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文學] 一九八四 作者:喬治·奧威爾 (全文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5 14:24
  第二部第2節

  溫斯頓從稀疏的樹蔭中穿過那條小路,在樹枝分開的地方,就映入了金黃色的陽光。在左邊的樹下,地面白茫茫地長著風信子。空氣潤濕,好像在輕輕地吻著皮膚。這是五月的第二天。從樹林深處傳來了斑鳩的嚶鳴。

  他來得稍為早了一些。一路上沒有遇到什麼困難,那個姑娘顯然很有經驗,使他不像平時那麼害怕。大概可以信賴她能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一般的來說,你不能想當然地以為在鄉下一定比在倫敦更加安全。不錯,在鄉下沒有電幕,但是總有碰上竊聽器的危險,把你的說話聲錄下來;此外,一個人出門要不引起注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百公里之內,不需要拿你的通行證去申請許可,但是有時火車站附近有巡邏隊,要檢查在那裡碰到的黨員的身份證,詢問一些使人為難的問題。但是那天沒有碰到巡邏隊,在出車站以後,他一路上不時回頭看,確信沒有人釘他的梢。火車上盡是無產者,因為天氣和暖,個個都高高興興的。他搭的硬座車廂坐滿了一個大家庭,從老掉了牙的老奶奶到才滿月的嬰孩,他們是到鄉下親戚家中去串門,弄一些黑市黃油,他們很坦率地這麼告訴溫斯頓。

  這條路慢慢地開闊起來,不久他就到了她告訴他的那條小徑上了,那是牛群在灌木叢中踩踏出來的。他沒有帶錶,但是知道還不到十五點。腳下到處是風信子,要不踩在上面是辦不到的。他蹲了下來,摘了一些,一半是消遣時間,但是也模模糊糊地想到要在同那姑娘見面時獻給她一束花。他摘了很大的一束,正在嗅著它的一股不好聞的淡淡的香味時,忽然聽到背後有人踩踏枯枝的腳步聲,不禁嚇得動彈不得。

  他沒有別的辦法,只好繼續摘花。很可能就是那姑娘,但也可能還是有人釘上了他。回過頭去看就是做賊心虛。他一朵又一朵地摘著。這時有一隻手輕輕地落到了他的肩上。

  他抬頭一看,原來是那姑娘。她搖搖頭,顯然是警告他不要出聲,然後撥開樹校,沿著那條狹狹的小徑,很快地引著路走到樹林深處去。顯然她以前去過那裡,因為她躲閃坑坑洼窪非常熟練,好像出於習慣一樣。溫斯頓跟在後面,手中仍緊握著那束花。他的第一個感覺是感到放心,但是他看著前面那個苗條健康的身子,上面束著那條猩紅的腰帶,寬緊適當,露出了她的臀部的曲線,他就沉重地感到了自慚形穢。即使事到如今,她回頭一看,仍很可能就此打退堂鼓。

  甜美的空氣和蔥翠的樹葉使他感到氣餒。在從車站出來的路上,五月的陽光已經使他感到了全身骯髒,臉色蒼白,完全是個過慣室內生活的人,皮膚上的每一個毛孔裡都嵌滿了倫敦的煤煙塵土。他想到至今為止她大概從來還沒有在光天化日之下見到過他。他們到了她說到過的那根枯木的旁邊,她一躍過去,在一片密密麻麻的灌木叢中撥開樹枝,溫斯頓跟著她走到一個天然的小空地,那塊小小的多草的土墩周圍都是高高的幼樹,把它嚴密地遮了起來。那姑娘停了步,回過身來說:

  “咱們到了。”

  他面對著她,相距只有幾步遠。但是他仍不敢向她靠近。

  “我在路上不想說什麼話,”她繼續說,“萬一什麼地方藏著話筒。我想不至於,但仍有可能性。他們那些畜生總可能有一個認出你的聲音來。這裡就沒事了。”

  他仍沒有勇氣靠近她。“這裡就沒事了?”他愚蠢地重複說。

  “是的。你瞧這些樹。”這些樹都是小榛樹,從前給砍伐過,後來又長了新苗,都是細長的干兒,沒有一棵比手腕還粗。“沒有一棵大得可以藏話筒。再說,我以前來過這裡。”

  他們只是在沒話找話說。他已經想法走近了她一些。她挺著腰站在他前面,臉上的笑容隱隱有股嘲笑的味道,好像在問他為什麼遲緩地不動手。風信子掉到了地上,好像是自己掉下來似的。他握住她的手。

  “你能相信嗎,”他說,“到現在為止我還不知道你眼睛的顏色?”他注意到它們是棕色的,一種比較淡的棕色,睫毛卻很濃。

  “現在你既然已經看清了我,你還能多看一眼嗎?”

  “能。很容易。”他又說,“我三十九歲,有個擺脫不了的妻子。我患靜脈曲張,有五個假牙。”

  “我都不在乎,”那姑娘說。

  接著,也很難說究竟是誰主動,她已在他的懷裡了。起初,他除了感到完全不可相信之外,沒有任何感覺。那個年輕的身軀靠在他的身上有些緊張,一頭黑髮貼在他的臉上,說真的,她真的抬起了臉,他開始吻她紅潤的寬闊的嘴。她的雙臂樓緊了他的脖子,輕輕地叫他親愛的,寶貝,心肝兒。

  他把她拉到地上,她一點也不抗拒,聽任他的擺佈,他要怎麼樣就怎麼樣。但是實際情況卻是,肌膚的相親,並沒有使他感到肉體上的刺激。他所感到的僅僅是不可相信和驕傲。

  他很高興,終於發生了這件事情,但是他沒有肉體上的慾望。事情來得太快了,她的年輕,她的美麗,使他害怕,他已習慣過沒有女人的生活——他也不知道什麼緣故。那個姑娘坐了起來,從頭髮裡撿出一朵風信子。她靠著他坐著,伸手摟住他的腰。

  “沒有關係,親愛的,不用急。整個下午都是咱們的。這地方很隱蔽,是不是?有一次集體遠足我迷了路才發現的。

  要是有人過來,一百公尺以外就可以聽到。”

  “你叫什麼名字?”溫斯頓問。

  “裘莉亞。我知道你叫什麼。溫斯頓——溫斯頓史密斯。”

  “你怎麼打聽到的?”

  “我想打聽這種事情我比你有能耐,親愛的。告訴我,在那天我遞給你條子以前,你對我有什麼看法?”

  他沒有想到要對她說謊話。一開始就把最壞的想法告訴她,這甚至也是愛的表示。

  “我一見你就恨你,”他說。“我想強姦你,然後再殺死你。兩個星期以前,我真的想在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打破你的腦袋。要是你真的想知道,我以為你同思想警察有聯繫。”

  那姑娘高興地大笑起來,顯然認為這是對她偽裝巧妙的恭維。“思想警察!你真的那麼想嗎?”

  “噯,也許不完全是這麼想。但是從你的外表來看,你知道,就只是因為你又年輕,又肉感,又健康,我想,也許——”“你想我是個好黨員。言行純潔。旗幟、遊行、口號、比賽、集體郊遊——老是搞這樣的事情。你想我一有機會就會揭發你是思想犯,把你於掉?”

  “是的,幾乎是那樣。好多好多年青的姑娘都是那樣,這個你也知道。”

  “全賴這撈什子,”她一邊說,一邊把少年反性同盟的猩紅色腰帶扯了下來,扔在一根樹枝上。接著,她想起了一件事情,從外衣口袋裡掏出一小塊巧克力來,一掰成兩塊,給了溫斯頓一塊。他沒有吃就從香味中知道這是一種很不常見的巧克力,顏色很深,晶晶發亮,用銀紙包著。一般的巧克力都是暗棕色的,吃起來象垃圾堆燒出來的煙味,這是最相近的形容。但是有的時候,他也吃到過像她給他的那種巧克力。第一陣聞到的香味勾起了他的模糊記憶,但是記不清是什麼了,儘管這感覺很強烈,久久不去。

  “你從哪兒搞到這玩藝兒的?”他問。

  “黑市,”她毫不在乎地說。“你瞧,我實際上就是那種女人。我擅長玩把戲。在少年偵察隊裡我做過隊長。每星期三個晚上給少年反性同盟做義務活動。我沒完沒了地在倫敦到處張貼他們的胡說八道的宣傳品。遊行的時候我總是舉大旗。我總是面帶笑容,做事從來不退縮。總是跟著大夥兒一起喊。這是保護自己的唯一辦法。”

  溫斯頓舌尖上的第一口巧克力已經融化,味道很好。但是那個模糊的記憶仍在他的意識的邊緣上徘徊,一種你很明顯地感覺到,但是卻又確定不了是什麼具體形狀的東西,好像你從眼角上看到的東西。他把它撇開在一旁,只知道這是使他很後悔而又無法挽救的一件事的記憶。

  “你很年輕,”他說。“你比我小十幾歲。像我這樣一個人,你看中什麼?”

  “那是你臉上有什麼東西吸引了我。我決定冒一下險。

  我很能發現誰是不屬於他們的人。我一看到你,我就知道你反對他們(them)。”

  他們(Them),看來是指黨,尤其是指核心黨,她說起來用公開的譏嘲的口氣,這種仇恨的情緒使溫斯頓感到不安,儘管他知道如果有什麼地方是安全的話,他們現在呆的地方肯定是安全的。她身上有一件事使他感到很驚訝,那就是她滿嘴粗話。黨員照說不能說罵人的話,溫斯頓自己很少說罵人的話,至少不是高聲說。但是裘莉亞卻似乎一提到黨,特別是核心黨,就非得用小胡同里牆上粉筆塗抹的那種話不可。他並不是不喜歡。這不過是她反對黨和黨的一切做法的一種表現而已,而且似乎有點自然健康,像一頭馬嗅到了爛草打噴嚏一樣。他們已經離開了那個空地,又在稀疏的樹蔭下走回去,只要小徑夠寬可以並肩走,就互相摟著腰。他覺得去了腰帶以後,她的腰身現在柔軟多了。他們說話很低聲。裘莉亞說,出了那塊小空地,最好不出聲。他們不久就到了小樹林的邊上。她叫他停了步。

  “別出去。外面可能有人看著。我們躲在樹枝背後就沒事。”

  他們站在榛樹蔭裡。陽光透過無數的樹葉照在他們的臉上仍是熱的。溫斯頓向遠處田野望去,發現這個地方是他認識的,不禁覺得十分驚異。他一眼就知道了。這是一個古老的牧場,草給啃得低低的,中間彎彎曲曲地有一條小徑,到處有鼴鼠洞。在對面高高矮矮的灌木叢裡,可以看到榆樹枝在微風中搖擺,樹葉象女人的頭髮一樣細細地飄動。儘管看不到,肯定在附近什麼地方,有一條溪流,綠水潭中有鯉魚在游泳。

  “這裡附近是不是有條小溪?”他輕輕問道。

  “是啊,有一條小溪。在那邊那塊田野的邊上。裡面有魚,很大的魚。你可以看到它們在柳樹下面的水潭里浮沉,擺動著尾巴。”“那是黃金鄉——就是黃金鄉,”他喃喃地說。

  “黃金鄉?”

  “沒什麼,親愛的。那是我有時在夢中見到的景色。”

  “瞧!”裘莉亞輕聲叫道。

  一隻烏鴉停在不到五公尺遠的一根高度幾乎同他們的臉一般齊的樹枝上。也許它沒有看到他們。它是在陽光中,他們是在樹蔭裡。它展開翅膀,又小心地收了起來,把頭低了一會兒,好像向太陽致敬,接著就開始唱起來,嚶鳴不絕。

  在下午的寂靜中,它的音量是很驚人的。溫斯頓和裘莉亞緊緊地挨在一起,聽得入了迷。這樣一分鐘接著一分鐘,那隻烏鶇鳴叫不已,變化多端,從來沒有前後重複的時候,好像是有心表現它的精湛技藝。有時候它也暫停片刻,舒展一下翅翼,然後又收斂起來,挺起色斑點點的胸脯,又放懷高唱。溫斯頓懷著一種崇敬的心情看著。那隻鳥是在為誰,為什麼歌唱?並沒有配偶或者情敵在聽它。它為什麼要棲身在這個孤寂的樹林的邊上兀自放懷歌唱?他心裡想,不知附近有沒有安裝著竊聽器。他和裘莉亞說話很低聲,竊聽器是收不到他們的聲音的,但是卻可以收到烏鶇的聲音。也許在竊聽器的另一頭,有個甲殼蟲般的小個子在留心竊聽——聽到的卻是鳥鳴。可是烏鶇鳴叫不止,逐漸把他的一些猜測和懷疑驅除得一干二淨。這好像醍醐灌頂,同樹葉縫中漏下來的陽光合在一起。他停止了思想,只有感覺在起作用。他懷裡的姑娘的腰肢柔軟溫暖。他把她的身子挪轉一下從而使他倆面對著面;她的肉體似乎融化在自已的肉體裡了。他的手摸到哪裡,哪裡就像水一樣不加抗拒。他們的嘴唇貼在一起;同剛才的硬梆梆的親吻大不一樣。他們再挪開臉的時候,兩個人都深深地嘆口氣。那隻鳥也吃了一驚,撲翅飛走了。

  溫斯頓的嘴唇貼在她的耳邊輕輕說:“馬上。”

  “可不能在這裡,”她輕輕回答。“回到那塊空地去。那里安全些。”

  他們很快地回到那塊空地,一路上折斷了一些樹枝。一回到小樹叢中之後,她就轉過身來對著他。兩個人都呼吸急促,但是她的嘴角上又現出了笑容。她站著看了他一會,就伸手拉她制服的拉練。啊,是的!這幾乎同他夢中所見的一樣。幾乎同他想像中的一樣快,她脫掉了衣服,扔在一旁,也是用那種美妙的姿態,似乎把全部文明都拋置腦後了。她的肉體在陽光下顯得十分白晰。但他一時沒有去看她的肉體,他的眼光被那露出大膽微笑的雀斑臉龐給吸引住了。他在她前面跪了下來,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

  “你以前幹過嗎?”“當然幹過。幾百次了——噯,至少幾十次了。”

  “同黨員一起?”

  “是的,總是同黨員一起。”

  “同核心黨的黨員一起?”

  “那可沒有,從來沒有同那些畜牲一起。不過他們如果有機會,有不少人會願意的。他們並不像他們裝作的那樣道貌岸然。”

  他的心跳了起來。她已經乾了幾十次了;他真希望是幾百次,幾千次。任何腐化墮落的事都使他感到充滿希望。誰知道?也許在表面的底下,黨是腐朽的,它提倡艱苦樸素只不過是一種掩飾罪惡的偽裝。如果他能使他們都傳染上痲瘋和梅毒,他一定十分樂意這麼做!凡是能夠腐化、削弱、破壞的事情,他都樂意做!他把她拉下身來,兩人面對著面。

  “你聽好了,你有過的男人越多,我越愛你。你明白嗎?”

  “完全明白。”

  “我恨純潔,我恨善良。我都不希望哪裡有什麼美德。

  我希望大家都腐化透頂。”

  “那麼,親愛的,我應該很配你。我腐化透頂。”

  “你喜歡這玩藝兒嗎?我不是只指我;我指這件事本身。”

  “我熱愛這件事。”

  這就是他最想听的話。不僅是一個人的愛,而是動物的本能,簡單的不加區別的慾望:這就是能夠把黨搞垮的力量。他把她壓倒在草地上,在掉落的風信子的中間。這次沒有什麼困難。不久他們的胸脯的起伏恢復到正常的速度,興儘後分開躺在地上了。陽光似乎更加暖和了。兩人都有了睡意。他伸手把製服拉了過來,蓋在她身上。接著兩人就馬上睡著了,大約睡了半個小時。

  溫斯頓先醒。他坐起身來,看著那張仍舊睡著,枕在她的手掌上的雀斑臉。除了她的嘴唇以外,你不能說她美麗。

  如果你細看,眼角有一兩條皺紋。短短的黑髮特別濃密柔軟。他忽然想到他還不知道她姓什麼,住在哪裡。

  睡著的無依無靠的年輕健康的肉體引起了他一種憐憫的、保護的心情。但是卻不完全是剛才站在榛樹下聽那烏鶇鳴叫時所感到的那種盲目的柔情。他把製服拉開,看她的潔白如脂的肉體。他想,要是在從前,一個男人看一個女人的肉體,就動了慾念,事情就是那麼單純。可是如今己沒有純真的愛或純真的慾念了。沒有一種感情是純真的,因為一切都夾雜著恐懼和仇恨。他們的擁抱是一場戰鬥,高潮就是一次勝利。這是對黨的打擊。這是一件政治行為。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5 14:24
  第二部第3節

  “這裡我們可以再來一次。”裘莉亞說。“隨便哪個地方只用兩次還是安全的。不過當然,在一兩個月之內卻不能用。”

  她一醒來,神情就不同了。她又變得動作乾淨利落起來。她穿上了衣服,腰上繫起了猩紅的腰帶,開始安排回去的行程。把這種事情交她去辦,似乎很自然。她顯然在實際生活方面很有辦法,而這正是溫斯頓所欠缺的。而且她對倫敦周圍的鄉間十分熟悉,了若指掌,這是她從無數次集體郊遊中積累起來的知識。她給他安排的路線與他來的路線大不相同,要他到另外一個車站去倫敦。她說,“千萬不要走同一條路線回家,”好像是闡明一條重要的原理似的。她先走,溫斯頓等半小時以後才在她後面走。

  她還說了一個地方,他們可以在四天以後下班時在那里相會。那是一條比較窮苦住宅區的街道,那裡有一個露天市場,一般都很擁擠喧鬧。她將在那裡的貨攤之間徘徊,假裝是尋找鞋帶或者線團。如果她認為平安無事,她見他走近就擤鼻子;否則他就得裝著不認識走過去。但是如果運氣好,他們就可以在人群中間太平無事地說上一刻鐘的話,安排下一次的約會。

  “現在我得走了,”一等到他記住了她的吩咐,她就說道。“我得在十九點三十分回去。我要為少年反性同盟盡兩小時的義務,發傳單等等的事情,你說可惡不可惡?給我梳一下頭髮好不好?頭髮裡有樹葉嗎?肯定沒有?那麼再見,親愛的,再見!”

  她投在他懷裡,狠狠地吻他,一會兒後她就推開幼樹,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樹林中了。到現在他還不知道她姓什麼,往在哪裡。不過,沒有關係,因為他們不可能在室內相會,或者交換什麼信件。

  後來他們一直沒有再到樹林中那塊空地裡去過。五月份他們只有一次機會真的作了愛。那是在裘莉亞告訴他的另外一個隱蔽的地方,在三十年前曾經有顆原子彈掉在那裡的幾乎成了一片荒野的所在,有一個炸毀的教堂,那地方就在教堂的鐘樓裡。只要你能走到那裡,那個地方很不錯,但是要到那裡卻很危險。其餘的時間,他們只能在街上相會,每次都換地方,每次都從來沒有超過半小時。在街上,一般是能夠說些話的。他們在人頭濟濟的人行道上慢慢走,一前一後,從來不互相看一眼,卻能奇怪地進行時斷時續的談話,就像燈塔一亮一滅一樣,如果看到有穿黨員制服的人定近或者附近出現一個電幕,就突然啞聲不言,幾分鐘以後又把剛才說的半句話繼續說下去,但是到了約定分手的地方又突然中斷,到了第二天晚上又沒頭沒腦地繼續下去。裘莉亞似乎很習慣於這種談話方式,她稱為“分期談話”。她說話不動嘴皮,技巧嫻熟,令人驚奇。他們每天晚上見面,幾乎快有一個月,在這過程中,他們只有一次做到了親個吻。那是他們在一條橫街上不言不語地走著的時候(裘莉亞一離開大街就從來不說話),突然響起一聲震耳的轟鳴,地面震動,空中一片烏黑,溫斯頓跌到在地,又痛又怕。一定是附近掉了一個火箭。突然之間他發現裘莉亞的臉就近在幾厘米旁邊,面無血色,象白粉一樣。甚至她的嘴唇也發白。她已經死了!他把她摟過來,卻發現自己吻的是個活人的溫暖的臉。

  但是他的嘴唇接觸到一種粉末狀的東西。原來兩人的臉上盡是厚厚的一層灰泥。

  也有一些晚上,他們到了約好的地方,卻不得不連招呼也不打就走開了,因為正好街角有個巡邏隊過來,或者頭頂上有直升飛機巡邏。即使不那麼危險,要找時間相會也很困難。因為溫斯頓一周工作六十小時,裘莉亞的工作時間更長,他們倒休的日子因工作忙閒而異,並不經常吻合,反正裘莉亞從來沒有一個晚上是完全有空的。她花了不少時間參加聽報告和遊行,為少年反性同盟散發傳單,為仇恨週做旗幟,為節約運動募捐,以及諸如此類的活動。她說這樣做有好處;這是一種偽裝。小地方你如果守規矩,大地方你就能打破規矩。她甚至說服溫斯頓參加那些熱心的黨員都盡義務參加的加班軍火生產,這樣又犧牲了他的一個晚上的時間。

  因此每星期有一個晚上,溫斯頓就得化四個小時干令人厭倦的工作,在一個燈光暗淡的透風的車間裡,在電幕音樂和錘子敲打的單調聲中,把小零件旋在一起,這大概是炸彈的導管。

  他們在教堂的鐘樓相會時,若斷若續的談話所遺留的空隙就填滿了。那是個炎熱的下午。鐘樓上那間四方的小房子裡空氣悶熱停滯,有股強烈的鴿屎味。他們坐在塵土很厚、嫩枝遍地的地板上談了好幾小時的話,過一會兒兩人之中就有一個人站了起來到窗縫裡去瞭望一眼,看有沒有人走近。

  裘莉亞二十六歲,同其他三十個姑娘一起住在一個宿舍裡(“總是生活在女人臭裡!我真恨女人!”她補充說。)不出他的所料,她在小說司管小說寫作器。她很喜歡她的工作,這主要是管理維修一台功率很大但很不易伺候的電機。她並不“聰明”,但是喜歡動手,搞機器就感到自在。她能夠介紹給你怎樣創作一部小說的全部過程,從計劃委員會發出的總指示到改寫小組的最後潤飾。但是她對成品沒有興趣。她說,她“不怎麼喜歡讀書”。書本只不過是要生產的商品,就像果醬或鞋帶一樣。

  她對六十年代早期以前的事都記不得什麼了,她所認識的人中,唯一經常談到革命前日子的人是她八歲時不再見到的爺爺。她上學時是曲棍球隊隊長,連續兩年獲得體操獎杯,當過少年偵察隊的小隊長,青年團支部書記,最後參加了少年反性同盟。她得到的鑑定一直很出色。她甚至被送到小說司裡的色情文學處工作,這是某人名聲可靠的毫無置疑的標誌,因為該處的工作就是為無產者生產廉價的色情文學。據她說,在裡面的工作人員稱它為垃圾場。她在那里工作了一年,協助生產象《最佳故事選》或《女學校的一夜》等密封寄發的書籍,無產者青少年偷偷摸摸地買去消遣,象買禁書一樣。

  “這些書寫些什麼?”溫斯頓好奇地問。

  “哦,完全是胡說八道。實際上都很無聊。他們一共只有六種情節,互相抄來抄去。當然我只是在管萬花筒。我從來沒有參加過改寫組。要我動筆可不行,親愛的——水平不夠。”

  他驚異地獲悉,除了頭頭以外,色情文學處的工作人員全是姑娘。他們所根據的理論是,男人的性本能比女人不易控制,因此更有可能遭到他們自己所製造的淫誨作品的腐蝕。

  “他們甚至不要已婚的女人到那裡去工作,”她還說。“一般總認為姑娘都很純潔。這裡卻有一個不是那樣。”

  她第一次同男人發生關係是在十六歲的時候,對像是個六十歲的黨員,他後來怕遭到逮捕便自殺了。“他幹得很乾淨,”襲莉亞說。“否則,他一招供,他們就會知道我的名字。”

  從此以後,她又有過好幾起。在她看來,生活很簡單。你想快快活活過日子,“他們”——指的是黨——都不讓你快活,你就盡量打破它的規矩。她似乎認為,“他們”要剝奪你的快活,就像你要避免被逮住一樣,是很自然的事。她憎恨黨,而且用很粗的話這麼說,但是她對黨卻沒有一般的批評。對於黨的理論,除非觸及她的生活,她一概沒有興趣。他注意到,她從來不用新話,只有一兩句在日常生活中已經流行的除外。她從來沒有聽到過兄弟會,不相信有這個組織的存在。任何有組織的反叛黨的嘗試都注定要失敗的,因此她認為都是愚蠢之極。聰明人該做的事是打破它的規矩而不危及你的生命。他隱隱地想,在年輕一代中間不知有多少像她那樣的人。這一代人是在革命後的世界中長大的,不知有別的世界,把黨視為萬世不易的東西,就像頭上的天空一樣,對它的權威絕不反抗,只是千方百計加以迴避,就像兔子躲開獵狗一樣,他們沒有談到結婚的可能性。這事太渺茫了,連想也不值一想。即使能有辦法除掉溫斯頓的妻子凱瑟琳,也沒有一個委員會會批准這樣一樁婚事。即使做白日夢,也是沒有希望的。

  “她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你的妻子?”裘莉亞問。

  “她是——你知道新話中有個詞兒叫'思想好'的嗎?那是說天生的正經派,根本不可能有壞思想的念頭。”

  “我不知道這個詞兒,不過我知道那號人,太知道了。”

  他就把他婚後生活情況告訴她,奇怪的是,她似乎早已知道了其中的主要環節。她好像親眼看到過或者親身經歷過的一樣,向他一一描述他一碰到凱瑟琳,凱瑟琳的身體就僵硬起來,即使她的胳膊緊緊地摟住了他,她似乎仍在使勁推開他。同裘莉亞在一起,他覺得談到這種事情一點也不感到困難,反正凱瑟琳早已不再是一種痛苦的記憶,而成了一種可厭的記憶了。

  “要不是為了這一點,我還是可以忍受的,”他說。接著他把凱瑟琳每星期一次在同一天的晚上迫著他像辦例行公事似地干那件事的情況告訴她。“她不願幹這件事,但又沒有什麼東西能使她不這麼幹。她曾經把它叫做——你猜也猜不到。”

  “咱們對黨的義務,”裘莉亞脫口而出。

  “你怎麼知道的?”

  “親愛的,我也上過學。在學校裡對十六歲以上的姑娘每個月有一次性教育講座。在青年團裡也有。他們長年累月地這樣向你灌輸。在許多人身上大概生了效。但是,當然,誰也說不准;人人都是偽君子。”

  她開始在這個題目上發揮起來。在裘莉亞身上,一切的事情都要推溯到她自己在性方面的強烈意識。不論在什麼情況下,一觸及到這個問題,她就顯得特別敏銳。不像溫斯頓,她了解黨在性方面搞禁慾主義的內在原因。這只是因為性本能創造了它自己的天地,非黨所能控制,因此必須盡可能加以摧毀。尤其重要的是,性生活的剝奪能夠造成歇斯底里,而這是一件很好的事,因為可以把它轉化為戰爭狂熱和領袖崇拜。她是這麼說的:

  “你作愛的時候,你就用去了你的精力;事後你感到愉快,天塌下來也不顧。他們不能讓你感到這樣。他們要你永遠充滿精力。什麼遊行,歡呼,揮舞旗幟,都只不過是變了質、發了酸的性慾。要是你內心感到快活,那麼你有什麼必要為老大哥、三年計劃、兩分鐘仇恨等等他們這一套名堂感到興奮? ”

  他想,這話說得有理,在禁慾和政治上的正統性之間,確有一種直接的緊密的關係。因為,除了抑制某種強烈的本能,把它用來作為推動力以外,還有什麼別的辦法能夠把黨在黨員身上所要求的恐懼、仇恨、盲目信仰保持在一定的水平呢?性的衝動,對黨是危險的,黨就加以利用。他們對人們要想做父母的本能,也耍弄了同樣的手段。要廢除家庭是實際做不到的,相反,還鼓勵大家要鍾愛自己的子女,這種愛護幾乎是一種極其老式的方式。另外一方面,卻有計劃地教子女反對父母,教他們偵察他們的言行,密告他們的偏離正統的傾向。家庭實際上成了思想警察的擴大,用這種方法可以用同你十分接近的人做告密者,日日夜夜地監視著你。

  他又突然想到了凱瑟琳。凱瑟琳太愚蠢,沒有識破他的見解的不合正統,要不然的話,早就會向思想警察揭發他了。

  但在這當兒使他想起它來的還是由於下午空氣的悶熱,使他額上冒了汗。他就開始向襲莉亞說到十一年前也是在一個炎熱的夏日下午所發生的事,或者不如說所沒有能夠發生的事。

  那是在他們婚後三、四個月的時候。他們到肯特去集體遠足迷了路。他們掉在大隊的後面只不過幾分鐘,不過拐錯了一個彎,到了一個以前的白堊土礦場的邊緣上,懸崖有十公尺到二十公尺深,底下盡是大石塊。附近沒有人可以問路。凱瑟琳一發現迷了路就十分不安起來。離開吵吵嚷嚷的遠足夥伴哪怕只有一會兒,也使她感到做了錯事。她要順著原路走回去,朝別的方向去尋找別人。但是這時溫斯頓看到他們腳下懸崖的石縫里長著幾簇黃蓮花。其中一簇有品紅和橘紅兩種顏色,顯然出於同根。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事,因此他把凱瑟琳叫過來看。

  “瞧,凱瑟琳!瞧這幾朵花。靠近礦底的那一簇。你瞧清楚了沒有,是兩種顏色?”

