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身穿三扣式西裝的高瘦男子就這樣走著。
走道很長,有那麼一會兒,感覺這條路彷彿給人施了咒,下了蠱,架了拐,漫長無盡頭,如此漆黑陰暗,天花板邊緣隱約透出殘燭微光,應該害怕才對。
終於到了角落的房間。尹元喜推開門,躬身說道:「總爺。」斜對角的棗色座椅上有個人影,發出男人的低沉嗓音,「『璽』,接下來這二十二年都交給你啦。」
「是。」
「啊,歡樂的二十二歲呀!哈哈!」
總爺大笑。
儘管如此,尹元喜依舊面無表情,因為他本來就沒有建立情感根基,但他可以模仿。所以尹也笑了,即使面部表情有些僵硬。當初總爺為什麼把他幻化成人類型態呢?又是為了什麼而將他置於人間呢?為了恣意沾染血腥?別忘了,印章,只能被持有,被使用,最終被丟棄。
◆
尹在地獄之地位僅次於閻王,大多數的人稱尊稱為「總爺」。
畢竟,沒有他核可,那些勾魂使者,甚至是「三羅死神」都無法執行,只會被摒棄、驅逐,然後灰飛煙滅。也許正因如此,對「璽」,對「尹元喜」有禮貌,就算是討他歡心也無妨,只要他願意蓋印。然而,慾望是野獸,死前的呻吟,眷戀的一切,忘不了的夢,這些都在他身上,無形之中,變得甜膩且誘人,吸引心理狀況虛弱的人類靠近,讓他們編織無意義的腦內啡。
◆
「『璽』還是沒變呀,別忘了,」總爺笑容一沉,望著尹元喜,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約莫一會兒,開口:「像我們這樣的『人』,是沒有同情心的。」
是呀,太想擁有幸福,是很糟糕的事。
離開總爺的房間後,他回到居所。
臥室內的穿衣鏡,映照出他冷峻的面容,然而,無論自己多想隱藏,湖水綠的瞳眸,在在顯示尹元喜的身份尊貴,誰叫地獄裡就除了總爺,就只有自己的眼睛是這種孤單的顏色了。此時,房門無預警地推開,那人開口:「怎麼樣?怎麼樣?總爺說什麼?」
「什麼怎麼樣?就這樣啊!」
焦急提問的這位,是「璽」創生時的守衛||剎羅,是三羅死神之一,有著乾燥玫瑰花瓣色澤般的雙眼,他不知道這份情感做啥用,只是看到尹元喜時,忍不住關心幾句罷了。
是愛情呀!
尹的臉色明顯不好,偏偏又不肯說半句,面對眼前寂寥情況,他好想大力摟住尹元喜,溫熱他的身軀,但是,畢竟是總爺的所有物,獄界沒人敢逾矩半步。
他緊咬著下唇,思考著,看到這一幕,尹元喜忍不住笑了。
「別笑,會產生感情的!」他皺起眉頭。
「感情?」
「人類,是很容易受到情緒左右的生物呀。」剎羅若有所思地看著他,接著又說:「你千萬要記住,別對著人笑,別讓人靠近,別給人關心,你只要我來關心就好了!」
「什麼啊?」
意有所指地一番話,聽在沒有情感突觸的尹,不覺得心動,只覺得無法理解,因而哈哈大笑。剎羅見他這輕浮狀微微發怒。
「有什麼好笑的?不准笑!」
只可惜笑聲未減。
嘖,自己偷偷進入「璽」的房間,早已觸犯戒條,再這樣下去,肯定招來不少有心人士,自己和尹說不定都會捲入腥風血雨,這可不行,得先讓這小子閉嘴才行!沒多做考慮,剎羅一把抓住尹元喜,湊向尹的唇,吻了他。
面對突如其來的親吻,尹元喜只感覺奇怪莫名,而剎羅的右手指尖仍停留在他的鎖骨,過了沒多久,轉而撫摸他耳後柔軟細毛。這沉默的毛手毛腳,尹沒有任何情慾感覺,只是看著,看著剎羅蒼白纖長的手指,在自己髮間游移。
還是搞不懂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你到底在幹嘛?」
「哼。」
剎羅扁著嘴,捏捏他的耳垂,之後才依依不捨地放手,臉上組成奇異的表情,但他至始至終都沒有任何回應。一段困惑的沉默充斥室內。
「你覺得呢?」
他注視著尹的雙眼。
2
有些事呀,一旦開始就無法恢復到原來的樣子。
就像看線上漫畫,明明跟自己說好只看一集,卻還是不自覺地看到完結篇,日劇亦然。嘻,既然對自己都可以不守信用了,那麼就算習慣不對他人吐實又何妨?
「我喜歡你!」
這句話,說不說有這麼重要嗎?
我還是不懂。
說了,你就會接受我嗎?說了,你就會屬於我嗎?說了,可以改變現實世界中被他人奇異看待的眼光嗎?如果答案都是否定,那我寧願就這樣膩在你身邊,作一輩子的朋友也好……
好啦!我是騙人的!
如果可以當然希望「你」是「我的」,不過我很清楚遲鈍無藥救,就先這樣順其自然吧,我會盡力讓你注意到我,直到看得到我,眼中只有我!
◆
嘻嘻,恭喜諸君順利畢業,熬了三年穿制服的日子,終於!終於!裙褲終於可以短一點,髮型終於可以花俏一點,鞋靴也終於可以屌一點啦,言行自然也可以三八一點囉,畢竟「乖」了那麼久,偶爾「放鬆」一下也不為過吧?
不是說,「大學」等於「自由」?
或許吧。
不過想請問有公式可以證明或法條可以參考嗎?嘿,別說我掃興。上述是在說「正常入學」的學生吧?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是夜間部學生撕榜的日子。一場勾心鬥角的活動呢!很有趣不是嗎?
下午兩點吉時一到,準大學生們魚貫入場,差點忘了,這個室內體育場,同時也是將來舉行畢業典禮的地方呢,真是有趣。瞧!準學生們個個緊握畢業證書,盯著臺下榜單杆子。座位是按成績高低分的,所以成績高者可以先撕榜,以此類推。
「你想選哪個系?」
開口的人名叫尹元喜,他不喜歡唸書,高三時成績已經低到一個極點,指考分發到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大專院校,當他看到宿舍門口貼著一張「去年意外身亡名單」時,他就決定念夜校了。因為討厭安靜,所以他習慣率先打破沉默,即便和對方互不認識,只是單純的想找人說話,沒有其他意思,更加沒有搭訕之意。
「英文系。」眼鏡男說。
其實彼此都知道對話想不想繼續下去,拜託!「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找陌生人攀談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先是裝熟接著自討沒趣,然後結束對話。環顧四周,還有些準大學生準備進場,工作人員仍在配置一些準備工作,進進出出。
嗯,該怎麼說呢,尹元喜是期待大學生活的,覺得很新鮮,當然,好奇是一定的。不過,他還在想,還在想一件事──要選哪個科系?
法學院?傳播學院?
無論如何,如果告訴他,最後他選擇的這個科系,會將他推向前所未有的「未知領域」,而且沒有「ctrl+Z」可按,就算沒有明示,哪怕只是暗示,管他要式非要式,他一定會換的!
只為了度過平凡的人生。
有些事呀,一旦開始就無法恢復到原來的樣子。
「請第一階的同學開始移動。」
好啦、好啦,總該做個決定啦!
尹隨著人群緩慢著移動。十分緩慢地。
除了思考待會兒究竟要選那個科系外,另一方面他開始回想,這所私立夜校的入學考試共考國、英、數三科,分數沒門檻,只要有考都可以來參加撕榜,都「有機會」入學。
十分勵志,不是嗎?
夜間部跟一般日間部大學最大的不同,就是同學年紀間隔不定,你可以是十八歲,當然也可以是六十二歲,你可以是兩個孩子的爸,也可以是涉世未深的小鬼,這裡比一班的大學又更加複雜,你沒法兒預料將來會遇到怎樣的人?好人?壞人?你討厭的人?討厭你的人?你愛的人?以及──愛你的人。
現在,預備撕榜的場地,人很多,冷氣很強。他很煩。
做個決定吧!不可能兩個同時擁有。
科系是這樣,愛情亦同。
既然硬要做個決定,那麼他琢磨的也就是學費了,因為上課需要用到器材設備那些有的沒的,所以傳播學院費用自然貴了些。人群依舊前進中。看別人沒多猶豫,選定科系就爽快地撕下號碼。他有點羨慕。就快輪到他囉。
──你的決定是?
我說呀,雖然金錢不是萬能,但沒錢確實萬萬不能,所以他選擇法律系,一個自己毫無興趣的科系。嘻嘻,尹元喜很喜歡給自己找些苦差事呢。就這樣,他拿著號碼單,前去科系服務處登記就學貸款,接著,一連串的行程開始了。到處填些資料,拿些白色黃色粉色回條,場面看來有點像是就業服務處。
「申請就貸嗎?先填這張。」工作人員說。
尹元喜決定申請就學貸款,接過表單,他彎下腰,開始填寫個人資料。眼前這位男孩他叫尹元喜,膚色偏白,沒有染髮經驗,平時是單眼皮,剛睡醒則會變為雙眼皮,笑起來很溫柔但沒有酒窩,與不笑時判若兩人。戴著銀色細框眼鏡,鏡框可以隨意大力彎曲,近視度數對外宣稱兩百度,但是後來經寶島眼鏡行證實只有七十八度,就這樣自認兩百度過了高中三年。他穿著白色POLO衫,表面有點起毛球,背面有難以辨識的圖案,那是他高中時的班服。
不得不提到的是,他呀,牛仔褲的顏色超淺洗到都快沒了,更別提那有破洞的口袋。
姓名、科系、性別、戶籍地址、連絡電話、父親名字、職業、職稱、母親名字、職業、職稱、兄弟姊妹……清寒家庭?是?否?
我說過了今天撕榜人很多,擁擠也是無可避免的。
他還在寫。
不間斷的人群,從他身旁不斷經過。
就這樣一直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經過。
下個瞬間,突然有股奇異感覺,覺得……
「剛剛好像有人摸我屁股?」
尹元喜再次重複:
「剛剛好像有人摸我屁股?」
「……咦?我沒看到。」
工作人員顯得有些慌張。
錯覺?
他立刻回頭,經過他身旁的是個男生。那只是包包吧,男生怎麼可能摸男生呢?算了,應該是錯覺。唉,畢竟今天是撕榜日,人才會這麼多,不小心的碰撞也是情有可原,也許是太過擁擠的無心之過……,正準備將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但不知為何他忽然聯想到──在公車上受色狼騷擾的女生隱忍不報的情景,一股無名怒火就這樣點燃!
「可惡!」
尹元喜越想越不甘心,立刻放下按壓式原子筆,資料等會兒再填吧!就這樣,他一路穿過重重人群,先入為主地除去犯人為女性的可能性,一個勁兒地找尋疑犯,不要問他線索從何而來,他只是憑感覺。覺得這個人是犯人,那就是他了。
嘻,他好像找到了。
尹元喜重拍前方男性右肩,並說:「喂!你!」只見那個人懶洋洋地轉過頭來看著尹元喜,一副漫不經心又不耐煩的樣子,留著一頭胡桃色短髮,沒戴眼鏡,膚色稍深,兩人身高不相上下,穿著藍黑格紋外套,身上背著黑色斜背包。
「唔?」
「你……剛剛是不是有摸我屁股?」
3
順帶一提,場內人潮依然川流不息,不過很少人駐足聽看他倆的對話。
這應該是好事吧?
「沒有。」對方隨即否定。
「少來,明明就有!」
「誰摸你了?」
「你明明就有摸!」
尹元喜狠狠地瞪著他。
「沒有!」
「明明就有!」
尹元喜聲音漸大,他已經不想管是不是有別人在看,總之他跟這傢伙耗上了!就這樣反反覆覆十幾次。不知是「累了」還是「正義必勝」,對方輕聲嘆氣,接著兩手一攤,看著尹,說:「好啦!我承認『有』──那你想怎樣呢?」
聽聽看這是什麼話?
現在誰是受害者呀?
做錯事的人還敢這麼大聲?
變了、變了……
這社會真的變了!
尹元喜壓下怒氣,盡量不讓它爆發出來。嘖,畢竟才剛撕完榜單,要是在這時候惹事生非,導致「入學」產生問題可就不太好了。可是,要是這樣輕易地放他走也太委屈自己了。
──那你想怎樣呢?
打他?不太好吧?
「嗯……」
尹元喜低頭思考著,接著緩緩抬起頭看著那個人。
「……我也要摸回來。」
那個人先是看了他一眼,隨即緩緩側過身,將臀部朝向尹元喜。面無表情。
不會吧?連聲抱怨都沒有?摸?要摸嗎?真的要摸嗎?
