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公子千秋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7-2-6 21:11:1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06 1008003
V123210 發表於 2018-7-27 18:29
公子千秋 番外二 平安

    臘月時分,北地的寒風夾雜著沙石,鋪天蓋地席捲過來,不但能把人臉割得生疼,對於那些缺衣少食的流民來說更是猶如一場猶如噩夢的劫難。

    自從那位殘暴卻能掌控局面的北燕皇帝死在霸州城下以來,權貴將領擁兵自重,地方豪族爭相起事,而那位曾經封了太子的三皇子在南京城破之後就再不見人影,有人說他已經死了,也有人說他遁去空門,可不管怎麼說,整個北燕終究是失去了一個正統的繼承者。

    哪怕有人聲稱,北燕皇帝臨死前把皇位傳給了女兒越國公主,可在紛亂的時局之下,誰都不相信,或者不願意相信這件事。更何況,那位越國公主自從受兄長三皇子之命去南吳談判,之後就再也沒回來,南吳也不曾趁勢送她回國主持大局,這流言自然就沒了市場。

    如今,那些因戰亂又或者饑荒逃難來的流民聚居在上京外城的城牆底下,寄希望於在開城門時躲進城去,可每日裡眼見同伴竭力嘗試突破城門,成功者寥寥,死傷者卻眾多,日復一日地下來,也不知道多少人的眼睛裡漸漸失去了光彩,剩下的只有麻木和絕望。

    誰能想到,這世道竟然會亂得這麼快?他們固然好不容易逃到了上京,但進不去城門,缺衣少食,每天都有人凍餓而死。如果不是上京城裡人擔心死人太多造成瘟疫,興許連那僅有的一點點食物和破被子,城裡都不會提供!

    佔據了上京的,是當初在蕭卿卿坐鎮主持大局時倖存下來的一位駙馬。他的妻子,某位號稱金枝玉葉的公主早就亡故了,這位駙馬又不像那位不知道多少人嗟嘆時運不濟的蘭陵郡王蕭長珙,能力出眾,既有皇帝賞識,又曾經有蕭敬先推薦,甚至還有一位如今赫然為一方大豪的晉王蕭容作為義子。才能平平的他能佔據上京,純粹是因為……運氣好!

    那時候蕭卿卿殺了無數權貴,唯獨他卻倖存了下來,城防營則被懾服得猶如兔子一般不敢動彈,此後當蕭卿卿突然失蹤時,上上下下正一團亂,曾經人人都不當一回事的駙馬爺突然揭竿而起,買通了幾個城防營小軍官幹掉了都統,趁機上位,同時許諾城防軍洗劫大戶。

    現在的上京城中,多少被蕭卿卿殺得沒了主人的高門大戶重新打開,裡頭住進了吆五喝六的大頭兵。而多少曾經在先頭那屠刀下躲過一劫的富貴人家,卻被城防軍再次大殺了一通。昔日不被人重視的兵丁們,眼下無不是婢妾如雲,腰纏萬貫。

    正因為一朝造反成功,所以這位駙馬爺簡直把上京城當成了鐵桶來守,進出盤查極其仔細,對於守城將士則是大把大把的錢灑下去,對流民則是當成瘟疫似的盯防,絕不許人進城。如果不是擔心激起周邊其他勢力窺伺,他恨不得把兵馬撒出去,把人全都殺得乾乾淨淨。

    然而,想歸這麼想,這位駙馬爺到底並不是那些滿肚肥腸,腦子裡全都是肥油的紈袴權貴。被冷落多年的他除卻有運氣,還有點腦子,故而他倒也常常派心腹管事帶著全副武裝的親衛出城,從流民中挑選無親無故的精壯漢子進城,為的自然是充實自己的親衛隊伍。

    顯然,對於自己好容易重金拉攏,同時挑唆了幹掉原有城防營都統的城防軍軍官們,他並沒有那麼大的信任。只不過,他不知道是自己想的,還是聽取的謀臣建議,挑選的人非常少,整整一個多月,也總共只挑了七八十人,自然還沒引起城防營那幫軍官小團夥的警惕。

    此時此刻,在無數流民或坐或臥,看似無精打采,實則等著希望或者說失望的又一天降臨時,就只聽城門口再次傳來了嘎吱嘎吱的聲音,分明是城門已經開啟了。這是上京城如今唯一對外開放的門,把守嚴密,可即便如此,仍然有眾多還自忖體壯的人悄然爬起身。

    那一雙雙眼睛裡,閃動著如同惡狼似的綠色光芒。有人希望能藉著那城門開啟的瞬間混進去,也有人昂首挺胸,寄希望於能夠被出來挑人的選中。

    然而,當那城門大開時,猶如旋風一般席捲出來的一撥騎兵卻是不管不顧風馳電掣,那戰馬四蹄翻飛,卻是將最初幾個朝城門撲去的流民活活踏死!眼看那鮮血淋漓,一大堆人卻是縱聲大笑,緊跟著方才有後頭一群衣甲鮮亮的護衛簇擁那位身披重裘的中年人緩行跟來。

    眼見兩側那些流民呆滯的呆滯,害怕的害怕,懂得乖巧行禮的人很少,長安公主駙馬不由暗罵了一聲晦氣。他的妻子長安公主和當年的平安公主一樣,都是不得寵的帝女,所以封號也不如那些得了大封國的金枝玉葉,他自然也始終鬱鬱不得志。

    此時此刻,想到據說在北燕皇帝死後和義子蕭容歸國時便吐血而亡的蕭長珙,他不禁打起了幾分精神,暗想自己之前只不過沒遇到好機會,如今既是趁勢而起,怎麼也不至於輸給蕭長珙!

    因此,他強忍心中的嫌惡,微微抬了抬下巴,傲然說道:「本駙馬今日要遊獵,只要能跟著本駙馬一行人跑到獵場不掉隊,本駙馬便大發慈悲,收了你們入府!」

    說完這話,眼見四周圍的流民一時騷動了起來,他自鳴得意,哈哈大笑之後,就使勁一揮馬鞭,在眾多隨從前呼後擁之下揚長而去。而剛剛當先從城門疾馳出來的那些城防營騎兵眼見真的有流民不管不顧追了上去,不禁指指點點,談笑風生。

    「還真當這位駙馬爺心慈手軟?就他從前收進府裡的那些人,也不知道死了多少!」

    「要不是人和從前那些達官顯貴沒什麼兩樣,幾位軍頭早就把人拉下馬了……」

    「這些賤民能幹什麼?怎麼樣,今天咱們便以人為獵物,比一比如何?」

    幾個騎兵當初同樣不過是底層人士,如今卻趾高氣昂,旁若無人地說著長安公主駙馬的怪話,更是根本沒把流民當成人看,肆無忌憚到了極點。

    可就在他們邊說邊笑時,就只聽幾聲破空利嘯,緊跟著,根本沒有反應的他們便從馬背上重重跌落在地。要害中箭的他們又驚又怒,可竭盡全力也不過在臨死的最後時刻捕捉到了幾個眼神冰冷的流民。

    與此同時,城門口原本正在試圖沖卡的無組織流民們驟然變得極其有秩序。當赤手空拳的他們突然掣出一件件短兵器的時候,城門口天天拿流民沖卡當成樂子又或者狩獵的城防營官兵們頓時陷入了慌亂。

    儘管殺起尋常百姓來是一把好手,可平生沒上過戰場的他們也就只能對沒有反抗能力的人動動手了,遇到了真正的硬點子時卻是捉襟見肘。

    因此,原本正在觀望的其他流民眼見城門守卒竟是被幾十個人殺得哭爹喊娘,不知不覺那僅剩的一絲畏怯就淡了。有人撿起了原本防身的木棍,也有人抄起了扁擔,更有人捋起了袖子。也不知道是誰發狠似的一聲嚷嚷,一時間應和此起彼伏,竟是無數人朝城門蜂擁而去。

    當上京那座唯一開放的城門終於淪陷之際,毫不知情的長安公主駙馬也已經在路上緩緩勒馬停下。即便身穿重裘,但在這種天寒地凍的時節,縱馬飛馳的時間太長,他還是受不了那拚命往脖子裡鑽的寒風。只不過,他給自己找了個非常好的理由。

    如果他不讓這匹四條腿的馬停下來,後頭那些兩條腿的流民怎麼追得上來?如果他們追不上來,自己處心積慮想到的這個挑選死士的辦法,豈不是白搭?

    他足足等了好一會兒,這才發現那些踉踉蹌蹌的流民出現在視野之中。乍一看那搖搖晃晃的身子,他就知道很可能下一刻就有人會一頭栽倒下去,再也爬不起來。

    他哂然一笑,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惡意說:「這到獵場還有好幾里地呢,你們要是跟不上,本駙馬可不會網開一面……」

    就在這時候,跟上來的幾十個流民之中卻有人突然叫道:「我若是真的跟到了獵場,駙馬爺真的能收留我和家人嗎?」

    話音剛落,長安公主駙馬便遽然色變,他厲喝了一聲,身旁親兵立時就抬手一箭射去。頃刻之間,人群中便傳來了一聲慘呼,隨即便是一陣小小的騷動。

    「本駙馬慈悲為懷,承諾收入府的是能夠跟到獵場的人,可不包括那些只能吃飯的沒用廢物!若是還有敢亂說話的,那剛剛那個就是下場!」

    眼看自己說完這話之後,不遠處的那些流民一時噤若寒蟬,長安公主駙馬自然非常滿意。在他看來,無底線的仁慈在這種亂世當中只會害慘了自己,立威比立德更加重要。可下一刻,滿以為已經震懾了眾人的他卻聽到了一聲冷笑。

    「一個連招攬心腹都犯蠢的飯桶還想稱王稱霸,簡直是痴心妄想!」

    在聽到這個聲音的一瞬間,長安公主駙馬的第一反應不是憤怒,而是恐慌,因為他依稀發現,自己好似在什麼地方聽到過這個聲音!然而,他根本沒有仔細思考回憶的時間,因為剛剛那些狼狽得像野狗似的流民之中,卻是有十幾條人影一下子竄了出來。

    為首的那個雖說面上儘是泥灰,身上也是破衣爛衫,可起手那一道匹練似的寒光將一個上前阻攔的親兵直接腰斬時,長安公主駙馬只覺得一股寒氣剎那之間從尾椎骨蔓延全身,甚至連動都不會動了。

    眼見那些衝上來的人猶如砍瓜切菜似的對付自己的隨行親衛,他好不容易才從牙縫裡迸出來兩個字:「蕭……容……」

    那些真正的流民聽到這兩個字時,大多數沒有太大的反應,然而,那些正驚駭欲絕經歷這一場屠殺的親衛們,卻是對這個名字一點都不陌生。隨著有人跪倒在地雙手抱頭以示投降,不少人自知不敵,慌忙效仿,更有人大聲嚷嚷了起來。

    「晉王殿下饒命!我們都是被蕭林這傢伙逼迫從逆的!」

    長安公主駙馬差點沒被這話給氣死,然而。當看到那個面容冷漠的少年仗劍走上前來,哪怕他高踞馬上,居高臨下,對方卻只是徒步,可他卻仍然生出了一種發自內心的恐懼。

    他不由自主地策馬想向後退,奈何坐騎根本不聽使喚,以至於當少年來到面前時,他還留在遠地點動彈不得:「蕭……蕭容,你……你怎麼在這裡?」

    甄容淡淡地看了一眼這個錦繡華服,重裘加身的駙馬爺,突然隨手一揮劍。頃刻之間,就只見剛剛還洋洋得意的長安公主駙馬一頭栽倒在地,抱著胳膊發出了殺豬似的慘叫。面對這種情況,甄容毫不動容,任由劍尖的鮮血一滴一滴掉落在泥地上。

    「我再不來,上京城大概就要變成死城了,凍餓而死的人恐怕連數都數不過來。眼下我不過是劃傷了你的胳膊,你把百姓當成賤民,奴役虐殺取樂的時候,怎麼就沒有因為他們的慘叫而生出過一丁點憐憫之心?」

    直到這時候,那些驚駭欲絕的流民方才意識到,蕭容是誰……不就是那位佔據了東南面大片疆土,手下號稱有十萬之眾,在諸多豪強中據說最得民心的晉王殿下嗎?

    和昔日那位妖王不同,如今這位晉王殿下傳說有南吳在背後提供糧秣兵器,又很得人擁戴,因此眾多擁兵自重的將軍和豪強們聯手拉了一條封鎖線,嚴禁流民以及百姓過去投靠,否則他們早就不遠千里跑過去了!

