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文學] 一九八四 作者:喬治·奧威爾 (全文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5 14:51
  第三部第3節

  “你的改造分三個階段,”奧勃良說,“學習、理解、接受。現在你該進入第二階段了。”

  溫斯頓又是仰臥在床上。不過最近綁帶比較鬆了。他仍給綁在床上,不過膝蓋可以稍作移動,腦袋可以左右轉動,從手肘以下,可以舉起手來。那個儀表也不那麼可怕了。只要他腦筋轉得快一些,就可以避免吃苦頭。主要是在他腦筋不靈的時候,奧勃良才扳槓桿。有時他們談一次話沒有用過一次儀表。他記不得他們已經談過幾次了。整個過程似乎拖得很長,時間也無限,可能有好幾個星期,每次談話與下次談話之間有時可能間隔幾天,有時只有一兩小時。

  “你躺在那裡,”奧勃良說,“你常常納悶,而且你甚至問過我,為什麼友愛部要在你身上化這麼多的時間,費這麼大的勁。當初你自由的時候,你也因基本上同樣的問題而感到不解。你能夠理解你所生活的社會的運轉,但是你不理解它的根本動機。你還記得你曾經在日記上寫過,'我知道方法;但我不知道原因?'就是在你想'原因'的時候,你對自己神誌是否健全產生了懷疑。你已經讀了那本書,果爾德施坦團的書,至少讀過它的一部分。它有沒有告訴你一些你原來不知道的東西?”

  “你讀過嗎?”溫斯頓問。

  “是我寫的。這是說,是我參加合寫的。你也知道,沒有一本書是單個人寫的。”

  “書裡說的是不是真實的?”

  “作為描寫,是真實的。但它所提出的綱領是胡說八道。

  秘密積累知識,逐漸擴大啟蒙,最後發生無產階級造反,推翻黨。你不看也知道它要這樣說。這都是胡說八道。無產階級永遠不會造反,一千年,一百萬年也不會。他們不能造反。我無需把原因告訴你;你自己已經知道了。如果你曾經夢想過發生暴力起義,那你就拋棄這個夢想吧。沒有辦法推翻黨。黨的統治是永遠的。把這當作你的思想的出發點。”

  他向床邊走近一些。“永遠這樣!”他重複說。“現在再回到'方法'和'原因'問題上來。你很了解黨維持當權的'方法'。

  現在請告訴我,我們要堅持當權的'原因'。我們的動機是什麼?我們為什麼要當權?說吧,”他見溫斯頓沉默不語就說。

  但是溫斯頓還是繼續沉默了一兩分鐘。他感到一陣厭倦。奧勃良的臉上又隱隱出現了一種狂熱的神情。他知道奧勃良會說些什麼:黨並不是為了自己的目的而要當權,而只是為了大多數人的利益。它要權力是因為群眾都是軟弱的、怯懦的可憐蟲,既不知如何運用自由,也不知正視真理,必須由比他們強有力的人來加以統治,進行有計劃的哄騙。人類面前的選擇是自由或幸福,對大多數人類來說,選擇幸福更好一些。黨是弱者的永恆監護人,是為了使善可能到來才作惡的一個專心一致的派系,為了別人的幸福而犧牲自己的幸福。溫斯頓心裡想,可怕的是,奧勃良這麼說的時候,他就會相信他。你可以從他臉上看出來。奧勃良什麼都知道。

  比溫斯頓好過一千倍,他知道世界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人類生活墮落到了什麼程度,黨用什麼謊話和野蠻手段使他們處在那種地位。他完全明白的這一切,加以權衡,但這都無關重要,因為為了最終目的,一切手段都是正當的。溫斯頓心裡想,對於這樣一個瘋子,他比你聰明,他心平氣和地聽了你的論點,但是仍堅持他的瘋狂,你有什麼辦法呢?

  “你們是為了我們自己的好處而統治我們,”他軟弱地說,“你們認為人類不能自己管理自己,因此——”他驚了一下,幾乎要叫出聲來。他的全身一陣痛。奧勃良扳了槓桿,儀表的指針升到了三十五。

  “真愚蠢,溫斯頓,真愚蠢!”他說。“按你的水平,你不應該說這麼一句話。”

  他把槓桿扳回來,繼續說:

  “現在讓我來告訴你,我的問題的答復是什麼。答復是:

  黨要當權完全是為了它自己。我們對別人的好處並沒有興趣。我們只對權力有興趣。不論財富、奢侈、長壽或者幸福,我們都沒有興趣,只對權力,純粹的權力有興趣。純粹的權力是什麼意思,你馬上就會知道。我們與以往的所有寡頭政體都不同,那是在於我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所有其他寡頭政治家,即使那些同我們相像的人,也都是些懦夫和偽君子。德國的納粹黨人和俄國的共產黨人在方法上同我們很相像,但是他們從來沒有勇氣承認自己的動機。他們假裝,或許他們甚至相信,他們奪取權力不是出於自願,只是為了一個有限的時期,不久就會出現一個人人都自由平等的天堂。

  我們可不是那樣。我們很明白,沒有人會為了廢除權力而奪取權力。權力不是手段,權力是目的。建立專政不是為了保衛革命;反過來進行革命是為了建立專政。迫害的目的是迫害。拷打的目的是拷打。權力的目的是權力。現在你開始懂得我的意思了吧?”

  奧勃良的疲倦的臉像以往一樣使溫斯頓感到很觸目。這張臉堅強、肥厚、殘忍,充滿智慧,既有激情,又有節制,使他感到毫無辦法,但是這張臉是疲倦的臉。眼眶下面有皺紋,雙頰的皮肉鬆弛。奧勃良俯在他的頭上,有意讓他久經滄桑的臉移得更近一些。

  “你在想,”他說,“我的臉又老又疲倦。你在想,我在侈談權力,卻沒有辦法防止我自己身體的衰老。溫斯頓,難道你不明白,個人只是一個細胞?一個細胞的衰變正是機體的活力。你把指甲剪掉的時候難道你就死了嗎?”

  他從床邊走開,又開始來回踱步,一隻手放在口袋裡。

  “我們是權力的祭師,”他說,“上帝是權力。不過在目前,對你來說,權力不過是個字眼。現在你應該對權力的含義有所了解。你必須明白的第一件事情是,權力是集體的。

  個人只是在停止作為個人的時候才有權力。你知道黨的口號'自由即奴役'。你有沒有想到過這句口號是可以顛倒過來的?奴役即自由。一個人在單獨和自由的時候總是要被打敗的。所以必然如此,是因為人都必死,這是最大的失敗。但是如果他能完全絕對服從,如果他能擺脫個人存在,如果他能與黨打成一片而做到他就是黨,黨就是他,那麼他就是全能的、永遠不朽。你要明白的第二件事情是,所謂權力乃是對人的權力,是對身體,尤其是對思想的權力,對物質——

  你們所說的外部現實——的權力並不重要。我們對物質的控制現在已經做到了絕對的程度。”

  溫斯頓一時沒有去注意儀表。他猛地想坐了起來,結果只是徒然感到一陣痛而已。

  “但是你怎麼能夠控制物質呢?”他叫出聲來道。“你們連氣候或者地心吸力都還沒法控制。而且還有疾病、痛苦、死亡——”奧勃良擺一擺手,叫他別說話。“我們所以能夠控制物質,是因為我們控制了思想。現實存在於腦袋裡。溫斯頓,你會慢慢明白的。我們沒有做不到的事情。隱身、升空——什麼都行。只要我願意,我可以像肥皂泡一樣,在這間屋子裡飄浮起來。我不願意這麼做是因為黨不願意我這麼做。這種十九世紀式的自然規律觀念,你必須把它們丟掉。自然規律是由我們來規定的。”

  “但是你們並沒有!你們甚至還沒有成為地球的主人!

