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年前的蘇聯動畫《金銀島》，因網路梗重獲新生

注入戰鬥民族之力的不列顛超人。

1883年首次出版的冒險小說《金銀島》，由蘇格蘭作家羅伯·路易斯·史蒂文生創作，講述了偶然獲得藏寶圖的英國少年吉姆一行人和海盜鬥智斗勇，最終取得寶藏的故事。

《金銀島》塑造了一批令人印象深刻的角色形象。像是十幾歲出頭的吉姆·霍金斯，大膽無畏，有時也會衝動上頭；以及經常多嘴還容易輕信他人的富有鄉紳屈利勞尼，正是他不小心把海盜當成正經水手招上船來，才有了後面跌宕起伏的冒險故事。

還有最重要的大衛·李甫西醫生（Dr.Livesey）。他參過軍，親歷過奧地利王位繼承戰爭，在故事發生時是一位醫生和地方法官。在小說中，史蒂文生沒有像介紹其他角色那樣平鋪直敘他的人設，而是讓他用行動來證明自己的優秀。

在船上的海盜預謀發起叛變時，李甫西及時制訂計劃，帶領主角團隊脫離險境。哪怕和數倍於己的海盜戰鬥，李甫西依然不落下風。李甫西嚴格踐行醫生的希波克拉底誓詞，哪怕對受傷或生病的敵人也一視同仁，悉心醫治。

李甫西是這次冒險能夠成功的核心因素，看似配角，卻佔了當之無愧的C位。


吉姆、鄉紳和醫生，1885年出版的某本《金銀島》插圖

進入20世紀，《金銀島》的影響力沿航路擴散至全球，基於不同的時代與地域背景，《金銀島》的改編版本層出不窮，角色形像也一變再變。

1986年，蘇聯各地的電視台開始放映一部《金銀島》動畫片；1988年又有了第二部。兩部分合稱《金銀島》，此後電視台會將它們拼在一起放映，蘇聯解體後仍是如此。片子以電影的形式製作，卻從未登陸過任何院線，只在電視台播放過。


1988年版《金銀島》的DVD封面

這部《金銀島》擁有堪比《湯姆貓與傑利鼠》的詼諧幽默，在前蘇聯各個國家和地區贏得了不少擁躉。三十多年後，這部動畫重獲新生，片中經過誇張處理的人物形象，尤其是李甫西醫生的形象，紅出了俄語圈，成為世界範圍內的流行網路梗。

一

無論是主角團隊還是海盜一方，在蘇聯動畫《金銀島》裡都變成了相同的搞怪畫風，個個小眼睛大鼻子寬下巴，宛如獵奇的邪典動畫。

人物的設定也做了不小的改動。李甫西醫生仍是團隊中靠得住的「六邊形戰士」，卻表現出一種玩世不恭、過分樂觀的態度。他在任何情境下都會笑出聲來，觀眾永遠看得到他那閃亮的兩排大白牙。

烏克蘭俄語媒體Vesti在2018年的報導稱，這一系列設定是李甫西的配音演員葉夫根尼·帕皮瑞爾尼（Yevgeny Paperny）親自定下來的，原型是劇組中的劇本作家，高大魁梧，帶著「馬一般的笑容」。



原作劇情中，吉姆本是一家旅店店主的兒子，李甫西醫生要為店主看病，得以和吉姆結識。在旅店裡，李甫西碰到了因蘭姆酒攝入過多而中風的海盜比爾·蓬斯，順帶幫他看了病。

動畫裡的這段情節要搞笑得多。比爾喝酒後會瘋狂打噴嚏，下樓梯時一噴嚏震塌了房頂的橫梁。橫梁砸在比爾腦袋上，當場令他不省人事。



吉姆見狀慌張地呼喚「醫生」，李甫西順勢打開房門閃亮登場，用著像是在嘲弄海盜一般的語氣下了診斷：「他只是太愛喝蘭姆酒中風了而已。」

他用一隻手把海盜提溜到床上，撩開海盜的上衣，掏出聽診器給他看病，這期間他幸災樂禍般的笑聲就沒停過：「肝臟腫大，很好。脾臟腫大，好極了。心律不齊，真是太棒了。」

最後，李甫西不知從哪裡掏出一瓶蘭姆酒和一顆骷髏頭，邊笑邊說：「'蘭姆酒'和'死亡'，對你來說是同義詞！」講通俗點就是：別喝了，再喝人沒了。



比爾沒聽勸，真的喝死了。吉姆在他遺留的箱子中發現了金銀島藏寶圖，在聯繫上鄉紳與醫生之後，三個人決定一同前去尋寶，首先要去英國港口布里斯托，購置船隻，招募水手。

動畫在這裡安插了一段額外劇情。布里斯托的酒館烏煙瘴氣，坐滿了聚眾抽煙喝酒賭博的水手，他們個個長得凶神惡煞，不像好惹的樣子。

可是吉姆、醫生、鄉紳，三個人昂首闊步走進酒館，對水手們帶來的壓迫感視若無睹。特別是走在中間的李甫西大夫，瘋狂甩動著他的肱二頭肌，用網友們的話說，「走出了六親不認的步伐」。