    也不知道是誰帶了頭,一個個流民情不自禁地跪倒在地,甚至還有人喜極而泣地慟哭了起來……至於地上依舊在那哀嚎慘叫,猶如小丑似的長安公主駙馬,卻是再也沒人去理會,即便是他最親信的那些親兵也一樣。

    眾多人的目光都落在甄容身上,哪怕此時的少年衣衫襤褸,乍一看去就和尋常的流民少年一模一樣。

    已經習慣了這般視線的甄容卻是微微眯起了眼睛,轉身看向了上京城的方向,片刻之後便一字一句地說:「從今日起,這上京城不再是某些人的一言堂了!殺人者死,傷人者刑,及盜抵罪。這亂糟糟的天下既然沒有王法,沒有天理,那麼,就重新立一個!」

    當年劉邦的約法三章,拿到如今來正好能用上……只不過,和那位看似仁慈的漢高祖一樣,如今的他也並不乾淨。剛剛死了的那個人,城門口凍餓而死以及被虐殺的那些人,原本是不必死的……只不過,他的力量有限,終究救不了所有人……

    北燕皇帝暴崩三年之後,晉王蕭容入上京城,斬長安公主駙馬及城防營將官三十七人,募流民六千為軍,號平安軍,取天下平安之意。

    然而,只有真正熟悉甄容的人才知道,這平安兩個字,不只是心性剛正的他祈求天下平安,也是思念那位如今正在家老婆孩子熱炕頭,成天享清福的平安公主駙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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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英雄夢(上)

    故地重遊,素來很容易讓人心生感慨,這道理對於如今還不到四十,一直都自認為年富力強的嚴詡來說,自然也是管用的。走在北燕上京城街頭,曾經作為大吳使團副使來過這裡的他環目四顧,看到的只有滿目瘡痍,那感慨更是忍不住往外蹦。

    「所以說,哪怕是一個庸碌的皇帝,也比一個瘋子好……當然,比一個瘋子更倒霉的,就是遇到一群瘋子!」

    聽到嚴詡這話,他身後的幾個年輕人不禁面面相覷。雖說大多數人都忍住了沒接話茬,但到底還有忍不住的。比如性格難改跳脫的小猴子就不禁嚷嚷道:「嚴將軍說得對,北燕就是因為瘋子太多了,這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想當初上京城多繁華……」

    「這個話題還是暫且打住得好!」潑冷水的人是年紀比嚴詡小一半,但性格卻比那位真正成年人更沉穩的慶豐年。他在告誡似的瞪了小猴子一眼後,隨即就低聲說,「嚴將軍,畢竟我們是打著甄師弟旗號進上京的,要是讓人知道我們來自大吳,甄師弟那邊壓力就大了!」

    「慶師兄你太小心了!」

    作為師弟,慕冉忍不住小聲嘀咕道:「誰不知道甄師兄背後就是大吳,他這次以身犯險飛奪上京城,不帶我們來,光憑他那些絕命騎,那也不夠用啊!再說了,他的大本營那邊也離不開那些精銳,跟他出來的就沒多少人……反正,就算我們不嚷嚷,別人也會知道。」

    「就是就是!」小猴子笑嘻嘻地附和道,「我們又不是沒來過,說不定還有人認識嚴將軍和你我呢!說來真可惜,越九哥竟然沒來……」

    嚴詡聽著這幾個年輕人你一言我一語說得正歡,他不禁有些唏噓。越千秋沒來,那是因為他的強硬要求,因為他實在不希望自己這個已經成了掌門的大弟子再出什麼意外了!

    就之前越千秋和他一同出使北燕,以及護送蕭敬先回北燕那一次,他一個沒注意人就會陷入詭異的大麻煩中,他哪裡還想再嘗試那震驚到心臟幾乎驟停的滋味。

    而剛剛進城之際,那可是殊死搏殺,他其實也為身後這些少年們捏著一把汗。這都是武英館的精英,各家門派未來的希望,別說折損,就是傷著哪兒他都難辭其咎。所以他本不打算帶這些小傢伙,只打算帶著玄龍司的下屬衝鋒陷陣,誰曾想人直接就被一道御命塞了過來。

    而一同過來的,還有小猴子送的越千秋家書,上頭振振有詞的留言徹底讓他不得不收下這些人越千秋的道理說得非常有條理,年輕人們已經說動了自家門派的長輩,認為玉不琢不成器,而且邊關將士也都有父母家人,憑什麼人家能冒風險,他們就不能?

    沒有過得去的功勛,各大門派就仍然沒有多少人能堂堂正正站在朝堂之上,就還是容易被某些只會嘴炮的清流欺負,不趁著即將展開的滅國之戰而出來建功立業,難不成還在家混吃等死?

    見慶豐年被幾個人你一句我一句說得乾脆閉嘴不說話了,嚴詡便乾咳一聲道:「好了好了,慶豐年說得是正理。眼下甄容已經正式入主上京,招募了一支平安軍,又清洗掉一批城防軍中的貪腐蛀蟲,抄家之後,又挨家挨戶敲開百姓家房門,清點發還他們被掠奪掉的財物,算是挽回了一點民心。」

    「但到底這才剛剛開始!只有上京這邊多拖一天,整個計畫成功的可能性更大。那個長安公主駙馬憑什麼就靠著不到一萬的城防軍佔著上京?還不是因為別人投鼠忌器,所以才沒來爭取這個中樞之地?現如今甄容一來,別人肯定就不會坐視了。」

    「你們有力氣鬥嘴,還不如好好省著點力氣,預備回頭拚死拚活!」

    嚴詡本以為這話必定會讓這幫小傢伙們如同蔫了的菜似的,然而,他卻錯誤估計了形勢。因為就只見幾個人你眼望我眼了一陣子,最終異口同聲地應和道:「嚴將軍放心!」

    被這麼五個字迎頭砸來,嚴詡只能無奈地摸了摸鼻子,心想自己不用操心越千秋的安危,可要周顧的人卻更多了。戰場上刀槍無眼,他自己尚且難以保證安全,更何況這些少年?他掃了一眼這一張張年輕鮮活的臉,口氣漸漸變得語重心長。

    「你們可都要想好了,少年人嘛,不免都想當英雄,可生死之間沒那麼多英雄,有時候只能選擇是去硬捱刀子,還是被箭射……這時候退縮都還來得及,接下來那段日子,我不能保證會發生什麼,更不能保證我,還有你們都能一個個活下來。這就是我之前堅決不帶千秋的理由。所以,我可不想你們回頭埋怨我不帶千秋卻帶你們,結果害死了人!」

    面對如此毫不掩飾的大實話,慶豐年不禁笑了。他是眾人當中最年長的,此時就代表所有人上前一步,滿臉誠懇地說:「嚴將軍,我們大家這次來,不但是為國出力,光大門派,建功立業,更重要的是,大家都信得過你,更希望能夠助你一臂之力。你不許九公子來,所以九公子只能請託我們。所以,生死有命,縱使真的死在這,那也是我們的選擇!」

    「呸呸呸!」嚴詡有些惱火地連呸了幾聲,心裡卻不禁有些發熱,可一張臉卻板得死緊,「你都是已經成婚的人了,說什麼晦氣話,我可不想回頭被你家那個厲害媳婦拉弓射成刺蝟……還有你們也都是一樣,全都給我打足精神!」

    遠處,甄容穿一身尋常衣衫,只帶了兩個親兵,看著這一幕的眼睛中流露出幾分懷念。他確定嚴詡早就發現自己過來了,因為早在他現身時,人就往他這邊瞅了一眼,卻只當沒發現似的和其他人說笑,而那些他曾經的同伴們,卻是因為興高采烈,根本沒有發現他的到來。

    隔著這一段不近的距離,哪怕是在少有行人的大街上,他仍然聽不清他們到底在說什麼,可遠遠看剛剛嚴詡和其他人之間的言行舉止,他仍然大致能猜到他們在談論什麼。果然,當他揚聲打了個招呼,繼而大步走上前去時,他就只見小猴子急急忙忙迎了上來。

    「甄師兄,嚴將軍剛剛差點趕我們走!」用一種理所當然的告狀語氣,小猴子飛快地將剛剛那事情原委說了一遍,隨即才壓低了聲音說,「我們哪能因為有危險就溜?大家出來了,就早就把個人安危置之度外了!再說,再危險能比你的處境更危險?」

    「謝謝你,侯師弟。」甄容真情實意地說了一句,可緊跟著就只見小猴子腮幫子高高鼓了起來,竟是氣著了。下一刻,他才醒悟到自己犯了個多大的錯誤,不禁哈哈大笑了起來,竟是伸出手直接給了小猴子一個擁抱,還用力拍了拍對方的脊背。

    「實在對不住,平時叫你綽號叫慣了,竟然忘了你姓袁,不姓侯……總而言之,我很感激大家這次能夠來,大家生死與共,不離不棄!」

    「甄師兄你這話應該對喜歡的姑娘說才是!」慕冉也湊了過來,適時打趣了一句。頃刻之間,原本理應有些悲壯嚴肅的氣氛,硬是變得嘻嘻哈哈,沒個正經,直叫努力想要擺出一個正經人姿態的嚴詡很是無語。可糾結過後,嚴將軍也就想開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也好,這些傢伙也好,和越千秋走得近了,全都會沾染上那不正經的習氣,就連甄容也不例外!

    甄容此來上京,包括嚴詡等人在內,總共只帶了兩百餘人,可以說是兵出險招。然而,他親手擒拿長安公主駙馬,嚴詡帶人衝進了上京城,此後甄別清洗城防軍,用優厚的待遇招募流民為平安軍,安撫上京城中民戶,清點軍糧,緊閉城門,這一系列的行動卻非同等閒。

    至少光他突然入主上京城這件事,就把四周圍好幾家擁兵自重,自立為王的勢力給驚出了一身冷汗。在接下來的幾天,四周圍那幾個勢力範圍犬牙交錯,把上京城團團圍在當中的將軍又或者王爺,彼此之間交換意見之頻繁,只從官道兩側倒斃的健馬就能看得出來。

    不到二十天,就有兩大勢力聯手派出了總計六萬大軍雖說這數量絕對有誇大的成分,但懂行的人都知道,實際出動的兵馬少說也有四萬。

    因此,當另外兩大勢力也派出了號稱六萬的大軍,打著誅除叛國逆王的旗號時,也就是尋常百姓表示驚奇,上層人物全都在屏氣息聲地等待著這一仗的結果。

    至於那些野心不大的,一面作壁上觀等著上京一戰的結果,一面卻在背地裡感慨晉王蕭容實在是心太大。

    「他三年時光就佔了那麼大一塊地盤,背後還有南吳給錢給人支持不斷,好好地在那慢慢發展就是了,帶著那麼點人千里奔襲打什麼上京,他以為能守得住嗎?一邊有人發兵圍上京,一邊絕對有人偷襲他老巢!」

    然而,看熱鬧的人士很快就等到了一個讓他們瞠目結舌的答案。想要藉著甄容不在偷襲人家大本營的那一路兵馬,據說領軍的還是昔年北燕南境一位頗有點名氣的老將軍,結果就這麼一頭直接撞在了人家早有準備的鐵壁之上。

    而代替甄容在那兒坐鎮的不是別人,正是人人都以為被南吳軟禁在哪個犄角旮旯,說不定人都早已經無聲無息病死了的那位越國公主!

    親手陣斬七人,重新出現在無數北燕人視野之中的十二公主,此時卻一點都沒有戰陣上威風凜凜的女將光彩。城牆上,她扶著垛口站在那裡,突然頭也不回地問道:「千秋還沒有下落嗎?」

    「沒有。」她背後的女子聲音沉著冷靜,彷彿說的是無關緊要的人。

    這態度頓時激怒了十二公主。她霍然轉頭,惱火地嚷嚷道:「你的心是什麼長的,就放心他一個人在外面胡鬧!」

    「第一,他不是一個人;第二,他也不是胡鬧。」說到這裡,周霽月無奈地笑了笑,「不但我,就連師娘,哪怕再擔心,也只能無奈地守在這裡。而且,令姑娘,馮姑娘,一個個女孩子們都只能選擇在這裡替千秋和甄容他們守住這背後的大本營。」

    「我們當然可以跟去,但身為女人,總有不方便的地方,你打算怎麼和那些流民廝混在一起?」見十二公主滿臉不忿地轉過頭去,周霽月不禁從心裡嘆了一口氣。嚴詡和甄容他們至少如今下落都很清楚,唯有越千秋不知道在哪,她怎麼可能不擔心?

    儘管她從來堅信那個命大的傢伙一定會好好的,此時卻也禁不住牽掛。唯一值得慶幸的便是,從前一次次讓越千秋陷入險境甚至絕境的蕭敬先,如今身體仍然沒有痊癒,沒有跟來,否則,她也顧不得什麼男女之別,死活非得跟去不可!

    就在這時候,她的耳畔傳來了十二公主低低的聲音:「上京城那邊硬扛多少天了?」

    「二十四天了。」周霽月不假思索地蹦出來一個數字,隨即低聲說道,「不過就算飛鴿傳書,消息還是滯後,之前說死傷不少,但至少嚴將軍帶去的人都活了下來……」

    十二公主並沒有嘲諷周霽月只記得嚴詡帶去的那些武英館的同學,絲毫沒有提及城中北燕軍民的死傷,她不可能奢求別人真的一視同仁地對待北燕軍民,畢竟,連她自己都做不到。她從前在上京的時候,何嘗有一分一毫的目光投注在那些底層百姓身上?

