、人物特寫、政論文、旅行札記等各類作品逾百萬字,張樸的首部長篇小説《輕輕的,我走了》被評論家譽爲「新移民小説的突破」。最近在臺灣出版的長篇小說《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是第一部描寫當代漢藏關係的長篇愛情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