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學] 厚黑學 作者:李宗吾 (全文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5 19:40
厚黑叢話卷六

    成都《華西日報》二十五年三月四月
    我是八股學校的修業生,中國的八股,博大精深,真所謂宗廟之美,百官之富。我寢饋數十年,只能說是修業。不敢言畢業。我作八股有兩個秘訣:一曰:抄襲古本;二曰:作翻案文字。先生出了一道題,尋一篇類似的題文,略略改換數字,沐手敬書的寫去,是曰抄襲古本。我主張弱小民族聯盟,這是抄襲管仲、蘇秦和諸葛亮三位的古本。人說冬瓜做不得甑子,我說,冬瓜做得甑子並且冬瓜做的甑子,比世界上任何甑子還要好些。何以故呢?世界上的甑子,只有裡面蒸的東西吃得,甑子吃不得,惟有冬瓜做的甑子,連甑子都可以當飯吃。此種說法,即所謂翻案文字也。我說:厚黑可以救國,等於說冬瓜可以做甑子,所以我的學說最切實用,是可以當飯吃的。
    剿襲陳言,為作文之大忌,俾斯麥唱了一出鐵血主義的戲,全場喝采,德皇維廉第二,重演一出,一敗塗地,日本接著再演,將來決定一敗塗地。諸君不信,請拭目以觀其後。
    抄襲古本,總要來得高明,諸葛武侯,治國師法申韓,外交師法蘇秦,明明是縱橫雜霸之學,反人反說他有儒者氣象,明明是霸佐之才,反說他是王佐之才。此公可算是抄襲古本的聖手。
    剿寫文字的人,每喜歡剿寫中式之文,殊不知應當剿寫落卷,鐵血主義四字,俾斯麥中式之文也,我們萬不可剿寫,民族自決四字,是威爾遜的落卷,人種平等四字,是日本的落卷,如果沐手敬書出來,一定高高中式。九一八這類事,與其訴諸國聯,訴諸英美,無寧訴諸非洲澳洲那些野蠻人,訴諸高麗、台灣那些亡國民,表面看去,似是做翻案文字,實在是抄寫威爾遜的落卷,抄寫日本的落卷。
    川省未修馬路以前,我每次走路,見著推車的、抬轎的、邀馱馬的、挑擔子的,來來往往,如螞蟻一般,寬坦的地方,安然過去,一到窄路,就彼此大罵,你怪我走得不對,我怪你走得不對。我心中暗暗想道:何嘗是走得不對,無非是路窄了的關係。我國組織、政權集中在上面,任你有何種抱負,非握得政權施展不出來,於是你說我不對,我說你不對。其實非不對也,政治舞台,地位有限,容不了許多人,等於走入窄路一般。無怪乎全國中志士和志士,吵鬧不休。
    以外交言之,我們當辟一條極寬的路來走,不能把責任屬諸當局的幾個人。甚麼是寬路呢?提出組織弱小民族聯盟的主張,這個路子就極寬了,舞台就極大了,任有若干人,俱容得下。在國外的商人、留學生和遊歷家,可以直接向弱小民族運動;在國內的,無論在朝在野,無論哪一界,都可擔任種種工作。四萬萬人的目標,集中於弱小民族聯盟之一點,根根力線,不相衝突,不言合作,而合作自在其中。有了這種寬坦的大路可走,政治舞台,只算一小部分,不須取得政權,救國的工作,也可表現出來,在野黨、在朝黨,也就無須吵吵鬧鬧的了。
    民主國人民是皇帝,無奈我國四萬萬人,不想當英明的皇帝,大家都以阿斗自居,希望出一個諸葛亮,把日本打倒,把列強打倒,四萬萬阿斗,好坐享其成。我不禁大呼道:陛下誤矣!阿斗者,亡國之主也!有阿斗就有黃皓,諸葛亮千載不一出,且必三顧而後出,黃皓則遍地皆是,不請而自來。我國之所以瀕於危亡者,正由全國人以阿斗自居所致。我只好照抄一句《出師表》曰:「陛下不宜妄自菲薄。」我們何妨自己就當一個諸葛亮,自己就當一個劉先帝。我這個厚黑教主,不揣冒昧,自己就當起諸葛亮來,我寫的《厚黑叢話》,即是我的「隆中對」我希望讀者諸君,大家都來當諸葛亮,各人提出一種主張,四萬萬人就有四萬萬篇「隆中對」。同時我們又化身為劉先帝,成了四萬萬劉先帝,把四萬萬篇「隆中對」。加意選擇。假令把李厚黑的「弱小民族聯盟」選上了,我們四萬萬劉先帝,就親動聖駕,做聯吳伐魏的工作,想出種種法子,去把非洲澳洲那些野蠻國,與夫高麗、台灣、安南、緬甸那些亡國民聯為一氣,向世界列強進攻。
    欲求我國獨立?必先求四萬萬人能獨立,四萬萬根力線挺然特立,根根力線,直射列強,欲求國之不獨立,不可得已。問:四萬萬力線何以能獨立?曰:先求思想獨立。能獨立乃能合作,我國四萬萬人不能合作者,由於四萬萬人不能獨立之故。不獨立則為奴隸,奴隸者,受驅使而已,獨立何有!合作何有!
    野心家辦事,包攬把持,視眾人如奴隸,彼所謂抗日者,率奴隸以抗日以謂也。日本在東亞,包攬把持,視中國人如奴隸,彼所謂抗俄者,率奴隸以抗俄之謂也。既無獨立的能力,哪有抵抗的能力,所以我們要想抵抗日本,抵抗列強,當培植人民的獨立性,不當加重其奴隸性。我寫這部《厚黑叢話》,千言萬話,無非教人思想獨立而已。故厚黑國的外交,是獨立外交,厚黑國的政策,是合力政策。軍商政學各界的厚黑家,把平日的本事直接向列強行使,是之謂厚黑救國。
    孔子謂子夏曰:「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我教門弟子曰:「汝為大厚黑,無為小厚黑。」請問大小厚黑,如何分別?張儀教唆六國互相攻打,是小厚黑。孫權和劉備,互爭奪荊州,是小厚黑。要管仲和蘇秦的法子,才算大厚黑。日本佔據東北四省,佔據平津,是小厚黑。歐美列強,掠奪殖民地,是小厚黑。鄙人主張運動全世界弱小民族,反抗日本和列強,才算大厚黑。孟子曰:「小固不可以敵大。」我們的大厚黑成功,日本和列強的小厚黑,當然失敗。
    我國只要把弱小民族聯盟明定為外交政策,政府與人民打成一片,全國總動員,一致去做這種工作,全國目光,注射國外,成了方向相同的合力線,不但內爭消滅,並且抵抗日本和列強,也就綽綽然有餘裕了,開戰也可,不開戰也可。惜乎諸葛武侯死了,恨不得起斯人於地下,而與之細細商榷。
    我們一談及弱小民族聯盟,反抗列強,聞者必疑道:列強有那樣的武力,弱小民族如何敵得過?殊不知戰爭的方式最多,武力只佔很小一部分。以戰爭之進化言之,最初只有戈矛弓矢,後來進化,才有槍彈,這是舊式戰爭。再進化有飛機炸彈,這是日本在淞滬之役用以取勝的,是墨索里尼在阿比西尼亞用以取勝的。再進化則為化學戰爭,有毒瓦斯、毒菌、死光等等,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一般人所凜凜畏懼的。再進化則為經濟戰爭,英國對意制裁,即算是用這種戰術。人問:經濟戰爭之上,還有戰術莫得?我答道:還有,再進化則為心理戰爭。三國時馬謖曾說:「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這即是心理戰爭。心理戰爭的學說我國發明最早。戰國時,孟子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此心理戰爭之說也。又云:「……則鄰國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來,未有能濟者也,如此則無敵於天下。」此心理戰爭之說也。我們從表面上看去,這種說法,豈非極迂腐的怪話嗎?而不知這是戰術中最精深的學說,一般人特未之思耳。
    現在列強峙立的情形,很像春秋戰國時代。春秋戰國,為我國學術最發達時代,賢人才士最多。一般學者所倡的學說,都是適應環境生出來的,都是經過苦心研究,想實際的解決時局,並不是徒托空談,所以他們的學說很可供我們今日之參考。即以兵爭一端而論,春秋時戰爭劇烈,於是孫子的學說應運而生,他手著的十三篇,所談的是軍事上最高深的學理。這是中外軍事家所公認的。到了戰國時代,競爭更激烈,孫子的學說已經成了普通常識。於是孟子的學說,又應運而生,發明了心理戰爭的原則,說道:「可使制挺,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無奈這種理論太高深了,一般人都不了解,以為世間哪有這類的事!哪知孟子死後,未及百年,陳涉揭竿而起,立把強秦推倒,孟子的說法居然實現,豈非很奇的事嗎?
    現在全世界兵爭不已,識者都認為非到世界大同,人民是不能安定的。戰國時情形也是這樣,所以梁襄王問:「天下惡乎定?」孟子對曰:「定於一。」也認為:非統一是不能安定的。然則用何種方法來統一呢?現今的人,總是主張武力統一,而孟子的學說則恰恰相反。梁襄王問:「孰能一之?」孟子曰:「不嗜殺人者能一之。」主張武力統一者,正是用殺字來統一,孟子的學說,豈非又是極迂腐的怪話嗎?後來秦始皇并吞六國,算是用武力把天下統一了,迨至漢高入關,除秦苛政,約法三章,從「不嗜殺」三字做去,竟把秦的天下奪了。孟子的學說,又居然實現,豈不更奇嗎?楚項羽坑秦降卒二十餘萬人於新安城南,又屠咸陽,燒秦宮室,火三月不絕,其手段之殘酷,豈不等於墨索里尼在阿比西尼亞種種暴行嗎?然而項羽武力統一的迷夢,終歸失敗,死在漢高祖手裡。這是甚麼道理呢?因為高祖的謀臣,是張良、陳平,他二人是精研厚黑學的,懂得心理戰爭的學理,應用最高等戰術,故把項羽殺死。這是歷史上的事實,很可供我們的研究。
    秦始皇和楚項羽,純恃武力,是用一個殺字來統一;漢高祖不嗜殺人,是用一個生字來統一。生與殺二者,極端相反,然而俱有統一之可能,這是甚麼道理呢?因為凡人皆怕死,你不服從我,我要殺死你,所以殺字可以統一;凡人皆貪生,你如果擁護我,我可以替你謀生路,所以生字也可以統一。孟子說的:「不嗜殺人者能一之」,完全是從利害二字立論,律以我的厚黑學,是講得通的,所以他的學說,能夠生效。
    當舉世戰雲密布的時候,各弱小國的人民,正在走投無路,不知死所,忽然有一個國家,定出一種大政方針,循著這個方針走去,是惟一的生路,這個國家,豈不等於父母替子弟謀生路嗎?難道不受弱小國的人民熱烈擁戴嗎?孟子說:「鄰國之民,仰之若父母,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來,未有能濟者也。」就是基於這種原則生出來的。不過我這種說法,道學先生不承認的,他們認為:「孟子的學說,純是道德化人,若參有利害二字,未免有損孟子學說的價值。」這種說法,我也不敢深辯,只好同我的及門弟子和私淑弟子研究研究!