    她只是挑了挑眉,用極其平淡的語氣說:「既然你叫蘇夫人師娘,為什麼對嚴將軍卻不改口?」

    周霽月沒想到十二公主竟然會問這麼一個絲毫不相干的問題。她有些苦惱地想了想,足足好一會兒這才苦笑道:「大概是因為我其實有師父的緣故……哪怕他早就不在了,我也沒辦法改口叫別人師父。而且,如果加一個姓氏叫嚴師父,那麼實在太古怪了……」

    十二公主莫名地看著周霽月,忍不住撲哧笑了起來:「我就是隨口一問,你真是太老實了,連這種問題都會回答!」她正打算繼續揶揄周霽月兩句,隨之卻捕捉到了一陣小小的騷動。她轉頭循聲望去,就只見令祝兒一陣風似的衝了過來。

    「剛剛飛鴿傳書送來的消息,九公子單槍匹馬勸降了北燕神武王!」
V123210 發表於 2018-7-30 11:31
公子千秋 番外三 英雄夢(下)

    寒風之下,上京城外罵戰的幾個兵卒全都有氣無力,早已沒了最初那些天的勁頭。他們都是軍中精挑細選出來的大嗓門,變著法子能罵出無數髒話來,所以儘管戰力平平,在軍中卻也頗有地位,可誰知道只不過是站出來罵戰,竟然也會死!

    還記得最初那回,他們一字排開在城下罵戰,因為隔著兩百步的距離,自認為投石機也好,床弩也好,利箭也好,哪怕射程可及,卻也難以傷到他們,可誰曾想便是一支勁矢越過兩百步的距離,直接把他們當中那個嗓門最大的人釘死在了地上,緊跟著又是第二個第三個!

    而這時候,方才有人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一個問題。傳說晉王蕭容在所謂逃出南吳回到北燕之後,就招攬了曾經逃離上京的神弓門殘黨。有這麼一群神射手在,蕭容方才能夠穩固了大本營,此後合縱連橫,哪怕被人洞悉實則和南吳有勾結,也終究站穩了腳跟。

    可不管怎麼說,死了整整五個人之後,罵戰的這些兵士便不得不退到三百步開外這還不是他們惜命,而是上頭的將軍們擔心罵戰的人死多了,實在損傷士氣,這才把他們放到了相對安全的距離。可即便如此,和城牆隔著這麼遠的距離,他們的聲音根本難以傳到。

    也就是說,扯開喉嚨卻等於徒勞無功!雖說不管如何,總比那些不得不蟻附攻城送命的小兵強,可讓這些輪換罵戰,喉嚨已經折騰到極限的罵陣者能夠一連這麼多天卻保持精神奕奕,那卻是不可能的。

    此時此刻已經快到日落時分,兩個精疲力竭的漢子退了下來,眼見兩個同伴苦著臉上前接替了他們的差事,喉嚨嘶啞地在那罵著別人肯定聽不到的話,他們在喝了幾大口冰涼的水後,便低低嘀咕了起來。

    罵了兩句城中那些躲在烏龜殼裡不出來的人,他們的話題就漸漸拐到了連日以來某位九公子四處勸降的傳聞。

    「這也太邪門了,好些都是稱霸一方的豪雄,竟然就這麼輕輕巧巧被一個毛頭小子說降了,真的假的?會不會是那個晉王蕭容放出來的假消息?」

    「這些天軍營裡的氣氛你還沒察覺嗎?如果是假消息,那幾位會這麼慌?看著吧,沒幾天估計就要撤軍了。我告訴你一個別人不知道的消息,去打晉王蕭容大本營容城的那一撥兵馬大敗虧輸,據說去的老將軍直接就沒能回來,而他背後的那位大成王……被掀翻了。」

    兩個漢子你一句我一句,嘀嘀咕咕說了老半天,正當打算回去休息的時候,突然就只聽城頭爆發出一陣聲入雲霄的吶喊,緊跟著,恰是戰鼓鳴響,號角連天,那一刻,好歹經歷過一點戰陣的他們登時心頭咯噔一下。

    難道上京城中竟是出擊了?

    而比區區兩個小兵更加驚怒的,卻是此次聯軍之中的幾位將軍。在得到自家主子的消息後,他們騎虎難下,私底下也對自己人商議過何時退兵,然後把盟友推出來擋災斷後,可誰都不認為甄容既要壓制城中城防軍,又要編練那一支所謂平安軍的流民,會有本事出擊。

    而且,之前就算投石機和床弩一度打得城牆上的人幾乎難以抬頭,蟻附攻城的人甚至一度登上城牆,可也沒見城中有兵馬貿貿然出擊,讓聯軍早就準備好的伏兵沒了用武之地。

    哪怕後來聯軍中出了奸細,突如其來的一把大火燒燬了不少攻城器具,甚至連糧倉都被殃及,可那些也只是死士。

    現如今城裡的人怎麼會出擊,怎麼敢出擊?是因為得到了什麼消息?還是……根本就知道聯軍已經不可能長久下去了?而且,為什麼不是夜襲偷營,而是在這日落時分出擊?

    然而,得到消息匆匆整兵的將軍們氣急敗壞地發號施令時,卻發現了一個讓他們全都大驚失色的事實。這個時候看似不如夜裡偷營隱秘,可就在這會兒,軍營中四處都在造飯,將士們正在準備吃晚飯,除卻原本就放在外頭以防萬一的兵馬,其他的兵馬不是餓著肚子,就是剛剛吃了點東西。最重要的是,從上至下,根本就是戰意全無!

    沒人料到城中兵馬會殺出來!

    一馬當先的嚴詡手提長刀,有些不那麼習慣地一直輕輕用手腕掂著長刀的份量,眼神頗有些閃爍。玄刀堂雖說更擅長的是步戰,但他這樣的出身,從小自然騎術精熟,師父雲掌門當初也教過他不少馬戰要訣,可這樣正兒八經地打仗,卻還是第一次。

    他的眼前猶如走馬燈似的閃過一張張親人和朋友的面孔,最終畫面定格在了滿臉不高興的越千秋,緊跟著,那張畫面又非常粗暴地被另一個人給擠開,卻原來是越小四正在對他吹鬍子瞪眼。

    「就我偷了你的路引這件事,你念叨多少遍了,算我對不起你行不行,算我認了你是英雄行不行?你以為我在外頭真的一直都那麼風光?好幾次我都差點死了!要是現在時光倒退十幾年,我肯定直接到北燕上京去把平安拐跑,至於其他事情,誰愛干誰去幹!」

    「阿詡,聽我的,別逞能!尤其是帶著一幫嗷嗷直叫的小傢伙去逞能!真的出了事,你會後悔的!我當初是想著家裡還有三個哥哥,老爺子少我也沒事,可你現在是有妻子有兒子的人,你都不讓千秋去,幹嘛還要自己去?」

    耳邊似乎還在迴蕩著越小四的勸阻,嚴詡突然一笑,雙腿夾緊馬腹,趁著勢頭往前趕上了兩個人,恰是出現在甄容右邊稍稍靠後半個馬身的地方。他緊緊抓著刀柄,用極低的聲音喃喃自語道:「小四,已經當過英雄的你怎麼會不明白?男人總有一個甩不掉的英雄夢啊!」

    「我這一輩子,最最任性的不是離家出走,而是這一回!」

    甄容聽到了這個感慨似的聲音,側頭看了一眼明顯已經流露出狂熱殺氣的嚴詡,到了嘴邊的話終究還是吞了回去。他當然知道嚴詡念叨的人是誰,自打知道義父的身份之後,他就覺得這世道實在是荒謬到了極點。而且,對於年輕的他來說,英雄兩個字卻已經很遙遠。

    多少人對著他歡呼雀躍,稱頌褒揚,彷彿他是個大英雄,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不過是個適逢其會,拚命掙扎的凡人而已。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因為他的心腸並沒有被血和火熏陶到堅不可摧,在見到無辜者死傷的時候,他依舊覺得心中難受,僅此而已。

    眼見稀稀拉拉的箭支朝他們這邊射了過來,眼見那些驚慌失措的敵人就在不遠的地方,甄容手中的闊刃劍已經高高揚了起來,一聲彷彿早已在心頭積壓許久的喝聲已然出口。

    「殺!」

    隨著這一聲殺字,這一隊馬軍的速度瞬間暴增何止一成。面對這樣出乎人意料的馬軍提速,倉促之間好容易整軍迎擊的一位偏將登時面色大變。然而,他很快就不用去考慮如何應對了,因為幾乎瞬息之間,一支長箭便精準地徑直扎進了他的面門。

    「慶師兄好樣的!」小猴子興高采烈地大叫了一聲,可換來的只是一聲低低的閉嘴。他訕訕然住了口,眼見身邊這位南吳神弓門內定的下一代掌門連續拉弓,每一聲弦響就必定有一個敵軍軍官倒地,他不禁暗自咂舌,心想早知道這樣就應該建議神弓門全體隨行。

    反正除卻令祝兒,那些曾跟著徐厚聰叛逃北燕的神弓門弟子,不都早已經投靠甄師兄了?

    但這樣的想法只是在他的腦海中停留了一瞬,因為接下來小猴子就沒工夫再去想這些有的沒的了。隨著突入敵陣,他就只見無數兵器朝自己身上招呼了過來。

    如果不是在城頭上經歷過好幾次死生一瞬,他甚至連刀都不知道該往哪兒迎。即便已經不是第一次上陣,他還是本能地抖了一下,直到旁邊一把長槍一掃,把他的對手連帶一旁另一個敵人一塊掃落馬背。

    「啊呀,謝謝慕大哥!」見早已將弓箭背在背上的慕冉一支鐵槍如同遊龍一般見誰扎誰,替自己解圍之後也來不及再理會他,叫了一聲的小猴子這才如夢初醒。

    終於進入狀態的他便猶如一條靈活的魚兒在大海中遨遊似的,人馬如一,在戰陣中左衝右突,那一把明明平平無奇的鋼刀一次又一次陰狠地從敵人兵器的空隙之中鑽了進去,隨後在某些部位非常輕柔地搪上一刀,那手法嫻熟,下手極輕,乍一看彷彿撓癢癢一般。

    就是那看上去無力或者說溫柔的一刀,往往只會造成一道非常不起眼的傷口,以至於那些敵人渾然沒有把傷勢當成一回事,在繼續拚殺之後突然虛弱無力落馬的時候,都不曾意識到問題出在哪。

    唯有百忙之中還不忘周顧同伴的甄容終於發現了這一點,等他率眾將敵陣完全捅穿,稍稍調整了一下步調,預備發起第二次衝鋒,隨即出聲招呼了小猴子重新回到他身邊,這才低低問了一句:「你小子還是下手這麼狡猾,沒受傷吧?」

    「好著呢!」小猴子身上臉上全都是血污,眼睛卻亮得驚人,「都是別人的血,沒有我的,只可惜殺了這麼多人,卻沒能砍下誰的腦袋,斬首功是沒有了……哎,要說這一點,沒人及得上嚴將軍!」

    此時剛剛結束了一場廝殺,少年們正在急急忙忙地檢查各自的損傷,順便清點是否有人在之前那一戰當中永遠留在了敵陣之中,當聽到小猴子在那惋惜時,也不知道是誰帶頭笑了一聲,一時間,笑聲此起彼伏。

    雖然誰都沒功夫去計算到底殺了多少人,但馬頭上掛著好幾個血淋淋首級的嚴詡,無疑給人帶來的衝擊力最大!

    這笑聲也感染了四周圍其他的騎兵,哪怕加在一起還不足三百人,可那笑聲卻彷彿能驚落鳥雀,士氣恰是激昂到了極點。

    甄容能夠短時間內硬生生把流民募集成軍,城中軍馬卻有限,而哪怕那些流民會騎射,他也根本沒有打算帶著這群烏合之眾出擊。至於火牛陣之類的戰法,他也根本沒有在此時此刻拿出來,而是彷彿自視太高似的,只憑著這三百馬軍強行衝陣。

    因為他知道,如此一來,哪怕他們勢如破竹,敵人卻一定會抱著剿滅他們的僥倖!