這下換尹元喜開始緊張了。
本來尹以為這個提議會讓對方覺得很難堪,然後頻頻向他道歉賠不是,看來他失算了。
禍是自己惹出來的!不管了!衝了啦!他高高舉起右手,作勢將怒氣發洩在那人臀上,可惜他始終狠不下心,只是輕輕拍了一下便快步走回辦理就學貸款的櫃檯,說他孬也好,他只是不想在入學第一天惹事生非罷了。
我忍,改天我再好好跟你算帳!
那人愣在原地好一會兒,兩眼直盯著他,心裡有股說不出的亂。手續大致告一段落,人潮逐漸散去,尹走向朋友身邊,友人微笑問道:「剛剛用特殊招呼的那是你同學?」
「我根本不認識他!」尹元喜皺眉。
「那就好。」
打過招呼後,尹元喜逕自走向法學院的服務處,該怎麼形容呢?簡單來說就是拿些免費零食或飲料、科系介紹手冊的地方。
「歡迎加入法律系。」學姊笑著說。
他接過飲料及手冊,露出淺笑。
「謝謝。」
不帥,當然。
尹元喜本來就不是什麼大帥哥。
他很普通,真的。
你問我「普通」的定義是什麼?很簡單啊,就算是一大群人站在一起,你也不會特別注意到這個人,更別說將焦點放在他身上。只是,有個人正看著他。
哎呀呀,有道是──「冤家路窄。」
呵,說得真是一點也不錯!
◆
今天是夜間部撕榜的日子,人很多,同時也很吵。
「原來你也是法律系……」
聲音也許不大,但是卻很清楚的傳進尹元喜的耳中。類似雞尾酒效應。
高中就該認真點,才能考上稱頭的大學,才算有前途。我的天吶!雖然這是真的,但是語意太過明顯總是很傷人啊。拜託,不要一下子就扯到人生,這樣未免也太嚴肅了,應該說一切的一切都是緣分吧,這樣解釋的話,心裡會不會好過一點呢?
尹元喜是那種小學、國中成績都很好的學生,每次段考前三一定榜上有名。或許是膩了,上了高中後突然成績變差,變得什麼都不在乎,成績單發下來習慣從下往上看,意味成績很爛,大學考上離家遠而且分數很離譜的學校,宿舍門口貼今年○○人出車禍等重大告示,拗不過家人的意見,所以去念離家近且評價還可以的夜校。
這樣看來,他的未來似乎都註定好了。
好像是這樣。
就這樣說好了,以前,我是說「小時候」,總覺得自己跟別人不一樣,很特殊,將來一定有個不一樣的人生!國小、國中如此,高中亦然,在升學主義的壓力下,成績代表一切,當自己變得不在乎「這一切」時,或許有種放棄人生的感覺,但尹元喜是倍感輕鬆的,只是他單字沒背熟,數學分數還是使人苦惱,或許這就是「開心」所付出的「代價」吧。
說真的,我們多少都聽過「人生無法重來」之類的句子。但是呢,總要真正體會過,才能打從心裡真心為自己的將來努力,大學打工是輕鬆且愉快的,當然你可能會遇到機車的老闆,或是城府深沉的同事,當然你也可能會遇到工作一兩年都不想換的工作場所。
我是說什麼都有可能。
人生嘛!
你所認定的「美好將來」究竟是長什麼樣?
是神也不知道的事呀。
就像現在,尹元喜還是看著那個人。快看!快看!遠方有兩個滿18歲的男孩正對望著。無論是夾帶善意或非善意,方德成欣然接受尹的視線。他咬著吸管,嘴角微微上揚,眼神看來不很正經。啊啊,本來想說念夜校就是來打混的,大學給他隨便混四年,文憑拿到手以後找工作就方便多了,眼前的這傢伙,感覺還蠻有趣的,或許以後我會常來這兒,鬧他。看他心神不寧的緊張樣,真他媽好笑。
「看夠了吧?難不成你喜歡我嗎?」方德成開口。
白癡啊!誰喜歡你呀?
下一秒,尹元喜腦中不斷竄出髒話,衝擊著他的理智,還好他忍住不回嘴,只是睜大雙眼狠狠瞪著方德成。只見對方咬著吸管,笑著。
媽的!一想到自己一直處於下風,尹心裡很不是滋味,盛怒之下,他快步走向方德成,準備回擊!突然間,一個高大人影冒出來,擋在兩人中間。
「……穗?」尹抬頭看他。那人朝尹元喜笑了笑,便轉頭向方德成說,
「請不要隨便勾引我們家的『小鹽』喔,因為他已經是我的囉!」
「北七!別亂說啦!」尹大力推了他一把。
那個人大笑。
「哈,誰叫你讓我等這麼久,活該!這只是小小懲罰而已!」
就在兩人鬥嘴時,方德成早走了,他心裡在想什麼沒人知道。
各系所學長姐紛紛出動迎接新來的學弟妹,場面十分熱鬧,但這裡可是夜校呀,不會有什麼社團之類的日間部遊戲和聯誼,來到這兒的男男女女,大多有著相同的想法。
為了那張畢業證書。
「沒人叫你等啊。」尹元喜不耐煩地說。
「你就是這樣……」
他看著尹元喜,眼裡盡是哀愁。
沒人叫你等啊!
又來了,又是這句話。我承認一切都是我自願,是我傻,從高中到現在,我一直在等你。唉,如果人的一生中,一定會遇到所謂命中註定的那個人的話,我很希望他是女的。
為什麼偏偏是你,尹元喜?
撕榜、註冊告一段落,時間接近正午,咦,你說我怎麼知道?放心吧,肚子會告訴你的。
「還有,『小鹽』是誰呀?你朋友?」
尹元喜邊走邊說。
「就『小元』念太快……」他囁嚅著。
「幹,別亂取名字好嗎?還有,誰是你的啊?又不是狗。」
「我還沒講完!你已經是我的──」
他快步跟上尹逐漸加大的步伐,「……朋友。」說出「朋友」兩個字的時候,他停下腳步,看著尹元喜的背影,尹自顧自地走著,兩人距離約三步,約六步,約九步,越來越遠了。這樣也好,也許,就可以放手了。眼看尹元喜的身影就要消失在人群中,他慌了,趕緊追上。
「元,等等!」他大喊。
尹元喜回頭,一臉疑惑地說:「你幹嘛用跑的?」
「……鞋帶掉了。」
兩人亦步亦趨走向大門,感受光芒照射,或許是陽光太刺眼,尹背對著門,看著他。
「對了,你剛說『這只是小小懲罰』,這是什麼意思?你想打我嗎?」
「才……才沒有咧!神經!」
「是嗎?我看你早就想K我了吧?很好呀,那我就要叫你的名字!」尹笑著說。
是Kiss不是K啦!
「等────」他急了,急忙開口:「我喜歡你!很愛你!不然你以為我有那麼多美國時間等人。」
「藉口還真多啊,倪‧馨‧穗!」尹不以為然地說。
「不要叫我的名字!」
他看著尹元喜,有點不爽。
可惡的傢伙!根本沒把那句話當一回事!
我愛男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為什麼把告白當玩笑?為什麼要蹂躪我對你的愛?只因為你是異性戀?愛情真的有男女之分嗎?
同性相愛,是一種罪嗎?
倪馨穗身高一百八出頭,足足比尹元喜高七公分,他穿著黑色T恤,七分牛仔褲,左耳戴著三個栓扣式鈦鋼耳環,最近的髮型是英式短瀏海,眼睛明亮有神,或許是戴了隱形眼鏡的緣故。在旁人眼中是個不可多得的大帥哥,聯誼、聚會等他都應邀前往,一直是眾人的焦點,不諱言,他享受這些欣羨的眼神。
4
只是,他愛男人。
「穗,走,去吃飯吧。」尹元喜摘下眼鏡。
雖然尹元喜有近視,但是他不喜歡戴眼鏡,除非在正式場合。戴眼鏡的他,那副模樣不免有點兒嚴肅。現在,摘下眼鏡,眼神變得稍稍溫柔。相較於倪,他是那種不善打扮的人。
衣服有穿不就好了?何必花時間搭配?
這是他的穿衣哲學。
「我們還是好朋友吧?」
「……嗯。」
「那可以去吃飯了吧?」
兩人並肩走著,可惜在旁人眼裡不像對情侶,比較像是朋友。唉,在這個處處受限的社會,連牽手都會被指指點點,更遑論其他親密舉動。
「我想到了,去吃『八鍋』,順便吃冰淇淋,如何?」
「都好。」倪馨穗看著別處。
看倪一副「歹看面」,尹元喜撇嘴,「你還在不爽喔?大不了我請你。」
X!這不是用錢就能解決的問題!
「……我不懂,你不怕我會對你做出什麼事嗎?」
「幹嘛突然說這個?」
尹元喜停下腳步,看著他。口氣相當不悅。倪顯得有些害羞,接著說:「因為我是同性戀,而且我說了『我愛你』。」
可惡!口吃的好嚴重!
「所以呢?」
「你沒有當場拒絕,也沒有說『很噁心』之類的話……」
語畢,倪深深吸一口氣。
尹元喜一臉疑問看著他,「一定要說嗎?」接著,他隨意找了個造型椅坐下,又說:「如果說了,我們就不是朋友了吧?」
「呃……應該吧。」倪不確定的應答著。
尹元喜聳肩。
「嗯,那還有什麼問題嗎?可以去吃飯了嗎?」
我討厭他這種態度,根本不當一回事!
校園裡,人來人往,有男有女。光看外表是很難看清一個人的,就算是認識很久的朋友,說實在的,有時候也很難知道他/她心理在想什麼,有時候,謊言是最好的擋箭牌。
「我不是在開玩笑!」倪張大眼睛,堅定地說。
「我知道。」尹元喜看著手錶。
「我……我喜歡你!」
他笑著搖搖頭,說:「我知道。」
「……我想要你的一切。」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倪兩頰泛紅。
尹元喜看著他,不耐煩地說:「我知道,那現在可以去吃飯了嗎?」
喔喔,快到中餐的尖峰時段囉!
「呼……我的想法很邪惡,」面對尹元喜的玩笑式回答,倪馨穗不由得怒火中燒,說:「你最好給我一個確切的答案!」
「可以邊走邊講嗎?不然就沒位子了。」
尹看著手錶,語帶緊張。
媽的!
信不信我現在就衝過去抱你,接著吻你,感受皮膚傳來的溫度,探究被衣服遮蔽的神秘地帶,管你抗拒或接受,讓全校都知道你是我的!
「和你確認餐點,一份豬肉,一份牛肉,對嗎?」
女店員露出燦爛的笑。
「對。」
尹元喜看著菜單。
「好的,請稍等一下。」女店員轉身的同時,尹起身,看著低著頭的倪馨穗,說:「喂,我要盛冰淇淋你要吃嗎?」
「……先不用。」
拜託!誰會在正餐前吃甜點呀?又不是小孩子!
倪偷覷著尹元喜的一舉一動,他盯著臥式冰箱裡的冰淇淋,認真的模樣讓倪忍不住笑了出來,引來鄰桌情侶注意,見狀,他趕緊乾咳兩聲,假裝沒事。
嗯……或許應該就這麼算了,當朋友也沒什麼不好,強求是得不到真愛的。哈,別自欺欺人了!但是,想想,又覺得很不甘心,從高中到現在,自己不知道對他告白過幾百次了,可是,元總是不直接拒絕我,也不說些對我感到厭惡的話,讓我隱約有些期待,媽的真煩呀!
在我面前這位普通的男生,究竟是甚麼時候擄獲了我的眼球,讓我這麼在乎他呢?
想不起來了。
店內人聲鼎沸,生意好的不得了,你說為什麼我要提這個?很簡單呀,因為尹元喜他們已經等了二十分鐘,桌上還是空空如也。美國俗諺:我們總是會為吱吱叫的輪子上較多的油。聽不懂?就是愛哭的孩子有糖吃!不去跟店員抱怨或擺臭臉的話,看樣子,直到世界末日那天都填不飽肚子。
「搞什麼東西呀?飯咧?」倪嚷嚷著。
「再等一下吧。」尹元喜回應,接著又挖了一口冰,笑著說:「欸穗,檸檬的很好吃耶!」倪馨穗聽了只是皺眉,說:「尹元喜,我們二十分鐘前點的飯還沒送來耶?你還要繼續吃嗎?」
「好吃啊。」
「算了!跟你講沒用,我去找店員。」
就這樣,倪馨穗怒氣沖沖的跑去櫃檯,只見兩個人比手畫腳好一番,不一會兒,看來是達成共識了,不!更準確地說,應該是倪這方是勝利者。看看倪那副傲然的模樣,欣然接受敗者的求饒,女店員鞠躬再鞠躬,低著頭表示歉疚。
喂,為什麼一定要這樣才有飯吃?
倪回頭看著他,看著他深愛的那個人,差點沒昏倒,因為他還在吃冰!尹元喜心滿意足的舔著塑膠製小湯匙,樣子看來很滿足,不知怎麼地,倪莫名心跳加快,意識到自己的脖子漸漸漲紅。
連舌頭都……
明明有美味大餐在眼前,卻無法享用,這樣悶悶不樂的日子還會一直持續下去嗎?