    秦始皇、楚項羽,用殺字鎮懾人民,漢高祖用生字歆動人民,人之天性,好生而惡死,故秦皇、項羽為人民所厭棄,漢高祖為人民所樂戴。秦項敗,而漢獨成功,都是勢所必至,理有固然。由此知殺字政策,敵不過生字政策。日本及列強,極力擴張軍備,用武力鎮壓殖民地,是走的秦皇、項羽的途徑。大戰爆發在即,全世界弱小民族,正在走投無路,我們趁此時機,提倡弱小民族聯盟,向他們說道:「這是惟一的生路,所謂民族自決也,人種平等也,掃滅帝國主義也,惟有走這條路,才能實現。你們如果跟著列強走,將來大戰爆發,還不是第一次大戰一樣,只有越是增加你們的痛苦的。」我們倡出這種論調,弱小民族還有不歡迎的嗎?我們獲得弱小民族的同情,把弱聯會組織起,以後的辦法就很多很多,外交方面,就進退裕如了。
    楚漢相爭,項羽百戰百勝,其力最強,高祖百戰百敗,其力最弱,而高祖卒把項羽打敗者,他有句名言:「吾寧鬥智不鬥力。」這即是楚漢成敗的關鍵。漢高祖是厚黑界的聖人,他的聖訓,我們應該細細研究。日本和歐美列強,極力擴張軍備,是為鬥力,我們組織世界弱小民族聯盟,採用經濟戰爭和心理戰爭,是為鬥智。我們也不是廢去武力不用,只是專門研究經濟和心理兩種戰爭的方術,輔之以微弱的武力,就足以打倒帝國主義而有餘了。
    請問:漢高祖鬥智,究竟用的甚麼法子呢?他從彭城大敗而回,問群臣有甚麼策略,張良勸他把關以東之地捐與韓信、彭越、黥布三人,信為齊王,越為梁王,黥布為九江王。高祖聯合他們,仍是一種聯軍方式。高祖用主力兵,在滎陽成,與項羽相持,而使信、越等三人,從他方面進攻,項羽遂大困。鴻溝議和后,項羽引兵東還,高祖追之,項羽還擊,高祖大敗,乃用張良之計,把睢陽以北之地劃歸彭越,陳以東之地劃歸韓信,於是諸侯之師,會於垓下,才把項羽殺死。由是知:漢高祖所謂鬥智者,還不是襲用管厚黑、蘇厚黑的故智,起一種聯軍罷了。
    我們從歷史上研究,得出一種公例:「凡是列國紛爭之際,弱國惟一的方法,是糾合眾弱國,攻打強國。」任是第一流政治家,如管仲、諸葛武侯諸人,第一流謀臣策士,如張良、陳平諸人,都只有走這一條路,已成了歷史上的定例。然而同是用這種法子,其結果則有成有敗,其原因安在呢?我們可再加研究。
    我們在前面,曾舉出五個實例:(1)管仲糾合諸侯,以伐狄,伐戎,伐楚,這是成了功的。(2)樂毅合五國之兵以伐齊,這是成了功的。(3)蘇秦聯合六國以攻秦,卒之六國為秦所滅,這是失敗了的。(4)漢高祖合諸侯之兵以攻項羽,這是成了功的。(5)諸葛亮倡吳蜀聯盟之策,諸葛亮和孫權在時,尚能支持曹魏,他二人死後,後人秉承遺策做去,而吳蜀二國,終為司馬氏所滅,這也算是失敗了的。我們就這五種實例推求成敗之原因,又可得出一種公例:「各國聯盟,中有一國為主幹,其餘各國為協助者,則成功;各國立於對等對位,不相統屬者,則失敗。」齊之稱霸,是齊為主幹,其他諸侯則為協助;燕之伐齊,燕為主幹,其他四國則為協助;漢之滅楚,漢高祖為主幹,眾諸侯為協助,所以皆能成功。六國聯盟,六國不能統屬;吳蜀聯盟,二國也不相統屬,所以俱為敵人所滅。我國組織弱聯會,我國當然是主幹,當然成功。
    現在國際的情形,既與春秋戰國相似,我們就應該把春秋時管厚黑的方法和戰國時蘇厚黑的方法,融合為一而用之,管仲的政策,是尊周攘夷,先揭出尊周的旗幟,一致擁護周天子,把全國力量集中起來,然後才向外夷攻打,伐狄,伐戎,伐楚,各個擊破。蘇秦的政策,是合六個弱國,攻打一個強秦。我們可把全世界弱小民族,看作戰國時之六國,把英法德美意俄日諸強國,合看為一個強秦,先用管仲的法子,把全國力量集中起來,擁護中央政府,以整個的中國與全世界弱小民族聯合,組織一個聯盟會;迨至這種聰盟組織成功,即用堂堂之鼓,正正之旗,向列強一致進攻,他們赤白兩色帝國主義,自然崩潰。
    有人問:中國內部這樣的渙散,全國力量,怎能集中起來?我說:我所謂集中者,是思想集中,全國人的心理,走在一條線上,不必定要有何種形式。例如:我李瘋子提出「弱小民族聯盟」之主張,有人說:這種辦法是對的,又有人說不對,大家著些文字,在報章雜誌上討論,結果一致認為不對,則不用說,如一般人認為對,政府也認為對,我們就實行干去。如此,則不言擁護中央政府,自然是擁護中央政府,不言全國力量集中,自然是全國力量集中。所以我們要想統一全國,當先統一全國思想。所謂統一思想者,不是強迫全國人之思想必須走入某一條路,乃是使人人思想獨立,從學理上、事勢上徹底研究,大家公認為某一條路可以走,才謂之思想統一。
    有人難我道:你會講厚黑學,聯合弱小民族,向列強進攻,難道列強不能講厚黑學,一齊聯合起來,向弱小民族進攻嗎?我說:這是不足慮的,證以過去的歷史,他們這種聯合,是不能成功的。
    戰國時,六國聯盟,有人批評他:「連雞不能俱飛。」六國之失敗,就是這個原因。如果列強想聯合起來,對付弱小民族,恰犯了連雞不能俱飛之弊。語曰:「蛇無頭而不行。」列強不相統屬,尋不出首領,是謂無頭之蛇。我們出來組織弱小民族聯盟,我國是天然的首領,是謂有頭之蛇。列強與列強,利害衝突,矛盾之點太多,步調斷不能一致,要聯合,是聯合不起的。弱小民族,利害共同,彼此之間,尋不出絲毫衝突之點,一經聯合,團體一定很堅固。
    前次大戰,列強許殖民地許多權利,戰後食言,不惟所許利益不能得,反增加許多痛苦。殖民地含恨在心,如果大戰重開,斷難得殖民地之贊助,且或乘機獨立,這是列強所深慮的。日本精研厚黑學,窺破此點,所以九一八之役,悍然不顧,硬以第二次大戰相威脅,列強相顧失色。就中英國殖民地更寬,怕得更厲害,因此國聯只好犧牲我國的滿州,任憑日本為所欲為。德國窺破此點,乘機撕毀和約,英法也無如之何。墨索里尼窺破此點,以武力壓迫阿比西尼亞,英國也無如之何。其惟一之方法,無非是以第二次大戰相威脅而已,無非是實厚黑學而已。
    世界列強,大講其厚黑學,看這個趨勢,第二次世界大戰是斷不能避免的。戰爭結果,無論誰勝誰負,弱小民族總是供他們犧牲的。我們應該應用厚黑哲理,趁大戰將發未發之際,趕急把弱小民族聯盟組織好,乘機予列強一種威脅,這個大戰,與其由列強造成,弱小民族居於被動地位,毋寧由弱小民族造成,使列強居於被動地位。明明白白告訴列強道:「你不接受我們弱小民族的要求,我們就把第二次大戰與你們造起來。」請問世界弱小民族,哪個敢談這個話呢?這恐怕除了我中華民國,再莫有第二個。請問我中國怎敢談這類強硬話呢?則非聯合世界弱小民族為後盾不要。
    從前陳涉起事,曾經說過:「逃走也死,起事也死,同是一死,不如起事好了。」弱小民族今日所處地位,恰與陳涉相同,大戰所以遲遲未發者,由於死強內部尚未準備完好,我們與其坐受宰割,毋寧先發制人,約集全世界弱小民族,死中求生。不然他們準備好了,大戰一開,弱小民族就永無翻身之日了。
    全世界已劃為兩大戰線,一為壓迫者,一為被壓迫者,孫中山講民族主義,已斷定第二次世界大戰是被壓迫者對壓迫者作戰,是十二萬萬五千萬人對二萬萬五千萬人作戰,無奈……日本人口,除去台灣、高麗而外,全國約計六千萬,也辜負孫中山之期望,變為明火劫搶之惡賊。所以我們應當秉承孫中山遺教,糾集被壓迫之十萬萬四千萬人,向赤白兩色帝國主義四萬萬六千萬人作戰,才算順應進化之趨勢。現在這伙強盜,互相火併,乃是全世界被壓迫民族同時起事的好機會,我們平日練習的厚黑本事,正好拿出來行使,以大厚黑破他的小厚黑。不然,第二次大戰:仍是列強與列強作戰,弱小民族,牽入漩渦,受無謂之犧牲,豈不違反中山遺訓嗎?豈不違反進化公例嗎?
    我講厚黑學,分三步工夫,諸君想還記得。第一步:麵皮之厚,厚如城牆;心子之黑,黑如煤炭。第二步:厚而硬,黑而亮。第三步:厚而無形,黑而無色。日本對於我國,時而用劫賊式,武力侵奪,時而用娼妓式,大談親善,狼之毒,狐之媚,二者俱備。所謂厚如城牆,黑如煤炭,他是做到了的,厚而硬,也是做到了的,惟有黑而亮的工夫,他卻毫未夢見。曹操是著名的黑心子,而招牌則透亮,天下豪俊奔集其門,明知其為絕世奸雄,而處處覺得可愛,令人佩服。日本則「心子與招牌同黑」,成了世界公敵,如蛇蠍一般,任何人看見,都喊「打!打!」所以日本人的厚黑學越講得好,將來失敗越厲害。何以故?黑而不亮故。它只懂得厚黑學的下乘法,不懂上乘法,他同不懂厚黑學的人交手,自然處處獲勝,若遇著名手,當然一敗塗地。
    我們組織弱小民族聯盟,向列強攻打,用以消滅赤白兩色帝國主義,本是用的黑字訣,然而這種方法,是從威爾遜「民族自決」四字抄襲出來,全世界都歡迎,是之謂黑而亮。聞者必起來爭辯道:「威爾遜主義,是和平之福音,是大同主義之初基,豈是面厚心黑的人幹得來嗎?實行這種主義,尚得謂之厚黑嗎?」李瘋子聞而嘆曰:「然哉!然哉!是謂『厚而無形,黑而無色』。」
    有人難我道:「你主張聯合弱小民族,向列強攻打。我請問,一個日本,我國都對付不了,何敢去惹世界列強?日本以武力壓迫我國,歐美列強,深抱不平,很同情於我國,我們正該聯合他們,去攻打日本,你反要聯合世界弱小民族,去攻打列強,這種外交,豈非瘋子外交嗎?你這類話,前幾年說可以,再過若干年後來說也可以,現在這樣說,真算是瘋子。」我說:我歷來都是這樣說,不是今日才說,數年前我寫有一篇《世界大戰:我國應走的途徑》,即是這樣說的。四川省立國書館,存有原印本,可資考證。這個話,前幾年該說,現在更該說,再過若干年,也就無須說。你說是瘋子外交,這是由於你不懂厚黑學的原故。我講厚黑學,不是有鋸箭法和補鍋法嗎?我們把弱小民族聯盟組織好了,就應用補鍋法中之敲鍋法,手執鐵鎚,向某某諸國說道:「信不信,我這一錘敲下去,叫你這鍋立即破裂,再想補也補不起!」口中這樣說,而手中之鐵鎚則欲敲下不敲下,這其間有無限妙用。如列強不睬,就略略敲一下,使鍋上裂痕增第一點;再不睬,再敲一下。如果日本和列強,要倒行逆施,宰割弱小民族,供他們的欲壑,我們就一錘下去,把裂痕增至無限長,糾合全世界被壓迫人類,一齊暴動起來,十萬萬四千萬被壓迫者,對四萬六千萬壓迫者作戰,而孫中山先生之主張,於是乎實現。但是我們著手之初,則在組織弱小民族聯盟,把弱聯會組織好,然後鐵鎚在手,操縱自如,在國際上才能平等自由。
    敲鍋要有藝術,輕不得,重不得。輕了鍋上裂痕不能增長,是無益的;敲重了,裂痕太長補不起。要想輕重適宜,非精研厚黑學不可。戲劇中有《補缸》一出,一錘下去,把缸子打得粉碎。這種敲法,未免太不高明。我們在國際上,如果這樣干,真所謂瘋子外交,豈足以言厚黑學!