    甄容看了一眼正揉著手腕的嚴詡,見那精鋼所打的長刀上赫然有好幾道米粒大小的缺口,想到剛剛嚴詡那猶如魔神一般的殺人場景,就連他也不禁生出了幾分心悸。就在這時候,他聽到小猴子嚷嚷了起來。

    「敵軍殺上來了!」

    聯軍帥帳中的吵嚷已經持續了許久,儘管一支支兵馬被緊急調撥了上去,但隨之而來的往往就是被擊潰又或者大敗的壞消息。親兵們就只見各自的主將在惱火嘶吼的同時,也不知道順手砸了多少東西,而主位上那位被公推的臨時主帥更是臉色極其陰沉。

    「見鬼,晉王蕭容難不成就是鐵打的?他就算有三頭六臂,我們就算用人都把他堆死了!」

    「你去堆?如果我沒記錯,你那支兵馬是垮得最快的!」

    「你還敢說,是誰的兵裡頭逃兵最多?」

    「都鬧夠了沒有!都已經拉上去整整六支兵馬了,可人家就是摧枯拉朽!再這樣吵下去,人家就這麼打到帥帳來了!」

    在那位臨時主帥,某位之前因為德高望重或者說年老沒威脅而被推舉上這個位子的老將軍這一聲怒罵之後,罵罵咧咧的眾人終於安靜了下來。然而,還不等眾人緊急商量出一個妥協的辦法來,外間突然傳來了無數嚷嚷。不用人吩咐,就有親兵慌忙搶出去詢問究竟。

    等到那親兵倉皇回來時,就只見那張臉都恐懼得扭曲了,張大嘴巴叫喊道:「有兵馬朝聯軍背後直插過來了,至少有幾千人,黑壓壓看不清楚!」

    對於剛剛還在爭執不休的眾將來說,這簡直是一個天大的噩耗。在極度震驚導致的沉默過後,那位年邁的主帥忍不住拍案而起道:「偵騎呢?哨探呢?他們都是死的不成?」

    「都沒回來……因為晉王蕭容的突然出擊,沒人顧得上哨探……」

    頃刻之間,帥帳之中再次呈現出死一般的寂靜,很快,就有人不管不顧地起身衝了出去,隨之而來的便是第二個第三個。不過須臾,剛剛還人滿為患,互相指責謾罵的帥帳中,就只剩下了那位如同雕塑一般的年邁主帥。面對那個滿面驚惶的親兵,他不由長嘆了一聲。

    「大勢已去,盡人事,聽天命吧!」

    站在那座曾經被聯軍設了哨所,如今卻已經易主的瞭望台頂層,眺望底下那勝負分明的戰場,越千秋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慶幸地喃喃自語道:「總算還是趕上了!」

    在他背後的蕭敬先悠悠問道:「既然是你搬來的救兵,為什麼不親自領兵和甄容匯合?」

    「那是我的兵嗎?」越千秋頭也不回地反問了一句,隨即沒好氣地說,「我又沒什麼領兵殺敵的經驗,而且人家也未必聽我的,既然如此,去戰場上湊什麼熱鬧?那是大吳三司苦心孤詣在北燕的殺手鐧,我這個外行人就別去指揮人家內行人了,看著他們打勝仗就好!」

    說到這裡,他漫不經心地打了個呵欠,眼神卻極度清明:「英雄這種角色,不適合我。」

    蕭敬先哂然一笑,慵懶地靠在了那木質欄杆上,絲毫不在意那嘎吱嘎吱的聲音。他也從來就沒想過當什麼英雄,所以從不在乎罵名,沒想到時隔多年,竟然會遇到一個脾氣和他很像的小子……不,並不像,因為越千秋是真的對建功立業興趣不大!

    英雄夢對於他來說,也許真的只是一個夢……
V123210 發表於 2018-7-30 11:32
番外四 將來(上)

    在豪宅林立的金陵城中,突然有一座原本被抄家封存的宅邸打開,隨即官府派人重新整修,又運送來一大批一看便材質不錯的清油家具,繼而大批僕人進入,這對於素來最重視這座帝都中任何一丁點格局變動的富貴人家來說,自然是一個很不小的消息。

    然而,當最終這座人們暗中猜測的宅邸終於迎來了主人時,窺探的眼線幾乎頃刻之間就撤得乾乾淨淨。原因嘛,自然非常簡單,因為第一個帶著一大批隨從呼嘯而來的人,竟然是當朝太子!自從有人窺伺太子的行蹤而被發配到嶺南數星星之後,再也沒人敢這麼做了。

    再者,匆匆退避的人在路上還看到,以越千秋這等在金陵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跋扈傢伙為首,不少年輕人紛紛打馬揚鞭前往之前他們盯著的那座府邸,仔細看看全都是武英館裡的那一批,自然也就想當然地認為,那府邸是皇帝特賜給太子又或者武英館的。

    在一個個眼線想當然地回去向自家主人稟報時,志得意滿的小胖子已經在府邸大門口下了馬,大步從正門口進去,他東張張西望望,對那煥然一新的前庭非常滿意。看過前庭中央的正堂,左右跨院,他就來到了中門,可還沒來得及進去,他就聽到外間一陣喧嘩。

    知道是其他人來了,他也不忙著踏進後院,轉身就朝外走去。等到一打照面,見一個個人躬身行禮,有的叫太子殿下,有的直接叫殿下,還有如越千秋這樣熟不拘禮的則是笑吟吟做個揖就當見過了,他也沒放在心上,只衝著被幾個女孩子圍在當中的蕭京京努了努嘴。

    「蕭姑娘,你看看這宅院滿不滿意?今天大夥兒替你來溫居,你要是覺得不滿意,我立刻捎話給工部,讓他們重新再設計修繕!」

    送了母親的骨灰去北邊,依照遺言撒入那些指定的地方,隨即又在令祝兒和慶豐年的陪同下悄悄在北邊轉了一大圈,當蕭京京再次回到金陵時,已經是兩年之後了。當初那個不諳世事嬌縱任性的小姑娘,如今沒了那種不知人間疾苦的天真,但圓滑兩個字卻依舊沒學會。

    「太子殿下,我只是說要找個地方作為紅月宮在金陵城的大本營,可沒說要這麼招搖啊?這座宅子可是從前那位裴相爺的宅邸,封存這麼久如今突然為了我打開,到時候別人會怎麼說?我看這地方是很好,日後不如就作為太子殿下你的別業,大夥兒也多了個聚會的地方!」

    小胖子不禁一愣,隨即就苦著臉說:「這可不是我的意思……我就是在父皇面前隨口提了提,是父皇說當初裴旭的宅子不錯,空關著浪費可惜,不如賜給紅月宮的……」

    聽到這話,好幾個人驚咦了一聲,還是越千秋拍了拍手道:「咱們的皇上素來賞罰分明,這一次蕭姑娘大老遠地跑了一趟北燕,打聽到很多虛實動向,自然有功,這座宅子不是賞給紅月宮的,而是賞給你個人的。當然,你要是覺得燙手,捐出來給大家日後聚會也並無不可。」

    話音剛落,蕭京京就惱火地叫道:「既然是皇上賞功勛,我有什麼不好意思收的,你都已經是郡公了,還好意思和我搶東西!紅月宮反正現在人手不多,也不可能在金陵城這麼扎眼的地方放一堆人,日後我這兒空得很。宋姐姐和峨眉三位姐姐儘管過來住,周姐姐我也舉雙手歡迎……唯獨你,越千秋,以後你給我少來!」

    聽到這種不受歡迎宣言,越千秋呵呵一笑,卻是用小指頭掏了掏耳朵,還非常無所謂地拿到面前輕輕一吹,直到把蕭京京給氣得扭頭就走,一大堆男男女女們笑呵呵地圍了上去問東問西,就連媳婦兒也暫時丟下了他,他這才聳了聳肩。

    可緊跟著,他就覺得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不用側頭,他也知道那是還沒跟進去的小胖子,當下就隨口說道:「別誤會,不是幫你說話,我覺得皇上真心是這意思。」

    「你是我父皇的兒子,還是我是我父皇的兒子?」一句如同繞口令似的話說完之後,小胖子就壓低了聲音,「你別打岔,這次父皇的態度真的很奇怪,我也是想著蕭京京是蕭卿卿的女兒,紅月宮的宮主,這次從北邊回來小有功勛,所以提了提,誰曾想父皇會這麼大方。」

    說到這裡,小胖子甚至還朝四周圍望瞭望,頗有些鬼鬼祟祟,聲音又壓低了不止一個八度:「而且,是工部來整修的房子,這代表什麼你明白嗎?平常就算是你家老爺子,賜第之後工部來修繕修繕,這是可能的,一般大臣壓根就沒這待遇!說白了……」

    小胖子停頓了一下,對著漫不經心的越千秋一字一句地說:「那是皇族的待遇。」

    在小胖子起頭解釋這件事很奇怪的時候,越千秋就已經意識到了一點玄虛。再說他對蕭京京的身世本來就猜測挺多,這會兒就故意似笑非笑地問道:「怎麼,你擔心那是你姐姐或者妹妹?」

    「姐妹又不是兄弟,有什麼好擔心的?再說,蕭姑娘比我那些姐姐妹妹開朗多了,沒心眼,不算計人,我那些成天扭扭捏捏的姐妹都要照顧,照顧她有什麼?」小胖子一副我很大度,我不計較的表情,可在越千秋那玩味的目光之下,他最終還是露了餡。

    「我就是擔心,蕭姑娘她母親……」

    「人已經燒成灰了,你還擔心什麼?」越千秋哥倆好似的和小胖子勾肩搭背進了中門。果然,這會兒人都已經早沒了,想來是三三兩兩去參觀這座昔日宰相豪宅。他知道小胖子的隨從一般只要看他們在一起都會主動迴避,當下少不得把小胖子的腦袋拉近了一點。

    「就算真的過去有什麼,從蕭卿卿臨死之前皇上都沒去看過,你就應該瞧出一點端倪了。再說,蕭京京是不是蕭卿卿的親生女兒,這都根本沒辦法考證。所以你願意把她當成姐姐或者妹妹看待,這很好,沒關係,但你可別讓太子妃誤會了!」

    小胖子登時惡狠狠地瞪了越千秋一眼:「只要你別到她那邊去亂說話,她怎麼會誤會!」

    「這可說不準。也許她看到你召集了這麼多人來替蕭姑娘溫居,然後就……」越千秋故意拖了個長音,見小胖子已經是被自己撩撥得勃然大怒,他這才打哈哈道,「好吧,逗你玩的。出來之前我就已經在太子妃那兒打過了招呼,一大堆人不過是借這個機會聚一聚吃吃喝喝。太子成天忙得腳不沾地,還要被大臣時時刻刻盯著,偶爾放鬆一下而已。」

    見小胖子面色稍霽,他就壞笑道:「對了,我還特別邀請了太子妃,說不定人會過來。」

    這一次,小胖子是貨真價實變了臉色。他這個媳婦是自己挑的,可成親之後,他才知道那種該真性情的時候真性情,該綿裡藏針的時候絲毫不含糊,這種性格有多厲害。被人順毛捋的時候固然覺得這妻子真體貼,可一旦被她說起來,那還真是夠頭疼的!

    於是,他再也顧不得姐姐妹妹那什麼顧慮,急急忙忙轉身出去,卻是忙著和自己那些隨從去串口供了。難得出門,他今天特地早出來,然後在幾個聽說挺新奇的集市逛了老半天,如果這點小事被他媳婦知道了,雖說不會到父皇那兒打小報告,可他卻少不了吃兩天苦頭。

    須知太子妃一句最常說的話就是,想幹什麼去父皇那兒說一聲,否則私底下偷偷摸摸被人捅到父皇跟前,那不是平白送給人一個告你狀的機會?

    用太子妃作為幌子,三言兩語送走了心急火燎的小胖子,越千秋抱手站在那兒,足足好一會兒方才呵呵笑道:「皇上雖說很滿意太子妃,可要是看到太子現在這樣的態度,恐怕就得暗自嘀咕太子懼內了。老爹,你說是不是?」

    「你怎麼知道是我來了?」越小四在現身的同時,頗有幾分悻悻然,「我就不信你這耳目功夫被你師父訓練得這般靈敏!」

    「要想知道你在附近,那當然很簡單。」越千秋輕輕搖動著十指,笑容可掬地說,「娘親自給你繡的香囊,我不信你敢不戴。裡頭的香料是我特意調配好的,清淡卻特別,我的鼻子可是很靈的……」

    否則,就這麼個神出鬼沒的越小四,他萬一在外頭辦什麼隱秘的事情時被人窺破,那豈不是麻煩至極?就算是自己人,平白在人手裡落一個把柄那可不划算!