他嘆氣,然後穿過人群走去盛飯。
倪馨穗順順呼吸,懊惱。
媽呀!剛剛在想什麼呀?他只是在舔湯匙而已!
他打開大電鍋,拿起一旁泡著水的飯勺,開始盛飯,盛飯的同時又開始胡思亂想。這是愛嗎?我愛他吧?為什麼?為什麼不能只是單純看著他的笑容?輕撫他的臉?
為什麼總是會有那種想法在腦子裡打轉?
感情、愛慾是沒辦法分開的嗎?
看著尹元喜略顯消瘦的背影,想法紊亂,接著端著兩碗份量差不多的白飯走了過去,忽然有個想法冒出。其實我們每分每秒都有些新奇、實際或不切實際的想法向大腦問候,只是做不做而已。
尹元喜這個笨蛋,絕對是全世界第二笨的!他站在尹身後,這小子是有注意到他,但絲毫沒有想幫忙的樣子,我看是在家當少爺當習慣了吧!唉,現在的年輕人呀……
只見倪馨穗彎下身,放飯的同時,吻了尹。
最笨的是我。
「你幹嘛啊?」尹元喜用力推開他。
「因為我喜歡你。」
或許是尹的聲音太大,又或許是剛才的舉動有些不合常理,畢竟連男女在公開場合接吻都會惹人注意,更何況是兩個男人?只見鄰桌紛紛轉頭看他們,竊竊私語,隱晦笑著。至於方才情狀是否你情我願,似乎不那麼重要了。
「……倪馨穗,」
尹元喜用手擦拭嘴唇,試圖拭去倪留下的情感銘刻,不過,事實上這舉動沒什麼用,因為倪確實吻了他,他倆雙唇短暫交疊,傳達彼此的溫度。至於有沒有愛,也是以後的事,既然是以後的事,那就以後再說吧。
「不是說不要叫我的名字嗎……」
倪馨穗不喜歡尹叫他的名字,只因為他名字很娘,哦,應該說很女性化。他長得這麼帥,家人偏偏取了個這麼美的名字,這叫他情何以堪?求學路上遇到不少戀上他名字的學長、學弟,當然也有同學。不包括尹元喜。
什麼?你問菜上了嗎?上啦,就在這尷尬的情況下。
拜託,服務生也是很八卦的好嗎?雖說在這時代同性戀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是親眼見到還是會莫名心驚。很多時候不都是這樣嗎?你以為你已經準備好,只是真正面對時,笑容仍然僵硬,聲音還是不禁發抖,手腳不協調,板書其醜無比,好啦,我是在說試教。
「倪馨穗,」尹元喜把鍋中的蛋拌開,
「我說過了吧,我不是你那個世界的人……」
那個世界?
哦,他是在說同志圈嗎?唉!果然,我就知道他是異性戀,愛女人,我真搞不懂,男女究竟有多大的差別?男人的愛人,一定要女的嗎?不過能吻他也算無憾了。
倪馨穗抿嘴,看著他。
「兩情相悅」這不用一秒就可以唸完的四個字,怎麼實行起來這麼難?我愛他,但我不想強迫他愛我,但我知道我無法看著他愛上別人。
我的想法是對的吧?對吧?對嗎?對吧……
有去過的人應該都知道「八鍋」有限時間吧?
你點頭。
那,請問是多久?
沒錯!
就兩小時!
尹元喜大口大口地扒飯,右頰微鼓,很像卡通裡的小松鼠。
可惡!好可愛!
倪偏過頭,一臉不爽。
這是怎樣?為什麼他一舉一動都這麼討人喜歡?伸手就可以觸到的距離,卻感覺無比遙遠,吻過的唇不知道什麼時候,竟冰冷了起來,都說買賣要公平交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我付出了這麼多,對你這麼好,為什麼?為什麼……什麼都沒有?
倪馨穗看著他的唇,帶著一點惡意的。
「穗,」尹咀嚼著,「吃飯啦,還在想什麼?」
你。
「嗯。」
倪馨穗冷冷地看著他,應了一聲。
我還能想什麼?
除了你,我還能想什麼?
怎麼說呢?總覺得愛上一個人好像會變瘦,不知不覺開始變得茶不思、飯不想,整天只想著那個人,那個你嘴上說有點喜歡,實際上卻願意為他掏心掏肺的人。
就稱他為「愛人」好了。
「愛」很抽象。朋友有事,如果你能力所及,大部分都會過去挺他。但是,「愛人」就不太一樣了,對話也好。簡訊也罷,明知颱風滯留,外頭雷聲隆隆,加上滂沱大雨,仍不畏風雨都飛奔到他身邊,只希望能好好守護他,不讓他受到傷害。一開始兩人正襟危坐,過了一段時間,各自調整至舒服的位置坐著,忽然,你溫柔地將你愛人擁入懷中,雙眼對視,氣氛瀰漫著一股甜膩,他的笑容給了你希望,在這樣的情況下,就算刻意碰觸,就算互相親吻,甚至更進一步,也沒什麼大不了。
不是嗎?
咖啡廳、酒吧等都是重氣氛的地方,播送輕鬆的音樂,空氣流動似乎也緩慢了起來,不疾不徐地啜飲、聊天,人們臉上多半笑著,或是面對筆電靜靜工作著,也許,這就是淡淡地幸福吧。但是小吃店似乎就不是這個樣了,別來這種限時的地方談情說愛,只會害你吃不完高麗菜!
「我請你。」尹元喜笑著說。
只見倪馨穗翻找著皮夾,回答:「不‧需‧要!」
吃飽結帳,尹元喜替倪付錢,簡單來說就是請客,縱使倪馨穗說了許多拒絕的話,尹還是掏了錢買單,爽快!呿!這種事就能快速決定,為什麼「交往」或「不相往來」就這麼難決定嗎?有這麼困難嗎?
我愛你呀!可惡的傢伙!
5
本來要去買住宿相關的生活必需品,但尹元喜想在附近逛逛再走,倪也就順著他了。
「為什麼沒有『捕蠅草』?」尹說。
「……怎麼可能會有?拜託!」倪馨穗坐在公園長椅上,別著頭。
等?到底要等到什麼時候?
「穗可以不要再生氣了嗎?」尹元喜看著他的側臉,「……都已經請客了。」
聽到尹失落的聲音,他有些難過,畢竟尹元喜是他深愛的人,那怕一切都只是一廂情願,好吧!一切都是自己太任性了!正當倪馨穗轉頭時,赫然發現尹的臉靠自己好近好近,睫毛根根分明,瞳孔深邃,但依稀可見碧綠眼眸,在他眼中就是一副惹人憐愛的樣子。只差一點,就可以擁入懷中,就可以……喂,保持理性!他這樣告訴自己。
對了!綠色眼睛?
「你有戴隱形眼鏡喔?」他問。
聽到問句,尹元喜愣了一下,表情奇異,聲音聽來有點尷尬。
「你……你怎麼知道?」
「一看就知道了吧?哪有人眼睛是綠色的啊?」倪馨穗看著他微笑,又說:「再說你幹嘛戴眼鏡又戴隱形眼鏡呀?選個戴不就好了?」
「……這樣比較安全。」尹元喜看著地磚。
什麼呀?請問現場有人聽得懂元到底在說什麼嗎?他是怕眼鏡壞了,看不清楚,所以要戴兩副以防萬一?有人會這樣嗎?
「人類就是這樣,你應該很清楚才對呀,璽。」
聲音從不遠處傳來,等到確認方位時,她已經站在兩人面前了。
「……龖?」尹一臉驚訝,「妳怎麼會在這裡?所以,總爺交代的事情都完成了?」
「當然!我是誰呀!」
女孩露出俏皮笑臉,尹也笑了,兩人看來感情不錯。
眼前的女孩留著俏麗短髮,長相、身高……
幹!都不重要啦!重要的是她是女的!女的!不會吧?她不會是……?
二話不說,倪馨穗隨即拋出疑問,
「妳是誰?」
「哦,就是你呦,讓人心碎的傢伙,你不用知道我是誰,而且,」她眨眨眼睛,直視著倪,表情冷漠地說:「……你也沒資格知道我是誰。」
「什麼?」
倪馨穗歪著頭,看著她。
什麼叫做「沒資格」?還是說,她畢竟是元的朋友,我這樣的確有太點突兀了。但是,我就是想知道她是誰呀!還有「她」跟「元」是什麼關係??為什麼叫他「喜」?
未免也太親密了吧!
「你以為你是誰?你什麼都不是,好嗎?」女孩語氣中夾雜著怨氣,就好像在對上輩子結仇的傢伙講話一樣,「區區一個平凡人,居然敢干涉我們的──」
倪馨穗站著,聽訓。
他總覺得事情似乎比自己想像的還要複雜,很想釐清這一切,但是時間太短,有點混亂。
「……別說了。」尹元喜緩緩開口。
「可是──」
「我叫妳別說了!」
喂,請問,我可不可以自私地……
在你心裡偷偷的占個位置?
喔,開始囉,真相就要大白了?
你也是這樣想的嗎?
突如其來的大吼,不禁讓倪馨穗嚇了一跳,他驚訝地看著他。
這是元嗎?這是我認識的尹元喜嗎?不是吧?
剛剛是誰在說話?
尹元喜低著頭,嘆了一口氣,勉強地抬頭,說:
「……穗,我是說『倪馨穗』,.你可以先回去嗎?」
女孩露出淺淺微笑,那若有似無的笑容,讓倪很不高興,但尹元喜似乎有「重要的事」要跟她說。
元真的是……
因為關心,所以才會想知道。
「好,那你可以告訴我『她』是誰嗎?」
或許是問題太突兀,或是太可笑,可以有很多原因,總之,靜默周旋於三人之間。
「我是誰?」女孩扁著嘴,「我就只是『我自己』而已啊……」
倪馨穗聽得一頭霧水,這是啥答案呀?似乎有些偏離問題重心。
尹元喜苦笑,公園多的是人,就這樣來來去去,卻沒什麼人注意到他們三個人。
獨善其身?
每個人都是有秘密的,只是在於你說或不說而已。說了又如何?守密又怎樣?無論如何這是你的自由,同時也是你的選擇。
「說實話,有時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誰……」尹元喜十指交疊,倚著唇。
倪馨穗見他表情落寞,明顯為事煩心,也就不再堅持,倏地,轉身離開,說:「對於愛情,我會追求,但不會強求。」
好傢伙!聽聽這是什麼大逆不道的話啊!怎麼可以在心愛的人面前公然撒謊呢?明明下定決心就算是死也不會放手的,卻因為對方是女生而失去信心?覺得愛情是虛無?
藉口!藉口!全部都是藉口!
「你在怕什麼?」
「什麼?」倪回頭。
方德成嘴角扯高,不懷好意地笑,「我說『你在怕什麼』?」
啊,是剛剛那個騷擾元的人,就歸類成色狼好了。
就說這裡是公園啦,秘密別在這兒說呀。
「原來你們是這種關係喔……」方德成抓抓下巴。
不是,我們只是朋友。
「幹嘛不說話?幹,他們不是男女朋友啦,一看就知道呀,你感覺不出來嗎?」方德成忍不住笑了出來。你又知道了?我也很希望不是呀,可是,他們的互動太親密了!
「你可以不要相信,不過……」方德成仔細看著尹元喜,尹坐在長椅上,沒戴眼鏡,沒有明星般的帥氣,沒有女子的嫵媚陰柔,但是有著令人想靠近的溫和感。被人打量的感覺很噁心,於是尹元喜不爽地瞪了方一眼,只可惜沒什麼嚇阻力。
「如果你不要,那就給我吧。」
6
我思故我在,我醉──
所以我曾存在。
「找死,」倪馨穗啐了一口,
「你最好立刻離開這裡,不然,就別想離開這裡!」
離開,其實很簡單,只是用說的比較簡單,試想,從你的人生中移除一個和性命同等重要的人,與其說於心不忍,不如說也太殘忍。
「先說好,我不是Gay,但是……因為他很好玩,很純也很蠢,我喜歡。」
唉呀呀,這世界變得越來越奇怪,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是因為科技嗎?可怖(註:可怕又恐怖)的社會變遷,以前那些純樸、可以信任的人都去哪裡了呢?還存在嗎?
喂,你還在嗎?
「……很純也很蠢?」
倪馨穗歪著頭。
是指很好騙的意思嗎?不,不……應該說是「單純」才對吧?
的確,元是個單純的人,總是有話直說,連使人傷心的話也能毫不猶豫地說出。唉,像我這樣的笨蛋,常常在他身邊親身體驗這樣的感覺,一下子在天堂,不一會兒突然發現自己身處地獄。他知不知道有些話,因為是他說的,所以被賦予重大意義,就像把利刃準確地、狠狠地插進心臟,好痛。
真的好痛。
算了,喜歡上也沒辦法,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命運嗎?也許是因為不做作所以喜歡吧?