  她本來已經轉了身要走了,這時勉強回來看了一眼。她甚至在懸崖上伸出脖子去看他指的地方。他站在她後面不遠,把手扶著她的腰。這時他忽然想到附近沒有一個人影,只有他們兩個,連樹葉也紋絲不動,更沒有一聲鳥語。在這樣一個地方,裝有竊聽器的可能性是極小的,即使有,也只能錄到聲音。這時是下午最熱最困的時候。陽光向他們直曬,他的臉上流下了汗珠。他突然想到了這個念頭……

  “你為什麼不推她一把?”裘莉亞說。“換了我就會推的。”

  “是的,你會推的。要是換了現在的我,我也會推的。

  也許——不過我說不好。”

  “你後悔沒有推嗎?”

  “是的,可以說我後悔沒有推。”

  他們並排坐在塵土厚積的地板上。他把她拉得近一些。

  她的腦袋偎在他的肩上,她頭髮上的香氣蓋過了鴿子屎臭。

  他想,她很年輕,對生活仍有企望,她不懂得,把一個礙事朋人推下懸崖去不解決任何問題,“實際上不會有什麼不同,”他說。

  “那麼你為什麼後悔沒有推呢?”

  “那隻是因為我贊成積極的事情,不贊成消極的事情。

  在我們參加的這場比賽里,我們是無法取勝的。只不過有幾種失敗比別幾種失敗好一些,就此而已。”

  他感到她的肩膀因為不同意而動了一下。他說這種話時,她總是不同意的。她不能接受個人總要失敗乃是自然規律的看法。她在一定程度上也認識到,她本人命運已經註定,思想警察遲早就要逮住她,殺死她,但是她的心裡又認為,仍有可能構築一個秘密的天地,按你的意願生活。你所需要的不過是運氣,狡猾、大膽。她不懂得,世界上沒有幸福這回事兒,唯一的勝利在於你死了很久以後的遙遠的將來,而從你向黨宣戰開始,最好把自己當作一具屍體。

  “我們是死者,”他說。

  “我們還沒有死,”裘莉亞具體地說。

  “肉體上還沒有死。六個月,一年——五年。這是可以想像的。我害怕死。你年青,所以大概比我還害怕死。顯然,我們要盡量把死推遲。但是沒有什麼不同。只要人仍保持人性,死與生是一回事。”

  “哦,胡說八道!你願意同誰睡覺,同我還是同一具骷髏?你不喜歡活著嗎?你不喜歡這種感覺嗎:這是我,這是我的手,這是我的腿,我是真實的,實在的,活著的!你不喜歡嗎?”

  她轉過身來把胸脯壓著他。隔著制服,他感到她的乳房,豐滿而結實。她的身體好像把青春和活力灌注到了他的身上。

  “是啊,我喜歡這個,”他說。

  “那末不要再說死了。現在聽我說,親愛的,我們得安排下次的約會。我們也可以回到樹林中的那個地方去,因為我們已經長久沒有去那裡了。但是這次你一定得走另外一條路。我已經計劃好了。你搭火車——你瞧,我給你畫出來。”

  她以她特有的實際作風,把一些塵土掃在一起,用鴿子窩裡的一根小樹枝,開始在地上畫出一張地圖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5 14:26
  第二部第4節

  溫斯頓看一看卻林頓先生的店鋪樓上的那簡陋的小屋。

  窗戶旁邊的那張大床已經用粗毛毯鋪好,枕頭上沒有蓋的。

  壁爐架上那口標著十二個小時的老式座鐘在滴答地走著。角落裡,在那折疊桌子上,上次買的玻璃鎮紙在半暗半明中發出柔和的光芒。

  壁爐圍欄裡放著一隻破舊的鐵皮煤油爐,一隻鍋子,兩隻杯子,這都是卻林頓先生準備的。溫斯頓點了火,放一鍋水在上面燒開。他帶來了一隻信封,裡面裝了勝利牌咖啡和一些糖精片。鐘上的指針是七點二十分;應該說是十九點二十分。她說好十九點三十分來。

  蠢事啊,蠢事!他的心裡不斷地這麼說:自覺的、無緣無故的、自招滅亡的蠢事!黨員可能犯的罪中,數這罪是最不容易隱藏的。實際上,這一念頭當初浮現在他的腦海裡是由於折疊桌光滑的桌面所反映的玻璃鎮紙在他的心目中所造成的形象。不出所料,卻林頓先生毫不留難地出租了這間屋子。他顯然很高興能到手幾塊錢。當他知道溫斯頓要這間屋子是為了幽會,他也不覺得吃驚或者反感。相反,他裝做視而不見,說話泛泛而談,神情非常微妙,使人覺得他好像有一半已經隱了身一樣。他還說,清靜獨處是非常難得的事情。人人都想要找個地方可以偶而圖個清靜。他們只要能夠找到這樣一個地方,別人知道了也最好不要聲張,這是起碼的禮貌。他甚至還說,這所房子有兩個入口,一個經過後院,通向一條小巷。這麼說時他好像幾乎已經銷聲匿跡了一樣。

  窗戶底下有人在唱歌。溫斯頓躲在薄紗窗簾後面偷偷看出去。六月的太陽還很高,在下面充滿陽光的院子裡有一個又肥又大的女人,象諾曼圓柱一樣壯實,胳膊通紅,腰部繫著一條粗布圍裙,邁著笨重的腳步在洗衣桶和晾衣繩之間來回走著,晾出一批方形的白布,原來是嬰兒的尿布。她的嘴裡不咬著晾衣服的夾子時,就用很大嗓門的女低音歌唱:

  “這只不過是沒有希望的單戀,消失起來快得像四月裡的一天,可是一句話,一個眼色卻教我胡思亂想,失魂落魄!”

  這只歌子在倫敦已經流行了好幾個星期了。這是音樂司下面的一個科為無產者出版的許多這種類似歌曲中的一首。

  這種歌曲的歌詞是由一種名叫寫詩器的裝置編寫出來的,不需要一點點人力。但是那女人唱得那麼動聽,使得這些胡說八道的廢話聽起來幾乎非常悅耳。他可以聽到那個女人一邊唱著題,一邊鞋子在石板上磨來擦去,街頭孩子們的叫喊,遠遠什麼地方隱隱約約的市聲,但是屋子裡仍異樣地靜寂,那是由於沒有電幕。

  蠢事,蠢事,蠢事!他又想了起來。不可想像他們能夠幾個星期來此幽會一次而不被發覺。但是要想在室內而且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有一個自己的秘密的地方,這個誘惑對他們兩人來說都是太大了。在他們去了教堂鐘樓那次以後,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都沒有辦法安排一個相會的地方。為了迎接仇恨週,工作時間大大延長了。到仇恨週還有一個月,但是繁雜的準備工作使大家都要加班加點。最後他們兩人終於弄到在同一個下午休息。他們原來商量好再到樹林中那塊空地去。在那天的前一個晚上,他們在街頭見了一面。當他們兩人混在人群中相遇時,溫斯頓象平時一樣很少看裘莉亞,但匆匆一瞥,使他覺得她的臉色似乎比平時蒼白。

  “吹了,”她看到情況比較安全時馬上低聲說。“我是說明天的事。”

  “什麼?”

  “明天下午。我不能來。”

  “為什麼不能來?”

  “又是那個。這次開始得早。”

  他猛一下感到很生氣。在認識她一個月之內,他對她的慾望的性質已經有了變化。開始時很少真實的感情。他們第一次的作愛只不過是意志行為。但第二次以後情況就不同了。她頭髮的氣味、嘴唇的味道、皮膚的感覺都似乎鑽到了他的體內,瀰漫到周圍的空氣中。她成了一種生理上的必需,成了一種他不僅需要而且感到有權享有的東西。她一說她不能來,他就覺得她在欺騙他。正當這個時候,人群把他們一擠,他們的手無意中碰了一下。她把他的手指尖很快捏了一把,引起的似乎不是慾望,而是情愛。他想到,你如果同一個女人生活在一起,這種失望大概是不斷發生的正常的事,因此突然對她感到了一種深厚的柔情,這是他從來沒有感到過的。他真希望他們是一對結婚已有十年曆史的夫婦。

  他真希望他們兩人像現在那樣在街上走著,不過是公開的,不帶恐懼,談著瑣碎的事兒,買著家用的雜物。他尤其希望他們能有一個地方可以單獨在一起,而不必感到每次相會非作愛不可。他想到租卻林頓先生的屋子的念頭倒並不是在這個時候產生的,而是在第二天。他向裘莉亞提出後,她出乎意料地馬上同意了。他們兩人都明白,這樣做是發瘋。好像是兩人都有意向墳墓跨近一步。他一邊在床邊坐著等待她,一邊又想起了友愛部的地下室。命中註定的恐怖在你的意識中時現時隱,真是奇怪的事。在未來的某個時間裡,這種恐怖必然會在死前發生,就像九十九必然是在一百之前一樣。

  你無法躲避,不過也許能夠稍加推遲,但是你卻經常有意識地、有意志地採取行動,縮短它未發生前的一段間隙時間。

  就在這個當兒,樓梯上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裘莉亞衝了進來。她提著一個棕色帆布工具包,這是他經常看到她在上下班時帶著的。他走向前去摟她,但是她急忙掙脫開去,一半是因為她手中還提著工具包。

  “等一會兒,”她說。“我給你看我帶來了一些什麼。你帶了那噁心的勝利脾咖啡沒有?我知道你會帶來的。不過你可以把它扔掉了,我們不需要它。瞧這裡。”

  她跪了下來,打開工具包,掏出面上的一些扳子,旋鑿。

  下面是幾個乾淨的紙包。她遞給溫斯頓的第一個紙包給他一種奇怪而有點熟悉的感覺。裡面是種沉甸甸的細沙一樣的東西,你一捏,它就陷了進去。

  “不是糖吧?”他問。

  “真正的糖。不是糖精,是糖。這裡還有塊麵包——正規的白麵包,不是我們吃的那種次貨——還有一小罐果醬。這裡是一罐牛奶——不過瞧!這才是我感到得意的東西。我得用粗布把它包上,因為——”但是她不用告訴他為什麼要把它包起來。因為香味已瀰漫全室,這股濃烈的香味好像是從他孩提時代發出的一樣,不過即使到了現在有時也偶而聞到,在一扇門還沒有關上的時候飄過過道,或者在一條擁擠的街道上神秘地飄來,你聞了一下就又聞不到了。

  “這是咖啡,”他喃喃地說,“真正的咖啡。”

  “這是核心黨的咖啡。這裡有整整一公斤,”她說。

  “這些東西你怎麼弄到的?”

  “這都是核心黨的東西。這些混蛋沒有弄不到的東西,沒有。但是當然,服務員、勤務員都能揩一些油——瞧,我還有一小包茶葉。”

  溫斯頓在她身旁蹲了下來。他把那個紙包撕開一角。

  “這是真正的茶葉。不是黑莓葉。”

  “最近茶葉不少。他們攻占了印度之類的地方,”她含含糊糊地說。“但是我告訴你,親愛的。我要你轉過背去,只要三分鐘。走到床那邊去坐著,別到窗口太近的地方。我說行了才轉過來。”

  溫斯頓心不在焉地看著薄紗窗簾的外面。院子裡那個胳膊通紅的女人仍在洗衣桶和晾衣繩之間來回地忙碌著。她從嘴裡又取出兩隻夾子,深情地唱著:

  “他們說時間能治療一切,他們說你總是能夠忘掉一切;但是這些年來的笑容和淚痕仍使我心痛象刀割一樣!”

  看來這個女人把這支廢話連篇的歌背得滾瓜爛熟。她的歌聲隨著夏天的甜美空氣飄了上來,非常悅耳動聽,充滿了一種愉快的悲哀之感。你好像覺得,如果六月的傍晚無休無止,要洗的衣服沒完沒了,她就會十分滿足地在那里呆上一千年,一邊晾尿布,一邊唱情歌。他想到他從來沒有聽到過一個黨員獨自地自發地在唱歌,真有點奇怪。這樣做就會顯得有些不正統,古怪得有些危險,就像一個人自言自語。也許只有當你吃不飽肚子的時候才會感到要唱歌。

  “你現在可以轉過身來了,”裘莉亞說。

  他轉過身去,一時幾乎認不出是她了。他原來以為會看到她脫光了衣服。但是她沒有裸出身子來。她的變化比赤身裸體還使他驚奇。她的臉上除了胭脂,抹了粉。

  她一定是到了無產者區小舖子裡買了一套化妝用品。她的嘴唇塗得紅紅的,臉頰上抹了胭脂,鼻子上撲了粉,甚至眼皮下也除了什麼東西使得眼睛顯得更加明亮了。她的化妝並不熟練巧妙,但溫斯頓在這方面的要求並不高。他以前從來沒有見過或者想過一個黨內的女人臉上塗脂抹粉。她的面容的美化十分驚人。這裡抹些紅,那裡塗些白,她不僅好看多了,而且更加女性化了。她的短髮和男孩子氣的製服只增加了這種效果。他把她摟在懷裡時,鼻孔裡充滿了一陣陣人造紫羅蘭香氣。他想起了在地下室廚房裡的半明半暗中那個老掉牙的女人的嘴。她用的也是這種香水,但是現在這一點卻似乎無關重要。

  “還用了香水!”他說。

  “是的,親愛的,還用了香水。你知道下一步我要做什麼嗎?我要去弄一件真正的女人衣裙,不穿這撈什子的褲子了。

  我要穿絲襪,高跟鞋!在這間屋子裡我要做一個女人,不做黨員同志。”

  他們脫掉了衣服,爬到紅木大床上。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脫光了衣服。在此以前,他一直對自己蒼白瘦削的身體感到自慚形穢,還有小腿上的突出的青筋,膝蓋上變色的創疤。床上沒有床單,但是他們身下的毛毯已沒有毛,很光滑,他們兩人都沒有想到這床又大又有彈性。“一定盡是臭蟲,但是誰在乎?”裘莉亞說。除了在無產者家中以外,你已很少看到雙人大床了。溫斯頓幼時曾經睡過雙人大床,裘莉亞根據記憶所及,從來沒有睡過。

  接著他們就睡著了一會兒,溫斯頓醒來時,時鐘的指針已悄悄地移到快九點鐘了。他沒有動,因為裘莉亞的頭枕在他的手臂上。她的胭脂和粉大部份已經擦到他的臉上或枕頭上了,但淡淡的一層胭脂仍顯出了她臉頰的美。夕陽的淡黃的光線映在床角上,照亮了壁爐,鍋裡的水開得正歡。下面院子裡的那個女人已不在唱了,但自遠方街頭傳來了孩子們的叫喊聲。他隱隱約約地想到,在那被抹掉了的過去,在一個夏日的晚上,一男一女一絲不掛,躺在這樣的一張床上,願意作愛就作愛,願意說什麼就說什麼,沒有覺得非起來不可,就是那樣躺在那裡,靜靜地聽著外面市廛的鬧聲,這樣的事情是不是正常。肯定可以說,從來沒有一個這種事情是正常的時候。裘莉亞醒了過來,揉一揉眼睛,撐著手肘抬起身子來看一眼煤油爐。

  “水燒乾了一半,”她說。“我馬上起來做咖啡。我們還有一個小時。你家裡什麼時候斷電熄燈?”

  “二十三點三十分。”

  “宿舍裡是二十三點。不過你得早些進門,因為— —嗨,去你的,你這個臟東西!”

  她突然扭過身去到床下地板上拾起一隻鞋子,象男孩子似的舉起胳膊向屋子角落扔去,動作同他看到她在那天早上兩分鐘仇恨時間向果爾德施坦因扔字典完全一樣。

  “那是什麼?”他吃驚地問。

  “一隻老鼠。我瞧見它從板壁下面鑽出鼻子來。那邊有個洞。我把它嚇跑了。”

  “老鼠!”溫斯頓喃喃自語。“在這間屋子裡!”

  “到處都有老鼠,”裘莉亞又躺了下來,滿不在乎地說。
  “我們宿舍裡甚至廚房裡也有。倫敦有些地方盡是老鼠。你知道嗎?它們還咬小孩。真的,它們咬小孩。在這種街道裡,做媽媽的連兩分鐘也不敢離開孩子。那是那種褐色的大老鼠,可惡的是這種害人的東西——”“別說下去了!”溫斯頓說,緊閉著雙眼。

  “親愛的!你的臉色都發白了。怎麼回事?你覺得不好過嗎?”

  “世界上所有可怕的東西中——最可怕的是老鼠!”

  她挨著他,雙臂雙腿都勾住他,好像要用她的體熱來撫慰他。他沒有馬上睜開眼睛。有好幾分鐘之久,他覺得好像又回到了他這一輩子中不斷做過的惡夢之中,夢中的情況總是一樣。他站在一道黑暗的牆前,牆的那一邊是一種不可忍受的、可怕得使你不敢正視的東西。他在這種夢中總是深感到一種自欺欺人的感覺,因為事實上他知道黑暗的牆後是什麼。他只要拼命努力一下,就可以把這東西拉到光天化日之下來,就像從自己的腦子裡掏出一塊東西來一樣。他總是還沒有弄清這東西到底是什麼就醒來了,不過這東西有些同剛才他打斷裘莉亞的時候她正在說的東西有關。

  “對不起,”他說,“沒有什麼。我只是不喜歡老鼠而已。”

  “別擔心,親愛的,咱們不讓它們呆在這裡。咱們等一會走以前,用破布把洞口塞上。下次來時,我帶些石灰來,把洞好好地堵上。”

  這時莫名的恐懼已經忘掉了一半。他感到有些難為情,靠著床頭坐起來。裘莉亞下了床,穿好了衣服,做了咖啡。鍋子裡飄出來的香味濃郁而帶刺激性,他們把窗戶關上,深伯外面有人聞到,打聽是誰在做咖啡。加了糖以後,咖啡有了一種光澤,味道更好了,這是溫斯頓吃了多年糖精以後幾乎忘記了的東西。裘莉亞一手插在口袋裡,一手拿著一片抹了果醬的麵包,在屋子裡走來走去,隨便看一眼書架,指出最好怎麼修理折疊桌,一屁股坐在破沙發里,看看是不是舒服,有點好玩地仔細觀察一下座鐘的十二小時鐘面。她把玻璃鎮紙拿到床上來湊著光線看。他把它從她手中取過來,又給它的柔和的、雨水般的色澤吸引住了。

  “你認為這是什麼東西?”裘莉亞問。

  “我認為這不是什麼東西——我是說,我認為從來沒有人把它派過用處。我就是喜歡這一點。這是他們忘掉篡改的一小塊歷史。這是從一百年以前傳來的訊息,只是你不知道怎麼辨認。”

  “還有那邊的畫片——”她朝著對面牆上的蝕刻畫點一點頭。“那也有一百年的歷史了嗎?”

  “還要更久。大概有兩百年了。我說不好。如今什麼東西你都無法知道有多久的歷史了。”

  她走過去瞧。“那隻老鼠就是在這裡伸出鼻子來的,”她踢一踢畫下的板壁說。“這是什麼地方?我以前在什麼地方見過它。”

  “這是一個教堂,至少以前是個教堂。名字叫做聖克里門特的丹麥人。”卻林頓先生教他的那隻歌有幾句又浮現在他的腦際,他有點留戀地唱道:“聖克利門特教堂的鐘聲說,橘子和檸檬。”

  使他感到驚奇的是,她把這句歌詞唱完了:

  “聖馬丁教堂的鐘聲說,你欠我三個銅板,老巴萊教堂的鐘聲說,你什麼時候歸還?——

  “這下面怎麼唱,我已忘了。不過反正我記得最後一句是,“這裡是一支蠟燭照你上床,這裡是一把斧子砍你腦袋!”

  這好像是一個分成兩半的暗號。不過在“老巴萊教堂的鐘聲”下面一定還有一句。也許恰當地提示一下,可以從卻林頓先生的記憶中挖掘出來。

  “是誰教給你的?”他問。

  “我爺爺。我很小的時候他常常教我唱。我八歲那年,他氣死了——反正,他不見了。我不如道檸檬是什麼,”她隨便又說一句。“我見過橘子。那是一種皮很厚的圓形黃色的水果。”

  “我還記得檸檬,”溫斯頓說。“在五十年代很普通。很酸,聞一下也教你的牙齒發軟。”

  “那幅畫片後面一定有個老鼠窩,”裘莉亞說。“哪一天我把它取下來好好打掃一下。咱們現在該走了。我得把粉擦掉。真討厭!等會我再擦掉你臉上的唇膏。”

  溫斯頓在床上又懶了一會兒。屋子裡慢慢地黑了下來。

  他轉身對著光線,懶洋洋地看著玻璃鎮紙。使人感到無限興趣的不是那塊珊瑚,而是玻璃內部本身。這麼深,可是又像是空氣一般透明。玻璃的弧形表面彷彿就是蒼穹,下麵包藏著一個小小的世界,連大氣層都一併齊全。他感到他可以進入這個世界中去,事實上他已經在裡面了,還有那紅木大床、折疊桌、座鐘、銅板蝕刻畫,還有那鎮紙本身。那鎮紙就是他所在的那間屋子,珊瑚是裘莉亞和他自己的生命,有點永恆地嵌在這個水晶球的中心。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5 14:29
  第二部第5節

  賽默消失了。一天早上,他沒有來上班;有幾個沒頭腦的人談到了他的曠工。第二天就沒有人提到他了。第三天,溫斯頓到紀錄司的前廳去看佈告板,上面有一張佈告開列著象棋委員會委員的名單。賽默過去是委員。這張名單看上去幾乎同以前一模一樣,上面並沒有誰的名字給劃掉,但是名單上少了一個人。這就夠了。賽默已不再存在;他從來也沒有存在過。

  天氣十分酷熱。在迷宮般的部裡,沒有窗戶,裝有空氣調節設備的房間保持著正常的溫度,但是在外面,人行道熱得燙腳,上下班時間,地鐵的臭氣薰人。仇恨週的準備工作正進行得如火如荼,各部工作人員都加班加點。遊行、集會、軍事檢閱、演講報告、蠟像陳列、電影放映、電幕節目都得組織起來,模擬人像趕製出來,口號起草出來,歌曲編寫出來,謠言傳播出去,照片偽造出來。小說司裡裘莉亞所在的那個單位已不在製造小說,而在趕製許多暴行小冊子。

  溫斯頓除了經常工作以外,每天還要花很多時間檢查《泰晤士報》過期的舊報存檔,把要在演講和報告中引用的新聞篡改修飾。深夜裡喧鬧的無產者群眾在街頭閒逛,整個城市奇怪地有一種狂熱的氣氛。火箭掉下的次數更多了,有時候遠處有大聲爆炸,誰也不知什麼緣故,謠言卻很紛紜。

  仇恨週主題歌(叫做“仇恨歌”)的新曲已經譜出,電幕上正在沒完沒了地播放。歌曲的旋律象野獸的吼叫,很難叫做音樂,而有點像擊鼓。配著進軍的步伐,由幾百個男聲大聲合唱,聽起來怪怕人的。無產者很喜歡它,在夜半的街頭,同仍舊流行的《這不過是沒有希望的單戀》競相比美。派遜斯家的孩子用一隻蜂窩和一張大便紙白天黑夜地吹奏著,使人無法忍受。溫斯頓每天晚上都比以前排得更滿了。派遜斯組織的志願人員在為這條街道準備仇恨週,縫旗子、畫招貼、在屋頂上豎旗桿、在街上架鐵絲準備掛橫幅。派遜斯吹噓說,單單勝利大厘掛出的旗加起來就有四百公尺。他興高采烈,得其所哉。天氣熱,再加上乾體力活,使他有了藉口,在晚上也穿著短褲和敞領襯衫。他同時出現在幾個地方,忙碌不堪,推啊拉的,縫啊敲的,出主意想辦法,用同志間勸告的口吻鼓動每個人,身上無處不散發出似乎無窮無盡的惡濁的汗臭。

  倫敦到處突然出現了一幅新的招貼,沒有文字說明,畫的只是一個歐亞國士兵的龐大身軀,有三、四公尺高,蒙古種的臉毫無表情,跨著大軍靴向前邁步行進,腰上一挺輕機槍。你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那招貼,機槍的槍口總是對準著你,由於透視的原理,槍口很大很大。這張招貼畫貼在每道牆上的每個空位上,甚至比老大哥畫像的數目還要多。無產者一般不關心戰爭,這時卻被鼓動起來,進發出他們一時的愛國熱情。好像是為了要配合流行的情緒,火箭炸死的人比平時更多了。有一枚落在斯坦普奈一家座滿的電影院裡,把好幾百人埋在廢墟下面。附近的居民都出來送殯,行列之長,數小時不斷,實際上成了抗議示威。還有一枚炸彈落在一個當作遊戲場的閒置空地上,有好幾十個兒童被炸得血肉橫飛。於是又舉行了憤怒的示威,把果爾德施坦因的模擬像當眾焚毀,好幾百張歐亞國士兵的招貼給撕了下來一起燒掉,在一片混亂之中有一些店鋪遭到洗劫;接著有謠言說,有間諜在用無線電指揮火箭的投扔,有一對老年夫婦只因為有外國血統之嫌,家屋就被縱火焚毀,兩位老人活活燒死。

  在卻林頓先生鋪子的樓上,裘莉亞和溫斯頓只要有機會去,就在窗戶底下的空床上並排躺著,為了圖涼快,身上脫得光光的。老鼠沒有再來,但在炎熱中臭蟲卻猛增。這似乎並沒有什麼關係。不論是臟還是乾淨,這間屋子無異是天堂。他們一到之後就到處撒上黑市上買來的胡椒,脫光衣服,流著汗作愛,完了就睡一覺,醒來時臭蟲又開始猖獗,聚集起來進行反攻。

  在六月份裡,他們一共幽會了四次,五次,六次——七次。溫斯頓已沒有一天到晚喝杜松子酒的習慣。他似乎已經不再有此需要。他長胖了,靜脈曲張潰瘍消褪,只是在腳踝上方的皮膚上留下一塊棕斑,他早起的咳嗽也好了。生活上的一些瑣事也不再使他覺得難以忍受了,他已不再有什麼衝動要向電幕做鬼臉表示厭惡,或者拉開嗓門大罵。現在他們有了一個固定的幽會地點,幾乎像是自己的家,因此即使只能偶一相會,時間也才只一兩個小時,但這也無所謂了。重要的是居然有舊貨舖樓上那一間屋子。知道有它安然存在,也就跟到了裡面差不多。這間屋子本身就自成一個天地,過去世界的一塊飛地,現已絕蹟的動物可以在其中邁步。溫斯頓覺得,卻林頓先生也是一個現已絕蹟的動物。他有時在上樓的時候停下步來同卻林頓先生聊一會。那個老頭兒似乎很少外出,甚至根本不外出,此外,他也幾乎沒有什麼顧客。

  他在黑暗的小店堂與甚至更小的後廚房之間,過著幽靈一般的生活,他在那間廚房裡自己做飯,廚房裡還有一台老掉了牙的唱機,上面安著一個大喇叭,能有機會與人說話,他似乎很高興。他的鼻子又尖又長,戴著一副鏡片很厚的眼鏡,穿著一件平絨上衣,彎著背在那些不值一錢的貨物之間踱來踱去,神情活像一個收藏家,不像一個舊貨商。他有時會略帶熱情地摸摸這件破爛或者那件破爛——瓷器做的瓶塞、破鼻煙壺的釉漆蓋、鍍金胸針盒,裡面裝著幾根早已夭折的嬰孩的頭髮——從來不要求溫斯頓買東西,只是請他欣賞欣賞。聽他說話就像聽一架老掉牙的八音盒一樣。他從他的記憶中又挖掘出來一些早已為人所遺忘的歌謠片斷。有一隻歌是關於二十四隻烏鴉的,還有一隻歌是關於一頭折了角的母牛的,還有一隻歌是關於柯克羅賓的慘死的。“我想你也許會覺得有興趣,”他每次想起一個片斷,就會有點不以為然地笑道。但是不管哪一隻歌謠,他記得的只有一兩句。

  他們兩個人都知道——也可以說,這個念頭一直盤桓在他們的心中——現在這樣的情況是不可能長久的。有時候,死亡的臨近似乎比他們睡在上面的那張大床還要現實,他們就只好緊緊地摟在一起,這是一種絕望的肉慾,就像一個快死的人在臨死前五分鐘享受他最後一點的快感一樣。但也有一些時候,他們卻有不僅感到安全而且感到長遠的幻覺。他們兩人都感到,只要他們實際處身於那間屋子,就不會有災難臨頭。要到那裡去,倒是又困難又危險,但是那間屋子卻是個避難所。當溫斯頓凝視著那鎮紙的中央的時候,他感到,要到那水晶世界裡面去是辦得到的,一旦到了裡面,時間就能停止了。他們常常耽溺於逃避現實的白曰夢。他們的運氣會永遠好下去,他們可以在這一輩子永遠這樣偷偷摸摸搞下去而不會被發覺。或者凱瑟琳會死掉,溫期頓和裘莉亞就可以想個巧妙的方法結婚。或者他們一起自殺。或者他們躲了開去,改頭換面,學會無產者說話的腔調,到一家工廠去做工,在一條後街小巷裡過一輩子,而不被人發覺。他們兩人都知道,這都是癡人說夢。實際生活中是沒有出路的。甚至那唯一切實可行的辦法,即自殺,他們也無意實行。過一天算一天,過一星期算一星期,雖然沒有前途,卻還是盡量拖長現在的時間,這似乎是一種無法壓制的本能,就像只要有空氣,人肺就總要呼吸一樣。

  有時候他們也談到搞實際活動來反黨,但是卻不知道怎樣採取第一步。即使傳說中的兄弟會確有其事,要參加進去還有困難。他告訴她在他和奧勃良之間存在著,或者說似乎存在著一種奇怪的親切感。他有時就感到有這樣的衝動,要到奧勃良面前去對他說自已是黨的敵人,要求他的幫助。很奇怪,她並不覺得這樣做太冒失。她善於從相貌上看人,溫斯頓只根據眼光一閃就認為奧勃良是個可靠的人。她似乎覺得是很自然的事。此外,她也想當然地認為,大家,幾乎每個人,內心裡都是仇恨黨的,只要安全無失,都會打破規矩的。但是她不相信有普遍的、有組織的反對派存在,或者有可能存在。她說,關於果爾德施坦因及其地下軍的傳說只不過是黨為了它自己的目的而捏造出來的胡說八道,你不得不假裝相信。在黨的集會和自發的示威中,她還無數次拉開嗓門高喊要把那些她從來沒有聽到過而且她也一點也不相信他們犯了什麼罪行的人處以死刑。在公審大會上,她參加青年團的隊伍,在法庭外面從早到晚高喊“打倒賣國賊!”在兩分鐘仇恨中,她咒罵果爾德施坦因總搶在別人之先。但是果爾德施坦因是誰,他的主張是什麼,她卻一無所知。她是革命後成長的,年紀太輕,不知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的思想戰線上的鬥爭。象獨立的政治運動這樣的事,她是無法理解的;而且不論怎麼說,黨是不可戰勝的。它將永遠存在,永遠是那個樣子。你的反抗只能是暗中不服從,或者至多是孤立的暴力行為,例如殺掉某個人或者炸掉某個地方。

  在某些方面她比溫斯頓還精,還不易相信黨的宣傳。有一次談到同歐亞國打仗時,她隨口說,她認為根本沒有在打仗,這叫他大吃一驚。她說,每天落在倫敦的火箭可能是大洋國政府自己發射的,“目的只是為了要嚇唬人民”。這個念頭他可從來沒有想到過。她也使他感到有些妒意,因為她說在兩分鐘仇恨中她最大的困難還是要忍住不致大聲笑出來。但是她對黨的教導有懷疑只是在這些教導觸及她自己的生活的時候。她經常是容易相信官方的無稽之談的,那隻是因為在她看來真假之間的區別關係不大。例如,她相信飛機是黨發明的,這是她在上小學的時候學到的。(溫斯頓記得,在他上小學的時候,那是在五十年代後期,黨自稱由它發明的還只有直升飛機;十多年以後,裘莉亞上小學時,就是飛機了;再隔一代,就會說蒸氣機也是它發明的了。當他告訴她,在他出生之前,早在革命發生之前,就已有了飛機的存在時,她對這一事實一點也不發生興趣。說到頭,飛機究竟是誰發明的有汁麼關係呢?但是比較使他吃驚的卻是有一次隨便聊天時他發現,她不記得四年之前大洋國在同東亞國打仗,同歐亞國和平相處。不錯,她認為整個戰爭都是假的;但顯然她甚至沒有註意到已經換了敵人的名字。她含糊地說,“我以為我們一直在同歐亞國打仗。”這使他感到有點吃驚。飛機的發明是在她出生以前很久的事,而戰爭對象的轉換卻才只有四年,是她早巳長大成人以後的事。他同她辯論了大約有半小時,最後他終於使她記起來說,她隱約記得有一陣子敵人是東亞國而不是歐亞國。但是她認為這一問題無所謂。她不耐煩地說,“誰管它?總是不斷地打仗,一個接著一個,反正你知道所有的消息都是謊話。”

  有時他同她說到記錄司和他在那里幹的大膽偽造的工作。她對這種事剎?”裘莉亞說。“我敢冒險,但只為值得冒險的事冒險,決不會為幾張舊報紙冒險。即使你留了下來,你又能拿它怎麼樣?”

