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文學] 厚黑學 作者:李宗吾 (全文完)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5 19:34
九、克魯泡特金學說之修正

    克魯泡特金之誤點,也與達爾文相同,達爾文是以禽獸社會狀況,律之人類社會,故其說有流弊。克魯泡特金,因為要指駁達爾文之錯誤,特別在滿洲、西比利亞一帶,考察各種動物及原始人類狀況,發明互助說,以反駁達爾文之互競說。他能注意到人類,算是比達爾文更進步了。然而原始人的社會,與文明人的社會,畢竟不同,且克魯泡特金考察原始人,也是從旁觀察,並未曾與之共同居處若干年,而我輩則置身文明人社會中,與之共同居處若干年,所以我輩能發現克魯泡特金之誤點,而指出其流弊。
    原始人類,無有組織,成為無政府狀態,克魯泡特金的互助說,從原始社會得來,故他提倡無政府主義。所以克魯泡特金的學說,也可分兩部分看,他主張互助不錯,因互助而主張無政府主義就錯了。
    生物之進化,好比小兒一天一天的長大,由昆蟲,而禽獸,而野蠻人,而文明人,好比吾人,由嬰孩,而少年,而壯年。達爾文研究生物,以動物為主,正如小孩搶奪母親口中飯物時代,故倡互競說。克魯泡特金所研究者,以原始時代人類為主,較動物更進化了,是小孩更大了點,不搶母親口中食物,只請母親與他盛飯,故倡互助說。至於長大成人,獨立生活的現象,他二人都未看見。
    一個國家之進化,也好比不孩一天一天的長大。我國春秋戰國時代,弱肉強食,正是小孩搶奪食物時代。後來進化了,漢棄珠崖,是母親分飯與他吃,他都不要。再進化,到了明初,鄭和下南洋,各國紛紛入貢,希望得中國的賞賜,這是窮親友來告貸,慨然給予。再進化,到了明季和清朝,把蠻夷之地改土歸流,每年還要倒貼若干金錢,等於做慈善事業,把貧人子弟收來,給以衣食,延師訓讀一般。我國進化程度,歷歷如繪。
    西洋開化,比我國遲二千多年,其進化才至我國春秋戰國時代,故其弱肉強食與我國春秋戰國極相似,而達爾文之互競說,遂應運而生。要防小孩搶奪食物,不得不用專制手段,故墨索里尼之治義大利,希特勒之治德意志,與商鞅之治秦絕似,而皆收同一之效果,因其為同一時期之產物故也。秦始皇統一六國了,仍復厲行專制,二世而亡,這是世界更進化了,等於身體長大了,再穿小孩衣服,不得不破裂;文景之世,政尚寬大,號稱郅治,這是兒子長大了,父母不加干涉,他能獨立成為好人。後來歷代常有變亂,這是兒子長大成人,父母過於放縱,遂日流於非的原故。然因其日流於非,而遂欲以待嬰孩之法,待長大成人之兒子,則又不可。故今之治國者,如摹仿墨索里尼和希特勒,直是師法商鞅,返吾國於春秋戰國時代,是謂違反進化,是謂開倒車。
    今人每謂我國無三人以上之團體,很抱悲觀,這未免誤解。無三人以上之團體,正是人人能獨立之表現,此時如用達爾文之互競主義以治國,則是把人民當如懷中小兒,常常防他搶母親口中食物,這是不可的。如用克魯泡特金之互助主義以治國,則是把人民當如才能吃飯之小兒,須母親與之盛飯,這也是不可的。今即長大成人矣,無三人以上之團體,人人能獨立矣,故此時治國者,當採用合力主義。譬如射箭,懸出一個箭垛,支支箭向同一之箭垛射去,是之謂合力。我國無三人以上之團體,當採用此種方式,懸出一定之目的,四萬萬五千萬根力線,根根獨立,直向目的物射去,你不妨害我之路線,我也不求助於你,彼此不相衝突,不相依賴,這種辦法,才適合我國現情。非然者,崇信達爾文之互競說,勢必壓制他人,使他人之力線郁而不伸,而衝突之事以起;崇信克魯泡特金之互助說,勢必藉助他人,養成依賴性,而自己不能獨立,於我國現情俱不合。
    達爾文說:互競為人類天性,而他自己不與荷理士競爭,這條公例,算是他自己破壞了。克魯泡特金說:互助為人類天性,這條公例也是克魯泡特金自己破壞了的。請問:人類天性既是互助,為甚克魯泡特金,要講無政府主義,想推翻現政府,而不與政府講互助?為甚政府要處罰他,推之下獄,而不與克魯泡特金講互助?有了這種事實,所以克魯泡特金的學說,也不能不加以修正。
    古人云:「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故考察事物,非置身局外,不能得其真相。我輩是人類,站在人類社會之中,去考察人類,欲得真理,誠有不能。達爾文用的方法,是因人為動物之一,先把動物社會考察清楚了,把他的原則適用於人類社會,論理本是對的,無如動物社會與人類社會畢竟不同,故創出之學說,不無流弊。克魯泡特金則更進步,從人類社會加以考察,他以為我輩處在現今之社會,不能見廬山真面,乃考察原始人類社會,置身旁觀地位,尋出一種原則,以適用於現今之社會,論理也是對的,無如野蠻人之社會與文明人之社會畢竟不同,故創出之學說,也有流弊。
    嬰兒在母胎,成形之初,其腦髓像魚蛙之腦,再一二月則像禽鳥之腦,再一二月則像兔犬之腦,再一二月則像猿猴之腦,最後才成為人類之腦,而小兒之腦筋皺紋少,大人則皺紋多,野蠻人之腦筋皺紋少,文明人則皺紋多。小兒下地之初,腦筋與禽獸相去不遠,故其搶奪食物,與禽獸相似,稍大點,腦筋之簡單類於原始時代的人,故其天真爛漫,也與原始人類相似。然而禽獸之腦筋,與人類有異,故達爾文的學說,不適於人類;原始人類之腦筋,與文明人有異,故克魯泡特金的學說,不適用於文明社會。
    禽獸進化為人類,故人類有獸性,然既名之曰人,則獸性之外,還有一部分人性,達爾文只看見獸性這一部分,未免把人性這一部分忽略了。原始人進化為文明人,故文明人還帶有原始人的狀態,然既成為文明人,則原始狀態之外,還有一部分文明狀態,克魯泡特金只看見原始狀態這一部分,未免把文明狀態這一部分忽略了。禽獸有競爭,無禮讓,人類是有禮讓的,達爾文所忽略的,是在這一點。原始人類,渾渾噩噩,無有組織,成為無政府狀態,文明人則有組織,有政府,克魯泡特金所忽略的是在這一點。
    我們生在文明社會中,要考察人類心理真相,有兩個方法:(1)一部二十五史,是人類心理留下的影像,我們熟察歷史事迹,既可發見人類心理真相,這是本書前面業已說明了的;(2)凡物體,每一分子的性質,與全物體的性質是相同的,社會是積人而成的,人身是社會之一分子,我們把身體之組織法運用到社會上,一定成為一個很好的社會。
    治國採用互競主義有流弊,採用互助主義,也有流弊,必須採用合力主義。人身之組織,既是合力主義,身體是許多細胞構成,每一細胞都有知覺,等於國中之人民,大腦等於中央政府,全身神經,都可直達於腦,等於四萬萬五千萬人,每人的力線,都可直達中央,成為合力之政府。目不與耳競爭,口不與鼻競爭,手不與足競爭,雙方之間非常調協,故達爾文之互競主義用不著;目不須耳之幫助而能視,口不須鼻之幫助而能言,手不須足之幫助而能執持,個個獨立,自由表現其能力,克魯泡特金之互助主義,也用不著。目盡其視之能力,耳盡其聽之能力,口鼻手足,亦各盡各之能力,把各種能力,集合起來,就成為一個健全之身體,是之謂合力主義。我國古人有曰:「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已經發見了這個原則。
    國有中央政府,有地方政府,人身亦然。我們的腳被蚊子咬了,腳政府報告腦政府,立派右手來,把蚊子打死。萬一右手被蚊子咬,自己無法辦理,報告腦政府,立派左手來,把蚊子打死。有時睡著了,腦政府失其作用,額上被蚊子咬,延髓脊髓政府代行職務,電知手政府把蚊子打死,腦政府還不知道。耳鼻為寒氣所侵,溫度降低,各處本救災恤鄰之道,輸送血液來救濟,於是耳鼻就呈紅色。萬一天氣太寒,輸送了許多血液,寒氣仍進逼不已,各地方政府協商道:「我們再輸送血液去,仍無濟於事,只好各守防地,把輸送到耳的血液,與他截留了。」於是耳鼻就呈青白色。
    我說至此處,一定有人起而質問道:「你說的救災恤鄰之道,正是克魯泡特金的互助主義,他的學說,何嘗會錯?」我說道:他講的互助不錯,錯在無政府主義,必須有了政府,才能談互助,無政府是不能互助的。舉例來說:前清時,我們四川對於雲貴各省有協餉,這可說是互助了,滿清政府一倒,協餉即停止,這即是無政府即不能互助之明證。並且滿清政府一倒,川滇黔即互相戰爭起來,由此知:在無政府之下,只能發生互競的現象,斷不會發生互助的現象。
    人身有中央政府,有省縣市區各種政府,腦中記憶的事,都由各政府轉報而來,各政府仍有檔案可查,施催眠術的人,是蒙蔽了中央政府,在省縣市區政府調閱舊卷,所以人在催眠中,能將平素所做之事說出,而醒來時又全不知道。瘋人胡言亂語,這是腦政府受病,中央政府失了作用,省縣市區政府,亂髮號令。所以瘋人說的話,都是他平日的事,不過莫得中央政府統一指揮,故話不連貫;夜間做夢,是中央政府休職,各處政府的人,跳上中央舞台來了,人一醒,中央政府復職,他們立即躲藏。有時中央政府也能察覺,故夢中的事,也能略記一二。我們可以說:瘋狂和做夢,都是講無政府主義的。
    古來亡國之時,許多人說要死節,及到臨頭,忽然戰慄退縮。因為想死節,是出於理智,從腦中發出,是中央政府發的命令;戰慄退縮,是肌肉收縮,是全國人民不願意。文天祥一流人,從容就死,是平日厲行軍國民教育,人民與中央政府,業已行動一致了。許多人平日講不好色,及至美色當前,又情不自禁,因為不好色是腦政府的主張,情不自禁,是身體他部分的主張。我們走路,心中想朝某方走,最初一二步注意,以後即無須注意,自然會向前走去,這回是中央政府發布號令后,人民依著命令做去,如果步步注意,等於地方上事事要勞中央政府,那就不勝其煩了。我們每日有許多無意識的動作,都是這個原因。古人作詩,無意中得佳句,疑有神助。大醉后寫出之字,比醒時更好,這是由於中央政府平日把人民訓練好了,遇有事來,不需中央指揮,人民自動作出之事,比中央指揮辦理還要好些。心理學書上,有所謂「下意識」者,蓋指除政府以外其他政府而言。
    理智從腦而出,能辨別事理,情慾從五官百骸而出,是盲目的,故目好色,耳好聲,身體肌膚好愉快,往往與腦之主張相違反。古代哲學家,如希臘的柏拉圖等,和中國的程朱等,都是崇奉理智,抑制情慾。例如程子說:「婦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又把韓昌黎「臣罪當誅,天王聖明」二語,極力稱讚,只要腦中自認為真理,就可把五官百骸置之死地,與暴君之專制是一樣。所以這樣學說昌明時代,也即是君權極盛時代。後來君主打倒了,民主主義出現,同時學說上也盛行情慾主義,縱肆耳目之欲,任意盲動,無所謂理智,等於政治上之暴民專制。我們讀歷史,看出一種通例:君主時代,政府壓制人民,同時哲學家即崇理智而抑情慾,民主時代,人民敵視政府,同時哲學家即重情慾而輕理智。
    據上面之研究,可知身體之組織,與國家之組織是很相同的,我們返觀吾身,知道腦與五官百骸是很調協的,即知道:我們創設一種學說,必使理智與情慾相調協,不能憑著腦之空想,以虐苦五官百骸,亦不能放縱五官百骸,而不受理智之裁判。建設一個國家,必使政府與人民調協,不能憑著腦政府之威力壓制人民;而為人民者,亦不能對政府取敵視行為。吾身之組織,每一神經俱可直達於腦,故腦為神經之總匯處,與五官百骸,不言調協而自然調協。因此每一人民之力線,必使之可以徑達中央,中央為全國力線之總匯處,政府與人民,不用調協而自然調協。能這樣的辦理,即是合力主義,才可以救達爾文和克魯泡特金兩說之弊,而與天然之理相合。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5 19:35
十、我國古哲學說含有力學原理

    宇宙之力,是圓陀陀的,周遍世界,不生不滅,不增不減,吾人生存其中,隨時都可看見,有人看見一端,即可發明一條定理。例如看見蘋果墜地,即發明萬有引力,看見壺蓋衝動,即發明蒸汽,看見磁鐵功用,即發明指南針,看見死蛙運動,即發明電氣,種種發明,可說是同出一源。因為蘋果墜地,是力之內斂作用,壺蓋衝動,是力之外發作用,磁氣電氣,是力之內斂外發兩種作用。達爾文看見此力向外發展,有如水然,能隨河岸之曲折,而適應環境,向前流去,故創進化論。又見進化中所得著的東西,能借收斂作用把持不失,故說凡物有遺傳性。此外種種科學,與夫哲學上種種議論,都是從那個圓陀陀的東西生出來的。譬如有人在樹上摘下一果,有人在樹上摘下一花,又有人在樹上摘下一枝一葉,為物雖不同,其實都在樹上摘下來的。所以百家學說,歸於一貫,中西學說,可以相通。
    我國周易一書,一般人都說它窮造化之妙,宇宙事事物物,都逃不出易理,這是甚麼原因?因為易經所說的道理,包含有力學原理,宇宙事事物物,既逃不出力學規律,所以就逃不出易經所說的道理。我們如就卦爻來解說,讀者未免沉悶,茲特另用一個法子來說明:
    假定伏羲、文王、周公、孔子四位聖人都是現在的人,我們把他四位請來,對他說道:現在西洋的科學,很進步了,一切物理,都適用力學規律,我們想把力學原理編譯成一部書,不惟用在物理上,並且要應用到人事上。我們訂有一個編譯大綱,你們照此編譯。(1)西洋的力字,譯作氣字,正負二力,譯作陰陽二氣;(2)發散的現象,用陽字表示,收斂的現象,用陰字表示;(3)正負二力相等時,陰陽二電中和時,俱是寂然不動的,這種現象,譯作「太極」。他動作的時候,有發散收縮兩種現象,稱之曰「兩儀」;(4)由內向外發展,稱之曰「其動也辟」,辟是開放之意。由外向內收縮,稱之曰「其靜也翕」,翕是收合之意;(5)凡物運動,都是以直線進行,若不受外力,他是一直永遠前進的,因此可下一定例曰「其動也直」,直是不彎曲之意。凡物靜止的時候,若不受外力,他是永遠靜止的,因此可下一定例曰「其靜也專」,專是不移易之意;(6)正負二力變化,有八種狀態,可把他描畫下來,名之曰八卦又把這八卦,錯綜變化起來,把它所有的變態,窮形盡致的表示出來;(7)每一卦作一說明書,把宇宙事事物物的變態包含其中,使讀者能夠循著軌道推往知來;(8)這部書言盈虛消長之理,由虛而長而盈,是發散作用,由盈而消而虛,是收縮作用,可定名為易經。易有變易交易兩解,經字即常字之意,使人見了易經二字,即知書中所說的,是陰陽二氣變化的常理,換言之,即是正負二力變化的規律。以上八條,即是我們所訂的編譯大綱。他們果然這樣做去,把書作成了,各書坊都有發售,閱者試讀一部,檢查一下,看與編譯大綱合不合,即知與力學規律合不合。我們說:周易與力學相通,更可引嚴又陵之言為證。嚴復譯《天演論》,曾說道:「夫西學之最切實而可以御蕃變者,名數質力四者之學而已。而吾易則名數以為經,質力以為緯,而合而名之曰易,大宇之內,質力相推,非質無以見力,非力無以呈質,凡力皆乾也,凡質皆坤也。奈頓(即牛頓)之三例,其一曰:「靜者不自動,動者不自止,動路必直,速率必均。」此所謂曠古之慮,自其例出,而後天學明人事利者也。而易則曰:「乾,其靜也專,其動也直。」后二百年,有斯賓塞爾者,以天演自然言化,著書造論,貫天地人而一理之,此亦晚近之絕作也。其為天演界說曰:「翕以合質,辟以出力,始簡易而終雜糅。」而易則曰:「坤,其靜也翕,其動也辟。」至於全力不增減之說,則有自強不息為之先。凡動必復之說,則有消息之義居其始,而易不可見,乾坤或幾乎息之旨,尤與熱力平均、天地乃毀之言相發明也,此豈可悉謂之偶合也耶?嚴氏之言如此,足為周易與力學相通之明證。
    老子是周秦諸子的開山祖師,他在中國學術界之位置,等於西洋物理學中之牛頓。牛頓看見萬物都向內部牽引,因創出萬有引力的學說。其實這種現象,老子早已看見了。他說:「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貞。天無以清將恐裂,地無以寧將恐發,神無以靈將恐歇,谷無以盈將恐竭,萬物無以生將恐滅,侯王無以貞而貴將恐蹶。」老子的意思,即是說:天地萬物,都有一個東西把他拉著,如果莫得那個東西,天就會破裂,地就會發散,神就會歇絕,谷就會枯竭,萬物就會消滅,侯王就會倒下來。看他連下裂發歇竭滅蹶六個字,都是萬有引力那個引字的反面字,也即是離心力那個離字的代名詞,可見牛頓所說的現象,老子早已看見。牛頓僅僅用在物理上,老子並且應用到人事上,他的觀察力,何等精密!他的理想,何等高妙!
    近代的數學,以X代未知數,遇著未知物,也以X代之,如X光線是也。古代的數學,以一代未知,故中國古代的天元數,和西洋古代的借根方,都是以一代未知數,老子看見萬物都向內部牽引,不知是個甚麼東西,只好名之為一。
    老子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又說:「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摶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又說:「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這究竟是個甚麼東西,值得老子如此讚歎?如今科學昌明了,我們仔細研究,才知他所說的,即是向心離心二力穩定時的現象,也即是陰電陽電中和時的現象。他看見有一個渾然的東西,本來是寂然不動的,一動作起來,就非常奇妙,「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一個東西,動作起來,就生出一發散、一收縮兩個東西,由這兩個東西,就生出第三個東西,由此輾轉相生,就生出千萬個東西了。
    數學上用X或一字代未知數,是變動不居的,可以代此數,又可代彼數,故用一字代未知物,可以代此物,又可代彼物。我們研究老子書中的一字,共有兩種。他說:「天得一以清」的一字,是指萬物向內部牽引之現象而言。他說:「一生二,二生三」的一字,是指離心向心二力穩定時之現象,也即是陰陽二電中和時之現象。我們這樣的研究,老子書中的一字就有實際可尋了。
    西人談力學,談電學,都是正負二者,兩兩對舉;老子每談一事,都是把相反之二者,兩兩對舉。如云:「有無相生,難易相成。」有無難易對舉。「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虛實強弱對舉。他如:言靜躁,言雌雄,言窪盈等等,無一非兩兩對舉,都是描寫發散和收縮兩種狀態。
    正負二力,是互相消長的。老子知道:發散之後,跟著即是收斂,收斂之後,跟著即是發展,所以他說:「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他以為要想向外發展,必先向內收斂,因此他主張儉,主張嗇,儉的結果是廣,嗇的結果是長生久視,儉與嗇者收斂也,廣與長生久視者發展也。一般人都說老子無為,其實誤解了。他是要想有為,而下手則從無為做起走,故曰:「無為則無不為。」他的話,大概上半句是無為,下半句是有為。例如:「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為成事長。」等等皆是。我們用科學的眼光看去,即知他是把力學原理應用到人事上。
    我們生在今日,可以援用力學公例,老子那個時候,力學未成專科,當然無從援用,但老子創出的公例,又簡單,又真確,即是用水作比喻,如「上善若水」,「江海能為百穀王」,「天下莫柔弱於水」等語,都是以水作比喻。水之變化,即是力之變化,他以水作比喻,即可說是援用力學規律。
    學術是進化的,牛頓之後,出了一個愛因斯坦,發明了相對論,他的學說,比牛頓更進一步;老子之後,出了一個莊子,他的學說,也比老子更進一步。莊子雖極力推尊老子,然而卻不甘居老子籬下,你看他《天下篇》所說,儼然在老子之外獨樹一幟,這是他自信比老子更進一步,才有那種說法。
    莊子學說,與愛因斯坦酷似,所異者,一個談物理,一個談人事,愛因斯坦談物理,從空間時間立論,莊子談人事,也從空間時間立論。愛因斯坦名之曰相對,在莊子則為比較,從空間上兩相比較,從時間上兩相比較,比較即是相對之意,莊子和愛因斯坦,所走途徑,完全相同。
    莊子說:「泰山為小,秋毫為大。」又說:「彭祖為夭,殤子為壽。」這類話,豈不很奇嗎?我們知道他是從比較上立論,也就不覺為奇了。拿泰山和秋毫比較,自然泰山很大,秋毫很小;如拿恆星行星和泰山比較,泰山豈不很小嗎?拿原子電子和秋毫比較,秋毫豈不很大嗎?拿彭祖和殤子比較,自然殤子為夭,彭祖為壽;但是大椿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拿彭祖與之比較,彭祖之命豈不很短嗎?蜉蝣朝生暮死,木槿朝開暮落,拿殤子與之比較,殤子之命,豈不很長嗎?莊子談論事物,必從比較上立論,認為宇宙無絕對之是非善惡,世俗之所謂是非善惡者,乃是相對的。愛因斯坦在物理學上發明的原則,莊子談論人事,早已適用了。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必兼空間時間二者而言之,莊子學說亦然,泰山秋毫一類話,是從空間立論,彭祖殤子一類話,是從時間立論,所以說:莊子所走的途徑,與愛因斯坦完全相同。
    毛嬙西施,世人很愛她,而魚見之則深入,鳥見之則高飛,同是毛嬙西施,人與魚鳥之自身不同,則愛憎即異。驪姬嫁與晉獻公,初時悲泣,後來又歡喜,同是驪姬,同是嫁與晉獻公,時間變遷,環境改易,連自己的觀察都不同。我們平日讀莊子的書,但覺妙趣橫生,今以愛因斯坦之原則律之,才知他的學說是很合科學的。
    儒家的學說,把相對的道理忽略了,對於空間時間的關係,不甚措意,認為他們所定的大經大法,是萬世不易的。莊子懂得相對的原理,故把儒家任意嘲笑,以為凡事須要看清空間時間的關係。儒家開口即談仁義,莊子則曰:「仁義先王之蔽廬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之處。」此等見解,實較儒家為高。
    儒家最重要的,是《大學》、《中庸》二書,《中庸》「放之則彌六合」,是層層放大,「卷之則退藏於密」,是層層縮小,具備了發散收縮兩種現象;《大學》亦然。《大學》說:「古之欲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這是層層縮小。又說:「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這是層層放大。繪圖如(丁),閱之自明。孔子「上律天時,下襲水土」,仰觀俯察,把宇宙自然之理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創出的學說,極合自然之理,而《大學》、《中庸》,遂成為儒家嫡派之書。
    丁圖
    誠意之意字,朱子釋之曰:「意者,心之所發也。」而明儒王一庵、劉蕺山、黃宗羲諸人,均謂,身之主宰為心,心之主宰為意,故曰:主意。其說最確,故可繪圖如(丁):西歐學說,無論利己主義,利人主義,均以我字為起點,即是以身字為起點;中國則從身字推進兩層,尋出意字,以誠意為下手功夫。譬之建屋,中國是把地上浮泥去了,尋出石底,方從事建築;西人從我字起點,是在地面浮泥上建築,基礎未固,建築愈高,倒塌下來,壓斃之人愈多。所以由斯密士學說之結果,會釀成社會革命;由達爾文學說之結果,會釀成世界第一次大戰,第二次大戰;如實行中國學說,絕無此流弊。(詳見拙著《中國學術之趨勢》)
    孔子問禮於老子,其學是從老子而來。老子曰:「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這是向內收斂。又曰:「無為則無不為矣。」這是向外發展。《中庸》「放之則彌六合,卷之則退藏於密」,正是老子家法。老子又曰:「修之於身,其德乃真,修之於家,其德乃餘,修之於鄉,其德乃長,修之於邦,其德乃豐,修之於天下,其德乃普。」我們繪之為圖,豈不與丁圖一樣?足知孔老學說,原是一貫。
    仲尼祖述堯舜,堯典曰:「克明俊德,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邦,黎民於變時雍。」繪出圖來,也與丁圖一樣,足知孔門學說,是堯舜家法。
    西人講個人主義的,反對國家主義和社會主義。講國家主義的,反對個人主義和社會主義。講社會主義的,反對個人主義和國家主義。個人即所謂我,社會即所謂天下。西人之我也,國家也,天下也,三者看為不相容之物,存其一必去其二。而中國之學說則不然,把此三者融合為一,細玩丁圖,於三者之間,還要添一個家字,老子還要添一個鄉字,看起來,並無所謂衝突。《禮記》曰:「以天下為一家,以中國為一人。」此種學說,何等精粹。自西人眼光看來,世界處處衝突,此強權競爭,優勝劣敗之說所由來也。《中庸》曰:「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處處取平行線態度,絕無所謂衝突。所以要想世界太平,非一齊走入中國主義這條路不可。
    中西人士,聰明才智是相等的,不過研究的方法,稍有不同,西人把他聰明才智用以研究物理,中國古人把他聰明才智用以研究人事,西人用仰觀俯察的法子,把宇宙自然之理看出來了,創出物理上種種學說;中國古人,用仰觀俯察的法子,把宇宙自然之理看出來了,創出人事上種種學說。然而物理上種種學說,逃不出力學規律,人事上種種學說,逃不出心理學。我們定出一條臆說:「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即可將人事與物理溝通為一,也即是將中西學說溝通為一。
    中國古人所說上行下效,父慈子孝,與夫綏之斯來,動之斯和一類話,都含磁電感應原理,社會上一切組織,看似無有條理,而實極有條理,看似不科學,而實極合科學。本書所繪甲乙丙丁四圖,純是磁場現象,厘然秩然,可說中國古人是將磁電原理運用到人事上來了,西人則父子兄弟夫婦間的權利義務,都用簿式計算,以致人與人之間,冷酷無情,必須灌注以磁電,才有一種祥和之氣。
    中國古人,喜歡說與天地合德、與天地同流一類話,初看去,不過是些空洞的話,而今科學昌明了,大家都知道:所謂天體,是循著力學規律走的。古人窺見了真理,他說與天地合德同流,無異說:吾人作事,要與力學規律符合。
    吾人作事,根於心理,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水之變化,即是力之變化,古人論事,多以水作喻,可以說:都是援引力學規律。老子曰:「上善若水。」孔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孟子曰:「源泉混混。」他如:「防民之口,甚於防川。」與夫「器方則水方,器圓則水圓。」等等說法,無一不取喻於水。孫子曰:「兵形像水,水之形避高而趨下,兵之形避實而擊虛,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敵而制勝,故兵無常形,水無常勢。」故孫子十三篇,俱可以力學規律繩之。如本書第六章,舉孫子所說:「吳人越人,同舟濟而遇風。」韓信背水陣,引孫子語:「置之死地而後生。」俱可本力學規律,繪圖說明。
    宋儒子《孔記》中,特別提出《大學》、《中庸》二篇,程朱諸人,復精研易理,於真理都有所窺見。周子太極圖,儼然是螺旋式的迴旋狀況,所以宋儒之理學,能於學術上開一新紀元。宋儒發明了理學,愈研究愈精微,到了明朝王陽明出來,他的學說風靡天下,我們只把陽明提出來研究即是了。他的學說,最重要者:(1)致良知;(2)知行合一。此二者均含有力學原理。
    (1)致良知。王陽明傳習錄說:「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草木暫不說,請問瓦石是無生之物,良知安在?我們把瓦石加以分析,除了泥沙,別無他物,細加考察,即知它有凝集力,能把泥沙分子結合攏來,對於外物有一種引力,把瓦石向空拋去,它能依力學規律向下而墜。由此知:陽明所謂良知,不外力之作用罷了。陽明所說的良知,與孟子所說的良知不同,孟子指仁愛之心而言,只是一種引力,陽明則指是非之心而言,是者自必引之使近,非者自必推之使遠,具有向心離心二力之作用,故陽明學說,較孟子學說圓滿。我們這樣的研究,即知陽明所謂致良知者,無非把力學原理應用到事事物物而已。