畢竟虛情假意的愛使人疲憊。
「快滾,我現在不想打架。」
「回心轉意的速度還真快呀,嘻。」方德盛兩手一攤,走了。
「元?」倪馨穗看了看附近長椅,「嘖。」
「忌妒」真是個該死的詞兒呀!
就在倪馨穗捍衛主權的時候,尹元喜和那女孩子早就不知道跑那兒去了。
「媽的這是怎樣?」
◆
公園裡設備新舊不談,就是空間大、地方廣,蟲鳴鳥叫又何妨,究竟是有何大事非得要這樣大費周章的避人耳目,悄悄地找個角落窩在一旁密會。
女孩臉上有著晦暗不明的笑,說:「『璽』,古代帝王用以署名的印章。」
尹元喜語氣一沉,「……你想說什麼?」
「真是不應該呀,你知道他們會喜歡你,不,正確來說是他們會對你感興趣的理由吧?」
她笑著,笑得頗不懷好意,伸手輕撫尹的臉頰,
「會有越來越多人喔,因為你就是權力的象徵啊!」
「我原本就不屬於這裡。」
身不由己,身體不容自己作主,既非人,又何必過得像人?
「方便行動啊,」眼前可人兒咧嘴笑了笑,
「『薨』之後就會來了呦,你知道對吧?在這之前,這兩個人看來很棘手呢,要不要幫你呢?」
「不要得寸進尺。」
喂,
是不是想看到天堂的人都會下地獄呢?如果是這樣,
可見慾望是罪孽深重的事。
開學在即,尹元喜二話不說,決定住在男生宿舍G棟。
「這樣就可以了。」櫃台人員說。
他看了房間,四人一間,有上下舖的床,書桌、桌燈、衣櫃等,看來要自備些寢具,準備迎接自己的「大學生活」。
期待?還是……?
窗櫺沾滿灰塵,像是覆蓋一層又一層的記憶,儘管有點髒。窗外探頭一看,藍天依舊,內心忍不住的狂熱,只因嚮往自由。沒多久,只見倪馨穗倚著門,一臉不爽。
「……你是跟蹤狂嗎?」尹元喜語氣平淡地說。
為什麼不先跟我說一聲呢?對你來說,我就只是一起吃飯的人嗎?
我不重要嗎?
倪馨穗內心一陣混亂,好不容易吐出一句:「你要住宿舍?你知道室友是誰嗎?」
尹立馬回應:「這很重要嗎?以後就會知道了吧?」
真的是……
「跟我一起住吧?也好有個照應。」倪馨穗看著別處,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尹元喜搖頭,「不,謝了,我會照顧自己。」
客套話?
一想到尹元喜要跟三個大男人住在一起,就覺得很不高興,也很擔心。
媽的,暗示也聽不懂嗎?抑制不住心中的憤怒,倪馨穗一把抓住尹的手,有點用力,並說:「跟我住就對了!」倪馨穗低著頭,不發一語。我在強迫他,強迫他跟我在一起。不可以這樣做。
倪依然抓著他的手,緊握著。
尹元喜看著他,看著倪馨穗,看著這位擁有人類所謂「優秀條件」的男孩。現在,他看來有些急躁,又有些慌張,只是,自己手腕上的浮上了淡紅色指痕。
啊,應該要喊痛,這樣他就會放手了。
在人間是這樣的吧?
「放手。」尹元喜蹙眉。
「抱歉,很痛吧?不小心太用力了……」
「這房間並不大,若是需要溝通,其實普通音量就足夠了。」尹看著他。
倪馨穗對上他的眼神,那是他不願意面對的──
我想見你,但我不要你熱切地注視著我,因為,我不想見到你那坦率的眼神,這種眼神不是在看我,是在看更遙遠的東西,你的眼中沒有我啊……
尹元喜看到他意志消沉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出來,說:「你室友幾個人?」還來不及反應尹的微笑和突兀的問句,倪馨穗小心翼翼地說:「就一個學長和我,那個學長最近就要搬了。」
「為什麼?」尹歪著頭。
「因為他畢業而且也找到工作了。」
「所以,」尹元喜思索著,又說,「就會變成我和你一起住嗎?」
「廢話!不然是有鬼一起來住嗎?」
「這樣算同居嗎?」
7
穗呀!我眼中本來就不會有你,因為你還有幾十年好活。
我已經說過了,我不是你們這個世界的人。
簡單來說,我不是人。
尹的微笑,加上倪馨穗的不知所措,不知為何,當下空氣中飄著淡淡的曖昧。
或許是心理作用吧。沒辦法,陷入戀愛的人都很敏感。
「所以……你要跟我住嗎?」
尹元喜笑著,讓人摸不著頭緒的笑容。
媽的,真是難搞!
為什麼你會喜歡這個讓人猜不透的男孩呢?
倪馨穗扁著嘴,等待他的回答。
捉弄人真是有趣呢,原來這就是所謂的「愛情」是吧?只可惜我沒有辦法感受到。嘖,真是令人好奇呀,究竟「喜歡」跟「愛」有什麼不同呢?穗為什麼這麼在意我呢?
他難道不知道眼前的一切只是空想,只是迷惑罷了。
我,終究,只是一枚腥紅的印章。
窗外飄來惱人的菸味,八成是哪個無理的傢伙把舍監的話當耳邊風,有些人就是欠揍。太陽面容依舊,稍嫌炙熱的午後,這房間的門扉半開著,傳說這舉動是個禁忌,只有喪家才會這樣做。
會招來不好的東西喔。
尹的微笑,加上倪馨穗的不知所措,不知為何,當下空氣中飄著淡淡的曖昧。
或許是心理作用吧。沒辦法,陷入戀愛的人都很敏感。
兩人的認識始於該死的物理補考,為什麼說該死呢?因為倪馨穗學業平均五十九分,擺明就是物理老師不給他過,只因為他在上課時吃了一碗微辣的蚵仔麵線。也許是味道太重,又或許是老師鼻子靈敏,無論如何,上課吃東西真的會讓台上的老師感到不被尊重。
尹元喜和倪馨穗差了一屆,當時的補考協助學生正是尹元喜,因為時間還早,所以尹正和同學嘻笑聊天。然而,他想問自己的考試位置,因為通知單上沒有特別註明,隱約有些不安,但這位「學弟」似乎不清楚「補考」有多重要。
拍桌比較有震撼力,就這樣吧。
「啪!」
雖然不到震耳欲聾的地步,但還是嚇到在場的所有人。尹元喜回頭看了一眼,看了倪的學號,指了指旁邊的公布欄,上頭簡明一排字──補考無位置排序,請直接入場考試。
「咦?」
所以不是他不盡責,而是我沒注意到?
頓時,倪馨穗覺得糗極了。沒心情補考了,再加上補考題型是選擇題,他很快寫完交卷。一出試場,倪想和那位學弟道歉,於是走到服務台,卻發現他睡著了。學弟表情嚴肅地趴著,雙眼緊閉,黑框眼鏡放在桌上,沒有呼吸聲。因為補考,所以今天這裡格外安靜。不想太快回到教室,也想跟他道歉,所以倪拉了張椅子坐在一旁發呆。
回到現實,他還在等。
等他的答案。
喂,你到底在期待什麼?又想得到什麼?
是這個男孩嗎?
也許有一天他會醉心於我,也說不定?
尹元喜,要到什麼時候,你才會給我一個肯定的答案呢?
糟糕,差點忘了,慾望是無底洞呢。
「龖,你見過璽了?」
「嗯。」
龖瞟了他一眼。
「嘿,別這麼冷淡,我只是照吩咐辦事……還有,女孩的裝扮也很適合你。」
還是一點也沒變,一臉欠揍的笑。
眼前有著一頭酒紅色頭髮的傢伙是「薨」,等級僅次於「三羅死神」,說穿了大家都是在幹一樣的事,接單,然後去人間轉轉,簡單來說就是「勾魂使者」,只是他的階級比較高一些。
這裡是地下空間,就是地獄。
我們曾經是人,但是現在,我們都不是人。
十一月的某一天,我的人生在二十三歲這一年落幕了,後來我來到這裡,有了新的名字,也有了新的工作。
灰黑的雲,欲拒還迎的陰天,就如同倪馨穗現在的心情。有沒有一本參考書可以教我此題怎解?不用份量輕薄,毋須跨頁表格和時事焦點,只希望能附上清楚解析,讓我自行檢討不求人。好難,要得到這個人的難度好高,沒有Root,沒有破解版,無法儲值點數購買魔法石,只能摸索,粗糙的愛。
或許是我一廂情願。他總是笑著,我卻一臉無奈。
──埋葬這份愛?
◆
「……穗真的很喜歡我呢。」尹元喜微笑,「嗯,一起住吧。」
「真……真的?」
不會是做夢吧?沒辦法,期待太久,現在反而覺得夢境比較真實,真悲哀呀。
「只是,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如果橫豎都要一死,倒不如被你殺了還比較痛快!」
「幹,你以為我不敢?」
深色上衣的男子拿著一把半自動手槍,左手壓下保險。神情激動。
凌晨三點,街口便利商店沒半個客人,路上沒車沒人,路燈孤單地站在一旁小憩,櫃台當差的大夜班張大嘴巴,打著哈欠,一手托著下巴,聽著夜貓子廣播,試圖驅趕睡意。
「這次是黑道火拼呀。」
「43分鐘前起內訌,到現在還在吵。」
龖顯得有些慵懶,他分神在想別的事。那個倪馨穗一定要除掉才行!他對「璽」有非分之想,我感覺到了。那個人身上有股氣息,像咒又像陣,對我們不利。
咋,只是我沒申請情感突觸,沒辦法真正感受到喜怒哀樂等細微感受,只能憑表情和聽到的話來判斷應該微笑或是面無表情,反正也沒差。不過我很在意「璽」。
雙方人馬逐漸增加,但多以叫囂居多,小弟們不敢越雷池一步,拿著球棒木棍揮舞著。
「看來還要再打好幾回合,真想助他們一臂之力啊,哈哈。」薨的嘴唇右邊緩緩揚起,他從其他空間攫住一隻蜻蜓,在龖眼前繞圈,微微一笑,說:「蜻蜓耶。」只是龖沒搭理他。臉上看來有些哀傷,不過僅表現於面部表情上,自己沒有任何感受。
「你怎麼了?」
「沒事。」龖咬著嘴唇。
薨抿嘴,輕輕扭轉蜻蜓身軀,牠痛苦地拍動翅膀,發出「啪嚓啪嚓」的振翅聲,薨凝視著蜻蜓痛苦掙扎的景象,嘴角浮現今天的第一抹微笑,小聲地說:「『璽』遇到困擾的事,對吧?」
「有個叫『倪馨穗』的男人纏著他。」
「纏著他?看來你很在乎他呢。」
薨怒氣湧上,但他清楚明白眼前這傢伙沒有「情感突觸」,生氣也沒用,他仰望天空,發現漆黑的天空冒出幾個寂寥的星星。
龖露出反抗的眼神,「為什麼要把印章化作人形呢?為什麼要給他感情?他明明知道自己的真正型態,卻……」
「什麼我都會告訴你,但……這不是我們能干涉的事。」
那天的淚,如今化成雨不斷拍打在我的臉頰上,已經習慣不撐傘,也許很痛苦,也只能將一切歸咎在30見方的盒子裡。
在記憶中,習慣性地將你美化,但是隨著冰淇淋的融化,部分失溫的指尖,隨著房間裡,那久未調音的三腳鋼琴彈奏時傳來的不協和音,我們是該感到疲倦。
你對我的好,如今,也開始腐敗。
8
「獻上你的血!」
隔壁宿舍的學長們肩上披著浴巾,手裡拿著玩具寶劍叫喊。
扮成騎士的人跪了下來,表情扭曲,
「……你可以殺了我,我願意死在你的手上!」
「一群白癡。」倪馨穗不以為然的說。
尹元喜臉上有著晦暗不明的笑,
「你呢?」
「嗯?」
「你願意死在我手上嗎?」
「什麼?」
啊啊,都怪溫室效應,接連幾個大熱天,連眼前這傢伙都開始胡言亂語了嗎?還是他只是順著宿舍那群瘋子隨之起舞?
Just for fun?
算了,元的確是個猜不透的人,又喜歡耍我,把我耍得團團轉大概是他的興趣吧。
「你活得開心嗎?」
尹元喜說完,低著頭開始笑。
「啥?」
倪馨穗聽到這句話,眼睛瞪得超大。
不用回頭,聽嘈雜聲就知道學長們仍佔據走道,情勢判斷是兩國在打仗。
一群瘋子!這宿舍到底有沒有正常人啊?
他真想仰天大吼。
所以元也跟著他們在挑釁我嗎?還是──他真的希望我死?
無法理解!
比百分位數的轉換公式還難呀!可惡啊!
