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萬人一起線上塗鴉，最終造出「像素大作」

真・像素大戰

2017 年愚人節，論壇網站Reddit 推出了r/Place 實驗，官方先放出一張1000×1000 的像素畫布，並設定規則：每名用戶每五分鐘可以往畫布上放一個像素，也就是在小格子上塗抹任意一種顏色。

七十二小時後，實驗結束。人們看到了這樣一張像素塗鴉牆：


r/Place 2017

2022 年愚人節，Reddit 重啟r/Place 實驗。活動持續的五天中，超過一千萬用戶參與，一億六千萬像素被人們一顆顆放置在畫布上，畫布本身被瀏覽了九億多次。

每名用戶每五分鐘只能塗一個像素，r/Place 的這種「反人類」規則，使得用戶無法獨自操作，只能拉幫結社、共同創作。

而這種限制，反倒讓r/Place 成了照映出當下互聯網社群的一面鏡子，也成了一副回放過去幾年的公共事件和文化符號的縮微畫卷。在畫面裡，有r/wallstreetbets 與華爾街的拉鋸戰，有梅羅之爭，也有俄烏衝突。

協作塗像素的人，大都屬於某一個社群。而社群各式各樣，難以歸類。有的是一位說唱歌手的粉絲團，有的是一個電競遊戲玩家群，有的是Reddit 某個子版塊的用戶，不過最為常見的還是國家。


意大利的文藝復興作品和披薩｜r/Place 2022

每個國家的各異畫風，多多少少反映著這個國家的特質：意大利文藝又自嘲，古典繪畫上掛著披薩；德國凌厲迅猛，人們閃電戰一般，用拉長的國旗佔滿了整個屏幕；法國好不容易畫好了國旗後，被人塗上了穿著比基尼的屁股；而加拿大，和2017 年一樣，自始至終畫不好自己的楓葉。

不同社群繪製的圖案相互蠶食、擠壓，又相互融合、貫通，圖案邊界上的動態反映著背後社群之間複雜的關係。

有一些社群生命力頑強，比如音樂遊戲osu!，其粉紅色標誌不斷被其他人抹去，又幾次如一盞燈泡一樣亮回來。而另一些圖案，似乎天然能夠獲得眾人尊重，不怎麼被爭奪與修改。比如，好幾個來自《星球大戰》的圖案，和2017 年時一樣，在混亂中始終屹立不倒。


「屹立不倒」的星戰圖案丨r/Place 2022

和2017 年一樣，被稱作「虛空」的黑色圖案不斷冒出、蔓延，吞噬掉一個個社群的標誌。不過這次的「虛空」，似乎更有「人味」了。比如，它碰到遊戲《血源詛咒》圖案時停下了破壞的腳步。而“虛空”內部的黑色也源源不斷地產生出新的圖像、生命，像是偶爾現身的地下世界。


只填充黑色像素的「虛空」丨r/Place 2022

除了虛空之外，還有許多圖案不滿足於簡單的方形，喜歡穿越層層邊界。去年，r/wallstreetbets 用GameStop 股票將華爾街多個基金拉爆倉，這也出現在了畫牆中。只見GameStop 的股票曲線從畫布中間出發，一路穿過陸地、海洋、大橋，直達畫布右上角的一塊曲奇餅乾。


r/Place 2022

不同國家塗鴉之間的邊界向來是「戰爭」起源地，不過在葡萄牙和阿根庭的邊界，突然出現了梅西和C 羅的背影，兩人還一步步勾肩搭背了起來，一下子把「國界」之爭變成了友誼之橋。


r/Place 2022

公共vs. 私有

Reddit 誕生於2005 年，是Web 2.0 時代標誌性平台之一。它基於任何人都可以免費創建的子版塊（subreddit），成為了收納眾多社群與meme （梗）的公共空間。

r/Place 這張共創像素畫布上的眾多塗鴉，體現了這種公共性。不過，第一次讓共創像素畫布進入大眾視野的項目，與r/Place 的定位相反，它對網絡空間進行了私有化。