  不是還有歐亞國和東亞國嗎?你們還沒有征服它們?”

  “這無關重要。到了合適的時候都要征服。即使不征服,又有什麼不同?我們可以否定它們的存在。大洋國就是世界。”

  “但是世界本身只是一粒塵埃。而人是渺小的——毫無作為。人類存在多久了?有好幾百萬年地球上是沒有人蹟的。”

  “胡說八道。地球的年代同人類一樣長久,一點也不比人類更久。怎麼可能比人類更久呢?除了通過人的意識,什麼都不存在。”

  “但是岩石裡盡是已經絕蹟的動物的骨骼化石——在人類出現以前很久在地球上生活過猛獁、柱牙象和龐大的爬行動物。”

  “你自己看到過這種骨骼化石嗎,溫斯頓?當然沒有。

  這是十九世紀生物學家捏造出來的。在人類出現以前什麼都不存在。在人類絕跡後——如果人類有一天會絕蹟的話——

  也沒有什麼會再存在。在人類之外沒有別的東西存在。”

  “但是整個宇宙是在我們之外。看那星星!有些是在一百萬光年之外。它們在我們永遠及不到的地方。”

  “星星是什麼?”奧勃良冷淡地說。“它們不過是幾公里以外的光點。我們只要願意就可以到那裡。我們也可以把它們抹掉。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太陽和星星繞地球而轉。”

  溫斯頓又掙扎了一下。這次他沒有說什麼。奧勃良繼續說下去,好像在回答對方說出來的反對意見。

  “為了一定目的,這話當然是不確的。比如我們在大海上航行的時候,或者在預測日食月食的時候,我們常常發現,假設地球繞太陽而轉,星星遠在億萬公里之外,這樣比較方便。但這又怎樣呢?難道你以為我們不能創造一種雙重的天文學體係嗎?星星可以近,也可以遠,視我們需要而定。你以為我們的數學家做不到這一點嗎?難道你忘掉了雙重思想?”

  溫斯頓在床上一縮。不論他說什麼,對方迅速的回答就像給他打了一下悶棍一樣。但是他知道自己明白他是對的。

  認為你自己思想以外不存在任何事物,這種想法肯定是有什麼辦法能夠證明是不確的。不是早已揭露過這是一種謬論嗎?甚至還有一個名稱,不過他已記不起來了。奧勃良低頭看著溫斯頓,嘴角上飄起一絲嘲意。

  “我告訴過你,溫斯頓,”他說,“形而上學不是你的所長。你在想的一個名詞叫唯我論。可是你錯了。這不是唯我論。這是集體唯我論。不過這是另外一回事。完全不同的一回事,可以說是相反的一回事。不過這都是題外話。”他又換了口氣說。“真正的權力,我們日日夜夜為之奮戰的權力,不是控制事物的權力,而是控制人的權力。”他停了下來,又恢復了一種教訓聰穎兒童的教師神情:“溫斯頓,一個人是怎樣對另外一個人發揮權力的?”

  溫斯頓想了一想說:“通過使另外一個人受苦。”

  “說得不錯。通過使另外一個人受苦。光是服從還不夠。

  他不受苦,你怎麼知道他在服從你的意志,不是他自己的意志?權力就在於給人帶來痛苦和恥辱。權力就在於把人類思想撕得粉碎,然後按你自己所選擇的樣子把它再粘合起來。那麼,你是不是開始明白我們要創建的是怎樣一種世界?這種世界與老派改革家所設想的那種愚蠢的、享樂主義的烏托邦正好相反。這是一個恐懼、叛賣、折磨的世界,一個踐踏和被踐踏的世界,一個在臻於完善的過程中越來越無情的世界。

  我們這個世界裡,所謂進步就是朝向越來越多痛苦的進步。

  以前的各種文明以建築在博愛和正義上相標榜。我們建築在仇恨上。在我們的世界裡,除了恐懼、狂怒、得意、自貶以外,沒有別的感情。其他一切都要摧毀。我們現在已經摧毀了革命前遺留下來的思想習慣。我們割斷了子女與父母、人與人、男人與女人之間的聯繫;沒有人再敢信任妻子、兒女、朋友。而且在將來,不再有妻子或朋友。子女一生下來就要脫離母親,好像蛋一生下來就從母雞身邊取走一樣、性的本能要消除掉。生殖的事要弄得像發配給證一樣成為一年一度的手續形式。我們要消滅掉性的快感。我們的神經病學家正在研究這個問題。除了對黨忠誠以外,沒有其他忠誠。


  除了愛老大哥以外,沒有其他的愛。除了因打敗敵人而笑以外,沒有其他的笑。不再有藝術,不再有文學,不再有科學。我們達到萬能以後就不需要科學了。美與醜中再有區別。不再有好奇心,不再有生命過程的應用。一切其他樂趣都要消滅掉。但是,溫斯頓,請你不要忘了,對於權力的沉醉,卻永遠存在,而且不斷地增長,不斷地越來越細膩。每時每刻,永遠有勝利的歡悅,踐踏束手待斃的敵人的快感。

  如果你要設想一幅未來的圖景,就想像一隻腳踩在一張人臉上好了——永遠如此。”

  他停了下來等溫斯頓說話。溫斯頓又想鑽到床底下去。

  他說不出話來。他的心臟似乎冰凍住了。奧勃良繼續說:

  “請記住,這是永遠如此。那張臉永遠在那裡給你踐踏。

  異端分子、社會公敵永遠在那裡,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敗他們,羞辱他們。你落到我們手中以後所經歷的一切,會永遠繼續下去,而且只有更厲害。間諜活動、叛黨賣國、逮捕拷打、處決滅跡,這種事情永遠不會完。這個世界不僅是個勝利的世界,也同樣是個恐怖的世界。黨越有力量,就越不能容忍;反對力量越弱,專制暴政就越嚴。果爾德施坦因及其異端邪說將永遠存在。他們無時無刻不受到攻擊、取笑、辱罵、唾棄,但是他們總是仍舊存在。我在這七年中同你演出的這齣戲將一代又一代永遠一而再再而三地演下去,不過形式更加巧妙而已。我們總是要把異端分子提到這裡來聽我們的擺佈,叫痛求饒,意氣消沉,可卑可恥,最後痛悔前非,自動地爬到我們腳下來。這就是我們在製造的一個世界,溫斯頓。一個勝利接著一個勝利的世界,沒完沒了地壓迫著權力的神經。我可以看出,你已經開始明白這個世界將是什麼樣子。但是到最後,你會不止明白而已。你還會接受它,歡迎它,成為它的一部分。”

  溫斯頓從震驚中恢復過來一些,有氣無力地說:“你們不能這樣!”

  “溫斯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們不可能創造一個像你剛才介紹的那樣的世界,這是夢想,不可能實現。”

  “為什麼?”

  “因為不可能把文明建築在恐懼、仇恨和殘酷上。這種文明永遠不能持久。”

  “為什麼不能?”

  “它不會有生命力。它會分崩離析。它會自找毀滅。”

  “胡說八道。你以為仇恨比愛更消耗人的精力。為什麼會是這樣?即使如此,又有什麼關係?假定我們就是要使自已衰亡得更快。假定我們就是要加速人生的速度,使得人滿三十就衰老。那又有什麼關係呢?你難道不明白,個人的死不是死?黨是永生不朽的?”