天氣太熱,氣溫過高,沒有絕對零點。倪的前額和胸口早已冒出汗珠,心情無法平靜。加上尹元喜狂亂的笑,更是刺痛了他的心。
來不及思考。
門還沒完全帶上。
他伸手大力一抓,把尹元喜拉過去狠狠地吻。不管對方本能抵抗。
其實尹元喜有足夠的力氣可以推開有著超齡強悍的倪馨穗,只是不知為何任他索吻,他的手指摸索著尹的臉頰,像在輕柔撥弄琴弦。
應該要反抗、排斥才對,為什麼這麼溫馴?我們之間變了,變了,還是變了啊……
「好了嗎?」尹元喜看著他。
倪撇了嘴,滿腹愧疚,「……抱歉。」
房間凍結在這一刻。
這時,走道傳來吵鬧聲,看來王國之間的戰爭終將有所結果。
「媽的親屁喔?你同性戀?!」
騎士摀著嘴,有凹洞的塑膠盾牌掉在地上。
拿著寶劍的人不甘示弱地說:「幹!開不起玩笑啊?」
「在一起!在一起!」
周遭男學生節奏一致地拍手。
「最好你現在就享受,而不是等到我死掉!」
「沙小?」
「我一直在等你。」
寶劍持有者向騎士張開雙臂,眼神摻了不少情感。這時,公共衛浴間奔來一個下半身包裹浴巾的男生,尖聲說道:「噢!皇上!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哈哈哈!別來亂啦!」
原本在一旁起鬨的學生們看到這個突發狀況,紛紛笑了出來。扮演騎士的人也笑了,開朗笑聲化解了原本神秘尷尬的氣氛,學生們見狀嬉鬧起來。
而浴巾男拍拍身上的水珠,偷偷淡出這熱鬧場景。其中一人摸摸下巴,煞有其事的說:「等等,劇本不是這樣的吧?……哇咧,你該不會是假戲真做吧?」
「幹趁亂告白?好屌!」
大學就是有這種神奇魔力,聚在一起打混摸魚,可是很開心,今天的酸甜苦辣,會永遠存在回憶裡。大多數的人還是在笑,不可遏止的大笑,騎士笑得肩膀一聳一聳。
「笑一個啊,很好笑耶。」
身邊的人捏了捏他的手臂。
「超白爛的。」
拿著玩具寶劍的人沒法擠出微笑,像個生氣的小孩,賭氣發問:「你有喜歡的人嗎?」面對這不搭軋的問題,讓騎士一臉怪異地看著他。
「就算有,你也不會告訴我,對不對?」
「對。」他說,然後咧嘴笑了。
倪馨穗看著尹的雙眼,瞳色有如陰天的雲朵,也許是因為隱形眼鏡吧。等等!他走向前,不禁詫異。碧綠、蔥綠、橄欖綠,他的眼睛,是綠色的。
毫無疑問。
牆壁有漏水的痕跡,更別說那些若隱若現的裂痕。
嘖,好好的一場兩國之戰,搞成浪漫偶像劇不說,最後更是天外飛來一筆,劇情急轉直下,抹上泡沫,以肥皂劇形式播出。好似揉成一團未完全發酵的生麵團,又像是拌著沖泡失敗,充滿硬塊的芝麻糊,難以入口。
◆
「好餓,走!去吃飯啦!」
「去哪?我沒錢。」
「屁啦,你前天才換手機不是嗎?」
學長們吵吵鬧鬧,討論著要去哪裡吃飯,消磨時間。眼見人潮逐漸散去,理應跟上才是,但右手緊握玩具寶劍的人,他站在原地一會兒,不願離去。這時才發現,寶劍上的裝飾貼紙角邊不甘願地翹起,他揉揉眼睛,跑向人群。
◆
「那是愛情。」
他舉起手,指著門外。
倪馨穗四處張望,才發現他說的是剛才那群瘋子,但自己還停留在眼珠的色澤,遲疑著。
是綠的!為什麼?有人的眼睛是綠色的嗎?
啊呀,我沒那個勇氣裝作不在意,我想要他喜歡我,但現在又能說什麼?
「他真的很傷心。」他說。
──你呢?你願意死在我手上嗎?
倪馨穗倚著門,兩手插在口袋,面對這一切,他反覆思考著。午後的陽光從窗戶傾瀉而入,頓時充盈滿室的豐沛光線,散亂的腳步聲在空蕩的木板上踩踏,地板發出的吱嘎聲像是在呻吟。
「眼睛……那是隱形眼鏡的顏色?」
「我想不是,」尹元喜說著大笑,「你問這個做什麼?」
倪馨穗看著他說:「你是誰?」拋出問句的同時,樓下的狗突然狂吠,幾片樹葉給風打了進來。尹元喜將門完全打開,轉身露出微笑。
「七樓,去七樓就知道了。」
◆
樓梯間的嘈雜聲,學長們吊兒啷噹走著。哎呀,有時候覺得「問題」就像超商的涼麵,傲慢的醬汁,不願和油麵勾肩搭背,為了填飽肚子,只得吃力地攪拌,這時才來哀怨這熱死人的天氣。
「剛剛說去吃自助餐!」有人朝後方大喊。
「可是我想吃雞排。」
其中一人把玩著手機,說:「乾脆訂披薩來吃。」
「起肖喔?」
咕嚕聲告訴你,胃需要食物消化,將麵條塞進嘴裡,催眠自己這很好吃,廣播穿插廣告,讓你的心在空中擺盪。一堆瑣碎的思緒浮上檯面,禁止自己吃速食,只因薯條太油膩。任憑天使和惡魔在你耳邊絮語,要是這時又來打折商品胡攪蠻纏,肯定把你身上現金一口氣掏光。
「欸,剛那是『來真的』吧?」走在前頭的學長突然回頭看向騎士,「他還是喜歡你?跟以前一樣是同性戀?」
「沙小啊?」騎士語帶不耐。
「對,絕對不是暫時的,下次我們應該要先說『不准接吻』,哈哈!」
另一個人大力拍了騎士肩膀說:「你們在一起了,對不對?」
「幹,欠揍!」
話才剛說完,騎士迅速勒住一人,但那人身手矯健,急忙逃離。畢竟拳頭不留情,為了避免挨揍,一夥人各自分散跑了起來,看起來很開心。
「本來期望他會有所反應的……」
他看向腳下,那把玩具寶劍就這樣掉到草地上。
◆
「你還在等什麼?」他轉身露出微笑。
倪馨穗嚨頭應了聲,雲霧即將散去,真相觸手可及。
總覺得身上將被奪走某些東西,我真的想知道嗎?
「算了,沒事了,我們回去吧。」倪馨穗不自然地笑著,「去吃飯吧,我請客。」
「有些事呀,一旦開始就無法恢復到原來的樣子。」
「吃不下就別拿這麼多。」走道盡頭傳來人聲。
是我做錯了什麼嗎?
滯留的空氣使人有些呼吸不順,應該是心理壓力造成的,害怕失去的孱弱想法逗留在腦海裡,激烈地渴望著不受拘束的愛。喔!更別提方才未經同意的親吻,尹元喜的嘴唇觸感仍令他印象深刻,心跳加遽。但是尹沒有被強吻後的激動反應,臉上那副表情沒有任何變化,說是假裝毫不在意,倒是有可能,可是身體至少本能的會產生抗拒動作,至少那是無法掩飾的,這樣的尹元喜,這樣的他,就好像……好像一尊雕工精細的人偶。
想到這裡,一陣詭異的感覺流過倪馨穗全身,他真的想挖掘原始真相,但是線索少得可憐,唯一確定的就是被自己深深依戀的「人」,極有可能「不是人」。倪面容並非恐懼或驚嚇,而是維持疑惑不解的神色,直到窗外蟬鳴聚集成惱人的噪音,他才稍稍回過神來,發現尹元喜正往樓梯方向走去,自己立刻跟了上去。
「元,我們去吃飯吧,順便吃霜淇淋吧?超商推出了新口味……」
對,沒事,本來就沒事,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倪暗自數落自己是個蠢貨。期望自己的甜點引誘策略能夠成功,將一切回歸原處。
「你餓啦?」
他偏過頭,對上倪馨穗的眼,就這樣四目相對。
尹元喜一頭黑髮,身高比自己略矮,參差不齊的斜瀏海顯出他隱藏的叛逆性格,彷彿修剪過的整齊眉毛,圓睜的綠色瞳孔,濃密纖長的睫毛,比八重櫻暗了一個色階的唇色,使他渾身散發莫名的魅力,加上尹喜歡笑,多餘的關心,這些都是一種優勢,啊,要是在穿著上多加用心,必可成為女大學生中炙手可熱的人物,在掌聲中被推選成為班代,沒多久就會遇到某個有著溫柔語調女孩的告白,扭捏撒嬌是必備武器,輕易攻佔大多男生比玻璃還要易碎的內心。
我絕對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絕對不會!
就算死也不會。
沿著側牆往前,來到一扇沉重的木門前,裡頭有細碎的交談聲。因為倪馨穗懇切的眼神,近乎絕望的語氣,讓尹元喜遲疑了。嘿,這是個好機會,倪翻找著腦中可以拉攏人的字彙,像打發蛋白霜似的,拌過一次又一次,在腦中統整,使顏色逐漸勻稱。
「他只是在耍你。」有個剃邊短髮的年輕小夥子走了過來,粉色模糊臉龐逐漸清晰起來,是色狼。是方德成。
倪馨穗吃了一驚,心想:哇操,事情已經夠複雜了,在這個非常時刻還給我冒出一枚人渣,莫非天要亡我?說時遲,那時快,倪馨穗隨即抓起尹的右手,一股腦兒地往樓梯加速前進。
「走吧!」
被他強拉著跑的尹元喜沒有厭惡的感覺,但是內心小惡魔作祟,在奔跑的同時,將手臂用力朝牆上突起的水泥塊邊緣擦去,血立刻冒出來。沒有痛的感覺,只有溫熱感和令人雀躍的紅色。倪跨著大步,只管向前,而尹元喜低著頭,露出輕蔑的笑,看著自己的血沿路滴在地上。
「好美。」
追在後頭的方德成目睹眼前這幕,嚇了一大跳,停在血跡前大喊:「不要跑了!他流血了!」
聽到關鍵字的倪馨穗立刻停下腳步,質疑自己被騙,回頭一看,看到尹元喜的右手都是血,更別說地上有血漬,牆邊有順向噴濺的血跡。
「……流了好多血。」倪馨穗突然想吐,呆愣在一旁。
「我看看。」
這傢伙不知從哪裡弄來宿舍急救箱,拎著快步走過來,手腳俐落的幫尹元喜消毒包紮。晾在一旁的倪馨穗想了好久,仍百思不得其解他手上的傷口究竟是怎麼弄的,只得把錯攬在自個兒身上,要是沒抓著他跑,也許他就不會受傷。
方德成回想剛才看到的一切,這時一股恐懼猛然竄入心頭。
──他盯著血在笑。
「很痛吧?」
方德成眼神流露著擔憂,但尹元喜依然笑著,他微笑並搖搖頭,說:「現在不痛了,謝謝。」聽到回答的同時,他伸出手摟住尹的肩。
「痛?根本不會痛吧?」
「別碰他,你滾吧。」倪馨穗走了過來。見狀,方德成伸出手,遮住尹的眼睛,手指覆上眼瞼,「別過來!再過來我就把他的眼睛挖出來!」
「你想幹嘛?」
「不曉得耶。」方一臉狡黠。
卡、卡、卡!
重來重來!
從剛才開始到底在幹嘛啊?只是想填飽肚子,解除友情危機,把那些疑惑逐出腦外,為什麼這麼難?還有,色狼才幫元包紮完,下一秒卻想挖他的眼睛?這裡被詛咒了嗎?
不能讓他住這裡。
「根本不會痛吧?反倒很暢快吧?還有,從以前我就發現……」方德成看著他,邊說邊笑,然後左手食指和拇指輕觸尹的右眼,奇怪的是,尹的眼瞼沒有閉上,任他輕輕擠壓鏡片,向下從眼睛拉開,那是一片雲灰色的隱形眼鏡,方德成悶哼一聲,抬頭凝視尹元喜,試著吞嚥卻辦不到。
「你有一雙迷人的綠眼珠,」說著說著,他緊握尹受傷的手,靠在臉頰上,「……真想占為己有。」
9
「說實話,你並不孤單。」
對上尹的右眼,晶透的綠瞳孔,方德成當下喉嚨感到有些灼熱,吞嚥困難。
差點以為自己會死掉。
「呼、呼──」他撇開頭,大口呼吸。
尹元喜稍微使力扭開方的手,手上傷口因剛剛的擠壓而裂開,雪白的紗布部分暈染成紅色,一片片堆疊起來像是朵花,血色的罌粟花。
「嘖。」
方德成內心抽動,想像著尹忍不住喊疼的模樣。這時,尹元喜做了一件很不尋常的事,他笑了。臉上掛著若無其事的笑容。
不行!我的渴望沒有解決,不能就這樣離開。
方德成深吸一口氣,準備放膽細瞧尹元喜之時,卻發現尹的手掌放在他的臉前,擋住自己狹小的視野,什麼也看不到,只聽到尹用嬉鬧的口氣說:「再看會死掉哦。」
「對,我會把你做了。」倪撂下狠話。
不就是狗掀簾子?