  “也許沒有多大用處。但這畢竟是證據。可能在這里或者那裡撤布一些懷疑的種子,那是假定我敢拿去給別人看。

  我認為在我們這一輩子要改變任何現狀是不可能的了。但是可以想像,有時在某個地方會出現反抗的小集團,一小批人集合在一起,人數慢慢增加,甚至還留下一些痕跡,下一代的人可以接著幹下去。”

  “我對下一代沒有興趣,親愛的。我只對我們自己有興趣。”

  “你只是一個腰部以下的叛逆,”他對她說。

  她覺得這句話十分風趣,高興得伸開胳膊摟住他。

  她對黨的理論和細枝末節毫無興趣。他一開始談到英社的原則、雙重思想、過去的默默無聲和客觀現實的抹殺,或者一開始用新話的詞兒,她就感到厭倦,混亂,說她從來沒有註意過這種事情。大家都知道這都是廢話,因此操這個心幹什麼?她只知道什麼該高興,什麼該不高興,這樣就夠了。如果他老是談這種事情,她往往就睡著了,這個習慣真叫他沒有辦法。她是那樣的一種人,隨時隨地都可以睡覺。

  在同他說話中,他發現假裝正經而又不知正經為何意是件十分容易的事。可以說,在沒有理解能力的人身上,黨把它的世界觀灌輸給他們最為成功。最明顯不過的違反現實的東西,都可以使他們相信,因為他們從來不理解,對他們的要求是何等荒唐,因為他們對社會大事不發生興趣,從來不去注意發生了什麼事情。正是由於缺乏理解,他們沒有發瘋。

  他們什麼都一口吞下,吞下的東西對他們並無害處,因為沒有殘渣遺留,就像一顆玉米粒不加消化地通過一隻鳥的體內一樣。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5 14:29
  第二部第6節

  這件事終於發生了。期待中的信息傳了過來。他覺得他這一輩子都在等待這件事的發生。

  他正走在部里大樓的長長的走廊裡,快到裘莉亞上次把那紙條塞到他手中的地方,他才意識到身後跟著一個個子比他高的人。那個人,不知是誰,輕輕地咳了一聲,顯然是表示要說話。溫斯頓猛然站住,轉過身去。那人是奧勃良。

  他們終於面對著面,他的唯一沖動似乎是要逃走。他的心猛跳著,說不出話來。但是奧勃良仍繼續走著,一隻友好的手按了一下溫斯頓的胳膊,這樣他們兩人就並肩向前走了。他開始用他特別彬彬有禮的口氣說話,這是他與大多數核心黨員不同的地方。

  “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同你談談,”他說。“前不久我讀到你在《泰晤士報》發表的一篇用新話寫的文章。我想你對新話頗有學術上的興趣吧?”

  溫斯頓已恢復了他的一部分自信。他說,“談不上什麼學術上的興趣。我是個外行,這不是我的專業。我從來沒有參加過這一語言的實際創作工作。”

  “但是你的文章寫得很漂亮,”奧勃良說。“這不僅是我個人的意見。我最近同你的一位朋友談過,他肯定是個專家。

  我一時記不起他的名字來了。”

  溫斯頓的心裡又是一陣難過。不可想像這不是提到賽默。但是賽默不僅死了,而且是給抹掉了,是個非人。提到他會有喪命的危險。奧勃良的話顯然一定是個信號,一個暗號。由於兩人共同參與了這個小小的思想罪行,他使他們成了同謀犯。他們原來是在走廊裡慢慢地繼續走著,這時奧勃良止了步。他整了一整鼻樑上的眼鏡,這個姿態總使人有一種奇怪的親切之感。接著他說:

  “我其實想要說的是,我在你的文章中註意到你用了兩個現在已經過時了的詞兒,不過這兩個詞兒是最近才過時的。你有沒有看過第十版的新話詞典?”

  “沒有,”溫斯頓說。“我想這還沒有出版吧。我們紀錄司仍在用第九版。”

  “是啊,第十版要過幾個月才發行。但是他們已發了幾本樣書。我自己就有一本。也許你有興趣看一看?”

  “很有興趣,”溫斯頓說,馬上領會了這個意思。

  “有些新發展是極其聰明的。減少動詞數目,我想你對這點是會有興趣的。讓我想,派個通訊員把詞典送給你?不過這種事情我老是容易忘了。還是你有空到我住的地方來取吧,不知你方便不方便?請等一等。我把地址寫給你。”

  他們正好站在一個電幕的前面。奧勃良有些心不在焉地摸一摸他的兩隻口袋,摸出了一本皮面的小筆記本和一支金色的墨水筆。他就在電幕下面寫了地址,撕了下來,交給了溫斯頓,這個地位使得在電幕另一邊的人可以看到他寫的是什麼。

  “我一般晚上都在家。”他說。“如果正好不在,我的勤務員會把詞典給你的。”

  說完他就走了,留下溫斯頓站在那兒,手中拿著那張紙片,這次他沒有必要把它藏起來了。但是他還是仔細地把上面寫的地址背熟了,幾個小時以後就把它同其他一大堆廢紙一起扔進了忘懷洞。

  他們在一起頂多只講了兩分鐘的話。這件事只可能有一個含意。這樣做是為了讓溫斯頓知道奧勃良的地址。所以有此必要是因為除了直接詢問以外要知道誰住在哪裡是不可能的。什麼電話簿、地址錄都是沒有的。奧勃良對他說的就是“你如果要看我,可以到這個地方來找我。”也許那本詞典裡夾著一封信,藏著一句話。反正,有一點是肯定的。他所夢想的密謀確實存在,他已經碰到了它外層的邊緣了。

  他知道他遲早要應奧勃良的召喚而去找他。可能是明天,也可能要隔很久——他也說不定。剛才發生的事只不過是多年前已經開始的一個過程的實現而已。第一步是個秘密的不自覺的念頭;第二步是開始寫日記,他已經從思想進入到了語言,現在又從語言進入到了行動。最後一步則是將在友愛部裡發生事情了。他已經決定接受這個結局。始即是終,終寓於始。但是這有點使人害怕;或者確切地說,這有點像預先嚐一下死亡的滋昧,有點像少活幾天。甚至在他同奧勃良說話的時候,當所說的話的含意慢慢明顯以後,他全身感到一陣發冷,打了個寒戰。他有了一種踏進潮濕寒冷的墳墓的感覺,並不因為他早已一直知道墳墓就在前面等候他而感到好過些。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5 14:30
  第二部第7節

  溫斯頓醒來時眼裡充滿了淚水。裘莉亞睡意很濃地挨近他,嘴裡喃喃地說著大概是“怎麼回事”之類的話。

  “我夢見——”他開始說道,馬上又停住了。這夢境太複雜了,說不清楚。除了夢本身之外,還有與夢有關的記憶,那是在醒來以後幾秒鐘之內浮現在他心中的。

  他閉上眼睛躺著,仍浸沉在夢境中的氣氛裡。這是一場光亮奪目、場面很大的夢,他的整個一生,好像夏日傍晚雨後的景色一樣,展現在他的前面。這都是在那玻璃鎮紙裡面發生的,玻璃的表面成了蒼穹,蒼穹之下,什麼東西都充滿了柔和的清澈的光芒,一望無際。這場夢也可以由他母親的手臂的一個動作所概括,實際上,也可以說是他母親的手臂的一個動作所構成的。這個動作在三十年後他又在新聞片中看到了,那就是那個猶太婦女為了保護她的小孩不受子彈的掃射而做的一個動作,但是仍不能防止直升飛機把她們母子倆炸得粉碎。

  “你知道嗎,”他說,“以前我一直以為我母親是我害死的。”

  “你為什麼要害死你的母親?”裘莉亞問道,仍舊在睡夢之中。

  “我沒有害死她。沒有在肉體上害死她。”

  在夢中,他記起了他對他母親的最後一瞥,醒來以後,圍繞著這夢境的一切細微末節都湧上了心頭。這個記憶他在許多年來是一直有意從他的意識中排除出去的。他已記不得確切日期了,不過這件事發生的時候他大概至少已有十歲了,也可能是十二歲。他父親在這以前消失了;在這以前究竟多久,他已記不得了。他只記得當時生活很不安定,朝不保夕:經常發生空襲,在地下鐵道車站中躲避空襲,到處都是瓦礫,街頭貼著他所看不懂的公告,穿著同樣顏色襯衫的成群少年,麵包房前長長的隊伍,遠處不斷響起的機槍聲,尤其是,總是吃不飽。他記得每天下午要花許多時間同其他一些孩子在垃圾桶、廢物堆裡撿破爛,什麼菜幫子,菜葉子,土豆皮,有時甚至還有陳麵包片,撿到這些,他們就小心翼翼地把爐渣扒掉;有時還在馬路上等卡車開過,他們知道這些卡車有固定路線,裝的是餵牛的飼料,在駛過坑坑洼窪的路面時,就會灑出一些豆餅下來。

  他父親失踪的時候,他母親並沒有表示奇怪或者劇烈的悲痛,但是一下子就變了一個人。她好像精神上完全垮掉了一樣。甚至連溫斯頓也感到她是在等待一件必然會發生的事。一切該做的事她都照樣在做——燒飯、洗衣、縫補、鋪床、掃地、撣土——但是總是動作遲緩,一點多餘的動作也沒有,好像藝術家的人體模型自己在走動一樣,這使人覺得奇怪。她的體態動人的高大身子似乎自然而然地陷於靜止了。她常常一連好幾小時一動不動地坐在床邊,給他小妹妹餵奶,他的小妹妹是個體弱多病、非常安靜的嬰兒,只有二、三歲,臉上瘦得像隻猴子。她偶然會把溫斯頓緊緊地摟在懷裡,很久很久不說話。他儘管年幼無知,只管自己,但也明白這同要發生的、但是從來沒有提到的事情有關。

  他記得他們住的那間屋子,黑暗湫隘,一張白床單鋪蓋的床佔了一半的面積。屋子裡有個煤氣灶,一個食物櫃,外面的台階上有個棕色的陶瓷水池,是幾家合用的。他記得他母親高大的身子彎在煤氣灶上攪動著鍋裡的什麼東西。他尤其記得他老是肚子餓,吃飯的時候總要吵個不休。他常常一次又一次哼哼唧唧地問他母親,為什麼沒有更多吃的,他常常向她大喊大鬧(他甚至還記得他自己的嗓門,由於大喊大叫過早地變了音,有時候洪亮得有些奇怪),他也常常為了要分到他一些吃的而偽裝可憐相。他母親是很樂意多分給他一些的。她認為他是個“男孩”,分得最多是當然之理;但是不論她分給他多少,他總是嫌不夠。每次吃飯時她總求他不要自私,不要忘了小妹妹有病,也需要吃的,但是沒有用。

  她如果不給他多盛一些,他就氣得大喊大叫、把鍋子和勺子從她手中奪過來,或者把他妹妹盆中的東西搶過來。他也明白這麼做,他母親和妹妹得挨餓,但是他沒有辦法;他甚至覺得自已有權這麼做。他肚中的轆轆飢腸似乎就是他的理由。兩餐之間,如果他母親防衛不嚴,他還常常偷吃食物櫃上一點點可憐的貯藏。

  有一天發了巧克力的定量供應。過去已經有好幾個星期、好幾個月沒有發了。他還十分清楚地記得那珍貴的一點點巧克力,二兩重的一塊(那時候仍用磅稱),三人分。應該分成等量的三塊。但是突然之間,彷彿有人在指使他似的,溫斯頓聽到自己聲如洪鐘的要求,把整塊巧克力都給他。他母親叫他別貪心。接著就是沒完沒了的哼哼唧唧,又是叫,又是哭,眼淚鼻涕,勸誡責罵,討價還價。他的小妹妹雙手緊抱著他母親,活像一隻小猴子,坐在那裡,從他母親的肩後望過來,瞬著大眼睛悲傷地看著他。最後他母親把那塊巧克力掰了四分之三,給了溫斯頓,把剩下的四分之一給了他妹妹。那小姑娘拿著巧克力,呆呆地看著,好像不知它是什麼東西。溫斯頓站著看了一會。接著他突然躍身一跳,從他妹妹手中把那塊巧克力一把搶走就跑到門外去了。

  “溫斯頓,溫斯頓!”他母親在後面叫他。“快回來!把你妹妹的那塊巧克力還給她!”

  他停了下來,但沒有回來。他母親的焦慮眼光盯著他的臉。就是在這個時候,她也在想那就要發生的事,即使他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他妹妹這時意識到有東西給搶走了,軟弱地哭了幾聲。他母親摟緊了她,把她的臉貼在自己的胸口上。這個姿勢使溫斯頓意識到他妹妹快要死了。他轉過身去,逃下了樓梯,巧克力捏在手中快要化了,有點粘糊糊的。

  他以後沒有再見到他母親。他吃了巧克力以後,覺得有點慚愧,在街頭閒蕩了幾個小時,飢火中燒才驅使他回家。

  他一回去就發現母親不在了。那個時候,這已成了正常的現象。屋子裡除了他母親和妹妹以外,什麼都不缺。他們沒有拿走衣服,甚至也沒有拿走他母親的大衣。到今天他還沒有把握,他母親是不是已經死了。完全有可能,她只是給送到強迫勞動營去了。至於他妹妹,很可能像他自己一樣,給送到一個孤兒院裡去了,他們把它叫做保育院,這是在內戰後象雨後春筍似地出現的。她也很可能跟他母親一起去了勞動營,也很可能給丟在什麼地方,無人過問而死了。

  這個夢在他心中仍栩栩如生,特別是那個胳膊一摟的保護姿態,似乎包含了這個夢的全部意義。他又回想到兩個月前的另外一個夢。他的母親同坐在鋪著白床單的床邊抱著孩子一樣,這次是坐在一條沉船裡,掉在他的下面,起漸往下沉,但仍從越來越發黑的海水中指頭朝他看。

  他把他母親失踪的事告訴了裘莉亞。她眼也不睜開就翻過身來,蜷縮在他懷裡,睡得更舒服一些。

  “你在那時候大概真是頭畜生,”她含糊地說。“孩子們全是畜生。”

  “是的。但是這件事的真正意義是——”從她呼吸聲聽來,顯然她又睡著了。他很想繼續談談他的母親。從他所記得的關於她的情況來看,他想她並不是個不平常的女人,更談不上聰明。但是她有一種高貴的氣派,一種純潔的素質,這只是因為她有自己的行為標準。她有自己的愛憎,不受外界的影響。她從來沒有想到過,沒有效用的事就沒有意義。如果你愛一個人,你就愛他,當你沒有別的東西可以給他時,你仍把你的愛給他。最後一塊巧克力給搶走時,他母親懷裡抱著孩子。這沒有用,改變不了任何東西,並不能變出一塊巧克力來,並不能使那孩子或她自已逃脫死亡;但是她仍抱著她,似乎這是很自然的事。那條沉船上的那個逃難的女人也用她的胳膊護著她的孩子,這像一張紙一樣單薄,抵禦不了槍彈。可怕的是黨所做的事卻是使你相信,僅僅衝動,僅僅愛憎並無任何意義,但同時卻又從你身上剝奪掉一切能夠控制物質世界的力量。你一旦處在黨的掌握之中,不論你有感覺還是沒有感覺,不論你做一件事還是不做一件事,都無關重耍。不論怎麼樣,你還是要消失的,不論是你或你的行動,都不會再有人提到。歷史的潮流裡已沒有你的踪影,但是在兩代之前的人們看來,這似乎並不是那麼重要,因為他們並不想篡改歷史。他們有自己的不加置疑的愛憎作為行為的準則。他們重視個人的關係。一個完全沒有用處的姿態,一個擁抱,一滴眼淚,對將死的人說一句話,都有本身的價值。他突然想到,無產者仍舊是這樣。他們並不忠於一個政黨,或者一個國家,或者一個思想,他們卻相互忠於對方。他有生以來第一次不再輕視無產者,或者只把他們看成是一種有朝一日會爆發出生命來振興全世界的蟄伏的力量。無產者仍有人性。他們沒有麻木不仁。他們仍保有原始的感情,而他自己卻是需要作出有意識的努力才能重新學會這種感情。他這麼想時卻毫不相干地記起了幾星期前他看到人行道上的一隻斷手,他把它踢在馬路邊,好像這是個白菜頭一樣。

  “無產者是人,”他大聲說。“我們不是人。”

  “為什麼不是?”襲莉亞說,又醒了過來。

  他想了一會兒。“你有沒有想到過,”他說,“我們最好是趁早從這裡出去,以後不再見面?”

  “想到過,親愛的,我想到過好幾次了。但是我還是不想那麼做。”

  “我們很幸運,”他說,“但是運氣不會很長久。你還年輕。你的外表正常純潔。如果你避開我這種人,你還可以活上五十年。”

  “不,我已經想過了。不論你做什麼,我都要跟著做。別灰心喪氣。我要活命很有辦法。”

  “我們可能還可以在一起呆六個月——一年——誰知道。最後我們還是要分手的。你沒有想到我們將來完全是孤獨無援的?他們一旦逮住了我們,我們兩個人是沒有辦法,真的一點也沒有辦法給對方幫什麼忙的。如果我招供,他們就會槍斃你,如果我拒絕招供,他們也會槍斃你。不管我做什麼,說什麼,或者不說什麼,都不會推遲你的死亡五分鐘。我們不會知道對方是死是活。我們將完全束手無策,有一點是重要的,那就是我們不要出賣對方,儘管這一點也不會造成任何不同。”

  “如果你說的是招供,”她說,“那我們還是要招供的。

  人人都總是招供的。你沒有辦法。他們拷打你。”

  “我不是說招供。招供不是出賣。無論你說的或做的是什麼都無所謂。有所謂的是感情。如果他們能使我不再愛你— —那才是真正的出賣。”

  她想了一會兒。“這他們做不到,”她最後說。“這是他們唯一做不到的事。不論他們可以使你說些什麼話,但是他們不能使你相信這些話。他們不能鑽到你肚子裡去。”

  “不能,”他比較有點希望地說,“不能;這話不錯。他們不能鑽到你肚子裡去。如果你感到保持人性是值得的,即使這不能有任何結果,你也已經打敗了他們。”

  他想到通宵不眠進行竊聽的電幕。他們可以日以繼夜地偵察你,但是如果你能保持頭腦清醒,你仍能勝過他們。他們儘管聰明,但仍無法掌握怎樣探知別人腦袋裡怎樣在想的辦法。但當你落在他們手中時也許不是這樣。友愛部裡的情況究競如何,誰也不知道,但不妨可以猜一猜:拷打、麻醉藥、測量你神經反應的精密儀器。不給你睡覺和關單獨禁閉造成你精神崩潰、不斷的訊問。無論如何,事實是保不了密的。他們可以通過訊問,可以通過拷打弄清楚。但是如果目標不是活命而是保持人性,那最終有什麼不同呢?他們不能改變你的愛憎,而且即使你要改變,你自已也無法改變。他們可以把你所做的,或者說的,或者想的都事無鉅細地暴露無遺,但是你的內心仍是攻不破的,你的內心的活動甚至對你自己來說也是神秘的。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5 14:32
  第二部第8節

  他們來了,他們終於來了!

  他們站著的那間屋子是長方形的,燈光柔和。電幕的聲音放得狠低,只是一陣低聲細語。厚厚的深藍色地毯,踩上去使你覺得好像是踩在天鵝絨上。在屋子的那一頭,奧勃良坐在一張桌邊,桌上有一盞綠燈罩的檯燈,他的兩邊都有一大堆文件。僕人把裘莉亞和溫斯頓帶進來的時候,他連頭也不抬。

  溫斯頓的心房跳得厲害,使他擔心說不出話來。他心裡想的只有一句話:他們來了,他們終於來了。到這裡來,本身就是一件冒失的事,兩人一起來就更是純粹的胡鬧。不錯,他們是走不同的路線來的,只是到了奧勃良家的門口才碰頭。但是,光是走進這樣一個地方就需要鼓起勇氣。只有在極偶然的情況下,你才有機會見到核心黨員住宅里面是什麼樣子,或者有機會走進到他們的住宅區來。什麼東西都令人望而生畏——公寓大樓的整個氣氛就不一樣,什麼東西都十分華麗,什今地方都十分寬敞,講究的食品和優質的煙草發出沒有聞慣的香味,電梯升降悄然無聲,快得令人難以置信,穿著白上衣的僕人來回忙碌著。他到這裡來雖然有很好的藉口,但是每走一步總是擔心半路上會突然殺出一個穿黑制服的警衛來,要查看他的證件,把他攆走。但是,奧勃良的僕人二話不說,讓他們兩人進來。他是個小個子,長著黑頭髮,穿著一件白上衣,臉型象塊鑽石,完全沒有表情,很可能是個中國人的臉。他帶他們走過一條過道,地上鋪著柔軟的地毯,牆上糊著奶油色的牆紙,嵌壁漆成白色,一切都是一塵不染,十分清潔。這也使人望而生畏。溫斯頓還記不起曾經在什麼地方看到過有一條過道的牆上不是由於人體的接觸而弄得污黑的。

  奧勃良手裡捏著一張紙條,似乎在專心閱讀。他的粗眉大眼的臉低俯著,使你可以看清他的鼻子的輪廓,樣子可怕,又很聰明。他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大約有二十秒鐘。

  然後他拉過聽寫器來,用各部常用的混合行話,發了一個通知:

  “一逗號五逗號七等項完全批准句點六項所含建議加倍荒謬接近罪想取消句點取得機器行政費用充分估計前不進行建築句點通知完。”

  他慢吞吞地從椅子上欠身站了起來,走過無聲的地毯,向他們這邊過來。說完了那些新話,他的官架子似乎放下了一點,但是他的神情比平時嚴肅,好像因為有人來打擾他而很不高興。溫斯頓本來已經感到恐懼,這時卻突然又摻雜了一般的不好意思的心情。他覺得很有可能,自己犯了一個愚蠢的錯誤。他真的有什麼證據可以確定奧勃良是個政治密謀家呢?只不過是眼光一閃,一句模棱兩可的話,除此之外,只有他自已秘密幻想,那是完全建築在睡夢上的。他甚至不能退而依靠他是來借那本辭典的那個藉口了,因為在那種情況下就無法解釋裘莉亞的在場。奧勃良走過電幕旁邊,臨時想到了一個念頭,就停了下來,轉過身去,在牆上按了一下按鈕。啪的一聲,電幕上的說話聲中斷了。

  裘莉亞輕輕驚叫了一聲,即使在心情慌亂中,溫斯頓也驚異得忍不住要說:

  “原來你可以把它關掉!”

  “是的,”奧勃良說,“我們可以把它關掉。我們有這個特權。”

  他這時站在他們前面。他的魁梧的身材在他們兩人面前居高臨下,他臉上的表情仍舊使人捉摸不透。他有點嚴峻地等待著溫斯頓開腔,可是等他說什麼?就是現在也可以想像,他是個忙人,有人來打擾他,心裡感到很惱火。沒有人說話。電幕關掉以後,屋子裡象死一般的靜寂。時間滴嗒地過去,壓力很大。溫斯頓仍舊凝視著奧勃良的眼睛,但是感到很困難。接著那張嚴峻的臉突然露出了可以說是一絲笑容。奧勃良用他習慣的動作。端正一下他鼻樑上的眼鏡。

  “我來說,還是你來說?”他問道。

  “我來說吧,”溫斯頓馬上說。“那玩意兒真的關掉了?”

  “是的,什麼都關掉了。這裡就只有我們自已。”

  “我們到這裡來,因為——”他停了下來,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動機不明。由於他實際上並不知道他能從奧勃良那兒指望得到什麼幫助,因此要說清楚他為什麼到這裡來,很不容易。他儘管意識到他說的話聽起來一定很軟弱空洞,還是繼續說道:

  “我們相信一定有種密謀,有種秘密組織在進行反對黨的活動,而你是參加的。我們也想參加,為它工作。我們是黨的敵人。我們不相信英社原則。我們是思想犯。我們也是通姦犯。我這樣告訴你是因為我們完全相信你,把我們的命運交給你擺佈。如果你還要我們用其他方式表明我們自己,我們也願意。”

  他覺得後面門己開了。就停了下來,回頭一看,果然不錯,那個個子矮小、臉色發黃的僕人沒有敲門就進來了。溫斯頓看到他手中端著一隻盤子,上面有酒瓶和玻璃杯。

  “馬丁是咱們的人,”奧勃良不露聲色地說。“馬丁,把酒端到這邊來吧。放在圓桌上,椅子夠嗎?那麼咱們不妨坐下來,舒舒服服地談一談。馬丁,你也拉把椅子過來。這是談正經的。你暫停十分鐘當僕人吧。”

  那個小個子坐了下來,十分自在,但仍有一種僕人的神態,一個享受特權的貼身僕人的神態。溫斯頓從眼角望去,覺得這個人一輩子就在扮演一個角色,意識到哪怕暫且停止不演這種角色也是危險的。奧勃良把酒瓶拿了過來,在玻璃杯中倒了一種深紅色的液體。這使溫斯頓模糊地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在牆上或者廣告牌上看到過的什麼東西——用電燈泡組成的一隻大酒瓶,瓶口能上下移動,把瓶裡的酒倒到杯子裡。從上面看下去,那酒幾乎是黑色的,但在酒瓶裡卻亮晶晶地像紅寶石。它有一種又酸又甜的氣味。他看見裘莉亞毫不掩飾她的好奇,端起杯子送到鼻尖聞。

  “這叫葡萄酒,”奧勃良微笑道。“沒有問題,你們在書上一定讀到過。不過,沒有多少賣給外圍黨的人。”他的臉又嚴肅起來,他舉起杯。“我想應該先喝杯酒祝大家健康。為我們的領袖愛麥虞埃爾果爾德施坦因乾杯。”

  溫斯頓很熱心地舉起了酒杯。葡萄酒是他從書本子上讀到過,很想嚐一下的東西,又像玻璃鎮紙或者卻林頓先生記不清的童謠一樣,屬於已經消失的、羅曼蒂克的過去,他私下里喜歡把這過去叫做老時光。不知為什麼緣故,他一直認為葡萄酒味道極甜,象黑莓果醬的味道,而且能馬上使人喝醉。實際上,等到他真的一飲而盡時,這玩意兒卻很使人失望。原來他喝了多年的杜松子酒,已喝不慣葡萄酒了。他放下空酒杯。

  “那麼真的有果爾德施坦因這樣一個人?”他問道。

  “是啊,有這樣一個人,他還活著。至於在哪裡,我就不知道了。”

  “那麼那個密謀——那個組織?這是真的嗎?不是秘密警察的捏造吧?”

