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文學] 一九八四 作者:喬治·奧威爾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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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概要】:喬治·奧威爾(1903-1950),英國記者、小說家、散文家和評論家。
  1903年生於英國殖民地的印度,童年耳聞目睹了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之間尖銳的衝突。與絕大多數英國孩子不同,他的同情傾向悲慘的印度人民一邊。少年時代,奧威爾受教育於著名的伊頓公學。後來被派到緬甸任警察,他卻站在了苦役犯的一邊。20世紀30年代,他參加西班牙內戰,因屬托洛茨基派系(第四國際)而遭排擠,回國後卻又因被劃入左派,不得不流亡法國。二戰中,他在英國廣播公司(BBC)從事反法西斯宣傳工作。1950年,死於困擾其數年的肺病,年僅46歲。

【小說類型】:英國文學

【內容簡介】:世界觀
  《一九八四》中的世界被大洋國、歐亞國與東亞國三個超級大國瓜分,國與國之間的戰爭不斷。其內部社會結構皆被徹底打破,並以實行高度集權統治、重寫語言、篡改歷史、打破家庭制度等極權手段箝制人民的思想與本能。大洋國政府並以具有監視功能的「電幕」控制人們的行為,以維持對領袖的個人崇拜、保持對內外敵人的仇恨與維持社會的運轉。
  故事中主角的國家大洋國只有一個政黨,即英社,並以新語簡稱英社。人與人之間也根據與黨的關係密切程度被分為核心黨員、外圍黨員與無產者三個階層。政府機構分為四個部門:負責戰爭的和平部、負責維護社會秩序的友愛部、負責文化與教育發展的真理部與負責經濟的富裕部,按照新語,其簡稱分別為和、愛、真、富部。

【其他作品】:喬治·奧威爾一生短暫,但其以敏銳的洞察力和犀利的文筆審視和記錄著他所生活的那個時代,作出了許多超越時代的預言,被稱為「一代人的冷峻良知」。其代表作有《動物莊園》和《一九八四》。


  

  


第1章   打倒老大哥                       
第2章   思想本身就是犯罪                       
第3章   無產者不是人                       
第4章   希望在無產者身上                       
第5章   孤生
第6章   我愛你
第7章   黃金鄉
第8章   獨自去偷歡
第9章   他們終於來了
第10章 仇恨週
第11章 我們是死者
第12章 在友愛部裡
第13章 101號房
第14章 改造溫斯頓
第15章 權力即上帝
第16章 熱愛老大哥


本帖最後由 VEGASIRIUSVEGA 於 2017-3-12 07:16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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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5 14:01
第一部第1節

  四月間,天氣寒冷晴朗,鐘敲了十三下。溫斯頓史密斯為了要躲寒風,緊縮著脖子,很快地溜進了勝利大廈的玻璃門,不過動作不夠迅速,沒有能夠防止一陣沙土跟著他刮進了門。

  門廳裡有一股熬白菜和舊地席的氣味。門廳的一頭,有一張彩色的招貼畫釘在牆上,在室內懸掛略為嫌大了一些。

  畫的是一張很大的面孔,有一米多寬:這是一個大約四十五歲的男人的臉,留著濃密的黑鬍子,面部線條粗獷英俊。溫斯頓朝樓梯走去。用不著試電梯。即使最順利的時候,電梯也是很少開的,現在又是白天停電。這是為了籌備舉行仇恨周而實行節約。溫斯頓的住所在七層樓上,他三十九歲,右腳脖子上患靜脈曲張,因此爬得很慢,一路上休息了好幾次。每上一層樓,正對著電梯門的牆上就有那幅畫著很大臉龐的招貼畫凝視著。這是屬於這樣的一類畫,你不論走到哪裡,畫面中的眼光總是跟著你。下面的文字說明是:老大哥在看著你。

  在他住所裡面,有個圓潤的嗓子在念一系列與生鐵產量有關的數字。聲音來自一塊象毛玻璃一樣的橢圓形金屬板,這構成右邊牆壁的一部分牆面。溫斯頓按了一個開關,聲音就輕了一些,不過說的話仍聽得清楚。這個裝置(叫做電幕)可以放低聲音,可是沒有辦法完全關上。他走到窗邊。

  他的身材瘦小纖弱,藍色的工作服——那是黨內的製服——

  更加突出了他身子的單薄。他的頭髮很淡,臉色天生紅潤,他的皮膚由於用粗肥皂和鈍刀片,再加上剛剛過去的寒冬,顯得有點粗糙。

  外面,即使通過關上的玻璃窗,看上去也是寒冷的。在下面街心裡,陣陣的小捲風把塵土和碎紙吹捲起來,雖然陽光燦爛,天空蔚藍,可是除了到處貼著的招貼畫以外,似乎什麼東西都沒有顏色。那張留著黑鬍子的臉從每一個關鍵地方向下凝視。在對面那所房子的正面就有一幅,文字說朋是:老大哥在看著你。那雙黑色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溫斯頓的眼睛。在下面街上有另外一張招貼畫,一角給撕破了,在風中不時地吹拍著,一會兒蓋上,一會兒又露出唯一的一個詞兒“英社”。在遠處,一架直升飛機在屋預上面掠過,像一只藍色的瓶子似的徘徊了一會,又繞個彎兒飛走。這是警察巡邏隊,在伺察人們的窗戶。不過巡邏隊並不可怕,只有思想警察才可怕。

  在溫斯頓的身後,電幕上的聲音仍在喋喋不休地報告生鐵產量和第九個三年計劃的超額完成情況。電幕能夠同時接收和放送。溫斯頓發出的任何聲音,只要比極低聲的細語大一點,它就可以接收到;此外,只要他留在那塊金屬板的視野之內,除了能聽到他的聲音之外,也能看到他的行動。當然,沒有辦法知道,在某一特定的時間裡,你的一言一行是否都有人在監視著。思想警察究竟多麼經常,或者根據什麼安排在接收某個人的線路,那你就只能猜測了。甚至可以想像,他們對每個人都是從頭到尾一直在監視著的。反正不論什麼時候,只要他們高興,他們都可以接上你的線路。你只能在這樣的假定下生活——從已經成為本能的習慣出發,你早已這樣生活了:你發出的每一個聲音,都是有人聽到的,你作的每一個動作,除非在黑暗中,都是有人仔細觀察的。

  溫斯頓繼續背對著電幕。這樣比較安全些;不過他也很明白,甚至背部有時也能暴露問題的。一公里以外,他工作的單位真理部高聳在陰沉的市景之上,建築高大,一片白色。這,他帶著有些模糊的厭惡情緒想——這就是倫敦,一號空降場的主要城市,一號空降場是大洋國人口位居第三的省份。他竭力想擠出一些童年時代的記憶來,能夠告訴他倫敦是不是一直都是這樣的。是不是一直有這些景象:破敗的十九世紀房子,牆頭用木材撐著,窗戶釘上了硬紙板,屋頂上蓋著波紋鐵皮,倒塌的花園圍牆東倒西歪;還有那塵土飛揚、破磚殘瓦上野草叢生的空襲地點;還有那炸彈清出了一大塊空地,上面忽然出現了許多像雞籠似的骯髒木房子的地方。可是沒有用,他記不起來了;除了一系列沒有背景、模糊難辨的、燈光燦爛的畫面以外,他的童年已不留下什麼記憶了。

  真理部——用新話來說叫真部——同視野裡的任何其他東西都有令人吃驚的不同。這是一個龐大的金字塔式的建築,白色的水泥晶晶發亮,一層接著一層上升,一直升到高空三百米。從溫斯頓站著的地方,正好可以看到黨的三句口號,這是用很漂亮的字體寫在白色的牆面上的:

  戰爭即和平

  自由即奴役

  無知即力量。

  據說,真理部在地面上有三千間屋子,和地面下的結構相等。在倫敦別的地方,還有三所其他的建築,外表和大小與此相同。它們使周圍的建築彷彿小巫見了大巫,因此你從勝利大廈的屋頂上可以同時看到這四所建築。它們是整個政府機構四部的所在地:真理部負責新聞、娛樂、教育、藝術;和平部負責戰爭;友愛部維持法律和秩序;富裕部負責經濟事務。用新話來說,它們分別稱為真部、和部、愛部、富部。

  真正教人害怕的部是友愛部.它連一扇窗戶也沒有。溫斯頓從來沒有到友愛部去過,也從來沒有走近距它半公里之內的地帶.這個地方,除非因公,是無法進入的,而且進去也要通過重重鐵絲網、鐵門、隱蔽的機槍陣地.甚至在環繞它的屏障之外的大街上,也有穿著黑色制服、攜帶連枷棍的凶神惡煞般的警衛在巡邏。

  溫斯頓突然轉過身來.這時他已經使自已的臉部現出一種安詳樂觀的表情,在面對電幕的時候,最好是用這種表情。他走過房間,到了小廚房裡。在一天的這個時間裡離開真理部,他犧牲了在食堂的中飯,他知道廚房裡沒有別的吃的,只有一塊深色的麵包,那是得省下來當明天的早飯的。

  他從架子上拿下一瓶無色的液體,上面貼著一張簡單白色的標籤:勝利杜松子酒。它有一種令人難受的油味兒,像中國的黃酒一樣。溫斯頓倒了快一茶匙,硬著頭皮,象吃藥似的咕嚕一口喝了下去。

  他的臉馬上緋紅起來,眼角里流出了淚水。這玩藝兒象硝酸,而且,喝下去的時候,你有一種感覺,好像後腦勺上挨了一下橡皮棍似的。不過接著他肚子里火燒的感覺減退了,世界看起來開始比較輕鬆愉快了。他從一匣擠癟了的勝利牌香煙盒中拿出一支煙來,不小心地豎舉著,菸絲馬上掉到了地上。他拿出了第二支,這次比較成功。他回到了起居室,坐在電幕左邊的一張小桌子前。他從桌子抽屜裡拿出一支筆桿、一瓶墨水、一本厚厚的四開本空白簿子,紅色的書脊,大理石花紋的封面。

  不知什麼緣故,起居室裡的電幕安的位置與眾不同。按正常的辦法,它應該安在端牆上,可以看到整個房間,可是如今卻安在側牆上,正對著窗戶。在電幕的一邊,有一個淺淺的壁龕,溫斯頓現在就坐在這裡,在修建這所房子的時候,這個壁龕大概是打算放書架的。溫斯頓坐在壁龕裡,盡量躲得遠遠的,可以處在電幕的控制範圍之外,不過這僅僅就視野而言。當然,他的聲音還是可以聽到的,但只要他留在目前的地位中,電幕就看不到他。一半是由於這間屋子的與眾不同的佈局,使他想到要做他目前要做的事。

  但這件事也是他剛剛從抽屜中拿出來的那個本子使他想到要做的。這是一本特別精美的本子。光滑潔白的紙張因年代久遠而有些發黃,這種紙張至少過去四十年來已久未生產了。不過他可以猜想,這部本子的年代還要久遠得多。他是在本市裡一個破破爛爛的居民區的一家發霉的小舊貨舖中看到它躺在櫥窗中的,到底是哪個區,他已經記不得了。他當時一眼就看中,一心要想得到它。照理黨員是不許到普通店舖裡去的(去了就是“在自由市場上做買賣”),不過這條規矩並不嚴格執行,因為有許多東西,例如鞋帶、刀片,用任何別的辦法是無法弄到的,他回頭很快地看了一眼街道兩頭,就溜進了小舖子,花二元五角錢把本子買了下來。當時他並沒有想到買來幹什麼用。他把它放在皮包裡,不安地回了家。即使裡面沒有寫什麼東西,有這樣一個本子也是容易引起懷疑的。

  他要做的事情是開始寫日記。寫日記並不是不合法的(沒有什麼事情是不合法的,因為早已不再有什麼法律了),但是如被發現,可以相當有把握地肯定,會受到死刑的懲處,或者至少在強迫勞動營里幹苦役二十五年。溫斯頓把筆尖願在筆桿上,用嘴舔了一下,把上面的油去掉。這種沾水筆已成了老古董,甚至簽名時也不用了,他偷偷地花了不少力氣才買到一支,只是因為他覺得這個精美乳白的本子只配用真正的筆尖書寫,不能用墨水鉛筆塗劃。實際上他已不習慣手書了。除了極簡短的字條以外,一般都用聽寫器口授一切,他目前要做的事,當然是不能用聽寫器的。他把筆尖沾了墨水,又停了一下,不過只有一剎那。他的腸子裡感到一陣戰顫。在紙上寫標題是個決定性的行動。他用纖小笨拙的字體寫道:

  1984年4月4日

  他身子往後一靠。一陣束手無策的感覺襲擊了他。首先是,他一點也沒有把握,今年是不是1984年。大致是這個日期,因為他相當有把握地知道,自已的年齡是三十九歲,而且他相信他是在1944年或1945年生的。但是,要把任何日期確定下來,誤差不出一兩年,在當今的時世裡,是永遠辦不到的。

  他突然想到,他是在為誰寫日記呀?為將來,為後代。

  他的思想在本子上的那個可疑日期上猶豫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了新話中的一個詞兒“雙重思想”。他頭一次領梧到了他要做的事情的艱鉅性。你怎麼能夠同未來聯繫呢?從其性質來說,這樣做就是不可能的。只有兩種情況,要是未來同現在一樣,在這樣的情況下未來就不會聽他的,要是未來同現在不一樣,他的處境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他呆呆地坐在那裡,看著本子。電幕上現在播放刺耳的軍樂了。奇怪的是,他似乎不僅喪失了表達自己的能力,而且甚至忘掉了他原來要想說什麼話了。過去幾個星期以來,他一直在準備應付這一時刻,他從來沒有想到過,除了勇氣以外還需要什麼。實際寫作會是很容易的。他要做的只是把多年來頭腦裡一直在想的、無休止的、無窮盡的獨白付諸筆墨就行了。但是在目前,甚至獨白也枯竭了。此外,他的靜脈曲張也開始癢了起來,使人難熬。他不敢抓它,因為一抓就要發炎。時間滴嗒地過去。他只感到面空白的紙張,腳脖子上的皮膚發癢,音樂的聒噪,杜松子酒引起的一陣醉意。

  突然他開始慌裡慌張地寫了起來,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他寫的是些什麼。他的纖小而有些孩子氣的筆跡在本子上彎彎曲曲地描劃著,寫著寫著,先是省略了大寫字母,最後連句號也省略了:

  1984年4月4日。昨晚去看電影。全是戰爭片。一部很好,是關於一艘裝滿難民的船,在地中海某處遭到空襲。觀眾看到一個大胖子要想遊開去逃脫追他的直升飛機的鏡頭感到很好玩。你起初看到他像一頭海豚一樣在水里浮沉,後來通過直升飛機的瞄準器看到他,最後他全身是槍眼,四周的海水都染紅了,他突然下沉,好像槍眼裡吸進了海水一樣。下沉的時候觀眾笑著叫好。接著你看到一艘裝滿兒童的救生艇,上空有一架直升飛機在盤旋。

  有個中年婦女坐在船首,大概是個猶太女人,懷中抱著一個大約三歲的小男孩。小男孩嚇得哇哇大哭,把腦袋躲在她的懷裡,好像要鑽進她的胸口中去似的,那個婦女用胳膊摟著他,安慰著他,儘管她自己的臉色也嚇得發青。她一度用自己的胳膊盡可能地掩護著他,彷彿她以為自己的胳膊能夠抵禦子彈不傷他的身體似的。接著直升飛機在他們中間投了一顆二十公斤的炸彈,引起可怕的爆炸,救生艇四分五裂,成為碎片。接著出現一個很精采的鏡頭一個孩子的胳膊舉了起來越舉越高越舉越高一直到了天空中一定有架機頭裝著攝影機的直升飛機跟著他的胳膊,在黨員座中間發出了很多的掌聲但是在無產座部分有個婦女突然吵了起來大聲說他們不應該在孩子們面前放映這部電影他們在孩子們面前放映這部電影是不對的最後警察把她趕了出去我想她不致於會遇到什麼不愉快的結果無產者說些什麼沒有人會放在心上典型的無產者反應他們決不會——

  溫斯頓停下了筆,一半是因為他感到手指痙攣。他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使他一瀉千里地寫出這些胡說八道的話來。

  但奇怪的事情是,他在寫的時候,有一種完全不同的記憶在他的思想中明確起來,使他覺得自已有能力把它寫下來。他現在認識到,這是因為有另一件事情才使他突然決定今天要回家開始寫日記。

  如果說,這樣一件模模糊糊的事也可以說是發生的話,這件事今天早上發生在部裡。

  快到十一點的時候,在溫斯頓工作的紀錄司,他們把椅子從小辦公室拖出來,放在大廳的中央,放在大電幕的前面,準備舉行兩分鐘仇恨。溫斯頓剛剛在中間一排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有兩個他只認識臉孔、卻從來沒有講過話的人意外地走了進來。其中有一個是他常常在走廊中遇到的一個姑娘。

  他不道她的名字,但是他知道她在小說司工作。由於他有時看到她雙手沾油,拿著扳鉗,她大概是做機械工的,拾掇那些小說寫作機器。她是個年約二十七歲、表情大膽的姑娘,濃濃的黑髮,長滿雀斑的臉,動作迅速敏捷,像個運動員。她的工作服的腰上重重地圍了一條猩紅色的狹緞帶,這是青年反性同盟的標誌,圍的不鬆不緊,正好露出她的腰部的苗條。溫斯頓頭一眼看到她就不喜歡她。他知道為什麼原因。這是因為她竭力在自己身上帶著一種曲棍球場、冷水浴、集體遠足、總的來說是思想純潔的味道。幾乎所有的女人他都不喜歡,特別是年輕漂亮的。總是女人,尤其是年輕的女人,是黨的最盲目的擁護者,生吞活剝口號的人,義務的密探,非正統思想的檢查員。但是這個女人使他感到比別的更加危險。有一次他們在走廊裡遇到時,她很快地斜視了他一眼,似乎看透了他的心,剎那間他充滿了黑色的恐懼。他甚至想到這樣的念頭:她可能是思想警察的特務。不錯,這是很不可能的。但是只要她在近處,他仍有一種特別的不安之感。這種感覺中摻雜著敵意.也摻雜著恐懼。

  另外一個人是個叫奧勃良的男人,他是核心黨員,擔任的職務很重要,高高在上,因此溫斯頓對他職務的性質只有一種很模糊的概念。椅子周圍的人一看到核心黨員的黑色工作服走近時,都不由得肅靜下來。奧勃良是個體格魁梧的人,脖子短粗,有著一張粗獷殘忍、興高采烈的臉。儘管他的外表令人望而生畏,他的態度卻有一定迷人之處。他有一個小動作奇怪地使人感到可親,那就是端正一下鼻樑上的眼鏡;也很難說清楚,這奇怪地使人感到很文明。如果有人仍舊有那樣想法的話,這個姿態可能使人想到一個十八世紀的紳士端出鼻煙匣來待客。溫斯頓大概在十多年來看到過奧勃良十多次。他感到對他特別有興趣,這並不完全是因為他對奧勃良彬彬有禮的態度和拳擊師的體格的截然對比感到有興趣。

  更多的是因為他心中暗自認為——也許甚至還不是認為,而僅僅是希望——奧勃良的政治信仰不完全是正統的。他臉上的某種表情使人無法抗拒地得出這一結論。而且,表現在他臉上的,甚至不是不正統,而乾脆就是智慧。不過無論如何,他的外表使人感到,如果你能躲過電幕而單獨與他在一起的話,他是個可以談談的人。溫斯頓從來沒有做過哪怕是最輕微的努力來證實這種猜想;說真的,根本沒有這樣做的可能。現在,奧勃良瞥了一眼手錶,看到已經快到十一點了,顯然決定留在紀錄司,等兩分鐘仇恨結束。他在溫斯頓那一排坐了下來,相隔兩把椅子。中間坐的是一個淡茶色頭髮的小女人,她在溫斯頓隔壁的小辦公室工作。那個黑頭髮的姑娘坐在他們背後一排。

  接著,屋子那頭的大電幕上突然發出了一陣難聽的摩擦聲,彷彿是台大機器沒有油了一樣。這種噪聲使你牙關咬緊、毛髮直豎。仇恨開始了。

  象平常一樣,屏幕上閃現了人民公敵愛麥虞埃爾果爾德施坦因的臉。觀眾中間到處響起了噓聲。那個淡茶色頭髮的小女人發出了混雜著恐懼和厭惡的叫聲。果爾德施坦因是個叛徒、變節分子,他一度(那是很久以前了,到底多久,沒有人記得清楚)是黨的領導人物之一,幾乎與老大哥本人平起平坐,後來從事反革命活動,被判死刑,卻神秘地逃走了,不知下落。兩分鐘仇恨節目每天不同,但無不以果爾德施坦因為其重要人物。他是頭號叛徒,最早污損黨的純潔性的人。後來的一切反黨罪行、一切叛國行為、破壞顛覆、異端邪說、離經叛道都是直接起源於他的教唆。反正不知在什麼地方,他還活著,策劃著陰謀詭計;也許是在海外某個地方,得到外國後台老闆的庇護;也許甚至在大洋國國內某個隱蔽的地方藏匿著——有時就有這樣的謠傳。

  溫斯頓眼睛的隔膜一陣抽搐。他看到果爾德施坦因的臉時不由得感到說不出的滋味,各種感情都有,使他感到痛苦。

  這是一張瘦削的猶太人的臉,一頭蓬鬆的白髮,小小的一撮山羊鬍鬚——一張聰明人的臉龐,但是有些天生的可鄙,長長的尖尖的鼻子有一種衰老性的癡呆,鼻尖上架著一副眼鏡。這張臉像一頭綿羊的臉,它的聲音也有一種綿羊的味道。

  果爾德施坦因在對黨進行他一貫的惡毒攻擊,這種攻擊誇張其事,不講道理,即使一個兒童也能一眼看穿,但是聽起來卻有似乎有些道理,使你覺得要提高警惕,別人要是沒有你那麼清醒的頭腦,可能上當受騙。他在謾罵老大哥,攻擊黨的專政,要求立即同歐亞國媾和,主張言論自由、新聞自由、集會自由、思想自由,歇斯底里地叫嚷說革命被出賣了——

  所有這一切的話都是用大字眼飛快地說的,可以說是對黨的演說家一貫講話作風的一種模仿,甚至還有一些新話的詞彙;說真的,比任何黨員在實際生活中一般使用的新話詞彙還要多。在他說話的當兒,唯恐有人會對果爾德施坦因的花言巧語所涉及的現實有所懷疑,電幕上他的腦袋後面有無窮無盡的歐亞國軍隊列隊經過——一隊又一隊的結實的士兵蜂擁而過電幕的表面,他們的亞細亞式的臉上沒有表情,跟上來的是完全一樣的一隊士兵。這些士兵們的軍靴有節奏的踩踏聲襯托著果爾德施坦因的嘶叫聲。