什麼玩意兒!膽敢在林北面前撒野?
方德成想反駁卻發不出聲音,就像有人輕掐他的喉頭,心臟狂跳,舌頭卻使不上半點力氣。說話啊,快點,說出來。然後他說了。
「……你喜歡驚喜對不對?」
方德成肩膀一縮,他真的嚇到了,因為那不是他的聲音。
我聽到了,不是那個孬種,是他的聲音。
那個擁有木犀草綠眼眸的法律系學生,尹元喜。
「哇……」
好酷!好帥!整個感覺棒透了!啊!這比國中時在廁所偷抽菸還要讓人興奮!
方德成自小熱衷於研究科學無法解釋的現象,只是埋怨自己八字太重,與靈異無緣。無論是魔術或是些唬人把戲,總之,尹元喜給了他希望。
他很奇怪,他不正常,他好詭異。
但是我喜歡。
◆
尹元喜腳步輕盈的走下樓,不管手臂在淌血,這可讓緊跟在後頭的倪馨穗急壞了,就像準備開飯,心花朵朵開的瞬間,不鏽鋼筷子就這樣一聲不響地掉到地上,噢,心情超差。
「等等!為什麼手還在流血?不是包紮了?」
真的是……技術有夠爛!要是傷口感染要怎麼辦?有了,隔壁棟圖書館一樓有健康中心,去那兒好了,這樣我也比較安心。
宿舍一樓的交誼廳,跟想像中差不多,只有小貓兩三隻,他們一邊吃著泡麵,一邊對著新聞內容幹譙。真不知道為啥男大生總是對阿X桶麵情有獨鍾,明明走沒幾步路就有餐廳,硬是要窩在這裡埋怨政治。
尹背對著他,說:「你要吃什麼?」
「喏,隨便買個三明治之類的,我去買就好,你在這裡等我。」
倪比出手勢,意味其重要性。
「別亂跑。」
「嗯。」
尹隨意找了空位坐著。閉上雙眼。倪離開沒多久,有個人悄悄走近他,不需要多想,就知道是方德成,這種緩慢的步調很適合他。
「怎麼了?」
對方沒回話,但是尹仍不打算睜開眼睛,繼續自言自語。
「沒什麼大不了的。」
遲了半晌,對方總算冒出一句話,聲音聽來浮誇而深情。
「……你喜歡驚喜對不對?」
「哈,怪胎,」尹元喜的臉變得比較柔和,笑了起來,「不怕死的人,真好玩。」
方德成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瞥見受傷手臂裹著的紗布上,血漬已乾涸,呈現栗色,不過罌粟花魅力不減,反倒增添幾分神秘色彩。
「那個……你很特別,你是人嗎?」
「或許不是。」
說完,尹將頭埋進雙手裡大笑。
啊呀,又一隻貓咪死了。
要待在這個人身邊才會出現事件,偏偏倪什麼的很會吃醋,要是他突然消失,那傢伙一定會把這所大學掀了。尹元喜苦澀又狡猾,短時間內也不可能立刻把他拐跑,該怎麼做才能兩全其美呢?
「唉。」
他一臉失望,看著尹元喜。
這才驚覺尹睜開雙眼,眼睛明亮有神,都是黑棕色。
「咦?你……」
「無聊、天真、不切實際。」尹瞪著他。
「……你到底是什麼?」
「真相未必美好,也未必需要被揭露。」
◆
「說得倒好聽,不過是玩具,硬是多了張墮落的嘴。」
聲音忽近忽遠,愛麗絲當初遇見白兔先生也是這樣的情形嗎?
戴面罩的男人從宿舍管理室走了出來,頸上繫著編織失敗的圍巾,毫無美感的縷空,一看就知道是釘板作品,讓方德成憶起國中生劣質的愛。
「怠忽職守呀,這樣好嗎?為了他?」
「我不需要向你解釋。」
男人的音色低沉,甚至到了粗啞的地步,在他身旁的一切,開始轉暗,門邊三盆馬拉巴栗的掌狀複葉逐漸泛黃,松葉景天的葉緣浮現燒焦痕跡。
他是誰?他們到底在說什麼?
方德成疑惑著。
「拖鞋」跑了,貪吃的流浪貓。
從大門吹拂進的風很帶勁,發出哀怨的哭號,儘管現在不是農曆七月,仍不免感到詭異,他瞥向尹元喜,尹微微一笑,笑容好淡好淡,看來他似乎很習慣這一切,包括有如驚悚片的特效。
「他從頭到尾都是你的。」尹元喜起身,朝著男人的方向走了過去,在相隔不到十個磁磚的距離處停下腳步,又說:「別擔心,逝去的記憶是不會恢復的。」
「哼。」
交誼廳的學生早已鳥獸散,應該是回房間用電腦看動漫了──從零開始的異世界生活。方德成隱約感到不安,血液嗶啵流動,脈搏嗒嗒跳動,不意外的生理刺激。確實,他興奮、迫不及待,猶如魔女寶鑑的劇情,在橘子剝開前,尚不知果肉是否早已乾涸。
如果說,未知使人恐懼,那麼就是好奇心驅使我繼續待在這兒,當然也可以解釋成雙腿發軟,動彈不得,隨便怎樣都好,快點發生些「什麼」吧!
「準備好說再見了嗎?」
◆
「買不到布丁口味,打什麼廣告啊……」
儘管人數不到十人,學長們有著各自的走路格調,有人像八家將,有人亦步亦趨,騎士拿著傳單詳加閱讀,步伐凌亂,有個腰間插著玩具寶劍的人,斜靠著門前的大榕樹,對著ZIPPO發脾氣,直覺是老天跟他作對,才會連最起碼的點菸都做不到。總之,一群人從外頭浩浩蕩蕩地回來,氣勢宛如戰勝的軍隊,只可惜少了歡欣鼓舞的群眾,那些精力十足的吆喝聲可以驅趕走意圖吞噬活人的孤寂。
不是要說男生的神經大條,不過倒是沒人注意到有如喪禮的現場,生命都枯萎了,方德成偷覷著那個怪男人,發現鴨舌帽男頓了一下,聲音顫慄:「Ga……加布里耶爾?為什麼?」
就說是瘋子啦,瘋子。方皺起眉頭。
學長們咕噥說個不停,感覺是在聊一些很瞎的事。
呵,你也知道,大學就是要好好放蕩一次,玩個天旋地轉,盡量避免作奸犯科,其他能力所及的事,何樂而不為?千萬別等到有了年紀,膽子縮了,到頭來才在那邊後悔當初為什麼不去玩六福村的大怒神。
「這個新傷口跟新的你很配。」
大概是上天的憐憫,榕樹下的那位仁兄總算吐出一口煙。混亂的薄荷味。哈菸這東西說來很是奇妙,吸菸總是會得到些什麼,想要的或是不想要的,所謂的帥氣,排遣寂寞,失戀時的沉默朋友,抑或是解癮,日漸華麗的包裝,掃興的勸導警語,氣管的不適感,咳不出的痰,籠罩全身的刺鼻香菸臭味,無腦的癮君子滿足自己慾望的同時,散發出惡意的二手菸,所以說人是自私的,始終保持低調的肺臟,總有一天會無精打采的。
誠心希望那天快點到來。
◆
三三兩兩上樓,只有騎士停下腳步,看著大廳中央的鴨舌帽男,說:「牡蠣殼終究碎了,香檳色的珍珠滾了出來,渾然天成的無核珍珠吶。」
一陣強烈睡意席捲方德成,眼皮變重,沒多久便進入夢鄉。他慢慢走向前,從右側口袋拿出一枚戒指戴上,迎光舉起,咧嘴笑著說:「這樣也好,至少有個什麼可以埋葬了。」
10
「熾,真的是你。」
尹元喜倒抽了一口氣。
「乖,還是璽最有禮貌了,」騎士輕撥尹的瀏海,笑了笑,又說:「別擔心,我不會傷害你,免得總爺不爽,把天界弄得天翻地覆。」
交誼廳地板浮現墨綠色的菱形花紋,是結界陣法,阻絕礙事的人類來搗亂。但同時也讓他們兩個動彈不得,畢竟尹元喜是地獄出身,另一位鴨舌帽男的真正身分是……
「加布里耶爾,你不該出現。」
他露出凶惡的眼神。
糟了,買不到布丁霜淇淋,比起酷繽沙他更愛冰淇淋,唔……蜂蜜檸檬不知道他喜不喜歡?算了算了,總比空手而回好吧?
倪馨穗一手提著塑膠袋,一邊煩惱著。
等等回去該怎麼說呢?就說尊重元,想住那兒就住吧,對,凡是先讓著他,之後再說服他來跟我一起住,只希望這樣的條件他能接受,我是真的很……
◆
「那你呢?」
熾輕托鴨舌帽男的下巴,輕吹口氣,黑色帽子立刻飛得老遠,棗色長髮,有張狂野的臉。
「薨,曠職不太好吧?」
「……你。」
薨感覺到威脅。
糟了,在這裡遇到絕不是偶然,是預知針當初告誡「不宜外出」的日子嗎?
這裡是「人間」,不是天界的地盤,自然也不是我們的領地,是擁有共同約定的灰色地帶。勾魂使者有要務在身,來找總爺的印章,請他核可相關事宜,這是理所當然,但是,可以在這裡遇到「上帝的左手」(註:加布里耶爾,又稱作「熾天使」,是在《舊約聖經》中提到的六翼天使;亦出現於不同的中東作品,被視為「神聖的階級」的最高等級。)
實在也太巧了,太詭異了,是被守護者在這裡嗎?還是……
需要剷除的人?
尹和薨兩人雙腳動彈不得,身下不斷傳來痛楚,像是鐵釘被敲進骨頭,不時聽到腦中的尖叫,若在此時不慎發出聲響,即便是呻吟,反而會引來「熾」的興奮和優越感,天使就是變態。
兩人內心清楚得很,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只得看著他,看著這個名叫「熾」的男人,穿著普通T恤,坐在廳內一張沙發椅上,滿臉笑意地說:「兩個都是帥哥,不同類型的帥哥,果然地獄出品的就是不一樣,真想要啊!想要璽的眼睛,薨的右手臂。」
「變態。」兩人異口同聲的說。
「哈,玩也玩夠了,」
熾瞬間出現在尹元喜面前,噘起嘴,一副要親人的樣子,「我拿個東西就走。」
是靈魂。
他要搶地獄的靈魂。
明明約定好的,怎麼可以……?
薨嘆了一口氣,如喪屍般的眼神看著熾,然後說:「加布里耶爾,你會下地獄。」
「我討厭你這樣講。」
熾雙手環著尹元喜,胸腔貼近,感受得到包覆在肋骨裡的心跳聲。
「總爺你惹不起。」尹冷冷地說。
榕樹下的那個寶劍持有者看到這一幕,眼睛都快掉出來了,搞屁呀?我親他被罵三字經,現在他居然在我面前跟個年輕小子,嗯,應該是新生,跟個新生公然放閃,而且還是他主動?要接吻嗎?敢在我面前親密無間?一定要教訓才行!
就在他準備衝進去的同時,一記悶雷正中囟門,沒有一絲痛苦。
就這麼死了。
「真煩。」
熾瞥了一眼,手指輕輕捏著尹頸後柔軟的頭髮,在他耳邊溫柔地說:「璽也遇過瘋子吧?看,這樣就一勞永逸了。」
「你才是瘋子。」
◆
薨看著門外那具屍體,想必還是溫熱的。
沒有什麼人生跑馬燈、往事歷歷在目的假象啦,小說還是電影看太多了是不是?
嗨,人生在世不過數十載,花多少、活多久沒有命中注定,我說真的,一切只因為天使不爽,就可以隨意取人性命,表面上說得好聽是為了完成上帝交付的任務,不得已殺人,但死的往往都是好人居多,惡人自古總是命不該絕。
說啥反省,該死的混帳就給他去了吧。
幹。
「加布里耶爾,你是個墮落天使。」
「嘿。」他朝薨微微一笑。
如果這個世界真的有神的存在,那我只相信死神。至少祂不會在背後捅你一刀,假裝對你好,背地裡又使壞,這樣做很不道德。
呸,真是噁心。天界太假,叫凡人信上帝,屬下又任意殺人,而地獄出來勾魂,默默承受人們的憎惡與唾棄。我恨自己的無能為力。
「你要拿靈魂。」
尹表情充滿怨懟。
熾什麼也沒說,身體卻更加靠近,他的呼吸很輕很暖。果不其然,熾在尹元喜額頭上輕輕一吻,眼神是那樣地溫柔,與其說是例行禮貌,其中包含更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
「現在是什麼情況?」
薨一頭霧水,還來不及搞清楚狀況。
目前只能辨別這個吻當中沒有脅迫、沒有咒怨、沒有罪惡。
──為什麼要親他?
