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
那封信從老家轉寄到我暫居的公寓時，我失業中。
實習結束之後，我考了三十幾間學校的應徵考試，從筆試到口試、試教
，無不竭盡全力，然而最後的結果，也都是沒有結果。
我想我在作夢，一個三流私立大學中文系畢業的女孩子，想在人才濟濟
的台北，找到一份公立學校、月入四萬多的教職缺，簡直就是笑話；每次不
了了之的考完試，我總會想起那當年大學裡長我幾屆的學姊，她畢業後也是
一直想留在台北，然而形勢比人強，最後她回到南部老家，當起一間小書店
的老闆娘。
學姊每次寫信來總跟我說起當年的辛酸，她說她多麼希望能擺脫家裡的
牽絆、多麼希望能在這個城市裡闖蕩出屬於自己的天空，然而結果總是傷心
的，人似乎應該認命。
可我不想和她一樣。
人家說台北是個創造夢想的城市，為此，雖然我的經濟情況已經亮起閃
耀的紅燈，卻從沒想離開過這個地方；我想要在這個城市裡找到自己的位置
，我不想要回去南部的老家。
我喜歡這個都市，非常的正經八百、非常的狂野，這裡有太多的人，把
青春塗抹在水泥高牆上，渴望換取一些什麼代價；隨時都有希望，隨時也都
可能失望，生活就像是冒險，今天遇著挫敗也許明日就會成功。
和每個相同處境的人一樣，我在等待奇蹟。
然而為什麼要當老師呢？
那必然是我對這個世界還有夢想，就如同我喜愛這個城市一樣，總覺得
自己能為這個世界做些什麼、為身邊的人付出些什麼…，而教師是我所知道
，最能幫助別人的工作。
大學的時候，大家一窩蜂的搶著去考教師的課程，而我也掛車尾的上了
榜，多付了兩、三萬的學分費，取得了合格的教師證書。
然而慢慢的我發現，一紙證書，並不能幫助別人什麼。
事實上，它也不能幫助我什麼。我考不上正式的職缺，就算擁有十萬張證書，也只是廢紙而已。
考試是一件磨人耐性的苦差事，每次去考試，我都覺得自己活像是被掛
在菜市場肉攤前的那塊肥豬肉，每個人經過的時候都有權力去捏捏、檢視顏
色、稱吊斤兩、品頭論足挑三撿四一番…，最後他們都選擇了其他的肉，只
留下我掛在鐵勾上晃啊晃的，等待下一個顧客的來臨。
有時候我會覺得，這樣的過程，比妓女接客還要糟糕。
可是我無從選擇。
我不是那種從小到大都傑出優良的學生，事實上，在許多評審的眼裡，
我也許根本就不適合當老師吧？我不是品學兼優的學生、成績太差、表現太
爛，麻煩倒是製造了不少，但從沒得過任何獎項，也沒什麼叫做「特長」的
東西。
私立大學畢業，成績勉勉強強，教學經驗微薄到會讓其他老師們笑出來
的程度。
弱勢底下的我唯一能做的，似乎就是不斷製造出自己的書面履歷，把曾
經發生過的一切，不管多麼微不足道，通通濃縮在那Ａ4 大小的紙面上，這
疊輕薄的紙片，承載了我太多太多對未來的盼望；我總希望那些審議的老師
有時候我會覺得，這樣的過程，比妓女接客還要糟糕。
可是我無從選擇。
我不是那種從小到大都傑出優良的學生，事實上，在許多評審的眼裡，
我也許根本就不適合當老師吧？我不是品學兼優的學生、成績太差、表現太
爛，麻煩倒是製造了不少，但從沒得過任何獎項，也沒什麼叫做「特長」的
東西。
私立大學畢業，成績勉勉強強，教學經驗微薄到會讓其他老師們笑出來
的程度。
弱勢底下的我唯一能做的，似乎就是不斷製造出自己的書面履歷，把曾
經發生過的一切，不管多麼微不足道，通通濃縮在那Ａ4 大小的紙面上，這
疊輕薄的紙片，承載了我太多太多對未來的盼望；我總希望那些審議的老師
們，能夠從我簡單的履歷中，看出我對教育的期待、看出我埋藏在心底最深
處，天真可笑的想法中，尚存的一縷赤誠。
剛開始，我對每件事都抱著樂觀的看法，等待著通知、等待著電話；每
天早上的第一件事，就是跑下樓去開信箱，而晚上的最後一件事情，還是跑