  仇恨剛進行了三十秒鐘,屋子裡一半的人中就爆發出控制不住的憤怒的叫喊。電幕上揚揚自得的羊臉,羊臉後面歐亞國可怕的威力,這一切都使人無法忍受;此外,就憑果爾德施坦因的臉,或者哪怕只想到他這個人,就自動的產生恐懼和憤怒。不論同歐亞國相比或東亞國相比,他更經常的是仇恨的對象,因為大洋國如果同這兩國中的一國打仗,同另外一國一般總是保持和平的。但是奇怪的是,雖然人人仇恨和蔑視果爾德施坦因,雖然每天,甚至一天有上千次,他的理論在講台上、電幕上、報紙上、書本上遭到駁斥、抨擊、嘲笑,讓大家都看到這些理論是多麼可憐的胡說八道,儘管這樣,他的影響似乎從來沒有減弱過。總是有傻瓜上當受騙。思想警察沒有一天不揭露出有間諜和破壞分子奉他的指示進行活動。他成了一支龐大的隱蔽的軍隊的司令,這是一幫陰謀家組成的地下活動網,一心要推翻國家政權。它的名字據說叫兄弟團,謠傳還有一本可怕的書,集異端邪說之大成,到處秘密散發,作者就是果爾德施坦因。這本書沒有書名。大家提到它時只說那本書。不過這種事情都是從謠傳中聽到的。任何一個普通黨員,只要辦得到,都是盡量不提兄弟團或那本書(thebook)的。

  仇恨到了第二分鐘達到了狂熱的程度。大家都跳了起來,大聲高喊,要想壓倒電幕上傳出來的令人難以忍受的羊叫一般的聲音。那個淡茶色頭髮的小女人臉孔通紅,嘴巴一張一閉,好像離了水的魚一樣。甚至奧勃良的粗獷的臉也漲紅了。他直挺挺地坐在椅上,寬闊的胸膛脹了起來,不斷地戰栗著,好像受到電流的襲擊。溫斯頓背後的黑頭髮姑娘開始大叫“豬玀!豬玀!豬玀!”她突然揀起一本厚厚的新話詞典向電幕扔去。它擊中了果爾德施坦因的鼻子,又彈了開去,他說話的聲音仍舊不為所動地繼續著。溫斯頓的頭腦曾經有過片刻的清醒,他發現自已也同大家一起在喊叫,用鞋後跟使勁地踢著椅子腿。兩分鐘仇恨所以可怕,不是你必須參加表演,而是要避不參加是不可能的。不出三十秒鐘,一切矜持都沒有必要了。一種夾雜著恐懼和報復情緒的快意,一種要殺人、虐待、用大鐵鎚痛打別人臉孔的慾望,似乎像一股電流一般穿過了這一群人,甚至使你違反本意地變成一個惡聲叫喊的瘋子。然而,你所感到的那種狂熱情緒是一種抽象的、無目的的感情,好像噴燈的火焰一般,可以從一個對象轉到另一個對象。因此,有一陣子,溫斯頓的仇恨並不是針對果爾德施坦因的,而是反過來轉向了老大哥、黨、思想警察;在這樣的時候,他打從心跟裡同情電幕上那個孤獨的、受到嘲弄的異端分子,謊話世界中真理和理智的唯一衛護者。可是一會兒他又同周圍的人站在一起,覺得攻擊果爾德施坦因的一切的話都是正確的。在這樣的時刻,他心中對老大哥的憎恨變成了崇拜,老大哥的形象越來越高大,似乎是一個所向無故、毫無畏懼的保護者,象塊巨石一般聳立於從亞洲蜂擁而來的烏合之眾之前,而果爾德施坦因儘管孤立無援,儘管對於是否有他這個人的存在也有懷疑,卻似乎是一個陰險狡詐的妖物,光憑他的談話聲音也能夠把文明的結構破壞無遺。

  有時候,你甚至可以自覺轉變自己仇恨的對象。溫斯頓突然把仇恨從電幕上的臉孔轉到了坐在他背後那個黑髮女郎的身上,其變化之迅速就像做惡夢醒來時猛的坐起來一樣。一些栩栩如生的、美麗動人的幻覺在他的心中閃過。他想像自己用橡皮棍把她揍死,又把她赤身裸體地綁在一根木樁上,象聖塞巴斯蒂安一樣亂箭喪身。在最後高潮中,他污辱了她,割斷了她的喉管。而且,他比以前更加明白他為什麼恨她。

  他恨她是因為她年青漂亮,卻沒有性感,是因為他要同她睡覺但永遠不會達到目的,是因為她窈窕的纖腰似乎在招引你伸出胳膊去摟住她,但是卻圍著那條令人厭惡的猩紅色綢帶,那是咄咄逼人的貞節的象徵。

  仇恨達到了最高潮。果爾德施坦因的聲音真的變成了羊叫,而且有一度他的臉也變成了羊臉。接著那頭羊臉又化為一個歐亞國的軍人,高大嚇人,似乎在大踏步前進,他的輕機槍轟鳴,似乎有奪幕而出之勢,嚇得第一排上真的有些人從坐著的椅子中來不及站起來。但是就在這一剎那間,電幕上這個敵人已化為老大哥的臉,黑頭髮,黑鬍子,充滿力量,鎮定沉著,臉龐這麼大,幾乎佔滿了整個電幕,他的出現使大家放心地深深鬆了一口氣。沒有人聽見老大哥在說什麼。他說的只是幾句鼓勵的話,那種話一般都是在戰鬥的喧鬧聲中說的,無法逐宇逐句聽清楚,但是說了卻能恢復信心。接著老大的臉又隱去了,電幕上出現了用黑體大寫字母寫的黨的三句口號:

  戰爭即和平自由即奴役無知即力量。

  但是老大哥的臉似乎還留在電幕上有好幾秒鐘,好像它在大家的視網膜上留下的印象太深了,不能馬上消失似的。那個淡茶色頭髮的小女人撲在她前面一排的椅子背上。她哆哆嗦嗦地輕輕喊一聲好像“我的救星!”那樣的話,向電幕伸出雙臂。接著又雙手捧面。很明顯,她是在做禱告。

  這時,全部在場的人緩慢地、有節奏地、深沉地再三高叫“B-B!……BB!……BB!”*他們叫得很慢,在第一個B和第二個B之間停頓很久。這種深沉的聲音令人奇怪地有一種野蠻的味道,你彷彿聽到了赤腳的踩踏和銅鼓的敲打。他們這樣大約喊了三十秒鐘。這種有節奏的叫喊在感情衝動壓倒一切的時候是常常會聽到的。這一部分是對老大哥的英明偉大的讚美,但更多的是一種自我催眠,有意識地用有節奏的鬧聲來麻痺自已的意識。溫斯頓心裡感到一陣涼。在兩分鐘的仇恨中,他無法不同大家一起夢囈亂語,但是這種野獸般的“BB!……BB!”的叫喊總使他充滿了恐懼。當然,他也和大家一起高喊:不那麼做是辦不到的。掩飾你真實的感情,控制你臉部的表情,大家做什麼你就做什麼,這是一種本能的反應。但是有那麼一兩秒鐘的時間裡,他的眼睛裡的神色很可能暴露了他自己。正好是在這一剎那,那件有意義的事情發生了——如果說那件事情真的發生了的話。

  (*英語“老大哥”的第一個字母——譯註)

  原來在瞬息間他同奧勃良忽然眼光相遇。奧勃良這時已經站了起來。他摘下了眼鏡,正要用他一貫的姿態把眼鏡放到鼻樑上去。就在這一剎那之間,他們兩人的眼光相遇了,在這相遇財刻,溫斯頓知道——是啊,他知道(knew)!——奧勃良心裡想的同他自己一樣。他們兩人之間交換了一個無可置疑的信息。好像他們兩人的心打了開來,各人的思想通過眼光而流到了對方的心裡。“我同你一致,”奧勃良似乎這樣對他說。“我完全知道你的想法.你的蔑視、仇恨、厭惡,我全都知道。不過別害怕,我站在你的一邊!”但是領悟的神情一閃即逝,奧勃良的腸又像別人的臉一樣令人莫測高深了。

  情況就是這樣,他已經在開始懷疑,是不是真的發生過這樣的情況,這辭事情是從來不會有後繼的,唯一結果不過是在他的心中保持這樣的信念,或者說希望:除了他自己以外也有別人是黨的敵人。也許,說什麼普遍存在著地下陰謀的謠言是確實的也說不定,也許真的有兄弟團的存在!儘管有不斷的逮捕、招供和處決,仍不可能有把握地說,兄弟團不只是個謠言面已。他有時相信,有時不相信。沒有任何證據,只是一些過眼即逝的現象,可能有意義也可能沒有意義:一鱗半爪偶然聽來的談話,廁所牆上的隱隱約約的塗抹——甚至有一次兩個素不相識的人相遇時手中一個小動作使人覺得好像他們是在打暗號。這都是瞎猜:很可能這一切都是他瞎想出來的。他對奧勃良不再看一眼就回到他的小辦公室去了。他一點也沒有想到要追踪他們剛才這短暫的接觸。

  即使他知道應該怎麼辦,這樣做的危險也是無法想像的。他們不過是在一秒鐘、兩秒鐘裡交換了明白的眼光,事情就到此為止了。但是即使這樣,在這樣自我隔絕的孤獨的生活環境中,這也是一件意義重大的事。

  溫斯頓挺直腰板,坐了起來。他打了一個嗝。杜松子酒的勁頭從他肚子裡升了起來。

  他的眼光又回到本子上。他發現他在無可奈何地坐著胡思亂想的時候,他也一直在寫東西,好像是自發的動作一樣。而且筆跡也不是原來的那樣歪歪斜斜的笨拙筆跡了。他的筆在光滑的紙面上龍飛鳳舞,用整齊的大寫字母寫著——

  打倒老大哥打倒老大哥打倒老大哥打倒老大哥打倒老大哥

  一遍又一遍地寫滿了半頁紙。

  他禁不住感到一陣恐謊。其實並無必要,因為寫這些具體的字並不比開始寫日記這一行為更加危險;但是有一陣子他真想把這些塗抹了的紙頁撕了下來,就此作罷。

  但是他沒有這樣做,因為他知道這沒有用。不論他是寫打倒老大哥,還是他沒有寫,並沒有什麼不同。不論他是繼續寫日記,還是他沒有繼續寫,也沒有什麼不同。思想警察還是會逮到他的。他已經犯了——即使他沒有用筆寫在紙上,也還是犯了的——包含一切其他罪行的根本大罪。這明做思想罪。思想罪可不是能長期隱匿的。你可能暫時能躲避一陣,甚至躲避幾年,但他們遲早一定會逮到你。

  總是在夜裡——逮捕總是在夜裡進行的。突然在睡夢中驚醒,一隻粗手捏著你的肩膀,燈光直射你的眼睛,床邊圍著一圈凶狠的臉孔。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不舉行審訊,不報導逮捕消息,人就是這麼銷聲匿跡了,而且總是在夜裡。你的名字從登記冊上除掉了,你做過的一切事情的記錄都除掉了,你的一度存在也給否定了,接著被遺忘了。你被取消,消滅了:通常用的字眼是化為烏有(vaporized)。

  他忽然像神經病發作一樣,開始匆忙地亂塗亂劃起來:

  他們會槍斃我我不在乎他們會在我後腦勺打一槍我不在乎打倒老大哥他們總是在後腦勺給你一槍我不在乎打倒老大哥— —

  他在椅子上往後一靠,有點為自已感到難為情,放下了筆。接著他又胡亂地寫起來。這時外面傳來一下敲門聲。

  已經來了!他像只耗子似的坐著不動,滿心希望不論是誰敲門,敲了一下就會走開。但是沒有,門又敲了一下。遲遲不去開門是最糟糕的事情。他的心怦怦的幾乎要跳出來,但是他的臉大概是出於長期的習慣卻毫無表情。他站了起來,腳步沉重地向門走去。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5 14:02
  第一部第2節

  溫斯頓的手剛摸到門把就看到他的日記放在桌上沒有合上,上面盡是寫著打倒老大哥,宇體之大,從房間另一頭還看得很清楚。想不到怎麼會這樣蠢。但是,即使在慌裡慌張之中他也意識到,他不願在墨跡未乾之前就合上本子弄污乳白的紙張。

  他咬緊了牙關,打開了門。頓時全身感到一股暖流,心中一塊大石頭落了地。站在門外的是一個面容蒼白憔悴的女人,頭髮稀疏,滿臉皺紋。

  “哦,同志,”她開始用一種疲倦的、帶點呻吟的嗓子說,“我說我聽到了你進門的聲音。你是不是能夠過來幫我看一看我家廚房裡的水池子?它好像堵塞了——”她是派遜斯太太,同一層樓一個鄰居的妻子。(“太太”這個稱呼,黨內是有點不贊成用的,隨便誰,你都得叫“同志”,但是對於有些婦女,你會不自覺地叫她們“太太”的。)她年約三十,但外表卻要老得多。你有這樣的印象,好像她臉上的皺紋裡嵌積著塵埃。溫斯頓跟著她向過道另一頭走去。這種業餘修理工作幾乎每天都有,使人討厭。勝利大廈是所老房子,大約在1930年左右修建的,現在快要倒塌了。

  天花板上和牆上的灰泥不斷地掉下來,每次霜凍,水管總是凍裂,一下雪屋頂就漏,暖氣如果不是由於節約而完全關閉,一般也只燒得半死不活。修理工作除非你自己能動手,否則必須得到某個高高在上的委員會的同意,而這種委員會很可能拖上一兩年不來理你,哪怕是要修一扇玻璃窗。

  “正好托姆不在家,”派遜斯太太含含糊糊說。

  派遜斯家比溫斯頓的大一些,另有一種陰暗的氣氛.什麼東西都有一種擠癟打爛的樣子,好像這地方因剛才來過了一頭亂跳亂蹦的巨獸一樣。地板上到處盡是體育用品——曲棍球棍、拳擊手套、破足球、一條有汗蹟的短褲向外翻著,桌子上是一堆臟碗碟和折了角的練習本。牆上是青年團和少年偵察隊的紅旗和一幅巨大的老大哥畫像。房間裡同整所房子一樣,有一股必不可少的熬白菜味兒,但又夾著一股更刺鼻的汗臭味兒,你一聞就知道是這裡目前不在的一個人的汗臭,雖然你說不出為什麼一聞就知道。在另一間屋子裡,有人用一隻蜂窩和一張擦屁股紙當作喇叭在吹,配合著電幕上還在發出的軍樂的調子。

  “那是孩子們,”派遜斯太大有點擔心地向那扇房門看一眼。“他們今天沒有出去。當然羅——”她有一種話說半句又頓住的習慣。廚房裡的水池幾乎滿得溢了出來,盡是發綠的髒水,比爛白菜味兒還難聞。溫斯頓彎下身去檢查水管拐彎的接頭處。他不願用手,也不願彎下身去,因為那樣總很容易引起他的咳嗽。派遜斯太太幫不上忙,只在一旁看著。

  “當然羅,要是托姆在家,他一下子就能修好的,”她說。

  “他喜歡幹這種事。他的手十分靈巧,托姆就是這樣。”

  派遜斯是溫斯頓在真理部的同事。他是個身體發胖、頭腦愚蠢、但在各方面都很活躍的人,充滿低能的熱情——是屬於那種完全不問一個為什麼的忠誠的走卒,黨依靠他們維持穩定,甚至超過依靠思想警察。他三十五歲,剛剛戀戀不捨地脫離了青年團,在升到青年團以前,他曾不管超齡多留在少年偵察隊一年。他在部裡擔任一個低級職務,不需什麼智力,但在另一方面,他卻是體育運動委員會和其他一切組織集體遠足、自發示威、節約運動等一般志願活動的委員會的一個領導成員。他會一邊抽著煙斗,一邊安詳地得意地告訴你,過去四年來他每天晚上都出席鄰里活動中心站的活動。他走到哪裡,一股撲鼻的汗臭就跟到那裡。甚至在他走了以後,這股汗臭還留在那裡,這成了他生活緊張的無言證明。

  “你有鉗子嗎?”溫斯頓說,摸著接頭處的螺帽。

  “鉗子,”派遜斯太太說,馬上拿不定主意起來。“我不知道,也許孩子們——”。

  孩子們衝進起居室的時候,有一陣腳步聲和用蜂窩吹出的喇叭聲。派遜斯太太把鉗子送來了。溫斯頓放掉了髒水,厭惡地把堵住水管的一團頭髮取掉。他在自來水龍頭下把手洗乾淨,回到另外一間屋子裡。

  “舉起手來!”一個兇惡的聲音叫道。

  有個面目英俊、外表凶狠的九歲男孩從桌子後面跳了出來,把一支玩具自動手槍對準著他,旁邊一個比他大約小兩歲的妹妹也用一根木棍對著他,他們兩人都穿著藍短褲、灰襯衫,帶著紅領巾,這是少年偵察隊的製服。溫斯頓把手舉過腦袋,心神不安,因為那個男孩的表情凶狠,好像不完全是一場遊戲。

  “你是叛徒!”那男孩叫嚷道。“你是思想犯!你是歐亞國的特務!我要槍斃你,我要滅絕你,我要送你去開鹽礦!”

  他們兩人突然在他身邊跳著,叫著:“叛徒!”“思想犯!”

  那個小女孩的每一個動作都跟著她哥哥學。有點令人害怕的是,他們好像兩隻小虎犢,很快就會長成吃人的猛獸。那個男孩目露凶光,顯然有著要打倒和踢倒溫斯頓的慾望,而且他也意識到自己體格幾乎已經長得夠大,可以這麼做了。溫斯頓想,幸虧他手中的手槍不是真的。

  派遜斯太太的眼光不安地從溫斯頓轉到了孩子們那裡,又轉了過來。起居室光線較好,他很高興地發現她臉上的皺紋裡真的有塵埃。

  “他們真胡鬧,”她說。“他們不能去看絞刑很失望,所以才這麼鬧。我太忙,沒空帶他們去,托姆下班來不及。”

  “我們為什麼不能去看絞刑?”那個男孩聲若洪鐘地問。

  “要看絞刑!要看絞刑!”那個小女孩叫道,一邊仍在蹦跳著。

  溫斯頓記了起來,有幾個犯了戰爭罪行的歐亞國俘虜這天晚上要在公園里處絞刑。這種事情一個月發生一次,是大家都愛看的。孩子們總是吵著要帶他們去看。他向派遜斯太太告別,朝門口走去,但是他在外面過道上還沒有走上六步,就有人用什麼東西在他脖子後面痛痛地揍了一下。好像有條燒紅的鐵絲刺進了他的肉裡。他跳起來轉過身去,只見派遜斯太太在把她的兒子拖到屋裡去,那個男孩正在把彈弓放進兜里去。

  關門的時候,那個男孩還在叫“果爾德施坦因!”但是最使溫斯頓驚奇的,還是那個女人髮灰的臉上的無可奈何的恐懼。

  他回到自己屋子里以後,很快地走過電幕,在桌邊重新坐下來,一邊還摸著脖子。電幕上的音樂停止了。一個乾脆利落的軍人的嗓子,在津津有味地朗讀一篇關於剛剛在冰島和法羅群島之間停泊的新式水上堡壘的武器裝備的描述。

  他心中想,有這樣的孩子,那個可憐的女人的日子一定過得夠嗆。再過一、兩年,他們就要日日夜夜地監視著她,看她有沒有思想不純的跡象。如今時世,幾乎所有的孩子都夠嗆。最糟糕的是,通過象少年偵察隊這樣的組織,把他們有計劃地變成了無法駕馭的小野人,但是這卻不會在他們中間產生任何反對黨的控制的傾向。相反,他們崇拜黨和黨的一切。唱歌、遊行、旗幟、遠足、木槍操練、高呼口號、崇拜老大哥——所有這一切對他們來說都是非常好玩的事。

  他們的全部兇殘本性都發洩出來,用在國家公敵,用在外國人、叛徒、破壞分子、思想犯身上了。三十歲以上的人懼怕自己的孩子幾乎是很普遍的事。這也不無理由,因為每星期《泰晤士報》總有一條消息報導有個偷聽父母講話的小密探——一般都稱為“小英雄”——偷聽到父母的一些見不得人的話,向思想警察作了揭發。

  彈弓的痛楚已經消退了。他並不太熱心地拿起了筆,不知道還有什麼話要寫在日記裡。突然,他又想起了奧勃良。

  幾中以前——多少年了?大概有七年了——他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見自己在一間漆黑的屋子中走過。他走過的時候,一個坐在旁邊的人說:“我們將在沒有黑暗的地方相見。”

  這話是靜靜地說的,幾乎是隨便說的——是說明,不是命令。

  他繼續往前走,沒有停步。奇怪的是,在當時,在夢中,這話對他沒有留下很深的印象。只有到了後來這話才逐漸有了意義。他現在已經記不得他第一次見到奧勃良是在做夢之前還是做夢之後;他也記不得他什麼時候忽然認出這說話的聲音是奧勃良的聲音。不過反正他認出來了,在黑暗中同他說話的是奧勃良。

  溫斯頓一直沒有辦法確定——即使今夫上午兩人目光一閃之後也仍沒有辦法確定——奧勃良究竟是友是敵。其實這也無關緊要。他們兩人之間的相互了解比友情或戰誼更加重要。反正他說過,“我們將在沒有黑暗的地方相見。”溫斯頓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他只知道不管怎麼樣,這一定會實現。

  電幕上的聲音停了下來。沉濁的空氣中響了一聲清脆動聽的喇叭。那聲音又繼續刺耳地說:

  “注意!請注意!現在我們收到馬拉巴前線的急電。我軍在南印度贏得了光輝的勝利。我受權宣布,由於我們現在所報導的勝利,戰爭結束可能為期不遠。急電如下——”溫斯頓想,壞消息來了。果然,在血淋淋地描述了一番消滅一支歐亞國的軍隊,報告了大量殺、傷、俘虜的數字以後,宣布從下星期起,巧克力的定量供應從三十克減少到二十克。

  溫斯頓又打了一個嗝,杜松子酒的效果已經消失了,只留下一種洩氣的感覺。電幕也許是為了要慶祝勝利,也許是為了要沖淡巧克力供應減少的記憶,播放了《大洋國啊,這是為了你》。照理應該立正,但是在目前的情況下,別人是瞧不見他的。

  《大洋國啊,這是為了你》放完以後是輕音樂。溫斯頓走到窗口,背對著電幕。天氣仍舊寒冷晴朗。遠處什麼地方爆炸了一枚火箭彈,炸聲沉悶震耳.目前這種火箭彈在倫敦一星期掉下大約二三十枚。

  在下面街道上,寒風吹刮著那張撕破的招貼畫,“英社”兩字時隱時顯。英社。英社的神聖原則。新話,雙重思想,變化無常的過去。他覺得自己好像在海底森林中流浪一樣,迷失在一個惡魔的世界中,而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個惡魔。他孤身一人。過去已經死亡,未來無法想像。他有什麼把握能夠知道有一個活人是站在他的一邊呢?他有什麼辦法知道黨的統治不會永遠維持下去呢?真理部白色牆面上的三句口號引起了他的注意,彷彿是給他的答復一樣:

  戰爭即和平自由即奴役無知即力量。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枚二角五分的錢幣來。在這枚錢幣上也有清楚的小字鑄著這三句口號,另一面是老大哥的頭像。

  甚至在這錢幣上,眼光也盯著你不放。不論在錢幣上、郵票上、書籍的封面上、旗幟上、招貼畫上、香煙匣上——到處都有。眼光總是盯著你,聲音總是在你的耳邊響著。不論是睡著還是醒著,在工作還是在吃飯,在室內還是在戶外,在澡盆裡還是在床上——沒有躲避的地方。除了你腦殼裡的幾個立方厘米以外,沒有東西是屬於你自己的。

  太陽已經偏斜,真理部的無數窗口由於沒有陽光照射,看上去像一個堡壘的槍眼一樣陰森可怕。在這龐大的金字塔般的形狀前面,他的心感到一陣畏縮。太強固了,無法攻打。

  一千枚火箭彈也毀不了它。他又開始想,究竟是在為誰寫日記。為未來,為過去——為一個可能出於想像幻覺的時代。

  而在他的面前等待著的不是死而是消滅。日記會化為灰燼,他自己會化為烏有。只有思想警察會讀他寫的東西,然後把它從存在中和記憶中除掉。你自己,甚至在一張紙上寫的一句匿名的話尚且沒有痕跡存留,你怎麼能夠向未來呼籲呢?