  “不是,這是真的。我們管它叫兄弟會。除了它確實存在,你們是它的會員以外,你們就別想知道別的了。關於這一點,我等會再說。”他看了一眼手錶。“哪怕是核心黨裡的人,把電幕關掉半個小時以上也是不恰當的。你們不應該一起來,走時得分開走。你,同志——”他對裘莉亞點一點頭,“先走。我們大約有二十分鐘的時間可以利用。我首先得向你們提一些問題,這你們想必是能理解的。總的來說,你們打算幹什麼?”

  “凡是我們能夠幹的事,”溫斯頓說。

  奧勃良坐在椅上略為側過身來,可以對著溫斯頓。他幾乎把裘莉亞撇開在一邊不顧了,大概是視為當然地認為,溫斯頓可以代表她說話。他的眼皮低垂了一下。他開始用沒有感情的聲音輕輕地提出他的問題,好像是例行公事一般,大多數問題的答案他心中早已有數了。

  “你們準備獻出生命嗎?”

  “是的。”

  “你們準備殺人嗎?”

  “是的。”

  “你們準備從事破壞活動,可能造成千百個無辜百姓的死亡嗎?”

  “是的。”

  “你們準備把祖國出賣給外國嗎?”

  “是的。”

  “你們準備欺騙、偽造、訛詐、腐蝕兒童心靈、販賣成癮毒品、鼓勵賣淫、傳染花柳病——凡是能夠引起腐化墮落和削弱黨的力量的事都準備做嗎?”

  “是的。”

  “比如,如果把硝鏘水撒在一個孩子的臉上能夠促進我們的事業,你們準備這麼做嗎?”

  “是的。”

  “你們準備隱姓埋名,一輩子改行去做服務員或碼頭工人嗎?”

  “是的。”

  “如果我們要你們自殺,你們準備自殺嗎?”

  “是的。”

  “你們兩個人準備願意分手,從此不再見面嗎? ”

  “不!”裘莉亞插進來叫道。

  溫斯頓覺得半晌說不出話來。他有一陣子彷彿連說話的功能也被剝奪了。他的舌頭在動,但是出不來聲,嘴型剛形成要發一個宇的第一個音節,出來的卻是另外一個字的第一個音節,這樣反復了幾次。最後他說的話,他也不知道怎麼說出來的。他終於說,“不。”

  “你這麼告訴我很好,”奧勃良說。“我們必須掌握一切。”

  他轉過來又對裘莉亞說,聲音裡似乎多了一些感情。

  “你要明白,即使他僥倖不死,也可能是另外一個人了。

  我們可能使他成為另外一個人。他的臉,他的舉止,他的手的形狀,他的頭髮的顏色,甚至他的聲音也會變了。你自己也可能成為另外一個人。我們的外科醫生能夠把人變樣,再也認不出來。有時這是必要的。有時我們甚至要鋸肢。”

  溫斯頓忍不住要偷看一眼馬丁的蒙古人種的臉。他看不到有什麼疤痕,襲莉亞臉色有點發白,因此雀斑就露了出來,但是她大膽面對著奧勃良。她喃喃地說了句什麼話,好像是表示同意。

  “很好。那麼就這樣說定了。”

  桌子上有一隻銀盒子裝著香煙,奧勃良心不在焉地把香煙盒朝他們一推,自己取了一支,然後站了起來,開始慢慢地來回踱步,好像他站著可以更容易思考一些。香煙很高級,煙草包裝得很好,紮紮實實的,菸紙光滑,很少見到。

  奧勃良又看一眼手錶。

  “馬丁,你可以回到廚房去了,”他說。“一刻鐘之內我就打開電幕。你走以前好好看一眼這兩位同志的臉。你以後還要見到他們。我卻不會見到他們了。”

  就像在大門口時那樣,那個小個子的黑色眼睛在他們臉上看了一眼。他的態度裡一點也沒有善意的痕跡。他是在記憶他們的外表,但是他對他們並無興趣,至少表面上沒有興趣。溫斯頓忽然想到,也許人造的臉是不可能變換錶情的。

  馬丁一言不發,也沒有打什麼招呼,就走了出去,悄悄地隨手關上了門。奧勃良來回踱著步,一隻手插在黑制服的口袋裡,一隻手夾著香煙。

  “你們知道,”他說,“你們要在黑暗裡戰鬥。你們永遠是在黑暗之中。你們會接到命令,要堅決執行,但不知道為什麼要發這樣的命令。我以後會給你們一本書,你們就會從中了解我們所生活的這個社會的真正性質,還有摧毀這個社會的戰略。你們讀了這本書以後,就成了兄弟會的正式會員。但是除了我們為之奮鬥的總目標和當前的具體任務之外,其他什麼也不會讓你們知道的。我可以告訴你們兄弟會是存在的,但是我不能告訴你們它有多少會員,到底是一百個,還是一千萬。從你們切身經驗來說,你們永遠連十來個會員也不認識。你們會有三、四個聯繫,過一陣子就換人,原來的人就消失了。由於這是你們第一個聯繫,以後就保存下來。你們接到的命令都是我發出的。如果我們有必要找你們,就通過馬丁。你們最後被逮到時,總會招供。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你們除了自己幹的事以外,沒有什麼可以招供.你們至多只能出賣少數幾個不重要的人物。也許你們甚至連我也不能出賣。到時候我可能已經死了,或者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換了另外一張臉。”

  他繼續在柔軟的地毯上來回走動。儘管他身材魁梧,但他的動作卻特別優雅。甚至在把手插進口袋或者捏著一支香煙這樣的動作中也可以表示出來。他給人一種頗有自信,很體諒別人的印象,甚至超過有力量的印象,但這種體諒帶著譏諷的色彩。他不論如何認真,都沒有那種狂熱分子才有的專心致志的勁頭。他談到殺人、自殺、花柳病、斷肢、換臉型的時候,隱隱有一種揶揄的神情。“這是不可避免的,”他的聲音似乎在說,“這是我們必須毫不猶豫地該做的事。但是等到生活值得我們好好過時,我們就不干這種事了。”溫斯頓對奧勃良產生了一種欽佩,甚至崇拜的心情。他一時忘記了果爾德施坦因的陰影。你看一眼奧勃良的結實的肩膀,粗眉大眼的臉,這麼醜陋,但是又這麼文雅,你就不可能認為他是可以打敗的。沒有什麼謀略是他所不能對付的,沒有什麼危險是他所沒有預見到的。甚至裘莉亞似乎也很受感染。

  她聽得入了迷,連香煙在手中熄滅了也不知道.奧勃良繼續說:

  “你們會聽到關於存在兄弟會的傳說。沒有疑問,你們已經形成了自己對它的形象。你們大概想像它是一個龐大的密謀分子地下網,在地下室裡秘密開會,在牆上刷標語,用暗號或手部的特殊動作互相打招呼。沒有這回事。兄弟會的會員沒有辦法認識對方,任何一個會員所認識的其他會員,人數不可能超過寥寥幾個。就是果爾德施坦因本人,如果落入思想警察之手,也不能向他們提供全部會員名單,或者提供可以使他們獲得全部名單的情報。沒有這種名單。兄弟會所以不能消滅掉就是因為它不是一般觀念中的那種組織。把它團結在一起的,只不過是一個不可摧毀的思想。除了這個思想之外,你們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作你們的依靠。你們得不到同誌之誼,得不到鼓勵。你們最後被逮住時,也得不到援助。我們從來不援助會員。至多,絕對需要滅口時,我們有時會把一片剃須刀片偷偷地送到牢房裡去。你們得習慣於在沒有成果、沒有希望的情況下生活下去。你們工作一陣子以後,就會被逮住,就會招供,就會死掉。這是你們能看到的唯一結果。在我們這一輩子裡,不可能發生什麼看得見的變化。我們是死者。我們的唯一真正生命在於將來。我們將是作為一撮塵土,幾根枯骨參加將來的生活。但是這將來距現在多遠,誰也不知道。可能是一千年。目前除了把神誌清醒的人的範圍一點一滴地加以擴大以外,別的事情都是不可能的。我們不能採取集體行動。我們只能把我們的思想通過個人傳播開去,通過一代傳一代傳下去。在思想警察面前,沒有別的辦法。”

  他停了下來,第三次看手錶。

  “同志,該是你走的時候了。”他對裘莉亞說。“等一等,酒瓶裡還有半瓶酒。”

  他斟滿了三個酒杯,然後舉起了自己的一杯酒。

  “這次為什麼乾杯呢?”他說,仍隱隱帶著一點嘲諷的口氣。“為思想警察的混亂?為老大哥的死掉?為人類?為將來?”

  “為過去,”溫斯頓說。

  “過去更重要。”奧勃良神情嚴肅地表示同意。他們喝乾了酒,裘莉亞就站了起來要走。奧勃良從櫃子頂上的一隻小盒子裡取出一片白色的藥片,叫她銜在舌上。他說,出去千萬不要給人聞出酒味:電梯服務員很注意別人的動靜。她走後一關上門,他就似乎忘掉她的存在了。他又來回走了一兩步,然後停了下來。

  “有些細節問題要解決,”他說。“我想你大概有個藏身的地方吧?”

  溫斯頓介紹了卻林頓先生鋪子樓上的那間屋子。

  “目前這可以湊合。以後我們再給你安排別的地方。藏身的地方必須經常更換。同時我會把那書送一本給你——”溫斯頓注意到,甚至奧勃良在提到這本書的時候,也似乎是用著重的口氣說的——“你知道,是果爾德施坦因的書,盡快給你。不過我可能要過好幾天才能弄到一本。你可以想像,現有的書不多。思想警察到處搜查銷毀,使你來不及出版。不過這沒有什麼關係。這本書是銷毀不了的。即使最後一本也給抄走了,我們也能幾乎逐字逐句地再印行。你上班去的時候帶不帶公文包?”他又問。

  “一般是帶的。”

  “什麼樣子?”

  “黑色,很舊。有兩條搭扣帶。”

  “黑色,很舊,兩條搭扣帶——好吧。不久有一天——

  我不能說定哪一天——你早上的工作中會有一個通知印錯了一個字,你得要求重發。第二天你上班時別帶公文包。那天路上有人會拍拍你的肩膀說,'同志,你把公文包丟了'。他給你的公文包中就有一本果爾德施坦因的書。你得在十四天內歸還。”

  他們沉默不語一會。

  “還有幾分鐘你就須要走了,”奧勃良說,“我們以後再見——要是有機會再見的話——”溫斯頓抬頭看他。“在沒有黑暗的地方?”他遲疑地問。

  奧勃良點點頭,並沒有表示驚異。“在沒有黑暗的地方,”他說,好像他知道這句話指的是什麼。“同時,你在走以前還有什麼話要想說嗎?什麼信?什麼問題?”

  溫斯頓想了一想他似乎沒有什麼問題再要問了;他更沒有想說些一般好聽的話。他心中想到的,不是同奧勃良或兄弟會直接有關的事情,卻是他母親臨死前幾天的那間黑暗的臥室、卻林頓先生鋪子樓上的小屋子、玻璃鎮紙、花梨木鏡框中那幅蝕刻鋼版畫這一切混合起來的圖像。他幾乎隨口說:

  “你以前聽到過一首老歌謠嗎,開頭一句是'聖克利門特教堂的鐘聲說,橘子和檸檬?'”奧勃良又點一點頭。他帶著一本正經、彬彬有禮的樣子,唱完了這四句歌詞:

  “聖克利門特教堂的鐘聲說,橘子和檸檬,聖馬丁教堂的鐘聲說,你欠我三個銅板,老巴萊教堂的鐘聲說,你什麼時候歸還?

  肖爾迪區教堂的鐘聲說,等我發了財。”

  “你知道最後一句歌詞!”溫斯頓說。

  “是的,我知道最後一句歌詞。我想現在你得走了。不過等一等。你最好也銜一片藥。”

  溫斯頓站起來時,奧勃良伸出了手。他緊緊一握,把溫斯頓手掌的骨頭幾乎都要捏碎了。溫斯頓走到門口回過頭來,但是奧勃良似乎已經開始把他忘掉了。他把手放在電幕開關上等他走。溫斯頓可以看到他身後寫字桌上綠燈罩的檯燈、聽寫器、堆滿了文件的鐵絲框。這件事情已經結束了。

  他心裡想,在六十秒鐘之內,奧勃良就已回去做他為黨做的、暫時中斷的重要工作。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5 14:38
  第二部第9節

  溫斯頓累得人都凍膠了。“凍膠”,是個很確切的字眼。

  它是自動在他腦海中出現的。他的身體不但像凍膠那麼軟,而且象凍膠那麼半透明。他覺得要是舉起手來,他就可以看透另一面的光。大量的工作把他全身的血液和淋巴液都擠乾了,只剩下神經、骨骼、皮膚所組成的脆弱架子。所有的知覺都很敏感。穿上製服,肩膀感到重壓;走在路上,腳底感到酸痛;甚至手掌的一張一合也造成關節咯咯的響。

  他在五天之內工作了九十多個小時。部裡的人都是如此。現在工作已經結束,到明天早上以前,他幾乎無事可做,任何黨的工作都沒有。他可以在那個秘密的幽會地方呆六個小時,然後回自己家中的床上睡九個小時。在下午溫煦的陽光照沐下,他沿著一條骯髒的街道,朝著卻林頓先生的鋪子慢慢地走去,一邊留神注意著有沒有巡邏隊,一邊又毫無理由地認為這天下午不會有人來打擾他。他的公文包沉甸甸的,每走一步就碰一下他的膝蓋,使他的大腿的皮膚感到上下一陣發麻。公文包裡放著那本書,他到手已有六天了,可是還沒有打開來過,甚至連看一眼也沒有看過。

  仇恨週已進行了六天,在這六天裡,天天是遊行,演講、呼喊、歌唱、旗幟、標語、電影、蠟像、敲鼓、吹號、齊步前進、坦克咯咯、飛機轟鳴、炮聲隆隆。在這六天裡,群眾的情緒激動得到了最高峰。大家對歐亞國的仇恨沸騰得到了發狂的程度,要是在那最後一天要公開絞死的二千名歐亞國戰俘落入群眾之手的話,他們毫無疑問地會被撕成粉碎。就在這個時候忽然宣布,大洋國並沒有在同歐亞國作戰。大洋國是在同東亞國作戰。歐亞國是個盟國。

  當然,沒有人承認發生過什麼變化。只不過是極其突然地,一下子到處都讓人知道了:敵人是東亞國,不是歐亞國。

  溫斯頓當時正在倫敦的一個市中心廣場參加示威。時間是在夜裡,人們的蒼白的臉和鮮紅的旗幟都沐浴在強烈的泛光燈燈光裡。廣場裡擠滿了好幾千人,其中有一批大約一千名學童,穿著少年偵察隊的製服,集中在一起。在用紅布裝飾的台上,一個核心黨的黨員在發表演講,他是個瘦小的人,胳臂卻長得出奇,與身材不合比例,光禿的大腦袋上只有少數幾綹頭髮。他是個像神話中的小妖精式人物,滿腔仇恨,一手抓著話筒,一手張牙舞爪地在頭頂上揮舞,這隻手長在瘦瘦的胳臂上,顯得特別粗大。他的講話聲音從擴大器中傳出來,特別洪亮刺耳,沒完沒了地列舉一些暴行、屠殺、驅逐、搶劫、強姦、虐待俘虜、轟炸平民、撒謊宣傳、無端侵略、撕毀條約的罪狀。聽了以後無法不相信他,也無法不感到憤怒。隔幾分鐘,群眾的情緒就激憤起來,講話人的聲音就被淹沒在好幾千人不可控制地提高嗓門喊出來的野獸般咆哮之中。最野蠻的喊叫聲來自那些學童。那人大約已經講了有二十分鐘的時候,有一個通訊員急急忙忙地走上了講台,把一張紙遞到講話人的手裡。他打開那張紙,一邊繼續講話,一邊看了那張紙。他的聲音和態度都一點也沒有變,他講話的內容也一點沒有變,但是突然之間,名字卻變了。不需要說什麼話,群眾都明白了,好像一陣浪潮翻過去似的。大洋國是在同東亞國打仗!接著就發生了一場大混亂。廣場上掛的旗幟、招貼都錯了!其中一半所畫的臉就不對。這是破壞!這是果爾德施坦因的特務搞的!於是大家亂哄哄地把招貼從牆上揭下來,把旗幟撕得粉碎,踩在腳下。少年偵察隊的表現特別精采,他們爬上了屋頂,把掛在煙囪上的橫幅剪斷。不過在兩三分鐘之內,這一切就都結束了。講話的人仍抓著話筒,向前聳著肩膀,另外一隻手在頭上揮舞,繼續講話。再過一分鐘,群眾中又爆發出一陣憤怒的吼聲。仇恨繼續進行,一如既往,只是已換了對象。

  溫斯頓後來回顧起來感到印象深刻的是,那個講話的人居然是在一句話講到一半的時候轉換對象的,不僅沒有停頓一下,甚至連句子結構都沒有打亂。不過當時有另外的事情分了他的心。那是發生在揭招貼的混亂的時候,有一個人連長得怎麼樣他也沒有瞧清,拍拍他的肩膀說,“對不起,你大概把你的公文包丟了。”他二話不說,心不在焉地把公文包接了過來。他知道要過好幾天才有機會看公文包裡的東西。

  示威一結束,他就回到真理部裡,儘管已經快二十三點了。

  部裡的全體工作人員也都已回來。電幕上已經發出指示,要他們回到工作崗位,不過完全沒有必要發這指示。

  大洋國在同東亞國作戰:大洋國一向是在同東亞國作戰。五年來的政治文籍現在有一大部分完全要作廢了。各種各樣的報告、記錄、報紙、書籍、小冊子、電影、錄音帶、照片——這一切都得以閃電速度加以改正。雖然沒有發出明確指示,不過大家都知道,紀錄司的首長要在一個星期之內做到任何地方都沒有留下曾經提到與歐亞國打過仗,同東亞國結過盟的材料。工作嚇人,尤其是因為這件事不能明說。

  紀錄司人人都一天工作十八小時,分兩次睡覺,一次睡三小時。地下室裡搬來了床墊,在走廊裡到處都鋪開了。吃飯由食堂服務員用小車推來,吃的是夾肉麵包和勝利牌咖啡。溫斯頓每次停下工作去睡一小時,總盡量把桌面上的工作處理乾淨,但每次他睡眼惺忪、腰酸背痛地回來時,桌上又是文件山積,幾乎把聽寫器也掩沒了,還掉落在地上,因此第一件事就是把它們好歹整理一下,好騰出地方來工作。最糟糕的是,這項工作一點也不是純粹機械性的。儘管在大多數的情況下,這不過是更換一下名字,但是一些詳細的報導就需要你十分仔細,需要你發揮想像力。為了要把戰爭從世界上的這一地區挪到另外一個地區,你所需要的地理知識也很驚人。

  到第三天,他的眼睛痛得無法忍受,每隔幾分鐘就需要把眼鏡擦一擦。這好像是在努力完成一頃繁重的體力工作,你有權利拒絕不干,但又急於想完成,這種心情甚至是有點神經質的。如果他有時間來記的話,對於他在聽寫器上說的每一句話,他的墨水鉛筆的每一筆勾劃都是蓄意說謊這一點,他並不感到不安。他像司裡的每一個人一樣,竭力想把謊話圓得很完美。到第六天早晨,紙條慢慢地減少了。有半小時之久,氣力傳送管裡沒有送東西出來。後來又送來一條,接著就沒有了。幾乎在同一時候,到處工作都搞完了。整個司裡的人都深深地——也是暗地裡——鬆了一口氣。完成了一項偉大的任務,但是誰也不會提到這件事。現在無論哪一個人都無法用文件來證明曾經同歐亞國打過仗。到十二點鐘的時候突然宣布全部工作人員放假到明天早晨。溫斯頓在工作的時候,把那裝著那本書的公文包放在兩隻腳之間,睡覺的時候放在枕頭下,這時就提著它回了家,刮了鬍子,洗了一個澡,儘管水不熱,幾乎一邊洗一邊就在澡盆裡睡著了。

  他爬上卻林頓先生鋪子樓梯時,全身關節咯咯作響。他很疲倦,但是已沒有睡意。他打開窗戶,點燃了骯髒的小煤油爐,放了一壺水在上面準備燒咖啡。裘莉亞馬上就來;同時還有那本書。他在那張邋遢的沙發上坐下來,把公文包的搭扣帶鬆開。

  這是一本黑面厚書,自己裝訂的,封面上沒有書名或作者名字。印刷的字體也有點不規則。書頁邊上都有點揉爛了,很容易掉頁,看來這本書已轉了好幾個人之手。書名扉頁上印的是:{{《寡頭政治集體主義的理論與實踐》}}{{愛麥虞埃爾果爾德施坦因著}}

  溫斯頓開始閱讀。

  第一KK無知即力量

  有史以來,大概自從新石器時代結束以來,世上就有三種人,即上等人、中等人、下等人。他們又再進一步分為好幾種,有各種各樣不同的名字,他們的相對人數和他們的相互態度因時代而異;但是社會的基本結構不變。即使在發生了大動盪和似乎無法挽回的變化以後,總又恢復原來的格局,好像陀螺儀總會恢復平衡一樣,不管你把它朝哪個方向推著轉。

  這三種人的目標是完全不可調和的……

  溫斯頓停了下來,主要是為了要享受一下這樣的感覺:

  他是在舒服和安全的環境中讀書。他獨處一室,沒有電幕,隔牆無耳,不需要神經緊張地張望一下背後有沒有人在偷看,或者急忙用手把書掩上。夏天的甜蜜空氣吻著他的雙頰。遠處不知什麼地方傳來了孩子們的隱隱約約的叫喊聲。

  屋子裡面,除了時鐘滴嗒之外,寂然無聲。他在沙發上再躺下一些,把腳擱在壁爐擋架上。這真是神仙般的生活,但願能永生永世地過下去。在你搞到一本你知道最後總要一讀再讀的書的時候,你往往會無目的地翻開到一個地方,隨便讀一段;他現在也是這樣,翻開的地方正好是第三章。於是他又讀了下去:

  第三KK戰爭即和平

  世界分成三大超級國家是一件在二十世紀中葉前即可預料到的事情。俄國併吞了歐洲,美國併吞了英帝國以後。目前的三大強國就有了兩個開始有效的存在:歐亞國和大洋國。第三個東亞國是在又經過十年混戰以後出現的.這三個超級大國的邊界,有些地方是任意劃定的,另外一些地方視戰爭的一時勝負而有變化,但是總的來說,按地理界線而劃分。歐亞國占歐亞大陸的整個北部,從葡萄牙到白令海峽。大洋國占南北美,大西洋各島嶼,包括英倫三島,澳大利亞和非洲南部。東亞國較其他兩國為小,佔中國和中國以南諸國,日本各島和滿洲、蒙古、西藏大部,但經常有變化,其西部邊界不甚明確。

  這三個超級國家永遠是拉一個打一個,與這個結盟,與那個交戰,過去二十五年以來一直如此。但是戰爭已不再象二十世紀初期幾十年那種的你死我活的毀滅性鬥爭,而是交戰雙方之間的目標有限的交鋒,因為雙方都沒有能力打敗對方,也沒有打仗的物質原因,更沒有任何真正意識形態上的分歧,這並不是說,不論戰爭方式也好,對戰爭的態度也好,已不是那麼殘酷,或者比較俠義一些了。不是那樣,相反,在所有三國之中,戰爭歇斯底里是長期持續、普遍存在的,象強姦、搶劫、殺戮兒童、奴役人民、對戰俘進行報復,甚至燒死活埋,這樣的事情都被視為家常便飯,若是我方而不是敵方所為,則更被認為為國盡忠,為民立功。但在實際上,戰爭影響所及只有少量的人,大多是有高度訓練的專家,相對地來說,造成的傷亡較少。若有戰爭發生,一般都在遙遠的邊界,確切的地點一般人只能猜測而已,或者在守衛海道戰略要衝的水上浮動堡壘附近。在文明的中心,戰爭的意義不過是消費品長期發生短缺.偶而掉下一顆火箭彈,造成幾十人死亡,如此而已。事實上,戰爭已經改變了性質。確切地說,進行戰爭的原因的重要性次序已經改變。有些戰爭動機在二十世紀初期的幾次大戰中已經存在,只是程度較小,如今卻佔了支配的地位,得到有意識的承認和實行。

  要了解目前的戰爭——儘管每隔幾年友敵關係總要發生變化,但戰爭還是那場戰爭——的性質,我們首先必須認識到,這場戰爭是打不出一個結局來的。三個超級國家中的任何一國都不可能被任何兩國的聯盟所絕對打敗。它們都勢均力敵,天塹一般的防禦條件不可逾越。歐亞國的屏障是大片陸地,大洋國是大西洋和太平洋,東亞國是居民的多產勤勞。其次,從物質意義上來說,已不再有打仗的動機。由於建立了自給自足的經濟,生產與消費互相配合,爭奪市場原來是以前戰爭的主要原因,現在已告結束,爭奪原料也不再是生死攸關的事。

  反正這三個超級國家幅員都很廣大,凡是所需資源幾乎都可以在本國疆界之內獲得。如果戰爭還有什麼直接經濟目的的話,那就是爭奪勞動力了。在三個超級國家之間,大體上有一塊四方形的地區,以丹吉爾、布拉柴維爾、達爾文港和香港為四個角,在這個地區里人口占全世界大約五分之一,這個地區從來沒有長期屬於任何一國。就是為了爭奪這人口稠密的地區和北極的冰雪地帶,三個大國不斷地在角逐。實際上從來沒有一個大國曾經控製過這個爭奪地區的全部。其中部分地區曾經不斷易手,所以造成友敵關係不斷的改變,就是因為這樣就有機會可以靠突然叛賣而爭奪到一塊地方。

  這些爭奪地區都有寶貴的礦藏,其中有些地方還生產重要的植物產品,例如橡膠,這在寒冷地帶必須用成本較大的方法來人工合成。但是主要是這些地方有無窮無盡的廉價勞動力儲備。不論哪一大國控制了赤道非洲,或者中東國家,或者南印度或者印度尼西亞群島,手頭也就掌握了幾十億報酬低廉、工作辛苦的苦力。這些地區的居民多多少少已經毫不掩飾地淪為奴隸,不斷地在征服者中間換手,當作煤或石油一樣使用,為的是要生產更多的軍備,佔領更多的領土,控制更多的勞動力,再生產更多的軍備,佔領更多的領土,控制更多的勞動力,如此周而復始,一而再再而三地繼續下去,永無休止。應該指出,戰爭從來沒有真正超出爭奪地區的邊緣。歐亞國的邊界在剛果河盆地與地中海北岸之間伸縮,印度洋和太平洋的島嶼則不斷被大洋國或東亞國輪流佔領。在蒙古,歐亞國和東亞國的分界線從來沒有穩定過。在北極周圍,三大國都聲稱擁有廣大領土,實際上這些地方都杳無人煙,未經勘探。不過力量對比卻一直總保持大致上的平衡,每個超級國家的心臟地帶一直總沒有人侵犯過。此外,赤道一帶被剝削人民的勞動力,對於世界經濟來說,並非真正不可或缺。他們對世界財富並不增添什麼,因為不論他們生產什麼東西,都用於戰爭目的,而進行戰爭的目的總是爭取能夠處在一個較有利的地位以便進行另一場戰爭。這些奴隸人口的勞動力可以增快那場延續不斷的戰爭的速率。但如果沒有他們的存在,世界社會的結構,以及維持這種結構的方法,基本上不會有什麼不同。

  現代戰爭的重要目的(按照雙重思想的原則,核心黨裡的指導智囊是既承認又不承認的)是盡量用完機器的產品而不提高一般的生活水平。自從十九世紀末葉以來,工業社會中就潛伏著如何處理剩餘消費品的問題。在目前,很少人連飯也吃不飽,這個問題顯然並不迫切,即使沒有人為的破壞在進行,這個問題可能也不會迫切。今天的世界同1914年以前相比,是個貧瘠的、飢餓的、敗破的地方,如果同那個時代的人所展望的未來世界相比,更其是如此。在二十世紀初期,凡是有文化的人的心目中,幾乎莫不認為未來社會令人難以相信的富裕、悠閒,秩序井然、效率很高——這是一個由玻璃、鋼筋、潔白的混凝土構成的晶瑩奪目的世界。科學技術當時正在神速發展,一般人很自然地認為以後也會這樣繼續發展下去。但是後來卻沒有如此,一部分原因是長期不斷的戰爭造成了貧困,一部分原因是科學技術的進步要依靠根據經驗的思維習慣,而在一個嚴格管制的社會裡,這種習慣是不能存在的。總的來說,今天的世界比五十年前原始。有些落後地區固然有了進步,不少技術——多少總是與戰爭和警察偵探活動有關——有了發展,但大部分試驗和發明都停頓下來,五十年代原子戰爭所造成的破壞從來沒有完全復原。儘管如此,機器所固有的危險仍舊存在。從機器問世之日起,凡是有識之士無不清楚,人類就不再需要從事辛勞的體力勞動了,因而在很大程度上也不再需要人與人之間保持不平等了。如果當初有意識地把機器用於這個目的,什麼飢餓、過度的勞動、污穢、文盲、疾病都可以在幾代之內一掃而空。事實上,在十九世紀末葉和二十世紀初葉相交之間的大約五十年裡,機器雖然沒有用於這樣的目的,但是由於某種自動的過程,所生產的財富有時候不得不分配掉,客觀上確實大大地提高了一般人的生活水平。