    我講厚黑學,曾說:「管仲勸齊桓公伐楚,是把鍋敲爛了來補。」他那種敲法,是很藝術的。講到楚之罪名共有二項,一為周天子在上,他敢於稱王;二為漢陽諸姬,楚實盡之,這本是彰彰大罪。乃楚遣使問出師理由,桓公使管仲對曰:「爾貢包茅不入,王祭不共,無以縮酒,寡人是征。」又曰:「昭王南征而不復,寡人是問。」捨去兩大罪,而責問此極不要緊之事,豈非滑天下之大稽?昭王渡漢水,船覆而死,與楚何關?況且事隔數百年,更是毫無理由。管子為天下才,這是他親自答覆的,難道莫得斟酌嗎?他是厚黑名家,用補鍋法之初,已留鋸箭法地步。假令把楚國真實罪狀宣布出來,叫他把王號削去,把漢陽諸姬的地方退出來,楚國豈不與齊拚命血戰嗎?你想長勺之役,齊國連魯國這種弱國都戰不過,他敢與楚國打硬戰嗎?只好借周天子之招牌,對楚國輕輕敲一下罷了。楚是堂堂大國,管仲不敢傷他的面子,責問昭王不復一事,故意使楚國有抗辯的餘地。楚王可以對臣下說道:「他責問二事,某一事,我與他罵轉去,罵得他啞口無言,包茅是河邊上蘆葦一類東西,周天子是我的舊上司,砍幾捆送他就是了。」這正是管仲的妙用,口罵無憑,貢包茅有實物表現,齊桓公於是背著包茅,進之周天子,作為楚國歸服之實證。古者國之大事惟祀與戎,周天子祭祀的時候,把包茅陳列出來,貼一紅紙簽,寫道:「這是楚國貢的包茅」。助祭的諸侯看見,周天子面上豈不光輝光輝?楚國都降伏了,眾小國敢有異議嗎?我寫《厚黑傳習錄》曾說:「召陵一役,以補鍋法始,以鋸箭法終。」其妙用如是如是。我們把弱小民族聯盟組織好了,就用鐵鎚在列強的鍋上輕輕敲他一下,到達相當時機,就鋸箭幹了事。到某一時期,再敲一下,箭干出來一截,又鋸一截。像這樣不斷的敲,不斷的鋸,待到終局,箭頭退出來了,輕輕用手拈去,於是乎鋸箭法告終,而鍋也補起了。
    外交上,原是鋸箭法、補鍋法二者互用,如車之雙輪,鳥之雙翼,不可偏廢。我國外交之失敗,其病根在專用鋸箭法。自五口通商以來,所有外交,無一非鋸箭幹了事。九一八以後,尤為顯著。應該添一個補鍋法,才合外交方式。我們組織弱小民族聯盟,即是應用補鍋法的學理產生出來的。
    現在日本人的花樣,層出不窮,殺得我國只有招架之功,並無還兵之力,並且欲招架而不能。我們就應該還他一手,揭出「弱小民族聯盟」的旗幟。你會講「大亞細亞主義」,想把中國吞下去,進而侵略亞洲各國,進而窺伺全世界,我們就進「弱小民族聯盟」,以中國為主幹,而台灣,而琉球,而高麗,而安南、緬甸,而暹羅、印度,而澳洲、非洲一切野蠻民族。日本把一個大亞細亞主義大吹大擂,我們也把一個弱小民族聯盟大吹大擂,這才是旗鼓相當,才足以濟補鍋法之窮。
    民國二年,我在某機關任職,後來該機關裁撤,我與同鄉陳健人借銀五十元,以作歸計。他回信說道:「我現無錢,好在為數無多,特向某某人轉借,湊足五十元,與你送來。」信末附一詩云:「五十塊錢不為多,借了一?又一坡,我今專人送與你,格外再送一道歌。」我讀了,詩興勃發,不可遏止,立復一通道:「捧讀佳作,大發詩興。奉和一首,敬步原韻。辭達而已,工拙不論。君如不信,有詩為證。詩曰:『厚黑先生手藝多,哪怕甑子滾下坡。討口就打蓮花落,放牛我會唱山歌』。」詩既成,余舉未已,又作一首:「大風起兮甑滾坡,收拾行李兮回舊窩,安得猛士兮守沙鍋。」我出東門,走至石橋趕船,望見江水滔滔,詩興又來了,又作一首曰:「風蕭蕭兮江水寒,甑子一去兮不復還。」千古倒甑子的人,聞此歌,定當同聲一哭。
    近來軍政各機關,常常起大風,甑子一批一批的向坡下滾去,許多朋友,向我嘆息道:「安得猛士兮守沙鍋。」我說道:我的學問,而今長進了,沙鍋無須守,也無須請猛士,只須所你的手杖向對方的沙鍋一敲,他的沙鍋打破,你的沙鍋遂巋然獨存。你如果莫得敲破對方沙鍋的本事,自己的沙鍋斷不能保存。
    東北四省,被日本佔去,國人都有「甑子一去兮不復還」的感想,見日本在華北華南積極進行,又同聲說道:「安得猛士兮守沙鍋。」這都是我先年的見解,應當糾正。甑子與沙鍋,是一物之二名,日本人想把我國的甑子打破,把裡面的飯貯入他的沙鍋內,國人只知雙手把甑子掩護,真是乾的笨事!我們四萬萬人,每人拿一根打狗棒,向日本的沙鍋敲去,包管發生奇效。問:「打狗棒怎樣敲法?」曰:組織弱小民族聯盟。
    我們對於日本,應該取攻勢,不該取守勢,對於列強,取威脅式,不取乞憐式。我們組織弱小民族聯盟,即是對日本取攻勢,對列強取威脅式。日本侵略我國,列強抱不平,對我國表同情,難道是懷好意嗎?豈真站在公理立場上嗎?日本希望的是獨佔,列強希望的是共管,方式雖不同,其為厚黑則一也。為我國前途計,應該極力聯合世界弱小民族,努力促成世界大戰,被壓迫者對壓迫者作戰,全世界弱小民族,同齊暴動,把列強的帝國主義打破,即是把列強的沙鍋打破,弱小民族的沙鍋,才能保存。
    威爾遜播下「民族自決」的種子,一天一天的潛滋暗長,現在快要成熟了。我國出來當一個陳涉,振臂一呼,揭出弱小民族聯盟的旗幟,與威爾遜主義遙遙相應,全世界弱小民族,當然聞風響應。嬴秦亡國條件,列強是具備了的,而以日本具備尤多。一般人震於日本和列強之聲威,反抗二字,生怕出諸口,這是由於平日不研究厚黑學,才會這樣的畏懼。如果把我的《厚黑學》單行本熟讀一萬遍,立即發生一種勇氣來,區區日本和列強,何足道哉!他們都是外強中乾,自身內部,矛盾之點太多,譬諸築牆,基礎莫有穩固。我們組織弱小民族聯盟,直向牆腳攻打,「弱聯」一成功,日本和列強的帝國主義,當然崩潰。
    我們聯合弱小民族之初,當取甘地不抵抗主義,任他何種壓迫俱不管,只埋頭干「弱聯」的工作,並且加緊工作,哪有閑心同他開戰?等到「弱聯」組織成功了,任何不平等條約,撕了即是,到了那時,他們敢於不接受我們的要求,就糾合全世界弱小民族,同時動作,以武力解決,由我國當主帥,指揮作戰,把蘇秦的老法子拿來行使,「秦攻一國,五國出兵助之或山兵撓秦之後」。像這樣干去,赤白兩色帝國主義,哪有不崩潰之理!以英國言之,他自誇凡是太陽所照之地,都有英國人的國旗,我們的「弱聯」組織成功,可以說:凡是太陽所照之地,英國人都有挨打的資格。這樣干,才是圖謀和平的根本辦法。機會一成熟,立把箭頭取出,無須再用鋸箭法。我們不從此種辦法著手,徒悻悻然對日作戰,從武力上同他決勝負,真是蘇東坡所說的:「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了,律以我的厚黑哲理,是違反的。日本倡言親善,如果就同他親善,事事仰承日本鼻息,不敢反抗,不敢組織弱小民族聯盟,更是厚黑界之小丑,夠不上談厚黑哲理。
    日本是我國室中之狼,俄國是門前之虎,歐美列強,是宅左宅右之獅豹。日本是我國的仇國,當然無妥協餘地,其他列強,為敵為友,尚不能預定,何也?因其尚在門前,尚在宅左宅右也。
    威爾遜倡民族自決,想成一個國際聯盟,以實現他的主張。哪知一成立,就被列強利用,成為分贓的集團,與威爾遜主義背道而馳。孫中山曾講過大亞細亞主義,意在為黃種人吐氣,哪知日本就想利用這種主張,以遂他獨霸東亞之野心。所以我們成立弱小民族聯盟,首先聲明,英美德法意俄日等國永無入會之資格,日本不用說了。我們把英美等國劃在會外,也不一定視為敵人,為敵為友,視其行為而定。如能贊助弱聯,我們也可視為良友,但只能在會外,不能在會中說話,使他莫得利用操縱之機會。
    我們對日抗戰,當發揮自力,不能依賴某某強國,請他幫助。就使有時想列強幫助,也不能向他作乞憐語,更不能許以絲毫權利,只是埋頭干「弱小民族聯盟」的工作,一眼覷著列強的沙鍋,努力攻打。要我不打破你的沙鍋,除非幫助我把日本驅出東北四省,恢復九一八以前狀況,我們也可以鋸箭幹了事。因為九一八之變,是國聯不能執行任務釀出來的,當然尋國聯算帳,當然成一個「弱聯」,推翻現在的「國聯」。所以對付列強,當如對付橫牛,牽著鼻子走,不能同他善說。問:列強的鼻子,怎能受我們的牽?曰努力的聯合弱小民族,即是牽列強的鼻子,如列強扭著鼻子不受我們牽,我們就實行把沙鍋與他打爛,實現孫中山之主張,十萬萬四千萬被壓迫者,對四萬萬六千萬壓迫者實行作戰,忍一下痛苦,硬把箭頭取出,廢去鋸箭法不用,更是直截了當。我認為這種辦法,是我國惟一的出路,請全國厚黑同志研究研究。
    和平是整個的,現在世界關聯密切,一處發生戰事,就波動全世界,就有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可能。列強殖民地太寬,弱小民族受了威爾遜的宣傳,早已蠢蠢欲動,大戰爭一發生,列強的沙鍋就有破裂的危險。這一層,日本和列強都是看得很清楚的。日本自九一八以後,一切事悍然不顧,墨索里尼侵佔阿比西尼亞,也悍然不顧,都是看清此點,以世界大戰相威脅,料定國聯不敢動作。果然國聯顧忌此點,不敢實行制裁,只好因循敷衍,犧牲弱小民族利益,以飽橫暴者之貪囊,暫維目前狀況,於是國際聯盟,就成為列強的分贓集團。我們看清此點,知道「國聯」已經衰朽不適用了,就乘機推翻他,新興一個「弱聯」,以替代「國聯」這種機構,催促威爾遜之主張早日實現。這種辦法,才適合時代之要求。這種責任,應由我國出來擔負,除了我國,其他國家是擔負不起的。
    我們組織弱小民族聯盟,把甘地辦法擴大之,改良之,當然發生絕大的效果。印度是亡了國的,甘地是赤手空拳,尚能有那樣的成績。我國是堂堂的獨立大國,有強大的戰鬥力,淞滬之役,已經小小的表現一下,有這樣的戰鬥力,而卻不遽然行使,只努力干「弱聯」工作,所得效果,當然百倍甘地。這種辦法,我想一般厚黑同志,決定贊成的。
    我是害了兩重病的,一曰瘋病,二曰八股病,而我之瘋病,是從八股病生出來的。八股家遇著長題目,頭緒紛繁,抑或合數章為一題,其作法,往往取題中一字,或一句,或一章作主,用以貫穿全題。曾國藩者,八股之雄也,其論作文之法曰:「萬山磅礴,必有主峰,龍?九章,但挈一領。」斯言也,通於治國,通於厚黑學。我國內政外交,處處棘手,財政軍政,紛如亂絲,這就像八股家遇著了合數章書的長題目,頭緒紛繁,無從著筆。如果枝枝節節而為之,勢必費力不討好,所以我們解決時局,就該應用八股,尋出問題之中心點,埋頭干去,紛亂的時局,自必厘然就緒。我們做這篇八股,應該提出抗日二字為中心點,基於抗日之主張,生出內政外交之辦法。內政外交的方針既定了,一切措施,都與這個方針適應,是之謂:「萬山磅礴,必有主峰,龍?九章,但挈一領。」我以後所寫文字,就本此主張寫去,但我從滿清末年,就奔走宦場,發明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八股一道,荒廢已久,寫出的文字,難免不通,希望八股老同志糾正糾正。
    科舉時代的功令,作八股必遵朱注,試場中片紙不準夾帶,應考的人,只好把朱子的《四書集注》讀來背得,所以朱子可稱為八股界之老祖宗。而他解決時局的辦法,是很合八股義法的。他生當南宋,初見宋孝宗即說道:「當今之世,要首先認定:金人是我不共戴天之敵,斷絕和議,召還使臣,這層決定了,一切事才有辦法。一般懷疑的人,都說根本未固,設備未周,進不能圖恢復,退不能謀防禦,故不得已而暫與金人講和,以便從容準備,殊不知這話大錯了。其所以根本不固,設備不周,進不能攻,退不能守者,正由有講和之說的原故。一有講和之說,則進無決死之心,退有遷延之計,其氣先餒,而人心遂渙然離沮。故講和之說不罷,天下事無一可成。為今之計,必須閉門絕和,才可激發忠勇之氣,才可言恢復。」這是朱子在隆興元年對孝宗所說的話。他這篇文字,很合現在的題目,我們可以全部抄用。首先認定日本是仇國,使全國人有了公共的目標,然後才能說「對內團結,對外抵抗」的話。我國一般人,對於抗日,本下了最大決心,不過循著外交常軌,口頭不能不說說親善和調整這類話,不知親善和調整這類名詞,是西洋的八股話,對於中國全不適用,其弊害,朱子說得很明白。