同樣在2005 年，21 歲的英國小伙子Alex Tew 為籌集大學學費，突發奇想將一塊100 萬像素的畫布放在網站上，作為一塊巨大的廣告牌，任何人都可以用1 英鎊購買一個像素，將自己的商標和網站鏈接放在廣告牌上。商標最小需要10×10 的大小，所以整張畫布也被分割出了許多10×10 的像素塊。


milliondollarhomepage.com

Tew 自己也沒有想到這個叫「百萬美元主頁」的網站會火速走紅。前兩個星期，只有一些親戚朋友來友情贊助Tew。當營收達到1000 英鎊時，Tew 發出了一些新聞通稿，碰巧被BBC 報導。從此，流量和買家不斷增多。最後的幾十個像素塊由於購買者太多，Tew 轉而以拍賣的形式售賣。就這樣，Tew 湊足了學費，也開始了自己的營銷鬼才之路。

百萬美元主頁是互聯網早期創業熱土的典型：開放的協議和標準構成了一塊尚未開墾的處女地，任何人都可以在其中創建一塊私有領土，吸引用戶和買家光臨。互聯網本身不帶有商業模式，這一留白就變成了創業者的機會。

這也意味著，雖然互聯網本身是公共的、開放的，我們使用的大部分互聯網產品卻是私有的、封閉的。

最近沸沸揚揚的馬斯克收購推特事件，也在提醒人們，一方面推特是一處公共言論廣場，另一方面它也是待價而沽的商品。而那些堅持走另一條路的團隊，比如非營利的維基百科和互聯網檔案館，承擔延續知識寶庫重任的同時，不斷陷入財務困境。

r/Place 這個塗鴉公共空間背後，Reddit 作為商業公司的存在感仍非常強烈。儘管創作過程完全由網民們控制，但畢竟遊戲規則與起止日期都由Reddit 設計。

r/Place 有一出優雅的謝幕：紛紛擾擾的圖案逐漸淡化，越來越多的白色像素佔據畫布，曇花一現的公共空間逐漸隱入虛空。這看似不著痕蹟的謝幕，也是來源於Reddit 精巧的設計：在接近尾聲時修改規則，讓用戶只能放置白色像素。


r/Place 2022

重啟r/Place 的成功，讓Reddit 單日用戶量增長25%，app 下載量增長17%，在多個國家的app 下載排行榜上首次登頂。Reddit 打算在今年上市，對於一家依靠流量與廣告存活的公司，這些無異是巨大利好。

如果塗鴉發生在Web3 裡會是什麼樣子？  

但也正是因為有Reddit 這樣的商業公司，才能出現r/Place 這樣的項目。項目的設計、開發、推廣和運維都需要高昂的成本，但全世界數以百萬計的用戶卻可以免費參加，樂在其中。

我認為，一個良好的數字公共空間，應該由參與者自發組織，又能與社群一起自我維持下去。但是這一點，對於沒有原生經濟系統，又極度依賴服務器的傳統互聯網來說，沒有辦法做到。

於是，不少人看向了近幾年逐漸成型的Web3。

Web3 基於區塊鏈之上的智能合約，這種智能合約介於通訊協議與雲計算服務之間。它既像協議一樣通用、透明，任何人都可以使用，決定了人與人之間數據傳輸的邏輯；它也如同服務一樣，能夠提供存儲與計算資源，並為此收取用戶手續費。

這種特性帶來了應用結構上的變化：應用承擔了更少的計算和存儲功能，而協議變得越來越複雜、越來越胖。這種變化也被稱作「胖協議」。

同樣發生變化的，還有應用的經濟邏輯：用戶常常需要支付自己的操作成本，同時他們作為協議的參與者，也能憑藉自己的貢獻獲得獎勵。

Web3 內置了經濟系統，協議不僅能成為數據傳輸的邏輯，也能成為人與人之間價值交換的邏輯。這意味著，社群能夠以更加複雜、高效的形式組織起來，也能夠創造出與社群共生，又由社群自發推進的軟件。

從這個角度，Web3 能夠形成更具有公共性的數字空間。

因此，一些Web3 時代的像素塗鴉也許會變得不同。r/Place 中像素的控制權由預先制定的配額分配，而未來塗鴉牆中的像素控制權或許由一種特殊的市場機制決定。這種用於公共資源的市場機制，在經濟學中被稱作「部分公共產權」（Partial Common Ownershiup）。