  但同樣清楚的是,財富的全面增長有毀滅——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的確是毀滅——等級社會的威脅。世界上如果人人都工作時間短、吃得好、住的房子有浴室和電冰箱,私人有汽車甚至飛機,那麼最重要形式的不平等也許會早已消失了。財富一旦普及,它就不分彼此。沒有疑問,可以設想有這樣一個社會,從個人財物和奢侈品來說,財富是平均分配的,而權力仍留在少數特權階層人物的手中。

  但是實際上這種社會不能保持長期穩定。因為,如果人人都能享受閒暇和生活保障,原來由於貧困而愚昧無知的絕大多數人就會學習文化,就會獨立思考;他們一旦做到這一點,遲早就會認識到少數特權階層的人沒有作用,他們就會把他們掃除掉。從長期來看,等級社會只有在貧困和無知的基礎上才能存在。二十世紀初期有些思想家夢想恢復到過去的農業社會,那不是實際的解決辦法。那同機械化的趨勢相衝突,而後一個趨勢在整個世界裡都已幾乎帶有本能性質了,何況,任何國家要是工業落後,軍事上就會束手無策,必然會被比較先進的敵國所直接或間接控制。

  用限制生產來保持群眾貧困,也不是個令人滿意的解決辦法。在資本主義最後階段,大概在1920年到1940年之間曾經大規模這麼做過。許多國家聽任經濟停滯,土地休耕,資本設備不增,大批人口不給工作而由國家救濟,保持半死半活。但這也造成軍事上的孱弱,由於它所造成的貧困並無必要,必然會引起反對。因此問題是,如何維持經濟的輪子繼續轉動而又不增加世界上的真正財富。物品必須生產,但不一定要分配出去。在實踐中,要做到這一點的唯一辦法是不斷打仗。

  戰爭的基本行為就是毀滅,不一定是毀滅人的生命,而是毀滅人類的勞動產品。有些物資原來會使得群眾生活得太舒服了,因而從長期來說,也會使得他們太聰明了,戰爭就是要把這些物資打得粉碎,化為輕煙,沉入海底。戰爭武器即使沒有實際消耗掉,但繼續製造它們,仍是一方面消耗勞動力而另一方面又不生產消費品的方便辦法。例如水上浮動堡壘所耗勞動力可以製造好幾百艘貨輪。最後因為陳舊而把它拆卸成為廢料,這對無論誰都沒有物質上的好處,但為了建造新的水上浮動堡壘,卻又要化大量勞動力。原則上,戰爭計劃總是以在滿足了本國人口最低需要後把可能剩餘的物資耗盡為度。實際上,對於本國人口的需要,估計總是過低,結果就造成生活必需品有一半長期短缺;但這被認為是個有利條件。甚至對受到優待的一些階層,也有意把他們保持在艱苦的邊緣上徘徊,其所以採取這一方針,是因為在普遍匱乏的情況下,小小的特權就能夠顯得更加重要,從而擴大各個階層間的差別。按二十世紀初期的標準來看,甚至核心黨內人物的生活條件,也是夠艱苦樸素的。但是,他所享有的少數奢侈條件——設備完善的寬敞住處、料子較好的衣著、質量較好的飲食菸酒、兩三個僕人、私人汽車或直升飛機——使他所處境況與外圍黨員迥然不同,而外圍黨員同我們稱為“無產者”的下層群眾相比,又處在類似的有利地位。整個社會的氣氛就是一個圍城的氣氛,誰有一塊馬肉就顯出了貧富的差異。同時,因在打仗,自有危險,結果就是,要維持生存,把全部權力交給一個少數人階層就自然成了不可避免的條件。

  下文還要述及,戰爭不僅完成了必要的毀壞,而且所用方式在心理上是可以接受的。原則上,要浪費世上的剩餘勞動力,盡可以修廟宇、蓋殿堂、築金字塔,挖了地洞再埋上,甚至先生產大量物品然後再付諸一炬。但這只能為等級社會提供經濟基礎,而不能提供感情基礎。這裡操心的不是群眾的情緒,群眾的態度無關緊要,只要他們保持不斷工作就行;要操心的是黨員的情緒。甚至最起碼的黨員,也要使他既有能力,又很勤快,在很有限的限度內還要聰明,但是他也必須是個容易輕信、盲目無知的狂熱信徒,這種人的主導情緒是恐懼、仇恨、頌讚、欣喜若狂,換句話說,他的精神狀態必須要同戰爭狀態相適應。戰爭是不是真的在打,這無關緊要。

  戰爭打得好打得壞,由於不可能有決定性的勝利,也無關緊要。需要的只是要保持戰爭狀態的存在。

  黨所要求於它黨員的,是智力的分裂,這在戰爭的氣氛中比較容易做到,因此現在已經幾乎人人都是如此,地位越高,這種情況越顯著。戰爭歇斯底里和對敵仇恨在核心黨內最為強烈。核心黨員擔任行政領導,常常必須知道某一條戰訊不確,他可能常常發現,整個戰爭是假的,或者根本沒有發生,或者其目的完全不是所宣布的目的;但是這種知識很容易用雙重思想的辦法來加以消除。同時,核心黨員都莫名其妙地相信戰爭是真的,最後必勝,大洋國將是全世界無可爭議的主人,但他們決不會有人對這種信念會有片刻的動搖。

  核心黨員人人都相信這未來的勝利,把它當作一個信條。達到最後勝利的方法,或者是逐步攻占越來越多的領土,確立壓倒優勢的力量,或者是發明某種無敵新式武器。謀求發明新式武器工作繼續不斷,凡是有創造性頭腦的人或者喜歡探索的人要為他們過剩的智力找個出路,這是極少數剩下來的活動之一。目前在大洋國,舊觀念的科學幾乎已不再存在。新話裡沒有“科學”這一詞彙。過去所有的科學成就,其基礎就是根據經驗的思維方法,但是違反英社的最根本原則。甚至技術進步也只有在其產品能夠在某種方式上用於減少人類自由時才能達到。在一切實用藝術方面,不是停滯不前,就是反而倒退了。土地由馬拉犁耕種,而書籍卻用機器寫作。但在至關緊要的問題上——實際上就是說戰爭和警察偵探活動上——卻仍鼓勵經驗的方法,或者至少是容忍這種方法的。黨有兩個目的,一個是征服整個地球,一個是永遠消滅獨立思考的可能性。

  因此黨急於要解決的也有兩個大問題。一個是如何在違背一個人本人意願情況下發現他在想些什麼,另外一個是如何在幾秒鐘之內未加警告就殺死好幾億人。如果說目前還有科學研究在進行的話,這就是研究的題目。今天的科學家只有兩類。一類是心理學家兼刑訊官,他們能極其細緻地研究一個人面部表情、姿態、聲調變化的意義,試驗藥物、震盪療法、催眠、拷打的逼供效果。另外一類是化學家、物理學家、生物學家,他們只關心自己專業中同殺人滅生有關的學科。在和平部的龐大實驗室裡,在巴西森林深處的試驗站裡,或者在澳大利亞的沙漠裡,或者在南極的人跡不到的小島上,一批批的專家們都在不知疲倦地工作。有的一心製訂未來戰爭的後勤計劃;有的在設計體積越來越大的火箭彈,威力越來越強的爆炸物,厚度越來越打不穿的裝甲板;有的在尋找更致命的新毒氣,或者一種可以大量生產足以滅絕整個大陸的植物的可溶毒藥,或者繁殖不怕一切抗體的病菌;有的在努力製造一種象潛艇能在水下航行一樣能在地下行駛的車輛,或者象輪船一樣可以脫離基地而獨立行動的飛機;有的在探索甚至更加可望而不可及的可能性。


  例如通過架在幾千公里以外空間的透鏡把太陽光束集中焦點,或者開發地球中心的熱量來製造人為的地震和海嘯。

  但是這些計劃沒有一項曾經接近完成過,這三個超級國家沒有一個能比別的兩國占先一步。更使人奇怪的是,這三個大國由於有了原子彈,實際上已經擁有了一種武器,其威力比它們目前在從事研究的武器大得不知多少。雖然由於習慣使然,黨總是說原子彈是它發明的,實際上原子彈早在1940年就問世了,十年後就首次大規模使用。那時在許多工業中心,主要是在歐俄、西歐、北美,扔下了幾百個原子彈。結果使得所有國家的統治集團相信,再扔幾個原子彈,有組織的社會就完了,那樣他們的權力也就完了。自此以後,雖然沒有簽訂什麼正式協定,也沒暗示有什麼正式協定,原子彈就沒有再扔。不過三大國還是繼續製造原子彈,儲存起來以備他們都相信遲早有一天要決戰時使用。與此同時,三四十年之內戰爭藝術幾乎沒有什麼進展。當然,直升飛機比以前的用途更廣,轟炸機基本上為自動推進的投射體所代替,脆弱的軍艦讓位於幾乎不沉的水上浮動堡壘,但除此以外,很少變化。坦克、潛艇、魚雷、機槍、甚至步槍和手榴彈仍在使用。儘管報上和電幕上不斷報導殺戮仍在無休無止的進行,但從來沒有再重演過以前的戰爭中常常幾個星期就殺死成千上萬甚至幾百萬人的那樣殊死大戰。

  三個超級國家都從來沒有想採取會有嚴重失敗危險的戰略。凡要採取大規模的行動時,總對盟國進行突然襲擊。三大國採取的戰略,或者偽裝採取的戰略都是一樣的。那就是用打仗、談判、時機選得恰到好處的背信棄義等種種手段,獲得一系列基地,把敵國完全包圍起來,然後同該敵國簽訂友好條約,保持幾年和平狀態,使得對方麻痺大意放棄警惕。在這期間把裝好的原子彈的火箭部署在一切戰略要地,最後萬箭齊發,使對方遭到致命破壞,根本不可能進行報復。這時便同另外剩下的那個世界大國簽訂友好條約,淮備另一次突然襲擊。不用說,這種計劃完全是做白日夢,不可能實現。此外,除了在赤道一帶和北極局圍的爭奪地區之外,並沒有發生過戰事;對敵國領土也從來沒有進犯過。這說明了超級國家之間有些地方的國界為什麼是隨意劃定的。例如,歐亞國完全可以輕易地征服英倫三島,後者在地理上是歐洲的一部分,另一方面,大洋國也可以把它的疆界推到萊菌河,甚至到維斯杜拉河。但是這就違反了文化統一的原則,這是各方面都遵循的原則,儘管沒有明確規定。如果大洋國要征服原來一度稱為法蘭西和德意志的地方,這就需要或者消滅其全部居民,這項任務有極大的實際困難,或者同化大約為數一億、就技術發展來說大致與大洋國同等水平的人民。三大超級國家的問題都是一樣的。從它們結構來說,絕不能與外國人有任何來往,除非是同戰俘或有色人種奴隸進行程度有限的來往。即使對當前的正式盟國也總是極不信任。除了戰俘以外,大洋國普通公民從來沒有見到過歐亞國或東亞國的一個公民,而且他也不得掌握外語。如果他有機會接觸外國人,他就會發現外國人同他自己一樣也是人,他所聽到的關於外國人的話大部分都是謊言。他所生活的封閉天地就會打破,他的精神所依的恐懼、仇恨、自以為是就會化為烏有。因此三方面都認識到,不論波斯、埃及、爪哇、錫蘭易手多麼頻仍,但除了炸彈以外,主要的疆界決不能越過。

  在這裡面有一個事實從來沒有大聲提到過,但是大家都是默認的,並且一切行動都是根據它來採取的,那就是:三個超級國家的生活基本上相同。

  大洋國實行的哲學叫英社原則,歐亞國叫新布爾什維主義,東亞國叫的是個中文名字,一般譯為“崇死”,不過也許還是譯為“滅我”為好。大洋國的公民不許知道其他兩國的哲學信條,但是卻受到憎恨的教育,把它們看作是對道德和常識的野蠻踐踏。

  實際上這三種哲學很難區分,它們所擁護的社會制度也根本區別不開來。到處都有同樣的金字塔式結構,同樣的對一個半神領袖的崇拜,同樣的靠戰爭維持和為戰爭服務的經濟。因此,三個超級國家不僅不能征服對方,而且征服了也沒有什麼好處。相反,只要它們繼續衝突,它們就等於互相支撐,就像三捆堆在一起的秫秸一樣。而且總是那樣,這三個大國的統治集團對於對方在幹些什麼又知道又不知道。他們一生致力於征服全世界,但是他們也知道,戰爭必須永遠持續下去而不能有勝利。同時,由於沒有被征服的危險,就有可能不顧現實,這是英社原則和它的敵對思想體系的特點。這裡有必要再說一遍上面所說過的話,戰爭既然持續不斷,就從根本上改變了自己的性質。

  在過去的時代裡,戰爭按其定義來說,遲早總要結束,一般非勝即敗,毫不含糊。而且在過去,戰爭也是人類社會同實際現實保持接觸的主要手段之一。歷代的統治者都想要他們的人民對客觀世界接受一種不符實際的看法,但是任何幻覺若有可能損害軍事效能,他們決不能鼓勵的。只要戰敗意味著喪失獨立,或任何其他的一般認為不好的結果,就必須認真採取預防戰敗的措施。因此實際方面的事實不能視而不見。在哲學、宗教、倫理、政治方面,二加二可能等於五,但你在設計槍砲飛機時,二加二隻能等於四。效能低劣的民族遲早要被征服,要提高效能,就不能有幻覺。此外,要有效能,必須能夠向過去學習,這就需要對過去發生的事有個比較正確的了解。當然,報紙和歷史書總帶有色彩和偏見,但今天實行的那種偽造就不可能發生。

  戰爭是保持神誌清醒的可靠保障,就統治階級而言,這也許是所有保障中最重要的保障。戰爭雖有勝負,但任何統治階級都不能完全亂來。

  但是等到戰爭確實是名副其實的持續不斷時,它也就不再有危險性了。戰爭持續不斷後,就不再有軍事必要性這種事情了。技術進步可以停止,最明顯的事實可以否認或不顧。上面已經說過,夠得上稱為科學的研究工作仍在為戰爭目的而進行,但基本上是一種白日夢,它不能產生成效,但這並不重要。效能,甚至軍事效能,都不再需要。在大洋國里,除了思想警察以外,沒有任何事情是有效能的。這三個超級國家沒有一個是可以征服的,因此,每一個國家實際上都是個單獨的天地,怎麼樣顛倒黑白、混淆是非,都沒有關係。現實僅僅通過日常生活的需要才使人感到它的壓力,那就是吃飯喝水的需要,住房穿衣的需要,避免誤喝毒藥或失足掉下高樓等等的需要。在生與死之間,在肉體享受和肉體痛苦之間,仍有差別,但是僅此而已。大洋國公民與外界隔絕,與過去隔絕,就像生活在星際的人,分不清上下左右。這種國家的統治者是絕對的統治者,彷彿法老或凱撒。他們可不能讓他們統治下的人民大批餓死,數目大到對自己不利的程度;他們也必須在軍事技術上保持同他們敵手一樣低的水平;但是一旦達到了最低限度,他們就可以隨心所欲地歪曲現實。

  因此,按以前的戰爭標準來看,現在的戰爭完全是假的。這好像是兩頭反當動物,頭上的角所頂的角度都不會使對方受傷。但是,儘管戰爭不是真的,卻不是沒有意義的。它耗盡了剩餘消費品,這就能夠保持等級社會所需要的特殊心理氣氛。下文就要說到,戰爭現在純粹成了內政。過去各國的統治集團可能認識到共同利益,因此對戰爭的毀滅性雖然加以限制,但還是互相廝殺的,戰勝國總是掠奪戰敗國。而在我們的時代裡,他們互相根本不廝殺了。戰爭是由一國統治集團對自己的老百姓進行的,戰爭的目的不是征服別國領土或保衛本國領土,戰爭的目的是保持社會結構不受破壞。因此,“戰爭”一詞已名不符實。如果說戰爭由於持續不斷已不復存在,此話可能屬實。人類在新石器時代到二十世紀初期之間受到的這種特殊壓力,現在已經消失,而由一種完全不同的東西所取代。如果三個超級國家互相不打仗,而同意永遠和平相處,互不侵犯對方的疆界,效果大概相同。因為在那樣情況下,每一國家仍是一個自給自足的天地,永遠不會受到外來危險的震動。因此真正永久的和平同永久的戰爭一樣。這就是黨的口號“戰爭即和平”的內在含義,不過大多數黨員對此了解是很膚淺的。

  溫斯頓暫停一下,沒有繼續讀下去。遠處不知什麼地方爆發了一顆火箭彈。在一間沒有電幕的屋子裡一個人關起門來讀禁書的世外桃源之感還沒有消失。他的與眾隔絕和安全的感覺裡,還有點身體的乏意、沙發的軟意、窗外吹進來的微風吻著他的面頰的癢意。這本書使他神往,或者更確切地說,使他感到安心。應該說,它並沒有告訴他什麼新的東西,但這卻是吸引他的一部分原因。它說出了他要說的話,如果他能夠把他的零碎思想整理出來的話,他也會這麼說的。寫這本書的人的頭腦同他的頭腦一樣,只是比他要有力得多,系統得多,無畏得多。他覺得,最好的書,是把你已經知道的東西告訴你的書。他剛把書翻回到第一章就听到裘莉亞在樓梯上的腳步聲,他站起來去迎接她。她把棕色的工具袋往地上一撂,投入了他的懷抱。他們距上次見面已有一個星期了。

  “我搞到那本書了,”他們擁抱了一會後鬆開時,他告訴她。

  “哦,你搞到了嗎?那很好,”她沒有太多興趣地說,馬上蹲在煤油爐旁邊做起咖啡來。

  他們上了床半小時後才又回到了這個話題。夜晚很涼爽,得把床罩揭起來蓋上身子。下面傳來了聽熟了的歌聲和鞋子在地上來回的咔嚓聲。溫斯頓第一次見到的那個胳臂通紅的結實的女人,幾乎成了院子裡必不可少的構成部分。白天裡,不論什麼時候,她總是在洗衣盆和晾衣繩之間來回,嘴裡不是咬著晾衣夾子就是唱著情歌。裘莉亞躺在一邊,快要睡著了。他伸手把撂在地上的書拾起來,靠著床頭坐起來。

  “我們一定要讀一讀,”他說。“你也要讀。兄弟會的所有會員都要讀。”

  “你讀吧,”她閉著眼睛說,“大聲讀。這樣最好。你一邊讀可以一邊向我解釋。”

  時鐘指在六點,那就是說十八點。他們還有三、四個小時。他把書放在膝上,開始讀起來。

  第一KK無知即力量

  有史以來,大概自從新石器時代結束以來,世上就有三種人,即上等人、中等人、下等人。他們又再進一步分為好幾種,有各種各樣不同的名字,他們的相對人數和他們的相互態度因時代而異;但是社會的基本結構不變。即使在發生了大動盪和似乎無法挽回的變化以後,總又恢復原來的格局,好像陀螺儀總會恢復平衡一樣,不管你把它朝哪個方向推著轉。

  “裘莉亞,你沒睡著吧?”溫斯頓問。

  “沒睡著,親愛的,我聽著。念下去吧。真精采。”他繼續念道:

  這三種人的目標是完全不可調和的。上等人的目標是要保持他們的地位。中等人的目標是要同高等人交換地位。下等人的特點始終是,他們勞苦之餘無暇旁顧,偶而才顧到日常生活以外的事,因此他們如果有目標的話,無非是取消一切差別,建立一個人人平等的社會。這樣,在歷史上始終存在著一場一而再再而三發生的鬥爭,其大致輪廓相同。

  在很長時期裡,上等人的權力似乎頗為鞏固,但遲早總有這樣一個時候,他們對自已喪失了信心,或者對他們進行有效統治的能力喪失了信心,或者對兩者都喪失了信心。他們就被中等人所推翻,因為中等人標榜自己為自由和正義而奮鬥,把下等人爭取到自己一邊來。中等人一旦達到目的就把下等人重又推回到原來的被奴役地位,自己變成了上等人。不久,其他兩等人中有一等人,或者兩等人都分裂出一批新的中等人來,這場鬥爭就周而復始。

 三等人中只有下等人從來沒有實現過自己的目標,哪怕是暫時實現自己的目標。若說整個歷史從來沒有物質方面的進步,那不免言之過甚。即使在今天這個衰亡時期,一般人在物質上也要比幾百年前好一些。但是不論財富的增長,或態度的緩和,或改革和革命,都沒有使人類接近平等一步。從下等人的觀點來看,歷史若有變化,大不了是主子名字改變而已。

  到十九世紀末期,許多觀察家都看出了這種反復現象。於是就出現了各派思想家,認為歷史是一種循環過程,他們自以為能夠證明不平等乃是人類生活的不可改變的法則。當然,這種學說一直不乏信徒,只是如今提法有了重要變化而已。在過去,社會需要分成等級是上等人的學說。國王、貴族和教士、律師等這類寄生蟲都宣傳這種學說,並且用在死後冥界裡得到補償的諾言使這個學說容易為人所接受。而中等人只要還在爭取權力的時候,總是利用自由、正義、博愛這種好聽的字眼。但是現在,這些還沒有居於統率地位、但預計不久就可以居於統率地位的人,卻開始攻擊這種人類大同的思想了。在過去,中等人在平等的旗幟下鬧革命,一旦推翻了原來的暴政,自己又建立了新的暴政。現在這種新的一派中等人等於是事先就宣布要建立他們的暴政。社會主義這種理論是在十九世紀初期出現的,是一條可以回溯到古代奴隸造反的思想鎖鏈中的最後一個環節,它仍受到歷代烏托邦主義的深深影響。但從1900年開始出現了各色各樣的社會主義,每一種都越來越公開放棄了要實現自由平等的目標。在本世紀中葉出現的新的社會主義運動,在大洋國稱為英社,在歐亞國稱為新布爾什維主義,在東亞國一般稱為崇死,其明確目標都是要實現不自由和不平等。當然,這種新運動產生於老運動,往往保持了老運動原來的招牌,而對於它們的意識形態只是嘴上說得好聽而已。但是它們的目標都是在一定時候阻撓進步,凍結歷史。常見的鐘擺來回現象,會再次發生,然後就停止不動了。象過去一樣,上等人會被中等人趕跑,中等人就變成了上等人;不過這次,出於有意的戰略考慮,新的上等人將永遠保持自己的地位。

  所以產生這種新的學說,一部分原因是歷史知識的積累和歷史意識的形成,而這在十九世紀以前是根本不存在的。歷史的循環運動現在已明顯可以識別,或者至少表面上是如此。如果可以識別,那就可以改變。但是主要的、根本的原因是,早在二十世紀初期,人類平等在技術上已可以做到了。按天賦來說各人不等,而且各有所長,有些人就比別人強些,此話固然仍舊不錯,但是階級區分已無實際必要,財富巨額差別也是如此。在以前的各個時代裡,階級區分不僅不可避免,而且是適宜的。不平等的是文明代價。但是由於機器生產的發展,情況就改變了。即使仍有必要讓各人做不同的工作,卻沒有必要讓他們生活於不同的社會或經濟水平上。因此,從即將奪得權力的那批人的觀點來看,人類平等不再是要爭取實現的理想,而是要避免的危險。在比較原始的時代裡,要建立一個公正和平的社會實際上是不可能的,但這種社會卻是比較容易使人相信。好幾千年以來人類夢寐以求的,就是實現一個人人友愛相處的人間天堂,既沒有法律,也沒有畜生一般的勞動。有些人縱使在每一次歷史變化中都能得到實際好處,這種幻想對他們有一定的吸引力。法國革命、英國革命、美國革命的後代對於他們自己嘴上說的關於人權、言論自由、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之類的話,有點信以為真,甚至讓自己的行為在某種程度上也受到這些話的影響。但是到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所有主要的政治思潮都成了極權主義的了。就在人世天堂快可實現的關頭,它卻遭到了詆毀。每種新的政治理論,不論自稱什麼名字,都回到了等級制度和嚴格管制。在1930年左右,觀點開始普遍硬化的時候,一些長期以來已經放棄不用的做法,有些甚至已有好幾百年放棄不用的做法,例如未經審訊即加監禁、把戰俘當作奴隸使用、公開處決、嚴刑拷打逼供、利用人質、強制大批人口遷徙等等,不僅又普遍實行起來,而且也為那些自認為開明進步的人所容忍,甚至辯護。

  只有在全世界各地經過十年的國際戰爭、國內戰爭、革命和反革命以後,英社和它的兩個對手才作為充分完善的政治理論而出現。但是在它們之前,本世紀早一些時候就曾出現過一般稱為集權主義的各種制度,經過當時動亂之後要出現的未來世界主要輪廓,早已很明顯了。由什麼樣一種人來控制這個世界,也同樣很明顯。新貴族大部分是由官僚分子、科學家、技術人員、工會組織者、宣傳專家、社會學家、教師、記者、職業政客組成的。這些人出身中產薪水階級和上層工人階級,是由壟斷工業和中央集權政府這個貧瘠不毛的世界所塑造和糾集在一起的。同過去時代的對手相比,他們在貪婪和奢侈方面稍遜,但權力欲更強,尤其是對於他們自己的所作所為更有自覺,更是一心一意要打垮反對派。

  這最後一個差別極其重要。與今天的暴政相比,以前的所有暴政都不夠徹底,軟弱無能。過去的統治集團總受到自由思想的一定感染,到處都留有空子漏洞,只注意公開的動靜,不注意老百姓在想些什麼。從現代標準來看,甚至中世紀的天主教會也是寬宏大量的。部分原因在於過去任何政府都沒有力量把它的公民置於不斷監視之下。但是由於印刷術的發明,操縱輿論就比較容易了,電影和無線電的發明又使這更進一步。接著發明了電視以及可以用同一台電視機同時收發,私生活就宣告結束。對於每一個公民,或者至少每一個值得注意的公民,都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時把他置於警察的監視之下,讓他聽到官方的宣傳,其他一切交往渠道則統統加以掐斷。

  現在終於第一次有了可能,不僅可以強使全體老百姓完全順從國家的意志,而且可以強使全體老百姓輿論完全劃一。

  在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的革命時期以後,社會像過去一樣又重新劃分為上等人、中等人、下等人三類。不過新的這類上等人同它的前輩不同,不是憑直覺行事,他們知道需要怎樣來保衛他們的地位。

  他們早已認識到,寡頭政體的唯一可靠基礎是集體主義。財富和特權如為共同所有,則最容易保衛。在本世紀中葉出現的所謂“取消私有製”,實際上意味著把財產集中到比以前更少得多的一批人手中;不同的只是:新主人是一個集團,而不是一批個人。

  從個人來說,黨員沒有任何財產,有的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個人隨身財物。從集體來說,大洋國里什麼都是屬於黨的財產,因為什麼都歸它控制,它有權按它認為合適的方式處理產品。在革命以後的幾年中,黨能夠踏上這個統率一切的地位,幾乎沒有受到任何反對,因為整個過程是當作集體化的一個步驟而採取的。一般都認為,在沒收了資產階級之後,必然就跟著實行社會主義。資產階級毫無疑義地確實遭到了沒收。工廠、土地、房屋、運輸工具——都從他們手中奪走了;由於這些東西不再成為私有財產,那必然就是公有財產。英社是從以前的社會主義運動中產生的,它襲用了以前社會主義運動的詞彙,因此,它在事實上執行了社會主義綱領中的主要一個項目,其結果是把經濟不平等永久化了,這可以預見到,也是事先有意如此。

  但是把等級社會永久化的問題卻比這深刻得多。統治集團只有在四種情況下才會喪失權力:或者是被外部力量所征服;或者是統治無能,群眾起來造反;或者是讓一個強大而不滿的中等人集團出現;或者是自己喪失了統治的信心和意志。這四個原因並不單個起作用,在某種程度上總是同時存在。統治階級如能防止這四個原因的產生就能永久當權。最終的決定性因素是統治階級本身的精神狀態。

  在本世紀中葉以後,第一種危險在現實生活中確已消失。三個強國瓜分了世界,不論哪一國都不可征服,除非是通過人口數字上的緩慢變化,而政府只要有廣泛的權力,這可以很容易加以避免。第二個危險也僅僅是理論上的危險。群眾從來不會自動起來造反,他們從來不會由於身受壓迫而起來造反。說真的,只要不給他們比較的標淮,他們從來不會意識到自己受壓迫。過去時代反復出現的經濟危機完全沒有必要,現在不會允許發生,不過可能發生其他同樣大規模的失調,而且也的確發生,但不會產生政治後果,因為不滿情緒沒有辦法可以明確表達出來。至於生產過剩伺題,自從發明機器技術以來一直是我們社會的潛伏危機,但可以用不斷戰爭的辦法加以解決(見第三章),為了把民眾的鬥志保持在必要的高度,這也很有用。因此,從我們目前的統治者的觀點來看,唯一真正的危險是有一個新的集團分裂出去,這個集團的人既有能力,又沒有充分發揮作用,因此權力欲很大;還有就是在統治者自己的隊伍中產生自由主義和懷疑主義。這也就是說,問題是教育,是要對領導集團和它下面的人數更多的執行集團這兩批人的覺悟不斷地發揮影響。至於群眾的覺悟只須在反面加以影響就行了。

