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公子千秋 作者:府天 (已完成)

 
mk2258 2017-2-6 21:11:1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06 1008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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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千秋 第七百九十章 無盡的糾葛

    對於苦澀到極點的藥,身體如同破布一般千瘡百孔的蕭敬先已經沒有什麼感覺了。

    他很清楚,因為他在霸州城下戰場上的反覆無常,再加上之前見了越千秋和那個小胖子之後強行動手,差點害了那兩個御醫,他們心存怨憤,哪怕不敢變著法子折騰他,但在他的藥湯中動手腳卻越發肆無忌憚,不但極苦,而且使得他幾乎沒法用一點力氣。

    如果是之前了無生志,一心求死的時候,蕭敬先不會在乎這些無足輕重的小事。然而,越千秋的一句話卻勾起了他前所未有的求生意願,哪怕他從來不以為自己會有什麼子女,這輩子都不覺得會聽人叫一聲阿爹或是父親,可他終究無法想像孩子生來無父將會如何。

    事到如今,昔日在北燕那妖王的光環已經褪去,那兩個御醫已經不再怕他,甚至常常就在他能夠聽到的地方討論他的傷情和身體,可他卻不再是那種動輒暴怒的樣子,而是常常藉著昏睡的表象,耐心地傾聽著他們在談話時流露出的那些信息。

    那場不成功的暴亂雖說只是透露出一鱗半爪,但經驗豐富的蕭敬先卻輕而易舉就拼湊出了大概。至於北燕的那些局勢變化,雖說他不確定那是否別人故意說給他聽的,仍然是一條一條暗自記在心上,同時竭盡全力地記著晝夜變化和日期。

    整整十一天,沒有人過來看過他,彷彿他這裡是一個被遺忘的角落。如果不是因為兩個御醫除了變著法子讓藥湯更苦澀,同時確保他不再有暴起動手的能力之外,其餘的地方尚算用心,蕭敬先甚至會認為,那位素來表現出仁厚一面的皇帝終於失去了耐心。

    而他自己一直都是耐心很好的人,哪怕如今如同真正的廢人一般,只能臥床,沒人可以說話,更沒有消遣,可他閉上眼睛,就彷彿能看到姐姐留給自己的最後一封信那是在霸州一戰的最後時刻,蕭卿卿趁人不備接應了康樂過來之前拿到,趁著最後混亂時交給他的。

    他看完信之後就吞下了肚,可那一字一句,他卻牢牢記在了心裡。姐姐的筆跡和行文風格他最清楚,因此輕而易舉就能判定那並不是有人偽造。可正因為如此,看到最終落款那絕筆兩字,支撐了他這十幾年的最後力量方才幾乎喪失,以至於他之前完全不想苟活。

    可如今得到越千秋的那個消息,知道還可能會有子女,蕭敬先只覺得自己似乎被注入了一股不得不活下去的力量。他會忍不住去想那個孩子是男是女,到底像誰,會去計算在孩子什麼時候出世……多虧了這些細碎不完整的念頭,那些曾經困擾他的狂躁漸漸遠去。

    他終於有足夠的耐心和時間,一個字一個字掰碎了分析那最後一封信。短短百十來個字,他已經不知道在腦海中排列組合了多少遍。

    小四,想來如今距我西去已有一十六年,未知你可安好?蕭氏本支數代早夭,如若魔咒,堅不可破,我雖貴為皇后,亦不可免,留你一人獨活於世,著實對不住你。本支自始祖起,紋飾便與他族不同,以血狼為號,傳男不傳女。然則我兒時見你紋身,一時好奇,求得父親,也於肩頭留下相同紋飾。他日若見同紋者,望你視之如子。

    無聲的嘆息之後,蕭敬先再次想起了蕭卿卿的判斷送了一個孩子去給南吳皇帝的人是丁安,而從火海中救出越千秋,以至於自己身隕的人,則是他的姐姐。他不覺得,姐姐可能會犧牲生命去救一個收養的義子。

    從一開始在北燕遇到越千秋那南吳使團一行人時,他突發奇想一般希望越千秋去冒充自己的外甥,他是不是就已經有那種預感了?

    嘎吱

    大門處突然傳來的開門聲,打斷了蕭敬先的思緒。然而,想到平日裡那兩個御醫進出都儘量壓低聲音,似乎恨不得如同鬼影一般來無影去無蹤,他就判斷出來的不是那兩人。果然,下一刻,他就聽到了其中一個年長御醫的聲音。

    「九公子。晉王的性子你是知道的,雖然我們盡心竭力,可如果他還有什麼後招,我們未必制得住他……」

    「知道知道,是你們和他熟,還是我和他熟?我被他坑了不是一次兩次了!」

    隨著這個聲音,越千秋大步出現在了蕭敬先面前。他看了一眼左右不肯稍離半步的兩個御醫,有些沒好氣地說:「我奉皇上之命來和蕭敬先說話,你們能不能迴避一下?放心,他要是暴起發難宰了我,那也不關你們的事!」

    兩個御醫本來還想再規勸爭取一下,可聽到最後一句話,兩人對視一眼,到底還是沒有再堅持,臨走時卻少不得把越千秋拉到一邊,往他手裡塞了點東西。蕭敬先把這一幕全都看在眼裡,知道無非是些制約自己的藥物,他嘴角一勾,靜靜地只沒做聲。

    直到兩人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他才問道:「怎麼,他們又給了你什麼快速見效的迷藥?」

    「我雖說這才剛剛恢復了三分力氣,對付你這個比我更慘的傢伙足夠了!用不著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越千秋一面說,一面把袖子裡的小紙包直接往身後一扔,隨即就直截了當地說,「蕭敬先,我只問你一件事,血狼紋身和你們蕭家是怎麼一回事?」

    蕭敬先只覺得一顆心劇烈抽搐了一下,那封寫著絕筆的信中每一字每一句倏忽間在腦海中重現,以至於他竟是覺得有些暈眩。他死死盯著面前那個抱手而立,眼神依舊一如往日一般清澈透亮的少年,許久才淡淡地說道:「那是我蕭家世代相傳的紋飾。」

    越千秋的語速不知不覺急促了幾分:「你身上也有?」

    「在背上。」蕭敬先笑了笑,隨即有些惘然地說,「因為不太容易顯現出來,所以除了姐姐曾經親眼看著紋身匠刺上去,沒別人見過。當然,我自己同樣沒見過。當初小時候為了把那樣大一個圖案刺上去,我吃了不少苦頭,所以很不喜歡這玩意,只沒想到姐姐竟然連這個也會好奇,軟磨硬泡在肩膀上也刺了一個。」

    越千秋深深吸了一口氣,繼而用儘量鎮定的語調說:「給我看看!」

    蕭敬先沒有動彈,而是似笑非笑地看著越千秋:「我背上那紋身和甄容肩頭的可不一樣,不用點特殊的辦法,一般人是看不到的。你知道該怎麼看?」

    「你少廢話!」越千秋很不客氣地頂了一句,隨即硬梆梆地說,「我既然要看,當然就知道方法!你要是再拖拖拉拉浪費我的時間,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蕭敬先直勾勾地看著越千秋的眼睛,最終艱難地翻過身趴著,淡淡地說:「你自己看吧。」

    當初曾經無數次給蕭敬先包紮傷口換藥上藥,此時越千秋自然談不上有任何不自在。他沒有立刻動手,而是轉過身走到門邊上,吩咐守在那兒的兩個御醫去準備一盆熱水和一盆涼水,等到水送來,他讓兩人進屋把銅盆放在了盆架上,卻又不容置疑地把他們屏退了下去。

    隨手扔了兩塊軟巾在水盆裡,他這才再次瞥了瞥趴在床上的蕭敬先。見其看也不看自己,似乎在閉目養神,他就捲起袖子走上前去,一把掀開被子,撩起了蕭敬先的上衣。就只見那背上留著好幾條或深或淺的疤痕,顯然,在昔日妖王名聲的背後,蕭敬先沒少出生入死。

    這些都是曾經看到過的,越千秋晃了晃腦袋,強迫自己不去想那麼多,而是冷冷問道:「血狼圖樣在哪?」

    蕭敬先呵呵一笑:「如果我沒記錯,大概在後背靠心臟的地方吧?」

    越千秋沒再說話,他也不顧燙手,快速從熱水盆裡擰出一塊滾燙的毛巾,隨即就疊起來敷在蕭敬先後背的心臟位置。不過須臾,他就只見蕭敬先的額頭上似乎是被燙得沁出了一層薄汗,只是面色依舊紋絲不動,而那滾燙毛巾拿開時,之前被覆蓋的皮膚已經是通紅通紅。

    他毫不猶豫地把變涼的毛巾扔回熱水盆,又取了冷水盆中的一條毛巾如法炮製,隨後再換了一次熱毛巾。等到最後將那熱毛巾取下時,他就發現蕭敬先剛剛那看似光潔的背部皮膚之下,赫然展現出了一副讓人意想不到的圖案一頭引頸長嘯,猙獰兇猛的血狼!

    儘管這是來之前就已經預料到的事情,但此時此刻,越千秋仍舊感覺自己的呼吸暫且停止了片刻。很快,他就恢復了平靜,隨手把毛巾扔進了水盆。他有些粗暴地將蕭敬先的上衣放了下來,等到再次拉上被子,他一屁股在床沿邊上一坐,直截了當地說出了一句話。

    「這血狼圖案,我背上也有一個。」

    見蕭敬先已然睜開了眼睛,額頭上因為剛剛一熱一冷一熱的刺激而由小變大的汗珠一滴滴滾落,面上表情變得非常微妙,越千秋就繼續說道:「就是那天和英小胖在你的晉王府浴場裡鬧了一場之後,我才發現的,後來也回家問了爺爺,說是他把我撿回去的時候就有。」

    蕭敬先的眼神已經從最初的平淡無神變成了極其銳利,他沒有翻身,而是聲音沙啞地問道:「你終於肯承認了嗎?」

    「我可沒有承認什麼。」越千秋哂然一笑,輕描淡寫地說,「爺爺今天到了,有些事情他當著皇上的面,終於說了出來。那是很長的一個故事,你要聽,等你好了之後我可以慢慢說給你聽,但不是現在。」

    他用手撐著床板,微微低下頭去,拉近了自己和蕭敬先的距離,一字一句地說:「蕭敬先,之前我說你那個側室身懷六甲,是隨口胡謅的。皇上為此不惜用了飛鴿傳書緊急向金陵詢問,結果當然是沒有這回事。為此,皇上要我對說過的話負責,所以今天我才會過來。」

    「如果不是這樣,我才懶得見坑了我一次又一次的你。」越千秋說著就站起身,往前走了幾步這才頭也不回地說,「順便提一句,不管我和你是什麼關係,我不會改姓蕭的。」

    見越千秋須臾就出了門,而那兩扇大門根本隔斷不了人與外間那兩個誠惶誠恐御醫的說話聲,蕭敬先聽著聽著,不禁怔怔地眯了眯眼睛。姐姐最後遺筆上視之如子四個字,和越千秋剛剛不會改姓蕭這句話在他腦海中起起伏伏,最終匯聚成了一個讓他驚駭交加的念頭。

    莫非,他從一開始就錯了方向?

    當越千秋安撫,又或者恐嚇完那兩個御醫,再一次回到了皇帝面前時,他那張臉毫無疑問陰沉得和暴風雨前夕似的。早有預料的皇帝沒有拐彎抹角,開門見山地問道:「如何?」

    「皇上您這不是明知故問嗎?」越千秋有些煩躁地反問了一句,隨即自知態度不對頭,乾脆低著頭說,「他背上確實有那玩意……反正我已經和他挑明了,之前說裴寶兒身懷六甲是騙他的,還有,我才不會憑著這玩意就認定我和他有什麼關係,別想我改姓蕭!」

    「呵呵,就不知道蕭敬先那麼聰明的人,會不會這一次卻聽不懂你的意思。」皇帝心情還算不錯地調侃了越千秋一句,可隨之目光便幽深了起來。

    畢竟,哪怕越老太爺說,越千秋最大的可能是蕭家血脈,可也畢竟有那麼一丁點可能是蕭樂樂和北燕皇帝的兒子,也同樣有那麼一丁點可能是蕭樂樂和他的兒子。如果面前的少年素來雄心壯志,對於他來說,都要面對一個複雜而艱難的抉擇。

    值得慶幸的是,越千秋實在是胸無大志了一點。

    他微微頷首,雲淡風輕地說:「你此次在北燕也算是出生入死,功勛不小,等回到金陵之後,朕論功行賞,絕不會抹殺了你的功勞。等選定太子妃之後,你就當一次冊妃正使吧。」

    越千秋不由得為之一怔,隨即本能地張口問道:「英小胖知道他就要娶妻了嗎?」

    皇帝不禁啞然失笑:「你倒是挺為他著想的!放心,朕已經和他提過了,讓他在朕給他的名單裡頭自己選,他一口答應,卻反過來給朕提了個條件,要你幫他一塊把關。」

    越千秋頓時暗中大罵小胖子多事我自己的事都已經夠煩心了,還得為你的終身大事把關?這要是日後小夫妻鬧矛盾,是不是還要跑來怪我?他正尋思怎麼找個法子推脫,卻沒想到皇帝突然輕輕咳嗽了一聲。

    「千秋,四郎沒有兄弟,姐妹也不親近,朕不知道能手把手帶他到什麼時候。你二人既然從出生開始就命運糾葛,如今再要撇清自然不可能了……之前你爺爺說的那些事,朕會三緘其口,不會告訴四郎,你對蕭敬先也不妨有些保留。至於甄容……不用再告訴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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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一章 金陵

    金陵城北的碼頭上,黑壓壓的文武大臣從一大早開始就恭候在此。為首的次相葉廣漢素來崖岸高峻不好說話,因此站在前頭的高官陣營自然而然便莊嚴肅穆,很少有人聲。只不過,一個個年紀一大把的老大人們大多面色輕鬆,笑容掩都掩不住。

    而後頭那一批中低層官員就沒這麼嚴肅了,交頭接耳的,左顧右盼的,喜笑顏開的……只從那一張張洋溢著笑容的臉就能看出,對於大清早開始在此恭候帝駕迴鑾,非但沒人有怨言,反而雀躍歡喜。畢竟,這可是南北對峙多年以來,大吳第一次佔據全面優勢的時刻!

    在和這些迎駕文武相隔更遠的碼頭附近一座酒樓二層臨窗的位置,一個小女孩跪坐在欄杆邊上的長椅上,嘰嘰喳喳的聲音自始至終都沒有停過。

    「長安,長安!千秋哥哥他們怎麼還沒有回來?」

    「爺爺和千秋哥哥不是都送信,說是阿爹會提早回來的嗎?怎麼現在都不見人?」

    「大伯父真的要先留在霸州嗎?他不是太子詹事嗎,就算署理霸州太守,那是不是算降職了?」

    面對這些層出不窮的問題,越秀一簡直覺得一個頭兩個大,到最後不得不求救似的看向那位四叔祖母。可是,那位素來秀麗端莊的長輩此時此刻卻在那神遊天外,壓根沒有注意到他的求救,因此他只能靠著自己的智慧,絞盡腦汁應付這位難纏的小姑姑。

    可是,解釋越千秋和四叔祖為什麼還不見蹤影的問題相對簡單,解釋自己的祖父越大老爺為什麼留在霸州未回,這卻是一個棘手的問題至少他覺得對諾諾這種年紀的小丫頭,那是無論如何都解釋不清楚的。尤其一想到北燕如今的亂象,他更是汗流浹背。

    要知道,一旁這位四叔祖母,可是如假包換的北燕公主!哪怕已經離國千里,人人都以為是早已故世的人,可只看此時她那一身素服,便知道她心裡對北燕皇帝的崩逝並非毫無悲慼。自從消息傳回金陵,祖母小心翼翼輾轉告訴她的時候開始,他就沒瞧見過她的笑容。

    她到底會怎麼看太爺爺,怎麼看千秋,怎麼看四叔祖?