待到船上的海盜發動叛變奪走船隻，吉姆三人加上船長斯摩列特，躲進了金銀島上的一個寨子裡避難。海盜們對寨子發起攻擊，結果被團結的主角方擊退。原作中主角團尚有幾個忠誠跟班；動畫裡就只剩下了這四個人，不過他們的戰鬥力遠勝過原作。


看似瘦弱的吉姆不知從哪裡學到了東方武術

李甫西的戰鬥表現十分優雅。他左手持劍就能招架三名海盜的同時攻擊，右手則不慌不忙摘下地上的一朵小花，自顧自地嗅著花香，看都不看海盜一眼。



挺拔的身材、爽朗的笑聲，也許會令沒讀過原作的觀眾誤將李甫西認作反派，但在熟悉故事的粉絲眼裡算得上加分項，是在凸顯李甫西「六邊形戰士」與「正義化身」的角色魅力，是一名完美的猛男應有的特徵。

二

2018年12月10日，俄羅斯克拉斯諾達爾市的19歲大學生馬克西姆·阿諾欣，如常打開了社交網站VK的某個群聊，隨即看到了大量和《金銀島》動畫相關的表情包與梗圖。馬克西姆像開玩笑一般發送了下面這句話：「給我一個讚，我去開個《金銀島》梗圖的帳號」。

第二天，馬克西姆就創辦了VK頻道「每天都有《金銀島》梗」。頻道自稱《金銀島》動畫片的「最大搞笑圖片檔案庫」，作用類似於微博上的Bot （機器人），每天都會上傳梗圖。


頻道簡介：「'梗'和'大笑'，對你來說是同義詞！」

頻道公開的第一張梗圖，和遊戲《絕地要塞2》相關，用《金銀島》動畫中的角色指代了遊戲中的九個不同職業。這張圖也被認為是公開的社交媒體上《金銀島》梗圖的起源。


「醫生」（Medic）職業自然是李甫西

據俄羅斯媒體TJournal在2020年的採訪，在發出消息的那一刻，馬克西姆認真想過建立頻道的事。儘管這部動畫的歲數比馬克西姆大得多，頻道後來的幾名管理員年紀更小，但他們都承認《金銀島》電影很好看，馬克西姆更是盛讚《金銀島》，說它是蘇聯動畫中最搞笑的一部，足以和外國作品競爭。

「因為《金銀島》具有重要的文化意義，那時就備受愛戴，現在也被人們記住。老一輩的人告訴年輕一代這部動畫的存在，到了現代，你甚至可以在Youtube上觀看它。」


2012年7月，《金銀島》動畫首次上傳至Youtube

「《金銀島》動畫本身就是一個難以置信的梗的來源。片中有很多有趣的場景、不尋常的鏡頭和動作。說真的，在觀看《金銀島》時不斷按下暫停鍵，就能從定格幀中創造出新的梗。」


表情包：「啊哈哈哈哈哈哈……」


致敬《Jojo的奇妙冒險》名場面的二創圖源VK@artgorn

在一年多的時間裡，馬克西姆的VK頻道吸引了上萬名俄語用戶，累計上傳了一千多條關於《金銀島》的動態。動態中的大多數圖片由管理員原創，管理員也會積極轉發社區的成果。此時，李甫西的笑容已經是梗圖與二創作品的常客，在推特等受眾更廣的社交媒體上也擁有了一定影響力。



由於向頻道貢獻的梗圖數量日益減少，他在那次採訪中預言，《金銀島》遲早會在國內過氣。至於國外的觀眾，他們「很可能根本不會了解它的魅力」。

事實卻並非如此。想讓《金銀島》動畫紅到俄語圈之外，差的只是一個偶然性的契機。

三

2022年7月2日，TikTok用戶@weirdyunus上傳了一部混剪影片，將李甫西訓斥酗酒海盜的情節，和主角團三人那段「六親不認的步伐」拼到了一起，輔以一首Drift Phonk風格的配樂《Why Not》。Drift Phonk是俄羅斯的一種地下音樂流派，富有衝擊力和節奏感，搭配李甫西的大步子正合適。



影片在一個月內得到了高達15萬次的播放量。8月2日，推特上出現了兩條轉發影片的推文，其中一條不到兩個星期就斬獲了35萬次點擊。

接下來的一個月裡，被李甫西的猛男人設所打動的影片作者，開始「改編」這部混剪影片。他們將李甫西在動畫中的更多高光時刻剪進影片中，還使用AI增強技術，提升原版動畫素材的分辨率，進而提升影片觀感。目前公認做得最完整的混剪，是Youtuber Maxises在8月26日上傳的影片，累積了超過450萬的播放量。

至此，傳遞《金銀島》動畫梗的主要媒介載體從圖片轉為影片，二次創作的風潮也擴散到了俄語區外，紅到了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之後衍生的二創作品，基本都在圍繞這部混剪影片提供的素材，尤其是李甫西囂張地大邁步的畫面，大做文章。

一部分作品的技術含量相對較低，僅是P掉影片的背景，或者使用現成的綠幕素材及編輯器，就足以博人一笑。


李甫西闖蕩《泰拉瑞亞》Youtube@TobiAlgorithm

不過也有作者用實踐證明，看似沒啥操作難度的創作形式，一樣能做出花來。綠幕素材雖然有限，卻並不妨礙他們發揮創意拍出連貫的劇情。



主角團和海盜打《CS:GO》Youtube@GoLuB

李甫西的猛男形象，和另一些作品中的猛男角色存在共通之處。這些作品的粉絲及時且積極地響應，替換掉原影片中的主角一行人，做出了技術力奇高的二創影片。


《極樂迪斯可》Youtube@Николай C.