    (2)知行合一。陽明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他這個道理,可畫根力線來說明。例如:我聞友人病重,想去看他。我心中這樣想,即心中發出一根力線,直射到友人方面,我由家起身,即是沿著這根力線一直前進,直到病人面前為止。知友人病重,是此線之起點,故曰:「知是行之始。」走到病人面前,是此線之終點,故曰:「行是知之成。」兩點俱在一根直線上,故曰:「知行合一。」一聞友病,即把這根路線畫定,故曰:「知是行的主意。」畫定了,即沿著此線走去,故曰:「行是知的工夫。」陽明把明德親民二者,合為一事,把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五者合為一事,把格致誠正、修齊治平八者合為一事,都是用的這個方式,都是在一根直線上,從起點說至終點。
    王陽明解釋《大學。誠意章》「如好好色,如惡惡臭」二句,說道:「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后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后別立一個心去惡。」他這種說法,用磁電之理一說就明白了。「異性相引,同性相推」,是磁電的定例,能判別同性異性者,知也,引之推之者,行也。我們在講室中試驗,即知道:磁電一遇異性,立即相引,一遇同性,立即相推,並不是先把同性異性判定了,然後才去引之推之。知行二者,簡直分不出來,恰是陽明所說「既知即行」的現象。
    陽明說的「知行合一」乃是思想與行為合一,如把知字改為思想二字,更覺明了,因為人的行為,是受思想支配的。故陽明曰:「知是行的主意。」所以我們觀察人的行為,即可窺見其心理,知道他的心理,即可預料其行為。古人說「誠於中,形於外。」又說:「中心達於面目。」又說:「根於心,見於面,盎於背,旋於四體」等語。我們下細研究,即知這些說法,很合力學規律。心中起了一個念頭,力線一動,即依著直線進行的公例,達於面目,跟著即見於行事。但有時心中起了一個念頭,竟未見諸實行,這是甚麼緣故呢?是心中另起一種念頭,把前線阻住了,猶如起身去看友人之病,行至中途,發生障故,路線被阻一般。此種現象,在陽明目中看來,仍與實行了無異,不必定要走到病人面前才算實行,只要動了看病人的念頭,即等於行。故曰:知行合一。
    陽明說:「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普通心理學,分知、情、意三者,這「好好色」,明明屬乎情,何以謂之行呢?因為一動念,力線即射到色字上去了,已經是行之始,故陽明把情字看作行字,他說的「知行合一」乃是「知情合一」。所以我們要想徹底了解陽明學說,必須應用力學規律,根據他所說「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繪出一根直線,才知他的學說不是空談,而是很合自然之理的。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5 19:35
十一、經濟、政治、外交三者應採用合力主義

    我國古代,不但哲學家的學說,合得到力學原理。就是大政治家的政策,也合得到力學原理,以春秋戰國言之,其時外交上發生兩大政策,第一是管仲尊周攘夷的政策,第二是蘇秦合六國以抗強秦的政策;這兩大政策,俱合力學規律,故當時俱生重大的影響。管仲的政策是尊周攘夷,他提出尊周二字,九合諸侯,把全國力線集中於尊周之一點,內部力線,既已統一了,然後向四面打出,伐狄,伐山戎,伐楚,遂崛起而稱霸了。春秋時楚國最強,齊自襄公之亂,國力微弱,遠非楚敵,召陵之役,齊合魯宋陳衛鄭許曹諸國以擊楚,是合眾弱國以攻打一個強國,合得到力學上的合力方式,所以能取勝。後來晉文公合齊宋秦諸國以伐楚,也是師法管仲政策,採用合力主義。
    蘇秦合六國以攻強秦,這是齊楚燕趙韓魏六國各發出一根力線,集中於攻打強秦之一點,其政策名曰合縱,是合六根力線,從縱的方向向強秦攻去,也是一種合力主義,故他的政策實行后,秦人不敢出關者十五年。
    諸葛孔明,是三代下第一個政治家,他的外交政策,是聯吳伐魏,合兩個弱國,攻打一個強國。史稱:「孔明自比管仲樂毅。」孔明治蜀,略似管仲治齊,以之自比,尚屬相似,請問孔明生平哪一點像樂毅,為甚以之自比?我們考《戰國策》:燕昭王以樂毅為上將軍,率燕趙楚魏宋五國之兵以伐齊;孔明的《隆中對》,主張西和諸戎,南撫夷越,東聯孫權,然後北伐曹魏,與樂毅和燕昭王那篇議論完全相似,可知孔明自比管樂,全是取他合眾弱國以攻打強國這一點。這是孔明在南陽同諸名士研討出來的政策,不過古史簡略,只載「自比管仲樂毅」一句,未及詳言之耳。後來孔明的政策成功,曹操聽說孫權把荊州借與劉備,二人實際聯合了,他正在寫字,手中之筆都落了,由此知合力主義之利害。
    大凡列國紛爭之際,弱小國之惟一辦法,是採用合力主義,合眾弱國以攻打強國,已經成了歷史上鐵則。而強國對付之惟一辦法,是破壞他的合力主義,設法解散弱國之聯盟,故六國聯盟成功,秦即遣張儀出來挑撥離間,吳蜀聯盟成功,曹操即設法使孫權敗盟。
    弱國能否戰勝強國,以弱國之合力主義能否貫到徹底為斷。齊合八國之師以伐楚,晉合四國之師以伐楚,燕合五國之師以伐齊,是合力到底,故能成功。蘇秦合六國以抗秦,而六國自相衝突,故歸失敗;吳蜀聯盟,中經孫權敗盟,關羽被殺,後來雖重行聯合,而勢力大為衰減,故仍不能成功。
    合力主義,不但施之外交,且應施之內政。齊桓之能夠稱霸,是由管仲作內政,寄軍令,內部力線是一致的;孔明治蜀,內部力線也是一致,故魏人畏之如虎。秦自商鞅而後,內部事事一致,六國既彼此相衝突,而各國內部復不講內政,故秦興而六國滅。管仲與寧鮑諸人,同心一德,合得到合力主義,故成功;蘇秦有一個好友張儀,反千方百計,驅之入秦,違反合力主義,故失敗。
    主持國家大計,貴在把全國力線,根根都發展出來,集中於中央政府,用以對外,自然綽有餘裕,所以身負國家重責的人,必須有籠罩萬有的氣象。古人云:「萬方有罪,罪在聯躬。」即是此種氣象,秦囗曰:「如有一介臣,斷斷猗,無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彥聖,其心好之,不啻如自其口出。」也是此種氣象。劉邦豁達大度,能把敵人方面的韓信、陳平、黥布、彭越等諸人收己用,智者盡其謀,勇者盡其力。項羽則局量狹小,不惟韓彭諸人容留不住,連一個忠心耿耿的范增也不能用。劉邦用眾人之力,項羽用一己之力,故漢興而楚滅。
    武王曰:「紂有臣億萬,惟億萬心。」這是違反了合力主義。「予有臣三千,惟一心。」這是合乎合力主義,故武王興而殷紂滅。他如光武之推心置腹,諸葛孔明之集思廣益,都可謂之實行合力主義。
    互競主義,力線是橫的,彼此相互衝突;互助主義,彼此雖不衝突,然力線仍是橫的,成立不起政府,不得不流而為無政府主義。若行合力主義,則力線是縱的,可以成立政府,而力線則根根直達中央,彼此不相衝突。講尼採的超人主義,其弊流於你死我活,講托爾斯泰的不抵抗主義,其弊流於你活我死,最好是行合力主義,你與我大家都活。
    我國治國之術,有主張用仁義感化的,其說出於孟子一派的儒家,是建築在性善說上面,性善說是一偏之見,故純用仁義感化有流弊;有主張用法律制裁的,其說出於申韓一派的法家,是建築在性惡說上面,性惡說是一偏之見,故純用法律制裁,也有流弊。我們知道:心理依力學規律而變化,無所謂善,無所謂惡,這是把性善說和性惡說合而為一,施之治國,則一面用仁義感化,等於治水者之疏瀹,使之向下流去,一面用法律制裁,等於治水者之築堤,不使其橫流。治水者,既是疏瀹與築堤并行不悖,所以治國者仁義法律亦可并行不悖。水之變化,即是力之變化,用治水之法治民,斷不會錯。
    世界之所以紛爭不已者,實由互相反對之兩說,同時并行之故,而此互相反對之兩說,大都一則建築在性善說上,一則建築在性惡說上。例如:個人主義經濟學之鼻祖是斯密士,他說:「人類皆有自私自利之心,利用這種自私自利之心,就可把人世利源盡量開發出來。」因主張營業自由。故知《原富》一書,是建築在性惡說上。社會主義經濟學之倡始者,是聖西門諸人,他們都說:「人性是善良的,上帝造人類,並莫有給人類罪惡痛苦,人類罪惡痛苦,都是惡社會製成的。」故知共產諸書,是建築在性善說上,性善說與性惡說既兩相衝突,故社會主義與個人主義就兩相衝突。民主主義的學說,發源於盧梭,盧梭說:「自然之物皆善,經人類之手,乃變而為惡。」這是屬乎性善說。倡獨裁主義者,則謂人心好亂,必須採用獨裁製,才能鎮壓下去,這是屬乎性惡說,性善說與性惡說,既兩相衝突,民主主義與獨裁主義,遂兩相衝突。達爾文倡優勝劣敗之說,發揮人類自私自利之心,這是屬乎性惡說。克魯泡特金,起而反對之,說:「動物和原始人類,都知道互助。」這是屬乎性善說。性善說與性惡說,既兩相衝突,故達爾文學說,克魯泡特金學說,遂兩相衝突。我們試思:同一社會之中,有種種兩相衝突之主張,同時并行,世界烏得不大亂?我們要想解除世界紛爭,非先把人性研究清楚不可,人性研究清楚了,再來定經濟政治外交三者的實施辦法。我們主張:性無善無惡,算是把性善說與性惡說合而一之,因此我們擬具的經濟制度,是把個人主義和社會主義合而一之,擬具的政治方式,是把民主主義和獨裁主義合而一之。至於外交方面,我們把被侵略者聯合為一,算是互助主義,進而對侵略者抗戰,算是互競主義,這可說是把克魯泡特金學說和達爾文學說合而一之。基於經濟之組織,生出政治之組織,基於經濟政治之方式,生出外交之方式,由民生,而民權,而民族,三者一以貫之,而三民主義,就成為整個的了。
    孫中山先生學說,業經國內學者詳加闡發,獨於他的學說,系根據力學原理立論,許多人都未注意。他講五權憲法,曾說道:「政治裡頭,有兩個力量,好比物理學裡頭,有離心力與向心力一般。」他主張兩力平衡,才能達到安全現象。他講民權主義,以機器為喻,以機器中之活塞為喻。又說:放水制和接電紐等等,都是把力學上原理運用到政治方面,中山先生把人事與物理會通為一,故創出的學說,很合宇宙自然之理。此書初版,對於政治經濟外交三者,本著合力主義,一一擬具實施辦法。
    此次再版,因為曾寫了一本《社會問題之商榷》,又寫了一本《制憲與抗日》,後來又總括大意,寫入《我的思想統系》中。其大旨:關於政治一層,人民行使四權,先從一村一場開始,各村各場辦好了,聯合為區,各區辦好了,聯合為縣,由是而省而全國,四萬萬五千萬人,有四萬萬五千萬根力線,根根力線,直達中央,成一個合力政府。大總統去留之權,操諸人民之手,興革大政,由全體人民裁決,大總統違法,可由人民總投票,撤職訊辦,是為民主主義。大總統在職權內發出之命令,任何人不能違反,儼然專制時代之皇帝,是為獨裁主義。像這樣的辦法,民主制和獨裁製,即合而為一了。關於經濟一層:土地、工廠、銀行和經濟貿易四者,一律收歸國有,其他經濟之組織,悉仍其歸,個人主義、社會主義融合為一。人民私有之土地,始而收歸一村一場公有,繼而收歸全區公有,全縣公有,全省公有,終而收歸全國公有(詳細辦法,具載拙著《我的思想統系》中)。關於外交一層,由我國出來,組織「新的國際聯盟」,喊出「人類平等」的口號,以弱小民族為主體,進而與列強聯合,以這個新的國聯為推行我國王道主義之機關,我們最終的目的,是全球十八萬萬人共同做皇帝,把全世界土地收歸全人類公有。
    自有歷史以來,都是人同人爭,其力線是橫的,我們改為縱的方向,懸出地球為目的物,合全人類向之進攻,把他內部蘊藏的財富取出來,全人類平分,人同人爭之現象,永遠消滅,是為合力主義之終點。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5 19:36
自序

    民國十六年,我將歷年作品彙刊一冊,名曰《宗吾臆談》,內容計:(1)厚黑學;(2)我對於聖人之懷疑;(3)心理與力學;(4)考試製之商榷;(5)解決社會問題之我見。十七年,我把「解決社會問題之我見」擴大為一單行本,題曰《社會問題之商榷》。第六章有云:「我討論這個問題,自有我的根據地,並未依傍孫中山,乃所得結果,中山已先我而言之,真理所在,我也不敢強自立異。於是把我研究所得,作為闡發孫中山學說之資料」,云云。此書流傳至南京,石青陽與劉公潛見之,曾電致四川省政府劉主席自乾,叫我入京研究黨義,我因事未去。本年我到重慶,伍君心言對我說:「你著的《社會問題之商榷》,曾揭登南京《民生報》,許多人說你對於孫中山學說,有獨到之見。你可再整理一下,發表出來,大家討論。」我因把原作再加整理,名曰《改革中國之我見》。
    《社會問題之商榷》理論多而辦法少,我認為現在所需要者,是辦法,不是理論,乃將原書大加刪除,注重辦法。原書偏於經濟方面,乃再加入政治和外交,基於經濟之組織,生出政治之組織,基於經濟政治之方式,生出外交之方式。換言之,即是由民生而民權,而民族,三者聯為一貫,三民主義就成為整個的東西了。書成拿到省黨部,請胡素民、顏伯通二君批評。二君道:「此書精神上,對於三民主義完全吻合,但辦法上,有許多地方,孫中山未曾這樣說,如果發表出來,恐淺見者流生出誤會,你可以不必發表。」我因把原稿收藏起。我是發明厚黑學的人,還是回頭轉來講我的厚黑學,因此才寫《厚黑叢話》。
    我生平揭的標幟,是「思想獨立」四字。因為思想獨立,就覺得一部二十四史和四書五經,與宋元明清學案,無在不是破綻。《厚黑學》一文,是揭穿一部二十四史的黑幕;《我對於聖人之懷疑》一文,是揭穿一部宋元明清學案的黑幕。馬克思的思想,是建築在唯物史觀上;我的思想,可說是建築在厚黑史觀上。
    我的思想,既以厚黑史觀為基礎,則對於人性不能不這樣的觀察,對於人性既這樣觀察,則改革經濟、政治、外交等等,不能不有這樣的辦法。今之研究三民主義者,是置身三民主義之中,一字一句研究。我是把中國的四書五經、二十四史和宋元明清學案,與夫外國的……斯密士、達爾文、盧梭、克魯泡特金、孟德斯鳩,等等,一齊掃蕩了,另闢蹊徑,獨立研究,結果與三民主義精神相合,成了殊途同歸,由此可以證明孫中山學說是合真理的。
    孫中山嘗說:「主義不能變更,政策可因時勢而變更。」主義者精神也,政策者辦法也,我們只求精神上與三民主義相合,至於辦法上,大家可提些出來,公開討論……。辦法生於理論,我的理論,以厚黑史觀為基礎,故從厚黑學講起來。
    此次所寫《厚黑叢話》,是把我舊日作品和新近的感想糅合寫之。我最近還做有一本《中國學術之趨勢》,曾拿與友人舒君實、官夢蘭二君看,二君都說可以發表,我也把他拆散寫入,將所有作品冶為一爐,以見思想之一貫。中間許多說法,已越出厚黑學範圍,而仍名之為《厚黑叢話》者,因種種說法,都是從厚黑學生出來,猶之樹上的枝葉花果,是從樹榦生出來,題以厚黑二字,示不忘本也。
    我這《厚黑叢話》,從二十四年八月一日起,逐日在成都《華西日報》發表,每日寫一兩段,每兩個月合刊一冊,請閱者賜教。舊著《宗吾臆談》和《社會問題之商榷》,我送有兩本在成都圖書館,讀者可便中取閱。有不合處,一經指出,即當遵照修改。
    二十四年十月十八日
    李宗吾於成都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5 19:37
致讀者諸君

    成都《華西日報》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七日
    二十四年十一月十日,《成都快報》載有竇枕原君所寫《讀〈厚黑叢話〉與〈厚黑學的基礎安在〉后的意見》,說道:「《厚黑叢話》是李先生宗吾宗自己的意見寫的。《厚黑學的基礎安在》,是客塵先生批評厚黑而寫的。我呢,因為站在壁上觀的立場,不便有什麼言論,來判定誰是誰非,但我亦不是和事老的魯仲連。我的意見便是請求兩先生的文章,按月刊成單行本,露布書店,使閱者得窺全豹,同時又可使閱者有研討的可能。愚見如此,不知你們的尊意怎樣?」竇君這種主張,我極端贊成,決定每兩月刊一冊,自八月一日至九月卅日,在成都《華西日報》發表的《厚黑叢話》,業已加以整理,交付印刷局,不日即可出版,餘者續出。
    同日快報載客塵君《答枕原先生兼請教讀者》一文,內云:「出單行本卻不敢有此企圖,最大的原因,便是囊空如洗,一錢莫名,並且文字是隨便寫的,異常拖沓拉雜……。」客塵君既不自出單行本,我打算纂一部《厚黑叢話之批評》,以若干頁為一冊,挨次出版,冊數之多寡,視批評者之多寡為斷。快報十一月十日所載竇君及客塵君兩文,決定刊入。又成都《新四川日報》十月十三日載子健君《健齋瑣錄》,對於厚黑學亦有批評,亦當錄入。至客塵君所著《厚黑學的基礎安在》,我希望客塵加以整理,力求短簡明潔,在報上重新發表,以便刊行。如或過長,只好仍請客塵君自印單行本。
    客塵君在快報上宣言要向我總攻擊,所謂總攻者,無所不攻之謂也。客塵君寫了如許長的文字,只攻擊我「厚黑救國」四字,拙作中類此四字者很多,請一一攻擊,俾知謬點所在。我為客塵君計,可每文標一題目,直揭出攻擊之點,簡簡單單的數百字,一日登完,庶閱者一目了然。不必用《厚黑學的基礎安在》那種寫法,定一個大題目,每次登一兩千字,幾個星期都未登完,致流於拖沓拉雜之弊。客塵君以我的話為然否?並希望其他的批評者也這樣辦。
    我這《厚黑叢話》,不斷寫去,逐日《華西日報》發表,究竟寫好長,寫好久,我也無一定計劃。如無事故,而又心中高興,就長期寫去。凡批評的文字,只要在報章雜誌上發表過的,無論贊成或反對,俱一一刊入;且反對愈烈者,我愈歡迎。我是主張思想獨立的人,常喜歡攻擊他人,因之也喜歡他人攻擊我。有能痛痛快快的攻擊我,我就認他是我的同志,當然歡迎。惟文字冗長,詞意晦澀者則不錄。其直接寄我之信函,而未經報章雜誌披露者亦不錄。
    我平居無事,即尋些問題來研究,研究所得,究竟合與不合,自己無從知道,特寫出來,請求閱者指正。我研究這些問題,已鬧得目迷五色,好像彷徨失路的人。諸君旁觀者清,萬望指我去路,我重再把這些道理研究明白。只要把真理尋出就好了,不必定要是我尋出的,猶之救國救民等事,只要人民的痛苦能夠解除就好了,不必定要功自我出。我只埋頭髮表我的意見,或得或失,一任讀者批評,自己不能置辯一字,我說錯了,自當改從諸君之主張,不敢固執己見。
    我這《厚黑叢話》,是把平日一切作品和重慶《新蜀報》發表的《□隨錄》,《濟川報》發表的《汲心齋雜錄》,連同近日的新感想,糅合寫之,所討論的問題,往往軼出厚黑二字之外。諸君可把這「厚黑叢話」四字當如書篇名目,如《容齋隨筆》、《北夢瑣言》之類,如把這四字,認為題目,則我許多說法,都成為文不對題了。
    諸君批評的文字,在報章雜誌上發表后,請惠贈一份,交成都《華西日報》副刊部轉交,無任感盼。
    李宗吾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五日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5 19:38
厚黑叢話卷一

    成都《華西日報》二十四年八月一日至八月三十一日
    著者於滿清末年發明厚黑學,大旨言一部二十四史中的英雄豪傑,其成功秘訣不外面厚心黑四字,歷引史事為證。民國元年,揭登成都《公論日報》,計分三卷,上卷厚黑學,中卷厚黑經,下卷厚黑傳習錄。發表出來,讀者嘩然。中卷僅登及一半,我受友人的勸告,也就中止。原文底稿,已不知拋棄何所。十六年,刊《宗吾臆談》,把三卷大意摘錄其中。去年舍侄等在北平,從《臆談》中抽出,刊為單行本,上海某雜誌,似乎也曾登過。
    我當初本是隨便寫來開玩笑,不料從此以後,厚黑學二字,竟洋溢乎四川,成一普通名詞。我也莫名其妙,每遇著不相識的朋友,旁人替我介紹,必說道:「這就是發明厚黑學的李某。」幾於李宗吾三字和厚黑學三字合而為一,等於釋迦牟尼與佛教合而為一,孔子與儒教合而為一。
    有一次在宴會席上,某君指著我,向眾人說道:「此君姓李名宗吾,是厚黑學的先進。」我趕急聲明道:「你這話錯了,我是厚黑學祖師,你們才是厚黑學的先進。我的位置,等於佛教中的釋迦牟尼,儒教中的孔子,當然稱為祖師。你們親列門牆,等於釋迦門下的十二圓覺,孔子門下的四科十哲,對於其他普通人,當然稱為先進。」
    厚黑學,是千古不傳之秘,我把他發明出來,可謂其功不在禹下。每到一處,就有人請我講厚黑學,我身抱絕學,不忍自私,只好勤勤懇懇的講授,隨即筆記下來,名之曰《厚黑叢話》。
    有人駁我道:「面厚心黑的人,從古至今,豈少也哉?這本是極普通的事,你何得妄竊發明家之名?」我說:「所謂發明者,等於礦師之尋出煤礦鐵礦,並不是礦師拿些煤鐵嵌入地中,乃是地中原來有煤有鐵,礦師把上面的土石除去,煤鐵自然出現,這就謂之發明了。厚黑本是人所固有的,只因被四書五經、宋儒語錄和感應篇、陰騭文、覺世真經等等蒙蔽了,我把它掃而空之,使厚與黑赤裸裸的現出來,是之謂發明。
    牛頓發明萬有引力,這種引力,也不是牛頓帶來的,自開闢以來,地心就有吸力,經過了百千萬億年,都無人知道,直至牛頓出世,才把他發現出來。厚黑這門學問,從古至今,人人都能夠做,無奈行之而不著,習矣而不察,直到李宗吾出世,才把他發現出來。牛頓可稱為萬有引力發明家,李宗吾當然可稱厚黑學發明家。
    有人向我說道:「我國連年內亂不止,正由彼此施行厚黑學,才鬧得這樣糟。現在強鄰壓迫,亡國在於眉睫,你怎麼還在提倡厚黑學?」我說:「正因亡國在於眉睫,更該提倡厚黑學,能把這門學問研究好了,國內紛亂的狀況,才能平息,才能對外。」厚黑是辦事上的技術,等於打人的拳術。諸君知道:凡是拳術家,都要閉門練習幾年,然後才敢出來與人交手。從辛亥至今,全國紛紛擾擾者,乃是我的及門弟子和私淑弟子實地練習,他們師兄師弟,互相切磋。迄今二十四年,算是練習好了,開門出來,與人交手,真可謂「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我基於此種見解,特提出一句口號曰:厚黑救國。請問居今之日,要想抵抗列強,除了厚黑學,還有甚麼法子?此《厚黑叢話》,所以不得不作也。
    抵抗列強,要有力量,國人精研厚黑學,能力算是有了的。譬之射箭,射是射得很好,從前是關著門,父子弟兄,你射我,我射你;而今以列強為箭垛子,支支箭向同一之垛子射去。我所謂厚黑救國,如是而已。
    厚黑救國,古有行之者,越王勾踐是也。會稽之敗,勾踐自請身為吳王之臣,妻入吳宮為妄,這是厚字訣。後來舉兵破吳,夫差遣人痛哭乞情,甘願身為臣,妻為妾,勾踐毫不鬆手,非把夫差置之死地不可,這是黑字訣。由此知:厚黑救國。其程序是先之以厚,繼之以黑,勾踐往事,很可供我們的參考。
    項羽拔山蓋世之雄,其失敗之原因,韓信所說「匹夫之勇,婦人之仁」,兩句話就斷定了。匹夫之勇,是受不得氣,其病根在不厚。婦人之仁,是心有所不忍,其病根在不黑。所以我講厚黑學,諄諄然以不厚不黑為大戒。但所謂不厚不黑者,非謂全不厚黑,如把厚黑用反了,當厚而黑,當黑而厚,也是斷然要失敗的。以明朝言之,不自量力,對滿洲輕於作戰,是謂匹夫之勇。對流寇不知其野性難馴,一意主撫,是謂婦人之仁。由此知明朝亡國,其病根是把厚黑二字用反了。有志救國者,不可不精心研究。
    我國現在內憂外患,其情形很與明朝相類,但所走的途徑,則與之相反。強鄰壓境,熟思審處,不悻悻然與之角力,以匹夫之勇為戒……明朝外患愈急迫,內部黨爭愈激烈。崇禎已經在煤山縊死了,福王立於南京,所謂志士者,還在鬧黨爭。福王被滿清活捉去了,輔立唐王、桂王、魯王的志士,不在鬧黨爭。我國邇來則不然,外患愈緊迫,內部黨爭愈消滅,許多兵戎相見的人,而今歡聚一堂。明朝的黨人,忍不得氣,現在的黨人,忍得氣,所走的途徑又與明朝相反,這是更為可喜的。厚黑先生曰:「知明朝之所以亡,則知民國之所以興矣。」我希望有志救國者,把我發明的「厚黑史觀」下細研究。
    昨日我回到寓所,見客廳中坐一個很相熟的朋友,一見面就說道:「你怎麼又在報上講厚黑學?現在人心險詐,大亂不已,正宜提倡舊道德,以圖挽救,你發出這些怪議論,豈不把人心越弄越壞嗎?」我說:「你也太過慮了。」於是把我全部思想源源本本說與他聽,直談到二更,他歡然而去,說道:「像這樣說來,你簡直是孔子信徒,厚黑學簡直是救濟世道人心的妙藥,從今以後,我在你這個厚黑教主名下當一個信徒就是了。」
    梁任公曾說:「假令我不幸而死,是學術界一種損失。」不料他56歲就死了,學術界受的損失,真是不小。古來的學者如程明道、陸象山,是54歲死的。韓昌黎、周濂溪、王陽明,都是57歲死的。鄙人在厚黑界的位置,自信不在梁程陸韓周王之下,講到年齡,已經有韓周王三人的高壽,要喊梁程陸為老弟,所慮者萬一我一命嗚呼,則是曹操、劉備諸聖人相傳之心法,自我而絕,厚黑界受的損失,還可計算嗎?所以我汲汲皇皇的寫文字,余豈好厚黑哉?余不得已也。
    馬克思發明唯物史觀,我發明厚黑史觀。用厚黑史觀去讀二十四史,則成敗興衰,了如指掌,用厚黑史觀去考察社會,則如牛渚燃犀,百怪畢現。……我們又可用厚黑史觀攻擊達爾文強權競爭的說法,使迷信武力的人失去理論上的立場。我希望閱者耐心讀去,不可先存一個心說:「厚黑學,是誘惑人心的東西。」更不可先存一個成見說:「馬克思、達爾文是西洋聖人,李宗吾是中國壞人,從古至今,斷沒有中國人的說法,會勝過西洋人的。」如果你心中是這樣想,就請你每日讀華西副刊的時候,看見《厚黑叢話》一欄,就閉目不視,免得把你誘壞。
    有天我去會一個朋友。他是講宋學的先生,一見我,就說我不該講厚黑學。我因他是個迂儒,不與深辯,婉辭稱謝。殊知他越說越高興,簡直帶出訓飭的口吻來了。我氣他不過,說道:「你自稱孔子之徒,據我看來,只算是孔子之奴,夠不上稱孔子之徒。何以言之呢?你們講宋學的人,神龕上供的是『天地君親師之位』。你既尊孔子為師,則師徒猶父子,也可說等於君臣。古云:『事父母幾諫』。又云:『事君有犯而無隱。』你為甚麼不以事君父之禮事孔子?明知孔子的學說,有許多地方,對於現在不適用,不敢有所修正,直是諧臣媚子之所為,非孔子家奴而何?古今夠得上稱孔子之徒者,孟子一人而已,孔子曰:『我戰則克。』孟子則曰:『善戰者服上刑。』依孟子的說法,孔子是該處以槍斃的。孟子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又把管仲說得極不堪,曰:『功烈如彼其卑也。』而《論語》上明明載,孔子曰:『劑桓公正而不譎。』又曰:『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又曰:「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於今受其賜。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孟子的話,豈不顯與孔子衝突嗎?孔子修《春秋》,以尊周為主,稱周王曰『天王』。孟子遊說諸侯,一則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再則曰:『大國五年,小國七年,必為政於天下。』未知置周王於何地,豈非孔教叛徒?而其自稱,則曰『乃所願則學孔子也。』孟子對於孔子,是脫了奴性的,故可稱之曰孔子之徒,漢宋諸儒,皆孔子之奴也。至於你嗎!滿口程朱,對於宋儒,明知其有錯誤,不敢有所糾正,反曲為之庇,直是家奴之奴,稱曰『孔子之奴』,猶未免過譽。」說罷,彼此不歡而散。閱者須知,世間主人的話好說,家奴的話不好說,家奴之奴,更難得說。中國紛紛不已者,孔子家奴為之也……達爾文家奴為之也,於主人何尤!