    越老太爺、越大老爺和越千秋全都不在越家的日子,越秀一這個越府重長孫因為越老太爺的欽點,越過二老爺和三老爺,成了越家在外與人打交道的門面人物。儘管他尚未通過鄉試,身上只有層次不高的蔭官,可在這些待人接物中,他卻飛快地成熟了起來。

    而成熟的代價就是,小小年紀的他已經因為皺眉太多,額頭上都快生出橫紋了。當一只小手輕輕拍在他額頭上的時候,他低頭看見小姑姑正氣鼓鼓地瞪著自己,不禁歉然一笑。可緊跟著,他卻鬼使神差地回過頭去,恰好看見了包廂的門簾被一隻手揭起。

    那是一隻似乎因為過於用力,而顯得有些蒼白,青筋畢露的手。明明只是一層薄薄的簾子,可來人卻彷彿用了千鈞之力。在簾子打起一角之後,那邁進來的一隻腳,動作也顯得古怪而僵硬,甚至在站定之後,猶豫了一下,另外一隻腳才跟著進入。

    至於上半身的部分,則是足足許久才跟了進來,只是那薄薄的門簾甚至遮住了來人的臉,直到一個清亮的聲音打破了這有些僵硬的沉寂。

    「阿爹!」

    隨著這清脆的呼喚,諾諾幾乎是一溜煙朝來人撲了過去。這下子,那個猶猶豫豫如何現身的人慌忙扯開臉上的門簾,幾乎是用最敏捷的動作抱住了那飛撲而來的小丫頭。等到門簾終於從他背後甩落時,他抱著諾諾重新站直了身子,目光略過越秀一,落在平安公主身上。

    終於從恍惚中回過神的平安公主抬起眼睛,彷彿不是和越小四相別許久,而是彼此才分離了片刻似的,聲音柔和地問道:「你回來了?」

    越小四隻覺得喉頭有些發堵,雙腳猶如沉重鐵塊似的,根本邁不動半步。直到諾諾頑皮地伸手揪著他的雙頰,他才有些惶惑地低聲說道:「嗯,我回來了……」

    覺得此時自己完全是多餘的那個人,越秀一本能地縮了縮脖子,隨即挪動雙腳,打算先溜出去再說,然而下一刻,門簾一動,卻是又一個人大大咧咧闖了進來,隨即還舉手和他打了個招呼:「嗨,長安,好久不見!」

    越秀一呆呆愣愣地看著那個歸來的少年,好半晌才幹巴巴地叫了一聲九叔。而讓他更加頭皮發麻的是,越千秋根本就無視此時氣氛詭異的那對夫妻,徑直大步走了上前,倚老賣老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長安,聽說這段日子家裡都靠你應付外頭的事,辛苦啦!不愧是咱們越家日後的當家人,爺爺在人前一直對你讚不絕口呢!」

    如果平時,聽到這樣的好話,越秀一肯定會喜上眉梢,可此時越千秋這分明是強行岔開話題的行徑,他卻只覺一個頭兩個大。而且,他也算是某種程度上的完全知情者,此時只能硬著頭皮接著越千秋的話茬往下說:「九叔你過獎了,我只是做我該做的……」

    就在他冥思苦想也不知道該怎麼把話題接下去的時候,他終於聽到了一個猶如天籟的聲音:「好了,你們不用在我面前演戲。」

    平安公主斜睨了越千秋一眼,見對方若無其事一般地朝她一笑,一副問心無愧的樣子,她又看向了越小四,卻只見人彷彿心虛一般避開目光,蠕動嘴唇,彷彿想解釋兩句又不敢。她微微笑了笑,隨即低聲說:「兩國交鋒,刀槍無眼,他有他的追求,你有你的宗旨,我沒資格怪你,更沒資格怪千秋……但我過不了心中這條溝坎。所以,給我一點時間,不要逼我。」

    「好好好!」越小四如蒙大赦,猶如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道,「應該的,這是應該的!我本來想好了,帶你去個青山綠水的地方,咱們隱居起來自得其樂,可千秋這小子就是不同意,再說老頭子他……」

    沒等越小四把話說完,越千秋就不咸不淡地說:「你以為隱居是那麼容易的嗎?你會耕地嗎?會選種除草施肥嗎?除非你是打算天天在山裡挖野菜打獵,又或者請上幾個好把式給你種地洗衣做飯,否則就別提隱居兩個字!不會自力更生的隱士,就是樣子貨!」

    「更何況,一個小吏差役,就能把身份不明的你逼個半死!」

    「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好好的氣氛被越千秋破壞殆盡,越小四差點沒被氣死。所幸在進來的時候他就發現,素來行事低調的越家把這小小的酒樓全都包了下來,否則他也不敢這樣大剌剌地直接露面,更不敢高聲說話。可就在他訓斥越千秋的時候,頭髮冷不丁被諾諾狠狠扯了兩下。

    「不許吼千秋哥哥,你不在,他對我和娘可好了!」

    讓越小四猝不及防的是,在寶貝女兒倒戈之後,平安公主竟也是嗔道:「你不懂如何種地,我也不懂如何紡織,就從前我被你安置在別莊,也是都靠別人照顧的,你說什麼隱居之類的傻話?再說了,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市,小隱隱於野,這道理你應該比我清楚。」

    「是是是,好好好,我都聽你的!」越小四立時連聲附和,等看到越千秋得意地瞅了他一眼,他再一次深刻體會到,越千秋之前的威脅簡直是變成現實了。他和平安公主夫妻多年,和諾諾父女多年,如今這母女兩個竟然全都更向著越千秋,簡直沒天理!

    早知道如此,他就不至於因為生怕她們到南邊日子過得不好,先對她們說道越千秋這混小子那點「豐功偉績」,讓她們還沒見面就對這小子熟悉異常了!

    重逢的那點閒話廢話之後,剛剛還有些不自在的越秀一終於緩過神來,少不得上前對第一次見的四叔祖行禮。可還不等他跪,就直接被越小四一把拉到了面前,上看下看好一陣子,這才使勁揉了揉他的腦袋。這種猶如對待小孩子的動作讓他有些羞惱,偏偏還掙脫不開。

    「好小子,和你爹當年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越小四嬉皮笑臉地從懷裡拿出一個荷包遞了過去,用慷慨的語氣說,「收著,這是四叔祖給你的見面禮!」

    「什麼見面禮,還不是緊急向陳公公借了一包金錁子……」越千秋低聲嘀咕了一句,隨即不等越小四發飆,他理直氣壯往平安公主身邊一坐,這才小聲說,「娘,我是打著傷病藉口,這才在沒到金陵之前帶了老爹提早下船的。那丫頭也跟著回了金陵,你要不要見她?」

    平安公主知道越千秋指的是十二公主,沉默了片刻,終究搖了搖頭:「我和她名為姐妹,實際上卻一年都見不了兩面,並不熟悉,還是不見了。只不過,千秋,我求你一件事。」

    「娘你這話說的,什麼叫求!只要你開口,我當然一定盡力做到!」

    越小四聽到越千秋如此誇下海口討平安公主歡心,不由一個勁那眼神當刀子剜那小子,可平安公主卻很吃這一套。她輕輕點了點頭,隨即低聲說道:「替她找個可靠的人家,讓她能夠平平安安嫁個人……如果她母親一家也能過來,讓他們能得個小康……」

    「好!」儘管答應皇帝給小胖子保媒拉縴的時候,越千秋態度很勉強,可此時接下同樣的差事,越千秋卻答應得格外爽快,「娘你儘管放心好了!」

    這小子為什麼對我就是截然相反的態度?

    越小四暗自磨牙,然而,老頭子不經他同意直接記在他名下的兒子能對平安公主如此態度,他到底是暗自鬆了一口氣,知道之前自己得知的情況並沒有經過一絲一毫的美化。雖說有些吃醋妻子寧可把事情託付給越千秋也不請他出力,可他到底沒表現出來。

    金陵雖說也是他的故鄉,可離鄉多年的他,很多事情確實是有心無力了。

    諾諾眼睛滴溜溜地看了看父親、母親、哥哥以及侄兒,最後突然出聲叫道:「回頭爺爺肯定要和外面那一大堆人一塊走,我們要去接嗎?」

    「接什麼接,那麼多大大小小的官員,連擠都擠不進去,湊那熱鬧幹嘛?再說了,老頭子也不在乎這些虛禮,真要接他,大嫂也不至於不來!」作為在場輩分最高的人,越小四用斬釘截鐵似的語氣說,「大伯母就是讓你們一塊來接我和千秋而已,走,先回府。」

    他話音剛落,越千秋就補充道:「天子迴鑾,官道上絕對沒法走了,抄小路!」

    「就你機靈!」越小四哼了一聲,到底還是依了越千秋的話,「走吧走吧,趕緊回家!」

    說出回家兩個字的時候,他心情滿是輕鬆寫意。要知道,自從十幾年前離家出走之後,家這個詞幾乎就再也沒有和越家聯繫在一起。哪怕和老頭子有過重逢,可到底再也沒能踏入家門一步。如今妻子對於岳父去世的反應比他料想中要輕微得多,他怎能不高興?

    當越家父子等人悄然抄小路回家的時候,御駕龍舟也終於出現在了碼頭上接駕眾人的視線之中。眼力好的年輕官員輕而易舉便瞧見了站在船頭的皇帝和太子,而其他年紀大的老大人們,也隨著龍舟越來越近,漸漸看清楚了那幾乎並肩而立的父子二人。

    想到之前不斷傳來的關於太子在霸州種種措置的奏報,哪怕從前如何不看好李易銘的人,此時看到這一幕,也不禁心生感慨,已然完全斷定了那位東宮太子的地位。

    不論從前再如何荒唐,名聲再如何不好,此次霸州之行,太子在北燕六皇子和北燕皇帝的兩次大舉攻城之下力保城池不失,而後更是讓北燕皇帝身隕城下,天底下再也沒有人能動搖這位皇帝獨子的地位了!

    而小胖子跟在皇帝身後,遠望碼頭上黑壓壓的迎接人群,心情亢奮之外,還隱約有一絲惶恐。就在這時候,他聽到身邊的父皇淡淡地囑咐了一句。

    「四郎,朕有些乏,懶得說話,到了靠岸時,你先代朕接見群臣。」
V123210 發表於 2018-7-17 10:03
第七百九十二章 蕭長珙大壞蛋!

    東宮太子如何代天子和迎接的文武大臣們說話,御駕回城時,大路上又是如何一副摩肩接踵圍觀的情景,抄小路回城的越千秋自然是完全顧不得理會。當最終踏進親親居大門的時候,他只覺得整個人都輕鬆了下來,一時不禁張開雙臂忘情歡呼了一聲。

    「老子又回來啦!」

    越小四想去摀住耳朵,卻已經來不及了,好容易捱過這魔音入腦的騷擾,他不禁怒喝道:「臭小子,你鬼叫什麼!」

    「你要不要也叫兩聲試試?」越千秋卻壓根無視越小四那詭異的表情,呵呵笑道,「好不容易才出生入死回到家裡,發洩一下算什麼?要知道,我這次可是真的差點就死了……你在外頭這麼多年,差點就沒命的次數應該比我多吧?別客氣,叫兩聲沒人會笑話你的!」

    「我才不是你這個小瘋子!」越小四先是陷入了回憶的恍惚之中,等到回過神來,方才發現差點被越千秋帶跑了思路,不由得罵了一句,隨即就滿臉堆笑地對平安公主說,「咱們進屋去吧?別和這個幺蛾子一大堆的小子囉嗦,你看,我們都多久沒見了……」

    見丈夫一副小心翼翼生怕她生氣的樣子,平安公主只覺得自己滿滿噹噹堆積在心頭的牽掛和傷感全都無影無蹤。她沒有再一味偏向越千秋,而是輕輕抓住了越小四的手,柔順地跟著大喜過望的他走向正房。

    而躡手躡腳跟在後頭的諾諾卻被越千秋一把抱住,她掙紮了兩下,見根本沒辦法甩脫越千秋,不由得懊惱地叫了起來:「千秋哥哥,我也要和爹娘說話嘛!」

    「急什麼,有你說話的時候,就等一會兒!有些時候任性一點不要緊,但有些時候要學會看眼色,懂不懂?」已經拉著平安公主走到正房門口的越小四聽到越千秋囑咐諾諾的聲音,不禁暗自點頭,可下一刻越千秋說出來的話,卻讓他險些一個趔趄絆在了門檻上!

    「娘明顯要找老爹好好算一算舊賬,你跟進去,讓娘怎麼動手揍他?乖,等我換了衣服,哥哥帶你去大伯母那兒蹭好吃的!」

    「好!」諾諾笑眯眯地看著娘使勁把回頭瞪他們兄妹的爹給拽了回去,這才做了個鬼臉。

    越千秋則是絲毫不理會惱羞成怒的越小四,徑直拉了諾諾進屋,把人安頓坐下後,就叫了丫頭送水來,自己到了裡頭去洗漱,讓丫頭伺候了諾諾梳洗更衣。不一會兒,等他換了一身家常衣裳出來,就只見諾諾也已經收拾得整整齊齊。

    因為諾諾常常喜歡往他這兒鑽,因此他這裡一直都備著小丫頭的衣服,此時見她梳著兩個包包頭,笑得燦爛明媚,他就上去一手牽了她往外走。不消說,院子裡空空蕩蕩,壓根不見越小四和平安公主出來,顯而易見是正在屋子裡訴衷腸。

    「不等爹娘嗎?」

    越千秋嘿然一笑,想都不想就擠了擠眼睛道:「當然不等!走吧,去見大伯母。」

    正如越千秋所料,越秀一既然一塊回來了,自然而然會先去見大太太,稟報他們一家人終於團圓的消息。所以,當他帶了諾諾過去的時候,大太太早已經準備好了各式各樣的點心,喜得那個饞貓似的小丫頭歡呼雀躍。而越千秋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迎來了一聲薄嗔。

    「你師娘都在我這兒等了好久,聽說你來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躲了,你還不趕緊去先把她追回來?就算她功夫再好,帶著三個孩子,其中一個還得抱著,怎麼也走不快的!」

    「啊,師娘來了?」越千秋有些意外地輕呼一聲,隨即慌忙從大太太口中問明蘇十柒是往後門走的,他立刻想都不想便一陣風似的衝了出去。

    在大名府休養生息大半個月,在路上吃飽了睡睡飽了吃,尤其是龍舟走在運河上那段日子,越千秋幾乎全都在調養,最初從霸州返回時那蒼白猶如死人的臉色早就今非昔比了。雖說和自己全盛時期的實力還有點距離,可要追上帶著三個小拖油瓶的蘇十柒,卻也手到擒來。

    當他扯開喉嚨一聲師娘,隨即在牆壁上一借力,用與其說飛簷走壁,還不如說是跑酷的動作徑直在蘇十柒面前一個利落的空翻落地時,他就只見蘇十柒的臉上閃過了一個非常明顯的不自然表情。反而是跟在她身邊的大雙和小雙眼睛一亮,齊刷刷撲了上前。

    聽著那軟萌的叫大師兄的聲音,越千秋笑嘻嘻地摩挲著兩個人的腦袋,隨即抬起頭對蘇十柒說:「師娘也太不夠意思了,明明今天是我回來的日子,你聽到我來怎麼拔腿就走?至不濟,也把三個師弟留下才對,小師弟我還沒怎麼抱過呢!」

    他說著就嘿然一笑,大步走上前,伸手就要去接蘇十柒手中那個白白胖胖的小傢伙。見蘇十柒猶豫了一下,最終把孩子遞了過來,他就喜氣洋洋地抱了人過來,還毫不客氣地在那屁股上拍打了兩下。然而,傻乎乎的小傢伙卻是滴溜溜瞪著他看個不停,許久才大哭了起來。

    知道孩子怕生,越千秋卻依舊不肯把孩子還回去,顛過來倒過去逗弄不停,甚至還抱著孩子竄上圍牆帶著看風景,直把下頭的大雙小雙急得抓耳撓腮,而他懷裡的孩子終於被逗得咧嘴笑,他這才再次從圍牆上跳下,笑吟吟地把孩子交還給了蘇十柒。

    「不愧是師父和師娘的孩子,一點都不怕高,將來肯定是個武藝高強的英雄豪傑!」

    「不像他兩個哥哥這麼淘氣我就心滿意足了,不奢望他成什麼英雄豪傑!」蘇十柒苦笑了一聲,隨即上前一步,上上下下好好端詳了一陣越千秋,這才低聲說道,「千秋,之前好多事情我都聽說了,這次你吃了這麼多苦頭……」

    「咳咳,都過去的事情了,有什麼好說的?」越千秋聳了聳肩,隨即若無其事地說,「在霸州的時候,是我自己要跟蕭敬先去北燕的,而且也是我自己不小心,這才落在北燕皇帝手裡。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現在不是身體棒著嗎?師娘,還是說你覺得我是那麼小氣的人?」

    見越千秋如此反問,蘇十柒和他大眼瞪小眼好一會兒,最終撲哧一笑:「我還真是被你師父的信給嚇得心裡七上八下,心想他怎麼對不起你了,居然死活求我先在你面前賠個不是。我又不知道該怎麼說,所以剛剛聽說你過來,本能地立刻就帶著他們走……」

    「所以說,師父是大驚小怪,爺爺都尚且不能全知全能,更何況是他?」越千秋說著就回過頭來對大雙小雙招了招手,等兩人竄過來直接要抱大腿,他就警告似的說,「都不是小孩子了,給我老實點,不許隨便抱人大腿,很丟臉,懂不懂?」

    見兩人懵懵懂懂點頭,最後直接就吊住了他的胳膊,越千秋無奈地搖了搖頭,最終笑嘻嘻地看著蘇十柒說:「師娘,走吧,要真是讓你就這麼回去了,我豈不是成了那心胸狹窄沒氣量的人?」

    「好好,我說不過你。不過,你得好好告訴我,這次到北邊的所有經過,事無鉅細,一件事都不能少!我倒要知道,你師父到底幹了點什麼!」

    「好好好,我說,我說還不行嗎?」越千秋呵呵一笑,眉眼間流露出了一絲回憶,「我可得好好把那故事再編一編,回頭賣給外頭說書的,一回一回說個三五個月,跌宕起伏肯定吸引人。等過了幾十年,等我自己也老了,這段經歷說不定還能給孩子們當故事聽。」

    「你呀,就貧嘴好了!」

    嘴裡嗔著越千秋,等回到了大太太的衡水居,當越千秋嚷嚷肚子餓了,點心不夠墊飢,大太太一面嘆氣一面讓人去準備各色吃食的時候,蘇十柒不禁哭笑不得。緊跟著,只聽外頭傳來了越秀一的聲音:「四叔祖,您和四叔祖母一塊來啦?九叔和小姑姑還有蘇家嬸嬸都在。」

    蘇十柒聽嚴詡說過無數次越小四,可此時此刻,瞧見一對青年男女從門外進來,女的一如當初她第一回見時那般嬌俏溫柔,而男的身姿英挺,雖說掛著玩世不恭的笑容,可眼神流轉之間,卻不自覺地流露出一股久居人上的鋒利銳意,她不禁有些意外。

    她早就本能覺著,越千秋的這個養父說是出走多年,顛沛流離,可境遇絕對非比尋常。否則,又怎麼會娶回來一個能被皇帝親口說是女兒的妻子?