  電幕上鐘敲十四下。他在十分鐘內必須離開。他得在十四點三十分回去上班。

  奇怪的是,鐘聲似乎給他打了氣。他是個孤獨的鬼魂,說了一旬沒有人會聽到的真話。但是只要他說出來了,不知怎麼的,連續性就沒有打斷。不是由於你的話有人聽到了,而是由於你保持清醒的理智,你就繼承了人類的傳統。他回到桌邊,蘸了一下筆,又寫道:

  千篇一律的時代,孤獨的時代,老大哥的時代,雙重思想的時代,向未來,向過去,向一個思想自由、人們各不相同、但並不孤獨生活的時代——向一個真理存在、做過的事不能抹掉的時代致敬!

  他想,他已經死了。他覺得只有到現在,當他開始能夠把他的思想理出頭緒的時候,他才採取了決定性的步驟。一切行動的後果都包括在行動本身裡面。他寫道:

  思想罪不會帶來死亡:思想罪本身就是死亡。

  現在他既然認識到自已是已死的人,那麼盡量長久地活著就是一件重要的事。他右手的兩隻手指治了墨水跡。就是這樣的小事情可能暴露你。部裡某一個愛管閒事的熱心人(可能是個女人;像那個淡茶色頭髮的小女人或者小說部裡的那個黑頭髮姑娘那樣的人)可能開始懷疑,他為什麼在中午吃飯的時候寫東西,為什麼他用老式鋼筆,他在寫些什麼(what)——然後在有關方面露個暗示。他到浴室裡用一塊粗糙的深褐色肥皂小心地洗去了墨跡,這種肥皂擦在皮膚上象砂紙一樣,因此用在這個目的上很合適。

  他把日記收在抽屜裡。要想把它藏起來是沒有用的,但是他至少要明確知道,它的存在是否被發現了。夾一根頭髮太明顯了。於是他用手指尖蘸起一粒看不出的白色塵土來,放在日記本的封面上,如果有人挪動這個本子,這粒塵土一定會掉下來的。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5 14:05
  第一部第3節

  溫斯頓夢見他的母親。

  他想,他母親失踪的時候他大概是十歲,或者十一歲。

  她是個體格高大健美,但是沉默寡言的婦女,動作緩慢,一頭濃密的金發。至於他的父親,他的記憶更淡薄了,只模糊地記得是個瘦瘦黑黑的人,總是穿著一身整齊深色的衣服(溫斯頓格外記得他父親鞋跟特別薄),戴一副眼鏡。他們兩人顯然一定是在五十年代第一批大清洗的時候繪吞噬掉的。

  現在他母親坐在他下面很深的一個地方,懷裡抱著他的妹妹。他一點也記不得他的妹妹了,只記得她是個纖弱的小嬰孩,有一雙留心注意的大眼睛,總是一聲不響。她們兩人都抬頭看著他。她們是在下面地下的一個地方——比如說在一個井底里,或者在一個很深很深的墳墓裡——但是這個地方雖然在他下面很深的地方,卻還在下沉。她們是在一艘沉船的客廳裡,通過越來越發黑的海水抬頭看著他。客廳裡仍有些空氣,她們仍舊能看見他,他也仍舊能看見她們,但是她們一直在往下沉,下沉到綠色的海水中,再過一會兒就會把她們永遠淹沒不見了。他在光亮和空氣中,她們卻被吸下去死掉,她們所以在下面是因為(because)他在上面。他知道這個原因,她們也知道這個原因,他可以從她們的臉上看到她們是知道的。她們的臉上或心裡都沒有責備的意思,只是知道,為了使他能夠活下去,她們必須死去,而這就是事情的不可避免的規律。

  他記不得發生了什麼,但是他在夢中知道,在一定意義上來說,他的母親和妹妹為了他犧牲了自己的性命。這是這樣一種夢,它保持了夢境的特點,但也是一個人的精神生活的繼續,在這樣的夢中,你碰到的一些事實和念頭,醒來時仍覺得新鮮、有價值。現在溫斯頓突然想起,快三十年以前他母親的死是那麼悲慘可哀,這樣的死法如今已不再可能了。他認為,悲劇是屬於古代的事,是屬於仍舊有私生活、愛情和友誼的時代的事,在那個時代裡,一家人都相互支援,不用問個為什麼。他對母親的記憶使他感到心痛難受,因為她為愛他而死去,而他當時卻年幼、自私,不知怎樣用愛來報答,因為不知怎麼樣——他不記得具體情況了——她為了一種內心的、不可改變的忠貞概念而犧牲了自己。他明白,這樣的事情今天不會發生了。今天有的是恐懼、仇恨、痛苦,卻沒有感情的尊嚴,沒有深切的或複雜的悲痛。所有這一切,他似乎從他母親和妹妹的大眼睛中看到了,她們從綠色的深水中抬頭向他看望,已經有幾百尋深了,卻還在往下沉。

  突然他站在一條短短的鬆軟的草地上,那是個夏天的黃昏,西斜的陽光把地上染成一片金黃色。他這時看到的景色時常在他的夢境中出現,因此一直沒有充分把握,在實際世界中有沒有見過。他醒來的時候想到這個地方時就叫它黃金鄉。這是一片古老的、被兔子啃掉的草地,中間有一條足跡踩踏出來的小徑,到處有田鼠打的洞。在草地那邊的灌木叢中,榆樹枝在微風中輕輕搖晃,簇簇樹葉微微顫動,好像女人的頭髮一樣。手邊近處,雖然沒有看見,卻有一條清澈的緩慢的溪流,有小鯉魚在柳樹下的水潭中游弋。

  那個黑髮姑娘從田野那頭向他走來,她好像一下子就脫掉了衣服,不屑地把它們扔在一邊。她的身體白皙光滑,但引不起他的性慾;說真的,他看也不看她。這個時候他壓倒的感情是欽佩她扔掉衣服的姿態。她用這種優雅的、毫不在乎的姿態,似乎把整個文化,整個思想制度都消滅掉了,好像老大哥、黨、思想警察可以這麼胳膊一揮就一掃而空似的。這個姿態也是屬於古代的。溫斯頓嘴唇上掛著“莎士比亞”這個名字醒了過來。

  原來這時電幕上發出一陣刺耳的笛子聲,單調地持續了約三十秒鐘。時間是七點十五分,是辦公室工作人員起床的時候。溫斯頓勉強起了床——全身赤裸,因為外圍黨員一年只有三千張布票,而一套睡衣褲卻要六百張——從椅子上拎過一件發黃的汗背心和一條短褲叉。體操在三分鐘內就要開始。這時他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他每次醒來幾乎總是要咳嗽大發作的,咳得他伸不直腰,一直咳得把肺腔都咳清了,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深深地喘幾口氣以後,才能恢復呼吸。這時他咳得青筋畢露,靜脈曲張的地方又癢了起來。

  “三十歲到四十歲的一組!”一個刺耳的女人聲音叫道。

  “三十歲到四十歲的一組!請你們站好。三十歲到四十歲的!”

  溫斯頓連忙跳到電幕前站好,電幕上出現了一個年輕婦女的形象,雖然骨瘦如柴,可是肌肉發達,她穿著一身運動衣褲和球鞋。

  “屈伸胳膊!”她叫道。“跟著我一起做。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同志們,拿出精神來!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咳嗽發作所引起的肺部劇痛還沒有驅散溫斯頓的夢境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象,有節奏的體操動作卻反而有點恢復了這種印象。他一邊機械地把胳膊一屈一伸,臉上掛著做體操時所必須掛著的高興笑容,一邊拼命回想他幼年時代的模糊記憶。這很困難。五十年代初期以前的事,一切都淡薄了。沒有具體的紀錄可以參考,甚至你自己生平的輪廓也模糊不清了。你記得重大的事件,但這種事件很可能根本沒有發生過,你記得有些事件的詳情細節,卻不能重新體會到當時的氣氛。還有一些很長的空白時期,你記不起發生了什麼。當時什麼情況都與現在不同。甚至國家的名字、地圖上的形狀都與現在不同。例如,一號空降場當時並不叫這個名字:當時他叫英格蘭,或者不列顛,不過倫敦則一直叫倫敦,這一點他相當有把握的。

  溫斯頓不能肯定地記得有什麼時候他們國家不是在打仗的,不過很明顯,在他的童年時代曾經有一個相當長的和平時期,因為他有一個早期的記憶是:有一次發生空襲似乎叫大家都吃了一驚。也許那就是原子彈扔在科爾徹斯特那一次。空襲本身,他已記不得了,可是他確記得他的父親抓住他自己的手,一起急急忙忙往下走,往下走,繞著他腳底下的那條螺旋形扶梯到地底下去,一直走到他雙腿酸軟,開始哭鬧,他們才停下來休息。他的母親象夢遊一般行動遲緩,遠遠地跟在後面。她抱著他的小妹妹——也很可能抱的是幾條毯子;因為他記不清那時他的妹妹生下來了沒有。最後他們到了一個人聲喧嘩、擁擠不堪的地方,原來是個地鐵車站。

  在石板舖的地上到處都坐滿了人,雙層鐵鋪上也坐滿了人,一個高過一個。溫斯頓和他的父母親在地上找到了一個地方,在他們近旁有一個老頭兒和老太太並肩坐在一張鐵鋪上。那個老頭兒穿著一身很不錯的深色衣服,後腦勺戴著一頂黑布帽,露出一頭白髮;他的臉漲得通紅,藍色的眼睛裡滿孕淚水。他發出一陣酒氣,好像代替汗水從皮膚中排泄出來一般,使人感到他眼睛裡湧出來的也是純酒。不過他雖然有點醉了,卻的確有著不能忍受的悲痛。溫斯頓幼稚的心靈裡感到,一定有件什麼可怕的事情,有件不能原諒、也永遠無可挽回的事情,在他身上發生了。他也似乎覺得他知道這是件什麼事情。那個老頭兒心愛的人,也許是個小孫女,給炸死了。那個老頭兒每隔幾分鐘就嘮叨著說:

  “我們不應該相信他們的。我是這麼說的,孩子他媽,是不是?這就是相信他們的結果。我一直是這麼說的。我們不應該相信那些窩囊廢的。”

  可是他們究竟不應該相信哪些窩囊廢,溫斯頓卻記不起來了。

  從那一次以後,戰爭幾乎連綿不斷,不過嚴格地來說,並不是同一場戰爭。在他童年的時候,曾經有幾個月之久,倫敦發生了混亂的巷戰,有些巷戰他還清晰地記得。但是要記清楚整個時期的歷史,要說清楚在某一次誰同誰打仗,卻是完全辦不到的,因為除了現在那個同盟以外,沒有書面的記錄,也沒有明白的言語,曾經提到過有另外的同盟。例如,在目前,即l984年(如果是1984年的話),大洋國在同歐亞國打仗而與東亞國結盟。但是不論在公開的或私下的談話中都沒有承認過這三大國曾經有過不同的結盟關係。事實上,溫斯頓也很清楚,就在四年之前,大洋國就同東亞國打過仗,而同歐亞國結過盟。但是這不過是他由於記憶控制不嚴而偶然保留下來的一鱗半爪的知識而已。從官方來說,盟友關係從來沒有發生過轉變。既然大洋國在同歐亞國打仗,他就是一直在同歐亞國打仗。當前的敵人總是代表著絕對邪惡的勢力,因此不論是過去或者未來,都不會同它有什麼一致的可能。

  他一邊把肩膀盡量地往後挺(把手託在屁股上,從腰部以上迴旋著上身,據說這種體操對背部肌肉有好處),一邊想——這樣想幾乎已有上千次,上萬次了——可怕的是,這可能確實如此。如果黨能夠插手到過去之中,說這件事或那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itneverhappened),那麼這肯定比僅僅拷打或者死亡更加可怕。

  黨說大洋國從來沒有同歐亞國結過盟。他,溫斯頓史密斯知道大洋國近在四年之前還曾經同歐亞國結過盟。但是這種知識存在於什麼地方呢?只存在於他自己的意識之中,而他的意識反正很快就要被消滅的。如果別人都相信黨說的謊話——如果所有記錄都這麼說——那麼這個謊言就載入歷史而成為真理。黨的一句口號說,“誰控製過去就控制未來;誰控制現在就控製過去。”雖然從其性質來說,過去是可以改變的,但是卻從來沒有改變過。凡是現在是正確的東西,永遠也是正確的。這很簡單。所需要的只是一而再再而三,無休無止地克服你自己的記憶。他們把這叫做“現實控制”;用新話來說是“雙重思想”。

  “稍息!”女教練喊道,口氣稍為溫和了一些。

  溫斯頓放下胳膊,慢慢地吸了一口氣。他的思想滑到了雙重思想的迷宮世界裡去了。知與不知,知道全部真實情況而卻扯一些滴水不漏的謊話,同時持兩種互相抵消的觀點,明知它們互相矛盾而仍都相信,用邏輯來反邏輯,一邊表示擁護道德一邊又否定道德,一邊相信民主是辦不到的一邊又相信黨是民主的捍衛者,忘掉一切必須忘掉的東西而又在需要的時候想起它來,然後又馬上忘掉它,而尤其是,把這樣的做法應用到做法本身上面——這可謂絕妙透頂了:有意識地進入無意識,而後又並不意識到你剛才完成的催眠。即使要了解“雙重思想”的含義你也得使用雙重思想。

  女教練又叫他們立正了。“現在看誰能碰到腳趾!”她熱清地說。“從腰部向下彎,同志們,請開始。一——二!一——二!……”

  溫斯頓最恨這一節體操,因為這使他從腳踵到屁股都感到一陣劇痛,最後常常又引起咳嗽的發作。他原來在沉思中感到的一點點樂趣已化為烏有。他覺得,過去不但被改變了,而且被實際毀掉了。因為,如果除了你自己的記憶以外不存在任何記錄,那你怎麼能夠確定哪怕是最明顯的事實呢?他想回想一下從哪一年開始他第一次聽到老大哥的名字的。他想這大概是在六十年代,但是無法確定。當然,在黨史裡,老大哥是從建黨開始時起就一直是革命的領導人和捍衛者的。他的業績在時間上已逐步往回推溯,一直推到四十年代和三十年代那個傳奇般的年代,那時資本家們仍舊戴著他們奇形怪狀的高禮帽、坐在鋥亮的大汽車里或者兩邊鑲著玻璃窗的馬車裡駛過倫敦的街道。無法知道,這種傳說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溫斯頓甚至記不起黨的具體生日。他覺得在l960年以前沒有聽到過英社一詞,但也很可能,這一詞在老話中——即“英國社會主義”——可能在此以前就流行了。一切都融化在迷霧之中。說真的,有的時候你可以明確指出什麼話是謊話。比如,黨史中說,飛機是黨發明的,這並不確。他從小起就記得飛機。但是你無法證明。什麼證據都從來沒有過。他一生之中只有一次掌握了無可置疑的證據,可以證實有一個歷史事實是偽造的。而那一次——

  “史密斯!”電幕上尖聲叫道。“6079號的溫史密斯!是的,就是你(you)!再彎得低一些!你完全做得到。你沒有盡你的力量。低一些!這樣(That-s)好多了,同志。現在全隊稍息,看我的。”

  溫斯頓全身汗珠直冒。他的臉部表情仍令人莫測究竟。

  可千萬不能露出不快的神色!千萬不能露出不滿的神色!眼光一閃,就會暴露你自己。他站著看那女教練把胳臂舉起來——談不上姿態優美,可是相當乾淨利落——彎下身來,手指尖碰到了腳趾。

  “這樣(There),同志們,我要看到你們都這樣做。再看我來一遍。我已三十九歲了,有四個孩子。可是瞧。”她又彎下身去。“你們看到,我的膝蓋沒有彎曲。你們只要有決心都能做到,”她一邊說一邊伸起腰來。“四十五歲以下的人都能碰到腳趾。咱們並不是人人都有機會到前線去作戰,可是至少可以做到保持身體健康。請記住咱們在馬拉巴前線的弟兄們!水上堡壘上的水兵們!想一想,他們(they)得經受什麼艱苦的考驗。現在再來一次。好多了,同志,好多了,”她看到溫斯頓猛的向前彎下腰來,膝蓋挺直不屈,終於碰到了腳趾,就鼓勵地說。這是他多年來的第一次。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5 14:10
  第一部第4節

  溫斯頓不自覺地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把聽寫器拉了過來,吹掉話筒上的塵土,戴上了眼鏡。即使電幕近在旁邊,也阻止不了他在每天開始工作的時候嘆這口氣。接著他把已經從辦公桌右邊氣力輸送管中送出來的四小捲紙打了開來,夾在一起。

  在他的小辦公室的牆上有三個口子。聽寫器右邊的一個小口是送書面指示的氣力輸送管;左邊大一些的口子是送報紙的;旁邊牆上溫斯頓伸手可及的地方有一個橢圓形的大口子,上面蒙著鐵絲網,這是供處理廢紙用的。整個大樓裡到處都有這樣的口子,為數成千上萬,不僅每間屋子裡都有,而且每條過道上相隔不遠就有一個。這種口子外號叫忘懷洞。這樣叫不無理由。凡是你想起有什麼文件應該銷毀,甚至你看到什麼地方有一張廢紙的時候,你就會順手掀起近旁忘懷洞的蓋子,把那文件或廢紙丟進去,讓一股暖和的氣流把它吹捲到大樓下面不知什麼地方的大鍋爐中去燒掉。

  溫斯頓看了一下他打開的四張紙條。每張紙條上都寫著一兩行字的指示,用的是部里內部使用的縮寫——不完全是新話,不過大部分是新話的辭匯構成的。它們是:

  泰晤士報17.3.84老大講話誤報非洲核正

  泰晤士報19.12.83預測三年計劃83年四季度排錯核正近期

  泰晤士報14.2.84富部誤引巧克力核正

  泰晤士報3.12.83報導老大命令雙加不好提到非人全部重寫存檔前上交

  溫斯頓把第四項指示放在一旁,心中有一種隱隱的得意感覺。這是一件很複雜、負責的工作,最好放到最後處理。

  其它三件都是例行公事,儘管第二件可能需要查閱一系列數字,有些枯燥單調。

  溫斯頓在電幕上撥了“過期報刊”號碼,要了有關各天的《泰晤士報》,過幾分鐘氣力輸送管就送了出來。他接到的指示提到一些為了這個或那個原因必須修改——或者用官方的話來說——必須核正的文章或新聞。例如,三月十七日的《泰晤士報》報導,老大哥在前一天的講話中預言南印度前線將平淨無事,歐亞國不久將在北非發動攻勢。結果卻是,歐亞國最高統帥部在南印度發動了攻勢,沒有去碰北非。因此有必要改寫老大哥講話中的一段話,使他的預言符合實際情況。又如十二月十九日的《泰晤士報》發表了1983年第四季度也是第九個三年計劃的六季度——各類消費品產量的官方估計數字。今天的《泰晤士報》刊載了實際產量,對比之下,原來的估計每一項都錯得厲害。溫斯頓的工作就是核正原先的數字,使它們與後來的數字相符。至於第三項指示,指的是一個很簡單的錯誤,幾分鐘就可以改正。近在二月間,富裕部許下諾言(官方的話是“明確保證”)在1984年內不再降低巧克力的定量供應。而事實上,溫斯頓也知道,在本星期末開始,巧克力的定量供應要從三十克降到二十克。溫斯頓需要做的,只是把一句提醒大家可能需要在四月間降低定量的話來代替原來的諾言就行了。

  溫斯頓每處理一項指示後,就把聽寫器寫好的更正夾在有關的那天《泰晤士報》上,送進了氣力輸送管。然後他把原來的指示和他做的筆記都捏成一團,丟在忘懷洞裡去讓火焰吞噬。這個動作做得盡可能的自然。

  這些氣力輸送管最後通到哪裡,可以說是一個看不見的迷宮,裡面究竟情況如何,他並不具體了解,不過一般情況他是了解的。不論哪一天的《泰晤士報》,凡是需要更正的材料收齊核對以後,那一天的報紙就要重印,原來的報紙就要銷毀,把改正後的報紙存檔。這種不斷修改的工作不僅適用於報紙,也適用於書籍、期刊、小冊子、招貼畫、傳單、電影、錄音帶、漫畫、照片——凡是可能具有政治意義或思想意義的一切文獻書籍都統統適用。每天,每時,每刻,都把過去作了修改,使之符合當前情況。這樣,黨的每一個預言都有文獻證明是正確的。凡是與當前需要不符的任何新聞或任何意見,都不許保留在紀錄上。全部歷史都像一張不斷刮乾淨重寫的羊皮紙。這一工作完成以後,無論如何都無法證明曾經發生過偽造歷史的事。紀錄司裡最大的一個處——比溫斯頓工作的那個處要大得多——里工作人員的工作,就是把凡是內容過時而需銷毀的一切書籍、報紙和其他文件統統收回來。由於政治組合的變化,或者老大哥預言的錯誤,有些天的《泰晤士報》可能已經改寫過了十幾次,而猶以原來日期存檔,也不留原來報紙,也不留其他版本,可證明它不對。書籍也一而再、再而三地收回來重寫,重新發行時也從來不承認作過什麼修改。甚至溫斯頓收到的書面指示——他處理之後無不立即銷毀的——也從來沒有明言過或暗示過要他幹偽溫斯頓每處理一項指示後,就把聽寫器寫好的更正夾在有關的那天《泰晤士報》上,送進了氣力輸送管。然後他把原來的指示和他做的筆記都捏成一團,丟在忘懷洞裡去讓火焰吞噬。這個動作做得盡可能的自然。