  像剛才一樣,一番話把溫斯頓說得啞口無言。此外,他也擔心,如果他堅持己見,奧勃良會開動儀表。但是他又不能沉默不語。於是他有氣無力地又採取了攻勢,只是沒有什麼強有力的論據,除了對奧勃良剛才的一番話感到說不出來的驚恐之外,沒有任何其他的後盾。

  “我不知道——我也不管。反正你們會失敗的。你們會遭到打敗的。生活會打敗你們。”

  “我們控制著生活的一切方面,溫斯頓。你在幻想,有什麼叫做人性的東西,會因為我們的所作所為而感到憤慨,起來反對我們。但是人性是我們創造的。人的伸縮性無限大。你也許又想到無產階級或者奴隸會起來推翻我們。快別作此想。他們象牲口一樣一點也沒有辦法。黨就是人性。其他都是外在的——無足輕重。”

  “我不管。他們最後會打敗你們。他們遲早會看清你們的面目,那時他們會把你們打得粉碎。”

  “你看到什麼跡象能說明這樣的事情快要發生了嗎?或者有什麼理由嗎?”

  “沒有。但是我相信。我知道你們會失敗。宇宙之中反正有什麼東西——我不知道是精神,還是原則——是你們所無法勝過的。”

  “你相信上帝嗎,溫斯頓?”

  “不相信。”

  “那麼那個會打敗我們的原則又是什麼呢?”

  “我不知道。人的精神。”

  “你認為自已是個人嗎?”

  “是的。”

  “如果你是人,溫斯頓,那你就是最後一個人了。你那種人已經絕跡;我們是後來的新人。你不明白你是孤家寡人?你處在歷史之外,你不存在。”他的態度改變了,口氣更加嚴厲了:“你以為我們撒謊,我們殘酷,因此你在精神上比我們優越?”

  “是的,我認為我優越。”

  奧勃良沒有說話。有另外兩個聲音在說話。過了一會兒,溫斯頓聽出其中一個聲音就是他自己的聲音。那是他參加兄弟會那個晚上同奧勃良談話的錄音帶。他聽到他自己答應要說謊、盜竊、偽造、殺人、鼓勵吸毒和賣淫、散佈梅毒、向孩子臉上澆鏹水。奧勃良做了一個小手勢,似乎是說不值得放這錄音。他於是關上電門,說話聲音就中斷了。

  “起床吧,”他說。

  綁帶自動鬆開,溫斯頓下了地,不穩地站起來。

  “你是最後一個人,”奧勃良說。 “你是人類精神的監護人。你看看自己是什麼樣子。把衣服脫掉。”

  溫斯頓把紮住工作服的一根繩子解開。拉練早已取走了。他記不得被捕以後有沒有脫光過衣服。工作服下面,他的身上是些骯髒發黃的破片,勉強可以看出來原來是內衣。

  他把它們脫下來扔到地上時,看到屋子那頭有一個三面鏡。

  他走過去,半路上就停住了。嘴裡不禁驚叫出聲。

  “過去,”奧勃良說,“站在兩面鏡子中間,你就也可以看到側面。”

  他停下來是因為他嚇壞了。他看到一個死灰色的骷髏一樣的人體彎著腰向他走近來。樣子非常怕人,這不僅僅是因為他知道這人就是他自己。他走得距鏡子更近一些。那人的腦袋似乎向前突出,那是因為身子佝僂的緣故。他的臉是個絕望無援的死囚的臉,額角高突,頭頂光禿,尖尖的鼻子,沉陷的雙頰,上面兩隻眼睛卻灼灼發亮,凝視著對方。

  滿臉都是皺紋,嘴巴塌陷。這毫無疑問是他自己的臉,但是他覺得變化好像比他內心的變化更大。它所表現的感情不是他內心感到的感情。他的頭髮已有一半禿光了,他起先以為自已頭髮也發白了,但是發白的是他的頭皮。除了他的雙手和臉上一圈以外,他全身髮灰,污穢不堪。污垢的下面到處還有紅色的瘡疤,腳踝上的靜脈曲張已潰瘍成一片,皮膚一層一層掉下來。但是最嚇人的還是身體羸弱的程度。胸口肋骨突出,與骷髏一樣,大腿瘦得還不如膝蓋粗。他現在明白了為什麼奧勃良叫他看一看側面。他的脊梁彎曲得怕人。瘦骨嶙嶙的雙肩向前彎著。胸口深陷,皮包骨的脖子似乎吃不消腦袋的重壓。如果叫他猜,他一定估計這是一個患有慢性痼疾的六十老翁的軀體。

  “你有時想,”奧勃良說,“我的臉——核心黨黨員的臉——老而疲憊。你對自己的臉有什麼想法?”

  他抓住溫斯頓,把他轉過身來正對著自己。

  “你瞧瞧自己成了什麼樣子!”他說。“你瞧瞧自已身上的這些污垢!你腳趾縫中的污垢。你腳上的爛瘡。你知道自己臭得像頭豬嗎?也許你已經不再注意到了。瞧你這副消瘦的樣子。你看到嗎?你的胳膊還不如我的大拇指和食指合攏來的圈兒那麼粗。我可以把你的脖子掐斷,同折斷一根胡蘿蔔一樣,不費吹灰之力。你知道嗎,你落到我們手中以後已經掉了二十五公斤?甚至你的頭髮也一把一把地掉。瞧!”他一揪溫斯頓的頭髮,就掉下一把來。“張開嘴。還剩九顆、十顆、十一顆牙齒。你來的時候有幾顆?剩下的幾顆隨時可掉。瞧!”

  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有力地板住溫斯頓剩下的一顆門牙。

  溫斯頓上顎一陣痛。奧勃良已把那顆門牙扳了下來,扔在地上。

  “你已經在爛掉了,”他說,“你已經在崩潰了。你是什麼?一堆垃圾。現在再轉過去瞧瞧鏡子裡面。你見到你面前的東西嗎?那就是最後的一個人。如果你是人,那就是人性。把衣服穿上吧。”

  溫斯頓手足遲鈍地慢慢把衣服穿上。他到現在為止都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這麼瘦弱。他的心中只有一個想法:他落在這個虎穴裡一定比他所想像的時間還要久。他把這些破爛衣服穿上身後,對於自己被糟蹋的身體不禁感到一陣悲痛。他突然坐在床邊的一把小板凳上放聲哭了起來。他明知自已極不雅觀,破布包紮的一把骨頭佐了裘莉亞。他有什麼東西在拷打之下沒有說出來呢?他把他所知道的有關她的情況告訴了他們:她的習慣、她的性格、她過去的生活;他極其詳細地交代了他們幽會時所發生的一切、相互之間所說的話、黑市買賣、通姦、反黨的密謀——一切的一切!然而,按照他的本意所用的詞來說,他沒有出賣她。

  他沒有停止愛她;他對她的感情依然如舊。奧勃良明白他的意思,不需要任何解釋。

  “告訴我,”他問道,“他們什麼時候槍斃我?”

  “可能要過很久,”奧勃良說,“你是個老大難問題。不過不要放棄希望。遲早一切總會治癒的。最後我們就會槍斃你。”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5 14:53
  第三部第4節

  他好多了。他一天比一天胖起來,一無比一天強壯起來,只是很難區分這一天與下一天而已。

  白色的光線和嗡嗡的聲音一如既往,不過牢房比以前稍為舒服了一些。木板床上有了床墊,還有個枕頭,床邊有把板凳可以坐一坐。他好給他洗了一個澡,可以過一陣子用鋁盆擦洗一下身子。他們甚至送溫水來給他洗。他們給他換了新內衣和一套乾淨的工作服。他們在靜脈曲張的瘡口上抹了清涼的油膏。他們把剩下的壞牙都拔了,給他鑲了全部假牙。

  這麼過了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如果他有興趣的話,現在有辦法計算時間了,因為他們定時給他送吃的來。他估計,每二十四小時送來三頓飯;有時他也搞不清送飯來的時間是白天還是夜裡,伙食好得出奇,每三頓總有一頓有肉。