「璽擁有王者的能力呢,只是心腸太好了,幹嘛戴著隱形眼鏡?怕傷到人嗎?璽是『王者』,也是『亡者』呢。」熾舔舔嘴唇,樣子看來很滿足,「聽說總爺很珍惜你呢,可是請不要忘記,我們都不是人,別想些不可能的事,而且你永遠都是總爺的……不,只到今天,就只到到今天而已,嘻。」
「你這放肆的傢伙!」薨緊張地大吼。
加布里耶爾想幹嘛?他想要璽的能力和他身上靈魂殘留的怨念?那對他有什麼好處?是上帝的指示?不,不可能,幾千年的約定,啊──六翼天使終究墮落了,一切是路西法的主意嗎?
「你身上有『朗基勞斯之槍』吧。 」
尹喃喃說著,並試圖努力扭開熾的環抱,這個時候他笑了出來,熾摟住他的腰,「好吧,我承認我有點沒禮貌,璽,請問我可以抱抱你嗎?」
「操他媽白癡。」
簡潔有力的髒話,一語中的,表明尹元喜的立場。
薨只能站在一旁看著。結界威力太強大,無法突破,只能等待。
該是爭執與衝突的時刻,但不知怎麼地空氣中帶有浪漫的氣味,熾利用移動的能力把尹元喜推到油漆斑駁的牆面,湊近尹的嘴唇並吻了他。
「我有點喜歡你。」熾輕佻的說。
薨看在眼裡,開始思考。
雖說非關愛情的親吻是靈魂的取得方式之一,但是效率不高,加布里耶爾是個聰明人,除非別有用心,不然大可一刀殺了璽,怎麼說呢?怨恨泰半在過世前一刻才忍不住吐露出來,或是來不及訴說的憎惡。畢竟「禍從口出」這句話不是沒有道理,若是把這些殘存的恨意,聚集起來,黏貼在混沌世界的寄宿者,又會發生什麼事呢?
無論如何,天界最高等級的天使,不該冒犯地獄的印鑑,這是嚴重違反紀律的事件,而且會讓天地之間產生無法彌補的裂痕。
這樣也沒有關係嗎?
「墮落,開心嗎?」
11
「你知道的太多了。」
雖然尹元喜是擁有最多大腦皮質層的生物,亦即人類的身軀,但是他沒有情感突觸,身體自然也不會有任何反應。
熾深情款款地看著他,柔和地說:「你有什麼感覺?」
「像在親冰箱。」
尹扳開他的手,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你已經著魔了,滾吧。」
在興頭上的熾哪有這麼容易退讓?他雙手抱住尹元喜,不放棄的又親了頸子幾下,只可惜尹元喜似乎是膩了,竟然打起哈欠。
「你真的很變態。」尹睡眼惺忪地說。
「哼。」
加布里耶爾順勢將他壓倒在地上,自上衣口袋拿出「命運之矛」,眼中沒有憐愛,只有冷酷和毫不留情,矛頭瞄準尹元喜的側腹位置,隨時準備戳刺。
哎呀,眼看就要死了。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尹元喜沒有搖尾乞憐,沒有虛假偽善,更沒有使勁抗拒,坦然接受這風華絕代的暴力。
熾露出詭異的笑容,試探性地說:「要不要殺了你呢?」
「隨你,我不曾活過。」
薨掙扎著,寂寥地在心中默念,希望有個人能來救贖這一切,不然即將展開一場毀天滅地的世紀之戰,難不成又要再一次面對人世間頹廢、佈滿死亡的灰階煉獄。相較於他的驚愕,面對這令人不知所謂的情況,行動受制於結界的尹元喜懶得管了,輕輕閉上眼,感覺大理石混著花崗岩製成的地板冰冰涼涼的很舒服。
他還沒決定動手。
「元,我跟你說……」
倪馨穗匆忙走了進來,手上那杯霜淇淋一半融化成了奶昔。映入眼簾的畫面,一個男人站著,元躺在地上,而那個男人正在……?
他在幹嘛?手上拿的是刀子嗎?
殺人?他想殺了元?
「穗?」
尹元喜聽到聲音立刻張開眼睛,眼神惶然。
「你是誰?不准動!」倪摸索著口袋,嚴聲喝令,「我報警!你敢動試試看!」
「嗨,米歇爾,我就知道是你。」
原本跨坐在尹元喜身上的加布里耶爾忽然展開笑容,發狂似的笑,自嘲似的笑。看到熾歇斯底里地大笑,無論是誰,見到這一幕的任何人,當下一定會認為這個人是神經病,不然就是中邪,吃壞東西還不至於會這樣。
那,到底是怎樣?
「啊……今天的時間差不多了,沒時間跟你好好聊聊,抱歉,」他站了起來,意猶未盡的表情看著尹,說:「只好等下次囉。」
倪蹙眉,有點像是第一次看到16進位的人。
結界束縛力正在一點一滴地減弱,尹元喜吃力地起身,嘴很不乾淨,想必是口齒含糊罵著幾句渾話。見狀,倪馨穗才正想過去扶他,未料加布里耶爾快他一步,左手在他的肩胛骨下,手指約在腋下附近,右手則是放在膝關節處,一手把尹給抱了起來。
唉呦,是「公主抱」。
「別碰他!」
倪馨穗發狂似的嘶吼著,頸上青筋浮現,連帶地,手上霜淇淋的生命還是走到了盡頭,還沒清楚認識這個世界,就這樣死了。真可悲。
「怎麼?吃醋啦?」
熾神色愉悅,看來尹元喜並不重啊。
「米歇爾,你這點還是沒變。」
◆
沒人經過這兒,而榕樹下的那具屍體依舊深深依戀著熾的人類化身。
他是米歇爾?
薨看著倪馨穗。
也對,明明是普通人類,卻可以進到這個大廳?如果他真的是受嚴懲而被降格到人間的米歇爾,那麼加布里耶爾手上戴著的那枚鈦扉頁戒指就是境界口耳相傳的「願望戒」?
「……怎麼可能?」薨掙脫結界咒縛,癱坐在地上。
「怎麼不可能?薨死板又頑固,」
熾笑了,情緒興奮,又說:「要是我沒出現,你會把『璽』活活弄死。」
尹揉揉額頭,眼簾子半張。聲音有氣無力。
「……放手。」
「不要。」
熾扮起鬼臉。親密無間的擁抱,其實這不叫「公主抱」,正確的稱呼是「橫抱」,在醫護人員抬傷者時到病床和輪椅時就會出現這個動作。而尹確實是個傷者。
「別碰他!」
倪馨穗沒心思注意別的地方,他眼睜睜看著尹元喜在這個男人懷裡,面容看來虛弱無力。
元是我的。
也只能是我的。
「米歇爾,我在幫你,這個人會毀了你,跟以前一樣。」
「我說『別碰他』!」
「好吧。」
加布里耶爾彎著腰,輕輕放下尹的雙腿,接觸地面的那刻,他先給倪馨穗一個陰沉笑臉,充滿挑釁意味的摟住尹元喜,撂下蠻橫又放肆的吻,沒意外,花舌跟著興風作浪,兩個男人在接吻,在薨和倪馨穗的見證下。
不,是一個精壯的男人強吻一個興趣缺缺的男人。
儘管尹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仍然盡最大力道推開熾,卻完全動不了。
緊得就像護膝套。
他沒有情欲高漲的生理反應,只是陌生舌頭入侵口腔,身體本能出現排斥,將他趕出去就對了。尹元喜推不開加布里耶爾,靈魂被吞噬著,精神體逐漸耗弱。
大概再三百九十秒就要死掉了。
12
艷麗的玫瑰終究有枯萎的一天,只是我不喜歡摘掉枯萎的花,太麻煩了。
根本不需要摘掉。
眼看著一枝生氣蓬勃的花兒一天天沒了生息,花蕾和葉片由翠綠轉為褐色,象徵生命的枯竭,也挺有意思的,無需垂憐,沒什麼好哭的,回歸大地不失為一樁喜事。試圖親吻逝去生命的花瓣,它默默接受我的情意,無厭的魅惑,這世界太擁擠,經過長時間的醞釀,必須有人背上屠殺者的罪名,在輕盈跟強烈之間找尋細膩的平衡。
十九年了。
到現在為止,六十二個犧牲者,這個代價對人類整體而言很微薄。
加布里耶爾索求無度的噬魂,照這樣看來,尹元喜早晚都會死,薨並不打算救他。因為璽是玩物,對他而言。總爺讓他活到22歲,已經是最大的憐憫了。至於天界的為所欲為,遲早會有高層出面解決,雖然有舉白旗投降的意味,但能夠親眼看著情敵逼向死亡,真的覺得很幸福。
幸福?
這個形容詞好詭異。
薨捫心自問。
之所以希望地獄最重要的印鑑提前消失在世上的原因,只因為自己娘兒們般的嫉妒心作祟。四百多年前,龖的前世──剎羅喜歡當時沒有心跳的劫羅,也就是璽,要是沒有發生那件事,就不會有印鑑這個制度。
三羅死神之間的斡旋,過程痛苦又美好。
為什麼我還記得他們的過往?
也許是因為每天反覆回想這段記憶,才會讓它從工作記憶轉為長期記憶。
善於挑撥離間的邪羅,空洞沒有靈魂的劫羅,帶點黑暗個性的剎羅,他們有著獨特又直接的個性,是當時地獄裡的紅人。勾魂使者崇敬的對象。
我不想遺忘他們。
◆
誠心接受死亡的尹元喜腦中逐漸浮現前世記憶。
如同收訊不良的液晶顯示器,斷斷續續撥放僵硬的動作片,泥人偶般緩行移動,他看到一棟舊式古宅,前院有座石砌的池子,木製門牌有著「櫻井」二字。年輕氣盛的總爺,拿著湯匙餵著有著美麗輪廓的男子吃粥,男子虛弱的微笑,總爺蜜桃色的臉頰,說明兩人交情匪淺。
換了個場景,自己撲向總爺撒嬌,他一貫敷衍地笑著,只管尹元喜是個鬧脾氣的孩子。直到那一天,慌亂的陣雨,眼淚般大小,在池子起了陣陣漣漪。男子仰望天空,露出輕淡微笑。靠在椅墊上的總爺盯了好久好久,充滿情慾的眼神,好奢侈又好貪婪,沒多久,那張情感匱乏的嘴,終於說出亙古的心願。
「櫻井,我喜歡你。」
◆
閻王,我更愛你。
你聽到了嗎?
「哈哈,人類究竟能愚蠢到何種地步呢?」
尹忍不住笑出聲,眼淚滑到加布里耶爾的嘴邊,微不足道的鹹味,其中卻蘊含數百年的遺憾,即使愛情早已腐壞。
「壞了。」
璽的眼睛,善意和懦弱同時消失了。
熾停止動作,抬頭望著天花板的吸頂燈,亮度漸強,霎時,浮動的空中垂下阿芙蘿黛蒂的紅色流蘇帶,前端綁著尖銳的銀針,目標是加布里耶爾,在毫無防備的情形下,一百多隻銀針同時刺穿熾的皮膚,沒有嗎啡的危險舉動。
「沾滿鮮血的雙手,果然跟祂們說的一樣……」
垂吊在半空中的熾斜眼看他,痛苦的掙扎著。血從孔洞不斷冒出。
「你誰呀?」
眼前的男人個子高了些,五官沒甚麼大致變化,有著一頭金檳色的長髮,瞳孔如紡錘,膚色明亮,穿著黑色麂皮外套,拉鍊纏繞的黑色拼接皮褲。面無表情的眼神,手上拽了顆人頭,貌似女人,降紫色唇邊有著黑色血痕,頸部有刀具殘留的痕跡。
「……美麗又絕望,掌管死亡的魔鬼。」
13
米歇爾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床單泛黃的雙人床上,或許是天使的預感,告訴他不久的將來會有場紛亂戰爭。古茶色的微捲,深陷的雙眼,尖挺的鼻子,血液似乎忘了經過唇邊,黯然失色的嘴唇,毫無性感可言。他站起來照鏡子,那是面鑲滿古銅色花邊的橢圓鏡。
鏡中的自己,兩眼有些浮腫。話說回來,現在才兩點,午夜剛過不久,想必僅僅睡了幾個小時。
「艾兒?」
米歇爾喊了一聲。
她本來應該睡在他身邊的。
艾兒‧道爾頓,米歇爾註定相守一生的女子,她溫柔的聲音,甜美的關懷,補足童年的親情。米歇爾獨自一人默默籌備婚禮,等到時候再向她求婚,來個措手不及的絕招,編排的戰略,武器是無腦的愛。廚房、客廳、雙人床和個人衛浴……甚至是衣櫃都沒有。
難不成她出門了?
「唰──」的一聲打開抽屜,發現鑰匙不見了。
看來出去了。
他彎去廚房,拿了玻璃杯倒滿水一口飲盡,很遺憾的,沒有解渴,反倒加深疑惑,希望一切都是庸人自擾,但命運往往給她相反的答案,米歇爾厭惡自己什麼事都先往壞的方向想,印象中艾兒指責過不只一次,他想改。腦袋像十二吋氣流扇,晃個不停,逃不出的無限輪迴,痛苦難耐,沒有人耍心機,算計者是自己,謎底揭曉時的尷尬。
可是,為什麼會這樣?