    我不知有孔子學說,更不知有馬克思學說和達爾文學說,我只知有厚黑學而已。問厚黑學何用?曰用以抵抗列強。我敢以厚黑教主之資格,向四萬萬人宣言曰:「勾踐何人也,予何人也,凡我同志,快快的厚黑起來!何者是同志?心思才力,用於抵抗列強者,即是同志。何者是異黨?心思才力,用於傾陷本國人者,即是異黨。」從前張獻忠祭梓潼文昌帝君文曰:「你姓張,咱老子也姓張,咱與你聯宗罷。」我想,孔子在天之靈,見了我的宣言,一定說:「咱講內諸夏,外夷狄,你講內中國,外列強,咱與你聯合罷。」
    梁任公曰:「讀春秋當如讀楚辭,其辭則美人香草,其義則靈修也,其辭則劑桓、晉文,其義則素王制也。」嗚呼,知此者可以讀厚黑學矣!其詞則曹操、劉備,其義則十年沼吳之勾踐、八年血戰之華盛頓也。師法曹操、劉備者,師法厚黑之技術,至曹劉之目的為何,不必深問。斯義也,恨不得起任公於九原,而一與討論之。
    我著厚黑學,純用春秋筆法,善惡不嫌同辭,據事直書,善惡自見。同是一厚黑,用以圖謀一己之私利,是極卑劣之行為,用以圖謀眾人之公利,是至高無上的道德。所以不懂春秋筆法者,不可以讀厚黑學。
    民國六年,成都國民公報社把厚黑學印成單行本,宜賓唐倜風作序,中江謝綬青作跋。綬青之言曰:「宗吾發明厚黑學,或以為議評末俗,可以勸人為善,或以為鑿破混沌,可以導人為惡。余則謂:厚黑學無所謂善,無所謂惡,亦視用之何如耳。如利刃然,用以誅叛逆則善,用以屠良民則惡。善與惡,何關於刃?故用厚黑以為善,則為善人,用厚黑以為惡,則為惡人,或善或惡,於厚黑無與也。」綬青這個說法,是很對的,與我所說春秋筆法,同是一意。
    倜風之言曰:「孔子曰:『諫有五,吾從其諷。』昔者漢武帝欲殺乳母,東方朔叱令就死。齊景公欲誅圉人,晏子執而數其罪。二君聞言,惕然而止。宗吾此書,大有東方朔、晏子遺意,其言最詼諧,其意最沉痛,直不啻聚千古大奸大詐於一堂,而一一讞定其罪,所謂誅奸諛於既死者非歟!吾人熟讀此書,即知厚黑中人比比皆是,庶幾齣而應世,不為若輩所愚。彼為鬼為蜮者,知人之燭破其隱,亦將惶然思返,而不敢妄試其技。審如是也,人與人之間,不得不出於赤心相見之一途,則宗吾此書之有益於世道人心也,豈淺鮮哉!厚黑學之發布,已有年矣,其名詞人多知之。試執人而語之曰:『汝固素習厚黑學者。』無不色然怒,則此書收效為何如,固不俟辯也。」倜風此說固有至理,然不如綬青所說尤為圓通。
    莊子曰:「能不龜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嗚呼!若莊子者,始可與言厚黑矣。禪讓一也,舜禹行之則為聖人,曹丕、劉裕行之,則為逆臣。宗吾曰:「舜禹之事,倘所謂厚黑,是耶非耶,余甚惑焉。倜風披覽《莊子》不釋手,而於厚黑學,猶一間未達,惜哉!晚年從歐陽竟無,講唯識學,回成都,貧病而死。夏斧私挽以聯,有云:「有錢買書,無錢買米。」假令倜風只買厚黑學一部,而以餘錢買米,雖至今生存可也,然而倜風不悟也。厚黑救國中,失此健將,悲夫!悲夫!
    我宣傳厚黑學,有兩種意思:(甲)即倜風所說,「聚千古大奸大詐於一堂,而一一讞定其罪」。民國元年發布的《厚黑傳習錄》所說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和辦事二妙法等等,皆屬甲種。(乙)即綬青所說:「用厚黑以為善。」此次所講厚黑救國等語,即屬乙種。
    閱者諸君對於我的學問,如果精研有得,以後如有人對於你行使厚黑學,你一入眼就明白,可直告之曰:「你是李宗吾的甲班學生,我與你同班畢業,你那些把戲,少拿出來耍些。」於是同學與同學辟誠相見,而天下從此太平矣,此則厚黑學之功也。有人說:「老子云『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你把厚黑學公開講說,萬一國中的漢奸,把他翻譯為英法德俄日等外國文,傳播世界,列強得著這種秘訣,用科學方法整理出來,還而施之於我,等於把我國發明的火藥加以改良,還而轟我一般,如何得了?」我說:惟恐其不翻譯,越翻譯得多越好。宋朝用司馬光為宰相,遼人聞之,戒其邊吏曰:「中國相司馬公矣,勿再生事。」列強聽見中國出了厚黑教主,還不聞風喪膽嗎?孔子曰:「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可行也。」我國對外政策,應該建築在一個誠字上,今可明明白白告訴他:「我國現遍設厚黑學校,校中供的是『大成至聖先師越王勾踐之神位』。厚黑教主開了一個函授學校,每日在報上發講稿,定下十年沼吳的計劃。這十年中,你要求什麼條件,我國就答應什麼條件,等到十年後,算帳就是了。」我們口中如此說,實際上即如此做,決不欺哄他。但要敬告翻譯的漢奸先生,譯厚黑學時,定要附譯一段,說:「勾踐最初對於吳王,身為臣,妻為妾。後來吳王請照樣的身為臣,妻為妾,勾踐不允,非把他置於死地不可,加了幾倍的利錢。這是我們先師遺傳下來的教條,請列強於頭錢之外,多預備點利錢就是了。」從前王德用守邊,契丹遣人來偵探,將士請逮捕之,德用說:「不消。」明日,大閱兵,簡直把軍中實情拿與他看。偵探回去報告,契丹即遣人來議和。假如外國人知道我國朝野上下,一致研究厚黑學,自量非敵,因而斂戢其野心,十年後不開大殺戒,則厚黑學之造福於人類者,寧有暨耶。此即漢奸先生翻譯之功也。彼高談仁義者,烏足知之?傳曰:「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鮮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則多死焉。」厚黑先生者,其我佛如來之化身歟!
    友人雷民心,發明了一種最精粹的學說,其言曰:「世間的事,分兩種,一種是做得說不得,一種是說得做不得。例如夫婦居室之事,儘管做,如拿在大庭廣眾中來說,就成為笑話,這是做得說不得。又如兩個朋友,以狎褻語相戲謔,抑或罵人的媽和姐妹,聞者不甚以為怪,如果認真實現,就大以為怪了,這是說得做不得。」民心這個學說,凡是政治界學術界的人,不可不懸諸座右。厚黑學是做得說不得。……
    做得說不得這句話,是《論語》「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註腳,說得做不得這句話,是《孟子。井田章》和《周禮》一書的註腳。假令王莽、王安石聘民心去當高等顧問,決不會把天下事鬧得那麼壞。
    辛亥年成都十月十八日兵變,全城秩序非常之亂,楊莘友出來任巡警總監,捉著擾亂治安的人,就地正法,出的告示,摹仿張獻忠七殺碑的筆調,連書斬斬斬,大得一般人的歡迎。全城男女長幼,提及楊總監之名,歌頌不已。後來秩序稍定,他發表了一篇《楊維(莘友名)之宣言》,說今後當行開明專制,於是物議沸騰,報章上指責他,省議會也糾舉他,說:「而今是共和時代,豈能再用專制手段!」殊不知莘友從前用的手段,純是野蠻專制,後來改行開明專制,在莘友算是進化了,只因把專制二字明白說出,所以大遭物議。民心說:「天下事有做得說不得的。」莘友之事,是很好的一個例證。觀於莘友之事,孔子所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就算得了的解。
    我定有一條公例:「用厚黑以圖謀一己之私利,是極卑劣之行為;用厚黑以圖謀眾人公利,是至高無上之道德。」莘友野蠻專制,其心黑矣,而人反歌頌不已,何以故?圖謀公利故。
    厚黑救國這句話,做也做得,說也說得,不過學識太劣的人,不能對他說罷了。我這次把厚黑學公開講說,就是想把他變成做得說得的科學。
    胡林翼曾說:「只要有利於國,就是頑鈍無恥的事我都干。」相傳林翼為湖北巡撫時,官文為總督。有天總督夫人生日,藩台去拜壽,手本已經拿上去了,才知道是如夫人生日,立將手本索回,折身轉去。其他各官,也隨之而去。不久林翼來,有人告訴他,他聽了,伸出大拇指說道:「好藩台!好藩台!」說畢取出手本遞上去,自己紅頂花翎的進去拜壽。眾官聽說巡撫都來了,又紛紛轉來。次日官妾來巡撫衙門謝步,林翼請他母親十分優待,官妾就拜在胡母膝下為義女,林翼為乾哥哥。此後軍事上有應該同總督會商的事,就請乾妹妹從中疏通。官文稍一遲疑,其妾聒其耳曰:「你的本事,哪一點比我們胡大哥?你依著他的話做就是了。」因此林翼辦事,非常順手。官胡交歡,關係滿清中興甚巨。林翼干此等事,其面可謂厚矣,眾人不惟不說他卑鄙,反引為美談,何以故?心在國家故。
    嚴世蕃是明朝的大奸臣,這是眾人知道的,後來皇上把他拿下,丟在獄中,眾臣合擬一奏摺,曆數其罪狀,如殺楊椒山、沈煉之類,把稿子拿與宰相徐階看。階看了說道:「你們還是想殺他?想放他?」眾人說:「當然想殺他。」徐階說:「你這奏摺一上去,皇上立即把他放出來,何以故呢?世蕃殺這些人,都是巧取上意,使皇上自動的要殺他。此折上去,皇上就會說:『殺這些人明明出自我的意思,怎麼誣在世蕃身上?」豈不立把他放出嗎?」眾人請教如何辦。徐階說:「皇上最恨的是倭寇,說他私通倭寇就是了。」徐階關著門把摺子改了遞上去。世蕃在獄中探得眾人奏摺內容,對親信人說道:「你們不必擔憂,不幾天我就出來了。」後來摺子發下,說他私通倭寇,大驚道:「完了,完了!」果然把他殺了。世蕃罪大惡極,本來該殺,獨莫有私通倭寇,可謂死非其罪。徐階設此毒計,其心不為不黑,然而後人都稱他有智謀,不說他陰毒,何以故?為國家除害故。
    李次青是曾國藩得意門生,國藩兵敗靖港、祁門等處,次青與他患難相共。後來次青兵敗失地,國藩想學孔明斬馬謖,叫幕僚擬奏摺嚴參他,眾人不肯擬。叫李鴻章擬,鴻章說道:「老師要參次青,門生願以去就爭。」國藩道:「你要去,很可以,奏摺我自己擬就是了。」次日叫人與鴻章送四百兩銀子去,「請李大人搬鋪」。鴻章在幕中,有數年的勞績,為此事逐出。奏摺上去,次青受重大處分。國藩此等地方手段很辣,逃不脫一個黑字,然而次青仍是感恩知遇,國藩死,哭以詩,非常懇摯。鴻章晚年,封爵拜相,談到國藩,感佩不已,何以故?以其無一毫私心故。
    上述胡、徐、曾三事,如果用以圖謀私利,豈非至卑劣之行為嗎?移以圖謀公利,就成為最高尚之道德。像這樣的觀察,就可把當偉人的秘訣尋出,也可說把救國的策略尋出。現今天下大亂,一般人都說將來收拾大局,一定是曾國藩、胡林翼一流人,但是要學曾、胡,從何下手?難道把曾、胡全集,字字讀,句句學嗎?這也無須,有個最簡單的法子,把全副精神集中在抵抗列強上面,目無旁視,耳無旁聽,抱定厚黑二字,放手做去,得的效果,包管與曾、胡一般無二。如嫌厚黑二字不好聽,你在表面上換兩個好聽字眼就是,不要學楊莘友把專制二字說破。你如有膽量,就學胡林翼,赤裸裸地說道:「我是頑鈍無恥。」列強其奈你何!是之謂厚黑救國。
    我把世界外交史研究了多年,竟把列強對外的秘訣發現出來,其方式不外兩種,一曰劫賊式。一曰娼妓式。時而橫不依理,用武力掠奪,等於劫賊之明火劫搶,是謂劫賊式的外交。時而甜言蜜語,曲結歡心,等於娼妓媚客,結的盟約,毫不生效,等於娼妓之海誓山盟,是謂娼妓式的外交。
    人問列強以何者立國?我答曰:「厚黑立國。」娼妓之面最厚,劫賊之心最黑,大概軍閥的舉動是劫賊式,外交官的言論是娼妓式。劫賊式之後,繼以娼妓式,娼妓式之後,繼以劫賊式,二者循環互用。娼妓之面厚矣,毀棄盟誓則厚之中有黑。劫賊之心黑矣,不顧唾罵則黑之中有厚。我國自五口通商以來,直至今日,都是吃列強這兩種方式的虧。我們把他的外交秘訣發現出來,就有對付的方法了。
    人問:「我國當以何者救國?」我答曰:「厚黑救國。」他以厚字來,我以黑字應之;他以黑字來,我以厚字應之。娼妓艷裝而來,開門納之,但纏頭費絲毫不能出。如服侍不周,把他衣飾剝了,逐出門去,是謂以黑字破其厚。如果列強橫不依理,以武力壓迫,我們就用張良的法子對付他。張良圯上受書,老人種種作用,無非教他麵皮厚罷了。蘇東坡曰:「高帝百戰百敗而能忍之,此子房所教也。」我們以對付項羽的法子對付列強,是謂以厚字破其黑。
    全國人士都大聲疾呼曰:「救國!救國!」試問救國從何下手?譬諸治病,連病根都未尋出,從何下藥?我們提出厚黑二字,就算尋著病根了。寒病當用熱葯,熱病當用寒葯,相反才能相勝。外人黑字來,我以厚字應;外人厚字來,我以黑字應。剛柔相濟,醫國妙藥,如是而已。他用武力,我即以武力對付之,他講親善,我即與之親善,是為醫熱病用熱葯,醫寒病用寒葯。以此等法醫病,病人必死;以此等法醫國,國家必亡。
    《史記》:項王謂漢王曰:「天下洶洶數歲者,徒以吾兩人耳,願與漢王挑戰決雌雄。」漢王笑謝曰:「吾寧鬥智不鬥力。」笑謝二字,非厚而何?後來鴻溝劃定,楚漢講和了,項王把太公、呂後送還,引兵東歸,漢王忽然敗盟,以大兵隨其後,把項王逼死烏江,非黑而何?我國現在對於列強,正適用笑謝二字,若與之鬥力,就算違反了劉邦的策略。語曰:「安不忘危。」厚黑經曰:「厚不忘黑。」問:「厚不忘黑奈何?」曰:「有越王勾踐之先例在,有劉邦對付項羽之先例在。」
    我在民國元年,就把厚黑學發表出來,苦口婆心,諄諄講說,無奈莫得一人研究這種學問,把一個國家鬧成這樣。今年石青陽死了,重慶開追悼會,正值外交緊急,我挽以聯云:「哲人其萎乎,嗚呼青陽,吾將安仰;斯道已窮矣,吁嗟黑厚,予欲無言。」袁隨園謁岳王墓詩云:「歲歲君臣拜詔書,南朝可謂有人無,看燒石勒求和幣,司馬家兒是丈夫。」吁嗟黑厚,予欲無言!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凡我同志,快快的厚黑起來,一致對外。
    著者住家自流井。我嘗說我們自流井的人,目光不出峽子口;四川的人,目光不出夔門口;中國的人,目光不出吳淞口。阿比西尼亞,是非洲彈丸大一個國家,阿皇敢於對義大利作戰,對法西斯蒂怪傑墨索里尼作戰,其人格較之華盛頓,有過之無不及,真古今第一流人傑哉!將來戰爭結果,無論阿國或勝或敗,抑或敗而至於亡國,均是世界史上最光榮的事。我們應當把阿皇的談話,當如清朝皇帝頒發的「聖諭廣訓」,楷書一通,每晨起來,恭讀一遍這就算目光看出吳淞口去了。
    有人問我道:「你的厚黑學,怎麼我拿去實行,處處失敗?」我問:「我著的《宗吾臆談》和《社會問題之商榷》二書,你看過莫有?」答:「莫有。」我問:「《厚黑學》單行本,你看過莫有?」答:「莫有。我只聽見人說:『做事離不得臉皮厚,心子黑。』我就照這話行去。」我說:「你的膽子真大,聽見厚黑學三字,就拿去實行,僅僅失敗,尚能保全生命而還,還算你的造化。我著《厚黑學》,是用厚黑二字,把一部二十四史一以貫之,是為『厚黑史觀』。我著《心理與力學》,定出一條公例:『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是為『厚黑哲理』。基於厚黑哲理,來改良政治、經濟、外交與夫學制等等,是為厚黑哲理之應用。其詳俱見《宗吾臆談》及《社會問題之商榷》二書。你連書邊邊都未看見,就去實行,真算膽大。」
    厚黑學這門學問,等於學拳術,要學就要學精,否則不如不學,安分守己,還免得挨打。若僅僅學得一兩手,甚或拳師的門也未拜過,一兩手都未學得,遠遠望見有人在習拳術,自己就出手伸腳的打人,焉得不為人痛打?你想:項羽坑降卒20萬,其心可謂黑到極點了,而我的書上,還說他黑字欠了研究,宜其失敗。呂后私通審食其,劉邦佯為不知。後人詩曰:「果然公大度,容得辟陽侯。」麵皮厚到這樣,而於厚字還是欠研究,韓信求封齊王時,若非有人從旁指點,幾乎失敗。厚黑學有這樣的精深,僅僅聽見這個名詞,就去實行,我可以說越厚黑越失敗。
    人問:「要如何才不失敗?」我說:「你須先把厚黑史觀、厚黑哲理與夫厚黑哲理之應用徹底了解,出而應事,才可免於失敗。兵法:『先立於不敗之地。』又曰:『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厚黑學亦如是而已。」
    孫子曰:「戰勢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也。」處世不外厚黑,厚黑之變,不可勝窮也。用兵是奇中有正,正中有奇,奇正相生,如循環之無端。處世是厚中有黑,黑中有厚,厚黑相生,如循環之無端。厚黑學與《孫子》十三篇,二而一,一而二。不知兵而用兵,必至兵敗國亡。不懂厚黑哲理,而就實行厚黑,必至家破身亡。聞者曰:「你這門學問太精深了,還有簡單法子莫有?」我答曰:「有。我定有兩條公例,你照著實行,不須研究厚黑史觀和厚黑哲理,也就可以為英雄,為聖賢。如欲得厚黑博士的頭銜,仍非把我所有作品窮年累月的研究不可。」
    就人格言之,我們可下一公例曰:「用厚黑以圖謀一己之私利,越厚黑,人格越卑污;用厚黑以圖謀眾人之公利,越厚黑,人格越高尚。」就成敗言之,我們可下一公例曰:「用厚黑以圖謀一己私利,越厚黑越失敗;用厚黑以圖謀眾人之公利,越厚黑越成功。」何以故呢?凡人皆以我為本位,為我之心,根於天性。用厚黑以圖謀一己之私利,勢必妨害他人之私利,越厚黑則妨害於人者越多,以一人之身,敵千萬人之身,焉得不失敗?人人既以私利為重,我用厚黑以圖謀公利,即是替千萬人圖謀私利,替他行使厚黑,當然得千萬人之贊助,當然成功。我是眾人中之一分子,眾人得利,我當然得利,不言私利而私利自在其中。例如曾、胡二人,用厚黑以圖謀國家之公利,其心中無絲毫私利之見存,後來功成了,享大名,膺厚賞,難道私人所得的利還小嗎?所以用厚黑以圖謀國家之利,成功固得重報,失敗亦享大名,無奈目光如豆者,見不及此。從道德方面說,攘奪他人之私利,以為我有,是為盜竊行為,故越厚黑人格越卑污。用厚黑以圖謀眾人之公利,則是犧牲我的臉,犧牲我的心,以救濟世人。視人之飢,猶己之飢,視人之溺,猶己之溺,即所謂「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故越厚黑人格越高尚。
    人問:「世間有許多人,用厚黑以圖謀私利,居然成功,是何道理?」我說:「這即所謂『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耳。』」與他相敵的人,不外兩種:一種是圖謀公利而不懂厚黑技術的人,一種是圖謀私利,而厚黑之技術不如他的人,故他能取勝。萬一遇著一個圖謀公利之人,厚黑之技術與他相等,則必敗無疑。語云:「千夫所指,無病而死。」因為妨害了千萬人之私利,這千萬人中只要有一個覷著他的破綻,就要乘虛打他。例如《史記》項王謂漢王曰:「天下洶洶數歲者,徒以吾兩人耳。」其時的百姓,個個都希望他兩人中死去一個,所以項王迷失道,問于田父,田父給曰左,左乃陷大澤中,致被漢兵追及而死。如果是救民水火之兵,田父方保持之不暇,何至會給他呢?我們提倡厚黑救國,這是用厚黑以保衛四萬萬人之私利,當然得四萬萬人之贊助,當然成功。
    昔人云「文章報國」。文章非我所知,我所知者,厚黑而已。自今以往,請以厚黑報國。《厚黑經》曰:「我非厚黑之道,不敢陳於國人之前,故眾人莫如我愛國也。」叫我不講厚黑,等於叫孔孟不講仁義,試問:能乎不能?我自問:生平有功於世道人心者,全在發明厚黑學,抱此絕學而不公之於世,是為懷寶迷邦,豈非不仁之甚乎!李宗吾曰:「鄙人聖之厚黑者也。夫天未欲中國復興也,如欲中國復興,當今之世,捨我其誰?吾何為不講厚黑哉?」
    昔人詩云:「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眾人都說飯好吃,哪個知道種田人的艱難?眾人都說厚黑學適用,哪個知道發明人的艱難?我那部《厚黑學》,可說字字皆辛苦。
    我這門學問,將來一定要成為專科,或許還要設專門大學來研究。我打算把發明之經過和我同研究的人寫出來,後人如仿宋元學案、明儒學案,做一部厚黑學案,才尋得出材料,抑或與我建厚黑廟,才有配享人物。
    舊友黃敬臨,在成都街上遇著我,說道:「多年不見了,聽說你要建厚黑廟,我是十多年以前就拜了門的,請把我寫一段上去,將來也好配享。」我說:「不必再寫,你看《論語》上的林放,見著孔子,只問了『禮之本』,三個字,直到而今,還高坐孔廟中吃冷豬肉。你既有志斯道,即此一度談話,已足配享而有餘。」敬臨又說:「我今年已經62歲了,因為欽佩你的學問,不惜拜在門下。我說:「難道我的歲數比你小,就夠不上與你當先生嗎?我把你收列門牆,就是你莫大之幸,將來在你的自撰年譜上,寫一筆『吾師李宗吾先生』,也就比『前清誥封某某大夫』,光榮多了。」
    往年同縣羅伯康致我信說道:「許多人說你講厚黑學,我逢人辯白,說你不厚不黑。」我復通道:「我發明厚黑學,私淑弟子遍天下,我曰『厚黑先生』,與我書者以作上款,我復書以作下款,自覺此等稱謂,較之文成公、文正公光榮多矣。俯仰千古,常以自豪。不謂足下乃逢人說我不厚不黑,我果何處開罪足下,而足下乃以此報我耶?嗚呼伯康,相知有年,何竟自甘原壤,尚其留意尊脛,免遭尼山之杖!」近日許多人勸我不必再講厚黑學。嗟乎!滔滔天下,何原壤之多也!