    見越小四登時氣得夠嗆,越千秋立刻輕飄飄岔開了這個話題:「老爹你沒事跑到這幹嘛?」

    「還用說嗎?當然是為了那個不肯嫁人的小十二,還有裡頭那丫頭。」越小四往旁邊那棵剛剛自己藏身過的樹上隨便一靠,這才沉聲說道,「平安說自己當年受她嫡母的那點情分要還,可人都沒了,都不知道還給誰,當然也就著落在這兩個和她有點關係的丫頭身上。」

    「停,停!」越千秋本能地伸手阻止越小四繼續往下說,「十二公主好說,畢竟是姐妹,可蕭京京和她沒關係吧?」

    「也許沒關係,也許有關係。」越小四嘿然一笑,隨即吹了一聲口哨,「蕭卿卿和北燕皇帝春風一度固然是後來被人算計,可當初她跟著蕭樂樂南來,眼看蕭樂樂和咱們皇上不清不楚,你覺得她會怎麼想?她和蕭樂樂幾乎是一模一樣的性格,生出同樣的心思不奇怪。」

    面對越小四這不知道有證據還是沒證據的胡說八道,越千秋只覺得嘴角直抽抽:「你乾脆說蕭京京不知道是皇上還是燕帝的女兒得了。」

    「我可沒這麼說,這麼說的是你。」越小四毫不客氣地諷刺了越千秋一把,隨即就朝著那喧嘩聲漸大的內院努了努嘴,「武英館中不錯的小傢伙很多,讓你媳婦和幾個姑娘使點勁,讓蕭京京挑個好的,以防有人亂點鴛鴦譜。小十二也是一樣,小小年紀玩什麼心如止水?」

    「你以為都是你這麼厚臉皮嗎?」越千秋只覺得越小四實在是吃飽了沒事幹才來幹這種催婚的事,乾脆撂下人徑直往裡走去,同時頭也不回地嘀咕道,「武英館裡大傢伙都是把彼此當成兄弟姐妹,要撮合還要等現在?早就成了!」

    「是啊是啊,我忘了不是人人都像你和慶豐年,下手快,感情從娃娃抓起!」

    沒等越千秋一怒扭頭找自己算賬,越小四溜得飛快。但上樹之前,他也不怕暴露行蹤,慢條斯理地說:「至於我剛剛說的話,自然不是信口開河。同病相憐的不止你們三個,還得再加上那丫頭。你和太子都有主了,不如讓阿容把蕭京京又或者小十二娶了也不錯。」

    「呸呸,快滾,誰要你拉郎配了!」越千秋惱火地一個飛身上樹打算去踹越小四,結果那一腳蹬得樹幹好一陣震動,正主兒卻已經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了,他只能悻悻呸了一聲。

    越小四說的言之鑿鑿,其實他也早有相應的猜測,只不過一直懶得說。他和小胖子再加上甄容三個男人也就算了,牽扯人家一個女孩子豈不是沒事找事?他整理了一下臉上的表情,也沒理會直到這會兒也沒回來的小胖子,大步朝內院走去。

    循聲找到後花園,他才剛進月亮門,就聽到了一個清脆的嚷嚷聲:「我就說越千秋絕對會哄了太子去幹活,又或者乾脆把人撇下獨個過來,我沒說錯吧?願賭服輸,你們輸了吧,把你們身上的錢全都交出來!」

    最後這半句話的霸道程度,越千秋忍不住為之側目,等看到那個正示威似的瞪自己的不是別人,正是蕭京京,他暗嘆歲月還真不見得能完全改變一個人,隨之就懶洋洋地說道:「蕭京京,拿我和太子開賭,你還真敢啊!紅月宮是不是想掉級,嗯?這武品錄可又要重修了!」

    事到如今,掉級這種理當不該是這個年代的話,他已經絲毫不怕人聽不懂了。見四周圍一片寂靜,隨即立時哄鬧了起來,他就笑眯眯地說:「武品錄明年重修,不止蕭京京,我也好,大家也好,全都有份。這一次,大家一鼓作氣,把話語權再奪一部分回來!」

    「我們武人沒給他們文官定品,憑什麼他們要給我們定品?這個定品機構,我們要重新建,不能全都讓他們做主!」

    激起了眾人同仇敵愾的情緒,越千秋這才冷不丁說道:「不過要辦好這件事,還得有一個重點。男女搭配,幹活不累。大家自己看看,咱們中間老大不小的男男女女有多少?是不是自覺一點,彼此配個對,等武品錄重修完就可以成親去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8-8-15 12:19
公子千秋 番外四 將來(下)

    越千秋上下嘴皮子一動,正當青春年少的少男少女們,自然而然……思春了。儘管武英館中大多是爽利開朗的江湖兒女,可好幾年的同窗之誼,再加上其中不少還是同門,彼此之間哪怕不可避免地形成了一個個小圈子,但男多女少,血氣方剛的少年們總難免會生出情思。

    因此,在最初的尷尬和沉默之後,竟是有人鼓起勇氣站了出來,用很大的聲音嚷嚷道:「宋師姐,我喜歡你!」

    「鹿小七,你敢胡說八道!宋師妹那樣蘭心蕙質的人,你也配打主意……哎喲!」那個拍扶手罵人的傢伙話還沒說完,就只覺得腦門一痛,再一看惡狠狠瞪自己的竟然是宋蒹葭本人,意識到那顆砸腦門的果子也是對方扔的,他頓時訕然。果然,下一刻他就挨噴了。

    「什麼蘭心蕙質!姑奶奶我就是個暴脾氣,誰要是喜歡我,先摸摸自己的腦袋硬不硬,經不經得起我試藥,回頭要是一不小心吃了我識做的新藥可別哭天喊地!」

    宋蒹葭一面說,一面用殺人的目光掃了掃越千秋,隨即才氣咻咻地說:「還有一條,要打我主意的先想好,是不是願意當我回春觀的上門女婿!」

    此話一出,屋子裡頓時再次冷場,就連到了門口的小胖子也吃驚不小。這樣大大咧咧地說要招贅,也只有這位回春觀的宋小女俠了。就連他的表嫂,嚴詡的妻子蘇十柒,當年固然脾氣非凡,和嚴詡第一次見面就是直接用打的,也不曾如此離經叛道。

    在這樣的霸道宣言下,剛剛兩個明顯對宋蒹葭有些意思的少年頓時啞口無言。畢竟,招贅這兩個字對大多數男人來說,實在是莫大的恐怖。就算他們同意,師門長輩肯定會覺得臉上無光,更不要說他們的父母了。

    只不過,在一片死寂之中,終究是響起了一個不同的聲音:「宋師姐,我願意!」

    宋蒹葭剛剛還神氣活現,心想讓你們再打姑奶奶我的主意,先嚇住了你們再說,可如今真的聽到這麼清晰的三個字,這卻換成她自己被嚇住了。她死死盯著那個滿臉認真的少年,最後有些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當真?」

    慕冉鼓足勇氣叫出我願意那三個字的時候,實際上心裡還直打鼓,別說勇氣,他幾乎都想找一條地縫鑽進去。然而,當緊張到已經幾乎不會動彈的他聽到宋蒹葭那明顯比他更緊張的反問,他卻一下子懵了。直到背後不知道是誰用手突然猛地推了一把,他這才如夢初醒。

    「當真,自然當真!我是孤兒,沒爹沒娘的,再說神弓門有慶師兄呢,如果宋師姐你嫁給我,總不至於不許我再幫神弓門對不對?我願意去回春觀當贅婿!」

    隨著一陣哄堂大笑,叫好聲起鬨聲此起彼伏,而剛剛自認為提出了一個極其苛刻條件的宋蒹葭登時臉上發燒,哪怕她自己看不見那如同煮熟蝦子一般的顏色,卻也能夠感覺到那滾燙的溫度。下一刻,平素如同男孩子一般的宋小女俠竟是一個轉身,徑直從側門跑了出去。

    她這一跑,屋子裡登時呈現出片刻的安靜,緊跟著,越千秋就第一個叫道:「小慕,還傻站在這兒幹嘛,還不快去追?能讓一個姑娘害羞,那就說明你的表白成功大半了!聽我的,準沒錯,你慶師兄那是運氣好早早有青梅竹馬的令姑娘,其他人全都是單身狗!」

    越千秋這層出不窮的新詞,眾人早已習以為常,可單身狗這三個字帶著森森的惡意,就算平時對他再服氣的人,也忍不住怒目相視。眼看慕冉真的一溜煙追出去了,峨眉三姝中的老幺紫葭不禁沒好氣地叫道:「越師兄,你太過分了,哪有你這樣亂點鴛鴦譜的!」

    「我沒有啊!」越千秋無辜地挑了挑眉,臉上滿是認真和誠懇,「你看,我只是建議大家勇敢表白,不要辜負了這大好青春,被表白的不願意直接當場拒絕就行了。這又不是長輩做主推不掉的那種姻緣,咱們大家自然講究一個你情我願,就和這會兒小慕似的……」

    越千秋比劃了一個手勢,隨即笑容可掬地說:「如果這會兒小慕表白不成,挨了巴掌回來,那也是他咎由自取,不是嗎?」

    剛剛可是你自己硬是擠兌慕冉出去表白的!

    就連還沒進來的小胖子,聽到越千秋這振振有詞的話,也不禁好一陣無語,暗想就沒見過你這樣厚臉皮的人。然而,等到他一隻手去打簾子,正打算進門,就只聽屋子裡又傳來了一個彷彿鐵了心豁出去的聲音。

    「白葭師姐,我也對你有話要說!我……咦?」

    說話的青城弟子小齊也算是鼓足勇氣,然而,當看到白葭赫然朝自己走過來時,他可是比慕冉更加發懵。眼見曾經多少次幻想過的夢中女神就這麼在身前不過兩步遠處站定,那呼吸彷彿都能噴到臉上,他更是戰戰兢兢,唯恐接下來人家和越千秋說的那樣給他一巴掌。

    然而,武英館這些女孩子當中脾氣公認為最好,甚至溫柔到稍微有些靦腆的白葭,卻是上上下下打量了那個表白者一番,隨即突然問道:「我不但有兩個師妹,還是峨嵋派這一代所有女弟子的大師姐。我們峨眉也沒有不許弟子成婚的規矩,但是……」

    見那個因為自己的話而滿面狂喜的青城弟子瞬間臉色繃緊,白葭的臉上就綻放出了一絲笑意:「要做峨嵋派的大姐夫,那可是要求很高的。你有這個心理準備嗎?」

    撲哧

    頃刻之間,屋子裡笑聲此起彼伏,小胖子也適時在這時候直接進來,因笑道:「這倒說的是,下頭一大堆師妹要照顧,這個大姐夫可是很難當的。不說別的,等回頭上峨眉拜見娘家長輩的時候,光是給小師妹們的見面禮,大概就能愁死你!怎麼樣,要不要我幫你一把?」

    堂堂太子殿下竟然如此待人親和,熟不拘禮,這要是放在外頭,能讓一堆大臣眼珠子掉落一地,可這兒的人全都習慣了,一時間竟是起鬨得更多。以至於白葭都有些不好意思地後退了兩步,隨即輕咳一聲道:「太子殿下和大家別打岔,我不是和他開玩笑。」

    「峨眉派大師姐從前大多不嫁人,所以沒這個麻煩,我還沒想好日後是修道練武,傳承門派,還是挑個志趣相投的道侶,卸掉肩頭擔子。宋師妹剛剛直言說招贅,我倒沒這個意思,但回春觀還有男弟子,宋師妹沒有繼承門派的重擔,我卻不能只顧自己,把峨眉丟給師妹們!」

    直到眾人聽見最後這句「不能只顧自己,把峨眉丟給師妹們」,屋子裡剛剛那歡樂的氣氛方才稍稍降低了一些。而那個剛剛鼓足勇氣表白的青城弟子呆呆站在那兒,竟是有些失魂落魄。

    同為上三門,他怎會不知道峨眉每代弟子之中的大師姐往往都是掌門候補,地位相當重要?而且,上溯幾代,峨眉的大師姐好像,似乎,確實都沒有嫁人……

    可如此一來,自己夢牽魂縈的白葭,豈不是要為了門派,孤孤單單一輩子?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抬起頭來,一字一句地說道:「我覺得不能嫁娶的門規是不對的!青城弟子也大多是道士,可不能嫁娶的是和尚,道士是可以成家生子的!從前衛朝也有很多女冠,不都成親嫁人了嗎?我覺得,志同道合的道侶和傳承門派不衝突……」

    慷慨激昂說到這裡,他突然發覺情況不對,再看到所有人都用莫名的眼神盯著自己,就連白葭也一樣,他這才有些慌亂,可緊跟著,他就只見越千秋帶頭撫掌大笑,一時間,熱烈的掌聲充斥著整個屋子,他一時間竟覺得不知所措。

    「說得好說得好,這才是表白!互相扶助,一生共進的伴侶,這話說得真好!」小胖子同樣一邊鼓掌一邊稱讚,眼見氣氛熱烈得有些過了頭,他正要繼續開口再說點什麼,卻不想越千秋輕輕咳嗽了一聲。

    「小齊,你剛剛這話說得很好,但有一點我還是要提醒你一下。武學理念,青城和峨眉是有一點衝突的,這也就算了,而對於一個道字,兩派的長輩嘛,好像也有不合。而且,你剛剛那一句不能嫁娶的是和尚,就沒想到兩位玄字輩的師兄是什麼感受嗎?」

    此話一出,也不知道多少人立刻去看屋子裡唯二的兩位大光頭。而兩位從小就剃度點了戒疤的少林弟子又好氣又好笑,兩個本來就是雙胞胎的和尚竟是異口同聲地叫道:「九公子你今天是故意來搗亂的吧?」

    「就是就是!」紅葭眼見白葭脫身不得,本來就恨得牙癢癢的她不禁叫道,「周姐姐快收拾他,成天就是唯恐天下不亂!騙了別人還不算,現在又來折騰我們……」

    然而,她這話還沒說完,角落裡就傳來了一個弱弱的聲音:「紅葭師妹,你能……考慮一下我嗎?」

    眼見剛剛還張牙舞爪的紅葭一時瞠目結舌,緊跟著,蕭京京那邊竟是也有兩個男孩子鼓足勇氣表露心意,越千秋不禁好整以暇地坐了下來,直到肩頭被人狠狠擰了一下,他回頭瞧見是周霽月,這才笑了起來:「別瞪我,我真的是為了大家著想。」

    「我有了媳婦,也得給大家一個機會嘛!」

    「我看你就是故意搗亂!」周霽月正板著臉低低責備了一句,就只見小胖子已經閃了過來,頓時閉口不言。果然,就只見小胖子對她先笑了笑,隨即就硬是在越千秋旁邊那張椅子上一屁股坐下,卻竟然對越千秋豎起了大拇指。