《電鋸人》Youtube@Benedique

最早和《金銀島》動畫產生交集的《絕地要塞2》和《JOJO的奇妙冒險》，都是猛男雲集的作品，對應的「聯動」影片已然多如牛毛。


《絕地要塞2》Youtube@Colonel Zach

動作遊戲裡向來不缺富有人格魅力的男性角色；射擊遊戲中排得上號的猛男亦是數不勝數。這兩種題材的遊戲均是非常合適的“聯動”對象。


《惡魔獵人5》Youtube@Sonja


《逃離塔科夫》Youtube@fairTX

當然，世界上沒有任何一條法律，禁止除肌肉猛男之外的任何人，走出自信，走出風采。更沒有哪條規定說，人類以外的任何生物不能像李甫西醫生那樣開懷大笑。


《賽馬娘》B站@暗黑三千大魔女


《斯普拉遁3》Youtube@HolzkreuzTo

還有一批不該算作二創的影片。作者本人會在這些影片中親自出鏡，模仿李甫西醫生的步伐和氣概，意欲成為新一代的完美猛男。他們的確花了遠超二創作者的時間來練就一身結實的肌肉，至於他們的模仿能否達到超越的效果，就只能交給廣大觀眾去評判了。


Youtube@It's Jbrad

四

《金銀島》動畫紅遍全球固然值得高興。只是這部動畫的導演大衛·切卡斯基（David Cherkassky），沒能等到這一天。2018年10月30日，大衛在烏克蘭的一家醫院與世長辭，享年86歲。


大衛·切卡斯基

大衛生前是基輔科學電影工作室（Kievnauchfilm）的元老級人物之一。該工作室創建於1943年，累計發行了342部動畫電影，在蘇聯和國際上的各大電影節奪得了無數獎項。

拍攝動畫版本的《金銀島》，是蘇聯國家電視和廣播公司下達的死命令。時間緊，任務重，大衛只有兩年時間完成這部預計長達2小時的片子，可是按當時的標準，製作一部10分鐘的卡通片，就需要8-9個月。

好在大衛多年的工作經驗為他累積了一定的聲譽，也為他將來兩年內的工作爭取到了一定的創作自由。再加上那時已是20世紀80年代，蘇聯政策轉向開放，審查制度也有所鬆動。

於是，《金銀島》動畫得以運用多種趕工策略。動畫大刀闊斧地修改原作情節，刪掉一些配角的戲份，再利用刻板印象強化主要角色的個性。片中多次出現同一段動畫素材，海盜總是以雷同的動作出現在畫面中，這不僅節省時間成本，還能通過重複的手法營造笑點。




大衛僱傭了一批演員和歌手，拍攝耗時更短的真人表演，為動畫片製作數個插敘式的小過場，用於補充劇情。真人表演多為即興創作的歌曲，歌詞會向螢幕前的未成年觀眾施加正確的價值觀導向，解釋吸煙或飲酒為什麼對海盜的健康有害，還反覆強調，正面角色沒有這些惡習，身體更健康，也總是能戰勝一切困難。



1992年，《金銀島》動畫推出了英語配音版本，更名《重返金銀島》。《重返金銀島》刪減了長達34分鐘的內容，包括大衛精心編排的所有真人演出片段，以及一部分戰鬥場面（美國對暴力場景的審查政策比蘇聯/俄羅斯更嚴）。


目前流傳的中配版本片源，其實就是英配版本

同年，大衛打算結合工作室的技術與自己的經驗，執導一部新的影片，名叫《瘋狂通心粉或布根斯堡教授的錯誤》。然而，蘇聯已在一年前解體，基輔工作室也更名為烏克蘭國家電影資料館，隨著烏克蘭政府縮減動畫產業預算，工作室也開始走下坡路，1998年正式停業，大衛的電影徹底流產。

2008年，有報導稱大衛寫完了《金銀島》續作的劇本。由於那一年爆發了經濟危機，將劇本投入實拍的企劃也跟著凍結。直到去世，大衛始終未能拍出一部完整的電影或動畫片。

我們自然可以假設一下蘇聯晚些解體的情況。像大衛這樣鬼點子多得很的從業者，拍出一部勝過《金銀島》、無需網路梗就能風靡全球的動畫電影，並非痴心妄想。

但真實的歷史畢竟沒有假設餘地，也不會事事如我們的意。比起虛無縹緲的幻想，我們無疑更需要《金銀島》動畫，需要李甫西醫生的強健體魄與樂天精神，需要在任何逆境之下都能放出聲來開懷大笑的猛男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