    而剛剛只是這麼一眼,她更忍不住尋思,這個和嚴詡相交多年的越四爺在外頭到底是干什麼的,結果,接下來人就輕佻地笑了一聲:「喲,這是嚴家弟妹吧?聽說你和嚴詡的事情是我家千秋撮合的?嘖嘖,這小子保媒拉縴一把好手,怪不得皇上連太子的終身大事都讓他一塊把關……」

    沒等越小四把話說完,越千秋就惱火地喝道:「喂,你這嘴上有沒有一個把門的?」

    越小四絲毫不以為意地掃了一眼四周圍那些假裝什麼都沒聽見的僕婦,這才聳了聳肩道:「大嫂素來是家規最嚴的,我隨口說一句而已,誰會說出去,你大驚小怪什麼!」

    你一天不害我一天就不舒服是吧?

    越千秋怒瞪越小四,恨得牙癢癢的,最終還是決定不和這傢伙爭,免得被氣死。見蘇十柒面色古怪,他就沒好氣地說:「師娘,你別理他,師父想必應該和你說過他這德性,滿嘴跑馬車,誰也受不了他!你也別對他客氣,直接呼來喝去就行!」

    大太太見越小四頓時臉一黑,知道他嗆人不成反被嗆,不知道是該說他活該,還是該說越千秋不肯讓,只能重重咳嗽了一聲。等到平安公主笑靨如花地上前和蘇十柒寒暄,直接把越小四這個男人給撇下了,她也就讓僕婦把小桌子設好,隨即似笑非笑地說:「剛剛誰說餓?肚子餓還能針鋒相對,我也真是服了,還不趕緊先把肚子填了?」

    越千秋二話不說竄上前去,一屁股坐下就開始大吃大嚼。被他這風捲殘雲一般的吃相一刺激,就連越小四也覺得餓了。要換成別的父親,怎麼也得講一點父親的威嚴,可他才不理會這些,徑直走過去在越千秋對面一坐,竟也同樣是一副餓虎下山的氣勢。

    結果,平安公主縱使從來都不在乎丈夫和養子是什麼性格的人,此時也忍不住想捂臉。還是蘇十柒莞爾笑道:「雖說我今天第一次見越四爺,可卻覺得好像是早就認識似的。他這性子和千秋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要不知道,真以為是嫡親父子。」

    「誰要他這個爹(兒子)!」

    隨著這異口同聲的聲音,越千秋和越小四互瞪了一眼,隨即又旁若無人地繼續開吃。而諾諾則是吐了吐舌頭,小聲說道:「連說話都這麼整齊,長安之前說過,這好像叫什麼……心有靈犀一點通?」

    這個不恰當的比方差點沒把越千秋和越小四給嗆死。總算兩人都知道人前互嗆已經夠了,當下默不作聲地掃蕩完桌上的碗碗盤盤,這才幾乎同時放下了筷子。如大太太這樣的明眼人清清楚楚地看到,桌子上什麼都不剩,碗盤裡連一粒米一根菜都沒有。

    端的是光盤到底,愛惜糧食……

    而吃飽喝足,越千秋明白女眷們對他之前北燕之行的關心,少不得就開始繪聲繪色地講解著此行的經過。然而,和從前那種猶如說書一般的講故事不同,這一次他明顯避重就輕,如蕭敬先以自身為餌誘殺了齊宣,他給予濃墨重彩,可對於自己的事,他卻避重就輕。唯有去見甄容時被越小四抓了個正著這件事,他故意說得很仔細。

    自然,越小四所充當的蘭陵郡王蕭長珙,被他描述成一個十惡不赦的傢伙。結果,他才剛說到自己被抓到北燕皇帝那兒,給下了藥,耳畔就傳來了一個氣咻咻的聲音。

    「蕭長珙大壞蛋!」

    越千秋側頭一看,就只見大雙正在那氣急敗壞得揮舞拳頭,頓時喜笑顏開地連連點頭道「大雙說得好,那傢伙就是大壞蛋!」

    越小四簡直欲哭無淚,正希望女兒給自己說幾句好話,可再轉頭一瞧,卻只見諾諾正在那糾結地咬著手指,看向他那幽怨的目光有如實質。就連平安公主,瞅他的眼神也非常不好,更不要說大太太和蘇十柒了。這下子,他不假思索,當機立斷地迸出了一句話。

    「沒錯,那蕭長珙簡直器量狹隘,活該他跟著甄容回到北燕之後就活活氣死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8-7-20 19:21
公子千秋 第七百九十三章 沒有真相

    天下竟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別說越千秋,就連大太太、蘇十柒、越秀一,乃至於平安公主,都用極其詭異的目光看越小四。可當事者本人卻渾然沒事人似的,哪怕諾諾都忍不住拿手指輕輕刮著臉皮,一副爹爹你不知羞的模樣。即便如此,越小四照樣連眼皮子都沒眨一下。

    他甚至痛心疾首地說:「要早讓我遇到那傢伙,保準一劍穿心殺了他,給千秋出這口氣!」

    能把自己殺自己說得如此理直氣壯,你真是個戲精!

    越千秋直接衝著越小四伸出了一根小指雖說他更想豎中指以示鄙視。人家已經明顯不要臉到這份上了,他也沒有再挑動群眾情緒和自己一塊鄙視蕭長珙畢竟,真正的蕭長珙早已經長眠在了不知打哪裡的地底。於是,他接下來用最快的速度把故事收尾了。

    這樣虎頭蛇尾的講述,毫無疑問引來了諾諾好一陣抗議,直到他最終許諾將來給她細說,這才最終安撫了這個小魔女。至於大雙和小雙的抗議,則是被他完全忽略了。一家人就這麼說說笑笑,可許久也不見越老太爺回來,大太太不禁微微挑了挑眉。

    這才剛剛回來,莫非老爺子又要到政事堂忙活到晚上才能回?

    而蘇十柒則若有所思地問道:「千秋,你這個太子左衛率跟著你老爹早一步回來,那豈不是太子身邊就只留下了霽月?甩了擔子給人家姑娘,你也好意思?」

    「能者多勞嘛!她本來就很能幹,再說英小胖也放心。」越千秋打了個哈哈,絲毫沒有慚愧之意,「再說了,我是非常正經地先後請示了皇上,這才回來的……」

    「是,但你沒請示我這個爺爺!」

    隨著這個聲音,門簾被兩個僕婦忙不迭地打起,越老太爺沉著臉進了屋子。越千秋見狀先是往人身後瞄了瞄,發現越影不在,他就對大太太做了個鬼臉道:「大伯母,看來你用的這些人全都被爺爺嚇住了,看看,爺爺都到這裡了,居然從始至終連個報信的都沒有!得幸虧我們沒在背後說爺爺的壞話,如果說了……」

    「如果說了,你爹這個不教兒子不負責任的傢伙就等著挨教訓吧!」

    越小四正笑嘻嘻看這爺孫倆鬥嘴,沒想到話題突然轉到自己身上,他頓時老大不樂意了。可還沒等他反唇相譏,就只見越老太爺沒好氣地說:「閒雜人等都先退下吧,我有些事情先得和你們通個氣!蘇丫頭別忙著起身,你聽聽也無妨,大雙小雙和諾諾留下也不礙事。」

    諾諾巴不得爺爺把自己當成大人,大雙小雙亦是屁股死死黏在凳子上,此時三個小傢伙自然全都喜上眉梢。而接下來越老太爺說出來的一句話,卻讓他們全都陷入了呆滯狀態。

    「皇上讓千秋幫著太子把關一下未來太子妃的事,可太子和千秋同歲,他要成婚,千秋的婚事也同樣應該考慮了。雖說我早就承諾他,娶媳婦的問題他自己定,但畢竟是我們越家的孫媳婦,他選的人,大家也得都點頭才行。總之一句話,千秋的婚事得在太子前頭。」

    「哪怕早一天都行!」

    當越老太爺也用毫不在乎的口氣提到小胖子的婚事時,越千秋就已經目瞪口呆了。等聽到後頭那完全沒料想到的話,他更是整張臉已經變成了一個木字。足足好一會兒,他才慘叫一聲道:「爺爺,你這是拉郎配啊,哪有這麼快的!」

    「什麼拉郎配,我有指定你要娶哪家姑娘嗎?我只是對大夥兒說,你要娶誰,得大夥兒個個點頭。再說了,你小子有多會沾花惹草,誰不知道?小時候從大街上撿回來一個霽月,去一趟北燕就招惹了一個十二公主,聽說還和某位謝姑娘有那麼點糾葛……」

    越千秋這次是真的跳了起來:「爺爺你可別胡說八道,我和謝筱筱那是絕對的一點關係都沒有!」

    「那和霽月,還有十二公主就是有關係咯?」越老太爺直接反諷了一句,不等越千秋繼續辯解,他就一副封建大家長模樣地使勁一拍扶手,一錘定音道,「總之,這件事就這麼定了。當爹的當娘的都負起責任來,當大伯母的該相看時就去相看,同輩和小輩都幫襯一點!」

    說到這裡,老爺子擲地有聲地說:「千秋的婚事,盡快辦!」

    直到越老太爺來得快走得更快,轉身出屋消失得沒了影,一屋子人方才回過神來。諾諾首先鬧了起來,接著是大雙和小雙不明所以地跟著起鬨,然後是越秀一在那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有意無意地拿各種話戳越千秋的心窩,再加上唯恐天下不亂的越小四,那場面怎叫一個鬧騰了得。

    而越千秋認為能夠體諒自己的平安公主,偏偏卻被他認為能夠幫忙的大太太給拉走了!

    於是,在外頭橫行多時的越九公子,到最後恰是落荒而逃。直到最終騎上白雪公主出了越府,他這才忍不住心煩意亂地晃了晃腦袋,只覺得亂糟糟得沒個頭緒。他就這麼一個人騎著老馬識途的坐騎漫無目的地在金陵城中兜圈子,當天色漸漸昏暗下來時才停住了馬。

    「去哪呢……」

    他喃喃自語,一隻手不自覺地輕輕摩挲著馬脖子。他原本並不指望白雪公主能夠給自己一個回答,可讓他意想不到的是,那匹非常通人性的坐騎竟是打了個響鼻,隨即主動邁開了馬蹄子。他本待制止白雪公主,可歪頭想了想,他最終還是任由馬兒帶著自己前行。

    就這樣再次穿大街走小巷,當最終白雪公主停了下來時,越千秋不禁愣住了。這裡不是哪戶人家的大門或者側門後門,準確地來說,根本就連門都沒有,而是只有高高的圍牆。然而,偏偏他對於這個地方再熟悉不過了。

    因為他從前來這裡時,往往要從大門口直接一路打打殺殺闖進去,出來的時候,也常常不走門,而是跟著那個最最不按常理出牌的師父飛簷走壁翻牆出來!

    眼下師娘蘇十柒大概還帶著三個孩子在越府做客,這座長公主府裡,是不是只有東陽長公主一個?他從爺爺口中聽到了一個邏輯鮮明版本的真相,是不是應該去問問另一個當事人?再說了,師父嚴詡沒回來,他代替人去見一見東陽長公主這個長輩,也很合情理……

    想到這裡,越千秋就低聲嘀咕道:「白雪公主,你真聰明。好好在這等我,我一會就回!」

    隨著這個聲音,他一個縱身就離開馬背往圍牆上竄去,可眼看一隻手快夠到圍牆上沿的時候,他卻突然只覺得周身流轉不息的那股氣力突然一滯,緊跟著,整個人就如同秤砣一般往地面上墜去。意識到自己還沒完全恢復,之前追蘇十柒時看上去很神氣,其實挺勉強的,他不禁心頭髮苦。

    就當他以為會雙腳墜地的時候,卻只覺得整個人一下子坐在了一樣軟乎乎的東西上,繼而重心不穩地往後一仰。好在他控制重心的這點能耐還是有的,後背猛地一用力,立馬搖搖晃晃穩住了身子,等低頭一看,發現是白雪公主險之又險地接住了他,他這才如釋重負。

    「好樣的白雪!只不過你家主人現在實在太沒用了,就算這邊圍牆翻過去,到裡頭飛簷走壁估計也夠嗆。還是去大門口吧,今天我堂堂正正從大門口進去!」

    也不知道是聽懂了還是沒聽懂,反正白雪公主再次低低嘶鳴一聲算是給了回應,隨即又是繞著圍牆一通跑,當最終停下時,卻不是東陽長公主府那富麗堂皇的正門,而是一道不起眼的側門。這會兒門前只有幾個孩子正在嬉笑打鬧,看也沒看他們這一人一馬。

    長公主府那麼大,越千秋當然不可能連那些僕婦下人家裡的孩子也認識,這道側門他也只是路過,從來沒走過,可這裡的大致格局,他還是心裡有數的。他當下就躍下馬背往門前走去,本以為那幾個孩子會攔著他問個明白之類的,可沒想到他們竟然只當沒看見他。

    又是慶幸又是納悶的他快跨過門檻進去時,就捕捉到了身後那低低的聲音。

    「就這麼放他進去嗎?」

    「不放進去難道還大喊有賊不成?那是九公子,往日就算在府裡飛簷走壁也沒人管的。」說話的年長孩子一面說,一面還偷瞥了越千秋一眼,隨即老氣橫秋地說,「你們要是怕回頭媽媽們怪下來,就都推在我身上好了!」

    見幾個玩鬧的孩子還能因為他不走尋常路而掰扯出一番道理來,越千秋著實覺得好笑。而接下來一路進去,他就充分意識到了常來常往的自己在這公主府的地位。沿途所見之人,要麼就笑呵呵衝他行禮,要麼就含笑問好,膽小一些的直接當沒瞧見,反正是沒有一個人質疑他是怎麼進來,又是為什麼不通報就悍然闖入。

    而且,每個人都覺得,自有人會去通報東陽長公主,自家就不用多這個事了。

    因為人人都這麼想,當越千秋東走走西逛逛,雖說沒找到東陽長公主,卻也沒引來任何麻煩。當來到水月天附近,遠遠看見東陽長公主一身少見的素色常服,站在水邊微微發呆的時候,他就悄然走近前去,非常自然地出口叫了一聲長公主。

    下一刻,卻只見人側過頭來,滿臉的震驚,那眼神中甚至閃過了一絲明明白白的慌亂:「千秋?你……你怎麼來的?」

    就憑越千秋對東陽長公主的熟悉,只是這神情和言語,他就本能地察覺到這其中有問題。他心念一轉,立時就沒事人似的呵呵笑道:「當然是爺爺讓我來的。爺爺說,有些話他不好對我說,長公主對我說更合適。」

    這種含含糊糊的表述,如果是平時清醒的時候,東陽長公主自然不會上當,然而,她此時心神恍惚,乍一見越千秋就這麼毫無徵兆地出現在自己跟前,又聽到他提起越老太爺,她不禁踉蹌後退了一步,只因為身後是欄杆,方才沒有失足跌進水裡。

    當越千秋三兩步趕上前,一把扶住她時,她方才打了個激靈,隨即死死盯著越千秋,這才閉上眼睛深深嘆了一口氣:「皇上特意寫信來問我,結果還是比你爺爺的密信要慢一步,所以我自然是按照你爺爺的請託,全盤認下。」

    越千秋沒想到一次例行探望竟然能有如此突破,愣了一愣後就立刻追問道:「長公主難不成是想說,爺爺之前說了謊?」

    「談不上說謊,只不過他在有些話裡頭做了手腳,或者說,九真一假。」東陽長公主眼神有些空,神情茫然的她雙手抓緊欄杆,這才低聲說道,「我和他悄悄換了那個丁安送來的孩子,而後我把換了之後的孩子送進宮裡,他把丁安送來的那個孩子帶走,那個孩子便是如今出身青城的甄容,這是真的。」

    「你們去北燕之前,我和越老頭誰也沒想到,你竟然會把甄容留給了越小四,讓明明心思深重,心裡總有一股自卑的他能夠磨礪出那樣的鋒芒和光彩。」

    越千秋冷不丁想到了甄容的姓氏,心裡相信了東陽長公主的這番陳述。而九真一假這四個字,他卻生出了一種微妙的預感。

    東陽長公主聲音低沉地繼續往下說道:「至於蕭敬先和你的背上都有血狼,這個事實你自己親眼見證過,而你背上的圖案,李易銘又親眼看到過,想來這也是真的。如果把你和蕭敬先兩個背上的圖案放在一起做比較,很可能一模一樣。」

    「沒錯。」東陽長公主說的,和自己之前一直在心裡分析得毫無差別,因此越千秋立刻點了點頭,但隨即追問道,「那麼,爺爺說的,關於蕭家人十有八九短命是假的?」

    「這也應該不是假的,皇上來信對我說,他已經見過蕭敬先,蕭敬先說他在戰場上拿到了蕭樂樂最後的遺筆,說蕭家人代代早夭,他姐姐自知不可免,對他說,如果遇到背上有血狼的孩子,希望他視之如子。」

    想到自己之前見蕭敬先時,對方那有些詭異的態度,越千秋相信了東陽長公主的這一說辭。可這樣一來,剩下的可以說謊的地方就不那麼多了,而他的某些猜測顯然也就不太對。

    於是,他索性緊追不捨地問道:「那爺爺到底說了什麼假話?」

    「呵呵,當初又不是後來我常常幫著皇兄打理後宮的時候,先頭那位皇后一直都防著我,安妃哪有那麼輕易送信給我?那宮人是我接到的不假,但捎信給我的人至今不明。」說到這裡,東陽長公主原本有些渙散的眼神,復又變得犀利了起來。

