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連載66) 作者:張樸

張樸 2021-11-23 18:28:41 發表於 男性長篇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0 2163

《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連載66) 作者:張樸

      66

        就在跟國安老友交談時,阿塔曾來過電話,說她已經帶著阿媽上路了,如果沒有意外,再過三天就能到成都。我悄聲告訴她國安老友正坐在我對面。
    「那你先忙,」阿塔的聲音激動不安:「等會兒他走了,別忘了給我打電話,現在手機一直有信號。」
    我連聲說好,接著要她把抵達時間發到我手機上,好去車站接她們。
        國安老友抽身而去後,我獨自坐在包廂裡發呆,沒有給阿塔回電話。我既不能說實話,更不能說假話,還是等見面以後再談吧!擔心阿塔會又來電詢問,我索性關掉了手機。
        滿桌的美味佳肴沒動幾筷子,酒也剛喝了個開頭。將近滿盒的中華菸他忘帶走了,我抽出一支,點燃,深吸了一口,又嗆著了。我激烈的情緒遠沒有平復,那冷颼颼的四個字「一刀兩斷」,繼續攪亂著我的心。絕對想不到國安老友會如此冷酷無情,滿懷的期待竟然成了這樣的結局:一刀兩斷的是我和他。
        離開餐館去了公司,我直接打開大保險櫃,琳琅滿目的精品家當們,閃耀在我的眼前。我彷彿神遊於另一個世界,品嘗著歷史與文化的盛宴,多少人世間的煩惱也沒了,那短暫的享受,寧靜了我的心靈,帶給我極大滿足。

        天,已經黑盡了。我來到辦公桌前打開電腦,瀏覽國內網站。有關西藏的消息仍有不少,除了編造不實的事實、煽動民族對立、謾罵流亡中的達賴喇嘛,沒有一家媒體講真相。跟貼中照例充滿了要對藏人「殺」、「滅」、「血洗」的叫囂。
        「是該寫點什麼了。」我對自己說。思緒裡晃動著慘遭暴打的阿塔,幾乎哭瞎雙眼的阿媽,「人間蒸發」的嘎登,站在甲格寺廢墟前回溯往事的阿爸。還有吐丹次仁身體上的那三個圓形槍眼,一大片凝固在槍眼四周的血。
        不到兩小時,我就在鍵盤上敲出了幾千字,只消再做些潤色,文章就可以發出去了。我計劃先貼在國內一些受歡迎的博客、論壇和聊天室上,雖然最終免不了被刪除,但我估計刪去之前已經有人看到了,影響已經有了。之後再翻牆發到海外網站,影響會更大。說不定早上還沒起床,美國之音、BBC、自由亞洲電臺就會打我的手機了。
        正興奮中,國安老友那張瘦削而稜角分明的臉,忽然在眼前晃動起來。他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我還想不想活了?恐懼像洪水般湧來,刹那間淹沒了我。我瞻前顧後,左思右想,不如再忍忍,等阿塔拿到簽證,到了倫敦,再發文章也不遲。
        我把文章存入電腦。看了看錶,半夜十二點多了。我仰脖伸個懶腰,鎖好公司的門,便乘電梯去地下停車場。白天這裡停滿了車,現在大半已經開走,整個停車場顯得格外空曠、遼闊。我的凌志越野車停在停車場中央位置,當我走過去時,我注意到它的左右兩側各停了一輛黑色轎車。我沒去多想,腦袋裡還在推敲著文章的一些段落,眼看走近了,左右兩側的車裡,一下跳出五、六個壯漢,我像根木樁似的插在地上。
        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國安老友對我下手了!幾乎同時,內心裡一聲嘶喊:快逃啊!
        我轉身狂奔起來,那幾個人跟在我後面狂追。說來也巧,辦公樓的保安出現在我前方,大約他聽見響動趕來查看。我衝他直嚷:
    「快把這些人攔住!」
    保安張開手抱住跑在最前面的人,兩人摔倒在地上。我沿著一條漫長而彎曲的上坡車道,直奔停車場的出口。我的步子明顯慢下來,渾身感覺虛脫似的發軟,胸口彷彿壓了塊石頭,再怎麼大口呼吸也喘不上氣來。隨後我的肩膀被一隻手狠命抓住,脖子也被掐住,有人用腳猛踹我的後腰,我支撐不住向前撲倒在地,雙手被強力擰到背後,身體被狠狠壓住,動彈不得。有人在低聲吩咐:「快把手銬拿來。」我開始大呼救命,除了那個尚不知命運如何的保安,希望還能有人聽見。冷如冰塊的手銬鎖住了我的雙手,兩個人一左一右把我拽起來,我仍喊不絕聲。
        迎面走來一人,手上拿著一張報紙,邊撕開、邊揉成團、邊命令我:
    「把嘴張開!」
    「你想幹什麼?」
他舉起成團的報紙往我嘴裡塞,我扭過頭去。他伸手勒住我的脖子,用勁兒掐我的下巴,想把報紙強塞進去。我咬緊牙關。他發怒了,擡起膝蓋朝我腹部一頂,我疼得彎下腰,他揮手對準我的臉就是幾拳。我擔心再挨打,便告饒似的說:「我不喊了,行嗎?」他揮拳又要打,這時一個戴寬邊眼鏡的人出現了,使了個眼色,正朝我打來的拳頭收回去了。