    「越小九,算我服了你,要真的能撮合出幾對來,我到時候一定親自送賀禮親自喝喜酒!」

    「那還用說,都是和你有同窗之誼的人,你不表示表示,怎麼好意思?」

    越千秋笑眯眯地斜睨一眼小胖子,隨即就淡淡地說:「北燕那一局棋就快到收官的時候了,到時候說不得有誰會去那邊建功立業。要建功立業,就會有死傷,在去之前不管成不成都能了無遺憾,那不是很好?」

    「你又來了,總說些長他人志氣的話!」小胖子強笑一聲,等看到蕭京京正在手忙腳亂地應付兩個少年,他不禁悠悠嘆了一口氣道,「我覺得蕭京京和我們倆也挺像的,還有甄容……」

    「只希望日後天下一統,別再有像我們的人了。」越千秋笑吟吟地打斷了小胖子的感慨,既然小胖子不知道曾經那段往事別有玄虛,那就不用知道了,更不要因此胡思亂想。他歪了歪頭,朝小胖子靠近了一點,隨即就輕聲說出了自己一直都很想說的話。

    「這天下,哪怕不是每個人都能自主的天下,但至少不應該是文貴武賤的天下,不應該是某些人的聲音主宰一切,某些人的聲音則被徹底壓制的天下。」

    「就比如現在,如果眼前這些人仍舊在各自的門派裡,可能要按照長輩的設計和吩咐去活,也很可能婚姻大事任由長輩做主,哪怕要和不喜歡甚至討厭的人過一輩子,也沒有反抗的餘地,可現在,大家至少擁有選擇和拒絕的機會。」

    「就如同當初的太子妃一樣,你至少有一個在範圍中選擇和拒絕的機會。我今天並不是純粹開玩笑,只是想試一試,無所謂成功還是失敗。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這樣的將來,才更有趣,不是嗎?」

    小胖子沒想到越千秋看似開玩笑的舉動,實則竟然還有這樣一層意思,不禁有些發怔。他掃了一眼那些精力充沛,神采飛揚的少男少女,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你說得沒錯,如果真的可以,那樣的將來,真好……」

    知道小胖子在這些年的潛移默化之中,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巨變,越千秋不禁嘴角一挑,微微一笑。再過一段日子,他就會以鶴鳴軒的名義,印幾套平面幾何之類的書出來。不管能不能推廣,什麼天文地理生物,離經叛道的東西,他會都往武英館中塞。

    說不定將來有一天,這裡會代替國子監!
V123210 發表於 2018-8-15 12:19
番外五 長樂無憂


    長樂無憂。

    這四個字裡,蘊含著多少父母對子女的美好祝願。尤其是對連著好幾代子女早夭的蕭家來說,更是如此。然而,無論是蕭長樂還是蕭無憂,全都不喜歡他們的名字,只不過胳膊擰不過大腿,誰都扛不住他們那一對最嘮叨的爹娘。

    只不過相比姐姐蕭長樂,蕭無憂不喜歡自己的名字。倒不是因為有什麼其他不好,他只覺得叫起來太娘娘腔了。因此,當父母相繼去世,他跟著姐姐目送了他們的棺柩送入家族世代相傳的墳塋中,姐姐一說起想要改名,才剛擦乾淨眼淚的他就立刻叫嚷道:「我也要改!」

    「喲,一丁點大就嫌棄爹娘給你起的名字了?」

    「姐你還好意思說我,你還不是想改名!」

    蕭長樂低頭看著滿臉桀驁的弟弟,不禁莞爾一笑:「好,那就改吧!不過我可有言在先,自己的名字嫌不好的話自己想,可別來找我!」

    「自己想就自己想!」不服氣地頂了一句之後,蕭無憂到底還是有點底氣不足。見姐姐笑得神采飛揚,他突然忍不住問道,「姐,我們今後就是沒爹沒娘的人了……」

    「是啊!」蕭長樂依舊笑著,似乎沒有失去雙親的悲慼,「爹一直都身體不好,娘從嫁過來之後就操勞,漸漸也支撐不住了,與其慢慢熬著日子,還不如相攜去再沒有病痛的極樂世界好好享幾年清福,也不用管我們這兩個難纏的兒女了。」

    「姐!」

    見弟弟眼圈再一次紅了,蕭長樂這才收起了笑意,她緩緩蹲下來,用粗糙的麻衣袖子在弟弟臉上擦了擦,這才沉聲說道:「剛剛那是騙你的,這世界上沒有什麼極樂世界,倒有的是最最險惡的無間地獄。爹娘最好的歸宿,是喝了孟婆湯後,重新轉世過他們的人生。」

    「而我們,會代他們活下去,好好地繼續經歷這個世界!」

    蕭無憂似懂非懂地看著姐姐的眼睛,聲音漸漸低了下來:「三哥他們說……」

    「什麼三哥,不過是一群不相干的人而已!」

    蕭長樂的眼神一下子變得冰冷而無情:「那些成天盼著咱們家一個個早死,也好瓜分家產的人,他們也配算是親戚?爹放不下臉面,連排行都繼續著族裡那一套,你好端端的老大卻成了小四,成天還得應付那堆親戚,就真的覺著很高興嗎?」

    面對著面色冷峻的姐姐,蕭無憂一下子愣住了。足足好一會兒,他才低聲說道:「不高興,他們說話都彷彿話裡有話似的,看著我們似乎在笑,可好像卻瞧不起我們……」

    「不錯,所以,爹娘死了,這些人正打算仗著同出一族,跳出來指手畫腳,甚至當咱們家的太上皇。我不會給他們機會的。我會去一趟宗正寺,正式把所謂的親戚關係算個清楚,我們家好幾代單傳了,他們不過是一群都已經出了五服的傢伙,還腆著臉裝什麼長輩!」

    說到做到,下葬之後,蕭長樂便去了一趟宗正寺。蕭無憂並不知道姐姐到底用了什麼手段,然而,某些一直涎著臉上門鬧騰的親戚,在鬧了一場卻被一群不知道哪來的侍衛驅趕之後,就再也不敢登門了。而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發現,家裡多了一個時常串門的人。

    那是當今皇帝的第五個兒子趙王。

    小小的他並不喜歡這位趙王,總覺得這個相貌堂堂,時時刻刻似乎都在笑的天潢貴胄是個難纏的人。事實上也確實如此,來了三五次之後,趙王就開始和姐姐蕭長樂無話不談。來了七八次之後,兩個人便從最初的談天說地到之後的比武試劍,躍馬爭先。

    而十次之後,姐姐就已經正式把想要改的名字定了下來。

    「長樂這兩個字太俗了,什麼長樂未央,長樂無極,長樂無憂,全都想著千秋萬代,長長久久,可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能活好當下,享受當下就夠了。所以,我不需要長樂,只需要一個樂字……不過一個樂不如兩個樂,從今往後,我就叫蕭樂樂!」

    蕭無憂分明看見,當姐姐說出這個名字時,趙王的臉上露出了毫不掩飾的笑意。

    「人生在世,及時行樂,你這話真是深合我心……話說回來,你和之前某些親戚都劃清界限,難道就真的打算這麼和小四兒相依為命過下去了?」

    「沒有這些親戚,還有別的親戚,天下蕭氏是一家,這上京城裡姓蕭的難道還少嗎?再說,不是姓蕭的,未必就成不了我的親戚。那些姓蕭卻早已家道中落,有志難伸的人,我都認了過來當親戚,卻是比敷衍那些心思叵測的窮親戚強多了!」

    蕭無憂甚至來不及去絞盡腦汁地想自己的名字,就發現本來門庭冷落的自家漸漸又門庭若市了起來只不過,來來往往的人全都走的不是正門,而是後門。而且來的不但有蕭姓後族,還有許許多多形形色色的人物。

    而當他甚至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時候,姐姐就成了趙王妃。

    這樁喜事辦得極其盛大,他雖說談不上痛恨趙王,卻依舊不那麼喜歡他,只有一件事他頗為意外。因為趙王單獨見他,許了一個難得的承諾。只要他這個小舅子願意,可以隨時去王府,甚至可以把那裡當成自己家一般住下去!

    儘管他很想有骨氣一點,義正詞嚴拒絕,但到底還是難以忍受沒有姐姐之後越發孤寂寥落的家,猶猶豫豫地答應了下來。尤其是當他在喜宴上聽到不少人在竊竊私語,全都不看好趙王的未來前途時,他更是暗暗發誓,要靠自己的力量來保護姐姐。

    直到那一刻,他方才決定了自己的名字。

    敬先。敬天卻不畏天,敢為天下先。

    趙王的奪嫡之路,走得悄無聲息。而姐姐竟然也在幫他,那合縱連橫之路,僅僅是他打探到的那些,便令人歎為觀止。他拚命地向趙王府的那些高手學武,拚命地學習各種各樣的東西,拚命地讓自己飛快成長起來。他只是想成為一個有用的人,能夠幫得上姐姐。

    嗯,當然也順帶幫一把姐夫……

    趙王在外頭表現得溫和無害,甚至有些懦弱無能,再加上自家蘭陵郡王的爵位到了他們這一代就沒有了,姐姐這個王妃在外人看來也不過空架子。於是,那些別有用心的人笑容可掬地送來了一個又一個女人,王府後院赫然填得滿滿噹噹,蕭敬先差點沒因此氣死。

    然而,姐姐毫不在意,趙王也不怎麼在意這些女人,哪怕再心頭堵得慌,他一個外人也不好多事。

    尤其是眼看兩人婚後三年,大多數時候都在一起,姐姐卻始終沒有子嗣時,姐夫趙王在徵求過姐姐的意見後,把侍女所生的一個女兒抱過來給姐姐養之後,他就更加無話可說了。

    而當一度抱過來養的庶長女,最終也養得性情乖張之後,蕭樂樂就再也沒有那個替別人養孩子的慾望了。倒是蕭敬先對那個小小的孩子曾經頗為喜愛,可隨著一天天長大的他找到了新的興趣,那個和自己沒有血緣關係的所謂外甥女,自然而然也就沒了最初的重要性。

    其他皇子之間的爭鬥如火如荼,趙王卻低調得猶如不存在,甚至在朝中也彷彿沒有任何大臣支持。然而,蕭敬先卻清清楚楚地知道,上至軍中各種實權部門,朝中那些不動聲色的大佬,下到秋狩司這種從來潛藏在黑霧之中的部司,已經有不少悄悄靠攏了趙王府。

    他一直都對猶如一團迷霧的秋狩司很感興趣,就當他想要利用趙王府的名義,暗中接近秋狩司時,卻被姐姐無情數落了一頓,最終,他那剛剛才伸出去的爪子也被斬斷了,和他交好的兩個秋狩司的人也被掃地出門。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見姐姐發那麼大的火,甚至發怒到狠狠下手揍了他一頓。他本來還不想出手的,可因為平生第一次和姐姐真正交手,他不知不覺就手癢了,結果……他敗得很慘!

    但總算這一頓打沒白挨,那兩個被掃地出門的前秋狩司小頭頭,姐姐最終點頭同意他將他們收歸麾下當然話說得極其強硬,如果他不要,她就殺人立威了!

    既然不能染指秋狩司,已經漸漸喜歡上了打打殺殺感覺的蕭敬先,最終選擇了軍中。

    十四歲那一年,他通過姐夫趙王的安排,隱姓埋名進入第一線,雖說不可能從小兵開始做起,卻也只不過是一個低級軍官。可那段時日,北燕南吳兩國之間小摩擦不斷,大戰卻沒有,他自然沒有任何興趣對平民出手。因此,他平生經歷的第一場戰事,竟然不是對南吳,而是打一夥流寇。

    打流寇,平盜匪,打反叛的女真人……三年間,他轉戰南北,全都只是打的這種小仗,功勛談不上積累了很多,官職也不過是往上跳了兩級,可他卻明白了軍中如何運轉,上下如何相處,各種明面暗中的交易是怎麼達成的。

    於是,當他回到上京時,早已不再是當年的貴公子,手底下卻也已經有百多條人命。

    可他完全沒有想到,抵達上京的那一夜,赫然是一個殺戮之夜。趙王府半夜被圍,熊熊燃燒的火炬幾乎照亮了半邊天空。就當他預備拚死殺出一條生路,護著姐姐和姐夫逃亡的時候,那對夫妻卻是一身騎裝並肩出現在人前,那意氣風發神采飛揚的樣子,哪像是身處絕境?

    「既然養精蓄銳了這麼久,還要被人說是叛逆打上門來,那擇日不如撞日,索性就今天發動吧,不忍了!打贏了今晚這一戰,上京城就該變天了!」

    那一次,蕭敬先有些麻木地看著一隊隊人馬從一個個門內魚貫而出,須臾便佔據了正殿前的廣場,隨即在單膝下跪行禮之後殺了出去。而在那喊殺震天聲中,仍有源源不斷的兵馬出來,彷彿這不是一座曾經最被人瞧不起的王府,而是一座如同龍潭虎穴的兵營一般!