    從前發表的《厚黑傳習錄》,是記載我與眾人的談話,此次的叢話,是把傳習錄擴大之。我從前各種文字,許多人都未看過,今把他全行拆散來,與現在的新感想混合寫之。此次的叢話,是隨筆體裁,內容包含五種:(1)厚黑史觀;(2)厚黑哲理;(3)厚黑學之應用;(4)厚黑學辯證法;(5)厚黑學發明史。我只隨意寫去,不過未分門類罷了。
    人問:「既是如此,你何不分類寫之,何必這樣雜亂無章的寫?我說:著書的體裁分兩種,一是教科書體,一是語錄體。凡一種專門學問發生,最初是語錄體,如孔子之《論語》,釋迦之佛經,六祖之壇經,朱明諸儒之語錄,都是門人就本師口中所說者筆記下來。老子手著之《道德經》,可說是自寫的語錄。後人研究他們的學問,才整理出來,分出門類,成為教科書方式。厚黑學是新發明的專門學問,當然用語錄體寫出。
    宋儒自稱:「滿腔子是惻隱。」而我則:「滿腔子是厚黑。」要我講,不知從何處講起,只好隨緣說法,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口中如何說,筆下就如何寫。或談古事,或談時局,或談學術,或追述生平瑣事,高興時就寫,不高興就不寫。或長長地寫一篇,或短短地寫幾句,或概括地說,或具體地說,總是隨其興之所至,不受任何拘束,才能把我整個思想寫得出來。
    我們用厚黑史觀去看社會,社會就成為透明體,既把社會真相看出,就可想出改良社會的辦法。我對於經濟、政治、外交,與夫學制等等,都有一種主張,而此種主張,皆基於我所謂厚黑哲理。我這個叢話,可說是拉雜極了,彷彿是一個大山,滿山的昆蟲鳥獸、草木土石等等,是極不規則的。惟其不規則,才是天然的狀態。如果把他整理得厘然秩序,極有規則,就成為公園的形式,好固然是好,然而參加了人工,非復此山的本來面目。我把我胸中的見解,好好歹歹,和盤托出,使山的全體表現,有志斯道者,加以整理,不足者補充之,冗蕪者刪削之,錯誤者改正之。開闢成公園也好,在山上採取木石,另建一個房子也好,抑或捉幾個雀兒,采些花草,拿回家中賞玩也好。如能大規模的開採礦物則更好。再不然,在山上挖點葯去醫病,檢點牛犬糞去肥田,也未嘗不好。我發明厚黑學,猶如瓦特發明蒸汽,後人拿去紡紗織布也好,行駛輪船、火車也好,開辦任何工業都好。我講的厚黑哲理,無施不可,深者見深,淺者見淺。有能得我之一體,引而伸之,就可獨成一派。孔教分許多派,佛教分許多派,將來我這厚黑教,也要分許多派。
    寫文字,全是興趣,興趣來了,如兔起鵑落,稍縱即逝。我寫文字的時候,引用某事或某種學說,而案頭適無此書,就用蘇東城「想當然耳」的辦法,依稀恍惚的寫去,以免打斷興趣。寫此類文字與講考據不同,乃是心中有一種見解,平空白地,無從說起,只好借點事物來說,引用某事某說,猶如使用傢伙一般,把別人的偶爾借來用用,若無典故可用,就杜撰一個來用,也無不可。
    莊子寓言,是他胸中有一種見解,特借鯤鵬野馬、漁父盜跖以寫之,只求將胸中所見達出。至鯤鵬野馬,果否有此物,漁父盜跖,是否有此人,皆非所問。胸中所見者,主人也。鯤鵬野馬,漁父盜跖,皆寓舍也。孟子曰:「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意,以意逆志,是為得之。」讀詩當如是,讀莊子當如是,讀厚黑學也當如是。
    昔人謂:「文王周公,繁易,彖辭爻辭,取其象,亦偶觸其機,假令易,而為之,其機之所觸少變,則其辭之取象亦少異矣。」達哉所言!戰國策士,如蘇秦諸人,平日把人情世故揣摹純熟,其遊說人主也,隨便引一故事或設一個比喻,機趣橫生,頭頭是道,其途徑與庄之寓言,易之取象無異。宋儒初讀儒書,繼則出入佛老,精研有得,自己的思想已經成了一個系統,然後退而注孔子之書,藉以明其胸中之理,於是孔門諸書,皆成為宋儒之鯤鵬野馬,漁父盜跖。而清代考據家,乃據訓詁本義,字字譏彈之,其解釋字義固是,而宋儒所說之道理,也未嘗不是。九方皋相馬,在牝牡驪黃之外。知此義者,始可以讀朱子之《四書集注》。無如毛西河諸人不悟,刺刺不休。嗟乎!厚黑界中,九方皋何其少,而毛西河諸人何其多也!
    研究宋學者,離不得宋儒語錄。然語錄出自門人所記,有許多靠不住,前人已言之。明朝王學,號稱極盛,然陽明手著之書無多,欲求王氏之學,只有求之傳習錄及龍溪諸子所記,而天泉證道一夕話,為王門極大爭點。我嘗說「四有四無」之語,假使陽明能夠親手寫出,豈不少去許多糾葛。大學「格物致知」四字,解釋者有幾十種說法。假使曾子當日記孔子之言,於此四字下加一二句解釋,不但這幾十種說法不會有,而且朱學與王學爭執也無自而起。我在重慶有個姓王的朋友,對我說道:「你先生談話很有妙趣,我改天邀幾個朋友來談談,把你的談話筆記下來。」我聽了,大駭,這樣一來,豈不成了宋明諸儒的語錄嗎!萬一我門下出了一個曾子,摹仿大學那種筆法,簡簡單單的寫出,將來厚黑學案中,豈不又要發生許多爭執嗎?於是我趕急仿照我家「聃大公」的辦法,手寫語錄,名曰《厚黑叢話》,謝絕私人談話,以示大道無私之意。將來如有人說,「我親聞厚黑教主如何說」,你們萬不可聽信。經我這樣的聲明,絕不會再有天泉證道這種疑案了。我每談一理,總是反反覆復的解說,寧肯重複,不肯簡略,後人再不會像「格物致和」四字,生出許多奇異的解釋。鄙人之於厚黑學也,可謂盡心焉耳矣。噫!一衣一缽,傳之者誰乎!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5 19:38
厚黑叢話卷二

    成都《華西日報》二十四年九月一日至九月三十日
    有人問道:「你這叢話,你說內容包含厚黑史觀、厚黑哲理、厚黑學之應用、厚黑學辯證法及厚黑學發明史,共五部分,你不把他分類寫出,則研究這門學問的人,豈不目迷五色嗎?,豈不是故意使他們多費些精神嗎?」我說:「要想研究這種專門學問,當然要用心專研,中國的十三經和二十四史,泛泛讀去,豈不是目迷五色,紛亂無章嗎?而真正之學者,就從這紛亂無章之中尋出頭緒來。如果憚於用心,就不必操這門學問。我只揭出原則和大綱,有志斯道者,第一步加以閱發,第二步加以編纂,使之成為教科書,此道就大行了。所以分門別類,挨一挨二地講,乃是及門弟子和私淑弟子的任務,不是我的任務。」
    我從前刊了一本《宗吾臆談》。內面的篇目:(1)厚黑學;(2)我對於聖人之懷疑;(3)心理與力學;(4)解決社會問題之我見;(5)考試製之商榷。後來我把「解決社會問題之我見」擴大成為一單行本,曰《社會問題之商榷》,這是業已付了印的。近來我又做有一本《中國學術之趨勢》,已脫稿,尚未發布。這幾種作品,在我的思想上是一個系統,是建築在厚黑哲理上,但每篇文字獨立寫去,看不出連貫性。因把他拆散來,在叢話中混合寫去,一則見得各種說法互相發明,二則談心理、談學術是很沉悶的,我把他夾在厚黑學中,正論諧語錯雜而出,閱者才不至枯燥無味。
    我心中有種種見解,不知究竟對與不對,特寫出來,請閱者指駁,指駁越嚴,我越是歡迎。我重在解釋我心中的疑團,並不是想獨創異說。諸君有指駁的文字,就在報上發表,我總是細細的研究,認為指駁得對的,自己修改了即是,認為不對,我也不回辯,免至成為打筆墨官司,有失研究學問的態度。我是主張思想獨立的人,我的心坎上,絕不受任何人的壓抑,同時我也尊重他人思想之獨立,所以駁詰我的文字,不能回辯。我倡的厚黑史觀和厚黑哲理,倘被人推翻,我就把這厚黑教主讓他充當,拜在他門下稱弟子。何以故?服從真理故。
    宇宙真理,明明的擺在我們面前,我們自己可以直接去研究,無須請人替我研究。古今的哲學家,乃是我和真理中間的介紹人,他們所介紹的有無錯誤,不可得知,應該離開了他們的說法,直接去研究一番。有個朋友,讀了我所作的文字,說道:「這些問題,東西洋哲學家討論的很多,未見你引用,並且學術上的專名詞你也少用,可見你平時對於這些學說少有研究。」我聽了這個話,反把我所作的文字翻出來,凡引有哲學家的名字及學術上的專名詞,盡量刪去,如果名詞不夠用,就自己造一個來用,直抒胸臆,一空依傍。偶爾引有古今人的學說,乃是用我的斗秤去衡量他的學說,不是以他的斗秤來衡量我的學說。換言之,乃是我去審判古今哲學家,不是古今哲學家來審判我。
    中國從前的讀書人,一開口即是詩云書雲,孔子曰,孟子曰。戊戌政變以後,一開口即是達爾文曰,盧梭曰,後來又添些杜威曰,孟子曰,馬克思曰,純是以他人的思想為思想。究竟宇宙真理是怎樣,自己也不伸頭去窺一下,未免過於懶惰了!假如駁我的人,引了一句孔子曰,即是以孔子為審判官,以四書五經為新刑律,叫李宗吾來案候審。引了一句達爾文諸人曰,即是以達爾文諸人為審判官,以他們的作品為新刑律,叫李宗吾來案候審。像這樣的審判,我是絕對不到案的。有人問:「要誰人才能審判你呢?」我說:你就可以審判我,以你自家的心為審判官,以眼前的事實為新刑律。例如說道:「李宗吾,據你這樣說,何以我昨日看見一個人做的事不是這樣,今日看見一隻狗,也不是這樣?可見你說的道理不確實。」如果能夠這樣的判斷,我任是輸到何種地步,都要與你立一個鐵面無私的德政碑。
    牛頓和愛因斯坦的學說,任人懷疑,任人攻擊,未嘗強人信從,結果反無人不信從。注《太上感應篇》的人說道:「有人不信此書,必受種種惡報。」關聖帝君的《覺世真經》說道:「不信吾教,請試吾刀。」這是由於這兩部書所含學理經不得研究,無可奈何,才出於威嚇之一途。我在厚黑界的位置,等於科學界的牛頓和愛因斯坦,假如不許人懷疑,不許人攻擊,即無異於說:「我發明的厚黑學,等於太上老君感應篇和關聖帝君的覺世真經。」豈不是我自己詆毀自己嗎?
    有人說:假如人人思想獨立,各創一種學說,思想界豈不成紛亂狀態嗎?我說:這是不會有的。世間的真理,只有一個,如果有兩種或數種學說互相違反,你也不必抑制哪一種,只叫他徹底研究下去,自然會把真理髮見出來。真理所在,任何人都不能反對的。例如穿衣吃飯的事,叫人人獨立的研究,得的結果,都是餓了要吃,冷了要穿,同歸一致。凡所謂衝突者,都是互相抑制生出來的。假如各種學說,個個獨立,猶如林中樹子,根根獨立,有何衝突?樹子生在林中,採用與否,聽憑匠師。我把我的說法宣布出來,採用與否,聽憑眾人,哪有閑心同人打筆墨官司。如果務必要強天下之人盡從己說,真可謂自取煩惱,而衝突於是乎起矣。程伊川、蘇東坡見不及此,以致洛蜀分黨,把宋朝的政局鬧得稀爛。朱元晦、陸象山風不及此,以致朱陸分派,一部宋元學案,明儒學家,打不完的筆墨官司。而我則不然,讀者要學厚黑學,我自然不吝教,如其反對我,則是甘於自誤,我也只好付之一嘆。
    拙著《宗君臆談》,流傳至北平,去歲有人把《厚黑學》抽出翻印,向舍侄徵求同意,並說道:「你家伯父,是八股出身,而今凡事都該歐化,他老人家那套筆墨,實在來不倒。等我們與他改過,意思不變更他的,只改為新式筆法就是了。」我聞之,立發航信說道:「孔子手著的《春秋》,旁人可改一字嗎?他們只知我筆墨像八股,殊不知我那部《厚黑學》,思想之途徑,內容之組織,完全是八股的方式,特非老於八股者,看不出來。宋朝一代講理學,出了文天祥、陸秀夫人諸人來結局,一般人都說可為理學生色。明清兩代以八股取士,出了一個厚黑教主來結局,可為八股生色。我的厚黑哲理,完全從八股中出來,算是真正的國粹。我還希望保存國粹的先生,由厚黑學而上溯八股,僅僅筆墨上帶點八股氣,你們都容不過嗎?要翻印,就照原文一字不改,否則不必翻印。」哪知後來書印出來,還是與我改了些。特此聲明,北平出版的《厚黑學》是贗本,以免貽誤後學。
    大凡有一種專門學問,就有一種專門文體,所以《論語》之文體與《春秋》不同,《老子》之文體與《論語》不同,佛經之文體與《老子》又不同。在心為思想,在紙為文字,專門學問之發明者,其思想與人不同,故其文字也與人不同。厚黑學是專門學問,當然另有一種文體。聞者說道:「李宗吾不要自誇,你那種文字,任何人都寫得出來。」我說:「不錯,不錯,這是由於我的厚黑學,任何人都做得來的緣故。」
    我寫文字,定下三個要件:見得到,寫得出,看得懂。只求合得到這三個要件就夠了。我執筆時,只把我胸中的意見寫出,不知有文法,更不知有文言白話之分,之字的字,乎字嗎字,任便用之。民國十六年刊的《宗吾臆談》,十八年刊的《社會問題之商榷》,都是這樣。有人問我:「是什麼文體?」我說:「是厚黑式文體。」近見許多名人的文字都帶點厚黑式,意者中國其將興乎!
    有人說:「我替你把《厚黑學》譯為西洋文,你可把曹操、劉備這些典故改為西洋典故,外國人才看得懂。」我說:「我的厚黑學,決不能譯為西洋文,也不能改為西洋典故。西洋人要學這門學問,非來讀一下中國書,研究一下中國歷史不可,等於我們要學西洋科學,非學英文德文不可。」
    北平贗本《厚黑學》,有幾處把我的八股式筆調改為歐化式筆調,倒也無關緊要,只是有兩點把原文精神失掉,不得不聲明:(1)我發明厚黑學,是把中外古今的事逐一印證過,覺得道理不錯了,才就人人所知的曹操、劉備、孫權幾個人,舉以為例。又追溯上去,再舉劉邦、項羽為例,意在使讀者舉一反三,根據三國和楚漢兩代的原則,以貫通一部二十四史。原文有曰:「楚漢之際,有一人焉,黑而不厚,卒歸於敗者,韓信是也。……楚漢之際,有一人焉,黑而不厚,亦歸於敗者,范增是也……」這原是就楚漢人物,當下指點,更覺親切。北平贗本,把這幾句刪去,徑說韓信以不黑失敗,范增以不厚失敗。諸君試想:一部二十四史中的人物,以不厚不黑失敗者,豈少也哉!鄙人何至獨舉韓范二人。北平贗本,未免把我的本意失掉了。(2)《厚黑傳習錄》中,求官六字真言,先總寫一筆曰:「空、貢、沖、捧、恐、送」。註明此六字俱是仄聲。做官六字真言,總寫一筆曰:「空、恭、綳、凶、聾、弄」,註明此六字俱是平聲,以下逐字分疏。每六字俱是疊韻,念起來音韻鏗鏘,原欲宦場中人朝夕持誦,用以替代佛書上?嘛呢叭??六字,或南無阿彌陀佛六字。倘能虔誠持誦,立可到極樂世界,不比持誦經咒或佛號,尚須待諸來世。這原是我一種救世苦心。北平贗本把總寫之筆刪去,徑從逐字分疏說起來,則讀者只知逐字埋頭工作,不能把六字作咒語或佛號虔誠諷誦,收效必鮮。此則北平贗本不能不負咎者也。
    近有許多人,請我把《厚黑學》重行翻印,我說這也無須。所有民元發表的厚黑學,我把他融化於此次叢話中,遇有重要的地方,就把原文整段寫出,讀者只讀叢話就是了,不必再讀原本。至於北平贗本,經我這樣的聲明,也可當真本使用,諸君前往購買,也不會貽誤。
    厚黑學,共分三步工夫。第一步:「厚如城牆,黑如煤炭。」人的麵皮,最初薄如紙一般,我們把紙疊起來,由分而寸,而尺,而丈,就厚如城牆了。心子最初作乳白狀,由乳色而灰色,而青藍色,再進就黑如煤炭了。到了這個境界,只能算初步。何以故呢?城牆雖厚,轟炸得破,即使城牆之外再築幾十層城牆,仍還轟炸得破,仍為初步。煤炭雖黑,但顏色討厭,眾人不敢挨近他,即使煤炭之上再灌以幾壚缸墨水,眾人仍不敢挨近他,仍為初步。
    第二步:「厚而硬,黑而亮。」深於厚學的人,任你如何攻打,絲毫不能動。劉備就是這樣人,雖以曹操之絕世奸雄,都把他莫奈何,真可謂硬之極了。深於黑學的人,如退光漆招牌,越是黑,買主越是多,曹操就是這類人。他是著名的黑心子,然而天下豪傑,奔集其門,真可謂黑得透亮了。人能造到第二步,較之第一步,自然有天淵之別。但還著了跡象,有形有色,所以曹劉的本事,我們一著眼就看得出來。
    第三步:「厚而無形,黑而無色。」至厚至黑,天下後世皆以為不厚不黑,此種人只好於古之大聖大賢中求之。有人問:「你講厚黑學,何必講得這樣精深?」我說:「這門學問,本來有這樣精深。儒家的中庸,要講到『無聲無臭』才能終止。學佛的人,要到「菩提無樹,明鏡非台」,才能證果。何況厚黑學是千古不傳之秘,當然要到「無形無色」才算止境。
    吾道分上中下三乘。前面所說,第一步是下乘,第二步是中乘,第三步是上乘。我隨緣說法,時而說下乘,時而說中乘、上乘,時而三乘會通來說。聽者往往覺得我的話互相矛盾,其實始終是一貫的,只要知道吾道分上中下三乘,自然就不矛盾了。我講厚黑學,雖是五花八門,東拉西扯,仍滴滴歸源,猶如樹上千枝萬葉,千花百果,俱是從一株樹上生出來的,枝葉花果之外,別有樹之生命在。《金剛經》曰:「若以色見我,若以聲音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諸君如想學厚黑學,須在佛門中參悟有得,再來聽講。
    我民國元年發表《厚黑學》,勤勤懇懇,言之不厭其詳,乃領悟者殊少。后閱《五燈會元》及論、孟等書,見禪宗教人以說破為大戒;孔子「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孟子「引而不發,躍如也」;然後知禪學及孔孟之說盛行良非無因。我自悔教授法錯誤,故十六年刊《宗吾臆談》,厚黑學僅略載大意,出言彌簡,屬望彌殷。噫!「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世尊說法四十九年,厚黑學是內聖外王之學,我已說二十四年,打算再說二十六年,湊足五十年,比世尊多說一年。
    有人勸我道:「你的怪話少說些,外面許多人指責你,你也應該愛惜名譽。」我道:「我有一自警之語:『吾愛名譽,吾尤愛真理。』話之說得說不得,我內斷於心,未下筆之先,遲回審慎,既著於紙,聽人攻擊,我不答辯。但攻擊者說的話。我仍細細體會,如能令我心折,即自行修正。」
    有個姓羅的朋友,留學日本歸來,光緒三十四年,與我同在富順中學堂當教習。民國元年,他從懋功知事任上回來,我在成都學道街棧房內會著他,他把任上的政績告訴我,頗為得意。後來被某事詿誤,官失掉了,案子還未了結,言下又甚憤恨。隨談及厚黑學,我細細告訴他,他聽得津津有味。我見他聽入了神,猝然站起來,把桌子一拍,厲聲說道:「羅某!你生平作事,有成有敗,究竟你成功的原因,在什麼地方?失敗的原因,在什麼地方?你摸著良心說,究竟離脫這二字沒有?速說!速說!不許遲疑!」他聽了我的話,如雷貫耳,呆了許久,嘆口氣說道:「真是沒有離脫這二字!」此君在吾門,可稱頓悟。
    我告訴讀者一個秘訣,大凡行使厚黑學,外面定要糊一層仁義道德,不能赤裸裸的顯露出來。王莽之失敗,就是由於後來把它顯露出來的原故。如果終身不露,恐怕至今孔廟中,還有王莽一席地。韓非子說:「陰用其言而顯棄其身。」這個法子,諸君不可不知。假如有人問你:「認得李宗吾否?」你須放出一種很莊嚴的面孔說道:「這個人壞極了,他是講厚黑學的,我認他不得。」口雖如此說,心中卻供一個「大成至聖先師李宗吾之神位。」果能這樣做,包管你生前的事業驚天動地,死後還要在孔廟中吃冷豬肉。我每聽見有人說道:「李宗吾壞極了!」我就非常高興道:「吾道大行矣!」
    還有一層,前面說「厚黑上面,要糊一層仁義道德」,這是指遇著道學先生而言,假如遇著講性學的朋友,你向他講仁義道德,豈非自討莫趣?此時應當糊上「戀愛神聖」四字。若遇著講馬克思的朋友,就糊上「階級鬥爭,勞工專政」八字,難道他不喊你是同志嗎?總之,厚黑二字是萬變不離其宗,至於表面上應該糊以什麼,則在學者因時因地,神而明之。
    《宗吾臆談》中,載有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及辦事二妙法,許多人問我是怎樣的,茲把原文照錄於下:
    我把《厚黑學》發布出來,有人向我說:「你這門學問,博大精深,我們讀了,不能受用,請你指示點切要門徑。」我問:「你的意思打算做什麼?」他說:「我想做官。」我於是傳他求官六字真言:「空、貢、沖、捧、恐、送。」此六字俱是仄聲,其意義如下:
    1.空即空閑之意,分兩種:(1)指事務而言,求官的人,定要把諸事放下,不工,不商,不農,不賈,書也不讀,學也不教,跑在成都住起,一心一意,專門求官;(2)指時間而言,求官要有耐心,著不得急,今日不生效,明日又來,今年不生效,明年又來。
    2.貢這個字是借用的,是我們川省的方言,其意義等於鑽營之鑽,鑽進鑽出,可說貢進貢出。求官要鑽門子,這是眾人都知道的,但定義很不好下。有人說:「貢字的定義,是有孔必鑽。」我說:「錯了,錯了!你只說對一半,有孔才鑽,無孔者其奈之何!」我下的定義是:「有孔必鑽,無孔也要入。」有孔者擴而大之,無孔者取出鑽子,新開一眼。
    3.沖普通所說的吹牛,川省說是「沖帽殼子」。沖分為二,一口頭上,二文字上。每門又分為二,口頭上分普通場所及在上峰面前兩種,文字上分報章雜誌上及投遞條陳說帖兩種。
    4.捧即是捧場面那個捧字。戲台上魏公出來,那華歆的舉動,是絕好的模範。
    5.恐是恐嚇之意,是他動詞。這個理很精深,我不妨多講幾句。官之為物,何等寶貴,豈能輕易給人?有人把捧字做到十二萬分,還不生效,就是少了恐字工夫。其方法是把當局的人要害尋出,輕輕點他一下,他就會惶然大駭,立把官兒送出來。學者須知:恐字與捧字,是互相為用的。善恐者捧之中有恐,旁觀的人,見他在上峰面前,說的話句句是阿諛逢迎,其實上峰聽之,汗流浹背。善捧者恐之中有捧,旁觀的人見他豐骨稜稜,句句話責備上峰,其實聽之者滿心歡喜,骨節皆酥。「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大匠能與人規矩,不能使人巧」,是在求官者之細心體會。最要緊的,用恐字時,要有分寸,如用過度,大人先生老羞成怒,與我作起對來,豈不與求官之宗旨大背?這又何苦乃爾?非到無可奈何時,恐字不可輕用。切囑!切囑!