  了解這個背景以後,對於大洋國社會的總結構,即使還沒有了解,也可以由此作出推斷。雄踞金字塔最高峰的是老大哥。老大哥一貫正確,全才全能。一切成就、一切勝利、一切科學發明、一切知識、一切智慧、一切幸福、一切美德,都直接來自他的領導和感召,沒有人見到過老大哥。他是標語牌上的一張臉,電幕上的一個聲音。我們可以相當有把握地說,他是永遠不會死的,至於他究竟是哪一年生的,現在也已經有相當多的人感到沒有把握了。老大哥是黨用來給世人看到的自己的一個偽裝。他的作用是充當對個人比較容易感到而對組織不大容易感到的愛、敬、畏這些感情的集中點。在老大哥之下是核心黨,黨員限在六百萬人,即佔大洋國人口不到百分之二。核心黨下面是外圍黨,如果說核心黨是國家的頭腦,外圍黨就可以比作手。

  外圍黨下面是無聲的群眾,我們習慣稱為“無產者”,大概佔人口百分之八十五。按我們上面分類的名稱,無產者即下等人,因為赤道地帶的奴隸人口由於征服者不斷易手,不能算為整個結構中的固定部分或必要部分。

  在原則上,這三類人的身份不是世襲的。父母為核心黨員,子女在理論上並不生來就是核心黨員。加入核心黨或外圍黨都需要經過考試,一般在十六歲時候進行。在種族上沒有什麼歧視,在地域上也沒有什麼偏重。在黨內最高階層中可以找到猶太人、黑人、純印地安血統的南美洲人;任何地方的行政官員都總是從該地區居民中選拔。大洋國任何地方的居民都沒有自己是殖民地人民、受遠方首都治理的感覺。大洋國沒有首都,它的名義首腦是個動向去處誰都不知道的人。除了英語是其重要混合語,新話是其正式語言以外,它沒有任何其他集中化的東西。維繫它的統治的,不是他們共同的血統,而是共同的信仰。不錯,我國的社會是分階層的,而且階層分明,非常嚴格,乍看之下彷彿是按世襲的界線劃分的。在不同集團之間,流動性遠遠不如資本主義制度或者前工業時代那麼大。黨的兩大分支之間,有一定數量的流動,但其程度不大,足以保證質量低劣的人不會吸收到核心黨裡去,而外圍黨裡有雄心壯志的人有向上爬的機會,但不致為害。在實際生活中,無產階級者是沒有機會升入黨內的。他們中間最有天賦的人,若有可能成為不滿的核心人物,則乾脆由思想警察逐個消滅掉。不過這種情況不一定非永遠如此不可,也不成為一種原則。黨不是以前舊概念的一個階級。它並不一定要把權力傳給自己的子女;如果沒有別的辦法選拔最能幹的人材擔任最高領導工作,它完全願意從無產階級隊伍中間選拔完全新的一代人來擔任這一工作。在關鍵重大的年代裡,由於黨不是一個世襲組織,這對消除反對意見起了很大作用。老一輩的社會主義者一向受到反對所謂“階級特權”的訓練,都認為凡不是世襲的東西就不可能長期永存。他們沒有看到,寡頭政體的延續不一定需要體現在人身上;他們也沒有想到,世襲貴族一向短命,而像天主教那樣的選任組織有時卻能維持好幾百年或者好幾千年。寡頭政體的關鍵不是父子相傳,而是死人加於活人身上的一種世界觀,一種生活方式的延續。一個統治集團只要能夠指定它的接班人就是一個統治集團。黨所操心的不是維繫血統相傳而是維繫黨的本身的永存。由誰掌握權力並不重要,只要等級結構保持不變。

  我們時代的一切信念、習慣、趣味、感情、思想狀態,其目的都是為了要保持黨的神秘,防止有人看穿目前社會的真正本質。目前不可能實際發生造反,或者造反的先聲。從無產階級那裡,沒有什麼可以擔心的。你不去惹他們,他們就會一代又一代地、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地做工、繁殖、死亡,不僅沒有造反的衝動,而且也沒有能力理解可以有一個不同於目前世界的世界。只有在工業技術的發展使得你必須給他們以較高的教育的時候,他們才會具有危險性;但是由於軍事和商業競爭已不復重要,民眾教育水平實際已趨下降。群眾有什麼看法,或者沒有什麼看法,已被視為無足輕重的事。因為他們沒有智力,所以不妨給予學術自由。而在一個黨員身上,哪怕在最無足輕重的問題上都不容有絲毫的不同意見。

  黨員從生下來一直到死,都在思想警察的監視下生活。即使他在單獨的時候,他也永遠無法確知自己的確是單獨一人。不論他在哪裡,不論他在睡覺還是在醒著,在工作還是在休息,在澡盆裡還是在床上,他都可能受到監視,事先沒有警告,事後也不知自己已受到監視。他做的事情沒有一件是可以放過的。他的友誼、他的休息、他對妻兒態度、他單獨的時候的面部表情、他在睡夢中喃喃說的話、甚至他身體特有的動作,都受到嚴密考察。實際行為不端那就不用說了,而且不論多麼細微的任何乖張古怪行為,任何習慣的變化,任何神經性習慣動作,凡是可以視為內心鬥爭的徵象的,無不會受到察覺。他在任何方面都沒有選擇餘地。另外一方面,他的行為並不受到任何法律或任何明文規定的行為法則管轄。大洋國內沒有法律。有些思想和行為,如經察覺,必死無疑,但是並沒有受到正式的取締禁止,沒完沒了的清洗、逮捕、拷打、監禁、氣化都不是當作犯了實際罪行的懲罰,而僅僅是為了把一些有朝一日可能犯罪的人清除掉。黨員不僅需要有正確的觀點,而且需要正確的本能。要求他必須具備的各種信念和態度,有許多從來沒有向他明確說明過,而且若要明確說明,勢必暴露英社固有的內在矛盾。如果他是個天生正統的人(新話叫思想好(goodthinker)),他不論在什麼情況下想也不用想,都會知道,正確的信念應該是什麼,應該有什麼感情。反正,在兒童時代就受到以犯罪停止(crimestop)、黑白(blackwhite)、雙重思想(doublethink)這樣的新話詞彙為中心的細緻的精神訓練,使他不願意也不能夠對任何問題有太深太多的想法。

  對於黨員,不要求他有私人的感情,也不允許他有熱情的減退。他應該生活在對外敵內奸感到仇恨、對勝利感到得意、對黨的力量和英明感到五體投地的那種狂熱情緒之中。他對簡單乏味的生活所產生的不滿,被有意識地引導到向外發洩出來,消失在兩分鐘仇恨這樣的花樣上。至於可能引起懷疑或造反傾向的思想,則用他早期受到的內心紀律訓練而事先就加以扼殺了。這種訓練的最初和最簡單的一個階段,新話叫做犯罪停止(crimestop),在孩子們很小的時候就可以進行。犯罪停止(crimestop)的意思就是指在產生任何危險思想之前出於本能地懸崖勒馬的能力。這種能力還包括不能理解類比,不能看到邏輯錯誤,不能正確了解與英社原則不一致的最簡單的論點、對於任何可以朝異端方向發展的思路感到厭倦、厭惡。總而言之,犯罪停止(crimestop)意味著起保護作用的愚蠢。但光是愚蠢還不夠,還要保持充分正統,這就要求對自己的思維過程能加以控制,就像表演柔軟體操的雜技演員控制自己身體一樣。大洋國社會的根本信念是,老大哥全能,黨一貫正確。但由於在現實生活中老大哥並不全能,黨也並不一貫正確。這就需要在處理事實時要始終不懈地、時時刻刻地保持靈活性。這方面的一個關鍵字眼是黑白(blackwhite)。這個字眼像新話中的許多其他字眼一樣,有兩個相互矛盾的含義。

  用在對方身上,這意味著不顧明顯事實硬說黑就是白的無恥習慣。用在黨員身上,這意味著在黨的紀律要求你說黑就是白時,你就有這樣自覺的忠誠。但這也意味著相信黑就是白的能力,甚至是知道黑就是白和忘掉過去曾經有過相反認識的能力。這就要求不斷竄改過去,而要竄改過去只有用那個實際上包括所有其他方法的思想方法才能做到;這在新話中叫做雙重思想(doublethink)。

  竄改過去所以必要,有兩個原因。一個是輔助性的原因,也可以說是預防性的原因。那就是,黨員所以和無產者那樣能夠容忍當前的生活條件,一部分原因是他沒有比較的標準。為了要使他相信他比他的祖先生活過得好,物質生活平均水平不斷地提高,必須使他同過去隔絕開來,就像必須使他同外國隔絕開來一樣。但是竄改過去,還有一個重要得多的原因是,需要保衛黨的一貫正確性。為了要讓大家看到黨的預言在任何情況下都是正確的,不僅需要不斷修改過去的講話、統計、各種各樣的紀錄,使之符合當前狀況,而且不能承認在理論上或政治友敵關係上發生過任何變化。因為改變自己的思想,或者甚至改變自己的政策,無異承認自己的弱點。例如,如果今天的敵人是歐亞國或者東亞國(不論是哪一國),那麼那個國家都必須始終是敵人。如果事實不是如此,那麼就必須竄改事實。這樣歷史就需要不斷改寫。由真理部負責的這種日常竄改偽造過去的工作,就像友愛部負責的鎮壓和偵察工作一樣,對維持政權的穩定乃屬必不可少的。

  竄改過去是英社的中心原則。這一原則認為,過去並不客觀存在,它只存在於文字紀錄和人的記憶中。凡是紀錄和記憶一致的東西,不論什麼,即是過去。既然黨完全控制紀錄,同樣也完全控制黨員的思想,那麼黨要過去成為什麼樣子就必然是什麼樣子。同樣,雖然過去可以竄改,但在任何具體問題上都決不承認竄改過。因為,不論當時需要把它改成什麼樣子,在改以後,新改出來的樣子就是過去;任何其他不同樣子的過去都沒有存在過。甚至在同一件事在一年之中得改了好幾次而改得面目俱非時,也是如此。黨始終掌握絕對真理,很明顯,絕對的東西決不可能會不同於現在的樣子。

  下文將要談到,要控製過去首先要依靠訓練記憶力。要做到所有的文字紀錄都符合當前的正統思想,這樣機械的事好辦。但還需要使得大家對所發生的事的記憶也按所要求的樣子。既然有必要改變一個人的記憶或者竄改文字記錄,那末也就有必要忘掉你曾經那樣做過。可以像學會其他思想上的手法一樣學會這種手法。大多數黨員和所有正統的和聰明的人都學會了這種手法。在老話中,這很老實地稱為“現實控制”。在新話中這叫“雙重思想”,不過“雙重思想”所包括的還有很多別的東西。

  雙重思想(doublethink)意味著在一個人的思想中同時保持並且接受兩種相互矛盾的認識的能力。黨內知識分子知道自己的記憶應向什麼方向加以改變;因此他也知道他是在竄改現實。但是由於運用了雙重思想,他也使自己相信現實並沒有遭到侵犯。這個過程必須是自覺的,否則就不能有足夠的精確性;但也必須是不自覺的,否則就會有弄虛作假的感覺,因此也有犯罪的感覺。雙重思想是英社的核心思想,因為黨的根本目的就是既要利用自覺欺騙,而同時又保持完全誠實的目標堅定性。有意說謊,但又真的相信這種謊言;忘掉可以拆穿這種謊言的事實,然後在必要的時候又從忘懷的深淵中把事實拉了出來,需要多久就維持多久;否認客觀現實的存在,但與此同時又一直把所否認的現實估計在內——所有這一切都是絕對必要的,不可或缺。甚至在使用雙重思想這個字眼的時候也必須運用雙重思想。因為你使用這個字眼就是承認你在竄改現實;再來一下雙重思想,你就擦掉了這個認識;如是反复,永無休止,謊言總是搶先真理一步。最後靠雙重思想為手段,黨終於能夠抑制歷史的進程,而且誰知道呢,也許還繼續幾千年有這能力。

  過去所有的寡頭政體所以喪失權力,或者是由於自己僵化,或者是由於軟化。所謂僵化,就是它們變得愚蠢和狂妄起來,不能適應客觀情況的變化,因而被推翻掉。所謂軟化,就是它們變得開明和膽怯起來,在應該使用武力的時候卻作了讓步,因此也被推翻掉了。那就是說,它們喪失權力或者是通過自覺,或者是通過不自覺。而黨的成就是,它實行了一種思想制度,能夠使兩種情況同時並存。黨的統治要保持長久不衰,沒有任何其他的思想基礎。你要統治,而且要繼續統治,你就必須要能夠打亂現實的意識。因為統治的秘訣就是把相信自已的一貫正確同從過去錯誤汲取教訓的能力結合起來。

  不用說,雙重思想最巧妙的運用者就是發明雙重思想、知道這是進行思想欺騙的好辦法的那些人。

  在我們的社會裡,最掌握實際情況的人也是最不是根據實際看待世界的人。總的來說,了解越多,錯覺越大;人越聰明,神誌越不清醒。關於這一點,有一個明顯的例子:你的社會地位越高,戰爭歇斯底里越甚。對於戰爭的態度最最近乎理性的是那些爭奪地區的附屬國人民。在他們看來,戰爭無非是一場繼續不斷的災禍,象潮汐一樣在他們身上淹過去又淹過來。哪一方得胜對他們毫無相干。他們只知道改朝換代不過是為新的主子乾以前同樣的活,新主子對待他們與以前的主子並無差別。我們稱為“無產者”的那些略受優待的工人只是偶爾意識到有戰爭在進行。必要的時候可以驅使他們發生恐懼和仇恨的狂熱,但是如果聽之任之,他們就會長期忘掉有戰爭在進行。只有在黨內,尤其在核心黨內才能找到真正的戰爭熱情。最堅決相信要征服全世界的人,是那些知道這是辦不到的人。這種矛盾的統一的奇怪現象——知與無知,懷疑與狂熱——是大洋國社會主要特點之一。官方的意識形態中充滿了矛盾,甚至在沒有實際理由存在這種矛盾的地方,也存在這種矛盾。例如,社會主義運動原來所主張的一切原則,黨無不加以反對和攻擊,但又假社會主義之名,這麼做,黨教導大家要輕視工人階級,這是過去好幾百年來沒有先例的,但是又要黨員穿著一度是體力工人才穿的製服,所以選定這種服裝也是由於這個緣故。黨有計劃地破壞家庭關係,但是給黨的領導人所起的稱呼又是直接打動家庭感情的稱呼。甚至統治我們的四個部的名稱,也說明有意歪曲事實之厚顏無恥到了什麼程度。和平部負責戰爭,真理部負責造謠,友愛部負責拷打,富裕部負責挨餓。這種矛盾不是偶然的,也不是出於一般的偽善,而是有意運用雙重思想。因為只有調和矛盾才能無限止地保持權力。古老的循環不能靠別的辦法打破。如果要永遠避免人類平等,如果我們所稱的上等人要永遠保持他們的地位,那麼目前的心理狀態就必須加以控制。

  但是寫到這里為止有一個問題我們幾乎沒有註意到,那就是:為什麼要避免人類平等?如果說上述情況不錯的話,那麼這樣大規模地、計劃縝密地努力要在某一特定時刻凍結歷史的動機又是什麼呢?

  這裡我們就接觸到了中心秘密。上面已經談到,黨的神秘,尤其是核心黨的神秘,取決於雙重思想。但是最初引起奪取政權和後來產生雙重思想、思想警察、不斷戰爭、以及其它一切必要的附帶產物的,還有比這更加深刻的原始動機,從不加以壞疑的本能。這個動機實際上包括……

  溫斯頓發現四周一片沉寂。就好像你突然發現聽到一種新的聲音一樣。他覺得裘莉亞躺著一動不動已有很長時候了。她側身睡著,腰部以上裸露著,臉頰枕在手心上,一綹黑髮披在眼睛上。她的胸脯起伏緩慢,很有規律。

  “裘莉亞。”

  沒有回答。

  “裘莉亞,你醒著嗎?”

  沒有回答。她睡著了。他合上書,小心地放在地上,躺了下來,把床罩拉上來把兩人都蓋好。

  他心裡想,他還是沒有了解到最終的那個秘密。他知道了方法,但是他不知道原因。第一章象第三章一樣,實際上並沒有告訴他什麼他所不知道的東西,只不過是把他已經掌握的知識加以系統化而已。但是讀過以後,他比以前更加清楚,自己並沒有發瘋。居於少數地位,哪怕是一個人的少數,也並不使你發瘋。有真理,就有非真理,如果你堅持真理;哪怕全世界都不同意你,你也沒有發瘋。西沉的夕陽的一道黃色光芒從窗戶中斜照進來,落在枕頭上。他閉上了眼睛。照在他臉上的落日餘輝和貼在他身邊的那個姑娘的光滑的肉體,給了他一種強烈的、睡意朦朧的、自信的感覺。他很安全,一切太平無事。他一邊喃喃自語“神誌清醒不是統計數字所能表達的”,一邊就入睡了,心裡感到這句話裡包含著深刻的智慧。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5 14:39
  第二部第10節

  他醒來的時候,有一種睡了很久的感覺,但是看一眼那台老式的座鐘,卻還只有二十點三十分。他躺著又打了一個盹;接著下面院子裡又傳來了聽慣了的深沉的歌聲:

  這不過是個沒有希望的癡想,它消失得像春日一樣快,但是一顧一盼,片言只語,卻引起了夢幻,偷走了我的心!

  這喋喋不休的歌曲盛行不衰,到處都仍可聽到,壽命比《仇恨歌》還長。裘莉亞給歌聲吵醒,舒服地伸個懶腰,起了床。

  “我餓了,”她說,“我們再做一些咖啡。他媽的!爐子滅了,水也冰涼。”她提起爐子,搖了一搖,“沒有煤油了。”

  “我們可以向老卻林頓要一些吧。”

  “奇怪得很,我原來是裝滿的。我得穿起衣服來,”她又說,“好像比剛才冷了一些。”

  溫斯頓也起了床,穿好衣服。那不知疲倦的聲音又唱了起來:

  他們說時間能始愈一切創傷,他們說你總可以把它忘得精光,但是這些年的笑容和眼淚卻仍使我心裡感到無限悲傷!

  他一邊束好工作服的腰帶,一邊走到窗戶邊上。太陽已經沉到房後去了,院子裡不再照射到陽光。地上的石板很濕,好像剛剛沖洗過似的,他覺得天空也好像剛剛沖洗過似的,從屋頂煙囪之間望去,一片碧藍。那個女人不知疲倦地來回走著,一會兒放聲歌唱,一會兒又默不出聲,沒完沒了地晾著尿布。他不知道她是不是靠洗衣為生,還是僅僅給二、三十個孫兒女作牛馬?裘莉亞走到他身邊來,他們站在一起有些入迷地看著下面那個壯實的人影。他看著那個女人的典型姿態,粗壯的胳臂舉了起來往繩子上晾衣服,鼓著肥大的母馬似的屁股,他第一次注意到她很美麗。他以前從來沒有想到,一個五十歲婦女的身體由於養兒育女而膨脹到異乎尋常的肥大,後來又由於辛勞過度而粗糙起來,像個熟透了的蘿蔔,居然還可能是美麗的。但是實際情況卻是如此,而且,他想,為什麼不可以呢?那壯實的、沒有輪廓的身軀像一塊大理石一般,那粗糙發紅的皮膚與一個姑娘的身體之間的關係正如玫瑰的果實同玫瑰的關係一樣。為什麼果實要比花朵低一等呢?

  “她很美,”他低聲說。

  “她的屁股足足有一公尺寬,”裘莉亞說。

  “那就是她美的地方,”溫斯頓說。

  他把裘莉亞的柔軟的細腰很輕易地摟在胳膊裡。她的身體從臀部到膝部都貼著他的身體。但是他們兩人的身體卻不能生兒育女。這是他們永遠不能做的一件事。他們只有靠用嘴巴才能把他們頭腦中的秘密傳來傳去。但是下面那個女人沒有頭腦,她只有強壯的胳膊、熱情的心腸和多產的肚皮。

  他心裡想她不知生過了多少子女。很可能有十五個。她曾經有過一次象野玫瑰一樣鮮花怒放的時候,大概一年左右,接著就突然象受了精的果實一樣膨脹起來,越來越硬,越紅,越粗,此後她的一生就是洗衣服、擦地板、補襪子、燒飯,這樣打掃縫補,先是為子女,後是為孫兒,沒完沒了,持續不斷,整整乾了三十年,到了最後,還在歌唱。他對她感到一種神秘的崇敬,這種感情同屋頂煙囪後面一望無際的碧藍的晴空景色有些摻雜在一起。奇怪的是對每個人來說,天空都是一樣的天空,不論是歐亞國,還是東亞國,還是在這裡。天空下面的人基本上也是一樣的人——全世界到處都是一樣,幾億,幾十億的人,都不知彼此的存在,被仇恨和謊言的高牆隔開,但幾乎是完全一樣的人——這些人從來不知道怎樣思想,但是他們的心裡,肚子裡,肌肉裡卻積累著有朝一日會推翻整個世界的力量。如果有希望,希望在無產者中間!他不用讀到那本書的結尾,就知道這一定是果爾德施坦因的最後一句話。未來屬於無產者。他是不是能夠確實知道,當無產者勝利的日子來到的時候,對他溫斯頓史密斯來說,他們建立起來的世界會不會像黨的世界那樣格格不入呢?是的,他能夠,因為至少這個世界會是一個神誌清醒的世界。凡是有平等的地方,就有神誌清醒。遲早這樣的事會發生:力量會變成意識。無產者是不朽的,你只要看一眼院子裡那個剛強的身影,就不會有什麼疑問。他們的覺醒終有一天會來到。可能要等一千年,但是在這以前,他們儘管條件不利,仍舊能保持生命,就像飛鳥一樣,把黨所沒有的和不能扼殺的生命力通過肉體,代代相傳。

  “你記得嗎,”他問道,“那第一天在樹林邊上向我們歌唱的鶇烏?”

  “它沒有向我們歌唱,”裘莉亞說,“它是在為自己歌唱。

  其實那也不是,它就是在歌唱罷了。”

  鳥兒歌唱,無產者歌唱,但黨卻不歌唱。在全世界各地,在倫敦和紐約,在非洲和巴西,在邊界以外神秘的禁地,在巴黎和柏林的街道,在廣袤無垠的俄羅斯平原的村莊,在中國和日本的市場——到處都站立著那個結實的不可打垮的身影,因幹辛勞工作和生兒育女而發了胖,從生下來到死亡都一直勞碌不停,但是仍在歌唱。就是從她們這些強壯的肚皮里,有一天總會生產出一種有自覺的人類。你是死者;未來是他們的。但是如果你能像他們保持身體的生命一樣保持頭腦的生命,把二加二等於四的秘密學說代代相傳,你也可以分享他們的未來。

  “我們是死者,”他說。

  “我們是死者,”裘莉亞乖乖地附和說。

  “你們是死者,”他們背後一個冷酷的聲音說。

  他們猛地跳了開來。溫斯頓的五臟六腑似乎都變成了冰塊。他可以看到裘莉亞眼裡的瞳孔四周發白。她的臉色蠟黃。面頰上的胭脂特別醒目,好像與下面的皮膚沒有關係。

  “你們是死者,”冷酷的聲音又說。

  “是在畫片後面,”裘莉亞輕輕說。

  “是在畫片後面,”那聲音說。“你們站在原地,沒聽到命令不許動。”

  這開始了,這終於開始了!他們除了站在那裡互相看著以外什麼辦法也沒有。趕快逃命,趁現在還來得及逃出屋子去——他們沒有想到這些。要想不聽從牆上發出來的聲音,是不可想像的。接著一聲咔嚓,好像打開了鎖,又像是掉下了一塊玻璃。畫片掉到了地上,原來掛畫片的地方露出了一個電幕。

  “現在他們可以看到我們了,”裘莉亞說。

  “現在我們可以看到你們了,”那聲音說。“站到屋子中間來。背靠背站著。把雙手握在腦袋後面。互相不許接觸。”

  他們沒有接觸,但他覺得他可以感到裘莉亞的身子在哆嗦,也許這不過是因為他自己身子在哆嗦。他咬緊牙關才使自己的牙齒不上下打顫,但他控制不了雙膝。下面屋子里里外外傳來一陣皮靴聲。院子裡似乎盡是人。有什麼東西拖過石板地。那女人的歌聲突然中斷了。有一陣什麼東西滾過的聲音,好像洗衣盆給推過了院子,接著是憤怒的喊聲,最後是痛苦的尖叫。

  “屋子被包圍了,”溫斯頓說。

  “屋子被包圍了,”那聲音說。

  他聽見裘莉亞咬緊牙關。“我想我們可以告別了,”她說。

  “你們可以告別了,”那聲音說。接著又傳來了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聲音,是一個有教養的人的文雅聲音,溫斯頓覺得以前曾經聽到過:“另外,趁我們還沒有離開話題,這裡是一根蠟燭照你上床,這裡是一把斧子砍你的腦袋!”

  溫斯頓背後的床上有什麼東西重重地掉在上面。有一張扶梯從窗戶中插了進來,打破了窗戶。有人爬窗進來。樓梯上也有一陣皮靴聲。屋子里站滿了穿著黑制服的強壯漢子,腳上穿著有鐵掌的皮靴,手中拿著橡皮棍。

  溫斯頓不再打哆嗦了,甚至眼睛也不再轉動。只有一件事情很重要:保持安靜不動,不讓他們有毆打你的藉口!站在他前面的一個人,下巴象拳擊選手一樣凶狠,嘴巴細成一道縫,他把橡皮棍夾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間,端量著溫斯頓。

  溫斯頓也看著他。把手放在腦袋後面,你的臉和身體就完全暴露在外,這種彷彿赤身裸體的感覺,使他幾乎不可忍受。

  那個漢子伸出白色的舌尖,舔一下應該是嘴唇的地方,接著就走開了。這時又有一下打破東西的嘩啦聲。有人從桌上揀起玻璃鎮紙,把它扔到了壁爐石上,打得粉碎。

  珊瑚碎片,象蛋糕上的一塊糖做的玫瑰蓓蕾一樣的小紅粒,滾過了地席。溫斯頓想,那麼小,總是那麼小。他背後有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接著猛的一聲,他的腳踝給狠狠地踢了一下,使他幾乎站不住腳。另外有個人一拳打到裘莉亞的太陽穴神經叢,使她像折尺一樣彎了起來。她在地上滾來滾去,喘不過氣來。溫斯頓的腦袋一動也不敢動,但是有時她的緊張、憋氣的臉進入到了他的視野之內。甚至在極端恐懼中,他也可以感到打在她的身上,痛在自己的身上,不過怎麼痛也不如她喘不過氣來那麼難受。他知道這是什麼滋味:

  劇痛難熬,但是你又無暇顧到,因為最最重要的還是要想法喘過氣來。這時有兩個大漢一個拉著她的肩膀,於個拉著她的小腿,把她抬了起來,像個麻袋似的帶出了屋子。溫斯頓看到了一眼她的倒過來的臉,面色發黃,皺緊眉頭,閉著眼睛,雙頰上仍有一點殘餘的胭脂,這就是他最後看到她的一眼了。

  他一動不動地站著。還沒有人揍他。他的腦海裡出現了各種各樣的想法,這些想法都是自動出現的,但是完全沒有意思。他想,不知他們逮到了卻林頓先生沒有。他想,不知道他們怎樣收拾院子裡的那個女人的。他發現自己尿憋得慌,但覺得有些奇怪,因為在兩三個小時以前剛剛尿過。他注意到壁爐架上的座鐘已是九點了,那就是說二十一點。但是光線仍很亮。難道八月裡的夜晚,到了二十一點,天還沒有黑?他想,不知道他和裘莉亞是不是把時間弄錯了——睡了足足一圈時鐘,還以為是二十點三十分,實際上已是第二天早上八點三十分。但是他沒有繼續想下去。這並沒有意思。

  過道裡又傳來一陣比較輕的腳步聲,卻林頓先生走進了屋子。穿黑制服的漢子們的態度馬上安靜下來。卻林頓先生的外表也與以前有所不同了。他的眼光落到了玻璃鎮紙的碎片上。

  “把這些碎片揀起來,”他厲聲說。

  一個漢子遵命彎腰。倫敦士腔消失了;溫斯頓驀然明白剛才幾分鐘以前在電幕上聽到的聲音是誰的聲音了。卻林頓先生仍穿著他的平絨舊上衣,但是他的頭髮原來幾乎全白,如今卻又發黑了。還有他也不再戴眼鏡了。他對溫斯頓只嚴厲地看了一眼,好像是驗明他的正身,以後就不再注意他。

  他的樣子仍可以認得出來,但他已不是原來那個人了。他的腰板挺直,個子也似乎高大了一些。他的臉變化雖小,但完全改了樣。黑色的眉毛不像以前那麼濃密,皺紋不見了,整個臉部線條似乎都已改變,甚至鼻子也短了一些。這是一個大約三十五歲的人的一張警覺、冷靜的臉。溫斯頓忽然想起,這是他一輩子中第一次在心裡有數的情況下看到一個思想警察。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5 14:49
  第三部第1節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大概是在友愛部裡,但是沒有辦法弄清楚。

  他是在一間房頂很高、沒有窗戶的牢房裡,四壁是亮晶晶的白色瓷磚。隱蔽的燈使得屋子裡有一陣涼意,屋於里有一陣輕輕的嗡嗡聲不斷,他想大概同空氣傳送設備有關係。

  牆邊有一條長板凳,或者說是木架,寬度只夠一屁股坐下,但是卻很長,圍著四壁,到了門口才中斷。在對門的一面,有個便盆,但沒有坐圈。每道牆上都有個電幕,一共四個。

  他的肚子感到隱隱作痛。自從他們把他扔進警車帶走以後,就一直肚子痛。他也感到飢腸轆轆,餓得難受。他可能有二十四小時沒有吃東西了,也可能是三十六小時。他仍不知道他們逮捕他的時候究竟是早上還是晚上,也許永遠不會弄清楚了。反正他遭到逮捕以後沒有吃過東西。

  他盡可能安靜地在狹長的板凳上坐著,雙手交疊地放在膝上。他已經學會安靜地坐著了。如果你隨便亂動,他們就會從電幕中向你吆喝。但是他肚子餓得慌。他最想吃的是一片麵包。他彷彿記得工作服口袋裡還有些碎麵包。甚至很可能還有很大的一塊,他所以這麼想,是因為他的腿部不時碰到一塊什麼東西。最後他忍不住要想弄個明白,就膽大起來,伸手到口袋裡。

  “史密斯!”電幕上一個聲音嚷道。“6079號史密斯!在牢房裡不許把手插入口袋!”