    當姐姐親自裹發佩劍,和姐夫相約天明時分會合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開口請求跟隨,這一次,他總算得到了准許。那群如狼似虎的兵馬圍了太子別院,他眼看姐姐旁若無人地吩咐人砸開大門,繼而用強弓勁矢壓制侍衛,最終殺了進去。

    而曾經驕狂不可一世的那位太子,在被人押出來之後,立時痛哭流涕地匍匐在他們姐弟面前,求饒時那卑躬屈膝的言辭簡直不堪入耳。可是,姐姐對此不是得意,而是不耐煩。

    「小四兒,把他綁上,帶去皇宮。要殺要剮,讓你姐夫決定,我懶得殺一個沒骨頭的人!」

    沒骨頭的,並不僅僅只有太子一個,接下來,蕭敬先先後見識到秦王、燕王、鄭王等一個個往日張揚跋扈的皇族低聲下氣的樣子,而姐姐那把劍始終沒找到出鞘的機會。

    直到將整個上京城中的大多數皇族一網打盡,最終押到皇宮時,他方才見識到,所謂皇帝,在遇到生死之危的時候,也只不過是一個膽小如鼠的普通人。那個在大多數外人口中,坐在皇宮裡不動如山笑看兒子們爭權奪利的老皇帝,在面對鋼刀時,同樣只會瑟瑟發抖!

    而他這些年每逢想起就總覺得配不上姐姐的姐夫,也在他的面前露出了真正的本性。

    眼見得包括太子在內的一應兄弟被押上前來,趙王當著老皇帝的面,談笑間曆數眾人從前對他的忽視和羞辱,最終便置之一笑道:「成王敗寇,既然到了現在的地步,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

    「所以,就請你們都去死吧!」

    太子在內的諸王還以為趙王會一笑泯恩仇,待聽到最後一句時,恰是嚇得魂不附體。然而,在他們還沒反應過來之前,便有一大堆兵士湧入,把人全都五花大綁了起來,順帶一個個堵住了嘴,然後拖了出去。沒過多久,一個個死不瞑目驚恐交加的頭顱就送了回來。

    這是平生第一次,蕭敬先覺得姐夫是個狠人。看到這一顆顆血淋淋頭顱的,除卻他和姐姐姐夫之外,還有原本就已經戰戰兢兢的老皇帝。在這莫大的刺激之下,人腦袋一歪,徹底昏厥了過去。而這一倒,就再也沒有起來。

    接下去的事情,自然是毫無懸念。姐夫趙王登上了皇位,姐姐被冊封為了皇后,王府那些妃妾在後宮中佔據了一席之地,而他們的兒女也成了皇子公主。對此,蕭敬先雖說不舒服,可姐姐都尚且沒意見,他又有什麼好說的?

    在他的心目中,夠格讓他注意的,只有姐姐,連趙王都尚且只是附帶的。

    上京城中那場清除異己的行動,並沒有持續太久。被殺得人頭滾滾的,大多數隻是趙王的那些兄弟,其他與這些曾經的天潢貴胄有姻親或是往來的固然殺了一批,貶了一批,但家族尚在。他還記得姐姐曾經因此和姐夫有過爭執。

    「尸位素餐之輩全都還留著,什麼時候能騰出位子給那些真正的賢良!」

    「但如果立刻下猛藥把這些人全都殺光,只怕豪族士紳人人自危,屆時全都會成為我們的敵人!來日方長,何妨緩緩圖之,一步一步來?」

    蕭敬先那時候還分辨不出兩人之間的對錯,更沒有想到,在清除異己,卻因為投鼠忌器不能斬草除根之後,他那個姐姐的興趣就徹底放在了南吳。成了國舅爺的他沒要什麼實權,而是自顧自出外遊歷了,決定好好決定一下自己的將來。

    而他那姐姐竟是去了南吳,在那邊呆了大半年。知道姐姐的本事,他也沒太擔心。而在人從南吳回來之後三個月,他就聽到了姐姐懷了身孕的消息。

    那時候他正在遼東忙著和某位女真族長捕海東青,雖說聽聞消息很高興,但沒有立刻回去,只是送了一份重禮回去表示恭賀,承諾會在姐姐臨盆之前趕回。

    然而,那最終成了他最後一封送到姐姐手中的信。當回歸得到噩耗的時候,他幾乎無法相信那個事實。尤其是姐夫氣急敗壞地告訴他,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時候,他更是大發雷霆。

    接下來的日子,他一邊死命追查這件事,一面收起散漫的心思,漸漸打出了蘭陵妖王的名聲,甚至用一次次屠殺來報復那些渾水摸魚的人,可他追尋的東西卻偏偏如同鏡中花水中月,不管是他找到什麼線索,查到最後都證明只是徒勞。

    只有那每年一封,雷打不動的信,讓他確信姐姐的失蹤是自己蓄意而為。

    十四年過去,他晉封了晉王,手底下沾滿了鮮血,凶名赫赫,也不知道多少人恨不得喝他的血,啃他的肉,可他依舊過得風光無限。然而,他就是在那時候,遇到了一個第一眼就覺得很有意思的少年,於是對人提出了一個他每每回想就覺得荒誕的提議。

    他希望那個小傢伙能夠假扮自己的外甥……可漸漸的,別說他的姐夫,曾經的趙王,後來的北燕皇帝,就連他自己都覺得,那就是自己的外甥。哪怕他最終棄了北燕來到南吳,成了人人唾棄的叛賊,查到的很多事情一度否定了這個判斷時,他也沒有動搖過。

    為了讓那個小子能夠認認真真去思考自己的身世,他這個曾經的妖王一度成了瘋王,為了能在最快的時間中達到自己的目的,他甚至不惜一次次豪賭,不惜和姐夫北燕皇帝反目。而最終,姐夫竟然死了,北燕也為之大亂,然而,最終他仍然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甚至曾經有一條線索擺在他的面前,越千秋不是姐姐的兒子,而是他的兒子……可他終究已經看淡了,不願再懷疑,不願再深究。

    越千秋的訂婚和後來的婚禮,他都去了,看著人笑容可掬與人談笑風生,他不知道心裡是什麼滋味。

    他的身體被他折騰得千瘡百孔,為了能夠活下去,看到那個未知的將來,從來不喜歡喝藥的他養了一個大夫給自己日日診脈,開藥調理,為此不惜從別人視線中淡出,甚至連武英館山長的頭銜也辭了,猶如暮年老者一般深居簡出。

    南吳用了整整二十年時間蠶食掉北燕,眼看南吳皇帝和那位傳奇的宰相相繼去世,眼看那個曾經誰都不看好,暴戾名聲在外的小胖子最終登基為帝。他曾經擔心過,人是否會對身世相仿的越千秋,以及在北燕名聲赫赫的甄容下手,可事實證明,那個小胖子相當狡猾。

    他一直沒有子嗣,裴寶兒雖說千方百計都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可到底天不遂人願。而他沒有刻意去追求,也沒有刻意去防止,老天終究沒有寬容他的殺孽。因此,當那個日漸威嚴,不復昔日胖墩的小胖子如同北燕皇帝一樣,認定甄容是他的兒子時,他沒有再抗拒。

    這樣出色的繼承者從天而降,如果那個他曾經看走了眼又號稱已故的蕭長珙還活著,一定會和他來爭這個兒子的!

    而越千秋則更是逍遙自在,玄刀堂也好,白蓮宗也好,非但沒有成為他的障礙,反而成為了他傳播自己理念的工具。

    武英館的規模越來越大,最終成了天下武人夢寐以求的最高學堂。深造武藝的人可以在其中找到各大門派的年長高手,想要學習軍略的年輕軍官,可以在這兒找到那些退下來的軍官……而從這裡流傳出去的地圖,更是讓皇朝上下一片嘩然。

    這天底下,原來有那麼廣闊的土地!

    追尋了一輩子的真相,當最終發現自己所在的是一個前所未有開拓進取的皇朝時,蕭敬先隱隱覺得,自己似乎明白了姐姐的意思。她也許是在發現自己沒有將來,北燕也未必有美好將來的時候,把希望賭在了下一代身上。

    也許那三個孩子當中有一個是她的骨肉,也許根本一個都不是也許從那個曾經寄予過希望,卻因為一時疏忽而被養歪的庶長女開始,姐姐就已經對養育教導兒女完全失去了希望,再加上身體的緣故,這才用了一招誰都沒想到的伎倆。

    也許正如越千秋曾經說過的那樣,她心裡從來就沒有真正愛過誰。從改名蕭樂樂開始,她就決定,這輩子只為自己而活,哪怕為了她的那個目的,需要獻祭血肉,堆砌屍骨。

    與其長樂無憂,不如樂在當下,笑看旁人掙扎一生。
V123210 發表於 2018-8-20 17:35
番外六 老劉

    如果沒有那一次變故,劉靜玄從來不會懷疑,自己是不是忠心為國。哪怕他並不是那些從小學習仁義道德的讀書人,可仁義禮智信之外,忠誠這兩個字本就是刻在武將骨子裡的。

    他和師弟從出師開始便被寄予厚望,建功立業,光耀宗門,這彷彿是天經地義的事。所以哪怕武品錄中各門各派的升降全都掌握在文官手中,年少時的他仍然信心十足地認定,自己能夠憑藉一己之力,將那根深蒂固多年的局面扭轉。

    然而,他終究是知道了事實的殘酷。而那段記憶也成了他這一生當中最深的痛苦和絕望。

    糧草斷絕,大軍圍城,援兵不知所蹤,當最終兵盡糧絕詐降之後,被帶到那位北燕皇帝面前時,他竟然會驚駭欲絕地見到了同樣落入敵手的家眷!那一刻,他真是恨不得暴起發難,將眼前的北燕眾人統統殺光,然後和師弟戴靜蘭,和他們兄弟的妻兒一同共赴黃泉。

    如果不是北燕皇帝讓他見到了那兩個追殺他們家眷的真兇時,他問出那一番實情,也許他就已經那麼做了。當然,如果他在那時候死了,也不至於再有後來的那番糾結。

    劉靜玄從小就喜歡讀史書,他知道,歷朝歷代因為得罪朝中奸臣,於是在領軍出征之際被斷絕糧草以及後路,最終被坑害含冤而死的將領很不少,可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區區一介五品小將也會遇到這樣的慘事。而更令他目呲俱裂的是,對方還連他的家眷一同算計在內!

    自古以來,彷彿是為人臣子者,全都不配有怨氣,即使有,君臣無獄,也只能歸罪於朝中奸臣。就好比是他所面對的局面,在他的師弟戴靜蘭看來,應該痛恨的,只有高氏兄弟,而不應該是被矇蔽的皇帝,可他就是忍不住!

    從知道自己落到這個地步是高氏兄弟的私心那一刻開始,他的心中就充斥著一團燃盡一切的熊熊怒火。他痛恨文貴武賤的傳統,痛恨那些只會自己呆在安全地方,只會動動嘴皮子就讓將士們在疆場上拚死拚活的文官,更痛恨那坐視不理,造成這一切的南吳皇帝!

    也正因為如此,當北燕皇帝真心招攬的時候,他沒有和戴靜蘭商量,甚至沒有對那位視若親兄弟的師弟吐露半點口風,因為他完全被北燕皇帝的話打動了。

    「天下不是那些士大夫的天下!你們南吳皇帝起家的時候,不過是一個小家族的繼承人,那麼多世家大族的子弟都比他高貴,但最終如何?我大燕太祖,祖上更是贅婿,可那又如何?大舅哥小舅哥全都不成器,自己把自己折騰死了,到頭來偌大的家業自然就是歸姬家先祖!」

    「文官為什麼要箝制武將,很簡單,一個手無縛雞之力,更沒有兵,一個卻手握兵權,一旦稍微有點謀反之意就可能傾覆天下,那自然是天然的敵對關係。而作為皇帝,長於深宮婦人之手,別說京城,有的連皇宮都沒有走出去過一步,自然會害怕統兵的武將!」

    「可我大燕不同,成王敗寇,要那個位子,就得有足夠的器量和本事!你要是不能打,手底下也沒有人,活該被人刺殺,活該被人掀翻,活該去死!至於那些文官,上馬能拉弓射箭打仗,下馬能管好民政內務,那才有發話的資格。弱不禁風不要緊,有本事我也要,可只會耍嘴皮子叫囂的人,全都給我滾蛋!」

    「你想要報仇?可以,只要你有足夠的戰功,朕許你一個王爵!至於其他的,你要什麼,朕都可以給你。朕不像南吳皇帝,唯才是舉,從來不在乎那些臣子怎麼說!」

    什麼王爵,什麼豪宅,什麼厚賜……劉靜玄全都不在乎,他在乎的只有報仇,用自己的一切,向故國復仇!

    他當成兒子一般的小師弟,他的第一個兒子,並肩而戰,轟轟烈烈地戰死在了那樣醜陋的陰謀算計之下,他憑什麼要忍?如果忠誠被陰謀者不屑一顧地踐踏在地,那麼,只有血與火的報仇,才能洩盡他無盡的痛苦和怒火。為此,他不惜做一個背叛者!

    更何況,他在南吳只不過是一個到兵部都要卑躬屈膝的區區小將,可到了北燕,這位氣吞山河如虎的皇帝卻分外禮遇,甚至當他表示不能立時投靠的情況下,那位天子不但大度地表示無妨,甚至當有人聯繫他南歸時,皇帝也信之不疑地交給了他一個任務。

    南歸之後,不用繼續聯繫,但在適當的時候,只要他願意反戈一擊,助其掃除內憂外患,一統天下,那麼不論此前他怎麼做都無妨!