    6.送即是送東西,分大小二種:一大送,把銀元一包一包的拿出來送;二小送,如送春茶、火肘及請上館子之類。所送之人有二:一操用舍之權者,二未操用舍之權而能予我以助力者。
    有人能把六字一一做到,包管字字發生奇效。那大人先生,獨居深念,自言自語道:「某人想做官,已經說了許久(空字之效),他與我有某種關係(貢字之效),其人很有點才具(沖字之效),對於我也很好(捧字之效),但此人有壞才,如不安置,未必不搗亂(恐字之效)。想至此處,回顧室中,黑壓壓的或白亮亮的,擺了一大堆(送字之效),也就無話可說,掛出牌來,某缺著某人署理。求官至此,功行圓滿,於是能走馬上任,實行做官六字真言。
    做官六字真言:「空、恭、綳、凶、聾、弄。」此六字俱是平聲,其意義如下:
    1.空即空洞的意思,分二種。一,文字上:凡批呈詞,出文告,都是空空洞洞的,其中奧妙,我難細說,讀者請往各官廳,把壁上的文字從東轅門讀到西轅門,就可恍然大悟。二,辦事上,任辦任事,都是活搖活動,東倒也可,西倒也可。有時辦得雷厲風行,其實暗中藏得有退路,如果見勢不佳,就從那條路抽身走,絕不會把自己牽挂著,鬧出移交不清及撤任查辦等笑話。
    2.恭即卑躬折節,脅肩諂笑之類。分直接間接兩種:直接指對上司而言,間接指對上司的親戚朋友、丁役、姨太太等而言。
    3.綳即俗語所謂繃緊,是恭字的反面字,指對下屬及老百姓而言。分兩種:一,儀錶上,赫赫然大人物,凜不可犯。二,言談上:儼然腹有經綸,槃槃大才。上述對上司用恭,對下屬及老百姓用綳,是指普通而言。然亦不可拘定,須認清飯甑子所在地,看操我去留之權者,在乎某處。對飯甑子所在地用恭,非飯甑子所在地用綳。明乎這個理,有時對上司反可用綳,對下屬及老百姓反該用恭。
    4.凶只要能達我之目的,就使人賣兒貼婦,亡身滅家,也不必管;但有一層要注意,凶字上面,定要蒙一層仁義道德。
    5.聾即耳聾,笑罵由他笑罵,好官我自為之。聾字句有瞎字之意,文字上的詆罵,閉目不視。
    6.弄即弄錢之弄,川省俗語,往往讀作平聲。千里來龍,此處結穴。前面十一字,都為此字而設。弄字與求官之送字相對,要有送,才有弄。但弄字要注意,看公事上通得過通不過。如果通不過,自己墊點腰包也不妨;如通得過,那就十萬八萬,都不謙虛。
    以上十二字,我不過粗舉大綱,許多精義,都未發揮,有志於官者,可按著門類自去研究。
    有人問我辦事秘訣,我授以辦事二妙法如下:
    1.鋸箭法相傳:有人中箭,請外科醫生治療,醫生將箭干鋸下,即索謝禮。問何不將箭頭取出?答:「這是內科的事,你去尋內科好了。」現在各官廳,與夫大辦事家,都是用著這種方法。譬如批呈詞云:「據呈某某等情,實屬不合已極,仰候令飭該縣知事,查明嚴辦」等語。「不合已極」四字是鋸箭干,「該知事」已是內科。抑或雲「仰候轉呈上峰核辦」,那「上峰」就是內科。又如有人求我辦一件事。我說:「此事我很贊成,但是還要同某人商量。」「很贊成」三個字是鋸箭干,「某人」是內科。又或說:「我先把某部分辦了,其餘的以後辦。」「先辦」是鋸箭干,「以後」是內科。此外有隻鋸箭干,並不命尋內科的,也有連箭干都不鋸,命其徑尋內科的。種種不同,細參自悟。
    2.補鍋法家中鍋漏,請補鍋匠來補。補鍋匠一面用鐵皮刮鍋底煤煙,一面對主人說道:「請點火來我燒煙。」乘著主人轉背之際,用鐵鎚在鍋上輕輕敲幾下,那裂痕就增長了許多。主人轉來,指與他看道:「你這鍋,裂痕很長,上面油膩了,看不見。我把鍋煙刮開,就現出來了,非多補幾個釘子不可。」主人埋頭一看,說道:「不錯!不錯!今天不遇著你,我這鍋恐怕不能用了。」及到補好,主人與補鍋匠皆大歡喜而散。有人曾說:「中國變法,有許多地方是把好肉割壞來醫。」這即是用的補鍋法。《左傳》上鄭莊公縱容共叔段,使他多行不義,才用兵討伐,也是補鍋法。歷史上這類事很多,舉不勝舉。
    大凡辦事的人,怕人說他因循,就用補鍋法,無中生有,尋些事辦。及到事情棘手,就用鋸箭法,脫卸過去。後來箭頭潰爛了,反大罵內科壞事。我國的政治,大概前清宦場是用鋸箭法,變法諸公是用補鍋法,民國以來是鋸箭、補鍋二法互用。
    上述二妙法,是辦事公例,合得到這公例的就成功,違反這公例的就失敗。我國政治家,推管子為第一,他的本事,就是把這兩個法子用得圓轉自如。狄人伐衛,齊國按兵不動,等到狄人把衛滅了,才出來做「興滅國,繼絕世」的義舉。這是補鍋法。召陵之役,不責楚國僭稱王號,只責他包茅不貢。這是鋸箭法。那個時候,楚國的實力遠在齊國之上,管仲敢於勸齊桓公興兵伐楚,可說是把鍋爛來補。及到楚國露出反抗的態度,他立即鋸箭了事。召陵一役,以補鍋法始,以鋸箭法終。管仲把鍋敲爛了,能把它補起,所以稱為「天下才」。
    明季武臣,把流寇圍住了,故意放他出來,本是用的補鍋法;後來制他不住,竟至國破君亡,把鍋敲爛了補不起,所以稱為「誤國庸臣」。岳飛想恢復中原,迎回二帝,他剛剛才起了取箭頭的念頭,就遭殺身之禍。明英宗也先被捉去,于謙把他弄回來,算是把箭頭取出了,仍遭殺身之禍。何以故?違反公例故。
    晉朝王導為宰相,有一個叛賊,他不去討伐,陶侃責備他。他復書道:「我遵養時晦,以待足下。」侃看了這封信,笑道:「他無非是遵養時賊罷了。」王導遵養時賊,以待陶侃,即是留著箭頭,以待內科。諸名士在新亭流涕,王導變色曰:「當共戮力王室,克複神州,何至作楚囚對泣?」他義形於色,儼然手執鐵鎚要去補鍋,其實說兩句漂亮話,就算完事。懷、愍二帝陷在北邊,永世不返,箭頭永未取出。王導此等舉動,略略有點像管仲,所以史上稱他為「江左夷吾」。讀者如能照我說的方法去實行,包管成為管子而後第一個大政治家。
    我著的《厚黑經》,說得有:「不曰厚乎,磨而不薄。不曰黑乎,洗而不白。」後來我改為:「不曰厚乎,越磨越厚。不曰黑乎,越洗越黑。」有人問我:「世間哪有這種東西?」我說:「手足的繭疤,是越磨越厚;沾了泥土塵埃的煤炭,是越洗越黑。」人的心,生來是黑的,遇著講因果的人,講理學的人,拿些仁義道德蒙在上面,才不會黑,假如把他洗去了,黑的本體自然出現。
    中國幅員廣大,南北氣候不同,物產不同,因之人民的性質也就不同。於是文化學術,無在不有南北之分。例如:北有孔孟,南有老莊,兩派截然不同。曲分南曲北曲,字分南方之帖、北方之碑,拳術分南北兩派,禪宗亦分南能北秀,等等儘是。厚黑學是一種大學問,當然也要分南北兩派。門人問厚黑,宗吾曰:南方之厚黑歟?北方之厚黑歟,任金革,死而不願,北方之厚黑也,賣國軍人居之。革命以教,不循軌道,南方之厚黑也,投機分子居之。人問:「究竟學南派好,還是學北派好?」我說:「你何糊塗乃爾!當講南派,就講南派,當講北派,就講北派。口南派而實行北派,是可以的;口北派而實行南派,也是可以的,純是相時而動,豈能把南北成見橫亘胸中。民國以來的人物,有由南而北的,有由北而南的,又復南而北,北而南,往返來回,已不知若干次,獨你還徘徊歧路,向人問南派好呢?北派好呢?我實在無從答覆。」
    有人問我道:「你既自稱厚黑教主,何以你做事每每失敗?何以你的學生本事比你大,你每每吃他的虧?」我說:「你這話差了。凡是發明家,都不可登峰造極。儒教是孔子發明的,孔子登峰造極了,顏曾思孟去學孔子,他們的學問,就經孔子低一層;周程朱張去學顏曾思孟,學問又低一層;後來學周程朱張的又低一層,一輩不如一輩。老子發明道教,釋迦發明佛教,其現象也是這樣,這是由於發明家本事太大了的原故。惟西洋科學則不然,發明的時候很粗淺,越研究越精深。發明蒸汽的人,只悟得汽沖壺蓋之理,發明電氣的人,只悟得死蛙運動之理。後人繼續研究下去,造出種種機械,有種種用途,為發明蒸汽電氣的人所萬不及料。可見西洋科學,是後人勝過前人,學生勝過先生。我的厚黑學,與西洋科學相類,只能講點汽沖壺蓋、死蛙運動,中間許多道理,還望後人研究。我的本事,當然比學生小,遇著他們,當然失敗。將來他們傳授些學生出來,他們自己又被學生打敗,一輩勝過一輩,厚黑學自然就昌明了。
    又有人問我道:你既發明厚黑學,為什麼未見你做些轟轟烈烈的事?」我說道:「你們的孔夫子,為什麼未見他做些轟轟烈烈的事?他講的為政為邦,道千乘之國,究竟實行了幾件?曾子著一部《大學》,專講治國平天下,請問他治的國在哪裡?平的天下在哪裡?子思著一部《中庸》,說了些中和位育的話,請問他中和位育的實際安在?你去把他們問明了,再來同我講。」
    世間許多學問我不講,偏要講厚黑學,許多人都很詫異。我可把原委說明:我本來是孔子信徒,小的時候,父親與我命的名,我嫌它不好,見《禮記》上孔子說:「儒有今人與居,古人與稽,今世行之,後世以為楷。」就自己改名世楷,字宗儒表示信從孔子之意。光緒癸卯年冬,四川高等學堂開堂,我從自流井赴成都,與友人雷?皆同路,每日步行百里,途中無事,縱談時局,並尋些經史來討論。皆有他的感想,就改字鐵崖。我覺得儒教不能滿我之意,心想與其宗孔子,不如宗我自己,因改字宗吾。這宗吾二字,是我思想獨立之旗幟。今年歲在乙亥,不覺已整整的32年了。自從改字宗吾后,讀一切經史,覺得破綻百出,是為發明厚黑學之起點。
    及入高等學堂,第一次上講堂,日本教習池永先生演說道:「操學問,全靠自己,不能靠教師。教育二字,在英文為Education,照字義是『引出』之意。世間一切學問,俱是我腦中所固有,教師不過『引之使出』而已,並不是拿一種學問來,按入學生腦筋內。如果學問是教師給與學生的,則是等於此桶水傾入彼桶,只有越傾越少的,學生只有不如先生的。而學生每每有勝過先生者,即是由於學問是各人腦中的固有的原故。腦如一個囊,中貯許多物,教師把囊口打開,學生自己伸手去取就是了。」他這種演說,恰與宗吾二字冥合,於我印象很深,覺得這種說法,比朱子所說「學之為言效也」精深得多。後來我學英文,把字根一查,果然不錯。池永先生這個演說,於我發明厚黑學有很大的影響。我近來讀報章,看見日本二字就刺眼,凡是日本人的名字,都覺得討厭,獨有池永先生,我始終是敬佩的。他那種和藹可親的樣子,至今還常在我腦中。
    我在學堂時,把教習口授的寫在一個副本上,書面大書「固囊」二字。許多同學不解,問我是何意義?我說:並無意義,是隨便寫的。這固囊二字,我自己不說明,恐怕後來的考古家,考過一百年,也考不出來。」固囊者,腦是一個囊,副本上所寫,皆囊中固有之物也。」題此二字,聊當座右銘。
    池永先生教理化數學,開始即講水素酸素,我就用「引而出之」的法子,在腦中搜索,走路吃飯睡覺都在想,看還可以引出點新鮮的東西否。以後凡遇他先生所講的,我都這樣的工作。哪知此種工作,真是等於王陽明之格竹子,幹了許久許久,毫無所得。於是廢然思返,長嘆一聲道:「今生已過也,再結後生緣。」我從前被八股縛束久了,一聽見廢舉,興學堂,歡喜極了,把家中所有四書五經,與夫詩文集等等,一火而焚之。及在堂內住了許久,大失所望。有一次,星期日,在成都學道街買了一部《莊子》。雷民心見了詫異道:「你買這些東西來做什麼?」我說:「雷民心,科學這門東西,你我今生還有希望嗎?」他是茫茫大海的,就是自己心中想出許多道理,也莫得器械來試驗,還不是等於空想罷了。在學堂中,充其量,不過在書本上得點人云亦云的智識,有何益處?只好等兒子兒孫再來研究,你我今生算了。因此我打算仍在中國古書上尋一條路來走。」他聽了這話,也同聲嘆息。
    我在高等學堂的時候,許多同鄉同學的朋友都加入同盟會。有個朋友曾對我說:「將來我們起事,定要派你帶一支兵。」我聽了非常高興,心想古來當英雄豪傑,必定有個秘訣,因把歷史上的事彙集攏來,用歸納法搜求他的秘訣。經過許久,茫無所得。宣統二年,我當富順中學堂監督(其時校長名曰監督)。有一夜,睡在監督室中,偶然想到曹操、劉備、孫權幾個人,不禁捶床而起曰:「得之矣!得之矣!古之所謂英雄豪傑者,不外面厚心黑而已!」觸類旁通,頭頭是道,一部二十四史,都可一以貫之。那一夜,我終夜不寐,心中非常愉快,儼然像王陽明在龍場驛大徹大悟,發明格物致知之理一樣。
    我把厚黑學發明了,自己還不知這個道理對與不對。我同鄉同學中,講到辦事才,以王簡恆為第一,雷民心嘗呼之為「大辦事家」。適逢簡恆進富順城來,我就把發明的道理,說與他聽,請他批評。他聽罷,說道:「李宗吾,你說的道理,一點不錯。但我要忠告你,這些話,切不可拿在口頭說,更不可見諸文字。你儘管照你發明的道理埋頭做去,包你干許多事,成一個偉大人物。你如果在口頭或文字上發表了,不但終身一事無成,反有種種不利。」我不聽良友之言,竟自把它發表了,結果不出簡恆所料。諸君!諸君!一面讀《厚黑學》,一面須切記簡恆箴言。
    我從前意氣甚豪,自從發明了厚黑學,就心灰意冷,再不想當英雄豪傑了。跟著我又發明「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及「辦事二妙法」。這些都是民國元年的文字。反正後許多朋友,見我這種頹廢樣子,與從前大異,很為詫異,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假使我不講厚黑學,埋頭做去,我的世界或許不像現在這個樣子。不知是厚黑學誤我,還是我誤厚黑學。
    《厚黑學》一書,有些人讀了,慨然興嘆,因此少出了許多英雄豪傑。有些人讀了,奮然興起,因此又多出了許多英雄豪傑。我發明厚黑學,究竟為功為罪,只好付諸五殿閻羅裁判。
    我發表《厚黑學》的時候,念及簡恆之言,遲疑了許久。後來想到朱竹?所說:「寧不食兩廡無豚肩,風懷一詩,斷不能刪。」奮然道:「英雄豪傑可以不當,這篇文字不能不發表。」就毅然決然,提筆寫去,而我這英雄豪傑的希望,從此就斷送了,讀者只知厚黑學適用,那知我是犧牲一個英雄豪傑掉換來的,其代價不為不大。
    其實朱竹?刪去風懷一詩,也未必能食「兩廡豚肩」,我把厚黑學秘為獨得之奇,也未必能為英雄豪傑。於何征之呢?即以王簡恆而論,其於吾道算是獨有會心,以他那樣的才具,宜乎有所成就,而孰知不然。反正時,他到成都,張列五委他某縣知事,他不幹,回到自井。民國三年,討袁之役,熊楊在重慶獨立,富順響應,自井推簡恆為行政長。事敗,富順廖秋華、郭集成、刁廣孚被捕到瀘州,廖被大辟,郭、刁破家得免,簡恆東藏西躲,晝伏夜行,受了雨淋,得病,纏綿至次年死,身後非常蕭條。以簡恆之才具之會心,還是這樣的結果,所以讀我厚黑學的人,切不可自命為得了明人的指點,即便自滿。民國元年,我到成都,住童子街公論日報社內,與廖緒初、謝綬青、楊仔耘諸人同住,他們再三慫恿我把《厚黑學》寫出來。緒初並說道:「你如果寫出來,我與你做一序。」我想:「緒初是講程朱學的人,繩趨矩步,朋輩呼之為『廖大聖人』,他都說可以發表,當然可以發表,我遂逐日寫去,我用的別號,是獨尊二字,取「天上地下,惟我獨尊」之意,緒初用淡然的別號作一序曰:「吾友獨尊先生,發明厚黑學,成書三卷,上卷厚黑學,中卷厚黑經,下卷厚黑傳習錄,嬉笑怒罵,亦云苛矣。然考之中外古今,與夫當世大人先生,舉莫能外,誠宇宙至文哉!世欲業斯學而不得門徑者,當不乏人,特勸先生登諸報端,以餉後學,他日更刊為單行本,普渡眾生,同登彼岸,質之獨尊,以為何如?民國元年,月日,淡然。」哪知一發表,讀者嘩然。說也奇怪,我與緒初同是用別號,乃廖大聖人之稱謂,依然如故,我則博得李厚黑的徽號。
    緒初辦事,富有毅力,毀譽在所不計。民國八年,他當省長公署教育科科長,其時校長縣視學(縣視學即後來之教育局長)任免之權,操諸教育科。楊省長對於緒初,倚畀甚殷,緒初簽呈任免之人,無不照準。有時省長下條子任免某人,緒初認為不當者,將原條退還,楊省長不以為忤,而信任益堅。最奇的,其時我當副科長,凡是得了好處的人,都稱頌曰:「此廖大聖人之賜也。」如有倒甑子的,被記過的,要求不遂的,預算被核減的,往往對人說道:「這是李厚黑乾的。」成了個「善則歸廖緒初,惡則歸李宗吾」。緒初今雖死,舊日教育科同事諸人,如侯克明、黃治畋等尚在,請他們當天說,究竟這些事,是不是我乾的?究竟緒初辦事,能不能受旁人支配?我今日說這話,並不是卸責於死友,乃是舉出我經過的事實,證明簡恆的話是天經地義,厚黑學三字,斷不可拿在口中講。我厚愛讀者諸君,故敢掬誠相告。
    未必緒初把得罪人之事向我推卸嗎?則又不然。有人向他說及我,緒初即說道:「某某事是我乾的,某人怪李宗吾,你可叫某人來,我當面對他說,與宗吾無干。」無奈緒初越是解釋,眾人越說緒初是聖人,李宗吾乾的事,他還要代他受過,非聖人而何?李宗吾能使緒初這樣做,非大厚黑而何?雷民心曰:「厚黑學做得說不得。」真絕世名言哉!後來我也掙得聖人的徽號,不過聖人之上,冠有厚黑二字罷了。
    聖人也,厚黑也,二而一,一而二也。莊子說:「聖人不死,大盜不止。」聖人與大盜的真相,莊子是看清楚了。跖之徒問於跖曰:「盜有道乎?」跖曰:「奚啻其有道也,夫妄意關內中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后,義也,知時,智也,分均,仁也。不通此五者而能成大盜者,天下無有。」聖勇義智仁五者,本是聖人所做的,跖能竊用之,就成為大盜。反過來說,厚黑二者,本是大奸大詐所做的,人能善用之,就可成大聖大賢。試舉例言之,胡林翼曾說:「只要於公家有利,就是頑鈍無恥的事,我都要干。」又說:「辦事要包攬把持。」所謂頑鈍無恥也,包攬把持也,豈非厚黑家所用的技術嗎?林翼能善用之,就成為名臣了。
    王簡恆和廖緒初,都是我很佩服的人。緒初辦旅省敘屬中學堂和當省議會議員,只知為公二字,什麼氣都受得,有點像胡林翼之頑鈍無恥。簡恆辦事,獨行獨斷,有點像胡林翼之包攬把持。有天我當著他二人說道:「緒初得了厚字訣,簡桓得了黑字訣,可稱吾黨健者。」歷引其事以證之。二人欣然道:「照這樣說來,我二人可謂各得聖人之一體了。」我說道:「百年後有人一與我建厚黑廟,你二人都是有配享希望的。」
    民國元年,我在成都公論日報社內寫《厚黑學》,有天緒初到我室中,見案上寫有一段文字:「楚漢之際,有一人焉,厚而不黑,卒歸於敗者,韓信是也。胯下之辱,信能忍之,面之厚可謂至矣。及為齊王,果從蒯通之說,其貴誠不可言,獨奈何於解衣推食之私情,貿然曰:「衣人這衣者,懷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卒至長樂鍾室,身首異處,夷及三族,謂非咎由自取哉!楚漢之際,有一人焉,黑而不厚,亦歸於敗者,范增是也。……」緒初把我的稿子讀了一遍,轉來把韓信這一段反覆讀之,默然不語,長嘆一聲而去。我心想道:「這就奇了,韓信厚有餘而黑不足,范增黑有餘而厚不足,我原是二者對舉,他怎麼獨有契於韓信這一段?」我下細思之,才知緒初正是厚有餘而黑不足的人。他是盛德夫子,叫他忍氣,是做得來,叫他做狠心的事,他做不來。患寒病的人,吃著滾水很舒服;患熱病的人,吃著冷水很舒服;緒初所缺乏者,正是一黑字,韓信一段,是他對症良藥,故不知不覺,深有感觸。
    中江謝綬青,光緒三十三年,在四川高等學堂與我同班畢業。其時王簡恆任富順中學堂監督,聘綬青同我當教習。三十四年下學期,緒初當富順視學,主張來年續聘,其時薪水以兩計。他向簡恆說道:「宗吾是本縣人,核減一百兩,綬青是外縣人,薪仍舊。」他知道我斷不會反對他,故毅然出此。我常對人說:「緒初這個人萬不可相交,相交他,銀錢上就要吃虧,我是前車之鑒。」有一事更可笑,其時縣立高小校校長姜選臣因事辭職,縣令王琰備文請簡恆兼任。有天簡恆笑向我說道:「我近日窮得要當衣服了,高小校校長的薪水,我很想支來用。照公事說,是不生問題。像順這一伙人,要攻擊我,我倒毫不睬他,最怕的是他廖聖人酸溜溜說道:『這筆款似乎可以不支吧。』你叫我這個臉放在何處?只好仍當衣服算了。」我嘗對人說:「此雖偶爾談笑,而緒初之令人敬畏,簡恆之勇於克己,足見一斑。」後來我發明《厚黑學》,才知簡恆這個談話,是厚黑學上最重要的公案。我嘗同雷民心批評:朋輩中資質偏於厚字者甚多,而以緒初為第一。夠得上講黑字者,只有簡恆一人。近日常常有人說:「你叫我麵皮厚,我還做得來,叫我黑,我實在做不來,宜乎我作事不成功。」我說:「特患你厚得不徹底只要徹底了,無往而不成功。你看緒初之厚,居然把簡恆之黑打敗,並且厚黑教主還送了一百銀子的贄見。世間資質偏於厚字的人,萬不可自暴自棄。」
    相傳凡人的頸子上,都有一條刀路,劊子手殺人,順著刀路砍去,一刀就把腦殼削下。所以劊子手無事時,同人對坐閑談,他就要留心看你頸上的刀路。我發明厚黑學之初,遇事研究,把我往來的朋友作為實驗品,用劊子手看刀路的方法,很發見些重要學理。滔滔天下,無在非厚黑中人。諸君與朋輩往還之際,本我所說的法子去研究,包管生出無限趣味,比讀四書五經、二十五史受的益更多。老子曰:「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老夫髦矣,無志用世矣,否則這些法子,我是不能傳授人的。
    我遇著人在我名下行使厚黑學,叨叨絮絮,說個不休。我睜起眼睛看著他,一言不發。他忽然臉一紅,噗一聲笑道:「實在不瞞你先生,當學生的實在沒法了,只有在老師名下行使點厚黑學。」我說道:「可以!可以!我成全你就是了!」語云:「對行不對貨。」奸商最會欺騙人,獨在同業前不敢賣假貨。我苦口婆心,勸人研究厚黑學,意在使大家都變成內行,假如有人要使點厚黑學,硬是說明了來干,施者受者,大家心安理順。
    我把厚黑學發明過後,凡人情冷暖,與夫一切恩仇,我都坦然置之。有人對我說:「某人對你不起,他如何如何。」我說:「我這個朋友,他當然這樣做。如果他不這樣做,我的厚黑學還講得通嗎?我所發明的是人類大原則,我這個朋友,當然不能逃出這個原則。」
    辛亥十月,張列五在重慶獨立,任蜀軍政府都督,成渝合併,任四川副都督,嗣改民政長。他設一個審計院,擬任緒初為院長。緒初再三推辭,乃以尹仲錫為院長。緒初為次長,我為第三科科長。其時民國初成,我以為事事革新,應該有一種新學說出現,乃把我發明的厚黑學發表出來。及我當了科長,一般人都說:「厚黑學果然適用,你看李宗吾公然做起科長來了。」相好的朋友,勸我不必再登。我就停止不登。於是眾人又說道:「你看李宗吾,做了科長官,厚黑學就不登了。」我氣不過,向眾人說道:「你們只羨我做官,須知奔走宦場,是有秘訣的。」我就發明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每遇著相好的朋友,就盡心指授。無奈我那些朋友資質太鈍,拿來運用不靈,一個個官運都不亨通,反是從旁竊聽的和間接得聞的,倒還很出些人才。
    在審計院時,緒初寢室與我相連,有一日下半天,聽見緒初在室內拍桌大罵,聲震屋瓦,我出室來看,見某君倉皇奔出,緒初追而罵之:「你這個狗東西!混帳……直追至大門而止(此君在緒初辦旅省敘屬中學時曾當教職員)。緒初轉來,看見我,隨入我室中坐下,氣忿忿道:「某人,真正豈有此理!」我問何事,緒初道:「他初向我說:某人可當知事,請我向列五介紹。我唯唯否否應之。他說:『事如成了,願送先生四百銀子。』我桌子上一巴掌道:『胡說!這些話,都可拿來向我說嗎?』他站起來就走,說道:『算了,算了,不說算了。』我氣他不過,追去罵他一頓。」我說:「你不替他說就是了,何必為此已甚。」緒初道:這宗人,你不傷他的臉,將來不知還要幹些甚麼事。我非對列五說不可,免得用著這種人出去害人。」此雖尋常小事,在厚黑學上卻含有甚深的哲理。我批評緒初「厚有餘而黑不足,叫他忍氣是做得來」。叫他做狠心的事做不來,何以此事忍不得氣?其對待某君,未免太狠,竟自侵入黑字範圍,這是什麼道理呢?我反覆研究,就發見一條重要公例。公例是什麼呢?厚黑二者,是一物體之兩方面,凡黑到極點者,未有不能厚,厚到極點者,未有不能黑。舉例言之:曹操之心至黑,而陳琳作檄,居然容他得過,則未嘗不能厚;劉備之面至厚,劉璋推誠相待,忽然舉兵滅之,則未嘗不能黑。我們同輩中講到厚字,既公推緒初為第一,所以他逃不出這個公例。
    古人云:「夫道一而已矣。」厚黑二者,根本上是互相貫通的,厚字翻過來,即是黑,黑字翻過來,即是厚。從前有個權臣,得罪出亡。從者說道:「某人是公之故人,他平日對你十分要好,何不去投他?」答道:「此人對我果然很好。我好音,他就遺我以鳴琴,我好佩,他就遺我以玉環。他平日既見好於我,今日必以我見好於人,如去見他,必定縛我以獻於君,果然此人從后追來,把隨從的人捉了幾個去請賞。這就是厚臉皮變而為黑心子的明證。人問:世間有黑心子變而為厚臉皮的沒有?我答道:有!有!《聊齋》上馬介甫那一段所說的那位太太,就是由黑心子一變而為厚臉皮。
    緒初辱罵某君一事,詢之他人,迄未聽見說過,除我一人而外,無人知之,後來同他相處十多年,也未聽他重提。我嘗說:「緒初辱罵某君,足見其人剛正,雖暗室中,亦不可干以私,事後絕口不言,隱人之惡,又見其盛德。」但此種批評,是站在儒家立場來說,若從厚黑哲學上研究,又可得出一條公例:「黑字專長的人,黑者其常,厚者其暫;厚字專長的人,厚者其常黑者其暫。」緒初是厚字專長的人,其以黑字對付某君,是暫時的現象;事過之後,又回復到厚字常軌,所以後此十多年隱而不言。我知他做了此等狠心事,必定於心不安,故此後見面,不便向他重提此事。他辦敘屬學堂的時候,業師王某來校當學生,因事犯規,緒初懸牌把他斥退。後來我曾提起此事,他蹙然道:「這件事我疚心。」這都是做了狠心的事,要恢復常軌的明證。因知他辱罵某君一定很疚心,所以不便向他重提。