  他又一動不動地坐著,雙手交疊放在膝上。他被帶到這裡來以前曾經給帶到另外一個地方,那大概是個普通監獄,或者是巡邏隊的臨時拘留所。他不知道在那里呆了多久,頂多幾個小時,沒有鐘,也沒有陽光,很難確定時間。那是個吵鬧、發臭的地方。他們把他關在一間象現在這間一樣的牢房裡,但是很髒很臭,經常關著十多個人。他們大多數人是普通罪犯,不過中間有少數幾個政治犯。他靜靜地靠牆坐著,夾在骯髒的人體之間,心裡感到害怕,肚子又痛,因此沒有怎麼注意周圍環境,但是仍舊發現黨員囚犯同別的囚犯在舉止上有驚人的區別。黨員囚犯都一聲不響,心裡給嚇怕了,但是普通囚犯對不論什麼事情,或者什麼人都毫不在乎。他們大聲辱罵警衛,個人財物被沒收時拼命爭奪,在地板上塗寫淫穢的話,吃著偷送進來的東西,這都是他們從衣服裡不知什麼地方拿出來的,甚至在電幕叫他們安靜時也大聲反唇相譏。另外一方面,他們有幾個人同警衛似乎關係很友善,叫他們綽號,在門上監視洞裡把香煙塞過去。警衛們對普通罪犯也似乎比較寬宏大量,即使在不得不用暴力對付他們的時候也是如此。大多數人都要送到強制勞動營中去,因此關於這方面情況有不少談論。他心裡猜想,在勞動營裡倒“不錯”,只要你有適當的聯繫,知道周圍環境。少不了賄賂、優待、各種各樣的投機倒把,少不了玩弄男色和出賣女色,甚至還有用土豆釀製的非法酒精。可以信賴的事都是交給普通罪犯做的,特別是交給匪棍、兇手做的,他們無異是獄中貴族。所有骯髒的活兒都由政治犯來幹。

  各種各樣的囚犯不斷進進出出:毒販、小偷、土匪、黑市商人、酒鬼、妓女。有些酒鬼發起酒瘋來需要別的囚犯一起動手才能把他們制服。有一個大塊頭的女人,大約有六十歲了,乳房大得垂在胸前,因為拼命掙扎,披著一頭亂蓬蓬的白髮被四個警衛一人抓住一條胳膊或腿抬了進來,她一邊還掙扎著亂踢亂打,嘴里大聲喊叫。他們把她要想蹋他們的鞋子脫了下來,一把將她扔在溫斯頓的身上,幾乎把他的大腿骨都坐斷了。那個女人坐了起來,向著退出去的警衛大聲罵了一句:“操你們這些婊子養的!”她從溫斯頓身上滑下來,坐在板凳上。

  “對不起,親愛的,”她說。“全是這些混蛋,要不,我是不會坐在你身上的。他們碰到一個太太連規矩也不懂。”她停了下來,拍拍胸脯,打了一個嗝。“對不起,”她說,“我有點不好過。”

  她向前一俯,哇的一聲吐了一地。

  “這樣好多了,”她說,回身靠在牆上,閉著眼睛。“要是忍不住,馬上就吐,我是這麼說的。趁還沒有下肚就把它吐出來。”

  她恢復了精神,轉過身來又看一眼溫斯頓,好像馬上看中了他。她的極大的胳膊摟著溫斯頓的肩膀,把他拉了過來,一陣啤酒和嘔吐的氣味直撲他的臉上。

  “你叫什麼名字,親愛的?”她問。

  “史密斯,”溫斯頓說。

  “史密斯?”那女人問。“真好玩。我也叫史密斯。唉。”她又感慨地說,“也許我就是你的母親!”

  溫斯頓想,她很可能就是他的母親。她的年齡體格都相當,很有可能,在強制勞動營呆了二十年以後,外表是會發生一些變化的。

  除此之外,沒有人同他談過話。令人奇怪的是,普通罪犯從來不理會黨員罪犯。他們叫他們是“政犯”,帶有一種不感興趣的輕蔑味道。黨員罪犯似乎怕同別人說話,尤其是怕同別的黨員罪犯說話。只有一次,有兩個女黨員在板凳上挨在一起,於是他在嘈雜人聲中聽到她們匆忙交換的幾句低聲的話,特別是提到什麼“101號房”,他不知道是指什麼。

  他們大概是在兩三小時以前把他帶到這裡來的,他肚子的隱痛從來沒有消失過,不過有時候好些,有時候壞些,他的思想也隨之放鬆或者收縮。肚子痛得厲害時,他就一心只惦記著痛,惦記著餓。肚子痛得好些時,恐懼就襲心。有時他想到自己會碰到什麼下場,彷彿真的發生一般,心就怦怦亂跳,呼吸就幾乎要停止了。他彷彿感到橡皮棍打在他的手肘上,釘著鐵掌的皮靴踩在他的肋骨上了。他彷彿看到自己匍伏在地上,從打掉了牙的牙縫里大聲呼救求饒。他很少想到裘莉亞。他不能集中思想在她身上。他愛她,不會出賣她;但這只是個事實,像他知道的算術規律一樣明白。但這時他心中想不起她,他甚至沒有想到過她會有什麼下場。他倒常常想到奧勃良,懷著一線希望。奧勃良一定知道他被逮捕了。他說過,兄弟會是從來不想去救會員的。不過有刮鬍子的刀片,他們如果能夠的話會送刮鬍子刀片進來的。在警衛衝進來以前只要五秒鐘就夠了。刮鬍子刀片就可以割破喉管,又冷又麻,甚至拿著刀片的手指也會割破,割到骨頭上。

  他全身難受,什麼感覺都恢復了,稍為碰一下就會使他痛得哆嗦著往後縮。他即使有機會,他也沒有把握會不會用刀片。過一天算一天,似乎更自然一些,多活十分鐘也好,即使明知道最後要受到拷打。

  有時他想數一數牢房牆上有多少塊瓷磚。這應該不難,但數著數著他就忘了已數過多少。他想的比較多的是自己究竟在什麼地方,時間是什麼時候。有一次,他覺得很肯定,外面一定是白天,但馬上又很肯定地認為,外面是漆黑一團。

  他憑直覺知道,在這樣的地方,燈光是永遠不會熄滅的。這是個沒有黑暗的地方:他現在明白了為什麼奧勃良似乎理會這個比喻。在友愛部裡沒有窗戶。他的牢房可能位於大樓的中央,也可能靠著外牆;可能在地下十層,也可能在地上三十層。他在心裡想像著這一個個地方,要想根據自己身體的感覺來斷定,究竟高高地在空中,還是深深地在地下。

  外面有皮靴咔嚓聲。鐵門砰的打開了。一個年輕軍官瀟灑地走了進來。他穿著黑制服的身軀細而長,全身似乎都發出擦亮的皮靴的光澤,他的線條筆挺的蒼白的臉好像蠟制的面具。他叫門外的警衛把犯人帶進來。詩人安普爾福思踉蹌進了牢房。門又砰的關上了。

  安普爾福思向左右做了個遲疑的動作,彷彿以為還有一扇門可以出去,接著就在牢房裡來回踱起步來。他沒有註意到溫斯頓也在屋裡。他的發愁的眼光凝視著溫斯頓頭上約一公尺的牆上。他腳上沒有穿鞋,破襪洞裡露著骯髒的腳趾。

  他也有好幾天沒有刮鬍子了。臉上鬚根毛茸茸的,一直長到顴骨上,使他看上去像個惡棍,這種神情同他高大而孱弱的身軀和神經質的動作很不相稱。

  溫斯頓從懶洋洋的惰性中振作起一些來。他一定得同安普爾福思說話,即使遭到電幕的叱罵也不怕。甚至很可能安普爾福思就是送刀片來的人。

  “安普爾福思,”他說。

  電幕上沒有吆喝聲。安普爾福思停下步來,有點吃驚。

  他的眼睛慢慢地把焦點集中到了溫斯頓身上。

  “啊,史密斯!”他說,“你也在這裡!”

  “你來幹什麼?”

  “老實跟你說——”他笨手笨腳地坐在溫斯頓對面的板凳上。“只有一個罪,不是嗎?”他說。

  “那你犯了這個罪?”

  “看來顯然是這樣。”

  他把一隻手放在額上,按著太陽穴,這樣過了一會兒,好像竭力要想記起一件什麼事情來。

  “這樣的事情是會發生的,”他含糊其詞地說,“我可以舉一個例子——一個可能的例子。沒有疑問,這是一時不慎。

  我們在出版一部吉卜林詩集的權威版本。我沒有把一句詩的最後一個字'神'改掉。我沒有辦法!”他幾乎氣憤地說,抬起頭來看著溫斯頓。“這一行詩沒法改。押的韻是'杖'①。全部詞彙裡能押這個韻的就只有十二個字。我好幾天絞盡腦汁,想不出別的字來。”

  注①英語神(god)和(rod)同韻——譯者他臉上的表情改了樣,煩惱的神情消失了,甚至出現了幾乎高興的神情。他儘管蓬首垢面,卻閃耀著一種智慧的光芒,書呆子發現一些沒有用處的事實時所感到的喜悅。

  “你有沒有想到,”他說,“英國詩歌的全部歷史是由英語缺韻這個事實所決定的?”

  沒有,溫斯頓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點。而且在目前這樣的情況下,他也不覺得這一點有什麼重要或者對它有什麼興趣。

  “你知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他問。

  安普爾福思又愕了一下。“我根本沒有想到。他們逮捕我可能是在兩天以前,也可能是在三天以前。”他的眼光在四周牆上轉來轉去,好像是要找個窗戶。“在這個地方,白天黑夜沒有什麼兩樣。我看不出你怎麼能算出時間來。”

  他們又隨便談了幾句,接著電幕上毫無理由地吆喝一聲,不許他們再說話。溫斯頓默默地坐著,雙手交疊。安普爾福思個子太大,坐在板凳上不舒服,老是左右挪動,雙手先是握在一個膝蓋上,過了一會又握在另外一個膝蓋上。電幕發出吆喝,要他保持安靜不動。時間就這樣過去。二十分鐘,一個小時——究竟多久,很難斷定。接著外面又是一陣皮靴聲。溫斯頓五臟六腑都收縮起來。快了,很快,也許五分鐘,也許馬上,皮靴咔嚓聲可能意味著現在輪到他了。

  門打開了。那個臉上冷冰冰的年輕軍官進了牢房。他的手輕輕一動,指著安普爾福思。

  “101號房,”他說。

  安普爾福思夾在警衛中間踉蹌地走了出去,他的臉似乎有點不安,但看不透他。

  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溫斯頓的肚子又痛了。他的念頭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一條軌道上轉著,好像一個球不斷地掉到同一條槽裡。他只有六個念頭:肚子痛、一片麵包、流血和叫喊、奧勃良、裘莉亞、刀片。他的五臟六腑又是一陣痙攣;皮靴咔嚓聲又走近了。門一開,送進來一陣強烈的汗臭。派遜斯走進了牢房。他穿著卡其短褲和運動衫。

  這一次是溫斯頓吃驚得忘掉了自己。

  “你也來了!”他說。

  派遜斯看了溫斯頓一眼,既不感到興趣,也不感到驚異,只有可憐相。他開始來回走動,不能安靜下來。每次他伸直胖乎乎的膝蓋時可以看出膝蓋在哆嗦。他的眼光停滯,好像無法使自己不呆呆地看著眼前不遠的地方。

  “你到這裡來幹什麼?”溫斯頓問。

  “思想罪!”派遜斯說,幾乎發不出清楚的音來。他的說話腔調表明,他既完全承認自己的罪行,卻又不能相信這樣的話居然可以適用到自己身上。他在溫斯頓前面停了下來,開始熱切地求他:“你想他們不會槍斃我的吧?老兄,你說他們會不會?如果你沒有乾過什麼事情,只是有過什麼思想,而你又沒有辦法防止這種思想。他們不會槍斃你的吧?我知道他們會給你一個機會叫你申辯。我相信他們會這樣的!他們知道我過去的表現,是不是?你知道我是怎樣一個人。我這個人不壞。當然,沒有頭腦,但是熱情。我盡了我的力量為黨做工作,是不是?我大概判五年就差不多了,你想是不是?還是十年?像我這樣的人在勞動營用處很大。他們不會因為我偶爾出了一次軌就槍斃我的吧?”

  “你有罪嗎?”溫斯頓問。

  “我當然有罪!”派遜斯奴顏婢膝地看了一眼電幕。“你以為黨會逮捕一個無辜的人嗎?”他的青蛙臉平靜了一些,甚至有了一種稍帶神聖的表情。“思想罪可是件要不得的事情,老兄,”他莊重地說,“它很陰險。你甚至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它就抓住了你。你知道它怎樣抓住我的嗎?在睡夢裡!

  是的,事實就是如此。你想,像我這樣的人,辛辛苦苦,盡我的本分,從來不知道我的頭腦裡有過什麼壞思想。可是我開始說夢話。你知道他們聽到了我說什麼嗎?”

  他壓低了聲音,好像有人為了醫學上的原因而不得不說骯髒話一樣。

  “'打倒老大哥!'真的,我說了這個!看來說了還不止一遍。老兄,這話我只對你說,他們沒有等這再進一步就逮住了我,我倒感到高興。你知道我到法庭上去要對他們怎麼說嗎?我要說,'謝謝你們,謝謝你們及時挽救了我。'”“那麼誰揭發你的?”溫斯頓問。

  “我的小女兒。”派遜斯答道,神情有些悲哀,但又自豪。

  “她在門縫裡偷聽。一聽到我的話,她第二天就去報告了巡邏隊。一個七歲小姑娘夠聰明的,是不是?我一點也不恨她。

  我反而為她覺得驕傲。這說明我把她教育得很好。”

  他又來回做了幾個神經質的動作,好幾次眼巴巴地看著便盆。接著他突然拉下了短褲。

  “對不起,老兄,”他說,“我憋不住了。等了好久了。”

  他的大屁股坐到了便盆上。溫斯頓用手遮住臉。

  “史密斯!”電幕上的聲音吆喝道,“6079號史密斯!不許遮臉。牢房裡不許遮臉。”

  溫斯頓把手移開。派遜斯大聲痛快地用了便盆。結果發現沖水的開關不靈。牢房里後來好幾小時臭氣熏天。

  派遜斯給帶走了。接著又神秘地來了一些犯人,後來又給帶走了。有一個女犯人聽到要帶到“101號房”裡去臉色就變了,人好像頓時矮了一截。有一個時候——如果他帶進來的時候是早上,那就是下午;如果是下午,那就是半夜——

  牢房裡有六個犯人,有男有女。大家都一動不動地坐著。溫斯頓對面坐著一個沒有下巴頦兒、牙齒外露的男人,他的臉就好像一隻馴良的大兔子一樣。他的肥胖的多斑的雙頰寬鬆下垂,很難不相信裡面沒有存儲著一些吃的。他的淺灰色的眼睛膽怯地從這張臉轉到那一張臉,一看到有人注意他,就馬上把視線轉移開去。

  門打開了,又有一個犯人給帶了進來,溫斯頓看到他的樣子,心裡一陣涼。他是一個面目平庸的普通人,可能是個工程師,或者是個技術員。但是教人吃驚的是他面孔的消瘦,完全像個骷髏。由於瘦削,眼睛和嘴巴就大得不成比例,眼睛裡似乎有一種對什麼人或什麼東西都懷有刻骨仇恨的惡狠狠神情。

  那個人坐在溫斯頓不遠的板凳上。溫斯頓沒有再看他,但是那痛苦的骷髏一般的臉在他的腦海裡栩栩如生,好像就在他的眼前一樣。他突然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那個人快要餓死了。這個念頭似乎同時閃過牢房裡其他每個人的腦海。板凳上傳開來一陣輕微的騷動。那個沒有下巴頦兒的人的眼光一直向那骷髏一般的人瞥去,馬上又有點帶著疚意地轉了開去,可是又忍不住給吸引過去。接著他就坐立不安起來。終於他站了起來,一手插在工作服的口袋裡,蹣跚地走過去,有點難為情地拿出一片發黑的麵包來給骷髏頭的人。

  電幕上馬上發出一聲震耳的怒吼。沒有下巴頦兒的人嚇了一跳。骷髏頭的人馬上把手放到身後去,好像要向全世界表示他不要那禮物。

  “本姆斯特德,”電幕上的聲音咆哮道。“2713號本姆斯特德!把那塊麵包撂在地上!”

  沒有下巴頦兒的人把那塊麵包撂在地上。

  “站在原地別動,”那聲音說。“面對著門。不許動!”

  沒有下巴頦兒的人遵命不動,他的鼓鼓的面頰無法控制地哆嗦起來。門砰的打開了。年輕的軍官進來以後,閃開一旁,後面進來一個矮壯的警衛,胳膊粗壯,孔武有力。他站在沒有下巴頦兒的人面前,等那軍官一使眼色,就用全身的力量猛的一拳打在沒有下巴頦兒的人的嘴上,用力之猛,幾乎使他離地而起。他的身體倒到牢房另一頭去,掉在便盆的底座前。他躺在那裡好像嚇呆了一樣,烏血從嘴巴和鼻子中流了出來。他有點不自覺地發出了一陣十分輕微的呻吟聲。

  接著他翻過身去,雙手雙膝著地,搖搖晃晃地要想站起來。

  在鮮血和口水中,他的嘴裡掉出來打成兩半的一排假牙。

  犯人們都一動不動地坐著,雙手交疊在膝上。沒有下巴頦兒的人爬回到他原來的地方。他的臉有一邊的下面開始發青。他的嘴巴腫得像一片櫻桃色的沒有形狀的肉塊,中間有一個黑洞。血一滴一滴地流到他胸前工作服上。他的灰色的眼睛仍舊轉來轉去看著別人的臉,比以前更加惶恐了,好像他要弄清楚,他受到這樣侮辱別人到底怎樣瞧不起他。

  門打開了。那個軍官略一動手,指著那個骷髏頭的人。

  “101號房,”他說。

  溫斯頓身旁有人倒吸一口氣。那個骷髏頭的人一頭栽到地上,跪在上面,雙手握緊。

  “同志!首長!”他叫道。“你不用把我帶到那裡去!我不是已經把什麼都告訴你了嗎?你還想知道什麼?我沒有什麼不願招供的,沒有什麼!你只用告訴我是什麼,我都馬上招供。你寫下來,我就簽字——什麼都行!可不要帶我到101號房去!”

  “101號房,”那軍官說。

  那個人的臉本已發白,這時已變成溫斯頓不相信會有的顏色,肯定無疑地是一層綠色。

  “你怎麼對待我都行!”他叫道。“你已經餓了我好幾個星期了。把我餓到頭,讓我死吧。槍斃我。吊死我。判我二十五年。你們還有什麼人要我招供的嗎?只要說是誰,我就把你們要知道的事情都告訴你們。我不管他是誰,也不管你們要怎樣對待他。我有妻子和三個孩子。最大的還不到六歲。你可以把他們全都帶來,在我面前把他們喉管割斷,我一定站在這裡看著。可是千萬別把我帶到101號房去!”

  “101號房,”那軍官說。

  那個人焦急地一個個看著周圍的其他犯人,彷彿有個主意,要把別人來當他的替死鬼。他的眼光落到了那個沒有下巴頦兒的人被打爛了的臉。他猛地舉起了他的瘦骨嶙峋的胳膊。

  “你們應該帶他去,不應該帶我去!”他叫道。“你們可沒有聽到他們打爛了他的臉以後他說些什麼。只要繪我一個機會,我就可以把他說的話全部告訴你。反黨的是他,不是我。”警衛走上前一步。那個人的嗓門提高到尖叫的程度。

  “你們可沒有叫到他!”他又說,“電幕出了毛病。你們要的是他,不是我,快把他帶定!”

  那兩個粗壯的警衛得俯身抓佐他的胳膊才制服他。可是就在這個當兒,他朝牢房的地上一撲,抓住牆邊板凳的鐵腿不放。他像畜生似的大聲嚎叫。警衛抓住他身子,要把他的手指扳開,可是他緊抓住不放,氣力大得驚人。他們拉了他二十秒鐘左右。其他犯人安靜地坐在一旁,雙手交疊地放在膝上,眼睛直瞪瞪地望著前方。嚎叫停止了,那個人已快沒有氣了。這時又是一聲呼號,只是聲音不同。原來那個警衛的皮靴踢斷了他的一根手指。他們終於把他拽了起來。

  “101號房,”那個軍官說。

  那個人給帶了出去,走路搖搖晃晃,腦袋低垂,捧著他給踢傷的手,一點勁兒都沒有了。

  經過了一段很長的時間。如果那個骷髏頭帶走的時候是午夜,那麼現在就是上午了;如果是上午,就是下午。只有溫斯頓一個人,這樣已有幾個小時了。老是坐在狹板凳上屁股發痛,他就站起來走動走動,倒沒有受到電幕的叱喝。那塊麵包仍在那個沒下巴頦兒丟下的地方。開始時,要不去看它,真得咬緊牙關才行,但是過了一會,口渴比肚飢更難受了。他的嘴巴乾燥難受,還有一股惡臭。嗡嗡的聲音和蒼白的燈光造成了一種昏暈的感覺,使他的腦袋感到空空如也。

  他在全身骨頭痛得難受的時候就站起來,可是幾乎馬上又坐下去,因為腦袋發暈,站不住腳。只要身體感官稍一正常,恐怖便又襲上心頭。他有時抱著萬一的希望,想到奧勃良和刀片。即使給他送吃的來,不可想像地裡面會藏著刀片。他也依稀地想到裘莉亞。她不知在什麼地方也在受苦,也許比他還厲害。她現在可能在痛得尖叫。他想:“如果我多吃些苦能救裘莉亞,我肯不肯?是的,我肯的。”但這只是個理智上的決定,因為他知道他應該如此。但他沒有這種感覺。在這種地方,除了痛和痛的預感以外,你沒有別的感覺。此外,你在受苦的時候,不管為了什麼原因,真的能夠希望痛苦再增加一些?不過這個問題目前還無法答复。

  皮靴又走近了。門打了開來。奧勃良走了進來。

  溫斯頓要站起來。他吃驚之下,什麼戒備都忘掉了。多年來第一次,他忘掉了牆上的電幕。

  “他們把你也逮到了!”他叫道。

  “他們早就把我逮到了,”奧勃良說,口氣里略帶一種幾乎感到歉意的諷刺。他閃開身子,從他背後出現了一個胸圍粗壯的警衛,手中握著一根長長的黑色橡皮棍。

  “你是明白的,溫斯頓,”奧勃良說,“別自欺欺人。你原來就明白,你一直是明白的。”

  是的,他現在明白了,他一直是明白的。但沒有時間去想這個。他看到的只有那個警衛手中的橡皮棍。落在什麼地方都可能:腦袋頂上,耳朵尖上,胳膊上,手肘上——

  手肘上!他癱了下來,一隻手捧著那條挨了一棍的手肘,幾乎要跪倒在地。眼前一陣昏花,什麼都炸成了一片黃光。不可想像,不可想像一棍打來會造成這樣的痛楚!黃光消褪了,他可以看清他們兩個人低頭看著他。那個警衛看到他那難受勁兒感到好笑。至少有一個問題得到了解答。不管什麼原因,你無法希望增加痛苦。對於痛苦,你只能有一個希望:那就是停止。天下沒有比身體上的痛苦更難受的了。

  在痛苦面前,沒有英雄,沒有英雄。他在地上滾來滾去,一遍又一遍地這麼想著,捧著他那打殘了的左臂,毫無辦法。

  第三部第2節

  他躺在一張好像是行軍床那樣的床上,不過離地面很高,而且身上好像給綁住了,使他動彈不得。比平時更強的燈光照在他的臉上。奧勃良站在旁邊,注意地低頭看著他。

  另外一邊站著一個穿白大褂的人,手中拿著打針的注射器。

  即使在睜開眼睛以後,他也是慢慢地才看清周圍的環境的。他有一種感覺,好像自已是從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個深深的海底世界,游泳游到這個房間中來的。他在下面多久,他不知道。自從他們逮捕他以來,他就沒有見過白天或黑夜。而且他的記憶也不是持續的。常常有這樣的時候,意識——甚至在睡覺中也有的那種意識,忽然停止了,過了一段空白間隙後才恢復,但是這一段空白間隙究竟是幾天,幾星期,還是不過幾秒鐘,就沒法知道。

  在手肘遭到那一擊之後,噩夢就開始了。後來他才明白,當時接著發生的一切事情只不過是一場開鑼戲,一種例行公事式的審訊,幾乎所有犯人都要過一遍。人人都得供認各種各樣的罪行——刺探情報、破壞,等等。招供不過是個形式,但拷打卻是貨真價實的。他給打過多少次、每次拷打多久,他都記不得了。不過每次總有五六個穿黑制服的人同時向他撲來。有時是拳頭,有時是橡皮棍,有時是鐵條,有時是皮靴。他常常在地上打滾,象畜生一樣不講羞恥,蜷縮著身子閃來閃去,想躲開拳打腳賜,但是這是一點也沒有希望的,只會招來更多的腳踢,踢在他的肋骨上,肚子上,手肘上,腰上,腿上,下腹上,睾丸上,脊梁骨上。這樣沒完沒了的拳打腳踢有時持續到使他覺得最殘酷的、可惡的、不可原諒的事情,不是那些警衛繼續打他,而是他竟無法使自己失去意識昏過去。有時候他神經緊張得還沒有開始打他就大聲叫喊求饒,或者一見到拔出拳頭來就自動招供了各種各樣真真假假的罪行。也有的時候他下定決心什麼都不招,實在痛不過時才說一言半語,或者他徒然地想來個折衷,對自已這麼說:“我可以招供,但還不到時候。一定要堅持到實在忍不住痛的時候。再踢三腳,再踢兩腳,我才把他們要我說的話說給他們聽。”有時他給打得站不住腳,像一袋土豆似的掉在牢房裡的石頭地上,歇息了幾個小時以後,又給帶出去痛打。也有時間歇時間比較長。他記不清了,因為都是在睡夢中或昏暈中渡過的。他記得有一間牢房裡有一張木板床,牆上有個架子,還有一隻洗臉盆,送來的飯是熱湯和麵包,有時還有咖啡。他記得有個脾氣乖戾的理髮員來給他刮鬍子剪頭髮,還有一個一本正經、沒有感情的白衣護士來試他的脈搏,驗他的神經反應,翻他的眼皮,粗糙的手指在他身上摸來摸去看有沒有骨頭折斷,在他的胳膊上打針,讓他昏睡過去。

  拷打不如以前頻繁了,主要成了一種威脅,如果他的答復不夠讓他們滿意就用敲打來恐嚇他。拷問他的人現在已不再是穿黑制服的粗漢,而是黨內知識分子,都是矮矮的小胖子,動作敏捷,目戴眼鏡,分班來對付他。有時一班持續達十幾個小時,究竟多久,他也弄不清楚。這些拷問他的人總是使他不斷吃到一些小苦頭,但是他們主要不是依靠這個。

  他們打他耳光,擰他耳朵,揪他頭髮,要他用一隻腳站著,不讓他撒尿,用強烈的燈光照他的臉,一直到眼睛裡流出淚水。但是這一切的目的不過是侮辱他,打垮他的辯論說理的能力。他們的真正厲害的武器還是一個小時接著一個小時地、無休無止地無情拷問他,使他說漏了嘴,讓他掉入圈套,歪曲他說的每一句話,抓住他的每一句假話和每一句自相矛盾的話,一直到他哭了起來,與其說是因為感到恥辱,不如說是因為神經過度疲勞。有時一次拷問他要哭五、六次。他們多半是大聲辱罵他,稍有遲疑就揚言要把他交還給警衛去拷打。但是他們有時也會突然改變腔調,叫他同志,要他看在英社和老大哥面上,假惺惺地問他對黨到底還有沒有半點忠誠,改正自己做過的壞事。在經過好幾小時的拷問而精疲力盡之後,甚至聽到這樣的軟話,他也會淚涕交加。終於這種喋喋不休的盤問比警衛的拳打腳踢還要奏效,使他完全屈服。凡是要他說什麼話,簽什麼字,他都一概遵命。他一心只想弄清楚的是他們要他招認什麼。這樣他好馬上招認,免得吃眼前虧。他招認暗殺黨的領導,散發煽動反叛的小冊子,侵吞公款,出賣軍事機密,從事各種各樣的破壞活動。他招認早在一九六八年就是東亞國政府豢養的間諜。他招認他篤信宗教,崇拜資本主義,是個老色鬼。他招認殺了老婆,儘管他自己明白,拷問的人也明白,他的老婆還活著。他招認多年以來就同果爾德施坦因有個人聯繫,是個地下組織的成員。該組織包括了他所認識的每一個人。把什麼東西都招認,把什麼人都拉下水,是很容易的事。況且,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合乎事實的。他的確是黨的敵人,因為在黨的眼裡,思想和行為沒有差別。

  還有另外一種記憶,在他的腦海裡互無關聯地出現,好像是一幅幅的照片,照片四周一片漆黑。

  他在一個牢房裡,可能是黑的,也可能有亮光,因為他只看見一雙眼睛。附近有一個儀器在慢慢地準確地滴嗒響著。眼睛越來越大,越來越亮。突然他騰空而起,跳進眼睛裡,給吞噬掉了。

  他給綁在一把椅子上,四周都有儀表,燈光強得耀眼。

  一個穿白大褂的人在觀看儀表。外面一陣沉重的腳步聲。門打開了。那個蠟像一般的軍官走了進來,後面跟著兩個警衛。

  “101號房。”那個軍官說。

  白大褂沒有轉身。他也沒有看溫斯頓;他只是在看儀表。

  他給推到一條很大的走廊裡,有一公里寬,盡是金黃色燦爛的光,他的嗓門很高,大聲笑著,招著供。他什麼都招認,甚至在拷打下仍沒有招出來的東西都招認了。他把他的全部生平都向聽眾說了,而這些聽眾早已知道這一切了。同他在一起的還有警衛,其他拷問者,穿白大褂的人,奧勃良,裘莉亞,卻林頓先生,都一起在走廊裡經過,大聲哭著。

  潛伏在未來的可怕的事,卻給跳過去了,沒有發生。一切太平無事,不再有痛楚,他的一生全部都擺了出來,得到了諒解和寬恕。

  他在木板床上要坐起身來,好像覺得聽到奧勃良的談話聲。在整個拷問的過程中,他雖然從來沒有看見過奧勃良,但是他有這樣的感覺,覺得奧勃良一直在他身旁,只是沒有讓他看見而已。奧勃良是這一切事情的總指揮。派警衛打他,又不讓他們打死他,是奧勃良。決定什麼時候該讓溫斯頓痛得尖叫,什麼時候該讓他緩一口氣,什麼時候該讓他吃飯,什麼時候該讓他睡覺,什麼時候該給他打針;提出問題,暗示要什麼答复的,也是奧勃良。他既是拷打者,又是保護者;既是審問者,又是朋友。有一次,溫斯頓記不得是在打了麻藥針睡著了以後,還是正常睡著了以後,還是暫時醒來的時候,他聽到耳邊有人低聲說:“別擔心,溫斯頓;你現在由我看管。我觀察你已有七年。現在到了轉折點。我要救你,要使你成為完人。”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奧勃良的說話聲,但是這同七年以前在另外一個夢境中告訴他“我們將在沒有黑暗的地方相會”的說話聲是同一個人的聲音。

  他不記得拷問是怎樣結束的。有一個階段的黑暗,接著就是他現在所在的那個牢房,或者說房間,逐漸在他四周變得清楚起來。他完全處於仰臥狀態,不能移動。他的身體在每個要緊的節骨眼上都給牽制住了,甚至他的後腦勺似乎也是用什麼東西抓住似的。奧勃良低頭看著他,神態嚴肅,很是悲哀。他的臉從下面望上去,皮膚粗糙,神情憔悴,眼睛下面有好幾道圈兒,鼻子到下巴頦兒有好幾條皺紋。他比溫斯頓所想像的要老得多了,大概五十來歲。他的手的下面有一個儀表,上面有個槓桿,儀表的表面有一圈數字。

  “我告訴過你,”奧勃良說,“要是我們再見到,就是在這裡。”

  “是的,”溫斯頓說。

  奧勃良的手微動了一下,此外就沒有任何別的預告,溫斯頓全身突然感到一陣痛。這陣痛很怕人,因為他看不清是怎麼一回事,只覺得對他進行了致命的傷害。他不知道是真的這樣,還是用電的效果。但是他的身體給扒拉開來,不成形狀,每個關節都給慢慢地扳開了。他的額頭上痛得出了汗,但是最糟糕的還是擔心脊梁骨要斷。他咬緊牙關,通過鼻孔呼吸,盡可能地不作出聲來。

  “你害怕,”奧勃良看著他的臉說,“再過一會兒有什麼東西要斷了。你特別害怕這是你的脊梁骨。你的心裡很逼真地可以看到脊椎裂開,髓液一滴一滴地流出來。溫斯頓,你現在想的是不是就是這個?”