  這些氣力輸送管最後通到哪裡,可以說是一個看不見的迷宮,裡面究竟情況如何,他並不具體了解,不過一般情況他是了解的。不論哪一天的《泰晤士報》,凡是需要更正的材料收齊核對以後,那一天的報紙就要重印,原來的報紙就要銷毀,把改正後的報紙存檔。這種不斷修改的工作不僅適用於報紙,也適用於書籍、期刊、小冊子、招貼畫、傳單、電影、錄音帶、漫畫、照片——凡是可能具有政治意義或思想意義的一切文獻書籍都統統適用。每天,每時,每刻,都把過去作了修改,使之符合當前情況。這樣,黨的每一個預言都有文獻證明是正確的。凡是與當前需要不符的任何新聞或任何意見,都不許保留在紀錄上。全部歷史都像一張不斷刮乾淨重寫的羊皮紙。這一工作完成以後,無論如何都無法證明曾經發生過偽造歷史的事。紀錄司裡最大的一個處——比溫斯頓工作的那個處要大得多——里工作人員的工作,就是把凡是內容過時而需銷毀的一切書籍、報紙和其他文件統統收回來。由於政治組合的變化,或者老大哥預言的錯誤,有些天的《泰晤士報》可能已經改寫過了十幾次,而猶以原來日期存檔,也不留原來報紙,也不留其他版本,可證明它不對。書籍也一而再、再而三地收回來重寫,重新發行時也從來不承認作過什麼修改。甚至溫斯頓收到的書面指示——他處理之後無不立即銷毀的——也從來沒有明言過或暗示過要他幹偽造的勾當,說的總是為了保持正確無誤,必須糾正一些疏忽、錯誤、排印錯誤和引用錯誤。

  不過,他一邊改正富裕部的數字一邊想,事實上這連偽造都談不上。這不過是用一個謊話來代替另一個謊話。你所處理的大部分材料與實際世界裡的任何東西都沒有關係,甚至連赤裸裸的謊言中所具備的那種關係也沒有。原來的統計數字固然荒誕不經,改正以後也同樣荒誕不經。很多時候都是要你憑空瞎編出來的。比如,富裕部預測本季度鞋子的產量是一億四千五百萬雙。至於實際產量提出來的數字,是六千二百萬雙。但是溫斯頓在重新改寫預測時把數字減到五千七百萬雙,以便可以像通常那樣聲稱超額完成了計劃。反正,六千二百萬並不比五千七百萬更接近實際情況,也不比一億四千五百萬更接近實際情況。很可能一雙鞋子也沒有生產。

  更可能的是,沒有人知道究竟生產了多少雙,更沒有人關心這件事。你所知道的只是,每個季度在紙面都生產了天文數字的鞋子,但是大洋國里卻有近一半的人口打赤腳。每種事實的紀錄都是這樣,不論大小。一切都消隱在一個影子世界裡,最後甚至連今年是哪一年都弄不清了。

  溫斯頓朝大廳那一邊望去。在那一邊對稱的一間小辦公室裡,一個名叫鐵洛遜的外表精明、下頰黧黑的小個子在忙個不停地工作著,膝上放著一卷報紙,嘴巴湊近聽寫器的話筒。他的神情彷彿是要除了電幕以外不讓旁人聽到他的話。

  他抬起頭來,眼鏡朝溫斯頓方向閃了一下敵意的反光。

  溫斯頓一點也不了解鐵洛遜,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麼工作。紀錄司裡的人不大願意談論他們自己的工作。在這個沒有窗戶的長長的大廳裡,兩旁都是一間間小辦公室,紙張的悉索聲和對著聽寫器說話的嗡嗡聲連綿不斷。有十多個人,溫斯頓連姓名也不知道,儘管他每天看到他們忙碌地在走廊裡來來往往,或者在兩分鐘仇恨的時間裡揮手跺腳。他知道,在他隔壁的那個小辦公室中,那個淡茶色頭髮的小女人一天到晚忙個不停,做的只是在報紙上查找已經化為烏有、因而認為從來沒有存在過的人的姓名,然後把這些人的姓名刪去。這事讓她來做可說相當合適,因為她自己的文夫就在兩年以前化為烏有了。再過去幾間小辦公室,有一個名叫安普爾福思的態度溫和、窩窩囊囊、神情恍惚的人,耳朵上長著很多的毛,玩弄詩詞韻律卻令人意想不到地頗具天才,他所從事的工作就是刪改一些在思想上有害但為了某種原因仍需保留在詩集上的詩歌——他們稱之為定稿本。這個大廳有五十來個工作人員,還只不過是一個科,可說是整個紀錄司這個龐大復雜的有機體中的一個細胞。上下左右還有許許多多的工作人員在從事各種各樣為數之多無法想像的工作。還有很大的印刷車間,裡面有編校排印人員和設備講究的偽造照片的暗房。還有電視節目處,裡面有工程師、製片人、各式各樣的演員,他們的特長就是模擬別人的聲音。還有大批大批的資料員,他們的工作是開列應予收回的書籍和期刊的清單。還有龐大的存檔室存放改正後的文件,隱蔽的鍋爐銷毀原件。還有不知為什麼匿名的指導的智囊人員,領導全部工作,決定方針政策——過去的這件事應予保留,那件事應予篡改,另外一件又應抹去痕跡。

  不過說到底,紀錄司本身不過是真理部的一個部門,而真理部的主要任務不是改寫過去的歷史,而是為大洋國的公民提供報紙、電影、教科書、電視節目、戲劇、小說——凡是可以想像得到的一切情報、教育成娛樂,從一個塑像到一句口號,從一首抒情詩到一篇生物學論文,從一本學童拼字書到一本新話辭典。真理部不僅要滿足黨的五花八門的需要,而且也要全部另搞一套低級的東西供無產階級享用,因此另設一系列不同的部門,負責無產階級文學、戲劇、音樂我一般的娛樂,出版除了體育運動、兇殺犯罪、天文星像以外沒有任何其他內容的無聊報紙,廉價的刺激小說,色情電影,靡靡之音,後者這種歌曲完全是用一種叫做譜曲器的特殊機器用機械的方法譜寫出來的。甚至有一科——新話叫色科——專門負責生產最低級的色情文學,密封發出,除了有關工作人員外,任何黨員都不得偷看。

  溫斯頓工作的時候又有三條指示從氣力輸送管的口子里送了出來;不過它們都是一些簡單的事,他在兩分鐘仇恨打斷他的工作之前就把它們處理掉了。仇恨結束後,他又回到他的小辦公室裡,從書架子上取下新話辭典,把聽寫器推開一邊,擦了擦眼鏡,著手做他這天上午主要的工作。

  工作是溫斯頓生活中最大的樂趣。他的大部分工作都是單調枯燥的例行公事,但是其中也有一些十分困難復雜的工作,你一鑽進去就會忘掉自己,就好像鑽進一個複雜的數學問題一樣——這是一些細膩微妙的偽造工作,除了你自己對英社原則的理解和你自己對黨要你說些什麼話的估計以外,沒有什麼東西可作你的指導。溫斯頓擅長於這樣一類的工作,有一次甚至要他改正《泰晤士報》完全用新話寫的社論。

  他現在打開他原先放在一邊的那份指示。上面是:

  泰晤士3.12.83報導老大命令雙加不好提到非人全部重寫存檔前上交。

  用老話(或者標準英語)這可以譯為:

  1983年12月3日《泰晤士報》報導老大哥命令的消息極為不妥,因為它提到不存在的人。全部重寫,在存檔前將你草稿送上級審查。

  溫斯頓讀了一遍這篇有問題的報導。原來老大哥的命令主要是表揚一個叫做FFCC的組織的工作的,該組織的任務是為水上堡壘的水兵供應香煙和其他物品。有個名叫維瑟斯同志的核心黨高級黨員受到了特別表揚,並授與他一枚二級特殊勳章。

  三個月以後,FFCC突然解散,原因未加說明。可以斷定,維瑟斯和他的同事們現在已經失寵了,但是在報上或電幕上對此都沒有報導。這是意料中事,因為對政治犯一般並不經常進行公開審判或者甚至公開譴責的。對成千上萬的人進行大清洗,公開審判叛國犯和思想犯,讓他們搖尾乞憐地認罪然後加以處決,這樣專門擺佈出來給大家看,是過一兩年才有一遭的事。比較經常的是,乾脆讓招黨不滿的入就此失踪,不知下落。誰也一點不知道,他們究竟遭到什麼下場。有些人可能根本沒有死。溫斯頓相識的人中,先後失踪的就有大約三十來個人,還不算他們的父母。

  溫斯頓用一個紙夾子輕輕地擦著他的鼻子。在對面那個小辦公室中,鐵洛遜同志仍在詭譎地對著聽寫器說話。他抬了一下頭,眼鏡上又閃出一下敵意的反光。溫斯頓心裡在尋思,鐵洛遜在幹的工作是不是同他自己的工作一樣。這是完全可能的。這樣困難的工作是從來不會交給一個人負責的;但另一方面,把這工作交給一個委員會來做,又等於是公開承認要進行偽造。很可能現在有多到十幾個人在分別修改老大哥說過的話,將來由核心黨內一個大智囊選用其中一個版本,重新加以編輯,再讓人進行必要的反复核對,經過這一複雜工序後,最後那個當選的謊言就載入永久紀錄,成為真理。

  溫斯頓不知道維瑟斯為什麼失寵。也許是由於貪污,也許是由於失職。也許老大哥只是為了要除掉一個太得民心的下級。也許維瑟斯或者他親近的某個人有傾向異端之嫌。也許——這是可能性最大的——只是因為清洗和化為烏有已成了政府運轉的一個必要組成部分,所以就發生了這件事。唯一真正的線索在於“提到非人”幾個宇,這表明維瑟斯已經死了。並不是凡是有人被捕,你就可以作出這樣的假定。有時他們獲釋出來,可以繼續自由一兩年,然後再被處決。也有很偶然的情況,你以為早已死了的人忽然象鬼魂一樣出現在一次公開審判會上,他的供詞又株連好幾百個人,然後再銷聲匿跡,這次是永遠不再出現了。但是,維瑟斯已是一個非人(unperson)。他並不存在;他從來沒有存在過。因此溫斯頓決定,僅僅改變老大哥發言的傾向是不夠的。最好是把發言內容改為同原來話題完全不相干的事。

  他可以把發言內容改為一般常見的對叛國犯和思想犯的譴責,但這有些太明顯了,而捏造前線的一場胜利,或者第九個三年計劃超額生產的勝利,又會帶來太複雜的修改記錄工作。最好是來個純粹虛構幻想。突然他的腦海裡出現了一個叫做奧吉爾維同志的人的形象,好像是現成的一樣,這個人最近在作戰中英勇犧牲。有的時候老大哥的命令是表揚某個低微的普通黨員的,那是因為他認為這個人的生與死是值得別人仿效的榜樣。今天他應該表揚奧吉爾維同志。不錯,根本沒有奧吉爾維同志這樣一個人,但是只要印上幾行字,偽造幾張照片,就可以馬上使他存在。

  溫斯頓想了一會兒,然後把聽寫器拉了過來,開始用大家聽慣了的老大哥腔調口授起來,這個腔調既有軍人味道又有學究口氣,而且,由於使用先提問題又馬上加以回答的手法(“同志們,我們從這個事實中得出什麼教訓呢?教訓——這也是英社的一個基本原則——是”等等,等等),很容易模仿。

  奧吉爾維同志在三歲的時候,除了一面鼓、一挺輕機槍、一架直升飛機模型以外,其他什麼玩具都不要。六歲的時候他參加了少年偵察隊,這比一般要提早一年,對他特殊照顧,放寬規定;九歲擔任隊長。十一歲時他在偷聽到他的叔叔講了他覺得有罪的話以後向思想警察作了揭發。十七歲時他擔任了少年反性同盟的區隊長。十九歲時他設計了一種手榴彈,被和平部採用,首次試驗時扔了一枚就炸死了三十一個歐亞國戰俘。二十三歲時他作戰犧牲。當時他攜帶重要文件在印度洋上空飛行,遭到敵人噴氣機追擊,他就身上係了機槍,跳出直升飛機,帶著文件沉入海底——這一結局,老大哥說,不能不使人感到羨慕。老大哥還對奧吉爾維同志一生的純潔和忠誠又說了幾句話。他不沾菸酒,除了每天在健身房作操的一小時以外,沒有任何其他文娛活動,立誓過獨身生活,認為結婚和照顧家庭與一天二十四小時全部奉公是不相容的。他除了英社原則以外沒有別的談話題目,除了擊敗歐亞國敵人和搜捕間諜、破壞分子、思想犯、叛國犯以外沒有別的生活目的。

  溫斯頓考慮了很久,要不要授與奧吉爾維同志特殊勳章;最後決定還是不給他,因為這會需要進行不必要的反复核查。

  他又看一眼對面小辦公室裡的那個對手。似乎有什麼東西告訴他,鐵洛遜一定也在幹他同樣的工作。沒有辦法知道究竟誰的版本最後得到採用,但是他深信一定是自己的那個版本。一個小時以前還沒有想到過的奧吉爾維同志,如今已成了事實。他覺得很奇怪,你能夠創造死人,卻不能創造活人。在現實中從來沒有存在過的奧吉爾維同志,如今卻存在於過去之中,一旦偽造工作被遺忘後,他就會像查理曼大王或者凱撒大帝一樣真實地存在,所根據的是同樣的證據。

本帖最後由 VEGASIRIUSVEGA 於 2017-2-14 22:12 編輯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5 14:14
  第一部第5節

  在地下深處、天花板低低的食堂裡,午飯的隊伍挪動得很慢。屋子裡已經很滿了,人聲喧嘩。櫃檯上鐵窗裡面燉菜的蒸氣往外直冒,帶有一種鐵腥的酸味,卻蓋不過勝利牌杜松子酒的酒氣。在屋子的那一頭有一個小酒吧,其實只不過是牆上的一個小洞,花一角錢可以在那裡買到一大杯杜松子酒。

  “正是我要找的人,”溫斯頓背後有人說。

  他轉過身去,原來是他的朋友賽麥,是在研究司工作的。也許確切地說,談不上是“朋友”。如今時世,沒有朋友,只有同志。不過同某一些同志來往,比別的同志愉快一些。賽麥是個語言學家,新話專家。說實在的,他是目前一大批正在編輯新話詞典十一版的專家之一。他個子很小,比溫斯頓還小,一頭黑髮,眼睛突出,帶有既悲傷又嘲弄的神色,在他同你說話的時候,他的大眼睛似乎在仔細地探索著你的臉。

  “我想問你一下,你有沒有刀片?”他說。

  “一片也沒有!”溫斯頓有些心虛似的急忙說。“我到處都問過了。它們不再存在了。”

  人人都問你要刀片。事實上,他攢了兩片沒有用過的刀片。幾個月來刀片一直缺貨。不論什麼時候,總有一些必需品,黨營商店裡無法供應。有時是釦子,有時是線,有時是鞋帶;現在是刀片。你只有偷偷摸摸地到“自由”市上去掏才能搞到一些。

  “我這一片已經用了六個星期了,”他不真實地補充一句。隊伍又往前進了一步。他們停下來時他又回過頭來對著賽麥。他們兩人都從櫃檯邊上一堆鐵盤中取了一隻油膩膩的盤子。

  “你昨天沒有去看吊死戰俘嗎?”賽麥問。

  “我有工作,”溫斯頓冷淡地說。“我想可以從電影上看到吧。”

  “這可太差勁了,”賽麥說。

  他的嘲笑的眼光在溫斯頓的臉上轉來轉去。“我知道你,”他的眼睛似乎在說,“我看穿了你,我很明白,你為什麼不去看吊死戰俘。”以一個知識分子來說,賽麥思想正統,到了惡毒的程度。他常常會幸災樂禍得令人厭惡地談論直升飛機對敵人村莊的襲擊,思想犯的審訊和招供,友愛部地下室裡的處決。同他談話主要是要設法把他從這種話題引開去,盡可能用有關新話的技術問題來套住他,因為他對此有興趣,也是個權威。溫斯頓把腦袋轉開去一些,避免他黑色大眼睛的探索。

  “吊得很乾淨利落,”賽麥回憶說。“不過我覺得他們把他們的腳綁了起來,這是美中不足。我歡喜看他們雙腳亂蹦亂跳。尤其是,到最後,舌頭伸了出來,顏色發青——很青很青。我喜歡看這種小地方。”

  “下一個!”穿著白圍裙的無產者手中拿著一個勺子叫道。

  溫斯頓和賽麥把他們的盤子放在鐵窗下。那個工人馬上繪他們的盤子裡盛了一份中飯——一盒暗紅色的燉菜,一塊麵包,一小塊乾酪,一杯無奶的勝利咖啡,一片糖精。

  “那邊有張空桌,在電幕下面,”賽麥說。“我們順道帶杯酒過去。”

  盛酒的缸子沒有把。他們穿過人頭擠擠的屋子到那空桌邊,在鐵皮桌面上放下盤子,桌子一角有人撒了一灘燉菜,黏糊糊地像嘔吐出來的一樣。溫斯頓拿起酒缸,頓了一下,硬起頭皮,咕嚕一口吞下了帶油味的酒。他眨著眼睛,等淚水流出來以後,發現肚子已經俄了,就開始一匙一匙地吃起燉菜來,燉菜中除了稀糊糊以外,還有一塊塊軟綿綿發紅的東西,大概是肉做的。他們把小菜盒中的燉菜吃完以前都沒有再說話。溫斯頓左邊桌上,在他背後不遠,有個人在喋喋不休地說話,聲音粗啞,彷彿鴨子叫,在屋子裡的一片喧嘩聲中特別刺耳。

  “詞典進行得怎麼樣了?”溫斯頓大聲說,要想蓋過室內的喧嘩。

  “很慢,”賽麥說。“我現在在搞形容調。很有意思。”

  一提到新話,他的精神馬上就來了。他把菜盒推開,一隻細長的手拿起那塊麵包,另一隻手拿起乾酪,身子向前俯在桌上,為了不用大聲說話。

  “第十一版是最後定稿本,”他說。“我們的工作是決定語言的最後形式——也就是大家都只用這種語言說話的時候的形式。我們的工作完成後,像你這樣的人就得從頭學習。

  我敢說,你一定以為我們主要的工作是創造新詞兒。一點也不對!我們是在消滅老詞兒——幾十個,幾百個地消滅,每天在消滅。我們把語言削減到只剩下骨架。十一版中沒有一個詞兒在2050年以前會陳舊過時的。”

  他狼吞虎咽地啃著他的麵包,嚥下了幾大口,然後又繼續說,帶著學究式的熱情。他的黝黑瘦削的臉龐開始活躍起來,眼光失去了嘲笑的神情,幾乎有些夢意了。

  “消滅詞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當然,最大的浪費在於動詞和形容詞,但是也有好幾百個名詞也可以不要。不僅是同義詞,也包括反義詞。說真的,如果一個詞不過是另一個詞的反面,那有什麼理由存在呢?以'好'為例。如果你有一個'好'宇,為什麼還需要'壞'字?'不好'就行了——而且還更好,因為這正好是'好'的反面,而另外一字卻不是。再比如,如果你要一個比'好'更強一些的詞兒,為什麼要一連串象'精采'、'出色'等等含混不清、毫無用處的詞兒呢?

  '加好'就包含這一切意義了,如果還要強一些,就用'雙加好''倍加好'。當然,這些形式,我們現在已經在採用了,但是在新話的最後版本中,就沒有別的了。最後,整個好和壞的概念就只用六個詞兒來概括——實際上,只用一個詞兒。溫斯頓,你是不是覺得這很妙?當然,這原來是老大哥的主意,”他事後補充說。

  一聽到老大哥,溫斯頓的臉上就有一種肅然起敬的神色一閃而過。但是賽麥還是馬上察覺到缺乏一定的熱情。

  “溫斯頓,你並沒真正領略到新話的妙處,”他幾乎悲哀地說。“哪怕你用新話寫作,你仍在用老話思索。我讀過幾篇你有時為《泰晤士報》寫的文章。這些文章寫得不錯,但它們是翻譯。你的心裡仍喜歡用老話,儘管它含糊不清,辭義變化細微,但沒有任何用處。你不理解消滅詞彙的妙處。你難道不知道新話是世界上唯一的詞彙量逐年減少的語言?”

  當然,溫斯頓不知道。他不敢說話,但願自己臉上露出贊同的笑容。賽麥又咬一口深色的麵包,嚼了幾下,又繼續說:

  “你難道不明白,新話的全部目的是要縮小思想的範圍?

  最後我們要使得大家在實際上不可能犯任何思想罪,因為將來沒有詞彙可以表達。凡是有必要使用的概念,都只有一個詞來表達,意義受到嚴格限制,一切附帶含意都被消除忘掉。在十一版中,我們距離這一目標已經不遠了。但這一過程在你我死後還需要長期繼續下去。詞彙逐年減少,意識的範圍也就越來越小。當然,即使在現在,也沒有理由或藉口可以犯思想罪。這僅僅是個自覺問題,現實控制問題。但最終,甚至這樣的需要也沒有了。語言完善之時,即革命完成之日。新話即英社,英社即新話,”他帶著一種神秘的滿意神情補充說。“溫斯頓,你有沒有想到過,最遲到2050年,沒有一個活著的人能聽懂我們現在的這樣談話?”