    緒初已經死了十幾年,生平品行,粹然無疵。凡是他的朋友和學生,至今談及,無不欽佩。去歲我做了一篇《廖張軼事》,敘述緒初和列五二人的事迹,曾登諸《華西日報》。緒初是國民黨的忠實信徒,就是異黨人,只能說他黨見太深,對於他的私德,仍稱道不置。我那篇《廖張軼事》,曾臚舉其事,將來我這《厚黑叢話》寫完了,莫得說的時候,再把他寫出來,充塞篇幅。一般人呼緒初為廖大聖人,我看他,得力全在一個厚字。我曾說:「用厚黑以圖謀公利,越厚黑人格越高尚。」緒初人格之高尚,是我們朋輩公認的。他的朋友和學生存者甚多,可證明我的話不錯,即可證明我定的公例不錯。
    我發表《厚黑學》,用的別號是獨尊二字,與朋友寫信也用別號,後來我改寫為「蜀酋」。有人問我蜀酋作何解釋?我答應道:我發表《厚黑學》,有人說我瘋了,離經叛道,非關在瘋人院不可。我說:那嗎,我就成為蜀中之罪酋了。因此名為蜀酋。我發表《厚黑學》過後,許多人實力奉行,把四川造成一個厚黑國。有人向我說道:國中首領,非你莫屬。我說:那嗎,我就成為蜀中之酋長了。因此又名蜀酋。再者,我講授厚黑學,得我真傳的弟子,本該授以衣缽,但我的生活是沿門托缽,這個缽要留來自用,只有把我的狗皮褂子脫與他穿。所以獨字去了犬旁,成為蜀字。我的高足弟子很多,弟子之足高,則先生之足短,弟子之足高一寸,則先生之足短一寸。所以尊字截去寸字,成為酋字。有此原因,我只好稱為蜀酋了。
    世間的事,有知難行易的,有知易行難的,惟有厚黑學最特別,知也難,行也難。此道之玄妙,等於修仙悟道的口訣,古來原是秘密傳授,黃石老人因張良身有仙骨,於半夜三更傳授他,張良言下頓悟,老人以王者師期之。無奈這門學問太精深了,所以《史記》上說:「良為他人言,皆不省,獨沛公善之。」良嘆曰:「沛公殆天授也。」可見這門學問不但明師難遇,就遇著了,也難於領悟。蘇東坡曰:「項籍百戰百勝,而輕用其鋒。高祖忍之,養其全鋒而待其敝,此子房教之也。」衣缽真傳,彰彰可考。我打算做一部《厚黑學師承記》,說明授受淵源,使人知這門學問,要黃石公這類人才能傳授,要張良、劉邦這類人才能領悟。我近倡厚黑救國之說,許多人說我不通,這也無怪其然,是之謂知難。
    劉邦能夠分杯羹,能夠推孝惠魯元下車,其心之黑還了得嗎?獨至韓信求封假齊王,他忍不得氣,怒而大罵,使非張良從旁指點,幾乎誤事。勾踐入吳,身為臣,妻為妾,其面之厚還了得嗎?沼吳之役,夫差遣人痛哭求情,勾踐心中不忍,意欲允之。全虧范蠡悍然不顧,才把夫差置之死地。以劉邦、勾踐這類人,事到臨頭,還須軍師臨場指揮督率才能成功,是之謂行難。
    蘇東坡的《留侯論》,全篇是以一個厚字立柱。他文集中,論及沼吳之役,深以范蠡的辦法為然。他這篇文字,是以一個黑字立柱。諸君試取此二字,細細研讀,當知鄙言不謬。人稱東坡為坡仙,他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才能揭出此種妙諦。諸君今日,聽我講說,可謂有仙緣。噫,外患迫矣,來日大難,老夫其為黃石老人乎!願諸君以張子房自命。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5 19:39
厚黑叢話卷三

    成都《華西日報》二十四年十月
    有人讀《厚黑經》,讀至「蓋欲學者於此,反求諸身而自得之,以去夫外誘之仁義,而充其本然之厚黑」,發生疑問道:「李宗吾,你這話恐說錯了。孟子曰:『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可見仁義是本然的。你怎麼把厚黑說成本然,把仁義說成外誘?」我說:「我倒莫有說錯,只怕你們那個孟子錯了。孟子說:『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他這個話究竟對不對,我們要實地試驗。就叫孟子的夫人把他新生小孩抱出來,由我當著孟子試驗。母親抱著小孩吃飯,小孩伸手來拖,如不提防,碗就會落地打爛。請問孟子,這種現象是不是愛親?母親手中拿一塊糕餅,小孩伸手來索,母親不給他,放在自己口中,小孩就會伸手從母親口中取出,放在他口中。請問孟子,這種現象是不是愛親?小孩在母親懷中食乳,食糕餅,哥哥走近前,他就要用手推他打他。請問孟子,這種現象是不是敬兄?只要全世界尋得出一個小孩,莫得這種現象,我的厚黑學立即不講,既是全世界的小孩無一不然,可見厚黑是天性中固有之物,我的厚黑學當然成立。」
    孟子說:「人之所不學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小孩見母親口中有糕餅,就伸手去奪,在母親懷中食乳食糕餅,哥哥近前,就推他打他,都是不學而能,不慮而知,依孟子所下的定義,都該認為良知良能。孟子教人把良知良能擴而充之,現在許多官吏刮取人民的金錢,即是把小孩時奪取母親口中糕餅那種良知良能擴充出來的。許多志士,對於忠實同志,排擠傾軋,無所不用其極,即是把小孩食乳食糕餅時推哥哥、打哥哥那種良知良能擴充來的。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現在的偉人,小孩時那種心理,絲毫莫有失掉,可見中國鬧到這麼糟,完全是孟子的信徒乾的,不是我的信徒乾的。
    我民國元年發表《厚黑學》,指定曹操、劉備、孫權、劉邦幾個人為模範人物。迄今廿四年並莫一人學到。假令有一人像劉備,過去的四川,何至成為魔窟?有一人像孫權,過去的寧粵,何至會有裂痕?有一人像曹操,偽滿敢獨立嗎?有一人像劉邦,中國會四分五裂嗎?吾嘗曰:「劉邦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曹操斯可矣,曹操吾不得而見之矣,得見劉備、孫權斯可矣。」所以說中國鬧得這麼糟,不是我的信徒乾的。
    漢高祖分杯羹,是把小孩奪母親口中糕餅那種良知良能擴充出來的。唐太宗殺建成、元吉,是把小孩食乳食糕餅時推哥哥、打哥哥那種良知良能擴充出來的。這即是《厚黑經》所說:「充其本然之厚黑。」昔人詠漢高祖詩云:「俎上肉,杯中羹,黃袍念重而翁輕。?羹嫂,羹頡侯,一飯之仇報不休。……君不見漢家開基四百明天子,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間乃如此。」漢高祖把通常所謂五倫與夫禮義廉恥掃蕩得乾乾淨淨,這卻是《厚黑經》所說:「去夫外誘之仁義。」
    有人難我道:「孟子曰:『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據你這樣說,豈不是應該改為『惻隱之心人皆無之』嗎?」我說:「這個道理,不能這樣講。孟子說:『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明明提出怵惕惻隱四字。下文忽言『無惻隱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平空把怵惕二字摘來丟了,請問是何道理?再者孟子所說:『乍見孺子將入於井』,這是孺子對於井發生了死生存亡的關係,我是立在旁觀地位。假令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請問孟子,此心作何狀態?此時發出來的第一念,究竟是怵惕,是惻隱?不消說,這剎那間只有怵惕而無惻隱,只能顧我之死,不暇顧及孺子之死。非不愛孺子也,事變倉卒,顧不及也。必我心略為安定,始能顧及孺子,惻隱心乃能出現。我們這樣的研究,就可把人性真相看出。怵惕是為我的念頭,惻隱是為人的念頭。孟子曰:『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李宗吾曰:『怵惕之心,厚黑之端也。』孟子講仁義,以惻隱為出發點。我講厚黑,以怵惕為出發點。先有怵惕,後有惻隱,孟子的學說是第二義,我的學說才是第一義。」
    成都屬某縣,有曾某者,平日講程朱之學,品端學粹,道貌岩岩,人呼為曾大聖人,年已七八十歲,當縣中高小學校校長。我查學到校,問:「老先生近日還看書否?」答:「現在纂集宋儒語錄。」我問:「孟子說:『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何以下文只說:『無惻隱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把怵惕二字置之不論,其意安在?」他聽了沉吟思索。我問:「見孺子將入於井,發出來的第一個念頭,究竟是怵惕,是惻隱?」他信口答道:「是惻隱。」我聽了默然不語,他也默然不語。我本然想說;第一念既是惻隱,何以孟子不言「惻隱怵惕」而言「怵惕惻隱」?因為他是老先生,不便深問,只問道:「宋儒之書,我讀得很少,只見他們極力發揮惻隱二字未知對於怵惕二字,亦會加以發揮否?」他說:「莫有。」我不便往下再問,就談別的事去了。
    《孟子》書上,孩提愛親章,孺子將入井章,是性善說最根本的證據。宋儒的學說,就是從這兩個證據推闡出來的。我對於這兩個證據,根本懷疑,所以每談厚黑學,就把宋儒任意抨擊。但我生平最喜歡懷疑,不但懷疑古今人的說法,並且自己的說法也常常懷疑。我講厚黑學,雖能自圓其說,而孟子的說法,也不能說他莫得理由。究竟人性的真相是怎樣?孟子所說:孩提知愛和惻隱之心,又從何處生出來呢?我於是又繼續研究下去。
    中國言性者五家,孟子言性善,荀子言性惡,告子言性無善無惡,揚雄言善惡混,韓昌黎言性有三品。這五種說法,同時並存,竟未能折衷一是。今之政治家,連人性都未研究清楚,等於醫生連藥性都未研究清楚。醫生不了解藥性,斷不能治病;政治家不了解人性,怎能治國?今之舉世紛紛者,實由政治家措施失當所致。其措施之所以失當者,實由對於人性欠了精密的觀察。
    中國學者,對於人性欠精密的觀察,西洋學者,觀察人性更欠精密。現在的青年,只知宋儒所說「婦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個道理講不通……這都是對於人性欠了研究,才有這類不通的學說。學說既不通,基於這類學說生出來的措施,遂無一可通,世界烏得不大亂?
    從前我在報章雜誌上,常見有人說:「中國的禮教,是吃人的東西。」殊不知西洋的學說,更是吃人的東西。阿比西尼亞被墨索里尼摧殘蹂躪,是受達爾文學說之賜,將來算總帳,還不知要犧牲若干人的生命。我們要想維持世界和平,非把這類學說一律肅清不可。要肅清這類學說,非把人性徹底研究清楚不可。我們把人性研究清楚了,政治上的設施,國際上的舉動,才能適合人類通性,世界和平才能維持。
    我主張把人性研究清楚,常常同友人談及。友人說:「近來西洋出了許多心理學的書,你雖不懂外國文,也無妨買些譯本來看。」我說:「你這個話太奇了!我說個笑話你聽:從前有個查學員視察某校,對校長說:『你這個學校,光線不足。』校長道:『我已派人到上海購買去了。』人人有一個心,自己就可直接研究,本身就是一副儀器標本,隨時隨地都可以試驗,朝夕與我往來的人,就是我的試驗品,你叫我看外國人著的心理學書,豈不等於到上海買光線嗎?」聞者無辭可答。
    我民國元年著的《厚黑學》,原是一種遊戲文字,不料發表出來,竟受一般人的歡迎,厚黑學三字,在四川幾乎成一普通名詞。我以為此種說法能受人歡迎,必定於人性上有關係,因繼續研究。到民國九年,我想出一種說法,似乎可以把人性問題解決了,因著《心理與力學》一文,載入《宗吾臆談》內。我這種說法,未必合真理,但為研究學術起見,也不妨提出來討論。
    西洋人研究物理學研究得很透徹,得出來的結論,五洲萬國無有異詞,獨於心理學卻未研究透徹,所以得出來的結論,此攻彼訐。這是甚麼道理呢?因為研究物理,乃是以人研究物,置身局外,冷眼旁觀,把真相看得很清楚,毫無我見,故所下判斷最為正確。至於研究心理學,則研究者是人,被研究者也是人,不知不覺就參入我見,下的判斷就不公平。並且我是眾人中之一人,古人云:「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即使此心放得至公至平,仍得不到真相。因此我主張:研究心理學,應當另闢一個途徑來研究。科學家研究物理學之時,毫無我見,等他研究完畢了,我們才起而言曰:「人為萬物之一,物理與人事息息相通,物理上的公例也適用於人事。」據物理的公例,以判斷人事,而人就無遁形了。聲光磁電的公例,五洲萬國無有異詞。人之情感,有類磁電,研究磁電,離不脫力學公例,我們就可以用力學公例以考察人之心理。
    民國九年,我家居一載,專干這種工作,用力學上的公例去研究心理學,覺到許多問題都渙然冰釋。因創一公例曰:「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從古人事迹上,現今政治上,日用瑣事上,自己心坎上,理化數學上,中國古書上,西洋學說上,四面八方印證起來,似覺處處可通。有了這條公例,不但關於人事上一切學說若網若綱,有條不紊,就是改革經濟政治等等,也有一定的軌道可循,而我心中的疑團,就算打破,人性問題就算解決了。但我要聲明:所謂疑者,是我心中自疑,非謂人人俱如是疑也。所謂解決者,是我自謂解決,非謂這個問題果然被我解決也。此乃我自述經過,聊備一說而已。
    本來心理學是很博大精深的,我是個講厚黑學的,怎能談這門學問?我說「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等於說「水之波動,循力學公例而行」。據科學家眼光看來,水之性質和現象,可供研究者很多,波動不過現象中之一小部分。所以我談心理,只談得很小很小一部分,其餘的我不知道,就不敢妄談。
    為甚力學上的公例可應用到心理學上呢?須知科學上許多定理,最初都是一種假說,根據這種假說,從各方試驗,都覺可通,這假說就成為定理了。即如地球這個東西,自開闢以來就有的,人民生息其上,不經經過了若干萬萬年,對於地球之構成就無人了解。距今二百多年以前,出了個牛頓,發明萬有引力,說「地心有吸力,把泥土沙石吸成一團,成為地球。」究竟地心有無吸力,無人看見,牛頓這個說法,本是假定的,不過根據他的說法,任如何試驗,俱是合的,於是他的假說就成了定理。從此一般人都知道:「凡是有形有體之物,俱要受吸力的吸引。」到愛因斯坦出來,發明相對論,本牛頓之說擴大之,說:「太空中的星球發出的光線,經過其他星球,也要受其吸引。因天空中眾星球互相吸引之故,於是以直線進行之光線,就變成彎彎曲曲的形狀。」他這種說法,經過實地測驗,證明不錯,也成為定理。從此一般人又知道,有形無體之光線,也要受吸力的吸引。我們要解決心理學上的疑團,無妨把愛因斯坦的說法再擴大之,說:「我們心中也有一種引力,能把耳聞目?、無形無體之物吸收來成為一個心。心之構成,與地球之構成相似。」我們這樣的設想,牛頓的三例和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就可適用到心理學方面,而人事上一切變化,就可用力學公例去考察他了。
    通常所稱的心,是由於一種力,經過五官出去,把外邊的事物牽引進來,集合而成的。例如有一物在我面前,我注目視之,即是一種力從目透出去,與那個物連結;我將目一閉,能夠記憶那物的形狀,即是此力把那物拖進來綰住了。聽人的話能夠記憶,即是把那人的話拖進來綰住了。由這種方式,把耳濡目染與夫環境所經歷的事項一一拖進來,集合為一團,就成為一個心。所以心之構成,與地球之構成完全相似。
    一般人都說自己有一個心,佛氏出來,力辟此說,說:「人莫得心,通常所謂心,是假的,乃是六塵的影子。」圓覺經曰:「一切眾生,無始以來,種種顛倒,妄認四大為自身相,六塵緣影為自心相。」我們試思,假使心中莫得引力,則六塵影子之經過,亦如雁過長空,影落湖心一般,雁一去,影即不存。而吾人見雁之過,其影能留在心中者,即是心中有一種引力把雁影綰住的原故。所以我們拿佛家的話來推究,也可證明心之構成與地球之構成是相似的。
    佛家說:「六塵影子落在八識田中,成為種子,永不能去。」這就像穀子豆子落在田土中,成為種子一般。我們知穀子豆子落在田土中,是由於地心有引力,即知六塵影子落在八識田中,是由於人心有引力。因為有引力綰住,所以穀子豆子在田土中永不能去,六塵影子在八識田中也永不能去。
    我們如把心中所有知識一一考察其來源,即知其無一不從外面進來。其經過的路線,不外眼耳鼻舌身。雖說人能夠發明新理,但仍靠外面收來的智識作基礎。猶之建築房屋,全靠外面購來的磚瓦木石。假如把心中各種智識的來源考出了,從目進來的,命他仍從目退出去,從耳進來的,令他仍從耳退出去,其他一一俱從來路退出,我們的心即空無所有了。人的心能夠空無所有,對於外物無貪戀,無嗔恨,有如湖心雁影,過而不留,這即是佛家所說「還我本來面目」。
    地球之構成,源於引力,意識之構成,源於種子,試由引力再進一步,推究到天地未有以前,由種子再進一步,推究到父母未生以前,則只有所謂寂兮寥兮的狀況,而二者就會歸於一了。由寂兮寥兮生出引力,而後有地球,而後有物。由寂兮寥兮,生出種子,而後有意識,而後有人。由此知心之構成與地球之構成相似,物理與人事相通,故物理學的規律可適用於心理學。
    心理的現象,與磁電現象很相像。人有七情,大別之,只有好、惡二種。心所好的東西,就引之使近;心所惡的東西,就推之使遠。其現象與磁電相同。人的心,分知、情、意三者,意是知與情合併而成,其元素只有知、情二者。磁電同性相推,異性相引,他相推相引的作用,是情的現象。能夠差別同性異性,又含有知的作用。可見磁電這個東西,也具有知、情,與我們的心理是一樣的。陽電所需要的是陰電,忽然來了一個陽電,要分他的陰電,他當然把他推開。陰電所需要的是陽電,忽然來了一個陰電,要分他的陽電,他當然也把他推開。這就像小兒食乳食糕餅的時候,見哥哥來了,用手推他打他一般,所以成了同性相推的現象。至於磁電異性相引,猶如人類男女相愛,更是不待說的。所以我們研究心理學,可當如磁電學研究。
    佛說:「真佛法身,映物現形。」宛然磁電感應現象。又說:「本性圓融,用遍法界。」又說:「非有非無。」宛然磁電中和現象。又說:「不生不滅,不增不減。」簡直是物理學家所說「能力不滅」。因此之故,我們用力學公例去考察人性,想來不會錯。
    甲圖
    孟子講性善,說:「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我講厚黑學,說:「小兒見母親口中有糕餅,就取來放在自己口中。小兒在母親懷中食乳食糕餅,見哥哥走近來,就用手推他打他。」這兩種說法,豈不是極端相反嗎?究竟人性的真相是怎樣?我們下細觀察,即知小兒一切動作,都是以我為本位,各種現象,都是從比較上生出來的。將母親與己身比較,小兒更愛己身,故將母親口中糕餅取出,放入自己口中。母親是懷抱我、乳哺我的人,拿母親與哥哥比較,母親與我更接近,故更愛母親。大點的時候,與哥哥朝夕一處玩耍,有時遇著鄰人,覺得哥哥與我更接近,自然更愛哥哥。由此推之,走到異鄉,就愛鄰人;走到外省,就愛本省人;走到外國,就愛本國人。其間有一定之規律,其規律是:「距我越近,愛情越篤,愛情與距離成反比例。」與牛頓萬有引力定律是相像的。我們把他繪出來,如甲圖,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親,第三圈是兄,第四圈是鄰人,第五圈是本省人,第六圈是本國人,第七圈是外國人。這個圖是人心的現象,我們詳加玩索,就覺得這種現象很像講堂上試驗的磁場一般。距磁石越近的地方,鐵屑越多,可見人的情感與磁力相像。我們從甲圖研究,即知我說的小兒搶母親口中糕餅和孟子所說孩提愛親,原是一貫的事,俱是以我字為出發點,性善說與厚黑學就可貫通為一。
    上面所繪甲圖,是否真確,我們可再設法證明:假如暮春三月的時候,我們約著二三友人出去遊玩,走至山明水秀的地方,心中覺得非常愉快,走至山水粗惡的地方,心中就戚然不樂,這是甚麼緣故呢?因為山水是物,我也是物,物與我本是一體,所以物類好,心中就愉快,物類不好,心中就不愉快。我們又走至一個地方,見地上許多碎石,碎石之上,落花飄零,我們心中很替落花悲戚,對於碎石不甚動念,這是甚麼緣故?因為石是無生之物,花與我同是有生之物,所以對於落花更覺關情。假如落花之上卧一將斃之犬,哀鳴宛轉,那種聲音,入耳驚心驟聞之下,就會把悲感落花之心移向犬方而去了。這是甚麼緣故?因為花是植物,犬與我同是動物,自然會起同情心。我們游畢歸來,途中見一隻犬攔住一個行人,狂跳狂吠,那人持杖亂擊,人犬相爭,難解難分,我們看見,總是幫人的忙,不會幫犬的忙。因為犬是獸類,那人與我同是人類,對乎人的感情,當然不同。假如我們回來,一進門就有人來對我說:某個友人,因為某事,與人發生絕大衝突,勝負未分,我就很替這個友人關心,希望他得勝。雖然同是人類,因為有交情的關係,不知不覺就偏重在我的友人方面去了。我把朋友邀入室中,促膝談心,正在爾我忘情的時候,陡然房子倒下來,我們心中發出來的第一個念頭,是防衛自己,第二個念頭,才顧及友人。我們把各種事實、各種念頭、匯合擾來,搜求他的規律,即知每起一念,都是以我字為中心點,我們步步追尋,層層剝剔,逼到盡頭處,那個我字,即赤裸裸的現出來了。我們可得一個結論:凡有兩個物體,同時出現於我的面前,我無須計較,無須安排,心中自然會有親疏遠近之分。其規律是:「距我越遠,愛情越減,愛情與距離成反比例。」終不外牛頓萬有引力的定律。我們把它繪出圖來,如乙圖: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友,第三圈是他人,第四圈是犬,第五圈是花,第六圈是石。它的現象仍與磁場一般。我們繪這乙圖,是捨去了甲圖的境界,憑空另設一個境界,乃繪出之圖與中圖無異,可知甲圖是合理的,乙圖也是合理的。這兩個圖,都是代表人心的現象,既是與磁場相像,與地心引力相像,即可說心理變化不外力學公例。
    孟子講性善,有兩個證據,第一個證據是:「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前已繪圖證明,是發源於為我之心,根本上與厚黑學相通。他第二個證據是:「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我們細細推求,仍是發源於為我之心,仍與厚黑學相通。茲說明如下:
    怵惕是驚懼的意思,是自己畏死的表現。假如我們共坐談心的時候,陡見前面有一人提一把白亮亮的刀追殺一人,我們一齊吃驚,各人心中都要跳幾下。這個現象,即是怵惕。這是因為各人都有畏死的天性,看見刀彷彿是殺我一般,所以心中會跳,所以會怵惕。我略一審視,曉得不是殺我,是殺別人,登時就會把畏死的念頭放大,化我身為被追的人,對乎他起一種同情心,就想救護他。這就是惻隱。先有怵惕,後有惻隱,是天然的順序,不是人力安排的。由此可知:惻隱是從怵惕生出來的,莫得怵惕,就不會惻隱,可以說惻隱二字,仍發源於我字。
    乙圖
    見孺子將入井的時候,共有三物,一曰我,二曰孺子,三曰井。我們把他繪為圖: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孺子,第三圈是井。我與孺子同是人類,井是無生之物,孺子對於井生出死生存亡的關係,我當然對孺子表同情,不能對井表同情。有了第一圈的我,才有第二圈的孺子。因為我怕死,才覺得孺子將入井是不幸的事;假如我不怕死,就叫我自己入井,我也認為不要緊的事,不起怵惕心。看見孺子將入井,也認為不要緊的事,斷不會有惻隱心。莫得我,即莫得孺子,莫行怵惕,即莫得惻隱,道理本是極明白的。孺子是我身的放大形,惻隱是怵惕的放大形,孟子看見怵惕心能放大而為惻隱心,就叫人把惻隱心再放大起來,擴充到四海。道理本是對的,只因少說一句:「惻隱是怵惕擴充出來的。」就生出宋儒的誤會。宋儒言性,從惻隱二字講起走,捨去怵惕二字不講,成了有惻隱無怵惕,知有第二圈子孺子,不知有第一圈之我。宋儒學說,許多迂曲難通,其病根就在這一點。
    我們把甲乙兩圖詳加玩味,就可解決孟荀兩家的爭執。甲圖是層層放大,由我而親,而兄,而鄰人,而本省人,而本國人,而外國人,其路線是由內向外,越放越大。孟子看見人心有此現象,就想利用他,創為性善說。所以他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舉斯心,加諸彼……推恩足以保四海。」力勸人把圈子放大點。孟子喜言詩,詩是宣暢人的性情,含有利導的意思。乙圖是層層縮小,由石而花,而犬,而人,而友,而我,其路線是由外向內,越縮越小。荀子看見人心有此現象,就想制止他,創為性惡說。所以他說:「妻子具而孝衰於親,嗜欲得而信衰於友,爵祿盈而忠衰於君。」又說:「拘木待?括蒸矯然後直,鈍金待礱厲然後利,人待師法然後正,得禮義然後治,」生怕人把圈子縮小了。荀子習於禮,禮是範圍人的行為,含有制裁的意思。甲乙兩圖,都是代表人心的現象,甲圖是離心力現象,乙圖是向心力現象。從力學方面說,兩種現象俱不錯,即可說孟荀二人的說法俱不錯。無奈他二人俱是各說一面,我們把甲乙二圖一看,孟荀異同之點就可瞭然了。事情本是一樣,不過各人的看法不同罷了。我們詳玩甲乙二圈,就可把厚黑學的基礎尋出來。