  溫斯頓沒有回答。奧勃良把儀表上的槓桿拉回去。陣痛很快消退,幾乎同來時一樣快。

  “這還只有四十。”奧勃良說:“你可以看到,表面上的數字最高達一百。因此在我們談話的時候,請你始終記住,我有能力隨時隨地都可以教你感到多痛就多痛。如果你向我說謊,或者不論想怎麼樣搪塞,或者甚至說的不符合你平時的智力水平,你都會馬上痛得叫出來。明白嗎?”

  “明白了,”溫斯頓說。

  奧勃良的態度不像以前嚴厲了。他沉思地端正了一下眼鏡,踱了一兩步。他再說話的時候,聲音就很溫和,有耐心。

  他有了一種醫生的、教員的、甚至牧師的神情,一心只想解釋說服,不是懲罰。

  “溫斯頓,我為你操心,”他說,“是因為你值得操心。你很明白你的問題在哪裡。你好多年以來就已很明白,只是你不肯承認而已。你的精神是錯亂的。你的記憶力有缺陷。真正發生的事你不記得,你卻使自己相信你記得那些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幸而這是可以治療的。但是你自己從來沒有想法治療過,因為你不願意。這只需要意誌上稍作努力,可是你就是不肯。即使現在,我也知道,你仍死抱住這個毛病不放,還以為這是美德。我們現在舉一個例子來說明。我問你,眼前大洋國是在同哪個國家打仗?”

  “我被逮捕的時候,大洋國是在同東亞國打仗。”

  “東亞國。很好。大洋國一直在同東亞國打仗,是不是? ”

  溫斯頓吸了一口氣。他張開嘴巴要說話,但又沒有說。

  他的眼光離不開那儀表。

  “要說真話,溫斯頓。你的(Your)真話。把你以為你記得的告訴我。”

  “我記得在我被捕前一個星期,我們還沒有同東亞國打仗。我們當時同他們結著盟。戰爭的對像是歐亞國。前後打了四年。在這以前——”奧勃良的手擺動一下,叫他停止。

  “再舉一個例子,”他說,“幾年以前,你發生了一次非常嚴重的幻覺。有三個人,三個以前的黨員叫瓊斯、阿隆遜和魯瑟福的,在徹底招供以後按叛國罪處決,而你卻以為他們並沒有犯那控告他們的罪。你以為你看到過無可置疑的物證,可以證明他們的口供是假的。你當時有一種幻覺,以為看到了一張照片。你還以為你的手裡真的握到過這張照片。

  這是這樣一張照片。”

  奧勃良手指中間夾著一張剪報。它在溫斯頓的視野裡出現了大約五秒鐘。這是一幅照片,至於它是什麼照片,這是毫無問題的。它就是那張照片。這是瓊斯、阿隆遜、魯瑟福在紐約一次黨的會議上的照片,十一年前他曾意外見到,隨即銷毀了的。它在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剎那,就又在他的視野中消失了。但是他已看到了,毫無疑問,他已看到了!他忍著劇痛拼命想坐了起來。但是不論朝什麼方向,他連一毫米都動彈不得。這時他甚至忘掉了那個儀表了。他一心只想把那照片再拿在手中,至少再看一眼。

  “它存在的!”他叫道。

  “不,”奧勃良說。

  他走到屋子那一頭去。對面牆上有個忘懷洞。奧勃良揭起蓋子。那張薄薄的紙片就在一陣熱風中捲走了;在看不見的地方一燃而滅,化為灰燼。奧勃良從牆頭那邊轉身回來。

  “灰燼,”他說,“甚至是認不出來的灰燼,塵埃。它並不存在。它從來沒有存在過。”

  “但是它存在過!它確實存在!它存在記憶中。我記得它。你記得它。”

  “我不記得它,”奧勃良說。

  溫斯頓的心一沉。那是雙重思想.他感到一點也沒有辦法。如果他能夠確定奧勃良是在說謊,這就無所謂了。但是完全有可能,奧勃良真的已忘記了那張照片。如果這樣,那麼他就已經忘記了他否認記得那張照片,忘記了忘記這一行為的本身。你怎麼能確定這只不過是個小手法呢?也許頭腦裡真的會發生瘋狂的錯亂,使他絕望的就是這種思想。

  奧勃良沉思地低著頭看他。他比剛才更加像一個教師在想盡辦法對付一個誤入歧途但很有培養前途的孩子。

  “黨有一句關於控製過去的口號,”他說,“你再复述一遍。”

  “'誰能控製過去就控制未來;誰能控制現在就控製過去,'”溫斯頓順從地複述。

  “'誰能控制現在就控製過去',”奧勃良說,一邊慢慢地點著頭表示讚許。“溫斯頓,那末你是不是認為,過去是真正存在過的?”

  溫斯頓又感到一點也沒有辦法。他的眼光盯著儀表。他不僅不知道什麼答复——“是”還是“不是”——能使他免除痛楚;他甚至不知道到底哪一個答復是正確的。

  奧勃良微微笑道:“溫斯頓,你不懂形而上學。到現在為止,你從來沒有考慮過所謂存在是什麼意思。我來說得更加確切些。過去是不是具體存在於空間裡?是不是有個什麼地方,一個有具體東西的世界裡,過去仍在發生著?”

  “沒有。”

  “那麼過去到底存在於什麼地方呢?”

  “在紀錄裡。這是寫了下來的。”

  “在紀錄裡。還有——?”

  “在頭腦裡。在人的記憶裡。”

  “在記憶裡。那末,很好。我們,黨,控制全部紀錄,我們控制全部記憶。因此我們控製過去,是不是?”

  “但是你怎麼能教人不記得事情呢?”溫斯頓叫道,又暫時忘記了儀表。“它是自發的。它獨立於一個人之內。你怎麼能夠控制記憶呢?你就沒有能控制我的記憶!”

  奧勃良的態度又嚴厲起來了。他把手放在儀表上。

  “恰恰相反,”他說,“你才沒有控制你的記憶。因此把你帶到這裡來。你到這裡來是因為你不自量力,不知自重。

  你不願為神誌健全付出順從的代價。你寧可做個瘋子,光棍少數派。溫斯頓,只有經過訓練的頭腦才能看清現實。你以為現實是某種客觀的、外在的、獨立存在的東西。你也以為現實的性質不言自明。你自欺欺人地認為你看到了什麼東西,你以為別人也同你一樣看到了同一個東西。但是我告訴你,溫斯頓,現實不是外在的。現實存在於人的頭腦中,不存在於任何其他地方。而且不存在於個人的頭腦中,因為個人的頭腦可能犯錯誤,而且反正很快就要死亡;現實只存在於黨的頭腦中,而黨的頭腦是集體的,不朽的。不論什麼東西,黨認為是真理就是真理。除了通過黨的眼睛,是沒有辦法看到現實的。溫斯頓,你得重新學習,這是事實。這需要自我毀滅,這是一種意誌上的努力。你先要知道自卑,然後才能神誌健全。”

  他停了一會兒,好像要使對方深刻理解他說的話。

  “你記得嗎,”他繼續說,“你在日記中寫:'所謂自由即可以說二加二等於四的自由'?”

  “記得,”溫斯頓說。

  奧勃良舉起他的左手,手背朝著溫斯頓,大拇指縮在後面,四個手指伸開。

  “我舉的是幾個手指,溫斯頓?”

  “四個。”

  “如果黨說不是四個而是五個——那麼你說是多少?”

  “四個。”

  話還沒有說完就是一陣劇痛。儀表上的指針轉到了五十五。溫斯頓全身汗如雨下。他的肺部吸進呼出空氣都引起大聲呻吟,即使咬緊牙關也壓不住。奧勃良看著他,四個手指仍伸在那裡。他把槓桿拉回來。不過劇痛只稍微減輕一些。

  “幾個手指,溫斯頓?”

  “四個。”

  指針到了六十。

  “幾個手指,溫斯頓?”

  “四個!四個!我還能說什麼?四個!”

  指針一定又上升了,但是他沒有去看它。他的眼前只見到那張粗獷的嚴厲的臉和四個手指。四個手指在他眼前象四根大柱,粗大,模糊,彷彿要抖動起來,但是毫無疑向地是四個。

  “多少手指,溫斯頓?”

  “四個!快停下來,快停下來!你怎麼能夠這樣繼續下去?四個!四個!”

  “多少手指,溫斯頓?”

  “五個!五個!五個!”

  “不,溫斯頓,這沒有用。你在說謊。你仍認為是四個,到底多少?”

  “四個!五個!四個!你愛說幾個就是幾個。只求你馬上停下來,別再教我痛了!”

  他猛的坐了起來,奧勃良的胳膊圍著他的肩膀。他可能有一兩秒鐘昏了過去。把他身體綁住的帶子放鬆了。他覺得很冷,禁不住打寒戰,牙齒格格打顫,面頰上眼淚滾滾而下。他像個孩子似的抱著奧勃良,圍著他肩膀上的粗壯胳膊使他感到出奇的舒服。他覺得奧勃良是他的保護人,痛楚是外來的,從別的來源來的,只有奧勃良才會救他免於痛楚。

  “你學起來真慢,溫斯頓,”奧勃良溫和地說。

  “我有什麼辦法?”他口齒不清地說,“我怎麼能不看到眼前的東西呢?二加二等於四呀。”

  “有時候是四,溫斯頓。但有時候是五。有時候是三。

  有時候三、四、五全是。你得再努力一些。要神誌健全,不是容易的事。”

  他把溫斯頓放到床上躺下。溫斯頓四肢上縛的帶子又緊了,不過這次痛已減退,寒戰也停止了,他只感到軟弱無力,全身發冷。奧勃良點頭向穿自大褂的一個人示意,那人剛才自始至終呆立不動,這時他彎下身來,仔細觀看溫斯頓的眼珠,試了他的脈搏,聽了他的胸口,到處敲敲摸摸,然後向奧勃良點一點頭。

  “再來,”奧勃良說。

  溫斯頓全身一陣痛,那指針一定升高到了七十,七十五。這次他閉上了眼睛。他知道手指仍在那裡,仍舊是四個。現在主要的是把痛熬過去。他不再注意到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哭。痛又減退了。他睜開眼睛。奧勃良把槓桿拉了回來。

  “多少手指,溫斯頓?”

  “四個。我想是四個。只要能夠,我很願意看到五個。

  我盡量想看到五個。”

  “你究竟希望什麼;是要我相信你看到五個,還是真正要看到五個?”

  “真正要看到五個。”

  “再來,”奧勃良說。

  指針大概升到了八十——九十。溫斯頓只能斷斷續續地記得為什麼這麼痛。在他的緊閉的眼皮後面,手指象森林一般,似乎在跳舞,進進出出,互相疊現。他想數一下,他也不記得為什麼。他只知道要數清它們是不可能的,這是由於神秘地,四就是五,五就是四。痛又減退了。他睜開眼睛,發現看到的仍是原來的東西。無數的手指,象移動的樹木,仍朝左右兩個方向同時移動著,互相交疊。他又閉上了眼。

  “我舉起的有幾個手指,溫斯頓?”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再下去,就會把我痛死的。

  四個,五個,六個——說老實話,我不知道。”

  “好一些了,”奧勃良說。

  一根針刺進了溫斯頓的胳膊。就在這當兒,一陣舒服的暖意馬上傳遍了他的全身。痛楚已全都忘了。他睜開眼,感激地看著奧勃良。一看到他的粗獷的、皺紋很深的臉,那張醜陋但是聰明的臉,他的心感到一陣酸。要是他可以動彈,他就拿伸出手去,放在奧勃良的胳膊上。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那樣這麼愛他,這不僅因為他停止了痛楚。歸根結底,奧勃良是友是敵,這一點無關緊要的感覺又回來了。奧勃良是個可以同他談心的人。也許,你與其受人愛,不如被人了解更好一些。奧勃良折磨他,快到了神經錯亂的邊緣,而且有一陣子幾乎可以肯定要把他送了命。但這沒有關係。按那種比友誼更深的意義來說,他們還是知己。反正有一個地方,雖然沒有明說,他們可以碰頭好好談一談。奧勃良低頭看著他,他的表情說明,他的心裡也有同樣的想法。他開口說話時,用的是一種隨和的聊天的腔調。

  “你知道你身在什麼地方嗎,溫斯頓?”他問道。

  “我不知道。但我猜得出來。在友愛部。”

  “你知道你在這裡已有多久了嗎?”

  “我不知道。幾天,幾星期,幾個月——我想已有幾個月了。”

  “你認為我們為什麼把人帶到這裡來?”

  “讓他們招供。”

  “不,不是這個原因。再試一試看。”

  “懲罰他們。”

  “不是!”奧勃良叫道。他的聲音變得同平時不一樣了,他的臉色突然嚴厲起來,十分激動。“不是!不光是要你們招供,也不光是要懲罰你們。你要我告訴你為什麼把你們帶到這裡來嗎?是為了給你們治病。是為了使你神誌恢復健全!

  溫斯頓,你要知道,凡是我們帶到這裡來的人,沒有一個不是治好走的。我們對你犯的那些愚蠢罪行並不感到興趣。黨對錶面行為不感興趣,我們關心的是思想。我們不單單要打敗敵人,我們要改造他們。你懂得我的意思嗎?”

  他俯身望著溫斯頓。因為離得很近,他的臉顯得很大,從下面望上去,醜陋得怕人。此外,還充滿了一種興奮的表情,緊張得近乎瘋狂。溫斯頓的心又一沉。他恨不得鑽到床底下去。他覺得奧勃良一時衝動之下很可能扳動槓桿。但是就在這個時候,奧勃良轉過身去,踱了一兩步,又繼續說,不過不像剛才那麼激動了:

  “你首先要明白,在這個地方,不存在烈士殉難問題。

  你一定讀到過以前歷史上的宗教迫害的事。在中世紀裡,發生過宗教迫害。那是一場失敗。它的目的只是要根除異端邪說,結果卻鞏固了異端邪說。它每燒死一個異端分子,就製造出幾千個來。為什麼?因為宗教迫害公開殺死敵人,在這些敵人還沒有悔改的情況下就把他們殺死,因為他們不肯悔改而把他們殺死。他們所以被殺是因為他們不肯放棄他們的真正信仰。這樣,一切光榮自然歸於殉難者,一切羞恥自然歸於燒死他們的迫害者。後來,在二十世紀,出現了集權主義者,就是這樣叫他們的。他們是德國的納粹分子和俄國的共黨分子。俄國人迫害異端邪說比宗教迫害還殘酷。他們自以為從過去的錯誤中汲取了教訓;不過他們有一點是明白的,絕不能製造殉難烈士。他們在公審受害者之前,有意打垮他們的人格尊嚴。他們用嚴刑拷打,用單獨禁閉,把他們折磨得成為匍匐求饒的可憐蟲,什麼罪名都願意招認,辱罵自己,攻擊別人來掩蔽自已。但是過了幾年之後,這種事情又發生了。死去的人成了殉難的烈士,他們的可恥下場遺忘了。再問一遍為什麼是這樣?首先是因為他們的供詞顯然是逼出來的,是假的。我們不再犯這種錯誤。在這裡招供的都是真的。我們想辦法做到這些供詞是真的。而且,尤其是,我們不讓死者起來反對我們,你可別以為後代會給你昭雪沉冤。後代根本不會知道有你這樣一個人。你在歷史的長河中消失得一干二淨。我們要把你化為氣體,消失在太空之中。

  你什麼東西也沒有留下:登記簿上沒有你的名字,活人的頭腦裡沒有你的記憶。不論過去和將來,你都給消滅掉了。你從來沒有存在過。”

  那麼為什麼要拷打我呢?溫斯頓想,心裡感到一陣怨恨。

  奧勃良停下了步,好像溫斯頓把這想法大聲說了出來一樣。

  他的醜陋的大臉挪了近來,眼睛瞇了一些。

  “你在想,”他說,“既然我們要把你徹底消滅掉,使得不論你說的話或做的事再也無足輕重——既然這樣,我們為什麼還不厭其煩地要先拷問你?你是不是這樣想?”

  “是的,”溫斯頓說。

  奧勃良微微一笑道,“溫斯頓,你是白玉上的瑕疵。你是必須擦去的污點。我剛才不是對你說過,我們同過去的迫害者不同嗎?我們不滿足於消極的服從,甚至最奴顏嬸膝的服從都不要。你最後投降,要出於你自己的自由意志。我們並不因為異端分子抗拒我們才毀滅他;只要他抗拒一天,我們就不毀滅他。我們要改造他,爭取他的內心,使他脫胎換骨。我們要把他的一切邪念和幻覺都統統燒掉;我們要把他爭取到我們這一邊來,不僅僅是在外表上,而且是在內心裡真心誠意站到我們這一邊來。我們在殺死他之前也要把他改造成為我們的人。我們不能容許世界上有一個地方,不論多麼隱蔽,多麼不發生作用,居然有一個錯誤思想存在。甚至在死的時候,我們也不容許有任何脫離正規的思想。在以前,異端分子走到火刑柱前去時仍是一個異端分子,宣揚他的異端邪說,為此而高興若狂。甚至俄國清洗中的受害者在走上刑場挨槍彈之前,他的腦殼中也可以保有反叛思想。但是我們卻要在粉碎那個腦殼之前把那腦袋改造完美。以前的專制暴政的告誡是'你幹不得' 。集權主義的告誡是'你得乾'。我們則是'你得是'。我們帶到這裡來的人沒有一個敢站出來反對我們。每個人都洗得一干二淨。甚至你相信是無辜的那三個可憐的賣國賊——瓊斯、阿隆遜和魯瑟福——我們最後也搞垮了他們。我親身參加過對他們的拷問。我看到他們慢慢地軟了下來,爬在地上,哀哭著求饒。我們拷問完畢時,他們已成了行屍走肉。除了後悔自己的錯誤和對老大哥的愛戴以外,他們什麼也沒有剩下了。看到他們怎樣熱愛他,真是很感動人。他們要求馬上槍斃他們,可以在思想還仍清白純潔的時候趁早死去。”

  他的聲音幾乎有了一種夢境的味道。他的臉上仍有那種興奮、熱情得發瘋的神情。溫斯頓想,他這不是假裝的;他不是偽君子;他相信自己說的每一句話。最使溫斯頓不安的是,他意識到自己的智力的低下。他看著那粗笨然而文雅的身軀走來走去,時而進入時而退出他的視野裡。奧勃良從各方面來說都是一個比他大的人。凡是他曾經想到過或者可能想到的念頭,奧勃良無不都早巳想到過,研究過,批駁過了。他的頭腦包含了溫斯頓的頭腦。但是既然這樣,奧勃良怎麼會是瘋狂的呢?那麼發瘋的就一定是他,溫斯頓自己了。奧勃良停下來,低頭看他。他的聲音又嚴厲起來了。

  “別以為你能夠救自己的命,溫斯頓,不論你怎麼徹底向我們投降。凡是走上歧途的人,沒有一個人能倖免。即使我們決定讓你壽終,你也永遠逃不脫我們。在這裡發生的事是永遠的。你事先必須了解。我們要打垮你,打到無可挽回的地步。你碰到的事情,即使你活一千年,你也永遠無法從中恢復過來。你不再可能有正常人的感情。你心裡什麼都成了死灰。你不再可能有愛情、友誼、生活的樂趣、歡笑、好奇、勇氣、正直。你是空無所有。我們要把你擠空,然後再把我們自己填充你。”

  他停下來,跟穿白大褂的打個招呼。溫斯頓感到有一件很重的儀器放到了他的腦袋下面。奧勃良坐在床邊,他的臉同溫斯頓的臉一般高。

  “三千,”他對溫斯頓頭上那個穿白大褂的說。

  有兩塊稍微有些濕的軟墊子夾上了溫斯頓的太陽穴。他縮了一下,感到了一陣痛,那是一種不同的痛。奧勃良把一隻手按在他的手上,叫他放心,幾乎是很和善。

  “這次不會有傷害的,”他說,“把眼睛盯著我。”

  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一陣猛烈的爆炸,也可以說類似爆炸,但弄不清楚究竟有沒有聲音。肯定發出了一陣閃光,使人睜不開眼睛。溫斯頓沒有受到傷害,只是弄得精疲力盡。

  他本來已經是仰臥在那裡,但是他奇怪地覺得好像是給推到這個位置的。一種猛烈的無痛的打擊,把他打翻在那裡。他的腦袋裡也有了什麼變化。當他的瞳孔恢復視力時,他仍記得自己是誰,身在何處,也認得看著他的那張臉;但是不知在什麼地方,總有一大片空白,好像他的腦子給挖掉了一大塊。

  “這不會長久,”奧勃良說,“看著我回答,大洋國同什麼國家在打仗?”溫斯頓想了一下。他知道大洋國是什麼意思,也知道自己是大洋國的公民。他也記得歐亞國和東亞國。但誰同誰在打仗,他卻不知道。事實上,他根本不知道在打仗。

  “我記不得了。”

  “大洋國在同東亞國打仗。你現在記得嗎?”

  “記得。”

  “大洋國一直在同東亞國打仗。自從你生下來以後,自從黨成立以來,自從有史以來,就一直不斷地在打仗,總是同一場戰爭。你記得嗎?”

  “記得。”

  “十一年以前,你造了一個關於三個因叛國而處死的人的神話。你硬說自己看到過一張能夠證明他們無辜的紙片。

  根本不存在這樣的紙片。這是你造出來的,你後來就相信了它。你現在記得你當初造出這種想法的時候吧?”

  “記得。”

  “我現在把手舉在你的面前。你看到五個手指。你記得嗎?”

  “記得。”

  奧勃良舉起左手的手指,大拇指藏在手掌後面。

  “現在有五個手指。你看到五個手指嗎?”

  “是的。”

  而且他的確在剎那間看到了,在他的腦海中的景像還沒有改變之前看到了。他看到了五個手指,並沒有畸形。接著一切恢復正常,原來的恐懼、仇恨、迷惑又襲上心來。但是有那麼一個片刻——他也不知道多久,也許是三十秒鐘——

  的時間裡,他神誌非常清醒地感覺到,奧勃良的每一個新的提示都填補了一片空白,成為絕對的真理,只要有需要的話,二加二可以等於三,同等於五一樣容易。奧勃良的手一放下,這就消失了,他雖不能恢復,但仍舊記得,就像你在以前很久的某個時候,事實上是個完全不同的人的時候,有個栩栩如生的經歷,現在仍舊記得一樣。

  “你現在看到,”奧勃良說,“無論如何這是辦得到的。”

  “是的,”溫斯頓說。

  奧勃良帶著滿意的神情站了起來。溫斯頓看到他的左邊的那個穿白大褂的人打破了一隻安瓿,把注射器的柱塞往回抽。奧勃良臉上露出微笑,轉向溫斯頓。他重新整了一整鼻樑上的眼鏡,動作一如以往那樣。

  “你記得曾經在日記裡寫過,”他說,“不管我是友是敵,都無關重要,因為我至少是個能夠了解你並且可以談得來的人?你的話不錯。我很喜歡同你談話。你的頭腦使我感到興趣。它很像我自已的頭腦,只不過你是精神失常的。在結束這次談話之前,你如果願意,可以向我提幾個問題。”

  “任何問題? ”

  “任何問題。”他看到溫斯頓的眼光落在儀表上。“這已經關掉了。你的第一個問題是什麼?”

  “你們把裘莉亞怎樣了?”溫斯頓問。

  奧勃良又微笑了。“她出賣了你,溫斯頓。馬上——毫無保留。我從來沒有見到過有人這樣快投過來的。你如再見到她,已很難認出來了。她的所有反叛精神、欺騙手法、愚蠢行為、骯髒思想——都已消失得一干二淨。她得到了徹底的改造,完全符合課本的要求。”

  “你們拷打了她。”

  奧勃良對此不予置答。“下一個問題,”他說。

  “老大哥存在嗎?”

  “當然存在。有黨存在,就有老大哥存在,他是黨的化身。”

  “他也像我那樣存在嗎?”

  “你不存在,”奧勃良說。

  他又感到了一陣無可奈何的感覺襲心。他明白,也不難想像,那些能夠證明自己不存在的論據是些什麼;但是這些論據都是胡說八道,都是玩弄詞句。“你不存在”這句話不是包含著邏輯上的荒謬嗎?但是這麼說有什麼用呢?他一想到奧勃良會用那些無法爭辯的、瘋狂的論據來駁斥他,心就感到一陣收縮。

  “我認為我是存在的,”他懶懶地說,“我意識到我自己的存在。我生了下來,我還會死去。我有胳膊有腿。我佔據一定的空間。沒有別的實在東西能夠同時佔據我所佔據的空間。在這個意義上,老大哥存在嗎?”

  “這無關重要。他存在。”

  “老大哥會死嗎?”

  “當然不會。他怎麼會死?下一個問題。”

  “兄弟會存在嗎?”

  “這,溫斯頓,你就永遠不會知道。我們把你對付完了以後,如果放你出去,即使你活到九十歲,你也永遠不會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什麼。只要你活一天,這個問題就-天是你心中沒有解答的謎。”

  溫斯頓默然躺在那裡。他的胸脯起伏比剛才快了一些。

  他還沒有提出他心中頭一個想到的問題。他必須提出來,可是他的舌頭好像說不出聲來了。奧勃良的臉上出現了一絲笑意。甚至他的眼鏡片似乎也有了嘲諷的色彩。溫斯頓心裡想,他很明白,他很明白我要問的是什麼!想到這裡,他的話就衝出口了。

  “101號房裡有什麼?”

  奧勃良臉上的表情沒有變。他挖苦地回答:

  “你知道101號房裡有什麼,溫斯頓。人人都知道101號房裡有什麼。”,他向穿白大褂的舉起一個手指。顯然談話結束了。一根針刺進了溫斯頓的胳膊。他馬上沉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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