  “除了——”溫斯頓遲疑地說,但又閉上了嘴。

  到了他嘴邊的話是“除了無產者,”但是他克制住了自己不完全有把握這句話是不是有些不正統。但是,賽麥已猜到了他要說的話。

  “無產者不是人,”他輕率地說。“到2050年,也許還要早些,所有關於老話的實際知識都要消失。過去的全部文學都要銷毀,喬叟、莎士比亞、密爾頓、拜倫——他們只存在於新話的版本中,不只改成了不同的東西,而且改成了同他們原來相反的東西。甚至黨的書籍也要改變。甚至口號也要改變。自由的概念也被取消了,你怎麼還能叫'自由即奴役'的口號?屆時整個思想氣氛就要不同了。事實上,將來不會再有像我們今天所了解的那種思想。正統的意思是不想——不需要想。正統即沒有意識。”

  溫斯頓突然相信,總有一天,賽麥要化為烏有。他太聰明了。他看得太清楚了,說得太直率了。黨不喜歡這樣的人。有一天他會失踪。這個結果清清楚楚地寫在他的臉上。

  溫斯頓吃完了麵包和乾酪。他坐在椅中略為側過身子去喝他的那缸咖啡。坐在他左邊桌子的那個嗓子刺耳的人仍在喋喋不休地說著話。一個青年女人大概是他的秘書,背對著溫斯頓坐在那裡聽他說話,對他說的一切話似乎都表示很贊成。溫斯頓不時地聽到一兩句這樣的話:“你說得真對,我完全(so)同意你,”這是個年輕但有些愚蠢的女人嗓子。但是另外那個人的聲音卻從來沒有停止過,即使那姑娘插話的時候,也仍在喋喋不休。溫斯頓認識那個人的臉,但是他只知道他在小說司據有一個重要的職位。他年約三十,喉頭髮達,嘴皮靈活。他的腦袋向後仰一些,由於他坐著的角度,他的眼鏡有反光,使溫斯頓只看見兩片玻璃,而看不見眼睛。使人感到有些受不了的是,從他嘴裡滔滔不絕地發出來的聲音中,幾乎連一個宇也聽不清楚。溫斯頓只聽到過一句話——“完全徹底消滅果爾德施坦因主義”——這話說得很快,好像鑄成一行的鉛字一樣,完整一塊。別的就完全是呱呱呱的噪聲了。但是,你雖然聽不清那個人究竟在說些什麼,你還是可以毫無疑問地了解他說的話的一般內容。他可能是在譴責果爾德施坦因,要求對思想犯和破壞分子採取更加嚴厲的措施。他也可能是在譴責歐亞國軍隊的暴行,“他也可能在歌頌老大哥或者馬拉巴前線的英雄——這都沒有什麼不同.不論他說的是什麼,你可以肯定,每一句話都是純粹正統的,純粹英社的。溫斯頓看著那張沒有眼睛的臉上的嘴巴忙個不停在一張一合,心中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這不是一個真正的人,而是一種假人。說話的不是那個人的腦子,而是他的喉頭。說出來的東西雖然是用詞兒組成的,但不是真正的話,而是在無意識狀態中發出來的鬧聲,象鴨子呱呱叫一樣。

  賽麥這時沉默了一會,他拿著湯匙在桌上一攤稀糊糊中劃來劃去。另一張桌子上的那個人繼續飛快地在哇哇說著,儘管室內喧嘩,還是可以聽見。

  “新話中有一個詞兒,”賽麥說,“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知道,叫鴨話(duckspeak),就是像鴨子那樣呱呱叫。這種詞兒很有意思,它有兩個相反的含意。用在對方,這是罵人的;用在你同意的人身上,這是稱讚。”

  毫無疑問,賽麥是要化為烏有的。溫斯頓又想。他這麼想時心中不免感到有些悲哀,儘管他明知賽麥瞧不起他,有點不喜歡他,而且完全有可能,只要他認為有理由,就會揭發他是個思想犯。反正,賽麥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究竟什麼地方不對頭,他也說不上來。賽麥有著他所缺少的一些什麼東西:

  謹慎、超脫、一種可以免於患難的愚蠢。你不能說他是不正統的。他相信英社的原則,他尊敬老大哥,他歡慶胜利,他憎恨異端,不僅出於真心誠意,而且有著一種按捺不住的熱情,了解最新的情況,而這是普通黨員所得不到的。但是他身上總是有著一種靠不住的樣子。他總是說一些最好不說為妙的話,他讀書太多,又常常光顧栗樹咖啡館,那是畫家和音樂家聚會的地方。並沒有法律,哪怕是不成文的法律,禁止你光顧栗樹咖啡館,但是去那個地方還是有點危險的。一些遭到譴責的黨的創始領導人在最後被清洗之前常去那個地方。據說,果爾德施坦因本人也曾經去過那裡,那是好幾年,好幾十年以前的事了。賽麥的下場是不難預見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只要賽麥發覺他的——溫斯頓的——隱藏的思想,那怕只有三秒鐘,他也會馬上向思想警察告發的。

  不過,別人也會一樣,但是賽麥尤其會如此。光有熱情還不夠。正統思想就是沒有意識。

  賽麥抬起頭來。“派遜斯來了,”他說。

  他的話聲中似乎有這樣的意思:“那個可惡的大傻瓜。”派遜斯是溫斯頓在勝利大廈的鄰居,他真的穿過屋子過來了。

  他是個胖乎乎的中等身材的人,淡黃的頭髮,青蛙一樣的臉。他年才三十五歲,脖子上和腰圍上就長出一圈圈的肥肉來了,但是他的動作仍很敏捷、孩子氣。他的整個外表像個發育過早的小男孩,以致他雖然穿著制服,你仍然不由得覺得他像穿著少年偵察隊的藍短褲、灰襯衫、紅領巾一樣。你一閉起眼睛來想他,腦海裡就出現胖乎乎的膝蓋和捲起袖子的又短又粗的胳膊。事實也的確是這樣,只要一有機會,比如集體遠足或者其他體育活動時,他就總穿上短褲。他愉快地叫著“哈羅,哈羅!”向他們兩人打招呼,在桌邊坐了下來,馬上帶來一股強烈的汗臭。他的紅紅的臉上盡是掛著汗珠,他出汗的本領特別。在鄰里活動中心站,你一看到球拍是濕的,就可以知道剛才他打過乒乓球。賽麥拿出一張紙來,上面有一長列的字,他拿著一支墨水鉛筆在看著。

  “你瞧他吃飯的時候也在工作,”派遜斯推一推溫斯頓說。“工作積極,噯?伙計,你看的是什麼?對我這樣一個粗人大概太高深了。史密斯,伙計,我告訴你為什麼到處找你。你忘記向我繳款了。”

  “什麼款?”溫斯頓問,一邊自動地去掏錢。每人的工資約有四分之一得留起來付各種各樣的志願捐獻,名目之多,使你很難記清。

  “仇恨週的捐獻。你知道——按住房分片的。我是咱們這一片的會計。咱們正在作出最大的努力——要做出成績來。我告訴你,如果勝利大廈掛出來的旗幟不是咱們那條街上最多的,那可不是我的過錯。你答應給我兩塊錢。”

  溫斯頓找到了兩張摺皺油污的鈔票交給派遜斯,派遜斯用文盲的整齊宇體記在一個小本子上。

  “還有,伙計,”他說,“我聽說我的那個小叫化於昨天用彈弓打了你。我狠狠地教訓了他一頓。我對他說,要是他再那樣我就要把彈弓收起來。”

  “我想他大概是因為不能去看吊死人而有點不高興,”溫斯頓說。

  “啊,是啊——我要說的就是,這表示他動機是好的,是不是?他們兩個都是淘氣的小叫化子,但是說到態度積極,那就甭提了。整天想的就是少年偵察隊和打仗。你知道上星期六我的小女兒到伯克姆斯坦德去遠足時干了什麼嗎?

  她讓另外兩個女孩子同她一起偷偷地離開了隊伍跟踪一個可疑的人整整一個下午!她們一直跟著他兩個小時,穿過樹林,到了阿默夏姆後,就把他交給了巡邏隊。”

  “她們為什麼這樣?”溫斯頓有點吃驚地問。派遜斯繼續得意洋洋地說:

  “我的孩子肯定他是敵人的特務——比方說,可能是跳傘空降的。但是關健在這裡,伙計。你知道是什麼東西引起她對他的懷疑的嗎?她發現他穿的鞋子狠奇怪——她說她從來沒有看見過別人穿過這樣的鞋子。因此很可能他是個外國人。七歲孩子,怪聰明的,是不是?”

  “那個人後來怎樣了?”溫斯頓問。

  “哦,這個,我當然說不上來。不過,我是不會感到奇怪的,要是——”派遜斯做了一個步槍瞄準的姿態,嘴裡咔嚓一聲。

  “好啊,”賽麥心不在焉地說,仍在看他那小紙條,頭也不抬。

  “當然我們不能麻痺大意,”溫斯頓按照應盡的本分錶示同意。

  “我的意思是,現在正在打仗呀,”派遜斯說。

  好像是為了證實這一點,他們腦袋上方的電幕發出了一陣喇叭聲。不過這次不是宣布軍事勝利,只是富裕部的一個公告。

  “同志好!”一個年輕人的聲音興奮地說。“同志們請注意!我們有個好消息向大家報告。我們贏得了生產戰線上的勝利!到現在為止各類消費品產量的數字說明,在過去一年中,生活水平提高了百分之二十以上。今天上午大洋國全國都舉行了自發的遊行,工人們走出了工廠、辦公室,高舉旗幟,在街頭遊行,對老大哥的英明領導為他們帶來的幸福新生活表示感謝。根據已完成的統計,一部分數字如下。食品——”“我們的幸福新生活”一詞出現了好幾次。這是富裕部最近愛用的話。派遜斯的注意力被喇叭聲吸引住了以後,臉上就帶著一種一本正經的呆相,一種受到啟迪時的乏味神情,坐在那裡聽著。他跟不上具體數字,不過他明白,這些數字反正是應該使人感到滿意的。他掏出一根骯髒的大煙斗,裡面已經裝了一半燒黑了的煙草。煙草定量供應一星期只有一百克,要裝滿煙斗很少可能。溫斯頓在吸勝利牌香煙,他小心地橫著拿在手裡。下一份定量供應要到明天才能買,而他只剩下四支煙了。這時他不去聽遠處的鬧聲,專心聽電幕上發出的聲音。看來,甚至有人遊行感謝老大哥把巧克力的定量提高到一星期二十克。他心裡想,昨天還剛剛宣布定量要減低(reduced)到一星期二十克。相隔才二十四小時,難道他們就能夠忘掉了嗎:是啊,他們硬是忘掉了。派遜斯就是很容易忘掉的,因為他像牲口一樣愚蠢。旁邊那張桌子上的那個沒有眼睛的人也狂熱地、熱情地忘掉了,因為他熱切地希望要把膽敢表示上星期定量是三十克的人都揭發出來,化為烏有。賽麥也忘掉了,不過他比較複雜,需要雙重思想。那麼只有(alone)他一個人才保持記憶嗎?

  電幕上繼續不斷地播送神話般的數字。同去年相比,食物、衣服、房屋、傢俱、鐵鍋、燃料、輪船、直升飛機、書籍、嬰孩的產量都增加了——除了疾病、犯罪、發瘋以外,什麼都增加了。逐年逐月,每時每刻,不論什麼人,什麼東西都在迅速前進。象賽麥原來在做的那樣,溫斯頓拿起湯匙,蘸著桌子上的那一攤灰色的粘糊糊,畫了一道長線,構成一個圖案。他不快地沉思著物質生活的各個方面。一直是這樣的嗎?他的飯一直是這個味道?他環顧食堂四周,一間天花板很低、擠得滿滿的屋子,由於數不清的人體接觸,牆頭髮黑;破舊的鐵桌鐵椅挨得很近,你坐下來就碰到別人的手肘;湯匙彎曲,鐵盤凹凸,白缸子都很祖糙;所有東西的表面都油膩膩的,每一條縫道裡都積滿塵垢;到處都瀰漫著一股劣質杜松子酒、劣質咖啡、涮鍋水似的燉菜和髒衣服混合起來的氣味。在你的肚子裡,在你的肌膚裡,總發出一種無聲的抗議,一種你被騙掉了有權利享受的東西的感覺。不錯,他從來記不起還有過什麼東西與現在大不相同。凡是他能夠確切記得起來的,不論什麼時候,總是沒有夠吃的東西,襪子和內衣褲總是有破洞的,傢俱總是破舊不堪的,房間裡的暖氣總是燒得不暖的,地鐵總是擁擠的,房子總是東倒西歪的,麵包總是深色的,茶總是喝不到,咖啡總是有股髒水味,香煙總是不夠抽——除了人造杜松子酒以外,沒有東西是又便宜又多的。雖然這樣的情況必然隨著你的體格衰老而越來越惡劣,但是,如果你因為生活艱苦、污穢骯髒、物質匱乏而感到不快,為沒完沒了的寒冬、破爛的襪子、停開的電梯、寒冷的自來水、粗糙的肥皂、自己會掉菸絲的香煙、有股奇怪的難吃味道的食物而感到不快,這豈不是說明,這樣的情況不是(not)事物的天然規律?除非你有一種古老的回憶,記得以前事情不是這樣的,否則的話,你為什麼要覺得這是不可忍受的呢?

  他再一次環顧了食堂的四周。幾乎每個人都很醜陋,即使穿的不是藍制服,也仍舊會是醜陋的。在房間的那一頭,有一個個子矮小、奇怪得像個小甲殼蟲一樣的人,獨自坐在一張桌子旁邊喝咖啡,他的小眼睛東張西望,充滿懷疑。溫斯頓想,如果你不看一下周圍,你就會很容易相信,黨所樹立的模範體格——魁梧高大的小伙子和胸脯高聳的姑娘,金黃的頭髮,健康的膚色,生氣勃勃,無憂無慮——是存在的,甚至是佔多數。實際上,從他所了解的來看,一號空降場大多數人是矮小難看的。很難理解,各部竟盡是那種甲殼蟲一樣的人:又矮又小,沒有到年紀就長胖了,四肢短小,忙忙碌碌,動作敏捷,胖胖的沒有表情的臉上,眼睛又細又小。在黨的統治下似乎這一類型的人繁殖得最快。

  富裕部的公告結束時又是一陣喇叭聲,接著是很輕聲的音樂。派遜斯在一連串數字的刺激下稀里糊塗地感到有些興奮,從嘴上拿開煙斗。

  “富裕部今年工作做得不壞,”他讚賞地搖一搖頭。“我說,史密斯伙計,你有沒有刀片能給我用一用?”

  “一片也沒有,”溫斯頓說。“我自己六個星期以來一直在用這一片。”

  “啊,那沒關係——我只是想問一下,伙計。”

  “對不起,”溫斯頓說。

  隔壁桌上那個呱呱叫的聲音由於富裕部的公告而暫時停了一會,如今又恢復了,像剛才一樣大聲。溫斯頓不知怎麼突然想起派遜斯太太來,想到了她的稀疏的頭髮,臉上皺紋裡的塵垢。兩年之內,這些孩子就會向思想警察揭發她。派遜斯太太就會化為烏有。賽麥也會化為烏有。溫斯頓也會化為烏有。奧勃良也會化為烏有。而派遜斯卻永遠不會化為烏有。

  那個呱呱叫的沒有眼睛的傢伙不會化為烏有。那些在各部迷宮般的走廓裡忙忙碌碌地來來往往的小甲殼蟲似的人也永遠不會化為烏有。那個黑髮姑娘,那個小說司的姑娘——她也永遠不會化為烏有。他覺得他憑本能就能知道,誰能生存,誰會消滅,儘管究竟靠什麼才能生存,則很難說。

  這時他猛的從沉思中醒了過來。原來隔桌的那個姑娘轉過一半身來在看他。就是那個黑頭髮姑娘。她斜眼看著他,不過眼光盯得很緊,令人奇怪。她的眼光一與他相遇,就轉了開去。

  溫斯頓的脊樑上開始滲出冷汗。他感到一陣恐慌。這幾乎很快就過去了,不過留下一種不安的感覺,久久不散。

  她為什麼看著他?她為什麼到處跟著他?遺憾的是,他記不得他來食堂的時候她是不是已經坐在那張桌子邊上了,還是在以後才來的。但是不管怎樣,昨天在舉行兩分鐘仇恨的時候,她就坐在他的後面,而這是根本沒有必要的。很可能她的真正目的是要竊聽他,看他的叫喊是否夠起勁。

  他以前的念頭又回來了:也許她不一定是思想警察的人員,但是,正是業餘的特務最為危險。他不知道她看著他有多久了,也許有五分鐘,很可能他的面部表情沒有完全控制起來。在任何公共場所,或者在電幕的視野範圍內,讓自己的思想開小差是很危險的。最容易暴露的往往是你不注意的小地方。神經的抽搐,不自覺的發愁臉色,自言自語的習慣——凡是顯得不正常,顯得要想掩飾什麼事情,都會使你暴露。無論如何,臉上表情不適當(例如在聽到勝利公告時露出不信的表情)本身就是一樁應予懲罰的罪行。新話裡甚至有一個專門的詞,叫做臉罪。

  那個姑娘又回過頭來看他。也許她並不是真的在盯他的梢;也許她連續兩天挨著他坐只是偶然巧合。他的香煙已經熄滅了,他小心地把它放在桌予邊上。如果他能使得菸絲不掉出來,他可以在下班後再繼續抽。很可能,隔桌的那個人是思想警察的特務,很可能,他在三天之內要到友愛部的地下室裡去了,但是香煙屁股卻不能浪費。賽麥已經把他的那張紙條疊了起來,放在口袋裡。派遜斯又開始說了起來。

  “我沒有告訴過你,伙計,”他一邊說一邊咬著煙斗,“那一次我的兩個小叫化子把一個市場上的老太婆的裙子燒了起來,因為他們看到她用老大哥的畫像包香腸,偷偷地跟在她背後,用一盒火柴放火燒她的裙子。我想把她燒得夠厲害的。

  那兩個小叫化子,噯?可是積極得要命。這是他們現在在少年偵察隊受到的第一流訓練,甚至比我小時候還好。你知道他們給他們的最新配備是什麼?插在鑰匙孔裡偷聽的耳機!

  我的小姑娘那天晚上帶回來一個,插在我們起居室的門上,說聽到的聲音比直接從鑰匙孔聽到的大一倍。不過,當然羅,這不過是一種玩具。不過,這個主意倒不錯,對不對?”

  這時電幕上的哨子一聲尖叫。這是回去上班的信號。三個人都站了起來跟著大家去擠電梯,溫斯頓香煙裡剩下的菸絲都掉了下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5 14:15
  第一部第6節

  溫斯頓在他的日記中寫道:

  那是在三年前的一個昏暗的晚上。在一個大火車站附近的一條狹窄的橫街上,她站在一盞暗淡無光的街燈下面,靠牆倚門而立。她的臉很年輕,粉抹得很厚。吸引我的其實是那抹的粉,那麼白,像個面具,還有那鮮紅的嘴唇。黨內女人是從來不塗脂抹粉的。街上沒有旁人,也沒有電幕。她說兩塊錢。我就——

  他一時覺得很難繼續寫下去,就閉上了眼睛,用手指按著眼皮,想把那不斷重現的景象擠掉。他忍不住想拉開嗓門,大聲呼喊,口出臟言,或者用腦袋撞牆,把桌子踢翻,把墨水瓶向玻璃窗扔過去,總而言之,不論什麼大吵大鬧或者能夠使自己感到疼痛的事情,只要能夠使他忘卻那不斷折磨他的記憶,他都想做。

  他心裡想,你最大的敵人是你自已的神經系統。你內心的緊張隨時隨地都可能由一個明顯的症狀洩露出來。他想起幾個星期以前在街上碰到一個人,一個外表很平常的人,一個黨員,年約三、四十歲,身材瘦高,提著公事皮包。向人相距只有幾米遠的時候,那個人的左邊臉上忽然抽搐了一下。兩人擦身而過的時候,他又有這樣一個小動作,只不過抽了一下,顫了一下,象照相機快門咔嚓一樣的快,但很明顯地可以看出這是習慣性的。他記得當時自己就想:這個可憐的傢伙完了。可怕的是,這個動作很可能是不自覺的。最致命的危險是說夢話。就他所知,對此無法預防。

  他吸了一口氣,又繼續寫下去:

  我同她一起進了門,穿過後院,到了地下室的一個廚房裡。靠牆有一張床,桌上一盞燈,燈火捻得低低的。她——

  他咬緊了牙齒,感到一陣難受。他真想吐口唾沫。他在地下室廚房裡同那個女人在一起的時候,同時又想起了他的妻子凱瑟琳。溫斯頓是結了婚的,反正,是結過婚的;也許他現在還是結了婚的人,因為就他所知,他的妻子還沒有死。他似乎又呼吸到了地下室廚房裡那股悶熱的氣味,一種臭蟲、髒衣服、惡濁的廉價香水混合起來的氣味,但是還是很誘人,因為黨裡的女人都不用香水.甚至不能想像她們會那樣。只有無產者用香水。在他的心中,香水氣味總是不可分解地同私通連在一起的。

  他搞這個女人是他約摸兩年以來第一次行為失檢。當然玩妓女是禁止的,但是這種規定你有時是可以鼓起勇氣來違反的。這事是危險的,但不是生死攸關的問題。玩妓女被逮住可能要判處強制勞動五年;如果你沒有其他過錯,就此而已。而且這也很容易,只要你能夠避免被當場逮住。貧民區裡盡是願意出賣肉體的女人。有的甚至只要一瓶杜松子酒,因為無產者是不得買這種酒喝的。暗地裡,黨甚至鼓勵賣淫,以此作為發洩不能完全壓制的本能的出路。一時的荒唐並沒有什麼關係,只要這是偷偷摸模搞的,沒有什麼樂趣,而且搞的只是受卑視的下層階級的女人。黨員之間的亂搞才是不可寬恕的罪行。但是很難想像實際上會發生這樣的事——儘管歷次大清洗中的被告都一律供認犯了這樣的罪行。

  黨的目的不僅僅是要防止男女之間結成可能使它無法控制的誓盟關係。黨的真正目的雖然未經宣布,實際上是要使性行為失去任何樂趣。不論是在婚姻關係以外還是婚姻關係以內,敵人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情慾。黨員之間的婚姻都必須得到為此目的而設立的委員會的批准,雖然從來沒有說明過原則到底是什麼,如果有關雙方給人以他們在肉體上互相吸引的印象,申請總是遭到拒絕的。唯一得到承認的結婚目的是,生兒育女,為黨服務。性交被看成是一種令人噁心的小手術,就像灌腸一樣。不過這也是從來沒有明確地說過,但是用間接的方法從小就灌輸在每一個黨員的心中。甚至有像少年反性同盟這樣的組織提倡兩性完全過獨身生活。所有兒童要用人工授精(新話叫人授(artsem))的方法生育,由公家撫養。

  溫斯頓也很明白,這麼說並不是很認真其事的,但是這反正與黨的意識形態相一致。黨竭力要扼殺性本能,如果不能扼殺的話,就要使它不正常,骯髒化。他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但是覺得這樣是很自然的事。就女人而論,黨在這方面的努力基本上是成功的。

  他又想到了凱瑟琳。他們分手大概有九年,十年——快十一年了。真奇怪,他很少想到她。他有時能夠一連好幾天忘記掉自已結過婚。他們一起只過了大約十五個月的日子。黨不允許離婚,但是如果沒有子女卻鼓勵分居。

  凱瑟琳是個頭髮淡黃、身高體直的女人,動作乾淨利落。她長長的臉,輪廓鮮明,要是你沒有發現這張臉的背後幾乎是空空洞洞的,你很可能稱這種臉是高尚的。在他們婚後生活的初期,他就很早發現——儘管這也許是因為他對她比對他所認識的大多數人更有親密的了解機會——她毫無例外地是他所遇到過的人中頭腦最愚蠢、庸俗、空虛的人。她的頭腦裡沒有一個思想不是口號,只要是黨告訴她的蠢話,她沒有、絕對沒有不盲目相信的。他心裡給她起了個外號叫人體“錄音帶”。然而,要不是為了那一件事情,他仍是可以勉強同她一起生活的。那件事情就是性生活。

  他一碰到她,她就彷佛要往後退縮,全身肌肉緊張起來。摟抱她像摟抱木頭人一樣。奇怪的是,甚至在她主動抱緊他的時候,他也覺得她同時在用全部力氣推開她。她全身肌肉僵硬使他有這個印象。她常常閉著眼睛躺在那裡,既不抗拒,也不合作,就是默默忍受。這使人感到特別尷尬,過了一陣之後,甚至使人感到吃不消。但是即使如此,他也能夠勉強同她一起生活,只要事先說好不同房。但是奇怪的是,凱瑟琳居然反對。她說,他們只要能夠做到,就要生個孩子。這樣,一星期一次,相當經常地,只要不是辦不到,這樣的情況就要重演一次。她甚至常常在那一天早晨就提醒他,好像這是那一天晚上必須要完成的任務,可不能忘記的一樣。她提起這件事來有兩個稱呼。一個是“生個孩子”,另一個是“咱們對黨的義務”(真的,她確實是用了這句話)。不久之後,指定的日期一臨近,他就有了一種望而生畏的感覺。幸而沒有孩子出世,最後她同意放棄再試,不久之後,他們倆就分手了。

  溫斯頓無聲地嘆口氣。他又提起筆來寫:

  她一頭倒在床上,一點也沒有什麼預備動作,就馬上撩起了裙子,這種粗野、可怕的樣子是你所想像不到的。我——

  他又看到了他在昏暗的燈光中站在那裡,鼻尖裡聞到臭蟲和廉價香水的氣味,心中有一種失敗和不甘心的感覺,甚至在這種時候,他的這種感覺還與對凱瑟琳的白皙的肉體的想念摻雜在一起,儘管她的肉體己被黨的催眠力量所永遠冰凍了。為什麼總得這樣呢?為什麼他不能有一個自己的女人,而不得不隔一兩年去找一次這些爛污貨呢?但是真正的情合,幾乎是不可想像的事情。黨內的女人都是一樣的。清心寡欲的思想像對黨忠誠一樣牢牢地在她們心中扎了根。通過早期的周密的灌輸,通過遊戲和冷水浴,通過在學校裡、少年偵察隊里和青中團裡不斷向她們灌輸的胡說八道,通過講課、遊行、歌曲、口號、軍樂等等,她們的天性已被扼殺得一干二淨。他的理智告訴他自已,一定會有例外的,但是他的內心卻不相信。她們都是攻不破的,完全按照黨的要求那樣。他與其說是要有女人愛他,不如說是更想要推倒那道貞節的牆,那怕只是畢生一二次。滿意的性交,本身就是造反。性慾是思想罪。即使是喚起凱瑟琳的慾望——如果他能做到的話——也是像誘姦,儘管她是自己的妻子。

  不過剩下的故事,他得把它寫下來。他寫道:

  我燃亮了燈。我在燈光下看清她時——

  在黑暗里呆久了,煤油燈的微弱亮光也似乎十分明亮。

  他第一次可以好好的看一看那女人。他已經向前走了一步,這時又停住了,心裡既充滿了慾望又充滿了恐懼。他痛感到他到這裡來所冒的風險。完全有可能,在他出去的時候,巡邏隊會逮住他;而且他們可能這時已在門外等著了。但是如果他沒有達到目的就走——!