    國人見國勢日危,主張保存國粹,主張讀經,這算是從根本上治療了。八股是國粹的結晶體,我的厚黑學,是從八股出來的,算是根本之根本。我希望各校國文先生,把朱子對孝宗說的這段文字選與學生讀,培養點中國八股智識,以便打倒西洋八股。
    中國的八股,有甚深的歷史,一般文人,涵濡其中,如魚在水,所以今人文字,以鼻嗅之,大都作八股氣,酸溜酸溜的。章太炎文字,韓慕廬一類八股也;嚴又陵文字,管韞山一類八股也;康有為文字,「十八科闈墨」一類八股也;梁啟超文字,「江漢炳靈」一類八股也;鄙人文字,小試場中,截搭題一類八股也;當代文豪,某某諸公,則是《聊齋》上的賈奉雉,得了仙人指點,高中經魁之八股也。「諸君莫笑八股酸,八股越酸越革命。」黃興、蔡松坡,秀才也;吳稚暉、于右任,舉人也;譚延?、蔡元培,進士翰林也。我所知的同鄉同學,幾個革命專家,廖緒初舉人也;雷鐵崖、張列五、謝彗生,秀才也;曹叔實,則是一個屢試不售的童生。猗歟!盛哉!八股之功用大矣哉!滿清末年,一夥八股先生,起而排滿革命,我甚願今之愛國志士,把西洋八股一火焚之,返而研究中國的八股,才好與我們的仇國日本奮鬥到底。
    唐宋八家中,我最喜歡三蘇,因為蘇氏父子,俱懂得厚黑學。老泉之學,出於申韓。申子之書不傳,老泉《嘉?集》,一切議論,極類韓非,文筆之峭厲深刻,亦復相似。老泉喜言兵,他對於孫子也很有研究。東坡之學,是戰國縱橫者流,熟於人情,明於利害,故辯才無礙,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其為文詼詭恣肆,亦與戰國策文字相似。子由深於老子,著有《老子解》。明李卓吾有言曰:「解老子者眾矣,而子由獨高。」子由文汪洋淡泊,在八家中,最為平易。漸於黃老者深,其文固應爾爾。《孫子》、《韓非子》和《戰國策》,可說是古代厚黑學教科書。《老子》一書,包涵厚黑哲理,尤為宏富。諸君如想研究孔子的學說,則孔子所研習的詩經書經易經,不可不熟讀;萬一想研究厚黑學,只讀我的作品,不過等於讀孔子的《論語》,必須上讀《老子》、《孫子》、《韓非子》和《戰國策》諸書,如儒家之讀《詩》、《書》、《易》諸書,把這些書讀熟了,參之以廿五史和現今東西洋事變,融會貫通,那就有得厚黑博士之希望了。
    有人問我:厚黑學三字,宜以何字作對?我說:對以道德經三字。李老子的道德經和李瘋子的厚黑學,不但字面可以相對,實質上,二者原是相通,於何征之呢?有朱子之言可證。《朱子全書》中有云:「老氏之學最忍,他閑時似個虛無卑弱底人,莫教緊要處,發出來,更教你支格不住,如張子房是也。子房皆老氏是學,如?關之戰,與秦將連和了,忽乘其懈擊之。鴻溝之約,與項羽講和了,忽回軍殺之。這個便是他卑弱之發處,可畏可畏。他計策不須多,只消兩三處如此,高祖之業成矣。」依朱子這樣說:老子一部道德經,豈不明明是一部厚黑學嗎?我在《厚黑叢話》卷二之末,曾說:「蘇東坡的《留侯論》,全篇是以一個厚字立柱。」朱子則直將子房之黑字揭出,並探本窮源,說是出於老子,其論尤為精到。朱子認為?關、鴻溝,這些狠心事,是卑弱之發處,足知厚黑二者,原是一貫之事。
    厚與黑,是一物體之二面,厚者可以變而為黑,黑者亦可變而為厚。朱子曰:「老氏之學最忍。」他以一個忍字,總括厚黑二者。忍於己之謂厚。忍於人之謂黑。忍於己,故閉時虛無卑弱;忍於人,故發出來教你支持不住。張子房替老人取履,跪而納之,此忍於己也;?關鴻溝,敗盟棄約,置人於死,此忍於人也。觀此則知厚黑同源,二者可以互相為變。我特告訴讀者諸君,假如有人在你面前脅肩諂笑,事事要好,你須謹防他變而為黑。你一朝失勢,首先墜井下石,即是這類人。又假如有人在你面前肆意凌侮,諸多不情,你也不須怨恨,你若一朝得志,他自然會變而為厚,在你面前,事事要好。歷史上這類事很多,諸君自去考證。
    我發明厚黑學,進一步研究,得出一條定理:「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有了這條定理,厚黑學就有哲理上之根據了。水之變化,純是依力學公例而變化。有時徐徐而流,有物當前,總是避之而行,總是向低處流去,可說是世間卑弱之物,無過於水。有時怒而奔流,排山倒海,任何物不能阻之,阻之則立被摧滅,又可說世間兇悍之物,無過於水。老子的學說,即是基於此種學理生出來的。其言曰:「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諸君能把這個道理會通,即知李老子的道德經和鄙人的厚黑學,是莫得甚麼區別的。
    忍於己之謂厚,忍於人之謂黑,在人如此,在水亦然。徐徐而流,避物而行,此忍於己之說也;怒而奔流,人物阻擋之,立被摧滅,此忍於人之說也。避物而行和摧滅人物,現象雖殊,理實一貫,人事與物理相通,心理與力學相通,明乎此,而後可以讀李老子的道德經,而後可以讀李瘋子的厚黑學。
    老子學說,純是取法於水道德經中,言水者不一而足,如曰:「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又曰:「江海所以能為百穀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穀王。」水之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老子深有契於水,故其學說,以力學公例繩之,無不一一吻合。惟其然也,宇宙事事物物,遂逃不出老子學說的範圍。
    老子曰:「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這幾句話,簡直是他老人家替厚黑學做的贊語。面厚心黑,哪個不知道?哪個不能做?是謂「甚易知,甚易行」。然而厚黑學三字,載籍中絕未一見,必待李瘋子出來才發明,豈非「天下莫能知」的明證嗎?我國受日本和列強的欺凌,管厚黑、蘇厚黑的法子俱在,不敢拿來行使,厚黑聖人勾踐和劉邦對付敵人的先例俱在,也不一加研究,豈非「天下莫能行」的明證嗎?
    我發明的厚黑學,是一種獨立的科學,與諸子百家的學說絕不相類,但是會通來看,又可說諸子百家的學說無一不與厚黑學相通,我所講一切道理,無一不經別人說過,我也莫有新發明。我在厚黑界的位置,只好等於你們儒家的孔子。孔子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他也莫得甚麼新發明。然而嚴格言之,儒家學說與諸子百家,又絕不相類,我之厚黑學,亦如是而已。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鄙人亦曰:「知我者,其惟厚黑學乎!罪我者,其惟厚黑學乎!」
    老子也是一個「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人,他書中如「建言有之」,如「用兵有言」,如「古所謂」……一類話,都是明明白白的引用古書。依朱子的說法,《老子》一書,確是一部厚黑學,而老子的說法,又是古人遺傳下來的,可見我發明的厚黑學,真是貫通古今,可以質諸鬼神而無疑,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
    據學者的考證,周秦諸子的學說,無一人不淵源於老子,因此周秦諸子,無一不帶點厚黑氣味。我國諸子百家的學說,當以老子為總代表。老子之前,如伊尹,如太公,如管子諸人,《漢書。藝文志》都把他列入道家,所以前乎老子和后乎老子者,都脫不了老子的範圍。周秦諸子中,最末一人,是韓非子。與非同時,雖有《呂覽》一書,但此書是呂不韋的食客纂集的,是一部類書,尋不出主名,故當以韓非為最末一人。非之書有《解老》、《喻老》兩篇,把老子的話一句一句解釋,呼老子為聖人。他的學問,是直接承述老子的,所以說:「刑名原於道德。」由此知周秦諸子,徹始徹終,都是在研究厚黑這種學理,不過莫有發明厚黑這個名詞罷了。
    韓非之書,對於各家學說俱有批評,足知他於各家學說,都一一研究過,然後才獨創一派學說。商鞅言法,申子言術,韓非則合法、術而一之,是周秦時代法家一派之集大成者。據我看來,他實是周秦時代厚黑學之集大成者。不過其時莫得厚黑這個名詞,一般批評者,只好說他慘刻少恩罷了。
    老子在周秦諸子中,如昆論山一般,一切山脈,俱從此處發出;韓非則如東海,為眾河流之總匯處。老子言厚黑之體,韓非言厚黑之用,其他諸子,則為一支山脈或一支河流,於厚黑哲理,都有發明。
    道法兩家的學說,根本上原是相通,斂之則為老子之清靜無為,發之則為韓非之慘刻少恩,其中關鍵,許多人都看不出來。朱子是好學深思的人,獨看破此點。他指出張子房之可畏,是他卑弱之發處,算是一針見血之語。卑弱者,斂之之時也,所謂厚也;可畏者,發之之時,所謂黑也。即厚即黑,原不能歧而為二。
    道法兩家,原是一貫,故史遷修《史記》,以老莊申韓合為一傳,後世一孔之儒,只知有一個孔子,於諸子學術源流,茫乎不解,至有謂李耳與韓非同傳,不倫不類,力詆史遷之失,真是夢中囈語。史遷父子,是道家一派學者,所著《六家要指》,字字是內行話。史遷論大道則先黃老,老子是他最崇拜的人。他把老子與韓非同列一傳,豈是莫得道理嗎?還待後人為老子抱不平嗎?世人連老子一韓非的關係都不了解,豈足上窺厚黑學?宜乎李厚黑又名李瘋子也。
    厚黑這個名詞,古代莫得,而這種學理,則中外古今,人人都見得到。有看見全體的,有看見一部分的,有看得清清楚楚的,有看得依稀恍惚的,所見形態千差萬別。所定的名詞,亦遂千差萬別。老子見之,名之曰道德,孔子見之,名之曰仁義,孔子見之,名之曰廟算,韓非見之,名之曰法術,達爾文見之,名之曰競爭,俾斯麥見之,名之曰鐵血,馬克思見之,名之曰唯物,其信徒威廉氏見之,名之曰生存,其他哲學家,各有所見,各創一名,真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無一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有人詰問我道:「你主張『組織弱小民族聯盟,向列強攻打。』這本是一種正義,你何得呼之為厚黑?」我說:「這無須爭辯,即如天上有兩個亮殼,從東邊溜到西邊,從西邊溜到東邊,溜來溜去,晝夜不停。這兩個東西,我們中國人呼之為日月,英國人則呼之為Sun或Moon,名詞雖不同,其所指之物則一。我們看見英文中之Sun、Moon二字,即譯為日月二字。讀者見了我的厚黑二字,把他譯成正義二字可也,即譯之為道德二字或仁義二字,也無不可。
    周秦諸子,無一人不是研究厚黑學理,惟老子窺見至深,故其言最為玄妙。非有朱子這類好學深思的人,看不出老子的學問。非有張子房這類身有仙骨的人,又得仙人指點,不能把老子的學問用得圓轉自如。
    周秦諸子,表面上,眾喙爭鳴,裡子上,同是研究厚黑哲理,其學說能否適用,以所含厚黑成分多少為斷。《老子》和《韓非》二書,完全是談厚黑學,所以漢文行黃老之術,致治為三代下第一;武侯以申韓之術治蜀,相業為古今所艷稱。孫吳蘇張,於厚黑哲理,俱精研有得,故孫吳之兵,戰勝攻取,蘇秦、張儀,出而遊說,天下風靡。由是知:凡一種學說,含有厚黑哲理者,施行出來,社會上立即發生重大影響。儒家高談仁義,仁近於厚,義近於黑,所得者不過近似而已。故用儒術治國,不癢不痛,社會上養成一種大腫病,儒家強為之解曰:「王道無近功。」請問漢文帝在位,不過23年,武侯治蜀,亦僅二十年,於短時間收大效,何以會有近功?難道漢文帝是用的霸術嗎?諸葛武侯,豈非后儒稱為王佐之才嗎?究竟是甚麼道理?請儒家有以語我來,厚黑是天性中固有之物,周秦諸子無一不窺見此點,我也不能說儒家莫有窺見,惜乎窺見太少,此其所以「博而寡要,勞而少功」也。此其所以「迂遠而闊於事情」也。