    「這就是我和你爺爺,從前一直都對李易銘保持距離的原因。他確實最可能是皇兄的兒子,但可能到底不是確證,我們不敢賭……可之前情勢發展到那個地步,已經不得不賭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8-7-20 19:21
公子千秋 第七百九十四章 撐腰


    也許是因為多年來壓力太大,卻還要佯裝若無其事地在人前顯露出強勢和堅定,當東陽長公主真的打開心扉,對越千秋說起當年往事的時候,她幾乎沒有太多保留。

    畢竟,她看著越千秋長大,尤其是此次皇帝和越老太爺的信中,又顯然一如既往地對越千秋頗為信賴,這更是讓她沒了太多顧忌。

    因此,她壓根沒想到越千秋不過是打著越老太爺的幌子來套話,接下來提及如何接出那個宮人,如何請人為其接生的時候,比越老太爺曾經講述的故事細節更詳盡,畢竟,那是她曾經親身經歷過的事。

    然而,越千秋最關心的卻是給東陽長公主送信的人神秘未知,其他細節倒也無所謂。

    當然,這是小胖子的身世,他自然也都仔仔細細記在心裡,卻根本不打算告訴小胖子。因為他覺得,沒必要在很多事情已經塵埃落定的時候,再讓它平地起波瀾而已。

    於是,直到耐心等待東陽長公主把話說完,他才笑眯眯地上前,猶如小孩子似的抱住了她的胳膊,低聲說道:「長公主,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沒必要再惦記啦!你看,我和爺爺也連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可並不妨礙我把他當成最值得倚賴的親人。」

    「所以……」他咧嘴一笑,真情實意地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哦,頂多還有爺爺和影叔知道。我會爛在肚子裡,就連師父,還有將來的媳婦也不會說的,您就放心好了!」

    東陽長公主彷彿沒意料到越千秋竟然一口先承諾保密,在微微一愣之後,她就一如當初對小時候的他那般,一把將人拉了過來,使勁揉了揉他的腦袋。等她挪開手時,見這個如今已經長成英挺少年的昔日頑童一點都不像一般少年似的討厭這種親暱動作,她就笑了笑。

    「就你會說漂亮話,我當然信你。快回家去吧,這才是你第一天回金陵,難不成打算賴在我這兒和我這個老婆子做伴?」

    「什麼老婆子,長公主你還年輕著呢,走出去誰不說你看著和師娘像姐妹一樣?」越千秋那好聽的話想都不想就往外蹦,隨即就二話不說拽了東陽長公主道,「師娘都帶著三個兒子到越家去蹭飯了,您一個人呆在家裡多孤單?走,跟我一塊回去嘛!」

    還不等東陽長公主拒絕,他就眨了眨眼睛說:「爺爺一回來,家裡就是他最大,除非您過去還能壓他一籌,否則上至老爹,下至我,全都得看他的眼色!長公主您是不知道他今天回來說的話有多氣人,一張口就是……」

    東陽長公主不由自主地被越千秋生拉硬拽往外走,恰是又好氣又好笑。尤其是聽到越老太爺竟然要讓越千秋搶在小胖子前頭娶媳婦,她這心情就甭提多微妙了。

    雖說一邊是侄兒,一邊應該算是徒孫;一邊是她親手託人送進宮去的皇子,一邊卻是疑似蕭樂樂的兒子或侄兒,可她的心情,卻不知不覺更加偏向越千秋。也許是因為從小看著這孩子長大,也許是因為那小胖子的改好也是因為越千秋的潛移默化,總之,她的心早偏了!

    既然要去越府,東陽長公主自然不能如剛剛那樣不知道在憑弔誰似的一身素服,當下便先回了房,留著越千秋在門口等候。而之前不知道避到哪裡去的桑紫,這會兒也現了身。

    她卻沒有跟進屋子去服侍東陽長公主更衣,而是打發了一個小丫頭去伺候,自己則是留在門外和越千秋說話。

    「今天多虧了九公子你來,這些日子長公主一直心情鬱鬱,就連少夫人和孩子們想盡了辦法,都沒辦法讓她歡顏,倒是九公子你一出現,長公主就開了懷。」見越千秋但笑不語,桑紫也不想打聽越千秋是怎麼逗東陽長公主開心的,隨即瞥了瞥那緊閉的大門。

    「當年舊事一直都壓在長公主心裡,就連少爺那邊她也從來不提,久而久之,心頭就如同壓了一塊大石頭,如今總算是能除掉了。如果可以,九公子日後有時間的話,不妨多陪一陪長公主。你和少爺不一樣,少爺是個閒不下來的人,建功立業的心思太重。」

    「是啊是啊,我這人平生的志願就是當個富貴閒人,師父嫌棄的那種生活,就是我喜歡的那種生活!」越千秋笑得陽光燦爛,絲毫不帶任何勉強,「再說了,別看我年紀小,在生死之間冒險的日子,我也已經過夠了!平安就是福嘛!」

    「是啊,平安是福……」桑紫悠悠嘆了一口氣,心裡卻想道,這個簡簡單單的道理,一個年紀不大的孩子已經悟透,可天底下還有多少人在那泥潭裡摸爬滾打卻出不來?如嚴詡越小四這樣的,純粹是雄心壯志想要為這天下做一點事,可有多少人只是為名為利?

    她正由此心生悵惘,冷不丁旁邊飄來了越千秋的一句話:「桑姨,我想問你一件事,長公主和爺爺查沒查到,當初我死裡逃生的那場火,到底是怎麼回事?蕭樂樂到底為什麼會來大吳,誰追殺的她?」

    如果是別人問這問題,桑紫還會認為,對方在隱隱質疑當年那樁事情背後是否有己方的推手,可越千秋當初斬釘截鐵地在皇帝面前斷言越老太爺絕不可能放火,這件事已經被皇帝當成一件值得誇讚的趣聞說給東陽長公主聽了,所以她自然不至於誤解。

    她盯著越千秋的眼睛看了好一會兒,最終低聲說道:「長公主創建玄龍司之後,我一直跟從左右,很多事情,確實再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了。自從發現所謂的蕭夫人就是北燕皇后,長公主就背上了很重的包袱,生怕自己手掌玄龍司之後會被她利用。所以……」

    「長公主是一度動過剷除蕭樂樂的心思。只可惜,玄龍司只不過是初建,能耐不夠,根本不是蕭樂樂的對手,畢竟,人家在還是王妃的時候就和秋狩司暗通款曲,後來更是形同秋狩司的太上皇,在北燕根本動她不得。而到了她死遁踏上金陵的時候……」

    見越千秋聽得全神貫注,幾乎目不轉睛,桑紫忍不住笑了笑說:「那會兒秋狩司在大吳的那些人簡直是瘋了,個個前赴後繼,捨生忘死,我們根本就忙不過來,就連你家影叔也過來幫了一陣子忙。所以,壓根就沒發現她人到了,更談不上有人追殺蕭樂樂,就不要提那場莫名其妙的火了。我知道這話你恐怕很難相信……」

    「不,桑姨說的話,我信。」越千秋搖搖頭打斷了桑紫的話,隨即突然抱手枕著腦袋,不太正經地說,「說實話,就因為背上那個紋身就說我身上流著蕭家的血脈,其實我是不大相信的。桑姨你這話,算是解開了我心底一個挺大的疑竇,謝謝你啦!」

    見越千秋笑得真情洋溢,桑紫哪怕這會兒著實有些分辨不清他是氣話,還是真心話,她最終只是苦笑了一聲。不多時,屋子大門咿呀一聲悄然打開,東陽長公主一面輕輕壓著衣襟,一面出來,完全沒瞧見身後那個小丫頭一臉敬畏的偷瞟目光。

    「走吧,去越府!千秋你放心,那越老頭若是想拉郎配,先問過我再說!」

    半老徐娘的東陽長公主沒有穿那些繁複華麗的宮裝,而是一身利落的騎裝,自然,這樣出門的她沒用車轎,而是上了一匹一看就很溫順的灰黃色駿馬。越千秋卻搖手拒絕了旁邊人牽過來的馬匹,把雙指放在唇間使勁打了個呼哨,不消一會兒,大門口那頭就傳來了馬蹄聲。

    很快,一如當年那般威風凜凜的白雪公主就四蹄翻飛地疾馳了過來,到了門前之後,它還稍微停頓了一下,隨即主動來到了越千秋跟前。雖說早就多次見識過了這匹神駿的特立獨行,可東陽長公主還是不由得笑道:「我真是看多少次都覺得,有其馬必有其主。」

    「多謝長公主誇獎。」笑嘻嘻的越千秋才不管人家東陽長公主並不是稱讚他,笑著躍上了白雪公主的馬背,隨即便一馬當先充作前導。

    一路到了越府,他見門前兩個門房慌忙迎了上前,一問得知蘇十柒果然還沒走,他就回頭對東陽長公主笑道:「看看,我請您一塊來熱鬧熱鬧沒錯吧?這樣,既然要熱鬧就熱鬧個徹底,我去英小胖那兒看看,如果霽月沒事也一塊拉來!」

    見越千秋說完就要走,東陽長公主不禁笑罵道:「你這才第一天回來,就這麼招搖?」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憂來明日愁。」越千秋呵呵一笑,招了招手就徑直打馬離去口中還高聲說道,「長公主記得替我好好收拾一下我那老爹,他氣了爺爺這麼多年,這次要不是我們回來的時候他忍不住現身窺伺,結果被影叔逮了個正著,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回家!」

    見越千秋談笑之間,就把越小四回家的前因後果給解釋得清清楚楚,東陽長公主不禁心生讚賞,隨即就提高聲音道:「你不說,我也會教訓那個當年勾搭了阿詡離家出走的臭小子!只不過,你可別忘了,日後他可是你爹,可以教訓你的!」

    「有娘和諾諾在,我才不怕他!」

    知道內情的東陽長公主除外,此時那些跟著的隨從也好,正從越府大街上走過的路人也好,聞聽此言無不恍然大悟。怪不得從前那位出走的越四老爺先後把女兒和媳婦送回來之後,難纏在金陵城算是出了名的越千秋竟然對她們關心備至,敢情是早就算準了現在這一天!

    日後有那位疑似天子私生女的越四太太和越四老爺的親生女兒向著,越千秋還怕那個沒有血緣關係,也沒有養育之情的養父整人?呵呵,反過來兒子整老爹還差不多。這不,已經有一個撐腰的東陽長公主上越家來了!

    一個時辰之後,跟著越千秋回越府的人,越發讓人們堅定了這個猜測這才是皇帝和太子以及文武群臣一行人從大名府回來的第一天,越千秋就不但把東陽長公主請來了越家,還把如今地位越發穩固的東宮太子給直接請了過來,這代表什麼?

    代表越家與下一任天子的關係,同樣穩固親密!

    和人們想像的不同,越千秋和小胖子剛剛一路都在鬥嘴,以至於同樣跟來的周霽月這會兒還在恍惚走神狀態。因為她萬萬沒想到的是,剛剛一出宮門,話題就突然拐到了自己身上。

    「越千秋,你爺爺都對我父皇說了,要你在我前頭成婚,你要是在那挑挑撿撿浪費了時間,父皇交給你的任務怎麼辦?要我說你就別挑了。娶媳婦就和買東西一樣,越是東張西望,越是容易看花眼鏡,忘記了最好的人選就在眼皮子底下。」

    說到這裡,小胖子竟是以一種儼然過來人似的態度,笑吟吟地拍了拍越千秋的肩膀:「你看看周姐姐,要容貌有容貌,要人品有人品,要武功還有武功!你們倆一個是太子左衛率,一個是太子右衛率,要是就這樣成雙成對,將來一定是天大的佳話!」

    「太子殿下!」

    聽到這羞怒的聲音,小胖子就如同一條滑溜的泥鰍一般立刻往前竄去。然而,他哪裡是周霽月的對手,領子須臾就被人給揪住了。好在周霽月到底還顧忌東宮太子的形象,不動聲色地鬆開手,只卻揪住了小胖子的胳膊,硬生生把人給拽了回來。

    然而,還不等她義正詞嚴地表示態度,就只聽越千秋乾笑了一聲:「如果爺爺真要發動一大堆人給我亂點鴛鴦譜,那我當然更願意找霽月這樣的。嗯,就和師父師娘一樣,沒事還能較量兩場,遇到事情還能夫妻並肩上,比找個完全說不上話的大家閨秀強多了!」

    剛剛還擔心調侃周霽月回頭卻被算總帳的小胖子頓時為之大喜。他立馬乾咳道:「周姐姐你聽到沒有?越千秋他也是這麼說的,可不是我沒事逗你玩……」

    見周霽月那張臉已經從最初惱羞成怒的鐵青色,變成了此時紅一陣白一陣的微妙表情,小胖子立刻知情識趣地閉嘴,同時還想溜之大吉。然而,他一隻胳膊還牢牢掌握在周霽月指掌之中,此時掙脫了兩下沒能成功,他只好打起精神繼續脫困。

    「周姐姐,我是真心實意覺得,你和千秋很般配,他自己都同意了,你再不抓緊機會……」

    ……

    「霽月,醒醒,這已經到越府大門了!」

    聽到這聲音,周霽月終於從渾渾噩噩恍恍惚惚之中回過神。她竭力控制自己不去看越千秋什麼表情,眼見越府一大堆人已經迎了出來,她就立刻規行矩步地和越千秋一樣閃到了小胖子身後。而這時候,小胖子立刻把剛剛的不正經全都收了起來。

    「我又不是第一次來越府,越相您這樣讓我以後還怎麼來?還有姑姑,您怎麼也出來了!」

    當看到小胖子快步走上前來,一手一個攙起自己和越老太爺,與其說是扶,還不如說是拖拽著往裡走,東陽長公主只覺得百感交集。

    昔日那個扶不上牆的頑童已經長大了,事到如今,再想那所謂的真相,還有什麼意義?
V123210 發表於 2018-7-20 19:22
第七百九十五章 花開堪折直須折

    越家這場事先並沒有準備的小宴,哪怕來得突然,可有大太太這樣素來精明強幹的主婦操持,自然是面面俱到,絲毫看不出一點亂來。而小胖子這個太子也完全不再是昔日那個風評極其不好的英王,表現得禮貌文雅,引得有份出席的越二老爺和越三老爺奉承個不停。

    但更多的時候,人們見到的是,當今太子殿下對姑姑東陽長公主和首相越老太爺熱絡親切,就彷彿是尋常小輩對長輩。面對這種狀況,特意被越老太爺點名過來給太子做伴的越府第三代甚至第四代們有的暗自驚嘆,有的與有榮焉,也有的竭力表現。

    就連越秀一這樣,覺得太子今天好像不只是來給越家人臉面的,恐怕也是衝著歸來的四叔祖來的,當發現小胖子自始至終就沒怎麼和「浪子回頭」的越小四搭過話,也不禁有些狐疑起了對方此來的目的。

    然而,越千秋卻偏偏藉口要盡一下東宮衛率府的職責,早早拉了周霽月出去,他就連一個詢問的地方都沒有,只能老老實實按照越老太爺的吩咐在小胖子身邊負責斟酒。

    就是這麼一個他心不在焉的工作,卻引來了越府第三代第四代好幾個少年的殷羨目光。

    而今晚上顯得八面玲瓏的小胖子,眼睛卻不時瞟向外邊,對越千秋的假公濟私大為不忿。然而,今天是他自己在路上撮合越千秋和周霽月的,此時哪怕心裡恨得牙癢癢的,卻也只能若無其事地在那表現太子風範。當他注意到也有一個人頻頻往外看時,這才心中一動。

    不消說,那是他已經明白不是同父異母親姐姐,卻依舊對其觀感很好的平安公主。

    因此,他想都不想就開口叫道:「四夫人是在擔心千秋嗎?」

    平安公主直到越小四輕輕拿腳尖捅了他一下,這才意識到小胖子叫的人是自己,不禁微微一愣。以她的立場而言,原本最近是不願意出席這種場合的,然而,這是越府難得的家庭小宴,連太子和長公主都出席,她思前想後最終還是點了頭,只悄悄在外衫下著素服。

    因此,她搖了搖頭,淡淡說道:「太子殿下說笑了,千秋哪裡用得著我擔心。」

    小胖子多厚的臉皮,只假裝絲毫沒看出平安公主的冷淡來,笑容可掬地說:「兒行千里母擔憂,四夫人你可別嘴上逞強。千秋不在金陵的這些日子,想來你操持內外,還要天天為他擔心,實在是辛苦啦,我敬您一杯!」

    不說別人辛苦,唯獨只說平安公主,越府其他人一時人人側目,連帶不少人的目光甚至落在了旁邊的越小四身上,尤其越二老爺和越三老爺,看向弟弟的眼神滿是羨慕嫉妒恨。

    然而,面對這些眼神,越小四卻若無其事,他甚至笑吟吟地主動接過了話岔,代平安公主說道:「多謝太子殿下厚愛,內子最近身體不好,不得不禁酒,我代她滿飲此杯!」

    一時也不知道多少人在心裡暗罵。你算哪根蔥!離家出走那麼多年,結果還拐到皇帝的私生女,哪有這麼好運氣!