  這得寫下來,這得老實交代。他在燈光下忽然看清楚的是,那個女人是個老太婆(old)。它的臉上的粉抹得這麼厚,看上去就像硬紙板做的面具要折斷的那樣。它的頭髮裡有幾綹白髮,但真正可怕的地方是,這時她的嘴巴稍稍張開,裡面除了是個漆黑的洞以外沒有別的。她滿口沒牙。

  他潦草地急急書寫:

  我在燈光下看清了她,她是個很老的老太婆,至少有五十歲。可是我還是上前,照幹不誤。

  他又把手指按在跟皮上。他終於把它寫了下來,不過這仍沒有什麼兩樣。這個方法並不奏效。要提高嗓門大聲叫罵髒話的衝動,比以前更強烈了。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5 14:15
  第一部第7節

  溫斯頓寫道:如果有希望的話,希望在無產者身上。

  如果有希望的話,希望一定(must)在無產者身上,因為只有在那裡,在這些不受重視的蜂擁成堆的群眾中間,在大洋國這百分之八十五的人口中間,摧毀黨的力量才能發動起來。黨是不可能從內部來推翻的。它的敵人,如果說有敵人的話,是沒有辦法糾集在一起,或者甚至互相認出來的。即使傳說中的兄弟團是存在的——很可能是存在的——也無法想像,它的團員能夠超過三三兩兩的人數聚在一起。造反不過是眼光中的一個神色,聲音中的一個變化;最多,偶而一聲細語而已。但是無產者則不然,只要能夠有辦法使他們意識到自己的力量,就不需要進行暗中活動了。他們只需要起來掙扎一下,就像一匹馬顫動一下身子把蒼蠅趕跑。他們只要願意,第二天早上就可以把黨打得粉碎。可以肯定說,他們遲早會想到要這麼做的。但是——!

  他記得有一次他在一條擁擠的街上走,突然前面一條橫街上有幾百個人的聲音——女人的聲音——在大聲叫喊。這是一種不可輕侮的憤怒和絕望的大聲叫喊,聲音又大又深沉,“噢——噢——噢!”,就像鐘聲一樣迴盪很久。他的心蹦蹦地跳。開始了!他這麼想。發生了騷亂!無產者終於衝破了羈絆!當他到出事的地點時,看到的卻是二三百個婦女擁在街頭市場的貨攤周圍,臉上表情淒慘,好像一條沉船上不能得救的乘客一樣。原來是一片絕望,這時又分散成為許許多多個別的爭吵。原來是有一個貨攤在賣鐵鍋。都是一些一碰就破的蹩腳貨,但是炊事用具不論哪種都一直很難買到。

  賣到後來,貨源忽然中斷。買到手的婦女在別人推搡擁擠之下要想拿著買到的鍋子趕緊走開,其他許多沒有買到的婦女就圍著貨攤叫嚷,責怪攤販開後門,另外留著鍋子不賣。又有人一陣叫嚷。有兩個面紅耳赤的婦女,其中一個被頭散發,都搶著一隻鍋子,要想從對方的手中奪下來。她們兩人搶來搶去,鍋把就掉了下來。溫斯頓厭惡地看著她們。可是,就在剛才一剎那,幾百個人的嗓子的叫聲裡卻表現了幾乎令人可怕的力量!為什麼她們在真正重要的問題上卻總不能這樣喊叫呢?

  他們不到覺悟的時候,就永遠不會造反;他們不造反,就不會覺悟。

  他想,這句話簡直像從黨的教科書裡抄下來的。當然,黨自稱正把無產者從羈絆下解放出來。在革命前,他們受到資本家的殘酷壓迫,他們挨餓、挨打,婦女被迫到煤礦裡去做工(事實上,如今婦女仍在煤礦裡做工),兒童們六歲就被賣到工廠裡。但同時,真是不失雙重思想的原則,黨又教導說,無產者天生低劣,必須用幾條簡單的規定使他們處於從屬地位,象牲口一樣。事實上,大家很少知道無產者的情況。沒有必要知道得太多。只要他們繼續工作和繁殖,他們的其他活動就沒有什麼重要意義。由於讓他們去自生自長,象把牛群在阿根廷平原上放出去一樣,他們又恢復到合乎他們天性的一種生活方式,一種自古以來的方式。他們生了下來以後就在街頭長大,十二歲去做工,經過短短一個美麗的情竇初開時期,在二十歲就結了婚,上三十歲就開始衰老,大多數人在六十歲就死掉了。重體力活、照顧家庭子女、同鄰居吵架、電影、足球、啤酒,而尤其是賭博,就是他們心目中的一切。要控制他們並不難。總是有幾個思想警察的特務在他們中間活動,散佈謠言,把可能具有危險性的少數人挑出來消滅掉。但是沒有作任何嘗試要向他們灌輸黨的思想。無產者不宜有強烈的政治見解。對他們的全部要求是最單純的愛國心,凡是需要他們同意加班加點或者降低定量的時候可以加以利用。即使他們有時候也感到不滿,但他們的不滿不會有什麼結果。因為他們沒有一般抽象思想,他們只能小處著眼,對具體的事情感到不滿。大處的弊端,他們往往放過去而沒有註意到。大多數無產者家中甚至沒有電幕。甚至民警也很少去干涉他們。倫敦犯罪活動很多,是小偷、匪徒、娼妓、毒販、各種各樣的騙子充斥的國中之國;但是由於這都發生在無產者圈子裡,因此並不重要。在一切道德問題上,都允許他們按他們的老規矩辦事。黨在兩性方面的禁慾主義,對他們是不適用的。亂交不受懲罰,離婚很容易。

  而且,如果無產者有此需要,甚至也允許信仰宗教。他們不值得懷疑。正如黨的口號所說:“無產者和牲口都是自由的。”

  溫斯頓伸下手去,小心地搔搔靜脈曲張潰瘍的地方。這地方又癢了起來。說來說去,問題總歸是,你無法知道革命前的生活究竟是什麼樣子。他從抽屜中取出一本兒童歷史教科書,這是他從派遜斯太太那裡借來的,他開始把其中一節抄在日記本上:

  從前,在偉大的革命以前,倫敦不是像現在這樣一個美麗的城市。當時倫敦是個黑暗、骯髒、可憐的地方,很少有人食能果腹,衣能蔽體,成千上萬的人窮得足無完履,頂無片瓦。還不及你們那麼大的孩子就得為凶殘的老闆一天工作十二小時,如果動作遲緩就要遭到鞭打,每天只給他們吃陳麵包屑和白水。但在那普遍貧困之中卻有幾所有錢人住的華麗的宅第,伺候他們的佣僕多達三十個人。

  這些有錢人叫做資本家。他們又胖又醜,面容兇惡,就像下頁插圖中的那個人一樣。你可以看到他穿的是中做大禮服的長長的黑色上衣,戴的是叫做高禮帽的象煙囪一樣的亮晶晶的奇怪帽子。這是資本家們的製服,別人是不許穿的。資本家佔有世上的一切,別人都是他們的奴隸。他們佔有一切土地、房屋、工廠、錢財。誰要是不聽他們的話,他們就可以把他投入獄中,或者剝中他的工作,把他餓死。老百姓向資本家說話,得誠惶誠恐,鞠躬致敬,稱他做“老爺”。資本家的頭頭叫國王——

  餘下的他都心裡有數。下面會提到穿著細麻僧袍的主教、貂皮法袍的法官、手枷腳栲、踏車鞭笞、市長大人的宴會、跪吻教皇腳丫子的規矩。還有拉丁文叫做“初夜權”的,在兒童教科書中大概不會提到。所謂“初夜權”,就是法律規定,任何資本家都有權同在他的廠中做工的女人睡覺。

  這裡面有多少是謊言,你怎麼能知道呢?現在一般人的生活比革命前好,這可能(might)是確實的。唯一相反的證據是你自己骨髓裡的無聲的抗議,覺得你的生活條件在無法忍受以前一定有所不同的這種本能感覺。他忽然覺得現代生活中真正典型的一件事情倒不在於它的殘酷無情、沒有保障,而是簡單枯燥、暗淡無光、興致索然。你看看四周,就可以看到現在的生活不僅同電幕上滔滔不絕的謊言毫無共同之處,而且同黨要想達到的理想也無共同之處。甚至對一個黨員來說,生活的許多方面都是中性的,非政治性的,單純地是每天完成單調乏味的工作、在地鐵中搶一個座位、補一雙破襪子、揩油一片糖精、節省一個煙頭。而黨所樹立的理想卻是一種龐大、可怕、閃閃發光的東西,到處是一片鋼筋水泥、龐大機器和可怕武器,個個是驍勇的戰士和狂熱的信徒,團結一致地前進,大家都思想一致、口號一致,始終不懈地在努力工作、戰鬥、取勝、迫害——三億人民都是一張臉孔。而現實卻是城市破敗陰暗,人民面有菜色,食不果腹,穿著破鞋在奔波忙碌,住在十九世紀東補西破的房子裡,總有一股爛白菜味和尿臊臭。他彷彿見到了一幅倫敦的田景,大而無當,到處殘破,一個由一百萬個垃圾筒組成的城市,在這中間又有派遜斯太太的一幅照片,一個面容憔悴、頭髮稀疏的女人,毫無辦法地在拾掇一條堵塞的水管。

  他又伸下手去搔一搔腳脖子。電幕日以繼夜地在你的耳邊聒噪著一些統計數字,證明今天人們比五十年前吃得好,穿得暖,住得寬敞,玩得痛快——他們比五十年前活得長壽,工作時間比五十年前短,身體比五十年前高大、健康、強壯,日子比五十年前過得快活,人比五十年前聰明,受到教育比五十年前多。但沒有一句話可以證明是對的或者是不對的。例如,黨聲稱今天無產者成人中有百分之四十識字;而革命前只有百分之十五。黨聲稱現在嬰兒死亡率只有千分之一百六十,而革命前是千分之三百——如此等等。這有點像兩個未知數的簡單等式。很有可能,歷史書中的幾乎每一句話,甚至人們毫無置疑地相信的事情,都完全出之於虛構。誰知道,也許很有可能,從來沒有像“初夜權”那樣的法律,或者象資本家那樣的人,或者象高禮帽那樣的服飾。

  一切都消失在迷霧之中了。過去給抹掉了,而抹掉本身又被遺忘了,謊言便變成了真話。他一生之中只有一次掌握了進行偽造的無可置疑的具體證據,那是在發生事情以後:

  這一點是很重要的。這個證據在他的手指之間停留了長達三十秒鐘之久。這大概是在1973年——反正是大概在他和凱瑟琳分居的時候。不過真正重要的日期還要早七、八年。

  這件事實際開始於六十年代中期,也就是把革命元老徹底消滅掉的大清洗時期。到1970年,除了老大哥以外,他們已一個不留了。到那個時候,他們都當作叛徒和反革命被揭發出來。果爾德施坦因逃走了,藏匿起來,沒有人知道是在什麼地方;至於別人,有少數人就此消失了,大多數人在舉行了轟動一時的公開審判,供認了他們的罪行後被處決。最後一批倖存者中有三個人,他們是瓊斯、阿朗遜、魯瑟福。

  這三個人被捕大概是在1965年。象經常發生的情況那樣,他們銷聲匿跡了一兩年,沒有人知道他們的生死下落,接著又突然給帶了出來,象慣常那樣地招了供。他們供認通敵(那時的敵人也是歐亞國),盜用公款,在革命之前起就已開始陰謀反對老大哥的領導,進行破壞活動造成好幾十萬人的死亡。在供認了這些罪行之後,他們得到了寬大處理,恢復了黨籍,給了聽起來很重要但實際上是掛名的閒差使。三個人都在《泰晤士報》寫了長篇的檢討,檢查他們墮落的原因和保證改過自新。

  他們獲釋後,溫斯頓曾在栗樹咖啡館見到過他們三個人。他還記得他當時懷著又驚又怕的心情偷偷地觀察他們。

  他們比他年紀大得多,是舊世界的遺老,是建黨初期崢嶸歲月中留下來的最後一批大人物。他們身上仍舊隱隱有著地下鬥爭和內戰時代的氣氛。他覺得,雖然當時對於事實和日期已經遺忘了,他很早就知道他們的名字了,甚至比知道老大哥的名字還要早幾年。但是他們也是不法分子、敵人、不可接觸者,絕對肯定要在一兩年內送命的。凡是落在思想警察手中的人,沒有一個人能逃脫這個命運。他們不過是等待送回到墳墓中去的行屍走肉而已。

  沒有人坐在同他們挨著的桌邊。在這種人附近出現不是一件聰明人該做的事。他們默默地坐在那裡,前面放著有丁香味的杜松子酒,那是那家咖啡館的特色。這三人中,魯瑟福的外表使溫斯頓最有深刻的印象。魯瑟福以前是有名的漫畫家,他的諷刺漫畫在革命前和革命時期曾經鼓舞過人民的熱情。即使到了現在,他的漫畫偶而還在《泰晤士報》上發表,不過只是早期風格的模仿,沒有生氣,沒有說服力,使人覺得奇怪。這些漫畫總是老調重彈——貧民窟、飢餓的兒童、巷戰、戴高禮帽的資本家——甚至在街壘中資本家也戴著高禮帽——這是一種沒有希望的努力,不停地要想退回到過去中去。他身材高大,一頭油膩膩的灰髮,面孔肉鬆皮皺,嘴唇突出。他以前身體一定很強壯,可現在卻鬆鬆誇誇,鼓著肚子,彷彿要向四面八方散架一樣。他像一座要倒下來的大山,眼看就要在你面前崩潰。

  這是十五點這個寂寞的時間。溫斯頓如今已記不得他怎麼會在這樣一個時候到咖啡館去的。那地方幾乎闃無一人。

  電幕上在輕輕地播放著音樂。那三個人幾乎動也不動地坐在他們的角落裡,一句話也不說。服務員自動地送上來杜松子酒。他們旁邊桌上有個棋盤,棋子都放好了,但沒有人下棋。這時——大約一共半分鐘——電幕上忽然發生了變化,正在放的音樂換了調子,突如其來,很難形容。這是一種特別的、粗啞的、嘶叫的、嘲弄的調子;溫斯頓心中所要聽的黃色的調子,接著電幕上有人唱道:

  “在遮蔭的栗樹下,我出賣你,你出賣我;他們躺在那裡,我們躺在這裡,在遮蔭的栗樹下。”

  這三個人聽了紋絲不動。但是溫斯頓再看魯瑟福的疲憊的臉時,發現他的眼眶裡滿孕淚水。他第一次注意到,阿朗遜和魯瑟福的鼻子都給打癟了,他心中不禁打了一陣寒顫,但是卻不知道為什麼(atwhat)打寒顫。

  以後不久,這三個人又都被捕了。原來他們一放出來後就馬上又在搞新的陰謀。在第二次審判時,他們除了新罪行以外,又把以前的罪行招供一遍,新帳老賬一起算。他們被處決後,他們的下場記錄在黨史裡,以儆後代效尤。大約五年以後即1973年,溫斯頓在把氣力輸送管吐在他桌子上的一疊文件打開的時候,發現有一張紙片,那顯然是無意中夾在中間而被遺忘的。他一打開就意識到它的重要意義。這是從十年前的一份《泰晤士報》上撕下來的——是該報的上半頁,因此上面有日期——上面是一幅在紐約舉行的一次黨的集會上代表們的照片,中間地位突出的是瓊斯、阿朗遜、魯瑟福三人。

  一點也沒有錯,是他們三人;反正照片下面的說明中有他們的名字。

  問題是,這三個人在兩次的審判會上都供認,那一天他們都在歐亞國境內。他們在加拿大一個秘密機場上起飛,到西伯利亞某個秘密地點,同歐亞國總參謀部的人員見面,把重要的軍事機密洩漏給他們。溫斯頓的記憶中很清楚地有那個日期的印象,因為那正好是仲夏日;但是在無數的其他地方一定也有這件事的記載。因此只有一個可能的結論:這些供詞都是屈打成招的。

  當然,這件事本身並不是什麼新發現,即使在那個時候,溫斯頓也從來沒有認為,在清洗中被掃除的人確實犯了控告他們的罪行。但是這張報紙卻是具體的證據;這是被抹掉的過去的一個碎片,好像一根骨頭的化石一樣,突然在不該出現的斷層中出現了,推翻了地質學的某一理論。如果有辦法公佈於世,讓大家都知道它的意義,這是可以使黨化為齏粉的。

  他原來一直在工作。一看到這張照片是什麼,有什麼意義,就馬上用另一張紙把它蓋住。幸好他打開它時,從電幕的角度來看,正好是上下顛倒的。

  他把草稿奪放在膝上,把椅子往後推一些,盡量躲開電幕。要保持面部沒有表情不難,只要用一番功夫,甚至呼吸都可以控制,但是你無法控制心臟跳動的速度,而電幕卻很靈敏,能夠收聽得到。他等了一會兒估計大約有十分鐘之久,一邊卻擔心會不會發生什麼意外會暴露他自已,例如突然在桌面上吹過一陣風。然後他連那蓋著的紙揭也不揭,就把那張照片和一些其它廢紙一古腦兒丟在忘懷洞裡去。大概再過一分鐘就會化為灰燼了。

  這是十年——不,十一年以前的事了,要是在今天,他大概會保留這張照片的。奇怪的是,今天這張照片同它所記錄的事件一樣,已只不過是記憶中的事了,可是在手中遺留片刻這件事,在他看來仍舊似乎有什麼了不起的關係似的。

  他心裡尋思,由於一紙不再存在的證據一度(hadonce)存在過,黨對過去的控制是不是那麼牢固了?

  可是到今天,即使這張照片有辦法從死灰中復活,也可能不再成為證據了。因為在他發現照片的時候,大洋國已不再同歐亞國打仗,而這三個死人是向歐亞國的特務出賣祖國的。從那時以後,曾有幾次變化——兩次,三次,他也記不清有多少次了。很可能,供詞已一再重寫,到最後,原來的日期和事實已毫無意義。過去不但遇到了篡改,而且不斷地在被篡改。最使他有惡夢感的是,他從來沒有清楚地理解過為什麼要從事偽造。偽造過去的眼前利益比較明顯,但最終動機卻使人不解。他又拿起筆寫道:

  我懂得方法(HOW):我不懂得原因(WHY)。

  他心中尋思,他自已是不是個瘋子,這,他已想過好幾次了。也許所謂瘋子就是個人少數派。曾經有一個時候,相信地球繞著太陽轉是發瘋的症狀;而今天,相信過去不能更改也是發瘋的症狀。有這樣的想法,可能只有他一個人,如果如此,他就是個瘋子。不過想到自已是瘋子並不使他感到可怕;可怕的是他自己可能也是錯的。

  他揀起兒童歷史教科書,看一看卷首的老大哥相片。那雙富有魅力的眼睛注視著他。好像有一種巨大的力量壓著你——一種能夠刺穿你的頭顱,壓迫你的腦子,嚇破你的膽子,幾乎使你放棄一切信念,不相信自己感官的東西。到最後,黨可以宣布,二加二等於五,你就不得不相信它。他們遲早會作此宣布,這是不可避免的:他們所處的地位必然要求這樣做。他們的哲學不僅不言而喻地否認經驗的有效性,而且否認客觀現實的存在。常識成了一切異端中的異端。可怕的不是他們由於你不那麼想而要殺死你,可怕的是他們可能是對的。因為,畢竟,我們怎麼知道二加二等於四呢?怎麼知道地心吸力發生作用呢?怎麼知道過去是不可改變的呢?如果過去和客觀世界只存在於意識中,而意識又是可以控制的——那怎麼辦?