    王陽明講的致良知,是從性善說生出來的。我講的厚黑學,是從性惡說生出來的。王陽明說:「滿街都是聖人。」我說:「滔滔天下,無在非厚黑中人。」此兩說何以會極端相反呢?因為同是一事,可以說是性善之表現,也可說是性惡之表現。舉例言之:假如有個友人來會我,辭去不久,僕人來報道:「剛才那個友人,出門去就與人打架角孽,已被警察將雙方捉去了。」我聽了,就異常關心,立命人去探聽。聽說警察判友人無罪,把對方關起了,我就很歡喜。倘判對方無罪,把友人關起,我就很憂悶。請問我這種心理,究竟是善是惡?假如我去問孟子,孟子一定說:「這明明是性善的表現,何以故呢?你的朋友與人相爭,與你毫無關係,你願你的朋友勝,不願他敗,這種愛友之心,是從天性中不知不覺流露出來的。此種念頭,是人道主義的基礎。所謂博施濟眾,是從此種念頭生出來的,所謂民胞物與,也是從此種念頭生出來的,所以人們起了此種念頭,就須把他擴充起來。」假如我去問荀子,荀子一定說:「這明明是性惡的表現,何以故呢?你的朋友是人,和他打駕的也是人,人與人相爭,你不考察是非曲直,只是願友勝不願友敗;這種自私之心,是從天性中不知不覺流露出來的。此種念頭,是擾亂世界和平的根苗。日本以武力佔據東北四省,是從此種念頭生出來的,墨索里尼用飛機轟炸阿比西尼亞,也是從此種念頭生出來的,所以人們起了此種念頭,即須把他制伏下去。」我們試看上面的說法,兩邊都有道理,卻又極端相反,這是甚麼緣故呢?我們要解決孟荀兩家的爭執,只消繪圖一看,就自然明白了。如圖:第一圈是我,第二圈是友,第三圈是他人,此心愿友得勝,即是第二圈。請問這第二圈,是大是小呢?孟子尋個我字,與友字比較,即是在外面畫個小圈來比較,說第二圈是個大圈。荀子尋個人字,與友字比較,即是在外面畫個大圈來比較,說第二圈是個小圈。孟子以為第二圈是第一圈放大而成,其路線是向人字方面擴張出去,故斷定人之性善。荀子以為第二圈是由第三圈縮小而成,其路線是向我字方面收縮攏來,故斷定人之性惡。其實第二圈始終只有那麼大,並未改變。單獨畫一個圈,不能斷他是大是小;單獨一種愛友之心,不能斷他是善是惡。畫了一圈之後,再在內面或外面畫一圈,才有大小之可言。因愛友而做出的事,妨害他人或不妨害他人,才有善惡之可言。
    願友勝不願友敗之心理,是一種天然現象,乃人類之通性,不能斷他是善是惡,只看如何應用就是了。本此心理,可做出相親相愛之事,也可做出相爭相奪之事,猶之我們在紙上畫了一圈之後,可以在內面畫一小圈,也可以在外面畫一大圈。孟子見人畫了一圈,就斷定他一定會把兩腳規張開點,在外面畫一個較大之圈。荀子見人畫了一圈,就斷定他一定會把兩腳規收攏點,在內面畫一個較小之圈。若問他二人的理由,孟子說:「這個圈,明明是由一個小圈放大而成。依著它的趨勢,當然會再放大,在外面畫一個更大之圈。」荀子說:「這個圈明明是由一個大圈縮小而成。依著它的趨勢,當然會再縮小,在內面畫一個更小之圈。」這些說法,真可算無謂之爭。
    我發表厚黑學后,繼續研究,民國九年,創出一條公例:「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並繪出甲乙二圖,因知孟子的性善說和荀子的性惡說,都帶有點詭辯的性質。同時悟得:我民國元年講的厚黑學,和王陽明講的致良知,也帶有點詭辯的性質。甚麼是詭辯呢?把整個的道理蒙著半面,只說半面,說得條條有理,是之謂詭辯。戰國策士,遊說人主,即是用的此種方法。其時,堅白異同之說甚盛,孟荀生當其時,染得有點此種氣習,讀者切不可為其所愚。我是厚黑先生,不是道學先生,所以我肯說真話。
    力有離心、向心兩種現象,人的心理也有這兩種現象。孟荀二人,各見一種,各執一詞。甲乙兩圖,都與力學公例不悖,故孟荀兩說,能夠對峙二千餘年,各不相下。我們明白這個道理,孟荀兩說就可合而為一了。孟荀兩說合併,就成為告子的說法。告子說:「性無善無不善。」任從何方面考察,他這個說法都是對的。
    人性本是無善無惡,也可說是:可以為善,可以為惡。孟子出來,於整個人性中裁取半面以立說,成為性善說。遺下了半面,荀子取以立論,就成為性惡說。因為各有一半的真理,故兩說可以並存。又因為只佔得真理之一半,故兩說互相攻擊。
    有孟子之性善說,就有荀子之性惡說與之對抗。有王陽明的致良知,就有李宗吾的厚黑學與之對抗。王陽明說:「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悌。」把良知二字講得頭頭是道。李宗吾說:「小孩見著母親口中糕餅,自然會取來放在自己口中。在母親懷中食乳食糕餅,見哥哥近前,自然會用手推他打他。」我把厚黑二字也講得頭頭是道。有人呼我為教主,我何敢當?我在學術界,只取得與陽明對等的位置罷了。不過陽明在孔廟中配享,吃冷豬肉,我將來只好另建厚黑廟,以廖大聖人和王簡恆、雷民心諸人配享。
    我的厚黑學,本來與王陽明的致良知有對等的價值,何以王陽明受一般人的推崇,我受一般人的訾議呢?因為自古迄今,社會上有一種公共的黑幕,這種黑幕,只許彼此心心相喻,不許揭穿,揭穿了,就要受社會的制裁。這算是一種公例。我每向人講厚黑學,只消連講兩三點鐘,聽者大都津津有味,說道:「我平日也這樣想,不過莫有拿出來講。」請問:心中既這樣想,為甚麼不拿出來講呢?這是暗中受了這種公例支配的原故。我赤裸裸的揭穿出來,是違反了公例,當然為社會不許可。
    社會上何以會生出這種公例呢?俗語有兩句:「逢人短命,遇貨添錢。」諸君都想知道,假如你遇著一個人,你問他尊齡?答:「今年五十歲了。」你說:「看你先生的面貌,只像三十幾的人,最多不過四十歲罷了。」他聽了,一定很歡喜,是之謂「逢人短命」。又如走到朋友家中,看見一張桌子,問他買成若干錢?他答道:「買成四元。」你說:「這張桌子,普通價值八元,再買得好,也要六元,你真是會買。」他聽了一定也很喜歡。是之謂「遇貨添錢」。人們的習性,既是這樣,所以自然而然的就生出這種公例。主張性善說者,無異於說:「世間儘是好人,你是好人,我也是好人。」說這話的人,怎麼不受歡迎?主張性惡說者等於說:「世間儘是壞人,你是壞人,我也是壞人。」說這話的人,怎麼不受排斥?荀子本來是入了孔廟的,後來因為他言性惡,把他請出來,打脫了冷豬肉,就是受了這種公例的制裁。於是乎程朱派的人,遂高坐孔廟中,大吃其冷豬肉。
    《孟子》書上有「閹然媚於世也」一句話,可說是孟子與宋明諸儒定的罪案,也即是孟子自定的罪案。何以故呢?性惡說是箴世,性善說是媚世。性善說者曰:你是好人,我也是好人,此妾婦媚語也。性惡說者曰:你是壞人,我也是壞人,此志士箴言也。天下妾婦多而志士少,箴言為舉世所厭聞,荀子之逐出孔廟也宜哉。嗚呼!李厚黑,真名教罪人也!
    近人蔣維喬著《中國近三百年哲學史》說:「荀子在周末,倡性惡說,后儒非之者多,絕於一人左袒之者,歷一千九百餘年,俞曲園獨毅然贊同之……我同主張性惡說者,古今只有荀俞二氏。」云云。俞曲園是經學大師,一般人只研究他的經學,他著的性說上下二篇,若存若亡,可以說中國言性惡之書,除荀子而外,幾乎莫有了。箴言為舉世所厭聞,故敢於直說的人,絕無僅有。
    滔滔天下,皆是諱疾忌醫的人,所以敢於言性惡者,非天下的大勇者不能,非捨得犧牲者不能。荀子犧牲孔廟中的冷豬肉不吃,才敢於言性惡。李宗吾犧牲英雄豪傑不當,才敢於講厚黑學。將來建厚黑廟時,定要在後面與荀子修一個啟聖殿,使他老人家借著厚黑教主的餘蔭,每年春秋二祭,也吃吃冷豬肉。
    常常有人向我說道:「你的說法,未免太偏。」我說:誠然,惟其偏,才醫得好病,芒硝大黃,薑桂附片,其性至偏,名醫起死回生,所用皆此等葯也。葯中之最不偏者,莫如泡參甘草,請問世間的大病,被泡參甘草醫好者自幾?自孟子而後,性善說充塞天下,把全社會養成一種不癢不痛的大腫病,非得痛痛地打幾針,燒幾艾不可。所以聽我講厚黑學的人,當說道:「你的議論,很痛快。」因為害了麻木不仁的病,針之灸之,才覺得痛;針灸后,全體暢適,才覺得快。
    有人讀了《厚黑叢話》,說道:「你何必說這些鬼話?」我說:我逢著人說人話,逢著鬼說鬼話,請問當今之世,不說鬼話,說甚麼?我這部《厚黑叢話》,人見之則為人話,鬼見之則為鬼話。
    我不知過去生中,與孔子有何冤孽,他講他的仁義,偏偏遇著一個講厚黑的我,我講我的厚黑,偏偏遇著一個講仁義的他。我們兩家的學說,極端相反,永世是衝突的。我想:「冤家宜解不宜結。」我與孔子講和好了。我想個折衷調和的法子,提出兩句口號:「厚黑為里,仁義為表。」換言之,即是枕頭上放一部厚黑學,案頭上放一部四書五經;心頭上供一個大成至聖先師李宗吾之神位,壁頭上供一個大成至聖先師孔子之神位。從此以後,我的信徒,即是孔子的信徒,孔子的信徒,即是我的信徒,我們兩家學說,永世不會衝突了。千百年後,有人出來做一篇《仲尼宗吾合傳》,一定說道:「仁近於厚,義近於黑,宗吾引繩墨,切事情,仁義之弊,流於麻木不仁,而宗吾深遠矣。」
    諱疾忌醫,是病人通例,因之就成了醫界公例。荀子向病人略略針灸了一下,醫界就嘩然,說他違反了公例,把他逐出醫業公會,把招牌與他下了,藥鋪與他關了。李宗吾出來,大講厚黑學,叫把衣服脫了,赤條條的施用刀針。這是自荀子而後,二千多年,都莫得這種醫法,此李厚黑所以又名李瘋子也。
    昨有友人來訪,見我桌上堆些宋元學案、明儒學案一類書,詫異道:「你怎麼看這類書?」我說:「我怎麼不看這類書?相傳某國有一井,汲飲者,立發狂。全國人皆飲此井之水,全國人皆狂。獨有一人,自鑿一井飲之,獨不狂。全國人都說他得了狂病,捉他來,針之灸之,施以種種治療,此人不勝其苦,只得自汲狂泉飲之。於是全國人都歡欣鼓舞,道:『我們國中,從此無一狂人了。』我怕有人替我醫瘋疾,針之灸之,只好讀宋明諸儒的書,自己治療。」
    人性是渾然的,彷彿是一個大城,王陽明從東門攻入,我從西門攻入,攻進去之後,所見城中的真相,彼此都是一樣。人性以告子所說,無善無不善,最為真確。王陽明倡致良知之說,是主張性善的,而他教人提出:「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等語,請問此種說法,與告子何異?我民國元年發表《厚黑學》,是性惡說這面的說法。民國九年,我創一條公例:「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這種說法,即是告子的說法。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湍水之變化,即是循著力學公例走的,所以「性猶湍水也」五個字,換言之,即是「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
    有人難我道:「告子說:『性無善無不善。』陽明說:『無善無噁心之體。』一個言性,一個言心體,何能混為一談?至於你說的『心理變化』,則是就用上言之,更不能牽涉到體上。」我說:我的話不足為憑,請看陽明的話。陽明曰:「心統性情,性,心體也,情,心用也,夫體用一源也,知體之所以為用,則知用之所以為體矣。」心體即是性,這是陽明自己下的定義。我說:「陽明的說法,即是告子的說法。」難道我冤誣了陽明嗎?
    告之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請問東流西流,是不是就用上言之?請問水之流東流西,能否逃出力學公例?我說:「『性猶湍水也』五個字,換言之,即是『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似乎不是穿鑿附會。」
    陽明曰:「性,心體也,情,心用也。」世之言心言性者,因為體不可見,故只就用上言之,因為性不可見,故只就情上言之。孟子曰:「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也。」又曰:「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皆是就情上言之。也即是就用上言之。由此知:孟子所謂性善者,乃是據情之善。因以斷定性之善。試問人與人的感情,是否純有善而無惡?所以孟子的話,就會發生問題,故陽明易之曰:「有善有惡意之動。」意之動即用也,即情也。陽明的學力,比孟子更深,故其說較孟子更圓滿。
    王陽明從性善說悟入,我從性惡說悟入,同到無善無惡而止。我同人講厚黑學,等於用手指月,人能循著手看去,就可以看見天上之月,人能循著厚黑學研究去,就可以窺見人性之真相。常有人執著厚黑二字,同我刺刺不休,等於在我手上尋月,真可謂天下第一笨人。我的厚黑學,拿與此等人讀,真是罪過。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5 19:39
厚黑叢話卷四

    成都《華西日報》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二月
    兩月前成都某報總編輯對我說:「某君在宴會席上說道:李宗吾做了一篇《我對於聖人之懷疑》,把孔子的面子太傷了,我當著一文痛駁之。」靜待至今,寂然無聞,究竟我那篇文字,對於孔子的面子,傷莫有傷,尚待討論,原文於民國十六年載入拙著《宗吾臆談》內,某君或許只聽人談及,未曾見過,故無從著筆。茲特重揭報端,凡想打倒厚黑教主者,快快的聯合起來。原文如下:
    我先年對於聖人,很為懷疑,細加研究,覺得聖人內面有種種黑幕,曾做了一篇《聖人之黑幕》。民國元年,本想與厚黑學同時發表,因為厚黑學還未登載完,已經眾議嘩然,這篇文字更不敢發表了,只好藉以解放自己的思想。現在國內學者,已經把聖人攻擊得體無完膚,中國的聖人,已是日暮途窮。我幼年曾受過他的教育,本不該乘聖人之危,墜井下石,但我要表明我思想之過程,不妨把當日懷疑之點略說一下。底稿早不知拋往何處,只把大意寫出來。
    世間頂怪的東西,要算聖人,三代以上,產生最多,層見疊出,同時可以產出許多聖人,三代以下,就絕了種,並莫產生一個。秦漢而後,想學聖人的,不知有幾千百萬人,結果莫得一個成為聖人,最高的不過到了賢人地位就止了。請問聖人這個東西,究竟學得到學不到?如說學得到,秦漢而後,有那麼多人學,至少也該出一個聖人。如果學不到,我們何苦朝朝日日,讀他的書,拚命去學。
    三代上有聖人,三代下無聖人,這是古今最大怪事。我們通常所稱的聖人,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我們把他分析一下,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其餘的聖人,儘是開國之君,並且是後世學派的始祖,他的破綻,就現出來了。
    原來周秦諸子,各人特創一種學說,自以為尋著真理了,自信如果見諸實行,立可救國救民,無奈人微言輕,無人信從。他們心想,人類通性,都是悚慕權勢的,凡是有權勢的人說的話,人人都肯聽從,世間權勢之大者,莫如人君,尤莫如開國之君;兼之那個時候的書,是竹簡做的,能夠得書讀的很少,所以新創一種學說的人,都說道,我這種主張:是見之書上,是某個開國之君遺傳下來的。於是道家托於黃帝,墨家托於大禹,倡並耕的托於神農,著本草的也托於神農,著醫書的,著兵書的,俱托於黃帝。此外百家雜技,與夫各種發明,無不託始於開國之君。孔子生當其間,當然也不能違背這個公例。他所託的更多,堯舜禹湯文武之外,更把魯國開國的周公加入,所以他是集大成之人。周秦諸子,每人都是這個辦法,拿些嘉言懿行,與古帝王加上去,古帝王坐享大名,無一個不成為後世學派之祖。
    周秦諸子,各人把各人的學說發布出來,聚徒講授,各人的門徒,都說我們的先生是個聖人。原來聖人二字,在古時並不算高貴,依《莊子。天下篇》所說,聖人之上,還有天人、神人、至人等名稱,聖人列在第四等,聖字的意義,不過是「聞聲知情,事無不通」罷了,只要是聰明通達的人,都可呼之為聖人,猶之古時的朕字一般,人人都稱得,後來把朕字、聖字收歸御用,不許凡人冒稱,朕字聖字才高貴起來。周秦諸子的門徒,尊稱自己的先生是聖人。也不為僭妄。孔子的門徒,說孔子是聖人,孟子的門徒,說孟子是聖人,老莊楊墨諸人,當然也有人喊他為聖人。到了漢武帝的時候,表章六經,罷黜百家,從周秦諸子中把孔子挑選出來,承認他一人是聖人,諸子是聖人名號,一齊削奪,孔子就成為御賜的聖人了。孔子既成為聖人,他所尊崇的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當然也成為聖人。所以中國的聖人,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其餘的都是開國之君。
    周秦諸子的學說,要依託古之人君,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這可舉例證明:南北朝有個張士簡,把他的文字拿與虞訥看,虞訥痛加詆斥。隨後士簡把文改作,託名沈約,又拿與虞訥看,他就讀一句,稱讚一句。清朝陳修園,著了一本《醫學三字經》,其初託名葉天士,及到其書流行了,才改歸己名,有修園的自序可證。從上列兩事看來,假使周秦諸子不依託開國之君,恐怕他們的學說早已消滅,豈能傳到今日?周秦諸子,志在救世,用了這種方法,他們的學說,才能推行,後人受賜不少。我們對於他是應該感謝的,但是為研究真理起見,他們的內幕是不能不揭穿。
    孔子之後,平民之中,也還出了一個聖人,此人就是人人知道的關羽。凡人死了,事業就完畢,惟有關羽死了過後,還幹了許多事業,竟自掙得聖人的名號,又著有《桃園經》,《覺世真經》等書,流傳於世。孔子以前那些聖人的事業與書籍,我想恐怕也與關羽差不多。
    現在鄉僻之區偶然有一人得了小小富貴,講因果的,就說他陰功積得多,講堪輿的,就說他墳地葬得好,看相的,算命的,就說他面貌生庚與眾不同。我想古時的人心,與現在差不多,大約也有講因果的人,看那些開基立國的帝王,一定說他品行如何好,道德如何好。這些說法流傳下來,就成為周秦諸子著書的材料了。兼之,凡人皆有我見,心中有了成見,眼中所見東西,就會改變形象,帶綠色眼鏡的人,見凡物皆成綠色,帶黃眼鏡的人,見凡物皆成黃色。周秦諸子,創了一種學說,用自己的眼光去觀察古人,古人自然會改變形象,恰與他的學說符合。
    我們權且把聖人中的大禹提出來研究一下。他腓無肱,脛無毛,憂其黔首,顏色黎墨,宛然是摩頂放踵的兼愛家。韓非子說:「禹朝諸侯於會稽,防風氏之君后至而禹斬之。」他又成了執法如山的大法家。孔子說:「禹,吾無間然矣。菲飲食而致孝乎鬼神,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儘力乎溝洫。」儼然是恂恂懦者,又帶點棲棲不已的氣象。讀魏晉以後禪讓文,他的行徑,又與曹丕、劉裕諸人相似。宋儒說他得了危微精一的心傳,他又成了一個析義理於毫芒的理學家。雜書上說他娶塗山氏女,是個狐狸精,彷彿是《聊齋》上的公子書生。說他替塗山氏造傅面的粉,又彷彿是畫眉的風流張敞。又說他治水的時候,驅遣神怪,又有點像《西遊記》上的孫行者,《封神榜》上的姜子牙。據著者的眼光看來,他始而忘親事仇,繼而奪仇人的天下,終而把仇人逼死蒼梧之野簡直是厚黑學中重要人物。他這個人,光怪陸離,真是莫名其妙。其餘的聖人,其神妙也與大禹差不多。我們略加思索,聖人的內幕,也就可以瞭然了。因為聖人是後人幻想結成的人物,各人的幻想不同,所以聖人的形狀有種種不同。
    我做了一本《厚黑學》,從現在逆推到秦漢是相合的,又逆推到春秋戰國,也是相合的,可見從春秋以至今日,一般人的心理是相同的。再追溯到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就覺得他們的心理神妙莫測,盡都是天理流行,惟精惟一,厚黑學是不適用的。大家都說三代下人心不古,彷彿三代上的人心,與三代下的人心,成為兩截了,豈不是很奇的事嗎?其實並不奇。假如文景之世,也像漢武帝的辦法,把百家罷黜了,單留老子一人,說他是個聖人,老子推崇的黃帝,當然也是聖人,於是乎平民之中,只有老子一人是聖人,開國之君,只有黃帝一人是聖人。老子的心,「微妙玄通,深不可識」。黃帝的心,也是「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其政悶悶,其民淳淳」。黃帝而後,人心就不古了,堯奪哥哥的天下,舜奪婦翁的天下,禹奪仇人的天下,成湯文武以臣叛君,周公以弟殺兄。我那本《厚黑學》,直可逆推到堯舜禹而止。三代上的人心,三代下的人心,就融成為一片了。無奈再追溯上去,黃帝時代的人心,與堯舜而後的人心,還是要成為兩截的。
    假如老子果然像孔子那樣際遇,成了御賜的聖人,我想孟軻那個亞聖名號,一定會被莊子奪去,我們讀的四子書,一定是老子、莊子、列子、關尹子,所讀的經書,一定是靈樞、素問,孔孟的書與管商申韓的書,一齊成為異端,束諸高閣,不過遇著好奇的人,偶爾翻來看看,大學、中庸在禮記內,與王制、月令並列。人心惟危十六字,混在曰若稽古之內,也就莫得甚麼精微奧妙了。後世講道學的人,一定會向道德經中,玄牝之門,埋頭鑽研,一定又會造出天玄人玄、理牝欲牝種種名詞,互相討論。依我想聖人的真相,不過如是(著者按:後來我偶翻太玄經,見有天玄地玄人玄等名詞,惟理牝欲牝的名詞,我還未看見)。
    儒家的學說,以仁義為立足點,定下一條公例:「行仁義者昌,不行仁義者亡。」古今成敗,能合這個公例的,就引來做證據,不合這個公例的,就置諸不論。舉個例來說,太史公《殷本紀》說:「西伯歸,乃陰修德行善。」《周本紀》說:「西伯陰行善。」連下兩個陰字,其作用就可想見了。齊世家更直截了當地說道:「周西伯昌之脫?里歸,與呂尚陰謀修德以傾商政,其事多兵權與奇計。」可見文王之行仁義,明明是一種權術,何嘗是實心為民?儒家見文王成了功,就把他推尊得了不得。徐偃王行仁義,漢東諸侯,朝者三十六國,荊文王惡其害己也,舉兵滅之。這是行仁義失敗了的,儒者就絕口不提。他們的論調完全與鄉間講因果報應的一樣,見人富貴,就說他積得有陰德,見人觸電器死了,就說他忤逆不孝,推其本心,固是勸人為善,其實真正的道理,並不是那麼樣。
    古來的聖人,真是怪極了,虞芮質成,腳踏了聖人的土地,立即洗心革面,聖人感化人,有如此的神妙。我不解管蔡的父親是聖人,母親是聖人,哥哥弟弟是聖人,四面八方被聖人圍住了,何以中間會產生鴟??清世宗呼允?為阿其那,允?為塞思赫,翻譯出來,是豬狗二字。這個豬狗的父親是聖人,哥哥是聖人,侄兒也是聖人。鴟?豬狗,會與聖人錯雜而生,聖人的價值,也就可以想見了。
    李自成是個流賊,他進了北京,尋著崇禎帝后的屍,載以宮扉,盛以柳棺,放在東華門,聽人祭奠。武王是個聖人,他走至紂死的地方,射他三箭,取黃鉞把頭斬下來,懸在太白旗上,他們爺兒,曾在紂名下稱過幾天臣,做出這宗舉動,他的品行,連流賊都不如,公然也成為惟精惟一的聖人,真是妙極了。假使莫得陳圓圓那場公案,吳三桂投降了,李自成豈不成為太祖高皇帝嗎?他自然也會成為聖人,他那闖太祖本紀所載深仁厚澤,恐怕比《周本紀》要高几倍。
    太王實始翦商,王季、文王繼之,孔子稱武王纘太王、王季、文王之緒,其實與司馬炎,纘懿師昭之緒何異?所異者,一個生在孔子前,得了世世聖人之名,一個生在孔子后,得了世世逆臣之名。
    後人見聖人做了不道德的事,就千方百計替他開脫,到了證據確鑿,無從開脫的時候,就說書上的事迹出於後人附會。這個例是孟子開的。他說:以至仁伐至不仁,斷不會有流血的事,就斷定武成上血流漂杵那句話是假的。我們從殷民三叛,多方大誥那些文字看來,可知伐紂之時,血流漂忤不假,只怕「以至仁伐不仁」那句話有點假。
    子貢曰:「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而天下之惡皆歸焉。」我也說:「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願居上流,而天下之美皆歸焉。」若把下流二字改作失敗,把上流二字改作成功,更覺確切。
    古人神道設教,祭祀的時候,叫一個人當屍,向眾人指說:「這就是所祭之神。」眾人就朝著他磕頭禮拜。同時又以聖道設教,對眾人說:「我的學說,是聖人遺傳來的。」有人問:「哪個是聖人?」他就順手指著堯舜禹湯文武周公說道:「這就是聖人。」眾人也把他當如屍一般,朝著他磕頭禮拜。後來進化了,人民醒悟了,祭祀的時候,就把屍撤消,惟有聖人的迷夢,數千年未醒,堯舜禹湯文武周公,竟受了數千年的崇拜。
    講因果的人,說有個閻王,問「閻王在何處?」他說:「在地下。」講耶教的人,說有個上帝,問「上帝在何處?」他說:「在天上。」講理學的人,說有許多聖人,問「聖人在何處?」他說:「在古時。」這三種怪物,都是只可意中想象,不能目睹,不能證實。惟其不能證實,他的道理就越是玄妙,信從的人就越是多。在創這種議論的人,本是勸人為善,其意固可嘉,無如事實不真確,就會生出流弊。因果之弊,流為拳匪,聖人之弊,使真理不能出現。
    漢武帝把孔子尊為聖人過後,天下的言論,都折衷於孔子,不敢違背。孔融對於父母問題略略討論一下,曹操就把他殺了。嵇康非薄湯武,司馬昭也把他殺了。儒教能夠推行,全是曹操、司馬昭一般人維持之力。後來開科取士,讀書人若不讀儒家的書,就莫得進身之路。一個死孔子,他會左手拿官爵,右手拿鋼刀,哪得不成為萬世師表?宋元明清學案中人,都是孔聖人馬蹄腳下人物,他們的心坎上,受了聖人的摧殘,他們的議論,焉得不支離穿鑿?焉得不迂曲難通?