    老莊申韓,是厚黑學的嫡派。孔孟是反對派。吾國二千餘年以來,除漢之文景、蜀之諸葛武侯、明之張江陵而外,皆是反對派執政,無怪乎治日少而亂日多也。
    我深恨厚黑之學不明,把好好一個中國鬧得這樣糟,所以奮然而起,大聲疾呼,以期喚醒世人。每日報紙上,寫厚黑叢話一二段,等於開辦一個厚黑學的函授學校。經我這樣的努力,果然生了點效。許多人向我說道:「我把你所說的道理,證以親身經歷的事項,果然不錯。」又有個朋友說道:「我把你發明的原則,去讀《資治通鑒》,讀了幾本,覺得處處俱合。」我聽見這類話,知道一般人已經有了厚黑常識,程度漸漸增高,我講的學理,不能不加深點,所以才談及周秦諸子,見得我發明的厚黑學,不但證以一部二十五史,處處俱合,就證以周秦諸子的學說,也無一不合。讀者諸君,尚有志斯學,請細細研究。
    教授學生,要用啟髮式、自修式,最壞的是注入式。我民國元年發表《厚黑學》,只舉曹操、劉備、孫權、劉邦、司馬懿幾人為例,其餘的,叫讀者自去搜尋,我寫的《厚黑學》和《厚黑傳習錄》,也只簡簡單單的舉出綱要,不一一詳說,恐流於注入式,致減讀者自修能力。此次我說:周秦諸子的學說,俱含厚黑哲理,也只能說個大概,讓讀者自去研究。
    詩經、書經、易經、周禮、儀禮等書,是儒門的經典,凡想研究儒學的,這些書不能不熟讀。周秦諸子的書,是厚黑學的經典,如不能遍讀,可先讀《老子》和《韓非子》二書,知道了厚黑的體用,再讀諸子之書,自然頭頭是道。凡是研究儒家學說的人,開口即是「詩曰、書曰」,鄙人講厚黑哲理,不時也要說幾句「老子曰、韓非曰」。
    四書五經,雖是外道的書,苟能用正法眼讀之,也可尋出許多厚黑哲理。即如孟子書上的「孩提愛親」章、「孺子將入井」章,豈非儒家學說的基礎嗎?鄙人就此兩章書,繪出甲乙兩圖,反成了厚黑學的哲學基礎,這是鄙人治厚黑學的秘訣。諸君有志斯學,不妨這樣的研究。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5 19:41
自序

    自序
    我原來是孔子的信徒,小的時候父親給我命的名,我嫌他不好,見《禮記》上孔子說,儒有今人與居,古人與稽,今世行之,後世以為楷,就自己改名世楷,字宗儒,表示信從儒教之意。光緒癸卯年,我從富順赴成都讀書,與友人雷君?皆同路,每日步行百里,途中無事,縱談時局,並尋些經史,彼此討論。他對於時事,非常憤慨,心想鐵肩擔宇宙,就改字鐵崖。我覺得儒家學說,有許多缺點,心想與其宗孔子,不如宗自己,因改字宗吾。從此之後,我的思想,也就改變,每讀古人的書,就有點懷疑,對於孔子,雖未宣布獨立,卻是宗吾二字,是我思想獨立的旗幟,二十多年前,已經樹立了。
    我見二十四史上一切是非都是顛倒錯亂的,曾做了一本《厚黑學》,說古來成功的人,不過面厚心黑罷了,民國元年,曾在成都報紙上發表。我對於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十分懷疑,做了一篇《我對於聖人之懷疑》。這篇文字,我從前未曾發表。
    我做了這些文字之後,心中把一部二十四史,一部宋元明清學案掃除乾淨,另用物理學的規律來研究心理學,覺得人心的變化,處處是跟著力學軌道走的,從古人事迹上,現今政治上,日用瑣事上,自己心坎上,理化數學上,中國古書上,西洋學說上,四面八方,印證起來,似覺處處可通。我於是創設了一條臆說:心理之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這是我一人的拘墟之見,是否合理,不得而知,特著《心理與力學》一篇,請閱者賜教。
    我應用這條臆說,覺得現在的法令制度,很有些錯誤的地方,我置身學界把學制拿來研究,曾做了一篇《考試製之商榷》,又著了一篇《學業成績考察會之計劃》,曾在成都報紙發表,並經四川教育廳印行。那個時候,我這個臆說,還未發表,文中只就現在的學制陳說利弊,我的根本原理,未曾說出,諸君能把那兩篇文字,與這篇《心理與力學》對看,合併賜教,更是感激。我近日做有一篇《推廣平民教育之計劃》,也附帶請教。
    我從癸卯年,發下一個疑問道,孔孟的道理,既是不對,真正的道理,究竟在甚麼地方?這個疑團,蓄在心中,遲至二十四年,才勉強尋出一個答案,真可謂笨極了,我重在解釋這個疑問,很希望閱者指示迷途,我絕對不敢自以為是,指駁越嚴,我越是感激。如果我說錯了,他人說得有理,我就拋棄我的主張,改從他人之說,也未嘗不可。諸君有賜教的,請在報紙上發表,如能交成都國民公報社社長李澄波先生或成都新四川日刊社社長周雁翔先生代轉,那就更好了。
    我從前做的《厚黑學》及《我對於聖人之懷疑》,兩種文字的底稿,早已不知拋往何處去了,我把大意寫出來,附在後面,表明我思想之過程。凡事有破壞,才有建設,這兩篇文字,算是一種破壞,目的在使我自己的思想獨立,所以文中多偏激之論,我們重在尋求真理,無須乎同已死的古人爭鬧不休,況且我們每研究一理,全靠古人供給許多材料,我們對於古人,只有感謝的,更不該吹毛求疵。這兩篇文字的誤點,我自己也知道,諸君不加以指正也使得。
    二十七年一月十五日
    李世楷序於成都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5 19:41
我對於聖人之懷疑

    我先年對於聖人,很為懷疑,細加研究,覺得聖人內面有種種黑幕,曾做了一篇《聖人的黑幕》。民國元年本想與《厚黑學》同時發表,因為《厚黑學》還未登載完,已經眾議嘩然,說我破壞道德,煽惑人心,這篇文字,更不敢發表了,只好藉以解放自己的思想。現在國內學者,已經把聖人攻擊得身無完膚,中國的聖人,已是日暮途窮。我幼年曾受過他的教育,本不該乘聖人之危,墜井下石,但是我要表明我思想的過程,不妨把我當日懷疑之點,略說一下。
    世間頂怪的東西,要算聖人,三代以上,產生最多,層見疊出,同時可以產生許多聖人。三代以下,就絕了種,並莫產出一個。秦漢而後,想學聖人的,不知有幾千百萬人,結果莫得一個成為聖人,最高的,不過到了賢人地位就止了。請問聖人這個東西,究竟學得到學不到?如說學得到,秦漢而後,有那麼多人學,至少也該再出一個聖人;如果學不到,我們何苦朝朝日日,讀他的書,拚命去學?
    三代上有聖人,三代下無聖人,這是古今最大怪事,我們通常所稱的聖人,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我們把他分析一下,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其餘的聖人,儘是開國之君,並且是後世學派的始祖,他的破綻,就現出來了。
    原來周秦諸子,各人特創一種學說,自以為尋著真理了,自信如果見諸實行,立可救國救民,無奈人微言輕,無人信從。他們心想,人類通性,都是敬畏權勢的,凡是有權勢的人說的話,人人都能夠聽從。世間權勢之大者,莫如人君,尤其是開國之君,兼之那個時候的書,是竹簡做的,能夠得書讀的很少,所以新創一種學說的人都說道,我這種主張,是見之書上,是某個開國之君遺傳下來的。於是道家托於黃帝,墨家托於大禹,倡並耕的托於神農,著本草的也托於神農,著醫書的,著兵書的,俱托於黃帝。此外百家雜技,與夫各種發明,無不託始於開國之君。孔子生當其間,當然也不能違背這個公例。他所託的更多,堯舜禹湯文武之外,更把魯國開國的周公加入,所以說孔子是集大成之人。
    周秦諸子,個個都是這個辦法,拿些嘉言懿行,與古帝王加上去,古帝王坐享大名,無一個不成為後世學派之祖。周秦諸子,各人把各人的學說發布出來,聚徒講授,各人的門徒,都說我們的先生是個聖人。原來聖人二字,在古時並不算高貴,依《莊子。天下篇》所說,聖人之上,還有天人、神人、至人等名稱,聖人列在第四等;聖字的意思,不過是聞聲知情,事無不通罷了,只要是聰明通達的人,都可呼之為聖人,猶之古時的朕字一般,人人都稱得,後來把朕字、聖字收歸御用,不許凡人冒稱,朕字、聖字才高貴起來。周秦諸子的門徒,尊稱自己的先生是聖人,也不為僭妄。孔子的門徒,說孔子是聖人,孟子的門徒說孟子是聖人,老莊揚墨諸人,當然也有人喊他為聖人。到了漢武帝的時候,表章六經,罷黜百家,從周秦諸子中,把孔子挑選出來,承認他一人是聖人,諸子的聖人名號,一齊削奪,孔子就成為御賜的聖人了。孔子既成為聖人,他所尊崇的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當然也成為聖人。所以中國的聖人,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其餘的是開國之君。
    周秦諸子的學說,要依託古之人君,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這可舉例證明。南北朝有個張士簡,把他的文章拿與虞訥看,虞訥痛加詆斥。隨後張士簡把文改作,託名沈約,又拿與虞訥看,他就讀一句,稱讚一句。清朝陳修園,著了一本《醫學三字經》,其初託名葉天士,及到其書流行了,才改歸己名。有修園的自序可證。從上列兩事看來,假使周秦諸子不依託開國之君,恐怕他們的學說早已消滅,豈能傳到今日?周秦諸子,志在救世,用了這種方法,他們的學說才能推行,後人受賜不少。我們對於他們是應該感謝的,但是為研究真理起見,他們的內幕,是不能不揭穿的。孔子之後,平民之中,也還出了一個聖人,此人就是人人知道的關羽。凡人死了,事業就完畢,惟有關羽死了過後,還幹了許多事業,竟自掙得聖人的名號,又著有《桃園經》、《覺世真經》等書,流傳於世。孔子以前,那些聖人的事業與書籍,我想恐怕也與關羽差不多。
    現在鄉僻之區偶然有一人得了小小富貴,講因果的,就說他陰功積得多,講風水的,就說他墳地葬得好,看相的,算命的,就說他面貌生庚與眾不同。我想古時的人心與現在差不多,大約也有講因果的人,看見那些開基立國的帝王,一定說他品行如何好,道德如何好,這些說法流傳下來,就成為周秦諸子著書的材料了。兼之,凡人皆有我見,心中有了成見,眼中所見的東西,就會改變形象。帶綠眼鏡的人,見凡物皆成綠色;帶黃眼鏡的人,見凡物皆成黃色。周秦諸人,創了一種學說,用自己的眼光去觀察古人,古人自然會改形變相,恰與他的學說符合。
    我們權且把聖人中的大禹提出來研究一下。他腓無肱,脛無毛,尤其黔首,顏色黎墨,宛然是摩頂放踵的兼愛家。韓非子說:「禹朝諸侯於會稽,防風氏之君后至而禹斬之。」他又成了執法如山的大法家。孔子說:「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儘力乎溝洫。」儼然是恂恂儒者,又帶點棲棲不已的氣象。讀魏晉以後禪讓文,他的行徑,又與曹丕、劉裕諸人相似。宋儒說他得了危微精一的心傳,他又成了一個析義理於毫芒的理學家。雜書上說他娶塗山氏女,是個狐狸精,彷彿是《聊齋》上的公子書生;說他替塗山氏造傅面的粉,又彷彿是畫眉的風流張敞;又說他治水的時候,驅遣神怪,又有點像《西遊記》上的孫行者,《封神榜》上的姜子牙。據著者的眼光看來,他始而忘親事仇,繼而奪仇人的天下,終而把仇人逼死蒼梧之野,簡直是厚黑學中重要人物。他這個人,光怪陸離,真是莫名其妙。其餘的聖人,其神妙也與大禹差不多。我們略加思索,聖人的內幕,也就可以瞭然了。因為聖人是後人幻想結成的人物,各人的幻想不同,所以聖人的形狀,有種種不同。