  可是不行!他的勇氣似乎突然自發地堅強起來。他的腦海中浮現出奧勃良的臉,這並不是明顯的聯想所引起的。他比以前更加有把握地知道,奧勃良站在他的一邊。他是在為奧勃良——對奧勃良——寫日記,這像一封沒有完的信,沒有人會讀,但是是寫給一個具體的人,因此而有了生氣。

  黨叫你不相信你耳聞目睹的東西。這是他們最後的最根本的命令。他一想到他所面對的龐大力量,一想到黨的任何一個知識分子都能輕而易舉地駁倒他,一想到那些巧妙的論點,他不僅不能理解,因此更談不上反駁,心不覺一沉。但是他是正確的!他們錯了,他是對的。必須捍衛顯而易見、簡單真實的東西。不言自明的一些道理是正確的,必須堅持!客觀世界存在,它的規律不變。石頭硬,水濕,懸空的東西掉向地球中心。他覺得他是在向奧勃良說話,也覺得他是在闡明一個重要的原理,於是寫道:

  所謂自由就是可以說二加二等於四的自由。承認這一點,其他一切就迎刃而解。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5 14:17
  第一部第8節

  在一條小巷盡頭的什麼地方,有一股烘咖啡豆的香味向街上傳來,這是真咖啡,不是勝利牌咖啡。溫斯頓不自覺地停下步來。大約有兩秒鐘之久,他又回到了他那遺忘過半的童年世界。接著是門砰的一響,把這香味給突然切斷了,好像它是聲音一樣。

  他在人行便道上已經走了好幾公里,靜脈曲張發生潰瘍的地方又在發癢了。三星期以來,今天晚上是他第二次沒有到鄰里活動中心站去:這是一件很冒失的事,因為可以肯定,你參加中心站活動的次數,都是有人仔細記下來的。原則上,一個黨員沒有空暇的時間,除了在床上睡覺以外,總是有人作伴的。凡是不在工作、吃飯、睡覺的時候,他一定是在參加某種集體的文娛活動;凡是表明有離群索居的愛好的事情,哪怕是獨自去散步,都是有點危險的。新話中對此有個專門的詞,叫孤生(ownlife),這意味著個人主義和性格孤癖。但是今天晚上他從部裡出來的時候,四月的芬芳空氣引誘了他。藍色的天空是他今年以來第一次看到比較有些暖意,於是突然之間,他覺得在中心站度過這個喧鬧冗長的夜晚,玩那些令人厭倦吃力的遊戲,聽那些報告講話,靠杜松子酒維持勉強的同志關係,都教他無法忍受了。他在一時衝動之下,從公共汽車站走開,漫步走進了倫敦的迷魂陣似的大街小巷,先是往南,然後往東,最質又往北,迷失在一些沒有到過的街道上,也不顧朝什麼方向走去。

  他曾經在日記中寫過,“如果有希望的話,希望在無產者身上。”他不斷地回想起這句話,這說明了一個神秘的真理、明顯的荒謬。他現在是在從前曾經是聖潘克拉斯車站的地方以北和以東的一片褐色貧民窟裡。他走在一條鵝卵石舖的街上,兩旁是小小的兩層樓房,破落的大門就在人行道旁,有點奇怪地使人感到像耗子洞;在鵝卵石路面上到處有一灘灘髒水。黑黝黝的門洞的里里外外,還有兩旁的狹隘的陋巷裡,到處是人,為數之多,令人吃驚——鮮花盛開一般的少女,嘴上塗著鮮豔的唇膏;追逐著她們的少年;走路搖搖擺擺的肥胖的女人,使你看到這些姑娘們十年之後會成為什麼樣子;邁著八字腳來來往往的駝背彎腰的老頭兒;衣衫襤縷的赤腳玩童,他們在污水潭中嬉戲,一聽到他們母親的怒喝又四散逃開。街上的玻璃窗大約有四分之一是打破的,用木板釘了起來。大多數人根本不理會溫斯頓;有少數人小心翼翼地好奇地看他一眼。有兩個粗壯的女人,兩條象磚頭一般發紅的胳膊交叉抱在胸前,在一個門口城著閒談。溫斯頓走近的時候聽到了她們談話的片言只語。

  “'是啊,'我對她說,'這樣好是好,'我說。'不過,要是你是我,你就也會像我一樣。說別人很容易,'我說,'可是,我要操心的事兒,你可沒有。'”“啊,”另一個女人說,“你說得對。就是這麼一回事。”

  刺耳的說話突然停止了。那兩個女人在他經過的時候懷有敵意地看著他。但是確切地說,這談不上是敵意;只是一種警覺,暫時的僵化,像在看到不熟悉的野獸經過一樣。在這樣的一條街道上,黨員的藍制服不可能是常見的。的確,讓人看到自己出現在這種地方是不明智的,除非你有公務在身。如果碰上巡邏隊,他們一定要查問的。“給我看一看你的證件。好呀,同志?你在這裡於什麼?你什麼時候下班的?

  這是你平時回家的路嗎?”——如此等等。並不是說有什麼規定不許走另一條路回家,但是如果思想警察知道了這件事,你就會引起他們的注意。

  突然之間,整條街道騷動起來。四面八方都有報警的驚叫聲。大家都像兔子一般竄進了門洞。有今年輕婦女在溫斯頓前面不遠的地方從一個門洞中竄了出來,一把拉起一個在水潭中嬉戲的孩子,用圍裙把他圍住,又竄了回去,這一切動作都是在剎那間發生的。與此同時,有個穿著一套象六角手風琴似的黑衣服的男子從一條小巷出來,他向溫斯頓跑過來,一邊緊張地指著天空:

  “蒸汽機!”他嚷道。“小心,首長!頭上有炸彈,快臥倒!”

  “蒸汽機”是無產者不知為什麼叫火箭炸彈的外號。溫斯頓馬上撲倒在地。碰到這種事情,無產者總是對的。他似乎有一種直覺,在好幾秒鐘之前能預知火箭射來,儘管火箭飛行的速度照說要比聲音還快。溫斯頓雙臂抱住腦袋。這時一聲轟隆,彷彿要把人行道掀起來似的,有什麼東西象陣雨似的掉在他的背上。他站起來一看,原來是附近窗口飛來的碎玻璃。

  他繼續往前走。那顆炸彈把前面兩百公尺外的一些房子炸掉了。空中高懸著一股黑煙柱,下面一片牆灰騰空而起,大家已經開始團團圍住那堆瓦礫了。在他前面的人行道上也有一堆牆灰,他可以看到中間有一道猩紅色的東西。他走近一看,原來是一隻齊腕炸斷的手。除了近手腕處血污一片,那隻手完全蒼白,沒有血色,像石膏制的一樣。

  他把它踢到邊上,然後躲開人群,拐到右手的一條小巷裡,三、四分鐘以後他就離開了挨炸的地方,附近街道人來人往,一切如常,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一樣。這時已快到二十點了,無產者光顧的小酒店裡擠滿了顧客。黑黑的彈簧門不斷地推開又關上,飄出來一陣陣尿臊臭、鋸木屑、陳啤酒的味兒。有一所房子門口凸出的地方,角落裡有三個人緊緊地站在-起,中間一個人手中拿著一份折疊好的報紙,其他兩個人伸著脖子從他身後瞧那報紙。溫斯頓還沒有走近看清他們臉上的表情,就可以知道他們是多麼全神貫注。他們顯然是在看一條重要的新聞。他走到距他們只有幾步遠的時候,這三個人突然分了開來,其中兩個人發生了激烈爭吵。

  看上去他們幾乎快要打了起來。

  “你他媽的不能好好地聽我說嗎?我告訴你,一年零兩個月以來,末尾是七的號碼沒有中過彩!”

  “中過了!”

  “不,沒有中過!我家裡全有,兩年多的中彩號碼全都記在一張紙上。我一次不差,一次不漏,都記下來了。我告訴你,末尾是七的號碼沒有——”“中過了,七字中過了!我可以把他媽的那個號碼告訴你。四O七,最後一個數目是七。那是在二月裡,二月的第二個星期。”

  “操你奶奶的二月!我都記下來了,白紙黑字,一點不差。我告訴你——”“唉,別吵了!”第三個人說。

  他們是在談論彩票。溫斯頓走到三十公尺開外又回頭看。他們仍在爭論,一臉興奮認真的樣子。彩票每星期開獎一次,獎金不少,這是無產者真正關心的一件大事。可以這麼說,對好幾百萬無產者來說,彩票如果不是他們仍舊活著的唯一理由,也是主要的理由。這是他們的人生樂趣,他們的一時荒唐,他們的止痛藥,他們的腦力刺激劑。一碰到彩票,即使是目不識丁的人也似乎運算嫻熟,記憶驚人。有整整一大幫人就靠介紹押寶方法、預測中獎號碼、兜售吉利信物為生。溫斯頓同經營彩票無關,那是富裕部的事,但是他知道(黨內的人都知道)獎金基本上都是虛構的。實際付的只是一些末獎,頭、二、三等獎的得主都是不存在的人。由於大洋國各地之間沒有相互聯繫,這件事不難安排。

  但是如果有希望的話,希望在無產者身上。你得死抱住這一點。你把它用話說出來,聽起來就很有道理。你看一看人行道上走過你身旁的人,這就變成了一種信仰。他拐進去的那條街往下坡走。他覺得他以前曾經來過這一帶,不遠還有一條大街。前面傳來了一陣叫喊的聲音。街道轉了一個彎,盡頭的地方是一個台階,下面是一個低窪的小巷,有幾個擺攤的在賣發蔫的蔬菜。這時溫斯頓記起了他身在什麼地方了。這條小巷通到大街上,下一個拐角,走不到五分鐘,就是他買那個空白本子當作日記本的舊貨舖子了。在不遠的一家文具舖裡,他曾經買過筆桿和墨水。

  他在台階上面停了一會兒,小巷的那一頭是一家昏暗的小酒店,窗戶看上去結了霜,其實只不過是積了塵垢。一個年紀很老的人,雖然腰板挺不起來,動作卻很矯捷,白色的鬍子向前挺著,好像明蝦的鬍子一樣,他推開了彈簧門,走了進去。溫斯頓站在那裡看著,忽然想起這個老頭兒一定至少有八十歲了,革命的時候已入中年。他那樣的少數幾個人現在己成了同消失了的資本主義世界的最後聯繫了。思想在革命前已經定型的人,在黨內已經不多。在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的大清洗時期,老一代的人大部分已被消滅掉,少數僥倖活下來的,也早已嚇怕,在思想上完全投降。活著的人中,能夠把本世紀初期的情況向你作一番如實的介紹的,如果有的話,也只可能是個無產者。突然之間,溫斯頓的腦海裡又浮現了他從歷史教科書上抄在日記中的一段話,他一時衝動,象發瘋一樣:他要到那酒店裡去,同那個老頭兒搭訕,詢問他一個究竟。他要這麼對他說:“請你談談你小時候的事兒。那時候的日子怎麼樣?比現在好,還是比現在壞?”

  他急急忙忙地走下台階,穿過狹窄的小巷,唯恐晚了一步,心中害怕起來。當然,這樣做是發瘋。按理,並沒有具體規定,不許同無產者交談,或者光顧他們的酒店,但是這件事太不平常,必然會有人注意到。如果巡邏隊來了,他可以說是因為感到突然頭暈,不過他們多半不會相信他。他推開門,迎面就是一陣走氣啤酒的干酪一般的惡臭。他一進去,裡面談話的嗡嗡聲就低了下來。他可以覺察到背後人人都在看他的藍制服。屋裡那一頭原來有人在玩的投鏢遊戲,這時也停了大約有三十秒鐘。他跟著進來的那個老頭兒站在櫃檯前,同酒保好像發生了爭吵,那個酒保是個體格魁梧的年輕人,長著鷹勾鼻,胳膊粗壯。另外幾個人,手中拿著啤酒杯,圍著看他們。

  “我不是很客氣地問你嗎?”那個老頭兒說,狠狠地挺起腰板。“你說這個撈什子的鬼地方沒有一品脫裝的缸子?”

  “他媽的什麼叫一品脫?”酒保說,手指尖托著櫃檯,身子住在高樓大廈裡,有三十個僕人伺候他們,出入都坐汽車,或者四駕馬車,喝的是香檳酒,戴的是高禮帽——”老頭兒突然眼睛一亮。

  “高禮帽!”他說道。“說來奇怪,你提到高禮帽。我昨天還想到它。不知為什麼。我忽然想到,我已有多少年沒有見到高禮帽了。過時了,高禮帽。我最後一次戴高禮帽是參加我小姨子的葬禮。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可惜我說不好是哪一年了,至少是五十年以前的事了。當然羅,你知道,我只是為了參加葬禮才去租來戴的。”

  “倒不是高禮帽有什麼了不起,”溫斯頓耐心說。“問題是,那些資本家——他們,還有少數一些靠他們為生的律師、牧師等等的人——是當家作主的。什麼事情都對他們有好處。

  你——普通老百姓,工人——是他們的奴隸。他們對你們這種人愛怎麼樣就怎麼樣。他們可以把你們當作牲口一樣運到加拿大去。他們高興的話可以跟你們的閨女睡覺。他們可以叫人用九尾鞭打你們。你們見到他們得脫帽鞠躬。資本家每人都帶著一幫走狗——”老頭兒又眼睛一亮。

  “走狗!”他說道。“這個名稱我可有好久沒有聽到了。

  狗!這常常教我想起從前的事來。我想起——唉,不知有多少年以前了——我有時星期天下午常常到海德公園去聽別人在那裡講話。救世軍、天主教、猶太人、印度人——各種各樣的人。有一個傢伙——唉,我已記不起他的名字了,可真會講話。他講話一點也不對他們客氣!'走狗!'他說。'資產階級的走狗!統治階級的狗腿子!'還有一個名稱是寄生蟲。還叫鬣狗——他真的叫他們鬣狗。當然,你知道,他說的是工黨。”

  溫斯頓知道他們說的不是一碼事。

  “我要想知道,”他說。“你是不是覺得你現在比那時候更自由?他們待你更像人?在從前,有錢人,上層的人——”“貴族院,”老頭兒緬懷往事地說。

  “好吧,就說貴族院吧。我要問的是,那些人就是因為他們有錢而你沒有錢,可以把你看作低人一等?比如說,你碰到他們的時候,你得叫他們'老爺',脫帽鞠躬,是不是這樣?”

  老頭兒似乎在苦苦思索。他喝了一大口啤酒才作答。

  “是啊?”他說。“他們喜歡你見到他們脫帽。這表示尊敬。我本人是不贊成那樣做的,不過我還是常常這樣做。你不得不這樣,可以這麼說。”

  “那些人和他們的人是不是常常把你從人行道上推到馬路中間去?這只不過是從歷史書上看到的。”

  “有一個人曾經推過我一次,”老頭兒說。“我還記得很清楚,彷彿是昨天一般。那是舉行劃舟賽的晚上——在劃舟賽的晚上,他們常常喝得醉醺醺的——我在沙夫茨伯雷街上遇到了一個年輕人。他是個上等人——穿著白襯衫,戴著高禮帽,外面一件黑大衣。他有點歪歪斜斜地在人行道上走,我一不小心撞到了他的懷裡。他說,'你走路不長眼睛嗎?'我說,'這人行道又不是你的。'他說,'你再頂嘴,我宰了你。'我說,'你喝醉了。我給你半分鐘時間,快滾開。'說來不信,他舉起手來,朝我當胸一推,幾乎把我推到一輛公共汽車的軲轆下面。那時候我還年輕,我氣上心來正想還手,這時——”溫斯頓感到無可奈何。這個老頭兒的記憶裡只有一堆細微末節的垃圾。你問他一天,也問不出什麼名堂來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黨的歷史書可能仍是正確的;也許甚至是完全正確的。他作了最後一次嘗試。

  “可能我沒有把話說清楚,”他說。“我要說的是:你年紀很大,有一半是在革命前經過的。比方說,在1925年的時候,你已幾乎是個大人了。從你所記得的來說,你是不是可以說,1925年的生活比現在好,還是壞?要是可以任你挑選的話,位願意過當時的生活還是過現在的生活?”

  老頭兒沉思不語,看著那投鏢板。他喝完啤酒,不過喝得比原來要慢。等他說話的時候,他有一種大度安詳的神情,好像啤酒使他心平氣和起來一樣。

  “我知道你要我說的是什麼,”他說。“你要我說想返老還童。大多數人如果你去問他,都會說想返老還童。年輕的時候,身體健康,勁兒又大。到了我這般年紀,身體就從來沒有好的時候。我的腿有毛病,膀胱又不好。每天晚上要起床六、七次。但是年老有年老的好處。有的事情你就不用擔心發愁了。同女人沒有來往,這是件了不起的事情。我有快三十年沒有同女人睡覺了,你信不信?而且,我也不想找女人睡覺。”

  溫斯頓向窗台一靠。再繼續下去沒有什麼用處。他正想要再去買杯啤酒,那老頭兒忽然站了起來,趔趔趄趄地快步向屋子邊上那間發出尿臊臭的廁所走去。多喝的半公升已在他身上發生了作用。溫斯頓坐了一、兩分鐘,發呆地看著他的空酒杯,後來也沒有註意到自己的雙腿已把他送到了外面的街上。他心裡想,最多再過二十年,“革命前的生活是不是比現在好”這個簡單的大問題就會不再需要答復了,事實上,即使現在,這個問題也是無法答复的,因為從那“古代世界”過來的零零星星少數幾個倖存者沒有能力比較兩個不同的時代。他們只記得許許多多沒有用處的小事情,比如說,同夥伴吵架、尋找丟失的自行車打氣筒、早已死掉的妹妹腸上的表情,七十年前一天早晨刮風時捲起的塵土;但是所有重要有關的事實卻不在他們的視野範圍以內。他們就像螞蟻一樣,可以看到小東西,卻看不到大的。在記憶不到而書面記錄又經竄改偽造的這樣的情況下,黨聲稱它已改善了人民的生活,你就得相信,因為不存在,也永遠不會存在任何可以測定的比較標準。

  這時他的思路忽然中斷。他停下步來抬頭一看,發現自己是在一條狹窄的街道上,兩旁的住房之間,零零星星有幾家黑黝黝的小舖子。他的頭頂上面掛著三個褪了色的鐵球,看上去以前曾經是鍍過金的。他覺得認識這個地方。不錯!他又站在買那本日記本的舊貨舖門口了。

  他心中感到一陣恐慌。當初買那本日記本,本來是件夠冒失的事,他心中曾經發誓再也不到這個地方來。可是他一走神,就不知不覺地走到這個地方來了。他開始記日記,原來就是希望以此來提防自己發生這種自殺性的衝動。他同時注意到,雖然時間已經快到二十一點了,這家鋪子還開著門。

  他覺得還是到鋪子裡面去好,這比在外面人行道上徘徊,可以少引起一些人的注意,他就進了門去。如果有人問他,他滿可以回答他想買刮鬍子的刀片。

  店主人剛剛點了一盞煤油掛燈,發出一陣不干淨的然而友好的氣味。他年約六十,體弱背駝,鼻子很長,眼光溫和,戴著一副厚玻璃眼鏡。他的頭髮幾乎全已發白,但是眉毛仍舊濃黑。他的眼鏡,他的輕輕的,忙碌的動作,還有他穿的那件敝舊的黑平絨衣服,使他隱隱有一種知識分子的氣味,好像他是一個文人,或者音樂家。他講話的聲音很輕,好像倒了嗓子似的,他的口音不像普通無產者那麼誇。

  “你在外面人行道上的時候,我就認出了你,”他馬上說。“你就是那位買了那本年輕太太的紀念本子的先生。那本子真不錯,紙張很美。以前叫做奶油紙。唉,我敢說,五十多年來,這種紙張早已不再生產了。”他的眼光從鏡架上面透過來看溫斯頓。“你要買什麼東西嗎?還是隨便瞧瞧?”

  “我路過這裡,”溫斯頓含糊地說。“我只是進來隨便瞧瞧。

  我沒有什麼東西一定要買。”

  “那末也好,”他說,“因為我想我也滿足不了你的要求。”

  他的軟軟的手做了一個道歉的姿態。“你也清楚;鋪子全都空了。我跟你說句老實話,舊貨買賣快要完了,沒有人再有這個需要,也沒有貨。傢俱、瓷器、玻璃器皿——全都慢慢破了。還有金屬的東西也都回爐燒掉。我已多年沒有看到黃銅燭台了。”

  實際上,這家小小的鋪子裡到處塞滿了東西,但是幾乎沒有一件東西是有什麼價值的。鋪子裡陳列的面積有限,四面牆跟都靠著許多積滿塵土的相框畫架。櫥窗裡放著一盤盤螺母螺釘、舊鑿子、破扦刀、一眼望去就知道已經停了不走的舊手錶,還有許許多多沒用的廢品。只有在牆角的一個小桌子上放著一些零零星星的東西——漆器鼻煙匣、瑪瑙飾針等等——看上去好像還有什麼引人發生興趣的東西在裡面。

  溫斯頓在向桌子漫步過去時,他的眼光給一個圓形光滑的東西吸引住了,那東西在燈光下面發出淡淡的光輝,他把它揀了起來。

  那是一塊很厚的玻璃,一面成弧形,一面平滑,幾乎像個半球形。不論在顏色或者質地上來說,這塊玻璃都顯得特別柔和,好像雨水一般。在中央,由於弧形的緣故,看上去象放大了一樣,有一個奇怪的粉紅色的蟠曲的東西,使人覺得像朵玫瑰花,又像海葵。

  “這是什麼?”溫斯頓很有興趣地問。

  “那是珊瑚,”老頭兒說。“這大概是從印度洋來的。他們往往把它嵌在玻璃裡。這至少有一百年了。看上去還要更久一些。”

  “很漂亮的東西,”溫斯頓說。

  “確是很漂亮的東西,”對方欣賞地說。“不過現在很少有人識貨了。”他咳嗽著。“如果你要,就算四元錢吧。我還記得那樣的東西以前可以賣八鎊,而八鎊——唉,我也算不出來,但總是不少錢。可駛是可靠,竟然又到這家鋪子來。

  但是——!

  他又想,是啊,他是要再來的。他要再買一些美麗而沒有實用的小東西。他要買那幅聖克利門特的丹麥人教堂蝕刻版畫,把它從畫框上卸下來,塞在藍制服的上衣裡面帶回家去。他要從卻林頓先生的記憶中把那首歌謠全部都挖出來。

  甚至把樓上房間租下來這個瘋狂的念頭,也一度又在他腦海中閃過。大概有五秒鐘之久,他興高采烈得忘乎所以,他事先也沒有從玻璃窗裡看一眼外面街上,就走了出去。他甚至臨時編了一個小調哼了起來——

  聖克利門特教堂的鈴聲說,橘子和檸檬,聖克利門特教堂的鐘聲說,你欠我三個銅板!