  有一陣子還有香煙。他沒有火柴,但是送飯來的那個從來不說話的警衛給他點了火。他第一次抽煙幾乎感到噁心要吐,但還是吸了下去,每餐以後吸半支,一盒煙吸了好多天。

  他們給他一塊白紙板,上面繫著一支鉛筆。起初他沒有用它。他醒著的時候也完全麻木不動。他常常吃完一餐就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地等下一餐,有時睡了過去,有時昏昏沉沉,連眼皮也懶得張開。他早已習慣在強烈的燈光照在臉上的情況下睡覺了。這似乎與在黑暗中睡覺沒有什麼不同,只是夢境更加清楚而已,在這段時間內他夢得很多,而且總是快活的夢。他夢見自己在黃金鄉,坐在陽光映照下的一大片廢墟中間,同他的母親、裘莉亞、奧勃良在一起,什麼事情也不干,只是坐在陽光中,談著家常。他醒著的時候心裡想到的也是夢境。致痛的刺激一消除,他似乎已經喪失了思維的能力。他並不是感到厭倦,他只是不想說話或者別的。只要誰都不去惹他,不打他,不問他,夠吃,夠乾淨,就完全滿足了。

  他花在睡覺上的時間慢慢地少了,但是他仍不想起床。他只想靜靜地躺著,感到身體慢慢恢復體力。他有時常常在這裡摸摸那裡摸摸,要想弄清楚肌肉確實長得更圓實了,皮膚不再鬆弛了。最後他確信無疑自己的確長胖了,大腿肯定比膝蓋粗了。在此以後,他開始定期做操,不過起先有些勉強。過了不久,他能夠一口氣走三公里,那是用牢房的寬度來計算的。他的肩膀開始挺直。他做了一些比較複雜的體操,但是發現有的事情不能做,使他感到很奇怪,又感到很難過。比如說,他不能快步走,他不能單手平舉板凳,他不能一腳獨立。他蹲下來以後要費很大的勁才能站立起來,大腿小腿感到非常酸痛。他想作俯臥撑,一點也不行,連一毫米也撐不起來。但是再過了幾天,或者說再過了幾頓飯的工夫,這也能做到了。最後他一口氣可以撐起六次。他開始真的為自己身體感到驕傲,相信自已的臉也恢復了正常。只有有時偶爾摸到禿光的腦袋時,他才記得那張從鏡子中向他凝視的多皺的臉。

  他的思想也更加活躍起來。他坐在床上,背靠著牆,膝上放著寫字板,著意開始重新教育自己。

  他已經投降了;這已是一致的意見。實際上,他回想起來,他在作出這個決定之前很久早已準備投降了。從他一進友愛部開始,是的,甚至在他和裘莉亞束手無策地站在那裡聽電幕上冷酷的聲音吩咐他們做什麼的時候,他已經認識到他要想反對黨的權力是多麼徒勞無益。他現在明白,七年來思想警察就一直監視著他,象放大鏡下的小甲蟲一樣。他們沒有不注意到的言行,沒有不推想到的思想。甚至他日記本上那粒發白的泥塵,他們也小心地放回在原處。他們向他放了錄音帶。給他看了照片。有些是裘莉亞和他在一起的照片。是的,甚至……他無法再同黨作鬥爭了。此外,黨是對的。這絕對沒有問題,不朽的集體的頭腦怎麼會錯呢?你有什麼外在標準可以衡量它的判斷是否正確呢?神誌清醒是統計學上的概念。這只不過是學會按他們的想法去想問題。

  只是——!

  他的手指縫裡的鉛筆使他感到又粗又笨。他開始寫下頭腦裡出現的思想。他先用大寫字母笨拙地寫下這幾個字:

  自由即奴役。

  接著他又在下面一口氣寫下:

  二加二等於五。

  但是接著稍微停了一下。他的腦子有些想要躲開什麼似的不能集中思考。他知道自己知道下一句話是什麼,但是一時卻想不起來。等到他想起來的時候,完全是靠有意識的推理才想起來的,而不是自發想起來的。他寫道:

  權力即上帝。

  他什麼都接受。過去可以竄改。過去從來沒有竄改過。

  大洋國同東亞國在打仗。大洋國一直在同東亞國打仗。瓊斯、阿隆遜、魯瑟福犯有控告他們的罪行。他從來沒有見到過證明他們沒有罪的照片。它從來沒有存在過;這是他控造的。

  他記得曾經記起過相反的事情,但這些記憶都是不確實的、自我欺騙的產物。這一切是多麼容易!只要投降以後,一切迎刃而解。就像逆流游泳,不論你如何掙扎,逆流就是把你往後衝,但是一旦他突然決定掉過頭來,那就順流而下,毫不費力。除了你自已的態度之外,什麼都沒有改變;預先註定的事情照樣發生。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反叛。一切都很容易,除了——

  什麼都可能是確實的。所謂自然規律純屬胡說八道。地心吸力也是胡說八道。奧勃良說過,“要是我願意的話,可以像肥皂泡一樣離地飄浮起來。”溫斯頓依此推理:“如果他認為(thinks)他已離地飄浮起來,如果我同時認為(think )我看到他離地飄浮起來,那麼這件事就真的發生了。”突然,像一條沉船露出水面一樣,他的腦海裡出現了這個想法:“這並沒有真的發生。是我們想像出來的。這是幻覺。”他立刻把這想法壓了下去。這種想法之荒謬是顯而易見的。它假定在客觀上有一個“實際的”世界,那裡發生著“實際的”事情。但是怎麼可能有這樣一個世界呢?除了通過我們自己的頭腦之外,我們對任何東西有什麼知識呢?一切事情都發生在我們的頭腦裡。凡是在頭腦裡發生的事情,都真的發生了。

  他毫無困難地駁倒了這個謬論,而且也沒有會發生相信這個謬論的危險。但是他還是認為不應該想到它。凡是有危險思想出現的時候,自己的頭腦裡應該出現一片空白。這種過程應該是自動的,本能的。新話裡叫犯罪停止(Crimestop)。

  他開始鍛煉犯罪停止。他向自己提出一些提法:——“黨說地球是平的,”“黨說冰比水重,”——然後訓練自己不去看到或者了解與此矛盾的說法。這可不容易。這需要極大的推理和臨時拼湊的能力。例如。“二加二等於五”這句話提出的算術問題超過他的智力水平。這也需要一種腦力體操的本領,能夠一方面對邏輯進行最微妙的運用,接著又馬上忘掉最明顯的邏輯錯誤。愚蠢和聰明同樣必要,也同樣難以達到。

  在這期間,他的腦海裡仍隱隱地在思量,不知他們什麼時候就會槍斃他。奧勃良說過,“一切都取決於你、”但是他知道他沒有什麼辦法可以有意識地使死期早些來臨。可能是在十分鐘之後,也可能是在十年之後。他們可能長年把他單獨監禁;他們可能送他去勞動營;他們可能先釋放他一陣子,他們有時是這樣做的。很有可能,在把他槍決以前會把整個逮捕和拷問的這場戲全部重演一遍。唯一可以肯定的事情是,死期決不會事先給你知道的。傳統是——不是明言的傳統,你雖然沒有聽說過,不過還是知道——在你從一個牢房走到另一個牢房去時,他們在走廊裡朝你腦後開槍,總是朝你腦後,事先不給警告。

  有一天——但是“一天”這話不確切,因為也很可能是在半夜裡;因此應該說有一次——他沉溺在一種奇怪的、幸福的幻覺之中。他在走廊中走過去,等待腦後的子彈。他知道這顆子彈馬上就要來了。一切都已解決,調和了。不再有懷疑,不再有爭論,不再有痛苦,不再有恐懼。他的身體健康強壯。他走路很輕快,行動很高興,有一種在陽光中行走的感覺。他不再是在友愛部的狹窄的白色走廊裡,而是在一條寬闊的陽光燦爛的大道上,有一公里寬,他似乎是吃了藥以後在神誌昏迷中行走一樣。他身在黃金鄉,在兔子出沒甚多的牧場中,順著一條足跡踩出來的小徑上往前走。他感到腳下軟綿綿的短草,臉上和煦的陽光。在草地邊上有榆樹,在微風中顫動,遠處有一條小溪,有雅羅魚在柳樹下的綠水潭中游泳。

  突然他驚醒過來,心中一陣恐怖。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原來他聽見自己在叫:

  “裘莉亞!裘莉亞!裘莉亞,我的親人!裘莉亞!”