    我做了一本《厚黑學》,從現在逆推到秦漢是相合的,又推到春秋戰國,也是相合的,可見從春秋以至今日,一般人的心理是相同的。再追溯到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就覺得他們的心理神妙莫測,盡都是天理流行,惟精惟一,對厚黑學來說是不適用的。大家都說三代下人心不古,彷彿三代上的人心,與三代下的人心,成為兩截了,豈不是很奇的事嗎?其實並不奇。假如文景之世,也像漢武帝的辦法,把百家罷黜了,單留老子一人,說他是個聖人,老子推崇的黃帝,當然也是聖人,於是乎平民之中,只有老子一人是聖人,開國之君,只有黃帝一人是聖人。老子的心,微妙玄通,深不可識。黃帝的心,也是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其政悶悶,其民淳淳。黃帝而後,人心就不古:堯奪哥哥的天下,舜奪婦翁的天下,禹奪仇人的天下,成湯文武以臣叛君,周公以弟弒兄。我那本《厚黑學》,直可逆推到堯舜而止,三代上的人心,三代下的人心,就融成一片了。無奈再追溯上去,黃帝時代的人心,與堯舜而後的人心,還是要成為兩截的。
    假如老子果然像孔子那樣際遇,成了御賜的聖人,我想孟軻那個亞聖名號,一定會被莊子奪去,我們讀的四子書,一定是老子、莊子、列子、關尹子,所讀的經書,一定是《老子》、《莊子》、《列子》和《關尹子》,所讀的經書,一定是《靈樞素問》。孔孟的書,與管商申韓的書,一齊成為異端,束諸高閣,不過遇著好奇的人,偶爾翻來看看,《大學》、《中庸》在《禮記》內,與王制、月令並列。人心惟危十六字,混在曰若稽古之內,也就莫得甚麼精微奧妙了。後世講道學的人,一定會向道德經中,玄牝之門,埋頭鑽研,一定又會造出天玄人玄,理牝欲牝種種名詞,互相討論。依我想,聖人的真相不過如是。
    儒家的學說,以仁義為立足點,定下一條公例,行仁義者昌,不行仁義者亡。古今成敗,能合這個公例的,就引來做證據,不合這個公例的,就置諸不論。舉個例來說,舉個例來說,太史公《殷本紀》說:「西伯歸,乃陰修德行善。」《周本紀》說:「西伯陰行善。」連下兩個陰字,其作用就可想見了。《齊世家》更直截了當說道:「周西伯昌之脫羑里歸,與呂尚陰謀修德以傾商政,其事多兵權與奇計。」可見文王之行仁義,明明是一種權術,何嘗是實心為民。儒家見文王成了功,就把他推尊得了不得。徐偃王行仁義,漢東諸候朝者三十六國,荊文王惡其害己也,舉兵滅之。這是行仁義失敗了的,儒者就絕口不提。他們的論調,完全與鄉間講因果報應的一樣,見人富貴,就說他積得有陰德,見人觸電器死了,就說他忤逆不孝。推其本心,固是勸人為善,其實真正的道理,並不是那麼樣。
    古來的聖人,真是怪極了!虞芮質成,腳踏了聖人的土地,立即洗心革面。聖人感化人,有如此的神妙,我不解管蔡的父親是聖人,母親是聖人,哥哥弟弟是聖人,四面八方被聖人圍住了,何以中間會產生鴟徸。清世宗呼允徹為何其那,允徺為塞思赫,翻譯出來,是豬狗二字。這個豬狗的父親也是聖人,哥哥也是聖人,鴟徸豬狗,會與聖人錯雜而生,聖人的價值,也就可以想見了。
    李自成是個流賊,他進了北京,尋著崇禎帝后的屍,載輕宮扉,盛以柳棺,放在東華門,聽人祭奠。武王是個聖人,他走至紂死的地方,射他三箭,取黃鉞把頭斬下來,懸在太白旗上。他們爺兒,曾在紂名下稱過幾天臣,做出這宗舉動,他們的品行連流賊都不如,公然也成為惟精惟一的聖人,真是妙極了。假使莫得陳圓圓那場公案,吳三桂投降了,李自成豈不成為太祖高皇帝嗎?他自然也會成為聖人,他那闖太祖本紀,所載深仁厚澤,恐怕比周本紀要高几倍。
    太王實始翦商,王季、文王繼之,孔子稱武王纘太王、王季、文王之緒,其實與司馬炎纘懿師昭之緒何異?所異者,一個生在孔子前,得了世世聖人之名,一個生在孔子后,得了世世逆臣之名。
    後人見聖人做了不道德的事,就千方百計替他開脫,到了證據確鑿,無從開脫的時候,就說書上的事迹,出於後人附會。這個例是孟子開的,他說以至仁伐至不仁,斷不會有流血的事,就斷定武成上血流漂杵那句話是假的。我們從殷民三叛,多方大誥,那些文字看來,可知伐紂之時,血流漂杵不假,只怕以至仁伐至不仁那句話有點假。
    子貢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而天下之惡皆歸焉。」我也說:「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願居上流,而天下之美皆歸焉。」若把下流二字改作失敗,把上流二字改作成功,更覺確切。
    古人神道設教,祭祀的時候,叫一個人當屍,向眾人指說道:「這就是所祭之神。」眾人就朝著他磕頭禮拜。同時又以至道設教,對眾人說:「我的學說,是聖人遺傳下來的。」有人問:「哪個是聖人?」他就順手指著堯舜禹湯文武周公說道:「這就是聖人。」眾人也把你當如屍一般,朝著他磕頭禮拜。後來進化了,人民醒悟了,祭祀的時候,就把屍撤消,惟有聖人的迷夢,數千年未醒,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竟受了數千年的崇拜。
    講因果的人,說有個閻王,問閻王在何處,他說在地下。講耶教的人,說有個上帝,問上帝在何處,他說在天上。講理學的人,說有許多聖人,問聖人在何處,他說在古時。這三種怪物,都是只可意中想象,不能目睹,不能證實。惟其不能證實,他的道理就越是玄妙,信從的人就越是多。在創這種議論的人,本是勸人為善,其意固可嘉,無如事實不真確,就會生出流弊。因果之弊,流為拳匪聖人之弊,使真理不能出現。
    漢武帝把孔子尊為聖人過後,天下的言論,都折衷於孔子,不敢違背。孔融對於父母問題,略略討論一下,曹操就把他殺了。嵇康非薄湯武,司馬昭也就把他殺了。儒教能夠推行,全是曹操、司馬昭一般人維持之力,後來開科取士,讀書人若不讀儒家的書,就莫得進身之路。一個死孔子,他會左手拿官爵,右手拿鋼刀,哪得不成為萬世師表?宋元明清學案中人,都是孔聖人馬蹄腳下人物,他們的心坎上受了聖人的摧殘蹂躪,他們的議論,焉得不支離穿鑿?焉得不迂曲難通?
    中國的聖人,是專橫極了,他莫有說過的話,後人就不敢說,如果說出來,眾人就說他是異端,就要攻擊他。朱子發明了一種學說,不敢說是自己發明的只好把孔門的「格物致知」加一番解釋,說他的學說,是孔子嫡傳,然後才有人信從。王陽明發明一種學說,也只好把「格物致知」加一番新解釋,以附會己說,說朱子講錯了,他的學說才是孔子嫡傳。本來朱、王二人的學說,都可以獨樹一幟,無須依附孔子,無如處於孔子勢力範圍之內,不依附孔子,他們的學說萬萬不能推行。他二人費盡心力去依附當時的人,還說是偽學,受重大的攻擊。聖人專橫到了這個田地,怎麼能把真理搜尋得出來。
    韓非子說得有個笑話,郢人致書於燕相國,寫書的時候,天黑了,喊「舉燭」,寫書的人,就寫上「舉燭」二字,把書送去。燕相得書,想了許久,說道,舉燭是尚明,尚明是任用賢人的意思,就對燕王說了。燕王聽他的話,國遂大治。雖是收了效,卻非原書本意,所以韓非說:「先王有郢書,後世多燕說。」究竟「格物致知」四字,作何解釋,恐怕只有手著《大學》的人才明白,朱、王二人中,至少有一人免不脫郢書燕說的批評,豈但「格物致知」四字,恐怕十三經註疏,皇清經解,宋元明清學案內面,許多妙論也逃不脫郢書燕說的批評。
    學術上的黑幕,與政治上的黑幕,是一樣的。聖人與君主,是一胎雙生的,處處狼狽相依。聖人不仰仗君主的威力,聖人就莫得那麼尊崇;君主不仰仗聖人的學說,君主也莫得那麼猖獗。於是君主把他的名號分給聖人,聖人就稱起王來了;聖人把他的名號分給君主,君主也稱起聖來了。君主鉗制人民的行動,聖人鉗制人民的思想。君主任便下一道命令,人民都要遵從;如果有人違背了,就算是大逆不道,為法律所不容。聖人任便發一種議論,學者都要信從;如果有人批駁了,就算是非聖無法,為清議所不容。中國的人民,受了數千年君主的摧殘壓迫,民意不能出現,無怪乎政治紊亂;中國的學者,受了數千年聖人的摧殘壓迫,思想不能獨立,無怪乎學術銷沉。因為學說有差誤,政治才會黑暗,所以君主之命該革,聖人之命尤其該革。
    我不敢說孔子的人格不高,也不敢說孔子的學說不好,我只說除了孔子,也還有人格,也還有學說。孔子並莫有壓制我們,也未嘗禁止我們別創異說,無如後來的人,偏要抬出孔子,壓倒一切,使學者的思想不敢出孔子的範圍之外。學者心坎上被孔子盤踞久了,理應把他推開,思想才能獨立,宇宙真理才研究得出來。前幾年,有人把孔子推開了,同時杜威、羅素就闖進來,盤踞學者心坎上,天下的言論,又熱衷於杜威、羅素,成一個變形的孔子,有人違反了他的學說,又算是大逆不道,就要被報章雜誌罵個不休。如果杜威、羅素去了,又會有人出來,執行孔子的任務。他的學說,也是不許人違反的。依我想,學術是天下公物,應該聽人攻擊,如果說錯了,改從他人之說,於己也無傷,何必取軍閥態度,禁人批評。
    凡事以平為本。君主對於人民不平等,故政治上生糾葛;聖人對於學者不平等,故學術上生糾葛。我主張把孔子降下來,與周秦諸子平列,我與閱者諸君一齊參加進去,與他們平坐一排,把杜威、羅素諸人歡迎進來,分庭抗禮,發表意見,大家磋商,不許孔子、杜威、羅素高踞我們之上,我們也不高踞孔子、杜威、羅素之上,人人思想獨立,才能把真理研究得出來。
    我對於眾人既已懷疑,所以每讀古人之書,無在不疑,因定下讀書三訣,為自己用功步驟。茲附尋於下。
    讀書三訣:
    第一步,以古為敵。讀古人之書,就想此人是我的勁敵,有了他,就沒得我,非與他血戰一番不可。逐處尋他縫隙,一有縫隙,即便攻入;又代古人設法抗拒,愈戰愈烈,愈攻愈深。必要如此,讀書方能入理。
    第二步,以古為友。我若讀書有見,即提出一種主張,與古人的主張對抗,把古人當如良友,互相切磋。如我的主張錯了,不妨改從古人;如古人主張錯了,就依著我的主張,向前研究。
    第三步,以古為徒。著書的古人,學識膚淺的很多,如果我自信學力在那些古人之上,不妨把他們的書拿來評閱,當如評閱學生文字一般。說得對的,與他加幾個密圈;說得不對的,與他划幾根杠子。我想世間俚語村言,含有妙趣的,尚且不少,何況古人的書,自然有許多至理存乎其中,我評閱越多,智識自然越高,這就是普通所說的教學相長了。如遇一個古人,智識與我相等,我就把他請出來,以老友相待,如朱晦庵待蔡元定一般。如遇有智識在我上的,我又把他認為勁敵,尋他縫隙,看攻得進攻不進。
    我雖然定下三步功夫,其實並莫有做到,自己很覺抱愧。我現在正做第一步功夫,想達第二步還未達到。至於第三步,自量終身無達到之一日。譬如行路,雖然把路徑尋出,無奈路太長了,腳力有限,只好努力前進,走一截,算一截。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5 19:42
怕老婆的哲學

    大凡一國之成立,必有一定重心,我國號稱禮教之邦,首重的就是五倫。古之聖人,於五倫中,特別提出一個孝字,以為百行之本,故曰:「事君不忠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戰陣無勇非孝也。」全國重心在一個孝字上,因而產出種種文明,我國雄視東亞數千年良非無因也。自從歐風東漸,一般學者大呼禮教是吃人的東西,首先打倒的就是孝字,全國失去重心,於是謀國就不忠了,朋友就不信了,戰陣就無勇了,有了這種現象,國家焉得不衰落,外患焉得不欺凌?