平凡的男人,保家衛國的男人,家庭支柱的男人,兒女眼中的握有絕對尊嚴的父親,然而靈魂深處的乾渴,使得他無法對雇主盡心盡力。聖經是他每天必讀的書,從有記憶以來,內容每每讀來都有新鮮感,自己清楚知曉上帝是自己此生要追隨的神。
主呀!
必要時請您召喚我!我是米歇爾‧布加!
在旁人看來他是如此可笑,這個國家並非無神論。只是不會注意獵奇的事,或許米歇爾在親戚眼中是個怪胎。曾經這些異樣眼光讓他喘不過氣。
該清理古鐘了。
他戴著洗菜用的薄手套,雙手幾乎沒了感覺,從窗縫鑽進來的冷風吹得脖頸僵硬。啊呀,手差不多麻了。銅飾鋼鐘是一部老古董,基本設計從二十五年前就沒有變過,只靠一個活塞上下運轉,這股震盪害得米歇爾好一陣子沒察覺手機響了。
◆
「……礙事的女人。」
湛藍髮色的男人瞪視地上一臉安詳的女子。
蒼白的皮膚上冒出有格調的屍斑,從手臂漫延到下半身,有設計師的潛力,混濁的眼球好似要從漆黑的眼窩滾出來。他將生鏽的鐵鉤貫穿上顎,尖端從鼻子旁邊突出,除此之外,再也沒有明顯的外傷和出血,樣子還算過得去,死狀並不淒慘。
真幸福。
即使死了,倒也還是個美人胚子,讓人想多看幾眼,是呀!沒什麼好怕的,是她自己決定拋棄這個世界,這個世界無力挽留,就像低階戶語音剪卡一般,客服人員制式化的語氣,音調中沒有一絲慰留語氣。
「好!今天工作量足了,拿頭就可以了!」
「你是指……?」站在一旁的男人挑起左眉。
「想辦法把手和身體分家。」
「用鋼絲很難,剪刀會好一點嗎?」長髮狐媚男子露出不耐表情,說:「這種下等事情叫邪羅處理不就得了?他的技術地獄之最,我只會用符血之刃。」
「劫羅你說什麼?什麼叫『下等事情』我很拿手啊?明擺著瞧不起人!」
「等等,剛剛斬首的女人是誰?」
邪羅雙手勒住女人的脖子,回過頭答道:「不知道,沒問。」
「欸,那登記本要寫什麼?」
「直接問她不就好了?」
劫羅輕撥瀏海,碧綠眼眸清楚說明他不是人間界的產物,金色髮梢隨風揚起,頓時給人虛幻又嫵媚的印子。他喃喃自語,身邊兩個男人盯著空地瞧,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這……說也奇怪,附近有盪鞦韆、翹翹板,看樣子是個公園。沙坑久置,混著雨水多半都硬質化了,很難遊戲,加上相思果掉滿地,沒人兒清理,更遑論斑駁的欄杆,呿!看來這座公園也被遺棄了啊……
我在想什麼?
天空灰得像煙,一點也不意外,過去的記憶試圖絆倒我,我的名字就出現在墓碑上。經過短暫的慌亂後,試圖沉靜的心,專心念著咒術。沒多久,只見幾片枯黃落葉原地打轉,女人的臉浮現在半空中,悲傷但漂亮,頓頓地出了聲:「……我是艾兒‧道爾頓。」
「欸,趕緊填上。」劫羅擺擺手,身旁伊人立即動筆。
看眼前女人一臉落寞,想必腦子堆滿哀傷,儘管這一切都是自找的。人類真的很好笑,總是要經歷過才會後悔,失去才會珍惜。
超無聊的。
他實在忍不住嘲諷的心,嘴角不由得露出一抹弧線,劫羅還是出了聲:「怎麼?又想起不愉快的過去?那是妳決定死亡的原因吧?……妳後悔了?」
女人點頭,沒有任何言語,他也沒有任何言語。
言語有何意義?
「呵,我想我們都知道自己的歸屬,不是嗎?」
事情完成後,大夥各自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待命。
劫羅若有所思地看著遠方。
14
我擁有全然的孤單,彷若鳥兒吟唱迴盪在空中,卻不見蹤影。
牠飛得太高了。
「那個叫櫻井的男人把總爺從我身邊偷走。」
劫羅沒來由地冒出這樣一句話。
不遠處,一雙駭人的紅褐眼眸正緊盯著這有著輝煌髮色的男人輕聲嘆息著。我無法理解,好幾年都想不通。剎羅只能在一旁看著,無能為力。我以為沒有什麼傷害得了我,沒有什麼能把我奪走。只能看著自己心愛的人為情所困,沒有最初的美好。這實在令人傷透腦筋。
劫羅喜歡總爺,喜歡這個掌管地獄的男人。
為什麼不是我?我就不行嗎?
撇開劫羅的低喃,纏繞憂鬱的他今天依然閃亮動人,依舊對我的懇求充耳不聞。忘了確切的時間點,是呀,那傢伙望向總爺那充滿追星族的眼神,我早該料到。
也許是因為他的世界很安靜。
誰曉得呢?這次或許會走運,甚至成為贏家。
「你在那裡多久了?」劫羅回過頭。
他站在那兒,雙手扶著臀部說:「你好我叫剎羅,最近過得怎麼樣啊?」
「不算太差。」聲音裡毫無熱情。
兩人的互動舉止,沒人會聯想到愛情,而剎羅確實在心中留個位子給眼前這個冷艷男人,只是他不曾注意到我身上被奪走了某些東西。我記得的就是如此。即使他要拋開這一切,只為了跟一個來自遙遠過去的人相守。一切凍結在時光中。凍結在時光中。
如果硬要把地獄比喻作時尚圈,那麼嚴格說來,這裡的確有些看頭。無論是各有特色的王子、奇葩帥哥,其中最出名的當屬三羅死神,他們是玩弄靈魂的大戶。
人死不能復生這句話是錯的。在地獄沒人管你一個月薪水幾萬,或是定存多少,要不你可以再去那令人厭惡的世界,前提是沒有心臟。你可以活著,用你喜愛的方式,或是倒吊在大樓,因為他們的工作就是找死與嚙食靈魂。
◆
門口有腳步聲,米歇爾直覺有異,立刻衝了過去。
「誰?」
向下一看,原來艾兒在這兒。她的頭在這兒。
一般來說,死狀淒慘的屍體可以看出凶手陰暗但沸騰似的激情。
她是被謀殺的!
米歇爾不驚暗喊一聲,緊接著全身僵住。如果他的心會說話,那麼樹幹折斷的聲響,就是他心碎的聲音。
報警。
他腳步踉蹌一下,接著深深嘆息,蹲下身握住艾兒的手,不想讓她走。他們什麼都還沒來得及分享,家庭、夢想、床──全都沒有。米歇爾的雙眼變得沉重而黯淡,眼淚滾落下來,沒時間嚎啕大哭,令人驚訝的理智。猶如檸檬夾心咀嚼久了令人乏味,他對艾兒並非如此,是誰殺的?
……自殺?
◆
很多時候伴隨而來的感覺是征服、主宰、壓制、掌握,畢竟沒人會為撒旦說話。
「沉重,無法挽回,最終仍是傷痛。」那個聲音說。
「我不覺得難過,而是沒感覺,純粹就是沒感覺,只是他留下的空間攫住我……」
酒吧裡瀰漫著柑橘、黑胡椒、銀劍花混荳蔻的香味。裝飾在強化玻璃門上的銀鈴被瘋狂的大自然鞭打的叮噹作響,那種鈴聲在微亮的黎明中格外刺耳。
「據說男人的嘴唇也可以讓人興奮起來。」
他指指旁邊的醉鬼,長相翩翩的米歇爾。
「突然提這個做什麼?」劫羅擺出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除了總爺我誰都不要。」
「總爺?咳咳,抱歉,打個比方,你們家老闆就像『無限卡』,」
男人調整一下領帶,塞了片口香糖說:「存款不多的你還是先從普卡慢慢爬上來,讓老闆注意到你的存在比較好吧?之後再請人調額度就好啦!」
「啊跟這個傢伙有什麼關係?」他說。模樣像個生氣的小孩。
「誰叫你沒兩天就來這兒抱怨,明明知道沒人會安慰你,卻還是天天跑來,你的樣子就跟我的感覺一樣,其實就是寂寞吧?」
啊……原來這樣的感覺,就叫做寂寞呀。
在這個破碎的世界中,編了一堆藉口,不是第一次了。不過,原先眼睛周圍緊繃的疲倦,現在不見了。快樂又酒醉又不敢置信。十幾年的時光,塞在接下來幾小時內交代。
「沒有過去的世界,只有現在,」他舔舔手指,「嘿,這傢伙身上有聖物,是高階天使。」
「你是哪裡來的間諜?」
「別誤會,我根本不知道地獄不能跟天界來往,我發誓!」
說完他毫不在乎地大笑,臉轉向窗外,「反正他有天會酒精中毒而死,總爺不喜歡聖手救人不是嗎?該死就應該死,何必給他們機會?」
沒有平靜的感覺,沒有歸屬的感覺,只是活在無知裡。
「人生就只剩下麻煩而已。」
「沒錯!」他轉身露出微笑,表情如昔,「看來不會有客人上門了,我們來整整他吧?」
「好啊,不過……」劫羅伸出手,指著他背後說:「鴃,你是路西法的部屬吧?……搞天使?不太好吧?」
「你怕了?」同時,鴃湊向他的臉奪了個淺吻。
「呸!」
「好傷心,人家感興趣的是你呢。」
「信不信我殺了你。」劫羅從衣領拿出花紋短刃。
「可以嗎?請你殺了我。」
米歇爾眼眶微熱地說。
儘管天使是不死之身,米歇爾為了艾兒,生命已了然無趣,發自內心的話語,最真實的體悟,上帝知道,希望他自行體悟真理,無論最終決定為何。然而一心求死的米歇爾三天兩頭往這裡跑。總算讓他遇到三羅死神。我所剩的時日不多,但是,我會在忘了她之前死去。
「好呀,準備好說再見了嗎?」
15
草兒高壯,正值青春年華的三色堇。
雖然是常見的花種,但我卻認為那相當於整個人生了。
米歇爾、穗,我們之間的關係,就好比沾上智慧型手機螢幕的指紋,沒有共通點,沒有完全一致的指紋,而你也不曾看過我手上的痕跡,即使觸摸著你的背脊,油墨深陷其中,沒有忘不了的事,只是一時想不起來,要是這樣使你感到痛苦,請你抽張面紙,摩擦,直至消失。
只是,我捨不得你的微笑。
記憶失去了謹慎。
剎那,倪馨穗睜開眼睛,驚醒發現不過是催眠幻境罷了。轉過頭,發現方德成靠在床邊看電視,嘴裡嗑著可樂果,這零食很受歡迎啊,有著豌豆、棕櫚油、玉米澱粉、碳酸氫鈉和碳酸氫銨,當然少不了鹽以及蒜粉、葡萄糖、調味劑等致人於病痛深淵的不天然物質。
「你終於醒了,要吃泡麵嗎?」
「不用,那個方德成……不,邪羅,元在哪兒?」
「終其一生都待在地獄,」方指著地板,「活著是不可能見到的,忘了吧!別擾亂社會,放下過去對你和他來說都是好的,沒有任何枷鎖和包袱,泰然自若豈不是很好?」
「我想知道過去到底發生什麼事!」
「米歇爾,你這混帳,」邪羅倚著牆,嘴裡咀嚼著,「都過去了,好的或不好的,相信你也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以後就不要有所往來了。」
「元!尹元喜!你聽得到吧?」
他發狂怒吼著。
「看吶,天使的嘴臉還真是難堪啊,你現在是人類,當初會遇見劫羅,不過是總爺的指示安排罷了,我們都是地獄之怪,是異物,是人類眼中的妖魔鬼怪,」邪羅咻咻說個沒完,「聖經故事內容情節的魔鬼,回歸正常的生活吧,雖然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意思,總之,世界上再也沒有尹元喜這個人……」
「滾!」
倪馨穗將臉埋入手中,崩潰大哭。
「當然瞬間遺忘不太可能,有很多方法,找點事來做,不如殺人怎麼樣?」方德成說著說著咯咯笑了起來,「只有死了才能見到他啦!」
倪走去廚房,拿出陶瓷水果刀,表情平靜。
我很奸詐,因為我站在惡魔的那一邊,卻不忘記神;在神的後面,又與惡魔同住。我相信很快我就會遭到惡魔與神的報復。呵,只是我已經不再恐懼,也不再有生存的慾望,我現在好疲倦。
邪羅的雙眼始終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沒有多大驚嚇。
準備好說再見了嗎?
《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