        我被帶到黑色轎車前。寬邊眼鏡又使了個眼色,那個打我的人開始搜我的身,拿走了我的手機、鑰匙。後來我才知道,他帶人接著去了公司和我家,搜走了所有的電腦、外接硬碟,以及他們認為有用的資料。值得慶幸的是,那些值錢的古玩,他們一個沒動。
        我的頭被按著推進車的後座,兩個大漢一左一右把我夾在中間。車剛啟動,坐在司機旁的寬邊眼鏡慢悠悠地下令:
    「把頭套給他戴上。」
    律師在郵件裡提到的那個「領導」,看來就是此人!
        右邊的大漢拿起早準備好的黑頭套罩在我頭上。頭套為雙層,內襯銀色石棉布,除汗腥臭味外,還混雜著其它的什麼臭味,瞬間鑽進鼻孔裡。車內溫度不高,我卻悶得滿頭大汗。很快,我感覺到呼吸困難,漸漸的,意識有點飄忽,開始產生錯覺,被反銬在身後的雙手,彷彿手指相互交叉平放在腹部上。我努力移動手腕、手指,感覺雙手似仍然在前面。
        汽車開了很長時間,我的腦子一直在飛速旋轉:這些人到底想幹什麼?跟你玩黑的,痛打你一頓?卸掉一個胳膊、一條腿,弄殘你?車,終於停下,我估計已到了成都郊縣。寬邊眼鏡與門崗交談了幾句話,進入一個院子。下車後,我被架著連推帶拉地往前走,耳邊不時傳來提示:上臺階了。左轉。右轉。上樓了!
        我被帶進一個房間,手銬去掉了。
    「雙手伸開!」有人喝令。然後解走我的皮帶和鞋帶,大約是為了防逃跑、防自殺吧,我被按坐在一把椅子上。
    又是一聲喝令:「雙腿分開,雙手扶膝!」我照辦了。
    這時寬邊眼鏡發話了:「把頭套給他摘下來。」
        屋裡的燈光很亮,我好半天才看清四周。那兩個大漢照舊一左一右站在我兩側。寬邊眼鏡和另一個人面對著我,坐在桌子後面。窗簾嚴嚴實實地掩住窗戶。天花板上的射燈全亮著,左前方還有一盞燈,筆直對準我,但沒打開。後來我才知道這是強力燈,燈光的強度可以調整,能給受審的人造成巨大精神壓力。
        「我來給你宣布一下規矩。」寬邊眼鏡盯住我說:「你就這麼待著,要做任何動作之前,都必須喊報告。聽見了嗎?」
        我點了點頭。
        「你沒長嘴巴?」左邊這個大漢厲聲喊,右邊那個把臉湊過來,他的鼻尖幾乎撞到我的額頭上,目光惡煞煞,彷彿要生吞活剝了我。
        「聽見了。」我盡量使聲音顯得不卑不亢。
        「大聲點!」坐在寬邊眼鏡旁邊的人叫嚷起來。
        「聽見了。」我強迫自己提高嗓門,我很清楚不服從的後果,我只能在心裡用一句中國的老話作安慰:好漢不吃眼前虧。
        「還有呢,就是——」寬邊眼鏡又操起了慢悠悠的腔調:「從現在起,無論什麼人進來,你都得站起來,說『領導好』。不讓你坐,不許坐。聽見沒有?」
        我感覺我就像一個瓷瓶突然被一錘子砸得粉碎。這個可惡的規矩,令我深感屈辱,難以承受。我的自尊,我的尊嚴,將喪失殆盡。這些人要把我踩在腳下,逼迫我變成一個卑躬屈膝、唯唯諾諾的奴才。
        我眼睛看著別處,沒有回答。
        「問你話呢,聽見了嗎!」左邊這個大漢又在喊。
        我仍不說話。忽然就見寬邊眼鏡使了個眼色,幾乎是同一秒鐘,我的臉上重重挨了一巴掌,又有一拳打在我額頭上。一陣劇烈頭暈,皮肉疼痛,腦袋裡嗡嗡亂響,也辨不清是誰在打我,出於一種本能的自我保護意識,我跳將起來,舉手遮臉,想擋住後續的攻擊。
    這時我聽見右邊的大漢在罵:「你他媽的還想反抗!」
    他當胸猛擊一掌,我連連後退,碰開椅子,差點沒摔倒。左邊的大漢竄過來,拽著我的頭往後面牆上撞去,邊嚷:「我叫你不老實聽話!」坐寬邊眼鏡旁的那人也趕來。他拳擊我的胸、腹,用腳踹我的大腿,邊叫:「把你這樣的傻逼弄死,白弄!」我拚盡全力喊:「國安打人啦!」回答我的,是更加猛烈的拳打腳踢。我站立不住,癱倒在地,沒了呼救聲,喘著粗氣,痛苦的呻吟。三個人開始用腳踢我的頭和臉。模糊中我看見不同的鞋子在眼前飛舞,我發現他們穿的都是運動鞋,如果有一個人穿的是皮鞋,我可能就沒命了。
        後來我才意識到,這些人看似下手凶狠,其實握有分寸,沒往死裡整。肯定是國安老友事先做了安排。