    我輩如想復興中國,首先要尋出重心,然後才有措手的地方。請問:應以何者為重心?難道恢復孝字嗎?這卻不能,我國有謀學者,戊戌政變后,高唱君主立憲,後來袁世凱稱帝,他首先出來反對,說道:「君主這個東西,等於廟中之菩薩,如有人把他丟在廁坑內,我們斷不能洗凈供起,只好另塑一個。」他這個說法,很有至理,父子間的孝字不能恢復,所以我輩愛國志士,應當另尋一個字,以代替古之孝字,這個字仍當在五倫中去尋。
    五倫中君臣是革了命的,父子是平了權的,兄弟朋友之倫,更是早已拋棄了,猶幸五倫中尚有夫婦一倫,巍然獨存。我們就應當把一切文化,建築在這一倫上,全國有了重心,才可以說復興的話。
    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積愛成孝,所以古時的文化建築在孝字上。世間的丈夫,無不愛其妻也,積愛成怕,所以今後的文化,應當建築在怕字上。古人云:「天下豈有無父之國哉」,故孝字可以為全國重心,同時可說,「天下豈有無妻之國哉」,故怕字也可以為全國重心,這其間有甚深的哲理,諸君應當細細研究。
    我們四川的文化,無一不落後,惟怕學一門,是很可以自豪的。河東獅吼,是怕學界的佳話,此事就出在我們四川。其人為誰?即是蘇東坡所做方山子傳上的陳[忄造]季常。他是四川青神人,與東坡為內親;他怕老婆的狀態,東坡所深知,故作詩讚美之曰:「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四川出了這種偉人,是應當特別替他表揚的。
    我們讀方山子傳,只知他是高人逸事,誰知他才是怕老婆的祖師。由此知:怕老婆這件事,要高人逸士才做得來,也可說:因為怕老婆才成為高人逸士。方山子傳有曰:「環堵蕭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儼然瞽腴底豫氣象。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亦無不是的妻子,虞舜遭著父頑母囂,從孝字做工夫,家庭卒收底豫之效;陳季常遭著河東獅喉,從怕字做工夫,閨房中卒收怡然自得之效,真可為萬世師法。
    怕老婆這件事,不但要高人逸士才做得來,並且要英雄豪傑才做得來。怕學界的先知先覺,要首推劉先生,以發明家而兼實行家。他新婚之夜,就向孫夫人下跪,後來困處東吳,每遇著不了的事,就守著老婆痛哭,而且常常下跪,無不逢凶化吉,遇難成祥。他發明這種技術,真可渡盡無邊苦海中的男子。諸君如遇河東獅吼的時候,把劉先生的法寶取出來,包管閨房中呈祥和之氣,其樂也融融,其樂也泄泄。君子曰,劉先生純怕也,怕其妻施及後人;怕經曰:「怕夫不匱,永錫爾類」,其斯之謂歟。
    陳季常生在四川。劉先生之墳墓,至今尚在成都南門外。陳劉二公之後,流風餘韻,愈傳愈廣,怕之一字,成了四川的省粹。我曆數朋輩交遊中,官之越大者,怕老婆的程度越深,幾乎成為正比例。諸君閉目細想,當知敝言不謬。我希望外省到四川的朋友仔仔細細,領教我們的怕學,碾轉傳播,把四川的省粹,變而為中華民國的國粹,那麼,中國就可稱雄了。
    愛親愛國愛妻,原是一理。心中有了愛,表現出來,在親為孝,在國為忠,在妻為怕,名詞雖不同,實際則一也。非讀書明理之士,不知道忠孝,同時非讀書明理之士,不知道怕。鄉間小民,往往將其妻生捶死打,其人率皆蠢蠢如鹿豕,是其明證。
    舊禮教注重忠孝二字,新禮教注重怕字,我們如說某人怕老婆,無異譽之為忠臣孝子,是很光榮的。孝親者為「孝子」,忠君者為*忠臣」,怕婆者當名「怕夫」。舊日史書有「忠臣傳」,有「孝子傳」,將來民國的史書,一定要立「怕夫傳」。
    一般人都說四川是民族復興根據地,我們既負了重大使命,希望外省的朋友,協同努力,把四川的省粹,發揚光大,成為全國的重心,才可收拾時局,重整山河,這是可用史事來證明的。
    東晉而後,南北對峙,歷宋齊梁陳,直到隋文帝出來,才把南北統一,而隋文帝就是最怕老婆的人。有一天獨孤皇后發了怒,文帝嚇極了,跑在山中,躲了兩天,經大臣楊素諸人,把皇后的話說好了,才敢回來。兵法曰:「守如處女,出入脫兔。」怕經曰:「見妻如鼠,見敵如虎。」隋文帝之統一天下也宜哉!閨房中見了老婆,如鼠子見了貓兒,此守如處女之說也;戰陣上見了敵人,如猛虎之見群羊,此出如脫兔之說也。聊齋有曰:「將軍氣同雷電,一入中庭,頓歸無何有之鄉;大人面若冰霜,比到寢門,遂有不堪問之處。」惟其入中庭而無何有,才能氣同雷電,惟其到寢門而不堪問,才能面若冰霜,彼蒲松齡烏足知之。
    隋末天下大亂,唐太宗出來,掃平群雄,平一海內。他用的謀臣,是房玄齡。史稱房謀杜斷,房是極善籌謀之人,獨受著他夫人之壓迫,無法可施,忽然想到:唐太宗是當今天子,當然可以制服她,就訴諸太宗。太宗說:「你喊她來,等我處置她。」哪知房太太,幾句話,就說得太宗啞口無言,私下對玄齡道:「你這位太太,我見了都害怕,此後你好好服從她的命令就是了。」太宗見了臣子的老婆都害怕,真不愧開國明君。當今之世,有志削平大難者,他幕府中總宜多延請幾個房玄齡。
    我國歷史上,不但要怕老婆的人才能統一全國,就是偏安一隅,也非有怕老婆的人,不能支持全局。從前東晉偏安,全靠王導謝安,而他二人,都是怕學界的先進。王導身為宰相,兼充清談會主席,有天手持麈尾,坐在主席位上,正談得高興,忽報道:「夫人來了」,他連忙跳上犢車就跑,把麈柄顛轉過來,用柄將牛兒亂打。無奈牛兒太遠,麈柄太短,王丞相急得沒法。後來天子以王導功大,加他九錫,中有兩件最特別之物,曰:「短轅犢」,「長柄麈」。從此以後王丞相出來,牛兒挨得近近的,手中麈柄是長長的,成為千古美談。孟子曰:「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故達。」王丞相對於他的夫人,可真可謂孤臣孽子了,宜其事功彪柄。
    符堅以百萬之師伐晉,謝安圍棋別墅,不動聲色,把符堅殺得大敗,其得力全在一個怕字。「周婆制禮」,這個典故,諸君想還記得,謝安的太太,把周公制下的禮改了,用以約束丈夫。謝安在他夫人名下,受過這種嚴格教育,養成養成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習慣,符堅怎是他的敵手。
    符堅伐晉,張夫人再三苦諫,他怒道:「國家大事,豈婦人女子所能知。」這可謂不怕老婆了,後來淝水一戰,望見八公山上草木,就面有懼色,聽見風聲鶴唳,皆以為晉兵,他膽子怯得個這樣,就是由於根本上,欠了修養的緣故。觀於謝安符堅,一成功,一失敗,可以憬然悟矣。
    有人說外患這樣的猖獗,如果再提倡怕學,養成怕的習慣,日本一來,以怕老婆者怕之,豈不亡國嗎?這卻不然,從前有位大將,很怕老婆,有天憤然道:「我怕她做甚?」傳下將令,點集大小三軍,令人喊他夫人出來,厲聲道:「喊我何事?」他惶恐伏地道:「請夫人出來閱操。」我多方考證,才知道這是明朝戚繼光的事。繼光行軍極嚴,他兒子犯了軍令,把他斬了,夫人尋他大鬧,他自知理虧,就養成怕老婆的習慣。誰知這一怕反把膽子嚇大了,以後日本兵來,就成為抗日的英雄。因為日本雖可怕,總不及老婆之可怕,所以他敢於出戰。諸君讀過希臘史,都想知道斯巴達每逢男子出征,妻子就對他說道:「你不戰勝歸來,不許見我之面。」一個個奮勇殺敵,斯巴達以一蕞爾小國,遂崛起稱雄,倘平日沒有養成怕老婆的習慣,怎能收此良果?
    讀者諸君,假如你的太太,對於你,施下最嚴酷的壓力,你必須敬謹承受,才能忍辱負重,擔當國家大事,這是王導、謝安、戚繼光諸人成功秘訣。如其不然,定遭失敗。唐朝黃巢造反,朝廷命某公督師征剿。夫人在家,收拾行李,向他大營而來。他聽了愁眉不展,向幕僚說道:「夫人聞將南來,黃巢又將北上,為之奈何?」幕僚道:「為公計,不如投降黃巢的好。」此公卒以兵敗伏法。假令他有膽量去迎接夫人,一定有膽量去抵抗黃巢,決不會失敗。
    我們現處這個環境,對日本談抗戰,對國際方面,談外交手腕,講到外交,也非怕學界中人,不能勝任愉快。我國外交人才,李鴻章為第一。鴻章以其女許張佩倫為妻,佩倫年已四十,鴻章夫人,嫌他人老,尋著鴻章大鬧。他埋頭忍氣,慢慢設法,把夫人的話說好,卒將其女嫁與佩倫。你想:夫人的交涉都辦得好,外國人的交涉,怎麼辦不好?所以八國聯軍,那麼困難的交涉,鴻章能夠一手包辦而成。
    基於上面的研究,我們應趕急成立一種學會,專門研究怕老婆的哲學,造就些人才,以備國家緩急之用。舊禮教重在孝字上,新禮教,重在怕字上。古人求忠臣於孝子之門,今後當求烈士於怕夫之門。孔子提倡舊禮教,曾著下一部《孝經》,敝人忝任黑厚教主,有提倡新禮教的責任,特著一部《怕經》,希望諸君,不必高談*裁矗*只把我的《怕經》,早夜虔誦百遍就是了。
    教主曰:夫怕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五刑之屬三千,而罪莫大於不怕。
    教主曰:其為人也怕妻,而敢於在外為非者鮮矣。人人不教為非,而謂國之不興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怕妻也者,其復興中國之本歟。
    教主曰:惟大人為能有怕妻之心,一怕妻而國本定矣。
    教主曰:怕學之道,在止於至善,為人妻止於嚴,為人夫止於怕。家人有嚴君焉,妻子之謂也。妻發令於內,夫奔走於外,天地之大義也。教主曰:大哉妻之為道也,巍巍乎惟天為大,惟妻則之,蕩蕩乎無能名焉,不識不知,順妻之則。
    教主曰:行之而不著焉,習矣而不察焉,終身怕妻,而不知為怕者眾矣。
    教主曰:君子見妻之怒也,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必誠必敬,勿之有觸焉而矣。
    教主曰:妻子有過,下氣怡聲柔色以諫,諫若不從,起敬起畏,三諫不聽,則號泣而隨之;妻子怒不悅,而撻之流血,不敢急怨,起敬起畏。
    教主曰:為人夫者,朝出而不歸,則妻倚門而望,暮出而不歸,則妻倚閭而望,是以妻子在,不遠遊,遊必有方。
    教主曰:君子之事妻也,視於無形,聽於無聲,如閨門,鞠躬如也,不命之坐,不敢坐,不命之退,不敢退,妻憂亦憂,妻喜亦。
    教主曰:謀國不忠非怕也,朋友不信非怕也,戰陣無勇非怕也。一舉足而不敢忘妻子,一出言而不敢忘妻子,將為善,思貽妻子令名,必果;將為不善,思貽妻子羞辱,必不果。
    教主曰:妻子者,丈夫所託而終身者也,身體髮膚,屬諸妻子,不敢毀傷,怕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於後世,以顯妻子,怕之終也。
    右經十二章,為怕學入門之道,其味無窮。為夫者,玩索而有得焉,則終身用之,有不能盡者矣。
    新禮教夫妻一倫,等於舊禮教父子一倫,孔子說了一句,「為人止於孝」,同時就說「為人父止於慈」,必要這樣,才能雙方兼顧。所以敝人說:「為人夫止於怕」,必須說「為人妻止於嚴」,也要雙方兼顧。
    現在許多人高唱「賢妻良母」的說法,女同志不大滿意,這未免誤解了。「賢妻良母」四字,是順串而下,不是二者平列。賢妻即是良母,妻道也,而母道存焉。人子幼時,受父母之撫育,稍長出外就傅,受師保之教育,壯而有實,則又舉而屬諸妻子。故妻之一身,實兼有父母師保之責任,豈能隨隨便便,漫不經意嗎?妻為夫綱,我女同志,能卸去此種責任嗎?