    劉靜玄答應得很痛快,哪怕當他和師弟帶著四個有意南歸的家族,趁著北燕皇帝遠征平叛之際最終左衝右突回到南吳,而後得知高氏兄弟貶死在流放途中的時候,他也不改初衷。

    有些事情是能夠因為仇人授首而放下的,可有些事情卻不可能。更何況,那兩個人害死他的親人和袍澤,卻因為文官非謀反謀叛不能定死罪,就那麼輕輕巧巧逃過了斬首之類的死刑,那如何對得起一個個戰死在沙場,死不瞑目的亡魂?

    更何況,原本就武品錄除名的玄刀堂,差點因為他和戴靜蘭的所謂叛國而萬劫不復!

    哪怕他歸國之後,天子接見,又聽說兒子劉方圓得到了最好的教導,整個玄刀堂重回武品錄之後,因為新任掌門嚴詡和越千秋師徒的關係,頗有蒸蒸日上的態勢,可劉靜玄沒法放下,沒法釋然,更一天都不想在那看似富貴榮華,實則腐朽敗壞的金陵待下去!

    他和戴靜蘭一起回到了北疆,回到了當年並肩為戰的地方,回到了當年戰死過無數袍澤的地方。彷彿只有在這跨越一步就是異國他鄉的北疆,他才能夠得到安寧。因為在異國他鄉生活過的那七年,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從小讀書的時候,劉靜玄最喜歡讀的就是孟子。因為《孟子》當中的某些驚人言論最對他的胃口。

    「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

    哪怕北燕皇帝還不能說是將他視作手足的程度,可從前的南吳皇帝,不妨說確確實實是把他在內的眾多武臣當成了土芥。哪怕如今朝中在那位老相爺的竭力促成之下,一切都漸漸有了改觀,可疑忌種下,忠誠不再,他便再也不可能是當年那年輕氣盛,赤膽忠心的小將了。

    在北疆呆的那幾年,劉靜玄儘量避免去關心金陵的消息,一心一意地放在自己的職守上,但卻再也不同於最初那般愛兵如子,而是除卻一支從孤兒當中挑出的親兵之外,對其餘下屬將士全都保持著一定距離。而他對戴靜蘭說出來的理由,更是讓這位師弟反駁不得。

    「朝中疑忌我等武將,不過就是因為將兵一體,一旦謀反便是大禍。既然如此,盡忠職守的同時,也把彼此關係擺正一點,疏遠一些,豈不是能少掉很多麻煩?」

    果然,他穩紮穩打,防微杜漸的作風受到了讚許,嘉獎不斷,提升來得更快,當那次北燕使團平安回來之後,他終於調入霸州,成為這座北地重鎮的主將。他因此再次見到了那位為他洗冤,為眾多門派衷心愛戴的當朝宰相,也為那氣度心胸折服,可他卻還是不改初衷。

    因為一兩個人,並不足以改變這個世道,並不足以改變那些根深蒂固的傳統和認識。

    更何況,他既然已經承諾了北燕皇帝,就萬萬沒有因為一丁點變動而改旗易幟的道理。

    蕭敬先的叛逃,劉靜玄並不在意,可北燕那場接踵而來的大亂,他卻沒辦法不在意。

    他無論如何都無法相信,那位如同狼王一般孤高的北燕皇帝,會因為一場拙劣的陰謀而失去生命,直到他收到了從秘密渠道送來的一封信,知道人果然還活著,果然利用了這一場變故而另有謀劃,這才如釋重負。

    可幾個月後,剛剛被冊封為太子的那個小胖子如期而至,但一同抵達的除卻他意料之內的越千秋和蕭敬先等人,竟然還有他的兒子劉方圓!眼見兒子和太子言笑無忌,毫無上下之分的樣子,曾經無數次聽說過那位太子傳聞的劉靜玄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他沒有想到,從來都覺得高高在上不會與常人親近的皇族,也會有這樣平易近人的一面。

    然而,他終究沒有心慈手軟。又或者說,從他最初答應北燕皇帝開始,他便早已經把自己曾經當成最重要的那些東西都舍棄得一乾二淨。

    在越千秋和蕭敬先消失在北燕境內之後,他在北燕偽帝六皇子的狂攻之下保全了霸州,最後漂亮地打贏了霸州保衛戰,隨即又借助追擊,把主力兵馬同時帶了出去。

    他從來沒有指望能夠策反這一支並不是自己帶出來的兵馬,更沒有指望自己精心訓練出來的數百親兵能夠在兩國大戰之中起到什麼關鍵作用,可他萬萬沒想到,他之前只以為衝動莽撞不懂事的的兒子劉方圓,竟會突然當眾發難。

    「太子殿下只帶著那麼一點老弱婦孺守在霸州城,將軍你卻帶著大批精銳一路奔襲到現在也不肯撤軍回去,難不成將軍你半輩子戎馬,就忘了窮寇莫追的道理?萬一敵軍一部敗退誘我軍深入,另外一部則是隱伏在霸州城外某處,待我軍出擊便立刻直撲霸州呢?」

    「我們已經離開霸州三天了,就算如今回程,還需要三天,這一來一去整整六天,將軍你就沒有想過這其中的風險嗎?當初驟然開城擊敵,確實是你把握戰機精準,但也是太子殿下力排眾議支持你,這才有那場大勝。你敢在這兒對眾將說,你如今孤軍深入,也是和太子殿下商量好的誘敵之計?」

    劉靜玄已經不大記得當時自己的反應了。狂怒是自然的,羞惱卻也有一點,但隱隱之中還有驚異、讚許、驕傲……甚至還摻雜著他如今每每回想都很難說得清楚的情緒。可在當時,他幾乎是用最快的速度把那些情緒一一掩藏,隨即對兒子拔刀相向。

    那是他和劉方圓唯一一次真正的交手。

    無論是兒時手把手地教他武藝,還是後來偶爾回金陵時帶著幾分居高臨下教導似的切磋,他全都帶著幾分散漫,而劉方圓在認真應對的時候,也少了幾分拚勁,可這一次,他沒有任何保留地狂風驟雨突襲,卻硬生生被劉方圓竭盡全力接下。

    直到那一刻,他方才有一種非常老套的覺悟他老了,而他的兒子,已經長大了。

    他終究沒有一如從前那般輕易擊倒自己的兒子,而劉方圓也自然不可能擊倒他這個幾十年從來沒忘了錘煉武藝的父親。然而,他真正傾注心力教導的親兵之中,早早就被朝廷摻了沙子,關鍵時刻起了內訌;而劉方圓卻有隱伏在軍中的幫手,因此竟是成功奪了他的權。

    所用非人,就連兒子也站在了敵人的立場上,劉靜玄在最初的憤懣過後,便完全釋然了。他本來就是走在刀尖上,罔顧兒女親人,還有什麼理由用孝道來拘束兒子?他做的事情本來就是罔顧袍澤下屬,甚至背棄了國家,還怎麼能用忠義來約束下屬?

    而霸州之戰的結局,也證明了他隱隱之中的不安並非空穴來風。北燕皇帝終究是死了,死在他根本沒有預料到的那一支兵馬手下戴靜蘭竟然會帶兵趕到,竟然會因為想要替他遮掩而痛下殺手。而在此之前,層出不窮的變數更是一度蓋過了所謂天衣無縫的謀劃。

    他平生第一次真正認識到了,什麼叫做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劉靜玄一度想過一死了之只要他死了,也許這幾年來對武臣漸漸寬容的南吳皇帝能夠看在劉方圓立功的份上,能看在戴靜蘭素來忠貞的份上,對劉家其他人寬宥一些,可越千秋那劈頭蓋臉的痛斥卻終究打消了他這最後一絲妄想。

    也許,哪怕在答應北燕皇帝的時候,他心中也存著萬分之一的僥倖,希望南吳能有英雄站出來,能夠讓他看到,這世上終究還存在力挽狂瀾。

    「老劉,老劉!」

    沉思之中的劉靜玄恍然驚醒,循聲望去,就只見一個裹著大棉襖的老兵一陣風似的衝了過來,口中大聲嚷嚷著,到了他面前後,人就氣喘吁吁地把一封信不由分說塞進了他的手裡。

    「嘿,你家小子又給你來信了!讀過書的就是讀過書的,兒子都會寫字,不像我,家裡兒子但凡要寫信捎點什麼話,還得去求人家讀書人,到了我手裡我還看不明白,還得央你們這樣肚子裡有墨水的來念!」

    老兵一面嘮叨,一面眼巴巴地看著劉靜玄拆信,滿臉殷羨地說:「你說你明明唸過書,幹嘛還來戍邊當兵呢?還是來這異國他鄉……」

    「現在不是異國他鄉了,昔日的北燕,如今已經盡為我大吳所有!」劉靜玄沒等人說完,就頭也不抬地打斷了他的話。

    老兵卻一點都沒把這文官聽到會痛斥大逆不道的錯漏放在心上,嘖了一聲就沒好氣地說:「不是異國他鄉,那也一天到晚受人白眼。如果不是你聰明,沒多少天就學會了這些北燕人的話,咱們可就慘了!這地方不但苦寒,還靠近那幫女真人的地盤,沒準就會要打仗。」

    他一面說一面死命跺腳,隨即搓著通紅的雙手說:「反正說實話,老劉,像你這麼文弱的人,就不該來這種隨時要送命的地方。為了掙這苦寒之地稍微多幾個的軍餉來供養兒子,不划算,萬一把命丟了,那就什麼都沒了!」

    劉靜玄沒有說自己本就是該死之人,能在這苦寒之地將功贖罪,已經是太多太多人說情的結果,而他也沒想過活著回去。他看著劉方圓那和從前一樣,滿滿噹噹全都是不放心的信,嘴角流露出少見的笑容,卻是頭也不抬地反問了一句。

    「那你來這種隨時要送命的地方幹什麼?」

    老兵頓時訕訕然。他搔了搔頭,見劉靜玄已經是把信鄭重其事地貼身收好了,他這才呵呵笑道:「一輩子當兵,種地的把式都生了。再說,咱們這一批戍邊的人,軍餉給得高,對家裡人恩賞更是重,我這個別的都不會的,就來繼續混口飯吃唄?」

    說到這,他狡黠地一笑:「那可是越大人親自監督軍餉,他可是太子殿下的心腹,到我們手頭的錢剋扣極少,這麼好的差事,值得提著腦袋去冒一回險了!」

    「你能冒險,那我自然也冒得。」劉靜玄輕描淡寫地把老兵的話堵了回去,「你這般拚命,是為了家裡老小,我也同樣有老小,自然不能讓他們被人恥笑。」

    「咳咳,老劉你真是條漢子!」老兵豎起了大拇指,伸出蒲扇一般的巴掌在劉靜玄肩膀上重重一拍,隨即就自來熟地箍住了對方的肩膀,「走走,營房裡熱湯都燒好了,趕緊去喝一碗暖暖身子!大冷天的杵在冰天雪地裡,都快凍死了……」

    劉靜玄被人強行拖了走,到了嘴邊的那句現在是我輪值也被堵在了嘴邊,因為他已經看到了那個大步出來,分明是打算接替自己的老都頭。沒等他拱手行禮,老都頭就笑眯眯地說:「老劉,這大冷天就你最勤快,進去歇一會,我替你一陣子。」

    說到這裡,他伸手在劉靜玄肩膀上一搭,隨即錯身走了過去。而劉靜玄清清楚楚地聽到,耳邊傳來了一個極其細微的聲音。

    「別沒事折騰自己,將來的路還長著呢!有那氣力,不如預備著將來打仗!打江山容易,守江山可難著呢!不說替皇帝老兒守江山,咱們也得替子孫後代好好守住這大好江山不是?」

    到此總共也才不到一個月,劉靜玄不知道老都頭到底是否明白他的過去,本想默然不語假作沒聽懂,卻沒想到緊跟著又是幾句話飄到了自己耳中。

    「你這十年也算是把大吳所有最苦的戍邊之地都經歷過了,大大小小的功勞也掙了不少,就算是從前再大的罪過,那也能抵過去了,沒必要一直糾結個沒完。你要是都想不開,我這個曾經戰敗以至於死了無數兄弟的敗軍之將該怎麼辦?」

    劉靜玄頓時如遭雷擊。然而,就在他回頭去看老都頭時,就只見人頭也不回地對自己揚了揚手:「別忘了你家裡還有媳婦兒女在等著你,好好留著有用之身!只要留一點為國之心就夠了,其他的都留給家眷吧,從前那死氣沉沉的朝廷不值得效忠,現在還湊合!」

    看著那明明老邁衰弱,卻偏偏顯得挺拔的老都頭背影,劉靜玄突然不想知道,對方為何對自己的過去心知肚明。他抬頭望了一眼漸漸陰沉下來的天空,這才對身邊一頭霧水的老兵微微一笑。

    「天冷了,回去吃飽喝足,多加點衣裳!人有力氣,才能做事。」

    他沒有說出口的半句話是,人精氣神足,才不會胡思亂想!

    不管能否放下,過去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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