部分公共產權中，最為人熟知的設計是「哈伯格稅」。哈伯格稅有兩條簡單的規則：

1. 我可以給自己的財產任意定價，同時上繳對應的稅額；
2. 任何人只要願意支付我的定價，就可以將財產從我這裡買走。

為了降低賦稅，人們不願意將財產價格定得過高；為了保有自己的財產，又不願意將價格定得過低。這就使得財產的價格最終穩定在一個市場價格。

塗鴉系統同時將稅收作為基本收入在返還給參與者，將參與者綁定為了一個共同體，繼而通過經濟機制形成了一個最簡單的DAO （去中心化自治組織）。

這種新時代公共塗鴉系統的新穎之處在於：所有像素仍然是公共品，沒有人能夠真正擁有它們；然而人們卻依然能夠通過自己的創作和交易獲利，讓參與的社群在經濟可以持續，同時形成的市場又能夠為公共品評估價值。

這樣的機制如何影響共同創作的效果？我們還不得而知。不過，通過市場優化配置、通過經濟機制讓項目可持續，一定會帶來新的動力和創造力。

自發湧現、自我維持的產品，也許才是未來數字公共空間的常態。

去中心化協作的關鍵  

r/Place 今年的參與人數，和人們總共放置的像素數量，相比2017 年翻了十倍。除了數量的增長，這次人們進行協作的方式也更加多樣、複雜。讓人驚奇的是，協作過程沒有因為參與者的增多而變得冗餘，反而更加高效和動態。

主播們在Twitch 上號召粉絲圈地圍城，視頻博主的粉絲們在YouTube 評論區一起捍衛畫布上的頻道標誌，遊戲玩家們在Discord 上提方案，分任務。

兩次都大獲成功的r/Place，遊戲規則都只包含了協作的結果，對協作形式毫無預設。留白之中湧現的協作形式和爆發的生命力，卻遠超遊戲規則設計者的想像。

五年來，線上協作工具不斷迭代，人們的協作習慣不斷成熟，組織結構因此變得更加高效。r/Place 重啟的頭兩天，每小時有超過兩百五十萬像素發生改變。

2022 年以來，Web3、區塊鍊等領域中最熱門的話題當屬「DAO」，人們對如何平等協作的一種想像和探索。關於DAO 的討論中，我們常常能見到對提案提交、投票表決、獎勵設置、任務分配等流程的設計，類似現實世界的集體決策過程。

然而，這樣的集體決策過程，與r/Place 中圖案的創造過程，有著本質的區別。基於投票的集體決策，更像是是權力的下放，同樣要求集體作為一個整體進行決策，並自上而下地規劃和執行。而在r/Place 中，創造完全來自於簡單規則湧現的結果，沒有人控制全局，但每個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創作。

自然界中生命進化與生態系統演替，人類社會中的自發市場經濟，都是以自發的形式，自下而上湧現出方向與秩序。相比自上而下的設計和實現，湧現的過程往往更加高效和「反脆弱」，更能自我維持、更能擴展、也更能激發生命力。參與人數增多時，決策不僅沒有變慢，還變得更加高效。

研究這種湧現規則的學科被稱作「機制設計」（Mechanism Design，博弈論與經濟學的一門分支）。

儘管機制設計在理論上有很多有趣的推論，但因為物理世界中執行合約的成本高昂，理論結果難以實現和測試。然而在Web3 世界中，人與人之間的互動以智能合約為基礎，真正實現了「代碼即律法」，讓建構一種更加符合人性的市場和組織，乃至公共空間和社交網絡成為了可能。

去中心化的Web3 想要大規模落地，人與人之間合作的形態有可能會介於市場和傳統的公司、合作社等組織之間。

r/Place 對於Web3 的建設者俱有重要的啟示。夢想家們心目中真正去中心化的組織規則是自發湧現的，而設定具有公共性的共同目標，有時比起如何決策可能更為重要。

參考文獻
[1] https://www.reddit.com/r/place/c ... e_rplace_timelapse/
[2] https://mp.weixin.qq.com/s/f5xFuy35fbeqHVLfYukLQQ
[3] https://www.yystv.cn/p/2012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果殼（ID：Guokr42），作者：劉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