  他一時覺得她好像就在身邊,這種幻覺很強烈。她似乎不僅在他身邊,而且還在他的體內。她好像進了他的皮膚的組織。在這一剎那,他比他們在一起自由的時候更加愛她了。

  他也明白,不知在什麼地方,她仍活著,需要他的幫助。

  他躺在床上,盡力使自已安定下來。他乾了什麼啦?這一剎那的軟弱增加了他多少年的奴役呀?

  再過一會兒,他就會聽到牢房外面的皮靴聲。他們不會讓你這麼狂叫一聲而不懲罰你的。他們要是以前不知道的話,那麼現在就知道了,他打破了他們之間的協議。他服從黨,但是他仍舊仇恨黨。在過去,他在服從的外表下面隱藏著異端的思想。現在他又倒退了一步;在思想上他投降了,但是他想保持內心的完整無損。他知道他自己不對,但是他寧可不對。他們會了解的。奧勃良會了解的。這一切都在那一聲愚蠢的呼喊中招認了。

  他得再從頭開始來一遍。這可能需要好幾年。他伸手摸一下臉,想熟悉自己的新面貌。臉頰上有很深的皺紋。顴骨高聳,鼻子塌陷。此外,自從上次照過鏡子以後,他們給他鑲了一副新的假牙。你不知道自已的容貌是什麼樣子,是很難保持外表高深莫測的。反正,僅僅控制面部表情是不夠的。他第一次認識到,你如果要保持秘密,必須也對自己保密。你必須始終知道有這個秘密在那裡,但是非到需要的時候,你絕不可以讓它用任何一種可以叫上一個名稱的形狀出現在你的意識之中,從今以後,他不僅需要正確思想,而且要正確感覺,正確做夢。而在這期間,他要始終把他的仇恨鎖在心中,成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而又同其他部分不發生關係,就像一個囊丸一樣。

  他們終有一天會決定槍斃他。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發生這件事情,但是在事前幾秒鐘是可以猜想到的。這總是從腦後開的槍,在你走在走廊裡的時候。十秒鐘就夠了。在這十秒鐘裡,他的內心世界就會翻了一個個兒。那時,突然之間,嘴上不用說一句話,腳下不用停下步,臉上也不用改變一絲表情,突然之間,偽裝就撕了下來,砰的一聲,他的仇恨就會開砲。仇恨會像一團烈焰把他一把燒掉。也就是在這一剎那,子彈也會砰的一聲打出來,可是太遲了,要不就是太早了。他們來不及改造就把他的腦袋打得粉碎。異端思想會不受到懲罰,不得到悔改,永遠不讓他們碰到。他們這樣等於是在自己的完美無缺中打下一個漏洞。仇恨他們而死,這就是自由。

  他閉上眼睛。這比接受思想訓練還困難。這是一個自己糟蹋自己、自己作踐自己的問題。他得投到最最骯髒的污穢中去。什麼事情是最可怕、最噁心的事情呢?他想到老大哥。那張龐大的臉(由於他經常在招貼畫上看到,他總覺得這臉有一公尺寬),濃濃的黑鬍子,盯著你轉的眼睛,好像自動地浮現在他的腦海裡。他對老大哥的真心感情是什麼?

  過道裡有一陣沉重的皮靴聲。鐵門喳的打開了。奧勃良走了進來,後面跟著那個蠟像面孔的軍官和穿黑制服的警衛。

  “起來,”奧勃良說,“到這裡來。”

  溫斯頓站在他的面前。奧勃良的雙手有力地抓住了溫斯頓的雙肩,緊緊地看著他。

  “你有過欺騙我的想法,”他說,“這很蠢。站得直一些。

  對著我看好。”

  他停了一下,然後用溫和一些的口氣說:

  “你有了進步。從思想上來說,你已沒有什麼問題了。只是感情上你沒有什麼進步。告訴我,溫斯頓——而且要記住,不許說謊;你知道我總是能夠察覺你究竟是不是在說謊的——告訴我,你對老大哥的真實感情是什麼?”

  “我恨他。”

  “你恨他。那很好,那麼現在是你走最後一步的時候了。

  你必須愛老大哥。服從他還不夠;你必須愛他。”

  他把溫斯頓向警察輕輕一推。

  “101號房,”他說。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5 14:54
  第三部第5節

  在他被監禁的每一個階段,他都知道——至少是似乎知道——他在這所沒有窗戶的大樓裡的什麼地方。可能是由於空氣壓力略有不同。警衛拷打他的那個牢房是在地面以下。

  奧勃良訊問他的房間是在高高的頂層。現在這個地方則在地下有好幾公尺深,到了不能再下去的程度。

  這個地方比他所呆過的那些牢房都要大。但是他很少注意到他的周圍環境。他所看到的只是面前有兩張小桌子,上面都鋪著綠呢桌布。一張桌子距他只有一兩公尺遠,另一張稍遠一些,靠近門邊。他給綁在一把椅子上,緊得動彈不得,甚至連腦袋也無法轉動。他的腦袋後面有個軟墊子把它卡住,使他只能往前直看。

  起先只有一個人在屋裡,後來門開了,奧勃良走了進來。

  “你有一次問我,”奧勃良說,“101號房裡有什麼。我告訴你,你早已知道了答案。人人都知道這個答案。101號房裡的東西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

  門又開了。一個警衛走了進來,手中拿著一隻用鐵絲做的筐子或籃子那樣的東西。他把它放在遠處的那張桌子上。

  由於奧勃良站在那裡,溫斯頓看不到那究竟是什麼東西。

  奧勃良又說道:“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因人而異。可能是活埋,也可能是燒死,也可能是淹死,也可能是釘死,也可能是其他各種各樣的死法。在有些情況下,最可怕的東西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東西,甚至不是致命的東西。”

  他向旁邊挪動了一些,溫斯頓可以看清楚桌上的東西。

  那是一隻橢圓形的鐵籠子,上面有個把手可以提起來。它的正面裝著一隻擊劍面罩一樣的東西,但凹面朝外。這東西雖然距他有三、四公尺遠,但是他可以看到這隻鐵籠子按縱向分為兩部分,裡面都有什麼小動物在裡面。這些小動物是老鼠。

  “至於你,”奧勃良說,“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正好是老鼠。”

  溫斯頓當初一看到那鐵籠子,全身就有預感似的感到一陣震顫,一種莫明的恐懼。如今他突然明白了那鐵籠子正面那個面罩一樣的東西究竟是乾什麼用的。他嚇得屎尿直流。

  “你可不能這樣做!”他聲嘶力竭地叫道。“你可不能,你可不能這樣做!”

  “你記得嗎,”奧勃良說,“你夢中感到驚慌的時刻?你的面前是一片漆黑的牆,你的耳朵裡聽到一陣震耳的隆隆聲。

  牆的另一面有什麼可怕的東西在那裡。你知道自已很明白那是什麼東西,但是你不敢明說。牆的另一面是老鼠。”

  “奧勃良!”溫斯頓說,竭力控制自已的聲音。“你知道沒有這個必要。你到底要我幹什麼?”