    男子有三從,幼而從父,長而從師,由壯至老則從妻,此中外古今之通義也。我主張約些男同志,設立「怕學研究會」,從學理上討論;再勸導女同志,設立「吼獅練習所」練習實行方法,雙方進行,而謂怕學不昌明,中國不強盛者,未之有也。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5 19:42
附錄 宗吾家世

    張默生
    大概在南宋年間,廣東嘉應州長樂縣崛起一個姓李的人家,家長李子敏和他的兒子李上達,創家立業,慢慢家道興旺,子孫繁衍,就成了一個有名的氏族。後來代代相傳,傳到第十世上,有位名叫季潤唐的,於清代雍正三年,攜眷到四川來,先住隆昌蕭家橋,后遷富順自流井,遂在那裡落籍了。四川自明末張獻忠大屠殺以後,地廣人稀,湖廣一帶的人民,都紛紛遷來居住,這個李姓人家的遷居,當亦不外此種原因。自李潤唐入川以來,家道又慢慢興旺,子孫繁衍,
    傳到第八代上,出了一顆思想界的慧星,讀書窮理,好立異說,那便是以「面厚心黑」創立的李宗吾氏,這人自民國以來,已成四川的名人了。
    我因避寇入川,得讀李氏的許多著作,由彼此通信,而得相晤識,而結為好友,始盡知他的生平行事和言論思想,他並不是象外間所傳的虛妄怪誕,立意在驚世駭俗的人,他的為人,既不面厚,也不心黑;但他偏偏提倡「厚黑學」,偏偏自稱為「厚黑教主」,這種「反話正說」的作風,究竟是為何而來?世人不必笑他罵他,應當先加以深切的反省才是。釋迦並不應該入地獄,耶穌並不應該釘十字架,但釋迦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耶穌偏說:「凡不背十字架走的人,不配做我們的門徒。」這又是所為何來?我們同樣應該加以反省的。至手李氏的談教育,談政治,談學術思想等,都是一本正經的立論;不過他的思想有些奇僻,往往發前人之未發,言近人之未言,於是一般傳統的學者,就罵他是旁門外道罷了。如今李氏已作古人,再不怕他放言高論了,可是他一生的行事,尚為世人所不盡知,生前的言論思想,也有許多是被忽視的。我為紀念這位亡友起見,不惜筆墨,作此厚黑教主傳,好教世人藉以評定他的功罪。
    李宗吾氏,生於光緒五年正月十三日。「宗吾」二宇,不是他的原名,這是他後來一再改定的。他的名號幾經改變,當他幼年的時候,脾氣非常蠻橫,毫不依理,見者呼為「人王」;他的父親就把「人王」二字,合為「全」字,加上輩「世」字,名為世全。算命先生說他命中少「金」,就加上金旁,成為世銓,後來私塾先生又說他命中少「木」,並不少金,他也正嫌父親為他命的名不好,便自己改名世階字宗儒,這是表示信從孔子的意思。二十五歲,思想大變,對於儒教頗不滿意,心想與其宗法孔子,不如宗法自己,因改名為宗吾。他常說:「這宗吾二字,是我思想獨立的旗幟。」以後宗吾,字行,而世階的名字,就幾乎無人知道了。
    宗吾兄弟七人,姊妹二人,在兄弟中,他是行六,三哥早死,其餘六房均得成立,他的父親命名為「六謙堂」。除他一人外,兄弟皆務農,惟他的七弟後來開機房,略具商業性質。宗吾是相信遺傳和胎教的,他說他之好讀書,是決定在先天的,因為生他的那幾年,正懸他父親閉門讀書的時候。並且他還引蘇氏父子為證,他說:「世稱蘇老泉二十七歲,才發奮讀書。考老泉生於宋真宗祥符二年乙酉,仁宗明道二年乙亥滿二十七歲。蘇東坡生於丙子年十二月十九日,蘇子由生於已卯年二月二十日,他們兄弟二人,正是老泉發奮讀書時代生的。歷史上二十七歲才發奮讀書的,只有老泉一人,生出二位文豪;四十歲才發奮讀書的,只有我父親一人,生出一位教主,豈非奇事。東坡才氣縱橫,文章豪邁;子由則人甚沉靜,好黃老之學,所注老子解,推之古今傑作。大約老泉發奮讀書,初時奮發踔厲,后則入理漸深,漸為沉靜,故東坡子由二人,稟賦不同。我生於我父親發奮讀書的末年,故我性沉靜,喜老子,頗類子由;惜我生於農家,為學不得門徑,未免有愧子由了。」他說他的奇怪思想,也是稟自他父親,實則他家一連幾代,性格都有點特殊。我們先追溯到他的曾祖說起,來剖視一下他的血統看看。
    宗吾的曾祖,名求枋,性格異常嚴肅,雖是一個開染店的老闆,可是道貌岸然,無人不敬畏他。凡族親子弟,應衣冠不整者,酒醉者,如果走到他的店門,立即屏氣斂容,不敢徑過。但他對人並無疾言厲色,仍是具有一副慈祥溫和的態度。生平從未作過虧心事,享壽七十歲。臨死之前,命家人捧手進巾,自浴其面,帽微不正,手自整理,然後憑几而卒。
    宗吾的祖父,名樂山,一生務農,曾耘小菜出售;暇時販油燭及草鞋,沿街叫賣。身形魁偉,性情樸素。上街擔糞,有人和他說話,他必站立對答,糞擔在肩上,不知放下。遇狡猾的人,就故意拿他開心,久談不止,他便左肩換右肩,右肩換左肩,引得滿街人捧腹大笑。他於晚飯後便睡,及至家人就寢時,他已睡醒了,以後即不再睡。睡熟時,呼亦不醒,如呼「強盜來了!」即驚然而起。他於晚睡之後,即整理明日應賣小菜,整理完了,便手持一桿,往守菜圃。菜圃臨近大路,賊人偷東西從此經過的,往往被他奪下,交還失主,所以賊人非常怕他,常常繞道而行。家中平日是捨不得吃肉的,到了年終,他才割肉十斤,準備腌起。自己持刀修削邊角,削下來的約有半斤,便命他的妻子拔蘿蔔作湯,並切切囑他:「大的留著出售,小的留著長成,須擇一窩雙生和破裂不能賣的,才撥來。」他的妻子找遍了圃中,不得一棵,他才忍痛允許拔來使用了。湯熱,他親自持勺,盛入碗內,又倒入鍋中,再盛再倒,再倒再盛。他的妻子問道:「你這是幹什麼呢?」他說:「我想分給家人和工人,苦於不能公平和普遍啊!」這事過於不久,便一病而死。他的妻子割肉一方,獻於靈前,一見即痛哭,自語「淚比肉多」!又因痛惜不已,即取他生前所用扁擔珍藏起來,並且說:「後世子孫如昌達,常用紅綾包裹,懸挂在正堂樑上,永留紀念!」據說這條扁擔經他的子孫保留到民國九年,竟被賊人毀了。他的妻子曾氏,是高山寨富家的女兒,出嫁以後,終年陪著丈夫操作,挑水擔糞,從無勞怨。有時歸寧,看見貓犬剩餘的食物,即暗暗想到,我家怎能得到這樣的剩飯的食物?宗吾幼時,聽到他的父母屢次述及此事,告誡他們兄弟說:「先人這時窮困,這般勤苦,一食之難,竟到如此地步,做兒孫的千萬不可忘記啊!」
    宗吾的父親,名高仁,宇靜安。他原是在外學生意的自父親去世后,便為家農,與他的妻子共同操作,終日勤勞的情形,一如他的父母。常常取出他的父親遺留的扁擔,以作警戒,因而家道漸裕,得以購置田產。不幸在四十歲上,因勞致疾,醫生警告他說:「趕緊把家務丟了,安心靜養,否則非死不可!」他便把家務完全交付給妻子,自己專心養病。三年之後,始得生愈。他在養病期間,才得到看書的機會,先尋到三國演義、列國演義等書來看,以後就看起四書講章來,他一看再看,於是從中就看出道理來,便是「書即世事,世事即書。」
    他後來只看三本書,其他各書全不看了。哪三本書呢?一是《聖諭廣訓》,這書是乾隆所頒行天下的,后附朱伯盧的治家格言。二是《劌心要覽》,還只是看全書中的一本,中載司馬光及唐翼修等名言,他呼之為格言書。三是楊繼盛參嚴嵩十惡五好的奏摺,后附遺囑(是椒山赴義前夕,書以訓子的,所言皆居家處事之道)。此外還有一本三字經註解,信不常看。就是那三本大書中,還只有前二書是他手不釋卷的。臨死前數日,猶閱讀不忍放下。他常說:「書讀那麼多幹什麼。每一書中,自己覺得那一章好,即把他死死記下,照著去行;其餘不合心意的,就不必看了。」他最愛高聲朗讀的,在《聖渝廣訓》中,有這兩句:「人不知孝父母,獨不思父母愛子之心乎?」在《劌心要覽》中,有這幾句:「貧賤生勤儉,勤儉生富貴,富貴生驕奢,驕奢生淫俠,淫佚又生貧賤。」
    他讀書固然是如此之少,而平生從未寫過一個字,尤其稀奇。當宗吾七八歲時,發生一件急事,他父親叫他拿筆墨來,等他拿來了他父親又說不寫了。但是宗吾偏說:「我的奇怪思想是發源於我父,讀書的方式,也取法於我父。」這事,久后當加以證明。
    宗吾的父親自大病之後,即不敢再作笨重的工作,不過偶爾扯扯甘蔗葉,或種胡豆時蓋蓋灰罷了。但有暇即看書,自然是他心愛的那幾本書,每當工人到田裡工作時,他便攜著煙竿,或火籠(一種烤火爐),挾著書,坐在田邊,時而同工人淡天,時而自己看書。他對於農事,異常內行,每晨必巡視壟—次,常說:「我睡在家中,工人在田間工作的情形,我都知道。」當家人從田間歸來,他常問:「工作人到何處了?」如果因末留心,對答得不確實,他便笑著道:「不要瞎說!」
    他一生注重早起,他說曾讀過三個人的治家格言,都是主張早起的。朱伯盧云:「黎明即起」;唐翼修云:「早眠早起,勤理家務」;韓魏公云:「治家早起,百務自然舒展,縱樂夜為,凡事恐有疏虞。」因此,他雖不象他父親那樣早起,但他總是雞鳴而起,無一日獨斷,就是隆冬大雪,亦無不如此。
    那時還沒有火柴,他每晨起來,便用火鏈敲火石,將燈點燃,遂以木炭生著火籠,溫酒獨酌,然後口含葉煙,一直坐到天明,這時,便將工人應做的工作,及自己應辦的事,一一規劃妥當了。所以他處理家務,都是有理有條;工人作工,時間也無片刻浪費。他怕工人起晚了,耽誤工作,而每晨呼喊他們,又覺得討厭;於是他把堂門做得很緊,一見窗上發白色,即把堂門砰一聲打開,工人自然也就驚醒了。
    他因為愛早起,好思考,所以生平與人交涉,無一次失敗。他常說:「凡與人交涉,必須將他如何來,我如何應,四面八方都想過,臨到交涉時,任他從哪面來,我都可以應付。」
    當他病癒之後,鄰近有一宅院想賣給他,他也很想要,但是苦於索價太高,就故意對賣主說:「價錢太高,我買不起。」可是彼此勾心鬥角,牽牽連連,總不肯把事放過。鄰人怨他當買不買,聲言要到官府控告,他也不理;甚至把他家的出路掘了,他就由屋盾繞道而行,也不與人計較。結果,那庭宅院,還是賣紿與他,這時又生種種糾葛,他仍得到最後的勝利。
    宗吾對我說,他的七弟世本,便是他父親與鄰人勾心鬥角時生的。果然世本為人處世,精幹機警,後來他的父母死,哥嫂死,喪事都由他一人包辦,辦得條條有理。世本還對人說:「我無事,坐起來就打瞌睡;有事辦,則精神百倍。這幾年,幸而家中死了幾個人,還算有事可辦,不然這日子就真難過!」於是宗吾又據以證明他的遺傳及胎教說,他希望科學研究一下。他的父親死時,享壽六十九歲,那時已成小康之家了。
    廣東人的祖宗紀念,鄉土觀念,以及團結的精神,是很強的。李家自到蜀以來,對於原籍的先人墳墓,和同族的安全,仍是深深地紀念著的。所以他們還派人赴粵掃墓,並慰問同族的父老子弟。在四川更是設有宗祠。宗祠的設立,據說是外省人來川,常被本地人欺凌,於是他們相約,凡廣東姓李的人家,成立一會,叫做,「捧捧會」,有來欺凌的,就一齊同他們拚命。以後有人說「捧捧會」是違法的,:才改立宗祠。
    廣東人入川的,嫁女娶媳,必擇廣東人,偶爾破例娶本地女子,入門也必須學說廣東話。家庭及親戚往來,更要說廣東話,否則說叫賣祖宗。李家自潤唐到宗吾一輩,算來已有八世了;但他兄弟姐妹九人,都是和廣東人結親的。有這強烈的民族性格,再加以代代相傳的個性血統,假如我們相信遺傳學的話,則產生出一位賦有奇怪思想的李宗吾,這是不足為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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