    然而,眾目睽睽之下,小胖子卻絲毫不惱,反而不以為忤地點點頭道:「越四爺英雄豪傑,偏偏又俠骨柔情,有四夫人這樣神仙似的妻子,以後還有千秋這樣的兒子,不知道要羨煞多少人。這杯我飲啦,祝你夫婦白頭偕老,你和千秋父慈子孝……」

    說最後四個字的時候,小胖子眉開眼笑。而越小四哪裡會聽不出他這言下之意,暗罵這個太子都是被越千秋帶壞了。父慈子孝……這小子明明看到過他和越千秋回回針鋒相對,到哪來的父慈子孝?老頭子自作主張給他收的這麼個兒子,不把他氣死就算是好的了!

    坐著主位的越老太爺,此時此刻看著底下這看似和睦喜慶,實則藏著無數小心思的一幕幕,卻猶如穩坐釣魚台,笑眯眯地猶如尋常老人。

    而被大太太特意安排在和他鄰座的東陽長公主,冷眼看著下頭越小四和小胖子演戲,她卻沒有一直作壁上觀,而是突然開口說道:「越小四,你如今倒是大搖大擺回來了,想當初你勾搭得我家阿栩離家出走,打算怎麼給我一個交代?」

    交待什麼?嚴詡現在不是挺好嗎?越千秋還給他介紹了媳婦,兒子都生了三個,比我都強,而且現在還是玄龍將軍。如果離家出走都能有這樣的成就,我也想……咳,話說我離家出走的成就也還是挺不錯的,媳婦比嚴詡家的更漂亮溫柔……

    面對東陽長公主那樣嚴詞詰問,越小四卻竟然還有閒情逸致胡思亂想,直到大腿上傳來一下劇痛,他猛然間驚醒過來,見妻子正沒好氣地瞪他,知道是平安公主下了狠勁揪了他一下,他方才趕緊乾笑賠罪。

    緊跟著,他就非常卑躬屈膝地欠身道:「長公主,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我認打認罰!您大人有大量,看在阿詡現如今嬌妻愛子什麼都不缺,而且正建功立業所向披靡的份上,不要和我一般計較。」

    東陽長公主簡直又好氣又好笑。換成其他人,在北燕曾經那樣呼風喚雨,大權在握,如今根本就不可能輕易把姿態放下來,哪裡像眼前這個寶貨,那真是任憑什麼時候都能做小伏低,難怪能哄到那樣一個就算不得寵,可怎麼說都是公主的妻子!

    雖說對越小四那點惱恨,早就隨著時間的流逝消失得不剩多少蹤影了,但東陽長公主到底還記得對越千秋的那點承諾,當下沒好氣地說:「你少給我裝蒜!你是什麼人,我還不知道嗎?既然你說認打認罰,那我就在這和你約法三章……」

    她拖了個長音,隨後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一句話,不許給我在千秋面前擺臭架子,你不在金陵這些年,越老頭是他孝順的,你送回來的媳婦和女兒也是他照顧的!」

    面對這個實在太強大的理由,越小四無可辯駁,只能舉手投降:「長公主您放心,今後那小子我絕對不招惹行了吧?其實不用您說話,我要敢彈他一手指頭,別說老頭子,就是我家媳婦和女兒,那也不會放過我呀!再說了,阿詡說不定都能打上門來!」

    如此這般軟弱的說辭,頓時逗得底下眾人忍俊不禁,就連小一輩們也有不少在那偷笑。然而,越老太爺卻微微皺了皺眉,隨即滿臉不快地說:「小四,你這話什麼意思?說得你好像是被千秋欺上頭的受氣包似的。你自己說,哪一次不是你自己非要撩撥他?」

    東陽長公主算舊帳就罷了,如今自家老爹竟然也胳膊肘明著拐向越千秋,越小四頓時為之氣結。可還沒等他開口和老頭子硬頂,旁邊就遞過來一隻酒杯,非常精準地塞到了他的嘴邊。順著那隻捏著酒杯的柔荑看清楚了那是平安公主,越小四滿腔火氣全都被澆滅了下去。

    平安公主不但用實際動作堵住了丈夫的嘴,還笑吟吟地說道:「好好喝你的酒,今後記得對千秋好一點!」

    小胖子終於噗嗤一聲也笑了起來。他自知有些失態,少不得坐直了身子,眼看越小四把酒喝下去之後,這才意味深長地說:「越四爺,千秋和我算是多年的冤家對頭,可也算是無話不說的知己,如果他有什麼做得不夠好的地方,還請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多多包涵。」

    「對,爹以後不許和千秋哥哥吵架……更不許打架!」

    當諾諾也幫腔了這麼一句時,越小四終於意識到,今天自己的處境簡直不是窘迫,而是危險!以他的性格,完全不介意此時此刻許下一大堆城下之盟,奈何剛剛對東陽長公主擺出低姿態卻被老爹嗆的先例還在,他只能悄悄一指頭摁在諾諾腦門上,警告她不許起鬨。

    越小四在越府那場規模不大的家宴上被四方圍攻的時候,越千秋正約了周霽月,輕輕鬆鬆地閒逛後花園不是他玩忽職守,而是他認為在有越影鎮守的越府,他一點都不覺得能有人突破防線,最終殺到小胖子面前去。再說了,東陽長公主還帶著桑紫在呢。

    所以,他非常理直氣壯地優哉游哉,甚至當週霽月終於忍不住要回去看看的時候,他一個閃身把人攔在了那兒。

    「我的周衛率,你用得著那麼認真嗎?你沒看這邊連人都沒有了,幾乎是整個越府的人全都派去那周邊了,就連一隻蚊子都飛不過去,你還擔心什麼?」

    小胖子都當著自己的面說了那樣的話,周霽月實在是不敢和越千秋過長時間地獨處,生怕自己一個不好就思路發散得太遠,到時候生出什麼不該有的念頭來。所以此時越千秋攔著自己不讓走,她越發覺得一顆心不爭氣得怦怦直跳,一時連臉都有些發燒。

    好在她可不是一般懷春少女,立刻運勁上臉,強行把那可能出現的紅暈給強壓了下去,旋即沒好氣地瞪了越千秋一眼:「你別忘了自己的職責,老這樣憊懶怎麼行!」

    「不這樣憊懶,難道還一直當著這個太子衛率嗎?」越千秋笑吟吟地隨手從旁邊拉過一根花枝,這才笑眯眯地說,「皇帝這種生物,不能湊太近了,我和英小胖遲早要保持距離,否則日後要出問題。太子衛率日後可以由武英館出來的少年英傑們去當,我功成身退就好。」

    「你才多大,就想著功成身退?」周霽月簡直被越千秋這老氣橫秋的說法給震驚了,脫口而出道,「你難不成就打算當個富貴閒人?」

    「有什麼不好?再說我一點也不閒啊,比如說把爺爺那鶴鳴軒裡的書都整理出來,把武英館下一屆招生規劃做出來,把年紀更小一些的孩子也納入進來,按照年級分別教學……我要做的事情多著呢,懶得和那些老大人們去天天打交道!再說了,我還有更重要的事。」

    說到這裡,越千秋便把花枝最頂端那一朵含苞怒放的牡丹湊到了周霽月面前。見她微微一愣,隨即有些慌亂地往後退了一步,他就笑吟吟地說:「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你覺得這朵牡丹怎麼樣?」

    哪怕平日裡再落落大方,可面對這種一聽就能明白的詩句,周霽月還是非常措手不及。她再次往後退了一步,顧左右而言他道:「越府這花園裡的花自然都很名貴……」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再名貴的花,在牡丹面前都會黯然失色。」越千秋又再次難得地掉書袋,見周霽月已經比之前更加侷促了起來,左顧右盼的樣子彷彿下一刻就會直接落荒而逃,他這才突然跨前一步,毫無徵兆地一把抓住了周宗主的手腕。

    可下一刻,周霽月那本能之下的反應讓他差點嘗到了什麼叫做自作自受!只不過頃刻之間,他別說偷香竊玉了,根本就是整個人差點被掀翻了摁在地上。直到周霽月一下子驚覺,慌忙把他拉了起來,他才有些鬱悶地揉了揉肩膀。

    「你這也太厲害了一點,要不是我還算熟悉白蓮宗的小擒拿手,剛剛肩膀都要脫臼了。」

    周霽月本來又是愧疚,又是糾結,可此時被越千秋這似真似假一抱怨,她這些亂七八糟的情緒全都化成了一腔惱火:「誰要你說這些亂七八糟的話!」

    「怎麼亂七八糟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我向心儀的女孩子表白,這也犯法嗎?」

    對著越千秋說話時那一如兒時一般清亮的眼睛,周宗主已經是呆若木雞,別說動彈,連腦袋彷彿都一瞬間失去了所有功能。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恍然回神,但第一反應竟是轉身欲逃。可她才跨出去第一步,背後就傳來了越千秋那有些幽怨的聲音。

    「不是吧?我這才平生第一次對女孩子表白,你竟然把我當洪水猛獸?那我還不如買塊豆腐撞死算了!」

    那一刻,周宗主簡直不知道,自己是羞憤欲死,還是心如鹿撞。她不知不覺就停下了腳步,可卻又不敢轉身,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直到感覺背後多了一個溫熱的氣息,彷彿越千秋就緊挨著她的後背站在那裡,一如年少時兩人朝夕相處,耳鬢廝磨。

    「你到底想幹什麼……」

    「爺爺限定我必須在英小胖之前成親,還發動了家裡一大堆人打算對我拉郎配,那怎麼行?英小胖曾經私底下對我透露,他對皇上說,千秋這個人呢,絕對不喜歡金陵城那些官宦千金,而是要像他師父那樣,找個有共同語言的知己,這話算是被他說對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8-7-23 09:48
公子千秋 第七百九十六章 牽手

    周霽月萬萬沒有想到,越千秋竟然會用這樣輕描淡寫的口氣說出這麼一件非同小可的大事。此時此刻,她最最慶幸的是,自己背對著他,否則此時那自己都能感覺到滾燙溫度的臉必定會落在他的眼中。她竭盡全力拿出了自己平生最沉穩的語氣,竭盡全力裝得若無其事。

    「這是你的私事,關我什麼事?」

    「怎麼不關我的事?你忘了,當初是誰對我說,要比從前更瞭解我,非得抓住我的破綻不可的?現在,我可以告訴你,我的破綻是什麼,我的心願又是什麼。知道嗎?大吳很大,北燕也很大,但根本就遠遠不是這個世界的全部……」

    越千秋就這麼保持著兩個人之間最後那僅有的一丁點距離,悠悠然地說:「在大吳和北燕的疆域之外,還有很廣闊的天地,北面越過那一片苦寒,是廣袤無盡的冰山。往西越過沙漠,有只不過我們一州之地那樣的小國,還有堪比大吳和北燕加在一起那般大的大國……」

    「跨過南邊那無盡的大海,有在眾多星羅棋布小島上生活的土人。人家可不是茹毛飲血,早已經建立起了自己的國度,因為氣候實在是太好,所以不怎麼侍弄莊稼就能飽腹,香料更是奇多,所以也不怎麼勤勞,更不怎麼想著探索更大的天地。哦,沒事就派幾個使臣到金陵來,用特產換來金銀首飾瓷器絲綢的,就有不少這些小島上的人。」

    「而往東邊走,同樣要越過更加無盡的大洋,那邊還有很廣袤的大陸,上面是無盡的叢林……很難想像,明明是一塊天賜的流著蜜糖的大陸,人也都挺聰明,可卻偏偏不像我們這邊似的,早早就有大國屹立,人口奇多,而是沒事就在那信天神,迷祭祀,大把大把將活人獻祭在祭台上,結果好端端的就突然一個城邦完全消亡,留下一座座鬼城……」

    這些從來都沒有對其他人提過的事,越千秋此時卻如同閒話家常一般在周霽月面前說了出來。此時,哪怕看不見面前佳人的表情,可從那怔怔的背影,他就知道周霽月被自己描述的那番景象給驚住了。於是,他伸出手去,輕輕鬆鬆就再次抓住了那柔荑。

    而這一次,周霽月足足過了好一陣子方才脫離了恍惚狀態。等到發現越千秋已經握住了自己的手時,她不禁再次愣住了片刻,隨即又羞又惱地質問道:「你剛剛說那些,難不成就是為了哄我?」

    「是呀。」越千秋毫不諱言,只笑吟吟拉著她的手,「天下很大,我從前說過,等以後揚帆出海,悠然自得地過自己的生活去。可行萬里路是有風險的,沒有一個伴怎麼行?尤其是我被北燕皇帝和蕭敬先那麼一坑,現在都快成軟腳蝦了,不找個靠山,能走多遠?」

    當然,真正拐到媳婦之後,他才不會隨隨便便出海去當航海家……這年頭的船要抵達美洲實在是痴人說夢,有功夫去東南亞稱王稱霸,他還不如研究一下怎麼去印度當個山大王呢!

    明明是應該花前月下的話題,卻被越千秋歪曲到這樣子,周霽月簡直覺得自己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是好。她看看越千秋那始終不肯鬆開的手,再看看他那極度坦然,彷彿此時此刻不是在牽女孩子手的表情,而是在說一個再平常的話題,她那已經一片亂糟糟的心終於快崩了。

    「越千秋,你別再胡說八道了!」

    「我是認真的。」越千秋再次笑了笑,目光突然朝某個方向瞟了瞟,見那邊剛剛才過來的某人慌慌張張扭頭就跑,而理應比自己耳聰目明的周霽月卻因為心緒紛亂完全沒察覺,他這才放心說出了最重要的話,「再說,白蓮宗宗主和玄刀堂掌門的聯姻,難道不是佳話?」

    儘管說了撮合的話,但小胖子到底還是不甘心一個人在那扮演符合別人期待的太子,趁著一個空檔威逼利誘越秀一去把越千秋和周霽月找回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方才等到了越秀一的回歸,可人卻是孤孤單單一個,身後半個人影都沒有。

    小胖子當著其他人的面不好露出怒色,可等到越秀一在身後坐下之後,他立刻一把拽住人衣裳下襬,也不管越秀一什麼表情,只壓低了聲音叫道:「千秋人呢?」

    想到自己撞破那一幕時的震驚,越秀一這會兒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他只能徒勞地想把自己的衣裳從小胖子的魔爪之下解脫出來,可較勁好一會兒之後,他最終放棄了這一徒勞的努力,無可奈何地小聲解釋道:「我看見……看見九叔正和周大人……那個……」

    小胖子簡直覺得心癢得猶如有無數隻螞蟻在亂爬,卻還不得不在別人面前維持一個太子的威嚴架勢。他藉著舉杯飲酒遮掩自己臉色的異狀,隨即狀似泰然自若,實則迫不及待地質問道:「我說長安小老弟,你到底會說話不?越千秋那傢伙到底和周姐姐怎麼樣了?」

    越秀一偷覷四周,見其他人並沒有注意到自己和小胖子這邊,剛剛整理好剛剛那凌亂心情的他這才低聲說道:「九叔……九叔拉了周大人的手……」

    「什麼!」這一次小胖子終於忍不住了。他陡然大喝一聲,等發現無數目光瞬間匯聚到了自己身上,他這才發現,自己剛剛一直維持的好形象一下子就沒了。意識到此時此刻必須補救,他只能急中生智地選擇把越千秋給賣了。

    「我是聽長安說,千秋正在和人花前月下,這才一時欣喜,因而失態。」他知道自己此言一出一定會一片嘩然,立時義正詞嚴地說,「大家可千萬別說他這是玩忽職守,事實上他之前去北燕九死一生,我早就和父皇說了,要放他一段時間長假。」

    雖說這話說得很漂亮,但不能去看這樣的熱鬧,他實在有些心癢癢,可為了坐實自己這個保媒的頭銜,他不得不按捺心急,不慌不忙地說:「我剛剛來時還撮合他和周大人,畢竟他們從小相識不是一天兩天,其實很般配。只不過,我實在沒想到千秋倒是動作這麼快。」

    越二老爺和越三老爺心裡很是不以為然,然而,但見席間一片笑聲,越小四甚至在和平安公主碰杯彷彿慶祝,越老太爺也一點都沒有惱火的意思,反而借此對東陽長公主含笑致意,他們知道指望不上其他小輩出言質疑,也就只能自己生悶氣。

    而等到一大群人消化了這個消息,越老太爺就泰然自若地說:「唔,太子殿下這個媒人當得不錯,若是能成,老臣一定要重重送上您一份謝媒禮!」

    小胖子頓時大喜:「那可就一言為定了!說好了,我不要那些花巧的東西,我只要越老相爺您一個承諾!」

    儘管人人都知道自己一個承諾的價值堪稱價值連城,可面對那個兩眼放光的東宮太子,越老太爺仍是一口答應道:「好,君子一言……」

    「駟馬難追!」

    眼見小胖子已經急不可耐地接上了後半句,越小四忍不住摀住額頭,隨即湊近妻子,小聲說道:「太子殿下絕對虧大了……他大概不知道,我家老頭子從來都不認為自己是個君子,還常常說,君子可欺之以方……相比那些偽君子,自己是個坦坦蕩蕩的真小人。」

    「哪有像你這樣編排自己爹的!」平安公主嗔了一句,到底更好奇越千秋和周霽月那邊此時是個什麼進展,不由得使勁揪了越小四一下,「少說這些廢話,千秋和霽月……」

    越小四瞅了一眼悶悶不樂的諾諾,突然小聲問道:「想去看?」

    儘管不那麼願意承認自己竟然會喜歡湊熱鬧,但平安公主竭力告訴自己,越千秋是不同的畢竟,從聽越小四說起那個遠在天邊的養子開始,她就很好奇那個身世如謎,卻一直活得瀟灑自在的孩子。而自從與人接觸漸漸親近之後,她就更加把人當成兒子一般看待了。