下樓去開信箱。
信箱總是空空蕩蕩，幾張廣告，房子、汽車、通水管搬家、超市的大減
價宣傳，零零落落的散在底部，我把它們一張一張看過，丟進垃圾桶；偶爾
來臨的回音也總是令人失望，空白的紙片上，簡單的寫著「未達標準，不予
錄取」。
這似乎就是全部了。
嗐，我連面試的資格都沒有。
第一次接到未錄取通知單時，擁著棉被我狠狠的大哭了一場；然而重複
接過相同的通知，人已經沒什麼太深刻的感覺了。
一再的習慣，就是麻木的開始。
有時候我會覺得難過，對於台北的期待和希望，在這樣一而再、再而三
的刺痛與麻木中，被剝削地越來越稀薄了；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我仍舊不願離
開，也許「留下來」對我而言，也只是一種習慣。
我等了整整一個月，在搬進租屋的第二個月初期，收到了水電通知單和
這封信。
※
文瑜，我是宋家揚，國小同班，跟妳同桌子的那個高個子帥哥，還記得
嗎？
最近好嗎？我聽章魚說妳今年畢業了，可是同學會並沒有聯絡到妳來哦
，他們說妳人在台北，我也是，有空也許能見個面。
我碰運氣的把信寄到妳家去，如果有可能，也許我們可以繼續通信，非
常想念昔日同窗的模樣，不知道是妳變胖了？還是我變瘦了？
期待回音。
宋家揚
99/08/13
宋家揚？我記不得了，大概是國小哪年級的同學吧？
我這個人向來不喜歡回顧以往，自然也不會多花力氣與這懷舊、自大，
以為自己有多帥氣迷人的傢伙浪費時間。
把信件扔進三隻腳的書桌抽屜，坐在快要散開的破椅子上，繼續伏案製
作下一疊履歷表；這組桌椅是房東太太提供的，租房子前，她說她會給我一
組桌椅，可我沒想到得到的會是這樣悽慘的書桌和椅子。事實上，這組桌椅
剛來的時候根本不能坐人，敲敲打打的加釘了十幾根釘子、又補上兩片木板
撐著，這才勉強能用。
書桌缺了一支桌腳，大學時代的硬皮課本全派上用場，我拿《古文觀止
》、《左傳》、《文學史》、《文字學》之類大本的書壓在底下，硬是把桌
子撐起來，伏案工作的時候桌身不穩，習慣了也就不覺得奇怪，有點像是在
船上寫字那樣，搖啊搖、搖啊搖！
我一直安慰自己，等找著工作、有薪水收入，就可以汰舊換新。
然而同樣的話一說再說，慢慢的連自己都覺得了無信心。
這次我把應徵的範圍擴大，也接受郊區的學校，有幾間是私立學校，素
來以講求升學率為要求，其實希望不大，不過我還是抱望期待。
入夜後媽打電話來，要我回老家，她說在附近的書局替我找到顧店的工
作，月薪一萬八。「託了好幾個人幫妳說到的工作，」她在電話那頭說的得
意。「妳快點回來吧，啊，知道嗎？人家只等妳到月底喔。」
我沒拒絕也不接受，只是默默掛上電話。
火紅色的電話在狹小的屋子裡聒噪的、毫不停止的響了一整晚，最後逼
得我不得不拔掉插頭，抱著換洗衣服到浴室裡洗澡。
熱水器壞了，轟隆隆的鬼叫十幾分鐘，頹然不支。
我洗了冷水，吹乾頭髮，在風扇規律的聲音中入眠，夏夜火熱的提它的
的溫度，蚊子大軍嗡嗡，不斷干擾我的安寧。
然而無論如何，這是一個比較過得去的夜晚，至少，隔壁的小姐沒有帶
回她不知第幾號的男朋友，表演他們的火辣熱情、前面的音樂系學生也沒有
在半夜突如其來的興致大發，拉起小提琴催眠我的睡意。
這樣就過去了一個晚上，和之前的每個夜晚一樣，臨睡前我再次數過皮
包裡的剩餘鈔票、想念著南部家裡，媽媽煮的濃雞湯……；一再考慮著放棄
台北的掙扎，回鄉下去，在國小對街的小書店賣橡皮擦和五彩色祇的生活。
我不想回屏東，老家像是栓緊發條的齒輪，一旦回到那個環境，就算心
底再不願意，也不可能會逃脫得了所有的束縛；工作個兩三年，左鄰右舍遠
親近鄰們忙著替妳介紹適婚對象…，然後就是這樣，結婚、生孩子、在家操
勞後半生。