  他忽然心裡一沉,嚇得屁滾尿流。前面人行道上,不到十公尺的地方,來了一個身穿藍制服的人。那是小說司的那個黑頭髮姑娘。路燈很暗,但是不難看出是她。她抬頭看了他一眼,就裝得好像沒有見到他一樣很快地走開了。

  溫斯頓一時嚇得動彈不得,好像癱了一樣。然後他向右轉彎,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前走,也不知道走錯了方向。無論如何,有一個問題已經解決了。不再有什麼疑問,那個姑娘是在偵察他。她一定跟著他到了這裡,因為她完全不可能是偶然正好在同一個晚上到這同一條不知名的小街上來散步的,這條街距離黨員住的任何地方都有好幾公里遠。這不可能是巧合。她究竟是不是思想警察的特務,還是過分熱心的業餘偵探,那沒有關係。光是她在監視他這一點就已經夠了。她大概也看到了他進那家小酒店。

  現在走路也很費勁。他口袋裡那塊玻璃,在他每走一步的時候就碰一下他的大腿,他簡直要想把它掏出來扔掉。最糟糕的是他肚子痛。他好幾分鐘都覺得,如果不趕緊找個廁所他就憋不住了。可是在這樣的地方是找不到公共廁所的。

  接著肚痛過去了,只留下一陣麻木的感覺。

  這條街道是條死胡同。溫斯頓停下步來,站了幾秒鐘,不知怎麼才好,然後又轉過身來往回走。他轉身的時候想起那姑娘碰到他還只有三分鐘,他跑上去可能還趕得上她。他可以跟著她到一個僻靜的地方,然後用一塊石頭猛擊她的腦袋。他口袋裡的那塊玻璃也夠沉的,可以乾這個事兒。但是他馬上放棄了這個念頭,因為即使這樣的念頭也教他受不了。

  他不能跑,他不能動手打人。何況,她年紀輕、力氣大,一定會自衛。他又想到趕緊到活動中心站去,一直呆到關門,這樣可以有人作旁證,證明他那天晚上在那裡,但是這也辦不到。他全身酸軟無力。他一心只想快些回家,安安靜靜地坐下來。

  他回家已二十二點了。到二十三點三十分電門總閘就要關掉。他到廚房去,喝了足足一茶匙的杜松子酒。然後到壁龕前的桌邊坐下來,從抽屜裡拿出日記。但是他沒有馬上打開來。電幕上一個低沉的女人聲音在唱一支愛國歌曲。他呆呆地坐在那裡,看著日記本的雲石紙封面,徒勞無功地要想把那歌聲從他的意識中排除出去。

  他們是在夜裡來逮你的,總是在夜裡。應該在他們逮到你之前就自殺。沒有疑問,有人這樣做。許多失踪的人實際上是自殺了。但是在一個完全弄不到槍械、或者隨便哪種能夠迅速致命的毒物的世界裡,自殺需要極大的勇氣。他奇怪地發現,痛楚和恐懼在生物學上完全無用,人體不可捉摸,因為總是在需要它作特別的努力的時候,它卻僵化不動了。

  他當初要是動作迅速,本來是可以把那黑髮始娘滅口的;但是正是由於他處於極端危險的狀態,卻使他失去了採取行動的毅力。他想到碰到危急狀態,你要對借的從來不是那個外部的敵人,而是自已的身體,即使到現在,儘管喝了杜松子酒,肚子裡的隱痛也使他不可能有條理地思索。他想,在所有從外表看來似乎是英雄或悲劇的場合,情況也是這樣的。

  在戰場上,在刑房裡,在沉船上,你要為之奮鬥的原則,往往被忘掉了,因為身體膨脹起來,充滿了宇宙,即使你沒有嚇得癱瘓不動或者痛得大聲號叫,生命也不過是對飢餓、寒冷、失眠,對肚子痛或牙齒痛的一場暫時的鬥爭。

  他打開日記本。必須寫下幾句話來。電幕上那個女人開始唱一首新歌。她的聲音好像碎玻璃片一樣刺進他的腦海。

  他努力想奧勃良,這本日記就是為他,或者對他寫的,但是他開始想到的卻是思想警察把他帶走以後會發生什泌預知先見而神秘地能夠分享。但是由於電幕上的聲音在他耳旁聒噪不休,他無法再照這個思路想下去。他把一支香煙放在嘴裡,一半菸絲就掉在舌上,這是一種發苦的粉末,很難吐乾淨。他的腦海裡浮現出老大哥的臉,代替了奧勃良的臉。正如他幾天前所做的那樣,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塊輔幣來瞧。輔幣上的臉也看著他,線條粗獷,神色鎮靜,令人寬心,但是藏在那黑鬍子背後的是什麼樣的一種笑容?象沉悶的鐘聲一樣,那幾句話又在他耳邊響起:

  戰爭即和平自由即奴役無知即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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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2-15 14:21
  第二部第1節

  近晌午時候,溫斯頓離開他的小辦公室,到廁所裡去。

  從燈光明亮的狹長走廊的那一頭,向他走來了一個孤單的人影。那是那個黑髮姑娘。自從那天晚上他在那家舊貨舖門口碰到她以來已有四天了。她走近的時候,他看到她的右臂接著繃帶,遠處不大看得清,因為顏色與她穿的製服相同,大概是她在轉那“構想”小說情節的大萬花筒時壓傷了手。那是小說司常見的事故。

  他們相距四公尺的時候,那個姑娘絆了一交,幾乎撲倒在地上。她發出一聲呼痛的尖叫。她一定又跌在那條受傷的手臂上了。溫斯頓馬上停步。那姑娘已經跪了起來。她的臉色一片蠟黃,嘴唇顯得更紅了。她的眼睛緊緊地盯住他,求援的神色與其說是出於痛楚不如說是出於害怕。

  溫斯頓心中的感情很是奇特。在他前面的是一個要想殺害他的敵人,然而也是一個受傷的,也許骨折的人。他出於本能已經走上前去要援助她。他一看到她跌著的地方就在那條扎著繃帶的手臂上,就感到好像痛在自己身上一樣。

  “你摔痛了沒有?”他問著。

  “沒什麼。摔痛了胳膊。一會兒就好了。”

  她說話時好像心在怦怦地亂跳。她的臉色可真是蒼白得很。

  “你沒有摔斷什麼嗎?”

  “沒有,沒事兒。痛一會兒就會好的。”

  她把沒事的手伸給他,他把她攙了起來。她的臉色恢復了一點,看上去好多了。

  “沒事兒,”她又簡短地說。“我只是把手腕摔痛了一些。

  謝謝你,同志!”

  她說完就朝原來的方向走去,動作輕快,好像真的沒事兒一樣。整個事情不會超過半分鐘。不讓自己的臉上現出內心的感情已成為一種本能,而且在剛才這件事發生的時候,他們正好站在一個電幕的前面。儘管如此,他還是很難不露出一時的驚異,因為就在他攙她起身時,那姑娘把一件不知什麼東西塞在他的手裡。她是有心這樣做的,這已毫無疑問。

  那是一個扁平的小東西。他進廁所門時,把它揣在口袋裡,用手指摸摸它。原來是折成小方塊的一張紙條。

  他一邊站著小便,一邊設法就在口袋裡用手指把它打了開來。顯然,裡面一定寫著要同他說的什麼話。他一時衝動之下,想到單間的馬桶間裡去馬上打開它。但是這樣做太愚蠢。這他也知道。沒有任何別的地方使你更有把握,因為電幕在連續不斷地監視著人們。

  他回到了他的小辦公室,坐了下來,把那紙片隨便放在桌上的一堆紙裡,戴上了眼鏡,把聽寫器拉了過來。他對自已說,“五分鐘,至少至少要等五分鐘!”他的心怦怦地在胸口跳著,聲音大得令人吃驚。幸而他在做的那件工作不過是一件例行公事,糾正一長列的數字,不需要太多的注意力。

  不論那紙片上寫的是什麼,那一定是有些政治章義的。

  他能夠估計到的,只有兩種可能性。一種可能性的可能較大。即那個姑娘是思想警察的特務,就像他所擔心的那樣。

  他不明白,為什麼思想警察要用那種方式送信,不過他們也許有他們的理由。紙片上寫的也許是一個威脅,也許是一張傳票,也許是一個要他自殺的命令,也許是一個不知什麼的圈套。但是還有一種比較荒誕不經的可能性不斷地抬頭,他怎麼也壓不下去。那就是,這根本不是思想警察那裡來的而是某個地下組織送來的信息。也許,兄弟團真的是確有其事的!也許那姑娘是其中的一員!沒有疑問,這個念頭很荒謬,但是那張紙片一接觸到他的手,他的心中就馬上出現了這個念頭。過了一兩分鐘以後,他才想到另外一個比較可能的解釋。即使現在,他的理智告訴他,這個信息可能就是死亡,但是,他仍舊不信,那個不合理的希望仍舊不散,他的心房仍在怦怦地跳著,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在對著聽寫器低聲說一些數字時,使自已的聲音不致發顫。

  他把做完的工作捲了起來,放在輸送管裡。時間已經過去了八分鐘。他端正了鼻樑上的眼鏡,嘆了一口氣,把下一批的工作拉到前面,上面就有那張紙片,他把它攤平了。上面寫的是幾個歪歪斜斜的大字:

  我愛你

  他吃驚之餘,一時忘了把這容易招罪的東西丟進忘懷洞裡。等到他這麼做時,他儘管很明白,表露出太多的興趣是多麼危險,還是禁不住要再看一遍,哪怕只是為了弄清楚上面確實寫著這幾個字。

  這天上午他就無心工作。要集中精力做那些瑣細的工作固然很難,更難的是要掩藏他的激動情緒,不讓電幕察覺。

  他感到好像肚子裡有一把火在燒一樣。在那人聲嘈雜、又擠又熱的食堂裡吃飯成了一件苦事。他原來希望在吃中飯的時候能清靜一會兒,但是不巧的是,那個笨蛋派遜斯又一屁股坐在他旁邊,他的汗臭把一點點菜香都壓過了,嘴裡還沒完沒了地在說著仇恨週的準備情況。他對他女兒的偵察隊為仇恨週做的一個硬紙板老大哥頭部模型特別說得起勁,那模型足有兩公尺寬。討厭的是,在嗡嗡的人聲中,溫斯頓一點也聽不清派遜斯在說些什麼,他得不斷地請他把那些蠢話再說一遍。只有一次,他看到了那個姑娘,她同兩個姑娘坐在食堂的那一頭。她好像沒有瞧見他,他也就沒有再向那邊望一眼。

  下午比較好過一些。午飯以後送來的一件工作比較複雜困難,要好幾個小時才能完成,必須把別的事情都暫時撇在一邊。這項工作是要篡改兩年前的一批產量報告,目的是要損害核心黨內一個重要黨員的威信,這個人現在已經蒙上了陰影。這是溫斯頓最拿手的事情,兩個多小時裡他居然把那個姑娘完全置諸腦後了。但是接著,他的記憶中又出現了她的面容,引起了不可克制的要找個清靜地方的熾烈慾望。他不找到個清靜的地方,是無法把這樁新發生的事理出一個頭緒來的。今晚又是他該去參加鄰里活動中心站的晚上,他又馬馬虎虎地在食堂裡吃了一頓無味的晚飯,匆匆到中心站去,參加“討論組”的討論,這是一種一本正經的蠢事,打兩局乒乓球,喝幾杯杜松子酒,聽半小時題叫《英社與象棋的關係》的報告。他內心裡厭煩透了,可是他第一次沒有要逃避中心站活動的衝動。看到了我愛你(Iloveyou)三字以後,他要活下去的慾望猛然高漲,為一些小事擔風險太不划算了。一直到了二十三點,他回家上床以後,在黑暗中他才能連貫地思考問題。在黑暗中,只要你保持靜默,你是能夠躲開電幕的監視而安然無事的。

  要解決的問題是個實際問題:怎樣同那姑娘聯繫,安排一次約會?他不再認為她可能是在對他佈置圈套了。他知道不會是這樣,因為她把紙片遞給他時,毫無疑問顯得很激動。顯然她嚇得要命,誰都要嚇壞的。他的心裡也從來沒有想到過拒絕她的垂青。五天以前的晚上,他還想用一塊鋪路的鵝卵石擊破她的腦袋;不過這沒有關係。他想到她的赤裸的年輕的肉體,像在夢中見到的那樣。他原來以為她像她們別人一樣也是個傻瓜,頭腦裡盡是些謊言和仇恨,肚子裡盡是些冰塊。一想到他可能會失掉她,她的年輕白嫩的肉體可能從他手中滑掉,他就感到一陣恐慌。他最擔心的是,如果他不同她馬上聯繫上,她可能就此改變主意。但是要同她見面,具體的困難很大。這就像在下棋的時候,你已經給將死了卻還想走一步。你不論朝什麼方向,都有電幕對著你。實際上,從他看到那字條起,五分鐘之內,他就想遍了所有同她聯繫的方法。現在有了考慮的時間,他就逐個逐個地再檢查一遍,好像在桌上擺開一排工具一樣。

  顯然,今天上午那樣的相遇是無法依樣畫葫蘆地再來一遍的了。要是她在記錄司工作,那就簡單得多,但是小說司在大樓裡的坐落情況,他只有個極為模糊的概念,他也沒有什麼藉口可到那裡去。要是他知道她住在哪里和什麼時候下班,他就可以想法在她回家的路上去見她。但是要跟在她後面回家並不安全,因為這需要在真理部外面盪來蕩去,這一定會被人家注意到的。至於通過郵局寫信給她,那根本辦不到。因為所有的信件在郵遞的過程中都要受到檢查,這樣一種必經的手續已不是什麼秘密了。實際上,很少人寫信。有時萬不得已要傳遞信息,就用印好的明信片,上面印有一長串現成的辭句,只要把不適用的話劃掉就行了。反正,他也不知道那個姑娘的姓名,更不用說地址了。最後他決定,最安全的地方是食堂。要是他能夠在她單獨坐在一張桌子旁時接近她,地點又是在食堂中央,距離電幕不要太近,周圍人聲嘈雜,只要這樣的條件持續有那麼三十秒鐘,也許就可以交談幾句了。

  在這以後的一個星期裡,生活就像在做輾轉反側的夢一樣。第二天,在他要離開食堂時她才到來,那時已吹哨了。她大概換了夜班。他們兩人擦身而過時連看也不看一眼。接著那一天,她在平時到食堂的時候在食堂中出現,可是有三個姑娘在一起,而且就坐在電幕下面。接著三天,她都沒有出現。這使他身心緊張,特別敏感脆弱,好像一碰即破似的;他的任何一舉一動,不管是接觸還是聲音,不管是他自己說話還是聽人家說話,都成了無法忍受的痛苦。即使在睡夢中,他也無法完全逃避她的形象。他在這幾天裡沒有去碰日記。如果說有什麼事情能使他忘懷的話,那就是他的工作,有時可以一口氣十分鐘忘掉他自己。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他一無所知,也不能去打聽。她可能已經化為烏有了,也可能自殺了,也可能調到大洋國的另外一頭去了——最糟糕,也是最可能的是,她可能改變了主意,決定避開他了。

  第二天她又出現了,胳臂已去了懸吊的繃帶,不過手腕上貼著橡皮膏。看到她,使他高興得禁不住直挺挺地盯著她看了幾秒鐘。下一天,他差一點同她說成了話。那是當他進食堂的時候,她坐在一張距牆很遠的桌子旁,周圍沒有旁人。時間很早,食堂的人不怎麼多。隊伍慢慢前進,溫斯頓快到櫃檯邊的時候,忽然由於前面有人說他沒有領到一片糖精而又停頓了兩分鐘。但是溫斯頓領到他的一盤飯萊,開始朝那姑娘的桌子走去時,她還是一個人坐在那裡。他若無其事地朝她走去,眼光卻在她後面的一張桌子那邊探索。當時距離她大概有三公尺遠。再過兩秒鐘就可到她身旁了。這時他的背後忽然有人叫他“史密斯!”他假裝沒有聽見。那人又喊了一聲“史密斯!”,聲音比剛才大一些。再假裝沒有聽見已沒有用了。他轉過頭去一看,是個頭髮金黃、面容愚蠢的年青人,名叫維爾希,此人他並不熟,可是面露笑容,邀他到他桌邊的一個空位子上坐下來。拒絕他是不安全的。在別人認出他以後,他不能再到一個孤身的姑娘的桌邊坐下。這樣做太會引起注意了。於是他面露笑容,坐了下來。那張愚蠢的臉也向他笑容相迎。溫斯頓恨不得提起一把斧子把它砍成兩半。

  幾分鐘之後,那姑娘的桌子也就坐滿了。

  但是她一定看到了他向她走去,也許她領會了這個暗示。第二天,他很早就去了。果然,她又坐在那個老地方附近的一張桌邊,又是一個人。隊伍里站在他前面的那個人個子矮小,動作敏捷,像個甲殼蟲一般,他的臉型平板,眼睛很小,目光多疑。溫斯頓端起盤子離開櫃檯時,他看到那個小個子向那個姑娘的桌子走去。他的希望又落空了。再過去一張桌子有個空位子,但那小個子的神色表露出他很會照顧自己,一定會挑選一張最空的桌子。溫斯頓心裡一陣發涼,只好跟在他後邊,走過去再說。除非他能單獨與那姑娘在一起,否則是沒有用的,就在這個時候,忽然忽拉一聲。那小個子四腳朝天,跌在地上,盤子不知飛到哪裡去了,湯水和咖啡流滿一地。他爬了起來,不高興地看了溫斯頓一眼,顯然懷疑是他故意絆他跌交的。不過不要緊。五秒鐘以後,溫斯頓心怦怦地跳著,他坐在姑娘的桌旁了。

  他沒有看她,他放好盤子就很快吃起來。應該趁還沒有人到來以前馬上說話,但是他忽然一陣疑懼襲心。打從上次她向他有所表示以來,已有一個星期了。她很可能已經改變了主意,她一定已經改變了主意!這件事要搞成功是不可能的;實際生活裡是不會發生這種事情的。要不是他看到那個長發詩人安普爾福思端著一盤菜飯到處逡巡要想找個座位坐下,他很可能根本不想開口的。安普爾福思對溫斯頓好像有種說不出的感情,如果看到溫斯頓,肯定是會到他這裡就座的。現在大約只有一分鐘的時間,要行動就得迅速。這時溫斯頓和那姑娘都在吃飯。他們吃的東西是用菜豆做的燉菜,實際上同湯一樣。溫斯頓這時就低聲說起來。他們兩人都沒有抬起頭來看,一邊把稀溜溜的東西送到嘴裡,一邊輕聲地交換幾句必要的話,聲色不露。

  “你什麼時候下班?”

  “十八點三十分。”

  “咱們在什麼地方可以見面?”

  “勝利廣場,紀念碑附近。”

  “那裡盡是電幕。”

  “人多就不要緊。”

  “有什麼暗號嗎?”

  “沒有。看到我混在人群中的時候才可以過來。眼睛別看我。跟在身邊就行了。”

  “什麼時間?”

  “十九點。”

  “好吧。”

  安普爾福思沒有見到溫斯頓,在另外一張桌子邊坐了下來。那姑娘很快地吃完了飯就走了,溫斯頓留了下來抽了一支煙。他們沒有再說話,而且也沒有相互看一眼,兩個人面對面坐在一張桌子旁,這可不容易做到。

  溫斯頓在約定時間之前就到了勝利廣場。他在那個大笛子般的圓柱底座周圍徘徊,圓柱頂上老大哥的塑像向南方天際凝視著,他在那邊曾經在“一號空降場戰役”中殲滅了歐亞國的飛機(而在幾年之前則是東亞國的飛機)。紀念碑前的街上,有個騎馬人的塑像,據說是奧立佛克倫威爾。在約定時間五分鐘以後,那個姑娘還沒有出現。溫斯頓心中又是一陣疑懼。她沒有來,她改變了主意!他慢慢地走到廣場北面,認出了聖馬丁教堂,不由得感到有點高興,那個教堂的鐘聲——當它還有鐘的時候——曾經敲出過“你欠我三個銅板”的歌聲。這時他忽然看到那姑娘站在紀念碑底座前面在看——

  或者說裝著在看——上面貼著的一張招貼。在沒有更多的人聚在她周圍之前上去走近她,不太安全。紀念碑四周盡是電幕。但是這時忽然發生一陣喧嘩,左邊什麼地方傳來了一陣重型車輛的聲音。突然人人都奔過廣場。那個姑娘輕捷地在底座的雕獅旁邊跳過去,混在人群中去了。溫斯頓跟了上去。他跑去的時候,從叫喊聲中聽出來,原來是有幾車歐亞國的俘虜經過。

  這時密密麻麻的人群已經堵塞了廣場的南邊。溫斯頓平時碰到這種人頭濟濟的場合,總是往邊上靠的,這次卻又推又搡,向人群中央擠去。他不久就到了離那姑娘伸手可及的地方,但中間夾了一個魁梧的無產者和一個同樣肥大的女人,大概是無產者的妻子,他們形成了一道無法越過的肉牆。溫斯頓把身子側過來,猛的一擠,把肩膀插在他們兩人的中間,打開了一個缺口,可是五臟六肺好像被那兩個壯實的軀體擠成肉漿一樣。但他出了一身大汗,終於擠了過去。他現在就在那姑娘身旁了。他們肩挨著肩,但眼睛都呆呆地直視著前方。

  這時有一長隊的卡車慢慢地開過街道,車上每個角落都直挺挺地站著手持輕機槍、面無表情的警衛。車上蹲著許多身穿草綠色破舊軍服的人,臉色發黃,互相擠在一起。他們的悲哀的蒙古種的臉木然望著卡車的外面,一點也沒有感到好奇的樣子。有時卡車稍有顛簸,車上就發出幾聲鐵鍊叮噹的聲音;所有的俘虜都戴著腳鐐。一車一車的愁容滿臉的俘虜開了過去。溫斯頓知道他們不斷地在經過,但是他只是時斷時續地看到他們。那姑娘的肩膀和她手肘以上的胳臂都碰到了他。她的臉頰挨得這麼近,使他幾乎可以感到她的溫暖。這時她馬上掌握了局面,就像在食堂那次一樣。她又口也不張,用不露聲色的聲音開始說話,這樣細聲低語在人聲喧雜和卡車隆隆中是很容易掩蓋過去的。

  “你能聽到我說話嗎?”

  “能。”

  “星期天下午你能調休嗎?”

  “能。”

  “那麼聽好了。你得記清楚。到巴丁頓車站去——”她逐一說明了他要走的路線,清楚明確,猶如軍事計劃一樣,使他感到驚異。坐半小時火車,然後出車站往左拐,沿公路走兩公里,到了一扇頂上沒有橫樑的大門,穿過了田野中的一條小徑,到了一條長滿野草的路上,灌木叢中又有一條小路,上面橫著一根長了青苔的枯木。好像她頭腦裡有一張地圖一樣。她最後低聲說,“這些你都能記得嗎?”

  “能。”

  “你先左拐,然後右轉,最後又左拐。那扇大門頂上沒橫梁。”

  “知道。什麼時間?”

  “大約十五點。你可能要等。我從另外一條路到那裡。你都記清了?”

  “記清了。”

  “那麼馬上離開我吧。”

  這,不需要她告訴他.但是他們在人群中一時還脫不開身。卡車還在經過,人們還都永不知足地呆看著。開始有幾聲噓叫,但這只是從人群中間的黨員那裡發出來的,很快就停止了。現在大家的情緒完全是好奇。不論是從歐亞國或東亞國來的外國人都是一種奇怪陌生的動物。除了俘虜,很少看到他們,即使是俘虜,也只是匆匆一瞥。而且你也不知道他們的下場如何,只知其中有少數人要作為戰犯吊死。別的就無影無踪了,大概送到了強迫勞動營。圓圓的蒙古種的臉過去之後,出現了比較象歐洲人的臉,骯髒憔悴,滿面鬍鬚。

  從毛茸茸的面頰上露出的目光射到了溫斯頓的臉上,有時緊緊地盯著,但馬上就一閃而過了。車隊終於走完。他在最後一輛卡車上看到一個上了年紀的人,滿臉毛茸茸的鬍鬚,直挺挺地站在那裡,雙手叉在胸前,好像久已習慣於把他的雙手銬在一起了。溫斯頓和那姑娘該到了分手的時候了。但就在這最後一剎那,趁四周人群還是很擠的時候,她伸過手來,很快地捏了一把他的手。

  這一捏不可能超過十秒鐘,但是兩隻手好像握了很長時間。他有充裕的時間摸熟了她的手的每一個細部。他摸到了纖長的手指,橢圓的指甲,由於操勞而磨出了老繭的掌心,手腕上光滑的皮膚。這樣一摸,他不看也能認得出來。這時他又想到,他連她的眼睛是什麼顏色也不知道。可能是棕色,但是黑頭髮的人的眼睛往往是藍色的。現在再回過頭來看她,未免太愚蠢了。他們兩人的手握在一起,在擁擠的人群中是不易發覺的,他們不敢相互看一眼,只是直挺挺地看著前面,而看著溫斯頓的不是那姑娘,而是那個上了年紀的俘虜,他的眼光悲哀地從毛髮叢中向他凝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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