  奧勃良沒有直接回答。等他說話時,他又用了他有時用的教書先生的口氣。他沉思地看著前面,好像是對坐在溫斯頓背後什麼地方的聽眾說話。

  “痛楚本身,”他說,“並不夠。有的時候一個人能夠咬緊牙關不怕痛,即使到了要痛死的程度。但是對每一個人來說,都各有不能忍受的事情——連想也不能想的事情。這並不牽涉到勇敢和怯懦問題。要是你從高處跌下來時抓住一根繩子,這並不是怯懦。要是你從水底浮上水面來,盡量吸一口氣,這也並不是怯懦。這不過是一種無法不服從的本能。

  老鼠也是如此。對你來說,老鼠無法忍受。這是你所無法抗拒的一種壓力形式,哪怕你想抗拒也不行。要你做什麼你就得做什麼。”

  “但是要我做什麼?要我做什麼?我連知道也不知道,我怎麼做?”

  奧勃良提起鐵籠子,放到較近的一張桌子上。他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綠呢桌布上。溫斯頓可以感到耳朵裡血往上湧的聲音。他有一種孤處一地的感覺,好像處身在一個荒涼的大平原中央,這是個陽光炙烤的沙漠,什麼聲音都從四面八方的遠處向他傳來。其實,放老鼠的籠子距他只有兩公尺遠。

  這些老鼠都很大,都到了鼠須硬挺、毛色發棕的年齡。

  “老鼠,”奧勃良仍向看不見的聽眾說,“是囓齒動物,但是也食肉。這一點你想必知道。你一定也聽到過本市貧民區發生的事情。在有些街道,做媽媽的不敢把孩子單獨留在家裡,哪怕只有五分鐘,老鼠就會出動,不需多久就會把孩子皮肉啃光。只剩幾根小骨頭。它們也咬病人和快死的人。他們能知道誰沒有還手之力,智力真是驚人。”

  鐵籠子里傳來一陣吱吱的叫聲。溫斯頓聽著好像是從遠處傳來一樣。原來老鼠在打架,它們要想鑽過隔開它們的格子到對面去。他也聽到一聲絕望的呻吟。這,似乎也是從他身外什麼地方傳來的。

  奧勃良提起鐵籠子,他在提起來的時候,按了一下里面的什麼東西,溫斯頓聽到咔嚓一聲,他拼命想掙脫開他綁在上面的椅子。但一點也沒有用。他身上的每一部分,甚至他的腦袋都給綁得一動也不能動。奧勃良把鐵籠子移得更近一些,距離溫斯頓的眼前不到一公尺了。

  “我已經按了一下第一鍵,”奧勃良說。“這個籠子的構造你是知道的。面罩正好合你的腦袋,不留空隙。我一按第二鍵,籠門就拉開。這些餓慌了的小畜牲就會像萬箭齊發一樣竄出來。你以前看到過老鼠竄跳沒有?它們會直撲你的臉孔,一口咬住不放。有時它們先咬眼睛。有時它們先咬面頰,再吃舌頭。”

  鐵籠子又移近了一些。越來越近了。溫斯頓聽見一陣陣尖叫。好像就在他的頭上。但是他拼命克制自已,不要驚慌。要用腦筋想,哪怕只有半秒鐘,這也是唯一的希望。突然,他的鼻尖聞到了老鼠的黴臭味。他感到一陣猛烈的噁心,幾乎暈了過去。眼前漆黑一片。他剎那間喪失了神誌,成了一頭尖叫的畜生。但是他緊緊抱住一個念頭,終於在黑暗中掙扎出來。只有一個辦法,唯一的辦法,可以救自己。

  那就是必須在他和老鼠之間插進另外一個人,另外一個人的身體來擋開。

  面罩的圈子大小正好把別的一切東西排除於他的視野之外。鐵籠門距他的臉只有一兩個巴掌遠。老鼠已經知道可以大嚼一頓了,有一隻在上竄下跳,另外一隻老得掉了毛,後腿支地站了起來,前爪抓住鐵絲,鼻子到處在嗅。溫斯頓可以看到它的鬍鬚和黃牙。黑色的恐怖又襲上心來。他眼前一片昏暗,束手無策,腦裡一片空白。

  “這是古代中華帝國的常用懲罰,”奧勃良一如既往地訓誨道。

  面罩挨到了他的臉上。鐵絲碰在他的面頰上。接著——

  唉,不,這並不能免除,這只是希望,小小的一線希望。太遲了,也許太遲了。但是他突然明白,在整個世界上,他只有一個人可以把懲罰轉嫁上去——只有一個人的身體他可以把她插在他和老鼠之間。他一遍又一遍地拼命大叫:

  “咬裘莉亞!咬裘莉亞!別咬我!裘莉亞!你們怎樣咬她都行。把她的臉咬下來,啃她的骨頭。別咬我!裘莉亞!

  別咬我!”

  他往後倒了下去,掉到了深淵裡,離開了老鼠。他的身體仍綁在椅子上,但是他連人帶椅掉下了地板,掉過了大樓的牆壁,掉過了地球,掉過了海洋,掉過了大氣層,掉進了太空,掉進了星際——遠遠地,遠遠地,遠遠地離開了老鼠。

  他已在光年的距離之外,但是奧勃良仍站在他旁邊。他的臉上仍冷冰冰地貼著一根鐵絲。但是從四周的一片漆黑中,他聽到咔嚓一聲,他知道籠門已經關上,沒有打開。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5 14:55
  第三部第6節

  栗樹咖啡館裡闃無一人。一道陽光從窗口斜照進來,照在積了灰塵的桌面上有些發黃。這是寂寞的十五點。電幕上傳來一陣輕微的音樂聲。

  溫斯頓坐在他慣常坐的角落裡,對著一隻空杯子發呆。他過一陣子就抬起頭來看一眼對面牆上的那張大臉。下面的文字說明是:老大哥在看著你。服務員不等招呼就上來為他斟滿了一杯勝利牌杜松子酒,從另外一隻瓶子裡倒幾粒有丁香味的糖精在裡面,這是栗樹咖啡館的特殊風味。

  溫斯頓在聽著電幕的廣播。目前只有音樂,但很可能隨時會廣播和平部的特別公報。非洲前線的消息極其令人不安。他一整天總是為此感到擔心。歐亞國的一支軍隊(大洋國在同歐亞國打仗;大洋國一直在和歐亞國打仗)南進神速。中午的公報沒有說具體的地點,但很可能戰場已移到剛果河口。布拉柴維爾和利奧彼德維爾已危在旦夕。不用看地圖也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這不僅是喪失中非問題,而且在整個戰爭中,大洋國本土第一次受到了威脅。

  他心中忽然感到一陣激動,很難說是恐懼,這是一種莫名的激動,但馬上又平息下去了。他不再去想戰爭。這些日子裡,他對任何事情,都無法集中思想到幾分鐘以上。他拿起酒杯一飲而盡。象往常一樣,他感到一陣哆嗦,甚至有些噁心。這玩意兒可夠嗆。丁香油和糖精本來就已夠令人噁心的,更蓋不過杜松子酒的油味兒。最糟糕的是杜松子酒味在他身上日夜不散,使他感到同那——臭味不可分解地混合在一起。

  即使在他思想裡,他也從來不指明那——是什麼,只要能辦到,他就盡量不去想它們的形狀。它們是他隱隱約約想起的東西,在他面前上竄下跳,臭味刺鼻。他的肚子裡,杜松子翻起了胃,他張開發紫的嘴唇打個嗝。他們放他出來後,他就發胖了,恢復了原來的臉色——說實話比原來還好。他的線條粗了起來,鼻子上和臉頰上的皮膚發紅,甚至禿光瓢也太紅了一些。服務員又沒有等他招呼就送上棋盤和當天的《泰晤士報》來,還把刊登棋藝欄的一頁打開。看到溫斯頓酒杯已空,又端瓶斟滿。不需要叫酒。他們知道他的習慣。棋盤總是等著他,他這角落的桌子總是給他留著;甚至座上客滿時,他這桌子也只有他一位客人,因為沒有人願意挨著他太近。他甚至從來不記一下喝了幾杯。過一會兒,他們就送一張臟紙條來,他們說是帳單,但是他覺得他們總是少算了帳。即使倒過來多算了帳也無所謂。他如今總不缺錢花。他甚至還有一個工作,一個掛名差使,比他原來的工作的待遇要好多了。