    因為越千秋那瀟灑自如,任憑什麼事都看得開的性格,實在很對她的胃口。

    所以,在猶豫了片刻之後,她就輕聲說道:「是,我想去看看。」

    「那敢情好!」越小四立刻眉飛色舞,隨即緊緊握住了妻子的手,突然站起身道,「內子不勝酒力,我先送她回屋子休息,請太子殿下,長公主還有爹見諒。」

    越小四說到這裡,立時一副絕世好丈夫的模樣,小心翼翼呵護攙扶著平安公主離席,而諾諾立時喜笑顏開地追了上去。面對這一家三口如此舉動,二房和三房自然是不少人心生嘀咕,大太太則是猜出了他們的小心思,又好氣又好笑的同時,卻也沒開口拆穿。

    可是,小胖子卻氣壞了。他還沒能看成熱鬧呢,怎麼能讓越小四夫妻倆搶了先?就算他挺尊敬平安公主的,可這件事卻沒得商量!所以,他立刻順勢也站起身來,剛要不顧身份地說自己也送一送四夫人,可轉瞬間就只見越小四停下了腳步。

    他順著那方向看去,就只見兩個人恰恰好好出現在大廳門口,而更顯眼的,恰是那一雙交握在一起的手。他清清楚楚地看見,周霽月似乎使勁抽了一下打算掙脫,可卻不防越千秋耍了個什麼手段,反正那隻手最終還是牢牢地被越千秋揪在手心裡。

    儘管他自己才剛剛爭取到了一個媒人的身份,可此時此刻看到這一幕,他卻忍不住覺得有點辣眼睛,尤其是一想到自己還形單影隻沒個著落,那就更加氣鼓鼓了。

    可他那如同刀子一般的目光卻完全沒能影響越千秋,因為下一刻,他就看到人大大方方地拖著周霽月來到了越小四和平安公主面前,然後……還示威似的對越小四揚了揚下巴。

    「我剛剛聽到,老爹要送娘回房休息嗎?」越千秋看也不看越小四那猶如吃了黃連一般的臉色,笑吟吟地對平安公主說,「娘回去可別急著歇,我一會兒來找您說話。」

    他說著就低頭看了一眼諾諾,見人正死死盯著自己和周霽月握著的那兩隻手,他就笑著對小丫頭使了個眼色:「諾諾好好陪娘回去,回頭哥哥親自下廚做水晶糕給你吃。」

    「哼,一點小恩小惠就想收買我,門都沒有!」從鼻子裡發出了一聲不高興的冷哼,諾諾抓著平安公主另一邊的手就使勁往外拖,嘴裡還嚷嚷道,「娘,別理千秋哥哥這個有了媳婦就忘娘的傢伙!」

    聽到媳婦兩個字,剛剛還佯裝鎮定,無視四周圍那些視線的周霽月終於忍不住了。她終於竭盡全力甩開了越千秋的那隻爪子,可那些灼熱的目光非但沒有離開,反而更加堅定地黏在了她的身上。

    尤其是越老太爺那慈祥和藹的眼神,以及東陽長公主那意味深長的眼神,讓她根本連躲都躲不掉,小胖子那幽怨的目光反而倒是可以暫時忽略。

    周霽月面色都快紅得發紫了,可越千秋卻一點臉紅的意思都沒有,他轉過身對諾諾豎起了大拇指,渾然不顧小丫頭根本看不見他這姿態,隨即就再次側過身去想要牽周霽月的手。見人這次想都不想就堅決躲開,他也不強求,來到越老太爺面前,笑吟吟地拱了拱手。

    「爺爺,您可以不用老爹和娘、大伯母他們勞心勞力啦,我自己的媳婦我自己挑。」

    「你是覺得你眼神比長輩好?」越老太爺故意逗了一句,見越千秋揚起頭但笑不語,他就淡然一笑道,「只要你能哄了大夥兒齊齊鬆口,那時候我就依你。剛剛太子還在說他給你保媒拉縴的事呢,你是不是應該去謝一聲?」

    小胖子剛賣了越千秋,轉手卻又被越老太爺給賣了,當他看到越千秋似笑非笑看了過來時,頓時暗暗叫苦。越千秋的終身大事雖說懸而未決,可那都是有相應人選的,哪裡像他,根本連個人都沒有,這要是越千秋回頭使點壞,那可就糟糕透頂了!

    然而,在他還沒想好怎麼巧妙推卸責任的時候,卻只見越千秋大步走了過來,笑嘻嘻地舉手來了個大揖:「爺爺都說了,我當然應該謝太子殿下!你儘管放心,皇上吩咐的事情,我一定會……盡,力,做,好,的!」

    最後五個字,他一個個字彷彿都是從牙縫裡頭往外迸出來的,直叫小胖子眼皮子直跳。可是,他很快就死豬不怕開水燙地嘿然笑道:「那可就說定了……千秋,不是我說你,周大人我平時可是叫姐姐的,交情不比你差,你要是欺負她,我可不依你!」

    言下之意卻得反過來聽,你要敢欺負我,我就找她告狀!
V123210 發表於 2018-7-23 09:48
公子千秋 第七百九十七章 喜與喪

    皇帝和太子,再加上越老太爺以及余建中等一行人,入城的動靜驚天動地。而蕭敬先卻是在碼頭戒嚴,所有無關人等全都被屏退之後,這才被人護送,最後一撥下的船。

    足足等到街頭歡迎天子迴鑾的軍民百姓漸漸散去,原本戒嚴的街頭再次恢復了往日的熙熙攘攘,車水馬龍,他的馬車才被允許進城。馬車周圍是百十親軍團團簇擁,一個個如臨大敵。而在這些人之外,還有武英館的慕冉和慶豐年令祝兒奉命護送。

    毫無疑問,這三個人是受了小胖子的囑託,這才特地護送到晉王府門口的。

    除卻越千秋,武英館中真正對蕭敬先更熟悉一點的只有小猴子,畢竟當初他還曾經扮過蕭敬先的近侍。然而如今小猴子陪著馮貞去了霸州,眼下這三人當中,慶豐年去過北燕,卻難以帶回同門,令祝兒曾經受過蕭卿卿傳藝之恩,可此前並不知道人竟然是北燕霍山郡主。

    至於慕冉……神弓門之前因為徐厚聰的關係叛逃大吳,如今一大堆人還正在北燕難歸故國,他對來自北燕的任何人能有好感才有鬼!

    於是,三人眼見裴寶兒在一行親兵護送下迎了出來,看到蕭敬先那形銷骨立的樣子立時撲上前垂淚不止,他們誰也沒興趣留下來看這種景象。為人最穩重的慶豐年便出面和護送的侍衛親軍言語了兩句,隨即就向蕭敬先告了辭。

    他們三個人一走,那些侍衛親軍同樣不樂意在蕭敬先這個明顯過氣的昔日敵國貴戚身上浪費時間,不咸不淡敷衍了幾句之後,百十個人也揚長而去。不過須臾,看上去門頭光鮮的晉王府前便已經空空蕩蕩。見此情景,曾經見識過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的裴寶兒只覺心如刀割。

    雖說她很清楚,蕭敬先並不是真的迷戀自己,甚至說得更準確一些,也許連喜歡也談不上,只當是順手幫一個還算看得順眼的女人,僅此而已。而她自然也談不上如何迷戀這個男人,可她卻至少明白一個道理,如果眼前這個男人倒了,那麼她這無根浮萍不知是何下場!

    想到之前任貴儀親自命人來看她,直接探問她的月事如何,裴寶兒一面親自伺候蕭敬先上了一抬軟轎往裡走,一面尋思怎麼提這件事。

    等到了蕭敬先平日起居的征北堂,她看著那牌匾上的三個字,只覺得異常刺眼,孰料蕭敬先在軟榻上還抬起頭看了那牌匾一眼,被人抬進去時,竟是什麼表情變化都沒有。

    眼見蕭壹輕舒猿臂,輕輕鬆鬆把蕭敬先從軟轎上抱下來放到床上,她連忙問了一句可要沐浴,卻只見蕭敬先伸手阻止,一副不想動更不想說話的樣子,她只好屏退了其他人。可是,蕭壹竟絲毫不理會她的手勢,在蕭敬先身後墊了一個厚厚的大引枕,隨即垂手侍立一旁。

    因為接下來說的話異常私密,她對這個蕭敬先的心腹雖說有些暗惱,但最終還是忽略了此人,跪坐在床沿上細細說了任貴儀派人來的事。她本以為蕭敬先會對此譏諷兩句,又或者輕蔑地不屑置評,可最終她聽到的,卻只有平淡到極點的三個字。

    「知道了。」

    儘管對霸州戰事也算知道一鱗半爪,可之前公開的消息中,關於蕭敬先的部分幾乎隻字不提,再加上外間人剛剛那態度,再加上北燕風雲突變的局勢,裴寶兒就知在眼下這關口如若添油加醋渲染那件「小事」,恐怕只會雪上加霜。

    可她仍然忍不住探問道:「殿下,霸州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蕭敬先有些木然地側頭看了看床邊那個微微消瘦,卻依舊容顏如玉的女人一眼,突然想到了另外一輛馬車。在那輛應當是送往宮中的車上,比他更加狀況糟糕的蕭卿卿正由程芊芊親自照料,卻不知道那兩個絕頂聰明的女人會碰撞出何等火花。可不管如何,結果已經注定。

    一邊是日暮西山,一邊是如日中天,就如同他和越千秋一個道理……哦,如日中天放在程芊芊身上,未必就合適,那個姑娘,心思太深……

    他思緒不經意間飛了老遠,可隨即總算是還拉了回來。他微微眯起眼睛,隨即淡淡地說道:「你不用擔心,無論如何,都不至於牽連到你的。我也不會這麼輕易去死,掙紮著多活一天是一天,總比眼睛一閉什麼都不知道強。」

    裴寶兒最怕蕭敬先看不開走上絕路,如今人既然說不會輕易求死,對她來說比什麼都強。因此,她再不敢露出半點愁色,乾脆岔開話題,絮絮叨叨說起了這段時日金陵城的那些瑣事。她的口才極好,那些貴婦千金雲集的場合,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卻偏生演繹得跌宕起伏,以至於本來只是心不在焉聽著的蕭敬先,不知不覺竟也笑了起來。

    「聽你說得恍若親見似的,難不成她們給你下了帖子,你還親自去了?」

    裴寶兒頓時眼神一黯,隨即就佯裝若無其事地說:「那種場合我從前經歷得多了,如今哪有興趣去湊熱鬧。都是金家姐姐心善,沒事就來看我,我這才知道的。」

    「哦?」蕭敬先有些訝異,隨即就笑道,「原來是那個和家境一樣金燦燦的姑娘……不錯,哪怕你落到現在這地步,她竟然還能把你當成朋友,這樣的人實在是難得。」

    裴寶兒面色一變,隨即立時強笑道:「晉王殿下何出此言?什麼叫落到現在這地步?如果沒有遇到您,我現在不知道在哪個污濁的泥潭掙扎,所以我對現在的日子心滿意足!就是金家姐姐,她來看我時也說,多虧了晉王殿下仗義出手,否則就算她再有心,也救不了我。」

    「她居然沒說我是趁火打劫?」蕭敬先似笑非笑反問了一句,見裴寶兒霍然起身,面上頗有些憤憤然,他終究還是搖了搖手,「罷了,是我說錯了話。這天底下,終究有些人是真的心性純良,哪怕是在別人最困窘的時候也不會落井下石,你這個朋友就是其中一個……」

    蕭敬先能用這樣讚賞的口氣稱讚金燦燦,裴寶兒心裡說不出的高興,因為這就意味著,哪怕在蕭敬先回家之後,金燦燦興許仍然能夠登門,她終於又有一個可以說話的人。正當她這麼想的時候,外頭傳來了一個微微有些尖細的聲音。

    「殿下,金姑娘來了。」

    「呵,這還是說到她,她就來了。」蕭敬先懶懶地笑了一聲,隨即就無所謂地對裴寶兒說,「你去會客吧,這兒用不著你。」

    裴寶兒本待堅持留下來,可話到嘴邊,終究還是想見見金燦燦打探消息的念頭佔了上風。可她才剛剛移動了一步,門外的蕭貳就說出了讓她意想不到的話:「殿下,金姑娘說她不只是來看夫人的,也是一併來見殿下的。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所以還請殿下撥冗見她一面。」

    這一次,蕭敬先有些意外地皺了皺眉,隨即淡淡地說:「那就有請金姑娘吧。」

    自己最喜歡,也是最可信的手帕交能夠獲准進來見蕭敬先,裴寶兒自然很高興,可金燦燦讓人代傳的這句話,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卻讓她生出幾分不安的預感。果然,那位和平時一樣妝點得富麗堂皇的金燦燦出現在她面前時,卻是首先對她歉意地點了點頭。

    緊跟著,金燦燦就微微屈膝,算是對蕭敬先行了禮,繼而就嗓子不太舒服似的咳嗽了兩聲,這才開口說道:「晉王殿下,是九公子請我來的。他說……」

    他說兩個字後,金大小姐有些卡住了。想到越千秋親自過來請託時那神采飛揚的表情,她覺得在此時一看就情況非常糟糕的蕭敬先面前說這種話題,實在有些挑釁的意味,可畢竟越千秋通過越三太太的娘家秦家,一直都在和她家裡做生意,於公於私她都沒辦法推托。

    於是,她只得苦著臉說:「九公子說,越老太爺限定他必須盡快定下婚事,為免那位老爺子亂點鴛鴦譜,他就快刀斬亂麻趕緊定下了。如果您有空,文定之禮的時候,就去武英館一趟。因為……因為周大人家裡長輩一時半會過不來,所以武英館就當週大人的娘家了。」

    一口氣說到這裡,金燦燦終於長長舒了一口氣。她心想自己雖說含含糊糊缺失關鍵,可總算是把這件事說出口了,接下來,她竟連去看裴寶兒的勇氣都沒有,頭也不抬地說:「該帶的話我都帶到,先告退了。」

    見人逃也似地就想走,蕭敬先突然不緊不慢地說:「站住!」

    儘管只是聲音不高,而且也很簡潔的兩個字,但金燦燦還是應聲停下。直到止步之後,她才反應過來,暗想蕭敬先又不是大吳的皇室宗親,也不是什麼實權人物,自己幹嘛要聽他的?可她腳下卻不爭氣地猶如生根似的動彈不得,直到背後又傳來了蕭敬先的聲音。

    「千秋可有說,讓我用什麼身份去參加?」

    面對這麼一個措手不及的問題,金燦燦不禁有些疑惑:「九公子沒說……不過晉王殿下不是武英館山長嗎?對,肯定是因為這樣,既然在武英館過定禮,自然要請您這個山長去。」她這才突然迅速瞥了裴寶兒一眼,畫蛇添足地說道,「要不,您把寶兒也帶去?」

    裴寶兒也注意到了金燦燦的視線,只覺得啼笑皆非。可還不等她想什麼辦法提醒金燦燦不用顧著她,畢竟,旁人未必會瞧得起她這個甘心為人側室的女人,可蕭敬先竟是慢悠悠地說:「好,我帶寶兒去,你回頭給千秋帶個話。」

    咦,竟然成了?

    金燦燦有些不可思議地回頭看了蕭敬先一眼,等確定他真的答應了,她登時喜出望外。而更加讓她欣喜若狂的還在後面,因為蕭敬先竟是對她微微一笑,用非常自然的口氣說:「你以後可以隨時過來,我會吩咐門上一聲,用不著通報。寶兒家居寂寞,有個朋友能說說話是好事。而且,你能和千秋說得上話,也不是那些矯揉造作的官宦千金!」

    「那可太好了!」金燦燦甚至沒注意到蕭敬先在誇獎自己,幾乎不假思索地答應了下來,隨即便反客為主地一把拉了裴寶兒,隨即笑眯眯地是,「那我這就告辭了,讓寶兒送送我,還請晉王殿下安心養傷。」

    見裴寶兒根本來不及說話就不由自主地被金燦燦拉了出去,蕭敬先不禁莞爾。儘管兩個女孩子性格迥異,可他能夠品味出,兩人之間那種確確實實的情誼。想到之前自己險些真的認為裴寶兒有了自己的骨肉,他那幽深的眼神中不禁流露出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越千秋真的只因為他是武英館山長,這才通知他去出席下定嗎?