        我一動不動躺在地上,雙目緊閉。屋裡人在互相點菸,低聲耳語,進進出出。有人走過來,把整瓶礦泉水澆到我臉上,然後抓住我的衣領往椅子跟前拖,再往上提,使我站起來,順勢把我推坐到椅子上。我微微睜開眼睛,天花板上的射燈滅了,強力燈亮了,好像一把雪白的刀刺中我的眼睛。
    前面的暗影處有幾張臉在晃動。
    重新坐回寬邊眼鏡旁邊的那人又開始對我喝問:「剛才宣布的規矩,都聽明白了吧?」
        「都聽明白了。」我有氣無力地回答。我已經受夠了,還想活著出去,不得不服從,忍受屈辱。突然,眼淚湧了出來,我偏過頭去,不讓他們看見。
        他們沒有再要我「大聲點」。寬邊眼鏡開始訓話。他的聲音像天上飄動的雲彩,忽來忽去,好歹聽清了一些:
        「把你弄進來,你就別想再出去了,十天半月、三年五載,讓你永遠消失也不是難事。」
        「告訴你,在這兒別跟我講人權,這兒沒有人權,掐死你就跟掐死個臭蟲一樣。」
        「你幹了什麼事,不用我們說,你自己心裡清楚……」
        我昏昏沉沉,到後來什麼話都聽不清了,眼裡只有寬邊眼鏡的兩片薄嘴唇在一張一合,時快時慢。神志恍惚中,我看到寬邊眼鏡與身旁的那人站起來,轉身離開了。我的頭腦頓時清醒些,心想:這一輪審訊結束了吧?幾點了?凌晨四、五點?站在左右兩邊的大漢也走了。隨後進來兩名看守,一個穿藍白相間球衣,一個披著黑外套。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但沒有說「領導好」。
    黑外套走到我面前就開罵:「又把規矩忘啦?」
        「你小子就是欠揍!」黑外套邊說邊作勢要踢我。
    球衣插到我倆之間,他要我坐下,面無表情地說:「下次注意。」
    黑外套這一腳沒踢成,啐我一口唾沫罵了句:「媽的,不老實就揍你。」
        兩人各拉過一把椅子,坐到我對面。
        此時的我,已是極度口渴。
    「報告!」我對著兩人說。
        「什麼事?」球衣問。
        「我要喝水。」
        「不行!」沒等球衣回答,黑外套搶先吼道。球衣不再多說,只是看了我一眼。從中,我察覺到了他的同情。
        沒過多長時間,突然黑外套又一聲吼:「你小子的嘴怎麼動個不停?」
        「我在嚥唾沫。」我沒有撒謊,我想用嘴多咂巴出點唾沫來解渴。
        「嚥唾沫還沒完沒了哪!」黑外套看似動怒了。
        球衣猛然起身走出房外,回來時手裡捏著一個盛滿水的紙杯,遞給我,同時說:「趁熱喝了。」黑外套的嘴唇動了幾動,想說什麼,但最終什麼也沒說,然後是一起沉默。
    也不知又過了幾小時,門突然打開了,國安老友急匆匆地走了進來。
他終於露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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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樸,四川成都人,英籍華人作家。在中國曾擔任過報紙編輯、記者,1990年代初赴英國留學,於1995年獲英國SOUTH BANK大學碩士學位,現居倫敦。 英文名著《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中譯者。迄今發表短篇小説、中篇小説、人物特寫、政論文、旅行札記等各類作品逾百萬字,張樸的首部長篇小説《輕輕的,我走了》被評論家譽爲「新移民小説的突破」。最近在臺灣出版的長篇小說《有一個藏族女孩叫阿塔》,是第一部描寫當代漢藏關係的長篇愛情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