媽媽和家鄉所有的三姑六婆一樣，就是這樣過了一輩子。
她認為那樣的人生，就是幸福。
在她們的眼中，我是逃離幸福拘束的小孩，叛逆的在外地流浪，放棄平
穩安逸的日子不過，遊蕩在陌生繁華的台北街頭，做著一輩子不可能完成的
夢想，處處碰壁。
我想我永遠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去向她們解釋清楚，關於我對幸福的
定義。
幸福就是自由。
自由，一些些突如其來的冒險、付出很多卻得到很少的收穫、全然獨立
的生活，該哭的時候就哭，偶爾也笑，咬牙切齒的在心底罵髒話，吃苦之後
，回頭看看，都是有趣。
這樣的生活，媽永遠不會懂，她太習慣重複的日子，一日一日，早起掃
地、上市場、午飯後午睡、夜裡抱著電視迷迷糊糊直到凌晨的生活，與三姑
六婆抱怨小孩、先生、市場裡偶爾飆高的菜價和人生裡已經過去了的種種不
如意。
那就是她的全部，但不應該是我的。
我想試試看自己的能耐，在這個城市。
這麼多人來來去去的城市裡，每天都有人放棄了自己的夢想，每天都有
人離開。
可我不要離開。
這是個簡單的選擇。
我想留在這裡，從最簡單的零開始，一無所有。
一間房、一張爛書桌、一把破椅子、一個紅色的舊電話、一組睡袋…，
就是全部。
我想知道，還能為自己做什麼？我還能為自己的人生添些什麼？也許是
顏色、也許是經驗，也許是最深最深的夢想實現。
所以不走。
我把皮包裡的鈔票和零錢抖出來，數了回鄉的車票錢，用塑膠袋包起來
，藏在睡袋夾層裡。
這是最後的退路。
夜裡入睡時閉上眼睛，伸手摸摸裝錢的地方，心上有些痛、一點點不安
、一些些猶豫。
希望永遠不要打開這筆錢。
我默默的想著，睡意襲來，模模糊糊的睡著了，夢裡發現自己身無分文
，一個人蹲在熙來攘往的火車站裡，哭著喊著要回家……。
希望永遠不要打開這筆錢。
我默默的想著，睡意襲來，模模糊糊的睡著了，夢裡發現自己身無分文
，一個人蹲在熙來攘往的火車站裡，哭著喊著要回家……。
這樣的夢境在提醒些我什麼？我不願意去想，也不要知道。現實不安，
所以膽怯…，然而在這樣的年紀裡，害怕與畏懼是不被接受的。
醒來之後甩甩頭就忘記了，因為年輕，所以忘卻如此容易，對於未來的
憂心忡忡也只是瞬間而已，孤獨寂寞片刻浮現，人睡飽了就不在乎。
許多年後我才明白其實幸福就是這樣簡單的事情，不是為了要去圓什麼
夢、企求渴望些什麼，就只是這樣浮躁的輕狂、莫名的勇氣，明明知道前面
無處可走了還要想盡辦法衝殺出一條路來，不在乎生活的水準、奢求，無論
摔得怎樣傷痕累累、哭得聲嘶力竭，拍拍屁股又能站起來、甩甩頭就能微笑
，笑過了，提起腳跟繼續向前。
那種什麼都無所謂的單純，也許就是幸福。
再次接到宋家揚的來信，是距離我收到前一封信大約半個月之後。
那時我剛付完房租，皮包裡的錢已經去掉四分之三，剩下的幾乎是銅板
，只夠我餐餐吃陽春麵。
而台北的陽春麵隨著物價飛漲，清湯如水的麵，也貴的幾乎可以說人話
；我懷念母親的雞湯，一碗暖烘烘的熱湯抵得過多少美味大餐。
出租公寓並沒有廚房，據說原來的廚房，已經被改成我現在居住的這間
雅房，我的床邊牆上，還有水龍頭、瓦斯口的痕跡，另一邊的木板牆，薄薄
地間隔著一個人微薄的隱私。
我還是堅持不離開，勉勉強強的過日子。
相信奇蹟總會出現。
沒幾日，縣郊山區的一所私立高中回函通知，說果過了初試，約定日期
去面試。
那學校設備並不好，極力回想，似乎是個有點年歲的老學校了，校舍陳
舊、四周都是茶園；我猶豫著該不該去，想了又想，似乎也沒什麼理由不去
覆試，心裡想著總是一個機會，嘗試看看也好，而且，私立學校考試是不用
繳費的。
我嚼著食之無味的陽春麵，一面考慮著接受與否的問題，一面粗暴的扯
開白色信封。
※
文瑜妳好，沒接到妳的回信有點點失望。