    同樣的消息,也由小胖子親自帶到了宮裡。對於如此兒戲的訂婚,皇帝簡直哭笑不得。可眼見小胖子眉飛色舞地說著說著,表情就漸漸變得有些微妙,他不禁打趣道:「怎麼,看著千秋先下手為強,你不甘心?」

    「沒有沒有!」小胖子立刻使勁搖了搖手,腦袋也搖成了撥浪鼓,「我又沒有喜歡的女孩子,哪來的不甘心?就是……」他歪著腦袋想了想,最終低聲嘟囔道,「我就是覺著,千秋真灑脫,竟然能這麼不管不顧,這麼快……」

    這灑脫兩個字,戳中了皇帝心中的軟肋。他又留著小胖子說了幾句話,隨即打發人回寶褔殿去休息,緊跟著這才站起身來,淡淡地對身邊的陳五兩說:「走吧,和朕一塊去見一見蕭卿卿。你不是說,她快彌留之際了嗎?」

    陳五兩沒敢說話,畢竟,之前蕭卿卿神通廣大地在重重監視之下離開,他也有責任,如今怎麼也不敢誇口。等到他跟在皇帝身後,來到了西面一座戒備森嚴的宮室時,才到門口,就只見一個內侍一陣風似的衝了出來,一見皇帝就慌忙拜倒。

    「皇上,那位霍山郡主……歿了!」

    驟然聽到這樣一個消息,皇帝的第一反應是簡直荒謬,可當聽到內中那隱隱傳來的哭聲,他頓時想到,自己之前允准了蕭京京一路陪侍,此時哭的恐怕就是這丫頭,如此說來,人也許真死了。他輕輕吸了一口氣,這才低聲問道:「她留過什麼話嗎?」

    那跪伏在地的內侍微微猶豫了片刻,隨即頭也不敢抬地說:「郡主說,把她燒了,骨灰灑在北燕,別的就一個字都沒有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8-7-23 09:49
第七百九十八章 落幕

    和從前蕭卿卿暗中掀起的無數驚濤駭浪相比,她的死顯得悄無聲息。而火葬這兩個字,也足以杜絕任何可能出現的起死回生之類的騙術。即便如此,皇帝仍然親眼見證一場熊熊大火將那曾經傾國傾城的女人燒成灰燼。

    在他和陳五兩的眼皮子底下,他不信還有人能作弊。

    眼看蕭京京在令祝兒懷裡哭成淚人。皇帝沒有對兩個正矢志讓紅月宮加入武品錄的丫頭說什麼,而是轉向了越千秋。而越千秋正目光幽深,神情專注地看著那火堆,足足好一會兒才發現皇帝的視線,側頭看了過來。

    四目相視,不等皇帝開口,越千秋就主動走了過來。

    「皇上,我有件事已經請示過爺爺,但還得和您說一聲。」越千秋坦然拱手行禮,隨即鄭重其事地說,「文定之前,我要重新遷一座墳。雖說當初我和影叔挖過之後,算是重新把人改葬了,但畢竟是草草為之,不太鄭重。」

    沒料到越千秋會直截了當提這麼一件事,皇帝臉色倏然一變,但很快重新平靜了下來。他輕輕嘆了一口氣,隨即點點頭說:「好。」

    「因為並不確定那是不是蕭樂樂的墳墓,我打算就在墓碑上寫,無名恩人,等到遷墳立碑之後,我就再去找一座香火靈驗的廟供奉神主,每逢清明、中元、冬至就去祭掃上香。」

    越千秋說著就呵呵笑道:「我不是因為她很可能是蕭樂樂,這才去做這些,而是因為有了她,我才沒被燒死,所以才要祭掃供奉,作為感恩回報的謝禮。不管能不能再查出什麼東西,我會盡力追查下去,看看能不能確證,而不僅僅是猜測她的身份。」

    「當然,現在她最大的可能是蕭樂樂。所以,我想請求皇上一件事。蕭敬先之前在霸州城下雖說有所反覆,但看在他曾經以身犯險坑死了北燕南京留守齊宣,此後又令北燕皇帝糾集的那些兵馬軍心大亂的份上,寬宥他的過錯。至少讓他安安穩穩做個富家翁。」

    面對一個異常坦誠的越千秋,皇帝沒有提自己曾經對陳五兩說出,很可能是蕭樂樂自己放火的那個猜測,而是盯著他看了許久,最終臉上露出了毫不掩飾的讚許。

    「若是天下為人養子者,都能像你這樣是非分明,那也就少了很多紛爭。蕭樂樂曾經和朕結緣,無論她初衷如何,人既然已經死了,朕不會和死人計較。至於供奉神主,就是慈恩寺吧,畢竟也許是一國之母,不能合葬帝陵,神主哪怕入了北燕宗廟,今後也不知道如何,還不如在我大吳享受一點香火。」

    所謂慈恩寺,卻是皇家寺廟,內中供奉了許多宮中后妃的神主,皇帝能開這個口,越千秋當然能明白其中的善意。但是,他仍然搖搖頭道:「皇上寬大為懷自然是好,可慈恩寺這種地方,放進一塊神主實在是動靜太大。這金陵城有的是寂靜的庵堂,就不用麻煩慈恩寺了。」

    見越千秋說過之後,躬身行禮後就大步去到了蕭京京和令祝兒那裡,不知道對兩人說了點什麼,不過片刻,令祝兒就攬著蕭京京站起身來,兩個姑娘同時對他行過禮後,就跟著越千秋去給柴堆滅火,撿拾一塊塊燒剩下的骨灰,皇帝不禁心中五味雜陳。

    蕭樂樂死了,丁安和康樂也死了,這世界上曾經和他和蕭樂樂同時有關聯的人,只剩下了蕭卿卿一個,如今連蕭卿卿也死了,那段過去遲早會隨著他的宰相和妹妹逝去而徹底埋葬。

    想到自己反反覆覆訊問過幾個太醫院的太醫,可每個人都一口咬定,蕭卿卿除卻火葬這句遺言之外,什麼都沒說,甚至和蕭京京也好,令祝兒也好,完全沒有任何言語上甚至表情上的交流,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將心中翻滾的千般情緒壓了下去。

    死了也好,至此相關人士全都不在這個世界上,日後就算有人興風作浪,也沒有人證。

    當骨灰漸漸從滾燙變成溫熱,被一點一點地撿入小甕之中,隨即蓋子封上,用灰泥塗抹,最終被蕭京京猶如至寶一般抱在胸前時,越千秋便向皇帝告辭,護送了她和令祝兒離開這塊城郊的荒地。

    他騎著馬跟在兩位姑娘身後,非常知情識趣地一言不發,卻不料兩人突然調轉馬頭。

    「九公子。」

    「嗯?」越千秋有些意外,「是還有什麼事要我幫忙嗎?」

    令祝兒和蕭京京對視了一眼,這才獨自策馬徐徐上前,待和越千秋馬頭交錯的時候,她用極快的速度將一樣東西塞到了越千秋拽著韁繩的手裡,隨即就往斜裡退開兩步。

    「九公子,我和京京都是因為你仗義援手,這才能夠脫離那險惡的漩渦。但從前不要緊,將來你就是有婦之夫了,咱們最好和你保持距離。我們兩個現如今自保有餘,不用你再送。至於宮主的骨灰,我會和慶師兄商量一下,一塊護送京京走一趟北燕,把骨灰撒了。」

    「畢竟,我和他全都很關心,神弓門的人究竟過得怎麼樣。而京京從來沒有踏上過北燕的國土,無論宮主是不是她的母親,北燕算不算她的故國,我想她都應該去看看。當然,順帶我們也會幫你去看看甄容現在如何了,所以,你的大好日子,我們三個就不湊熱鬧了!」

    越千秋頓時愣了一愣,隨即就釋然地笑道:「我還以為今天慶師兄沒來是因為什麼緣故,敢情是因為他不好對我說,所以悄悄在家裡打點行裝?沒事,就是文定而已,又不是正式的婚禮,就算正式的婚禮你們缺席,回頭補送我一份賀禮,我就肯定原諒你們!」

    「哼,想得美,送禮也是送給周姐姐,不是你!」蕭京京雖說依舊眼睛紅紅的,可瞪過越千秋後,終究沒有多說什麼。當令祝兒過來匯合,她撥馬離去的時候,忍不住回頭又望了他一眼。

    她從來都是一個只顧自己逍遙自在,不知道人間疾苦,更不知道世事險惡的人,是因為偷偷離家找母親,這才捲入了那一系列錯綜複雜的事情,險些連命都沒了。雖說越千秋很多時候言行可惡,可在某些方面來說,卻也算是很可靠的人。

    她一直都是母親獨女,沒有兄弟姊妹,在她心目中,是不是曾經渴望過這麼一個哥哥?

    越千秋並不知道,他竟然被蕭京京發了一張哥哥卡,他目送兩個女孩子離去之後,聳了聳肩便悠悠然地往另一個方向走,只是手掌中的東西卻在不經意間滑落到袖子裡,又非常巧妙地通過一個不起眼的小動作,最終落到了另一隻手上。

    他一手握持韁繩,一手玩弄著這小小的玩意,直到穿過林子,見到那個正牽馬站在那發呆的姑娘,他方才輕輕咳嗽了一聲,隨即跳下馬背,同樣牽著馬迎了上去。

    「不好意思,白白讓你在這等我那麼久。本來你一塊去也沒什麼,但蕭卿卿火葬那種場合,實在是非多,我不想讓你捲進來。」越千秋一面說,一面偷偷摸摸環顧四周,直到周霽月終於忍無可忍狠狠瞪了他一眼,他這才放開白雪公主的韁繩,只拉了周霽月並肩而行。

    然而,和綿綿情話不同,他悄悄塞過去的,卻是手中一枚木簪。見周霽月接過木簪,有些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他就壓低了聲音說:「令祝兒偷偷交給我的。她是慶師兄的相好,想來不會平白無故送我東西,你看看這是什麼?」

    周霽月立刻意識到這很可能是蕭卿卿的東西,不禁嚇了一跳,但更多的是狐疑:「你自己為何不看?」

    「這不是太顯眼嗎?」越千秋一面說一面笑嘻嘻地靠近了她,一副未婚夫妻正在談情說愛的樣子,「你現在看,那就是我呢正在送你定情信物……」

    周霽月之前與其說是答應越千秋,還不如說是在發懵的情況下被別人單方面認定的事實,而自己根本沒有拒絕的機會就木已成舟,可此時越千秋竟然連這種小空子也要鑽,她簡直又好氣又好笑。可木簪接了在手,她輕輕用手指一彈便發現那是中空的,不禁目光一凝。

    「這……」

    「天知道令祝兒那丫頭和我打什麼啞謎。反正她沒說正確的打開方式,你不用顧忌,再暴力也沒關係。」越千秋用挑唆的語氣對周霽月說,臉上滿是躍躍欲試。結果,他就只見人家姑娘側過頭冷冷瞪了他一眼,隨即手上倏然一用力,下一刻,木簪輕輕巧巧就被折斷了。

    然而,周霽月看似勁兒用得不小,可其實卻是用的巧力,兩截簪子斷開來的同時,中間一個小小的紙卷卻是掉了出來。當她輕輕巧巧接住了那紙卷後,就不動聲色隨手彈給了越千秋,隨即竟是變戲法似的將那木簪重新接合了起來,非常隨便地插在了頭上。

    乍一看,完全瞧不出是折斷的木簪。

    完全沒預料到周宗主還會變這種戲法,越千秋不禁呆了一呆,等到領受了又一記眼刀,他這才慌忙藉著白雪公主和周霽月一左一右的雙重遮擋,快速展開紙捲掃了過去。入目便是幾行娟秀的陌生字跡,他看得微微凜然,可等到看完其中內容,他卻笑了起來。

    「人死了還要故佈迷陣,蕭卿卿還真的是到死也改不了故弄玄虛的毛病。你知道她在信上怎麼說嗎?」越千秋下半截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面對的卻是硬梆梆的回答。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周宗主一邊說一邊淡然一掃呆若木雞的越千秋,隨即嘴角彎彎地笑了,「有些事情我可以知道,有些事情我不適合知道,所以,你不用告訴我。如果需要,就連現在這件事我也可以徹底忘了。如果我沒猜錯,令姑娘和京京應該都沒看過這信。」

    「她們是想都不想就把蕭卿卿的遺物留給你了。」

    說到這裡,她突然躍上馬背,揚鞭就走,留下一個呆若木雞的越千秋在原地吃灰。

    儘管不過須臾越千秋就反應了過來,立時上馬叱喝白雪公主加速去追,可他心裡揮之不去的,卻是紙上那寥寥幾行字。

    紙上竟然說,甄容只不過是第一重疑陣,而他是第二重疑陣,至於他們兩個誘餌之外,真正的殺手鐧,卻是一直在宮中作為皇子長大,如今又成為了太子的那個小胖子!

    他打心眼裡不願意相信這個答案……然而,他卻不得不承認,如果從那位他從未謀面的北燕文武皇后蕭樂樂的角度去考慮,這不但有可能,而且可能很大。可是,那又如何?

    沒有證據,只是臆測,再說小胖子早已不再是當年那位飛揚跋扈的英王,風評極差的皇子,既然皇帝已經自認為確證了小胖子的身世,小胖子也因為蕭敬先之前表現出來的冷酷而丟掉了幻想,安安心心當皇帝的好兒子,那就讓所謂的真相見鬼去吧!

    熱愛生活,討厭陰謀如他,沒興趣去按照別人的推手,帶著滿心猜疑過日子。因為他來自一個並不完全憑血緣才能登上頂峰的時代!不管蕭卿卿是故意的,還是人之將死突然醒悟,反正不關他的事,他沒有任何興趣去質疑小胖子的身世問題!

    想到這裡,越千秋手上運勁,將那白紙揉成了碎末,隨著白雪公主的速度漸漸提升,最後竟是有些風馳電掣的滋味,他這才緩緩放手,那一粒粒細碎到猶如雪花的紙屑,便緩緩飄散在了風中。

    除非出動上萬個人窮搜他這一路馳騁的大路,否則絕對不可能將那些紙屑蒐集拼全。

    更何況,他此時的心靈猶如平靜的湖水一般清澈,能夠清清楚楚地感覺到,週遭百米方圓之內並沒有活人。

    等到越千秋為蕭樂樂遷墳立神主的那一天,天公作美,並沒有淒風苦雨,而是風和日麗,天空一碧如洗。

    他眼看著那簇新的棺木在四個彪形大漢的合力下穩穩落入土中,腦海中突然有些奇異地浮現出一幅水墨畫卷。那是一條來自北方的大船上,一個站在船頭迎風而立,躊躇滿志的男裝女子。初來金陵時,她大概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默默無聞地葬身於此。

    但當她決定好死法的時候,是否會想過,那永遠不為人知的真相將掩蓋在歷史的長河中?

    當高高的土冢漸漸堆起,當石質的墓碑最終放置到位,那些干了大半天的力士們悄然退去,只剩下了他一個人時,越千秋雙手合十在那墓碑前拜了拜,最終笑出了聲。

    「這是你自己決定的結局,所以我不同情你,也不敬佩你。不管你耍的是什麼花招,一切都結束了。我這個人,也許會被鎖死在親情裡,但絕對不會被鎖死在血緣裡。不過至少,我會讓蕭敬先那傢伙有個兒子……別誤會,最好的太醫已經在晉王府裡忙活了,他想不當一匹種馬都不行。皇上需要他有個兒子,裴寶兒想必也需要有一個兒子。」

    「至於他自己,有個兒子大概會改掉一些瘋病。」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非要捨棄掉北燕皇帝,他雖然好色,狂妄,暴虐……但並不是一無是處的,也不是一個聽不進人話的人。也許,你從來都沒把他當成丈夫,只是把他當成盟友,所以想捨棄的時候連一點猶豫都沒有。你這輩子有真正愛過一個人嗎?也許沒有,就連蕭敬先這個弟弟,你也許也並沒有真正在意過。」

    「你的心太大,只看得到未來,看不到現在。只看得到遠處的人,卻看不到身邊的人。所以,無論做你的丈夫,弟弟,情人,盟友,下屬,全都很累。而你自己當然更累。安心長眠於此吧,也許,你能看到那個小胖子一統南北的一天呢?」

    越千秋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說這些,只覺得如鯁在喉,不吐不快。在之前為蕭卿卿執行了火葬之後回城的那一次,他只覺得自己在感應能力方面大有提升,此時也察覺到不遠處似乎有人,可想來也是皇宮方面的相關人士,因此他也沒有多大忌諱。

    「當初爺爺給我起名千秋,話裡的意思不外乎是說,千秋這兩個字有生的意思,也有死的意思,更有長長久久的意思。我後來明白之後,也覺得這兩個字意味深長,很少有一個詞能囊括生死和長久這三個截然不同意思的。可後來爺爺又說,這名字是你起的。」

    「我不知道這話是真是假,姑且就當是真的吧。謝謝你給我起了這麼個好名字,既然有幸生在這個世上,我當然希望死這個字離我遠遠的,而我的好日子能夠長長久久一點。千秋萬歲自然不可能,但每個人都有選擇美好的權力。」

    「好了,囉囉嗦嗦就說到這,以後我會定時祭掃,常常去庵堂上香供奉。希望你在九泉之下,耐心地看著這個天下的結局。」

    當越千秋終於說完這長長的話,轉過身來時,他卻只見不遠處赫然站著一個極其熟悉的身影,這才意識到,自己剛剛覺察有人隱伏在暗中,這個人竟然不是別人,而是嚴詡!