  電幕上樂聲中斷,有人說話。溫斯頓抬起頭來聽。不過不是前線來的公報,不過是富裕部的一則簡短公告。原來上一季度第十個三中計劃鞋帶產量超額完成百分之九十八。

  他看了一下報紙上的那局難棋,就把棋子擺了開來。這局棋結局很巧妙,關鍵在兩隻相。“白子先走,兩步將死。”

  溫斯頓抬頭一看老大哥的畫像。白子總將死對方,他帶著一種模模糊糊的神秘感覺這麼想。總是毫無例外地這樣安排好棋局的。自開天闢地以來,任何難棋中從來沒有黑子取勝的。

  這是不是像徵善永远战勝惡?那張龐大的臉看著他,神情安詳,充滿力量。白子總是將死對方。

  電幕上的聲音停了一下,又用一種嚴肅得多的不同口氣說:“十五點三十分有重要公告,請注意收聽。十五點三十分有重要消息,請注意收聽,不要錯過。十五點三十分。”丁當的音樂聲又起。

  溫斯頓心中一陣亂。這是前線來的公報;他根據本能知道這一定是壞消息。他這一整天時斷時續地想到在非洲可能吃了大敗仗,這就感到一陣興奮。他好像真的看到了歐亞國的軍隊蜂擁而過從來沒有突破過的邊界,像一隊螞蟻似的擁到了非洲的下端。為什麼沒有辦法從側翼包抄他們呢?他的腦海裡清晰地出現了西非海岸的輪廓。他揀起白色的相朝前走了一步。這一著走的是地方。甚至在他看到黑色的大軍往南疾馳的時候,他也看到另外一支大軍,不知在什麼地方集合起來,突然出現在他們的後方,割斷了他們的陸海交通。他覺得由於自已主觀這樣願望,另一支大軍在實際上出現了。

  但是必須立刻行動。如果讓他們控制了整個非洲,讓他們取得好望角的機場和潛艇基地,大洋國就要切成兩半。可能的後果是不堪設想的:戰敗、崩潰、重新劃分世界、黨的毀滅!

  他深深地吸一口氣。一種奇怪的交雜的感情——不過不完全是複雜的,而是層層的感情,只是不知道最底下一層是什麼——在他的內心中鬥爭著。

  這一陣心亂如麻過去了。他把白色的相又放回來。不過這時他無法安定下來認真考慮難局問題。他的思想又開了小差。他不自覺地在桌上的塵埃上用手指塗抹:

  2+2=5。

  她說過,“他們不能鑽到你體內去。”但是他們能夠。奧勃良說過,“你在這裡碰到的事情是永遠不滅的。”這話不錯。

  有些事情,你自己的行為,是無法挽回的。你的心胸裡有什麼東西已經給掐死了,燒死了,腐蝕掉了。

  他看到過她;他甚至同她說過話。已經不再有什麼危險了。他憑本能知道,他們現在對他的所作所為已幾乎不發生興趣。如果他們兩人有谁愿意,他可以安排同她再碰頭一次。他們那次碰到是偶然的事。那是在公園裡,三月間有一天天氣很不好,冷得徹骨,地上凍成鐵塊一樣,草都死了,到處都沒有新芽,只有一些藏紅花露頭,但被寒風都吹刮跑了。他們交臂而過,視同陌路人。但是他卻轉過身來跟著她,不過並不很熱心。他知道沒有危險,誰都對他們不發生興趣。她沒有說話。她在草地上斜穿過去,好像是要想甩開他,可是後來見到甩不開,就讓他走到身旁來。他們走著走著就走到掉光了葉子的枯叢中間,這個枯叢既不能躲人又不能防風。他們卻停下步來。這一天冷得厲害。寒風穿過枯枝,有時把發臟的藏紅花吹刮跑了。他把胳膊摟住了她的腰。

  周圍沒有電幕,但很可能有隱藏的話筒,而且,他們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但是這沒有關係,什麼事情都已沒有關係了。如果他們願意,也可以在地上躺下來干那個。一想到這點,他的肌肉就嚇得發僵。她對他的摟抱毫無任何反應。她甚至連擺脫也不想擺脫。他現在知道了她發生了什麼變化。

  她的臉瘦了,還有一條長疤,從前額一直到太陽穴,有一半給頭髮遮住了;不過所謂變化,指的不是這個。是她的腰比以前粗了,而且很奇怪,比以前僵硬。他記得有一次,在火箭彈爆炸以後,他幫助別人從廢墟里拖出一具屍體來,他很吃驚地發現,不僅屍體沉重得令人難以相信,而且僵硬得不像人體而像石塊,很不好抬。她的身體也使你感到那樣。他不禁想到她的皮膚一定沒有以前那麼細膩了。

  他沒有想去吻她,他們倆也沒有說話。他們後來往回走過大門時,她這才第一次正視他。這只不過是短暫的一瞥,充滿了輕蔑和憎惡。他不知道這種憎惡完全出諸過去,還是也由於他的浮腫的臉和風刮得眼睛流淚而引起的。他們在兩把鐵椅上並肩坐了下來,但沒有挨得太近。他看到她張口要說話。她把她的笨重的鞋子移動幾毫米,有意踩斷了一根小樹枝。他注意到她的腳似乎比以前寬了。

  “我出賣了你,”她若無其事地說。

  “我出賣了你,”他說。

  她又很快地憎惡的看了他一眼。

  “有時候,”她說,“他們用什麼東西來威脅你,這東西你無法忍受,而且想都不能想。於是你就說,'別這樣對我,對別人去,對某某人去。 '後來你也許可以偽裝這不過是一種計策,這麼說是為了使他們停下來,真的意思並不是這樣。但是這不對。當時你說的真是這個意思。你認為沒有別的辦法可以救你,因此你很願意用這個辦法來救自已。你真的願意這事發生在另外一個人身上。他受得了受不了,你根本不在乎。你關心的只是你自己。”

  “你關心的只是你自己,”他隨聲附和說。

  “在這以後,你對另外那個人的感情就不一樣了。”

  “不一樣了,”他說,“你就感到不一樣了。”

  似乎沒有別的可以說了。風把他們的單薄的工作服刮得緊緊地裹在他們身上.一言不發地坐在那里馬上使你覺得很難堪,而且坐著不動也太冷,他說要趕地下鐵道,就戰了起來要走。

  “我們以後見吧,”他說。

  “是的,”她說,“我們以後見吧。”

  他猶豫地跟了短短的一段距離,落在她身後半步路。他們倆沒有再說話。她並沒有想甩掉他,但是走得很快,使他無法跟上。他決定送她到地下鐵道車站門口,但是突然覺得這樣在寒風中跟著沒有意思,也吃不消。他這時就一心想不如離開她,回到栗樹咖啡館去,這個地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吸引他過,他懷念地想著他在角落上的那張桌子,還有那報紙、棋盤、不斷斟滿的杜松子酒。尤其是,那裡一定很暖和。於是,也並不是完全出於偶然,他讓一小群人走在他與她的中間。他不是很有決心地想追上去,但又放慢了腳步,轉過身來往回走了。他走了五十公尺遠回過頭來看。街上並不擁擠,但已看不清她了。十多個匆匆忙忙趕路的人中,有一個可能是她。也許從背後已無法認出她的發胖僵硬的身子了。

  “在當時,”她剛才說,“你說的真是這個意思。”他說的真是這個意思。他不僅說了,而且還打從心眼里希望如此。

  他希望把她,而不是把他,送上前去餵——

  電幕上的音樂聲有了變化。音樂聲中有了一種破裂的嘲笑的調子,黃色的調子。接著——也許這不是真正發生的事實,而是一種有些象聲音的記憶——有人唱道:

  “在遮蔭的栗樹下;我出賣了你,你出賣了我——”他不覺熱淚盈眶。一個服務員走過,看到他杯中已空,就去拿了杜松子酒瓶來。

  他端起了酒杯,聞了一下。這玩意兒一口比一口難喝。但是這已成了他所沉溺的因素。這是他的生命,他的死亡,他的複活。他靠杜松子酒每晚沉醉如死,他靠杜松子酒每晨清醒過來-他很少在十一點以前醒來,醒來的時候眼皮都張不開,口渴如焚,背痛欲折,如果不是由於前天晚上在床邊放著的那瓶酒和茶杯,他是無法從橫陳的位置上起床的。在中午的幾個小時裡,他就面無表情地呆坐著,旁邊放著一瓶酒,聽著電幕。從十五點到打烊,他是栗樹咖啡館的常客。沒有人再管他在幹什麼,任何警笛都驚動不了他,電幕也不再訓斥他。有時,大概一星期兩次,他到真理部一間灰塵厚積、為人遺忘的辦公室裡,做一些工作,或類似工作的事情。他被任命參加了一個小組委員會下的一個小組委員會,上面那個小組委員會所屬的委員會是那些負責處理編纂第十一版新話詞典時所發生的次要問題的無數委員會之一。

  他們要寫一份叫做臨時報告的東西,但是寫報告的究意是什麼東西,他從來沒有弄清楚過。大概同逗點應該放在括號內還是括號外的問題有關。小組委員會還有四名委員,都是同他相似的人物。他們經常是剛開了會就散了,個個都坦率地承認,實際上並沒有什麼事情要做。但也有時候他們認真地坐下來工作,象煞有介事地做記錄、起草條陳,長得沒完沒了,從來沒有結束過。那是因為對於他們要討論的問題究竟是什麼,引起了越來越複雜、深奧的爭論,在定義上吹毛求疵,漫無邊際地扯到題外去,爭到後來甚至揚言要請示上級。但是突然之間,他們又洩了氣,於是就圍在桌子旁邊坐著,兩眼茫然地望著對方,很像雄雞一唱天下白時就銷聲匿蹟的鬼魂一樣。

  電幕安靜了片刻。溫斯頓又拍起頭來。公報!哦,不是,他們不過是在換放別的音樂。他的眼簾前就有一幅非洲地圖。軍隊的調動是一幅圖表:一支黑色的箭頭垂直向南,一支白色的箭頭橫著東進,割斷了第一個箭頭的尾巴。好像是為了取得支持,他抬頭看一眼畫像上的那張不動聲色的臉。不可想像第二個箭頭壓根兒不存在。

  他的興趣又減退了。他又喝了一大口杜松子酒,揀起白色的相,走了一步。將!但是這一步顯然不對,因為——

  他的腦海裡忽然飄起來一個記憶。他看到一間燭光照映的屋子,有一張用白床罩蓋著的大床,他自已年約十來歲,坐在地板上,搖著一個骰子匣,在高興地大笑。他的母親坐在他對面,也在大笑。

  這大概是在她失踪前一個月。當時兩人情緒已經和解了,他忘記了難熬的肚餓,暫時恢復了幼時對她的愛戀。他還很清楚地記得那一天,大雨如注,雨水在玻璃窗上直瀉而下,屋子裡太黑,無法看書。兩個孩子關在黑暗擁擠的屋子裡感到極其無聊。溫斯頓哼哼卿卿地吵鬧著要吃的,在屋子裡到處翻箱倒罐,把東西東扯西拉,在牆上拳打足踢,鬧得隔壁鄰居敲牆頭抗議,而小的那個卻不斷地號哭。最後,他的母親說。“乖乖地別鬧,我給你去買個玩具。非常可愛的玩具——你會喜歡的。說完她就冒雨出門,到附近一家有時仍舊開著的小百貨舖裡,買回來一隻裝著骰子玩進退遊戲的硬紙匣。他仍舊能夠記得那是潮的硬紙板的氣味。這玩意兒很可憐。硬紙板都破了,用木頭做的小骰子表面粗糙,躺也躺不平。溫斯頓不高興地看一眼,毫無興趣。但是這時他母親點了一根蠟燭,他們就坐在地板上玩起來。當他們各自的棋子進了幾步,快有希望達到終點時,又倒退下來,幾乎回到起點時,他馬上就興奮起來,大聲笑著叫喊。他們玩了八次,各贏四次。他的小妹妹還太小,不懂他們在玩什麼,一個人靠著床腿坐在那裡,看到他們大笑也跟著大笑。整整一個下午,他們在一起都很快活,就像在他幼年時代一樣。

  他把這副景像從腦海裡排除出去。這個記憶是假的。他有時常常會有這種假記憶。只要你知道它們是假的,就沒有關係。有的事情確實發生過,有的沒有。他又回到棋盤上,揀起白色的相。他剛揀起,那棋子就啪的掉在棋盤上了。他驚了一下,好像身上給刺了一下。

  一陣刺耳的喇叭聲響了起來。這次是發表公報了!勝利!在發表消息的前晚喇叭總是有勝利的消息。咖啡館裡一陣興奮,好像通過一陣電流一般。甚至服務員也驚了一下,豎起了耳朵。

  喇叭聲引起了一陣大喧嘩。電幕已經開始播放,廣播員的聲音極其興奮,但是剛一開始,就幾乎被外面的歡呼聲所淹沒了。這消息在街上象魔術一般傳了開來。他從電幕上所能聽到的只是,一切都按他所預料的那樣發生了:一支海上大軍秘密集合起來,突然插入敵軍後方,白色的箭頭切斷了黑色箭頭的尾巴。人聲喧嘩之中可以斷斷續續地聽到一些得意揚揚的話:“偉大戰略部署——配合巧妙——徹底潰退——

  俘虜五十萬——完全喪失鬥志——控制了整個非洲——戰爭結束指日可待——大獲全勝——人類歷史上最大的勝利——

  勝利,勝利,勝利!”

  溫斯頓在桌子底下的兩隻腳拼命亂蹬.他仍坐在那裡沒有動,但是在他的腦海裡,他在跑,在飛快地跑著,同外面的群眾一起,大聲呼叫,欣喜若狂。他又抬頭看一眼老大哥。哦,這個雄踞全世界的巨人!這個使亞洲的烏合之眾碰得頭破血流的巨石!他想起在十分鐘之前——是的,不過十分鐘— —他在思量前線的消息、究竟是勝是負時,他心中還有疑惑。可是現在,覆亡的不僅僅是一支歐亞國軍隊而已。自從他進了友愛部那天以來,他已經有了不少變化,但是到現在才發生了最後的、不可缺少的、脫胎換骨的變化。

  電幕上的聲音仍在沒完沒了地報告俘虜、戰利品、殺戮的故事,但是外面的歡呼聲已經減退了一些。服務員們又回去工作了。溫斯頓飄飄然坐在那裡,也沒有註意到酒杯裡又斟滿了酒。他現在不在跑,也不在叫了。他又回到了友愛部,一切都已原諒,他的靈魂潔白如雪。他站在被告席上,什麼都招認,什麼人都咬。他走在白色瓷磚的走廊裡,覺得像走在陽光中一樣,後面跟著一個武裝的警衛。等待已久的子彈穿進了他的腦袋。

  他抬頭看著那張龐大的臉。他花了四十年的功夫才知道那黑色的大鬍子後面的笑容是什麼樣的笑容。哦,殘酷的、沒有必要的誤會!哦,背離慈愛胸懷的頑固不化的流亡者!

  他鼻樑兩側流下了帶著酒氣的淚。但是沒有事,一切都很好,鬥爭已經結束了。他戰勝了自己。他熱愛老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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