不過我想妳一定是很忙碌的在找工作吧，所以疏忽了老朋友，我不怪妳
。
台北的工作好找嗎？小章說妳念的是文科，畢業之後要找怎樣的工作呢
？賣車？還是百貨公司專櫃？不過我想妳如果一如以往，沒有太好的口才和
外表，這兩項職業都不適合妳吧。
我聽說以雯和玉珍都在托兒所當老師，每天跟著兩三歲的小孩子奮戰，
妳呢？餓死街頭？淪落到哪裡去了？
期待回音。
宋家揚
99/08/23
※
我讀著他的信，有點被戳破醜像的惱怒，又有說不出的感慨。
昔日同學居然在托兒所奶孩子，而我正面臨著飢寒交迫的困境？真是情
何以堪。
從抽屜裡抽出一張寫履歷表剩下的廢紙，又從角落抓了本厚一點的書墊
穩桌腳，我低頭振筆急書。
※
家揚：
選擇題，請回答。
背景是一個女生在台北坐吃山空，眼下有個工作在偏遠山區，耗時費力
薪水微薄，照顧一堆十五、六歲的小鬼，吃力不討好，青春歲月都得花費在
交通上。
拒絕這份工作，會餓死，接受這份工作，會累死。
你選擇哪一個？
江文瑜
99/08/27
※
我寫完信，用剩下的信封和郵票裝起封口，趁夜間下樓丟垃圾的時候把
信件投寄。
回房開門的時候發現隔壁的小姐回來了，她鮮豔的銀色高跟鞋和一雙髒
兮兮、皺巴巴的男性皮鞋攪和在一起。
音樂系的學生放起不知道哪裡來的交響樂，聲音穿過木板隔間直逼我雙
耳而來，那音樂狂放得令人全身起毛，但我沒有抗議；幸好有這音響作為掩
才勉強讓我不去注意從隔壁清清楚楚傳來，激烈糾纏的聲音。
「他媽的，你們是禽獸啊？」我喃喃地罵起了髒話，把整個腦袋埋進睡
袋裡，夏天單薄的床褥無法完全遮掩住滿腦子混雜的思緒，我睜著眼睛看著
黑漆漆的天花板，百般無奈的嘆了口氣，再一次對自己暗暗發誓，等有了薪
水，就要立刻搬出這個鬼地方。
「水泥隔間、熱水器，」我悶著聲音承諾。「床和桌椅都要整套的，有
窗戶的房間…。」這樣說著說著就累了，迷迷糊糊睡過去，夢裡盡是銀色高
跟鞋和男性皮鞋在我房裡飛來飛去的奇幻景象。
回信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快速，在第三天寄到。
※
文瑜妳好，我的回答很簡單，接受它。
累死總比餓死好，至少不丟臉，要知道，台灣已經鮮少有妳這種餓死街
頭的高知識難民。
看來妳的工作是教書，不知道哪個學校願意接受妳這樣的老師？我想那
真是間可憐的學校，它們良莠不分，居然願意讓妳去作孽英才。
高興接到妳的回音，妳的字還是跟以前一樣沒什麼長進，再度證明了台
灣教育委實可悲，總是製造出一堆話說得很滿、卻完全成不了氣候的「菁英
」。
聽說美娟和昭漢在稅務機關工作，他們兩個從國小同班到大學，可靠消
息表示，正在論及婚嫁。
妳呢？什麼時候請喝喜酒啊？
期待回音。
宋家揚
99/08/28
※
來不及為他言詞裡那嘲諷的口吻生氣，我首先被得知的八卦消息嚇了老
大一跳！
梁美娟？沈昭漢？這兩個傢伙會湊在一起？？？
我有幾秒鐘維持吃驚至極的發呆神情，然後翻倒在床墊上哈哈大笑。
對於梁美娟，她的公主頭和日本貨鉛筆盒、小甜甜書包、貓咪髮帶讓我
記憶猶新，一臉頤指氣使的大小姐脾氣，腳下那雙紅色皮鞋總是亮晶晶的眩
人眼目…，這樣的女孩子個性，我怎麼也無法跟沈昭漢那個老是抱著書讀、
頭也不抬的老學究牽連在一起。
這個世界總是朝著我們無法預料的方向發展啊，剎時間我覺得心情好了
幾百倍。
捧腹大笑之餘，找出另一張紙，草草的寫了回信。※
[ 本帖最後由 apple136 於 2006-3-28 07:27 AM 編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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