    隔著那不長不短的距離,他那極好的視力清清楚楚地捕捉到嚴詡流露出的猶豫,於是乾脆迎了上去。

    越千秋如今身體恢復了大半,這一突然大步衝刺,速度極快。嚴詡猝不及防,又不能拔腿就跑,因此當人衝到眼前時,他連忙擠出了一個笑容,可緊跟著就只見越千秋突然一個急停,隨即上上下下打量著他,臉色還頗顯狐疑。

    面對這一幕,嚴詡原本就擔心霸州城下那連番變故之後,一貫貼心的徒弟會對自己生出隔閡,一時不禁心中忐忑不安。可憐淳樸的嚴大公子一直認為自己責任重大,所以他竭盡全力組織語句,差點就一張口迸出對不起三個字,誰知道轉瞬間越千秋就笑了起來。

    「師父,你這些天是不是日夜兼程沒休息過?你照過鏡子嗎?我剛剛看到你,簡直忍不住又想到我們第一次見的時候了!看你這鬍子拉碴,頭髮亂糟糟的樣子,去演一個落拓書生都不用化妝的!趕緊的刮鬍子,否則回去小心師娘和三個兒子都不認你!」

    嚴詡這才如夢初醒,一摸鬍子,他發現硬得簡直能扎手,一時不禁訕訕的。他立刻從靴筒中拔出一把匕首,隨手就在臉上刮了兩下,和當年一樣,即便沒有鏡子,那匕首的鋒刃甚至能照出人臉來,可他愣是在頃刻之間把臉刮得乾乾淨淨。

    於是,那張本來挺英俊的臉便終於得見天日。即便略微有些消瘦,沾了不少塵灰,眼睛也因為連日辛苦而密佈血絲,可依舊掩不住那種勃勃英氣……只不過,此時這個總算是再次像個貴公子的傢伙,卻絲毫沒有在下屬和別人面前那種高傲冷峻的架子。

    「千秋……」

    「咳,師父,你應該學學爺爺,他騙我騙得團團轉,連皇上都被耍了一通,可結果卻理直氣壯,一句我也沒辦法算準所有的事情,再給大家講個故事,然後事情就算是過去了。你卻還真的耿耿於懷,甚至還要通過師娘來打探我的態度,用得著嗎?」

    見嚴詡那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越千秋就嘿然笑道:「師父,那時候你不是還悄悄摸進來打算救我嗎?我知道你在接下任務去北燕的時候,未必就知道很多,所以真的沒怪你。再說,你看我現在活蹦亂跳的,馬上又要定親了。你有功夫在那多想,還不如想想怎麼和我那個老爹爭一爭誰才算是正經家長。」

    此話一出,嚴詡登時眼睛圓瞪:「那個不負責任的傢伙怎麼夠格做家長?當然應該我來!」

    這種捨我其誰的氣勢一放,他再看越千秋笑得如同一隻小狐狸,立刻就醒悟到徒弟是在故意岔開話題。高興的同時,想到自己在北燕這一趟的成果,他臉色漸漸又凝重了下來。

    「千秋,有件事我要對你說,李易銘他可能……」

    沒等嚴詡把話說完,越千秋就立刻打斷道:「師父,英小胖的事不用說了。皇上和他父子現在挺好的,一個用心栽培儲君,一個正兢兢業業學著怎麼做個好太子。天子和東宮和諧,反正是件好事。至於我……我早就說過,不在乎什麼身世。」

    見越千秋面色特別坦然,嚴詡原本就有些糾結該不該把實情倒出來,此時終於決定就這樣爛在自己一個人肚子裡。能從北燕皇帝后宮中抱出兩個不受期待,連母親都不想要的皇子,然後送到大吳,蕭樂樂也確實想得出來!

    至於此時這一捧黃土之下埋葬的是蕭樂樂,還是那個所謂分娩時血崩故世,甚至連墳墓都不知道在哪的無名宮女才是蕭樂樂,又或者人還活在這個世上,越千秋不想深究,他那母親和越老太爺也尚且三緘其口,他還有什麼必要再去追尋?

    天下不是一姓之天下,就算真有血脈混淆……關他屁事?

    見嚴詡瞬間神色郎朗,再不見之前那重重陰霾,越千秋不禁也覺得心情漸好。他笑著走上前去,笑吟吟地說:「走吧,咱們回家,趕明兒還有好多事情要辦呢!」

    說到這裡,越千秋嘿然一笑,隨即轉過身大步離去。

    他在這個世界的人生,從過幾日武英館過完定禮之後,就是另一個篇章了。至於這天下是不是即將進入一個新的篇章……反正他都將親眼見證!

    正篇完
V123210 發表於 2018-7-27 18:29
公子千秋 番外一 太爺

    「太爺爺,太爺爺……」

    耳邊不斷傳來一陣陣叫聲,迷迷糊糊之間甚至覺察到有人在揪自己的鬍子,越老太爺終於不情不願地睜開了眼睛。致仕之後,從極度繁忙變成清閒自在,他不知不覺變得越來越嗜睡,每日裡一大半時間都在半夢半醒中度過,而這樣的叫起方式,他已經習以為常了。

    看見軟榻旁邊正站著一個眼睛黑亮的孩子,他苦笑著伸出手來摸了摸那圓滾滾的小腦袋,隨即呵呵笑道:「小不點,你就不能讓你太爺爺多睡一會嗎?」

    「不能!」被越老太爺叫做小不點的男孩子,約摸不過四歲,此時那小腦袋搖得如同撥浪鼓,臉上沒有淘氣,只有認真,「爹娘都吩咐過,爺爺午睡時間不能超過一個時辰。」

    他一邊說,一邊還伸出一根手指使勁晃了晃,這才一板一眼地說:「太爺爺,現在正好一個時辰,不多也不少,該起啦!早上我賴床的時候,娘還打我屁股呢。您是長輩,更不能賴床,要做家裡所有人的榜樣!」

    越老太爺頓時為之氣結。最後這句話絕不可能是周霽月說的,只可能是他那個比鬼還精的小孫子說的!於是,當年在朝中叱咤風雲,一瞪眼就連皇帝也不敢輕易駁回的老人家,此時此刻卻不得不在小小年紀的重孫子面前陪笑臉。

    「小不點啊,你看,太爺爺年紀的零頭都比你大,當然不能按照你爹娘那種算法來算。這樣,以後每天下午再讓太爺爺多睡半個時辰,到時候太爺爺讓廚房給你做你最喜歡吃的點心,好不好?」

    「不好。」小不點再次使勁搖了搖頭,一本正經地說,「長安哥哥說,不能弄虛作假。」

    越老太爺這下是真的沒轍了。這個小不點不但遺傳了越千秋的聰明,而且還學到了越秀一的「耿直」,這小傢伙以後長大,豈不是要比越千秋當年更加難纏?惱火歸惱火,可越老太爺那點子從來都是一堆堆往外冒,只不過從前對付的是群臣,現在對付的卻是重孫子。

    「小不點啊,你太爺爺是從前太苦了,所以如今到老了,當然應該多享享福。你現在每天卯正(六點)起床就覺得很厲害很了不起?告訴你,你太爺爺當年,那可是卯初(五點)不到,寅正(四點)過後,就已經起來了。」

    「咦?」小不點頓時瞪大了眼睛,隨即就恍然大悟,「我知道我知道,那是為了上朝!我聽娘悄悄罵過爹,說他每次要上朝都拖拖拉拉的不肯早起!」

    越千秋是什麼脾氣的人,天底下就沒有比越老太爺更加清楚的了,因此他一聽就知道小不點是真的偷聽到了那小夫妻倆私底下的談話。就那臭小子,分明不是每天上朝的常朝官,卻偏偏偶爾遇到上朝就要討價還價,也不知道和誰學的……

    他嘿然一笑,隨即就搖搖頭道:「不是上朝。上朝雖說日日早起,可有馬車坐,你太爺爺的品級又高,到了宮門有人打燈籠迎接,還有人送到朝房歇息。朝會上縱然要站一會,可每天這麼站一站,對久坐的人來說也是一種鍛鍊。」

    小不點哪裡聽過這樣的道理,此時小眼睛瞪得老大,滿臉的不解:「那如果不是上朝,那太爺爺為什麼要那麼早起?」

    「為了生存,說得更淺顯一些,為了吃飽肚子,為了能活下去。」

    儘管本來只是哄小輩日後不要那麼頂真,可說到這話時,越老太爺的眸色卻不知不覺深沉了起來,那目光彷彿越過悠久的歲月,回到了當年最苦最累的時候。

    那時候,他只是一個小小的學徒,儘管在年幼家境還算馬馬虎虎的時候上過兩年私塾,因為資質好學得快,所以不但認了字,那幾本蒙書竟也背熟了,可到底因為家中老父故去,再也沒有了頂樑柱,不得不出來做事謀生。幸運的是,他遇到了那位一生都不會忘了的岳父。

    「阿昌,書又看完了?你小子就是投錯了胎,要是落在那些書香門第,你肯定能考一個狀元回來。我十幾本破書都快被你翻爛了,而且我家底薄,沒多少存貨。反正我這兒活計也不多,你又手腳勤快,我和拐彎那家書坊的陳大胖子說好了,你到他那兒去看!」

    面對這麼一個好消息,學徒阿昌簡直喜出望外。他正要千恩萬謝,卻不防對面的老店主突然板起了臉:「要不是阿夜說你勤快肯幹,懂得又多,浪費了這資質可惜,我才不會幫你。但那陳大胖子可不是善人,他常常下去收一些破爛的書,然後挑好的刊印出來。」

    「你呢,得擠出時間幫他抄寫,知道嗎?哎,其實是因為沒有正兒八經的讀書人肯給他這樣壓榨,否則,我去求他也沒用!你要是不願意我就去和他說一聲,不用勉強。」

    「我願意,我當然願意!」阿昌喜不自勝地連聲說道,「又能看書,又能練字,天下哪裡還有比這更好的差事。」

    「怎麼,比我這差事還好?」

    「不是……您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段彷彿已經很久遠的對話,卻彷彿清晰發生在昨日一般,在越老太爺的耳畔響起。他輕輕閉上了眼睛,低低說道:「太爺爺當年要天天早起,那是因為早起要打掃店堂,要整理貨物,要把水缸裡的水都打滿,要把該做的雜務都做完。只有這樣,才有時間去拐角的陳家書坊去看書,去抄書,去練字……」

    「太爺爺當年的字很難看,幸虧遇到一個專門給人代寫信的老書生,點撥了幾句,後來又在陳家書坊裡淘到幾本好字帖,足足練了好些年,走了很多彎路,最後還是被很多讀書人笑話說是字無風骨……」

    小不點似懂非懂,卻竭盡全力想把越老太爺的話都記到心裡。見太爺爺目光迷離,似乎又有些發呆,他連忙追問道:「太爺爺,那後來呢?」

    「後來……呵呵,後來就和你爹看上你娘一樣,你高外祖父把你太奶奶許配給了我,然後就有了你大伯祖父他們兄弟四個……」

    這樣的稱呼,一般孩子也許會覺得繞,但小不點卻是一點都沒弄錯。可到底他還小,此時竟是一張口就問道:「太爺爺,那我太奶奶呢?」

    「你太奶奶……」越老太爺的臉上露出了深深的悵惘,「她吃了太多的苦,早就不在了。」

    「不在是什麼意思?」

    童言無忌,可越老太爺卻被勾起了久遠的記憶,非但沒有責備小不點,反而有些恍惚地說:「你太奶奶是個很愛笑的人,明明叫阿夜,可看到她,別人就好像看到了冬天裡的太陽,恨不得靠近一些。我也是一樣,可她到底是小家碧玉,我可高攀不起,所以只能躲遠一點。」

    「可我那別人全都嗤之以鼻的看書愛好,卻偏偏被她卻看上了,如果不是她天天在岳父面前說好話,岳父也不會這樣看重我一個窮小子。後來也是岳父的門路,我才考上了一個小吏,後來又立功脫去了那一身吏衫……家裡的事我從前一分一毫都沒管過,全都是她忙裡忙外……唉,要不是她顧著我這個窮小子不會當官,跟著我東奔西走,也不會身體這麼差……」

    還記得阿夜臨走之前,拉著他的手殷殷囑咐,讓他照顧好自己,讓四個兒子彼此扶助,卻唯獨對身後事沒有半句囑咐,更沒有如同一般女人那樣,死活逼著他答應不能續絃,善待四個兒子,不能有別的女人……而那時候,他緊緊握著她的手,是怎麼承諾的?

    「我能有今天,全都是因為有你,所以你放心,四個兒子我一定會好好把他們養大成人,讓他們娶上一房好媳婦。至於我,天下就算好女人再多,那也都是別人,不是你。我不會再娶了,將來到了地底下,我們還能湊成一對……」

    那時候她又是怎麼回答的?沒有故意說什麼漂亮話,沒有淚流滿面地感激他的承諾,更沒有一個勁地逼他發誓,不能毀約……她只是靜靜看著他的眼睛,彷彿要把他的音容笑貌全都刻進心裡。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他們交握在一起的手都沒有鬆開過……

    「太爺爺,那今後您還能遇到太奶奶嗎?你們還能在一起嗎?就像爹和娘一樣?」

    「會在一起的。」越老太爺再次摸了摸小不點的頭,笑吟吟地說,「有情人終成眷屬,所以只要真正有情,生死都會在一起,永遠不會分開。」

    「那就好。」小不點雖說還不太明白所謂死是什麼意思,但還是本能地撲到了越老太爺懷裡,撒嬌似的緊緊抱著他,「我以後也會和太爺爺在一起!」

    「傻話!」越老太爺這才嚇了一跳,但隱隱卻也有些高興。他在小不點的腦門上彈了一指頭,隨即輕哼道,「你以後也會遇到你喜歡的人,和她在一起就行了!」

    「不,我喜歡爹娘,也喜歡太爺爺,我和爹娘都要和太爺爺在一起!」小不點腦袋在越老太爺懷裡拱啊拱,隨即突然想起什麼,連忙挪開了頭,繼而眨巴著眼睛問道,「對了,太爺爺,我聽爹娘說過,您以後好像要陪葬什麼陵?什麼叫陪葬……唔!」

    還沒等小不點把話說完,他的嘴就被越老太爺一把摀住了。緊跟著,就只聽這位在人前很有威嚴的老爺子連著呸呸兩聲,隨即才指著重孫子惱火地斥道:「小小年紀,不要沒事偷聽大人說話,更不許亂學一氣,知道嗎?陪……咳,總之日後不許說這兩個字,我還沒死呢!」

    見小不點滿臉懵懵懂懂,似乎還不知道說了什麼錯話,越老太爺只能暗罵越千秋說個話也能被兒子聽去,實在是有負人稱精明。然而,這陪葬兩個字卻著實勾起了他那幾乎都快忘懷的另一段記憶。

    和他與妻子刻骨銘心的那段過去相比,和皇帝的相識相知就實在好笑了。

    看什麼都新奇,問題層出不窮,日常生活的常識一點都不懂,可以說根本不知道尋常百姓怎麼生活的大家公子,那就是當時皇帝的真實寫照。

    記得當時年輕的小皇帝呆頭呆腦地在集市上東張西望,當一問雞蛋的價格時,立刻非常不服氣地和人爭執了起來。當然,不是嫌太貴,而是覺得不可思議……因為太便宜!

    所以,那時候正好出來轉悠的他在旁邊冷眼旁觀了一會兒,發現不大對勁,就立刻上前做了和事佬。他先是一口咬定皇帝是他遠房表弟,然後自己掏腰包買了一籃雞蛋,等到把憤憤然卻又一頭霧水的皇帝給拉出了集市,找了個僻靜的角落,他就露出了真面目。

    他沒有卑躬屈膝,阿諛奉承,而是劈頭蓋臉把不知民間疾苦的小皇帝給怒斥了一頓!

    「公子到底是打哪來的?莫非小時候讀書,就沒讀過晉惠帝那個貽笑天下的故事?天下人都快餓死了,那個愚蠢的晉惠帝竟然還問為什麼不吃肉糜!你呢,被家裡嬌生慣養得連個雞蛋都以為要一百文錢一個?呵,要真是這樣,我做主在本縣把所有雞蛋都收上來賣給你家,看你家會不會虧得血本無歸!」

    「一百文一個只不過是你家管事報上去的價錢而已,糊弄的就是你們這些從來不知道外頭真實物價的公子少爺們!你還和別人爭,知不知道周圍那些小商小販看你的眼神就和看傻子似的?那會兒要是我不出面把你拖走,人家能以比市價高十倍的價格向你兜售一堆爛貨!」

    那會兒皇帝在懵了之後的反應,現在越老太爺想想還是覺得好笑。因為那個之前還和人爭執得臉紅脖子粗的少年,竟是尷尬到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最後訕訕地迸出了寥寥幾個字。

    「我……我還是第一次從家裡出來……」

    儘管那時候越老太爺並沒有得到小皇帝出走的消息,但他還是憑藉那市井之中摸爬滾打,比一般官場中人更大膽更敏銳的思維做出了判斷,於是大大方方把人請回了縣衙,讓人旁觀了縣令從審案到親民,到接見商賈大戶,商定水利事宜等等的忙碌一天。

    於是,等到宮中的人終於姍姍來遲時,年少的皇帝已經對他刮目相看……如果不是那時候的偶遇,也就沒有後來皇帝慧眼識珠,君臣相得的佳話了。當然,等小皇帝變成了真正成熟的天子之後,很容易就猜出當年他早就認出了自己。

    想著想著,越老太爺不禁露出了一絲笑容。下一刻,外頭就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越老大人,皇上召您去宮中下棋。」

    話音剛落,越老太爺便面色大變。他想都不想就拍了拍小不點,壓低了聲音說:「快,去外面說,你太爺爺我病了,沒力氣,起不來!」

    他明明已經致仕的人了,幹嘛沒事還要跑宮裡陪閒得沒事幹的皇帝下棋?

    然而,外間的陳五兩就彷彿千里耳似的,笑吟吟地說:「誰不知道您老當益壯,哪裡會生病?皇上說了,舉棋不悔真君子……」

    這話還沒說完,越老太爺終於忍不住打斷道:「好了好了,別囉嗦,我去還不行嗎?」

    他的棋力比臭棋簍子好不到哪去,皇帝雖說棋力也有些糟糕,卻偏偏比他穩勝一籌,如今大事小事漸漸交給太子,竟然就把虐他這個昔日首相當成了愛好,簡直不可理喻!就連難得悔一步棋,也要被念叨好幾天,哪來的這麼小心眼!

    站起身的同時,越老太爺卻二話不說就直接牽了小不點的手,嘴角露出了一絲滑胥的笑容。今天他帶著重孫子去,若有萬一,直接放破壞力強大的小不點去攪亂棋局,要算賬的話,讓皇帝去找越千秋,就這麼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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