    中國的聖人,是專橫極了,他莫有說過的話,後人就不敢說,如果說出來,眾人就說他是異端,就要攻擊他。朱子發明了一種學說,不敢說是自己發明的,只好把孔門的格物致知加一番解釋,說他的學說是孔子嫡傳,然後才有人信從。王陽明發明一種學說,也只好把格物致知加一番新解釋,以附會己說,說朱子講錯了,他的學說,才是孔子嫡傳。本來朱王二人的學說,都可以獨樹一幟,無須依附孔子,無如處於孔子勢力範圍之內。不依附孔子,他們的學說,萬萬不能推行。他二人費盡心力去依附,當時的人,還說是偽學,受重大的攻擊,聖人專橫到了這個田地,怎麼能把真理研究得出來?
    韓非子說得有個笑話:「郢人致書於燕相國,寫書的時候,天黑了,喊:『舉燭。』寫書的人,就寫上舉燭二字,把書送去。燕相得書,想了許久,說道:『舉燭是尚明,尚明是任用賢人的意思。』以此說進之燕王。燕王用他的話,國遂大治。雖是收了效,卻非原書本意。」所以韓非說:「先王有郢書,後世多燕說。」究竟格物致知四字作何解釋,恐怕只有手著《大學》的人才明白,朱王二人中,至少有一人免不脫「郢書燕說」的批評。豈但格物致知四字,恐怕《十三經註疏》,《皇清經解》,宋元明清學案內面許多妙論,也逃不脫「郢書燕說」的批評。
    學術上的黑幕,與政治上的黑幕,是一樣的。聖人與君主,是一胎雙生的,處處狼狽相依。聖人不仰仗君主的威力,聖人就莫得那麼尊崇。君主不仰仗聖人的學說,君主也莫得那麼猖獗。於是君主把他的名號分給聖人。聖人就稱起王來了。聖人把他的名號分給君主,君主也稱起聖來了。君主鉗制人民的行動,聖人鉗制人民的思想。君主任便下一道命令,人民都要遵從;如果有人違背了,就算是大逆不道,為法律所不容。聖人任便發一種議論,學者都要信從;如果有人批駁了,就算是非聖無法,為清議所不容。中國的人民,受了數千年君主的摧殘壓迫,民意不能出現,無怪乎政治紊亂。中國的學者,受了數千年聖人的摧殘壓迫,思想不能獨立,無怪乎學術消沉。因為學說有差誤,政治才會黑暗,所以君主之命該革,聖人之命尤其該革。
    我不敢說孔子的人格不高,也不敢說孔子的學說不好,我只說除了孔子,也還有人格,也還有學說。孔子並莫有壓制我們,也未嘗禁止我們別創異說,無如後來的人,偏要抬出孔子,壓倒一切,使學者的思想不敢出孔子範圍之外。學者心坎上,被孔子盤踞久了,理應把他推開,思想才能獨立,宇宙真理才研究得出來。前時,有人把孔子推開了,同時達爾文諸人就闖進來,盤踞學者心坎上,天下的言論,又熱衷於達爾文諸人,成一個變形的孔子,執行聖人的任務。有人違反了他們的學說,又算是大逆不道,就要被報章雜誌罵個不休。如果達爾文諸人去了,又會有人出來執行聖人的任務。他的學說,也是不許人違反的。依我想,學術是天下公物,應該聽人批評,如果我說錯了,改從他人之說,於我也無傷,何必取軍閥態度,禁人批評。
    凡事以平為本。君主對於人民不平等,故政治上生糾葛。聖人對於學者不平等,故學術上生糾葛。我主張把孔子降下來,與周秦諸子平列,我與閱者諸君一齊參加進去,與他們平坐一排,把達爾文諸人歡迎進來,分庭抗禮,發表意見,大家蹉商,不許孔子、達爾文諸人高踞我們之上,我們也不高踞孔子、達爾文諸人之上,人人思想獨立,才能把真理研究得出來。
    我對於聖人既已懷疑,所以每讀古人之書,無在不疑。因定下讀書三訣,為自己用功步驟。茲附錄天下:
    第一步,以古為敵:讀古人之書,就想此人是我的勁敵,有了他,就莫得我,非與他血戰一番不可。逐處尋他縫隙,一有縫隙,即便攻入;又代古人設法抗拒,愈戰愈烈,愈攻愈深。必要如此,讀書方能入理。
    第二步,以古為友:我若讀書有見,即提出一種主張,與古人的主張對抗,把古人當如良友,互相切磋。如我的主張錯了,不妨改從古人;如古人主張錯了,就依著我的主張,向前研究。
    第三步,以古為徒:著書的古人,學識膚淺的很多。如果我自信學力在那些古人之上,不妨把他們的書拿來評閱,當如評閱學生文字一般。說得對的,與他加幾個密圈;說得不對的,與他划幾根杠子。世間俚語村言,含有妙趣的尚且不少,何況古人的書,自然有許多至理存乎其中。我評閱越多,智識自然越高,這就是普通所說的教學相長了。如遇一個古人,智識與我相等,我就把他請出來,以老友相待,如朱晦庵待蔡元定一般。如遇有智識在我上的,我又把他認為勁敵,尋他縫隙,看攻得進攻不進。
    我雖然定下三步功夫,其實並莫有做到,自己很覺抱愧。我現在正做第一步功夫,想達第二步,還未達到。至於第三步,自量終身無達到之一日。譬如行路,雖然把路徑尋出,無奈路太長了,腳力有限,只好努力前進,走一截算一截。
    以上就是《我對聖人之懷疑》的原文。這原是我滿清未年的思想,民國十六年才整理出來,刊入《宗吾臆談》內。因為有了這種思想,才會發明厚黑學。此文同《厚黑學》,在我的思想上,算是破壞工作。自民國九年著《心理與力學》起,以後的文字,算是我的建設工作。而《心理與力學》一文,是我全部思想的中心點。
    民國九年,我定出一條公例:「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又繪出甲乙兩圖,以後一切議論,都以之為出發點。批評他人的學說,就以之為基礎,合得到這個方式的,我就說他對,合不到的,我就說他不對。這是我自己造出一把尺子,用以度量萬事萬物。我也自知不脫我見,但我開這間鋪子,是用的這把尺子,不能不向眾人聲明。
    我們試就甲乙兩圖,來研究孟荀楊墨四家的學說:孟子講「差等之愛」,層層放大,是很合天然現象的,便他言「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與夫「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一類話,總是從第二圈說起走,對於第一圈之我,則渾而不言。楊子主張為我,算是把中心點尋出了,他卻專在第一圈之我字上用功,第二以下各圈,置之不論。墨子摩頂放踵,是拋棄了第一圈之我,他主張「愛無差等」,是不分大圈小圈,統畫一極大之圈了事。楊子有了小圈,就不管大圈;墨子有了大圈,就不管小圈。他兩家都不知:天然現象,是大圈小圈層層包裹的。孟荀二人,把層層包裹的現象看見了,但孟子說是層層放大,荀子說是層層縮小,就不免流於一偏了。我們取楊子的我字,作為中心點,在外面加一個差等之愛,就與天然現象相合了。孟言性善,荀言性惡,楊子為我,墨子兼愛,我們只用「擴其為我之心」一語,就可將四家學說折衷為一。
    孟子言「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怵惕是自己畏死,惻隱是憫人之死。孟子知道人之天性,能因自己畏死,就會憫人之死,怵惕自然會擴大為惻隱,因教人再擴大之,推至於四海。道理本是對的,只因少說了一句:「惻隱是從怵惕擴充出來」,又未把「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此心作何狀態」提出來討論,以致生出宋明諸儒的誤會,以為人之天性一發出來,就是惻隱,忘卻惻隱之上還有怵惕二字。一部宋元明清學案,總是儘力發揮惻隱二字,把怵惕二字置之不理,就流弊百出了。
    怵惕是利己心之表現,惻隱是利人心之表現。怵惕擴大即為惻隱,利己擴大即為利人。荀子知人有利己心,故倡性惡說;孟子知人有利人心,故倡性善說。我們可以說:荀子的學說,以怵惕為出發點;孟子的學說,以惻隱為出發點,譬如竹子,怵惕是第一節,惻隱是第二節。孟子的學說,叫人把利人心擴充出來,即是從第二節生枝發葉。荀子的學說,主張把利己心加以制裁,是怕他在第一節就生枝發葉橫起長,以致生不出第二節。兩家都是勉人為善,各有見地,宋儒揚孟而抑荀,未免不對。我解釋厚黑經,曾經「漢高祖之分杯羹,唐太宗之殺建成、元吉,是充其本然之厚黑。」這即是竹子在第一節,就生枝發葉橫起長。
    王陽明傳習錄說:「孟子從源頭上說來,荀子從流弊說來。」荀子所說,是否流弊,姑不深論,怵惕之上,有無源頭,我們也不必深求,惟孟子所講之惻隱,則確非源頭。怵惕是惻隱之源,惻隱是怵惕之流。陽明所下流源二字,未免顛倒了。
    孟子的學說,雖不以怵惕為出發點,但人有為我之天性,他是看清了的,怵惕二字,是明明白白提出了的。他對齊宣王說:「王如好貨,與民同之。」又說:「王如好色,與民同之。」知道自己有一個我,同時又顧及他人之我,這本是孟子學說最精粹處。無奈后儒乃以為孟子這類話,是對時君而言,叫人把好貨好色之根搜除盡凈,別求所謂危微精一者,真是舍了康庄大道不走,反去攀援絕壁,另尋飛空鳥道來走。
    孟子說:「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又說:「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吾字其字,俱是我字的代名詞。孟子講學,不脫我字;宋儒講學,捨去我字。所以孟子的話,極近人情;宋儒的話,不近人情。例如程子說:「婦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是捨去了我字。韓昌黎?里操說:「臣罪當誅兮天王聖明。」程子很為嘆賞,這也是捨去了我字。其原因就由宋儒讀孺子將入井章,未能徹底研究,其弊流於自己已經身井在中,宋儒還怪他不救孺子。諸君試取宋儒語錄及胡致堂著的《讀史管見》讀之,處處可見。
    孟子的學說,不脫我字,所以敢於說:「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敢於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敢於說:「君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讎。」宋儒的學說,捨去我字,不得不說:「臣罪當誅,天王聖明。」
    宋儒創出「去人慾存天理」之說,天理隱貼惻隱二字,把他存起,自是很好,惟人慾二字,界說不清。其流弊至於把怵惕認為人慾,想盡法子去剷除,甚至有身蹈危階,練習不動心,這即是剷除怵惕的工作。於是「去人慾,存天理」變成了「去怵惕,存惻隱」。試思:怵惕為惻隱的來源,把怵惕去了,怎樣會有惻隱?何以故呢?孺子為我身之放大形。惻隱為怵惕之放大形,我者圓心也,圓心既無,圓形安有?怵惕既無,惻隱安有?宋儒呂希哲目睹轎夫墜水淹死,安坐轎中,漠然不動。張魏公苻離之敗,死人三十萬,他終夜鼾聲如雷,其子南軒,還誇其父心學很精。宋儒自稱上承孟子之學,孟子曰:「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雖被髮纓冠而救之可也。」呂希哲的轎夫,張魏公的部下,當然要算同室之人,像他們這樣漠不動心,未免顯違孟氏家法。大凡去了怵惕的人,就會流於殘忍,殺人不眨眼的惡匪,身臨刑場,往往談笑自若,就是明證。
    我們研究古今人之學說,首先要研究他對於人性之觀察,因為他對於人性是這樣的觀察,所以他的學說,才有這樣的主張。把他學說的出發點尋出了,才能批評他的學說之得失。
    小孩與母親發生關係,共有三個場所:(1)一個小孩,一個母親,一個外人,同在一處,小孩對乎母親格外親愛。這個時候,可以說小孩愛親;(2)一個小孩,一個母親,同在一處,小孩對乎母親依戀不舍。這個時候,可以說小孩愛親;(3)一個小孩,一個母親,同在一處,發生了利害衝突,例如:有一塊糕餅,母親吃了,小孩就莫得吃,母親放在口中,小孩就伸手取來,放在自己口中。這時候,斷不能說小孩愛親。
    孟子看見前兩種現象,忘了第三種,故創性善說。荀子看見第三種現象忘了前兩種,故創性惡說。宋儒卻把三種現象同時看見,但不知這三種現象原是一貫的,乃造出氣質之性的說法,隱指第三種現象;又用義理之性四字,以求合於孟子的性善說。人的性只有一個,宋儒又要顧孟子,又要顧事實,無端把人性分而為二,越講得精微,越不清。
    孟子創性善說,以為凡人都有為善的天性,主張把善念擴充之以達於天下。荀子創性惡說,以為凡人都有為惡的天性,主張設法制裁,使不至為害人類。譬諸治水,孟子說水性向下,主張疏瀹,使之向下流去。孟子喜言時,詩者宣導人之意志,此疏瀹之說也。荀子說水會旁溢,主張築堤,免得漂沒人畜。荀子喜言禮,禮者約束人之行止,此築堤之說也。告子曰:「性猶湍水也。」治水者疏瀹與築堤二者並用。我們如奉告子之說,則知孟荀二家的學說可以同時並用。
    蘇東坡作《荀卿論》,以為:荀卿是儒家,何以他的門下會有李斯,很為詫異,其實不足怪。荀卿以為人之性惡,當用禮以制裁之。其門人韓非,以為禮之制裁力弱,不若法律之制裁力大,於是改而為刑名之學,主張嚴刑峻法,以制止軌外的行動。李斯與韓非同門,故其政見相同。我們提出性惡二字,即知荀卿之學變而為李斯,原是一貫的事。所以說:要批評他人的政見,當先考察他對於人性之觀察。蘇東坡不懂這個道理,所以他全集中論時事,論古人,俱有卓見,獨於這篇文字,未免說外行話。
    學問是進化的,小孩對於母親有三種現象,孟子只看見前兩種,故倡善性說;荀子生在孟子之後,看見第三種,故倡性惡說;宋儒生在更后,看得更清楚,看見小孩搶奪母親口中糕餅的現象,故倡物慾說。這物慾二字,是從《禮記》上「感於物而動,性之欲也」兩句話生出來的。物者何?母親口中糕餅是也。感於物而動,即是看見糕餅,即伸手去搶也。宋儒把三種現象同時看見,真算特識。所以朱子注孟子,敢於說:「以事理考之,程子較孟子為密。」其原因就是程子於性字之外,發明了一個氣字,說道「論性不論氣不備。」問:「小孩何以會搶母親口中糕餅?」曰:「氣為之也,氣質之性為之也。」宋儒雖把三種現象同時看見,惜乎不能貫通為一。把小孩愛親敬兄認為天理,搶奪母親口中糕餅認為人慾,把一貫之事剖分為二,此不能不待厚黑先生出而說明也。
    宋儒造出物慾的名詞之後,自己細思之,還是有點不妥,何也?小兒見母親口中糕餅,伸手去搶,可說感於物而動,但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此時只有赤裸裸一個怵惕之心,孟子所謂惻隱之心,忽然不見,這是甚麼道理呢?要說是物慾出現,而此時並無所謂物,於是又把物慾二字改為人慾。搶母親口中糕餅是人慾,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我心只有怵惕而無惻隱,也是人慾,在宋儒之意,提出人慾二字,就可把二者貫通為一了。他們這種組織法,很像八股中做截搭題的手筆。我輩生當今日,把天理人慾物慾氣質等字念熟了,以為吾人心性中,果有這些東西,殊不知這些名詞,是宋儒平空杜撰的。著者是八股先生出身,才把他們的手筆看得出來。
    宋儒又見偽古文尚書上有「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二語,故又以人心二字替代人慾,以道心二字替代天理。朱子中庸章句序曰:「人莫不有是形,故雖上智不能無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雖下愚不能無道心。」無異於說:當小孩的時候,就是孔子也會搶母親口中糕餅,我與孺子同時將入井,就是孔子也是只有怵惕而無惻隱。何以故?雖上智不能無人心故。因為凡人必有這種天性,故生下地才會吃乳,井在我面前,才不會跳下去。朱子曰:「人莫不有是形,雖上智不能無人心。」換言之,即是人若無此種心,世界上即不會有人。道理本是對的,無奈這種說法,已經侵入荀子學說範圍去了。據閻百詩考證:人心惟危十六字,是撰偽古文尚書者,竊取荀子之語,故曰侵入荀子範圍。因為宇宙真理,明明白白擺在我們面前,任何人只要留心觀察,俱見得到,荀子見得到,朱子也見得到,故不知不覺與之相合。無如朱子一心一意,想上繼孟子道統,研究出來的道理,雖與荀子暗合,仍攻之遺餘力,無非是門戶之見而已。
    細繹朱子之意,小孩搶母親口中糕餅是人心,愛親敬兄是道心,人心是氣,是人慾,道心是性,是天理,人心是形氣之私,道心是性命之正。這些五花八門的名詞,真把人鬧得頭悶眼花。奉勸讀者,與其讀宋元明清學案,不如讀厚黑學,詳玩甲乙二圖,則小孩搶母親口中糕餅也,愛親敬兄也,均可一以貫之,把天人理氣等字一掃而空,豈不大快!
    最可笑者,朱子中庸章句序又曰:「必使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焉。」主者對仆而言,道心為主,人心為仆。道心者,為聖為賢之心,人心者,好貨好色之心,聽命者,僕人職供驅使,唯主人之命是聽也。細繹朱子之意,等於說,我想為聖為賢,人心即把貨與色藏起,我想吃飯,抑或想「男女居室,人之大倫」,人心就把貨與色獻出來。必如此方可曰:「道心常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聽命焉。」總而言之,宋儒有了性善說橫亘胸中,又不願抹煞事實,故創出的學說,無在非迂曲難通。此《厚黑叢話》之所以以不得不作也。予豈好講厚黑哉,予不得已也。
    怵惕與惻隱,同是一物,天理與人慾也同是一物,猶之煮飯者是火,燒房子者也是火。宋明諸儒,不明此理,把天理人慾看作截然不同之二物,創出去人慾之說,其弊往往流於傷害天理。王陽明傳習錄說:「無事時,將好色好貨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尋出來,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復起,方始為快。常如貓之捕鼠,一眼看著,一耳聽著,才有一念萌動,即與克去,斬釘截鐵,不可姑容,與他方便,不可窩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實用功,方能掃除廓清。」這種說法,彷彿是:見了火會燒房子,就叫人以後看見了一星之火,立即撲滅,斷絕火種,方始為快。傳習錄又載:「一友問:欲於靜坐時,將好名好色好貨等根,逐一搜尋出來,掃除廓清,恐是剜肉做瘡否?先生正色曰:這是我醫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過了十數年,亦還用得著。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壞我的方法,是友愧謝。少間曰,此量非你事,必吾門稍知意思者,為此說以誤汝,在坐者皆悚然。」我們試思:王陽明是很有涵養的人,他平日講學,任人如何問難,總是勤勤懇懇的講說,從未動氣。何以門人這一問,他會動氣?何以始終未把那門人誤點指出?又何以承認說這話的人,是稍知意思者呢?因為陽明能把知行二者合而為一,能把明德親民二者合而為一,能把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五者看作一事,獨不能把天理人慾看作一物。這是他學說的缺點,他的門人這一問,正擊中他的要害,所以他就動起氣來了。究竟剜肉做瘡四字,怎樣講呢?肉喻天理。瘡喻人慾,剜肉做瘡,即是把天理認作人慾,去人慾即未免傷及天理。門人的意思,即是說:「我們如果見了一星之火,即把他撲滅,自然不會有燒房子之事,請問拿甚麼東西來煮飯呢?換言之,即是把好貨之心連根去盡,人就不會吃飯,豈不餓死嗎?把好色之心連根去盡,就不會有男女居室之事,人類豈不滅絕嗎?」這個問法何等利害!所以陽明無話可答,只好忿然作色。宋明諸儒主張去人慾存天理,所做的即是剜肉做瘡的工作。其學說之不能饜服人心,就在這個地方。
    以上一段,是從拙作《社會問題之商榷》第三章「人性善惡之研究」中錄出來的,我當日深疑陽明講學極為圓通,處處打成一片,何至會把天理、人慾歧而為二,近閱《龍溪語錄》所載「天泉證道記」,錢緒山謂「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四語,是師門定本。王龍溪謂:「若悟得心是無善無惡之心,意即是無善無惡之意,知即是無善無惡之知,物即是無善無惡之物。」時陽明出征廣西,晚坐天泉橋上,二人因質之。陽明曰:「汝中(龍溪字)所見,我久欲發,恐人信不及,徒增躐等之弊,故含蓄到今。此是傳心秘藏,顏子明道所不敢言,今既是說破,亦是天機該發泄時,豈容復秘」陽明至洪都,門人三百餘人來請益,陽明曰:「吾有向上一機,久未敢發,以待諸君自悟。近被王汝中拈出,亦是天機該發泄時。」明年廣西平,陽明歸,卒於途中。龍溪所說,即是把天理、人慾打成一片。陽明直到晚年,才揭示出來,由此知:門人提出剜肉做瘡之問,陽明忿然作色,正是恐增門人躐等之弊。傳習錄是陽明早年的門人所記,故其教法如此。
    錢德洪極似五祖門下的神秀,王龍溪極似慧能,德洪所說,時時勤拂拭也,所謂漸也。龍溪所說,本來無一物也,所謂頓也。陽明曰:「汝中須用德洪工夫,德洪須透汝中本旨,二子之見,止可相取,不可相病,」此頓悟漸修之說也。《龍溪語錄》所講的道理,幾與六祖壇經無異,成了殊途同歸,何也?宇宙真理,只要研究得徹底,彼此所見,是相同的。
    就真正的道理來說,把孟子的性善說、荀子的性惡說合而為一,理論就圓滿了。二說相合,即成為告子性無善無不善之說。人問:孟子的學說,怎樣與荀子學說相合?我說:孟子曰:「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荀子曰:「妻子具而孝衰於親。」請問二人之說,豈不是一樣嗎?孟子曰:「大孝終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天大舜見之矣。」據孟子所說:滿了50歲的人,還愛慕父母,他眼中只看見大舜一人。請問人性的真相,究是怎樣?難道孟荀之說不能相合嗎?
    性善說與性惡說,既可合而為一,則王陽明之致良知,與李宗吾之厚黑學,即可合而為一。人問:怎麼可合為一?我說:孟子曰:「大孝終身慕父母。」《厚黑經》曰:「大好色終身慕少艾。」孟子曰:「五十而慕父母者,予於大舜見之矣,」《厚黑經》曰:「八百歲而慕少艾者,予於彭祖見之矣。」愛親是不學而能,不慮而知的,好色也是不學而能,不慮而知的。用致良知的方法,能把孩提愛親的天性致出來,做到終身慕父母。同時就可把少壯好色的天性致出來,做到終身慕少艾。昔人說:王學末流之弊,至於盪檢逾閑,這就是用致良知的方法,把厚黑學致出來的原故。
    依宋儒之意,孩提愛親,是性命之正,少壯好色,是形氣之私。此等說法,真是穿鑿附會。其實孩提愛親,非愛親也,愛其飲我食我也。孩子生下地,即交乳母撫養,則只愛乳母不愛生母,是其明證。愛乳母,與慕少艾,慕妻子,其心理原是一貫的,無非是為我而已。為我為人類天然現象,不能說他是善,也不能說他是惡,故告子性無善無不善之說,最為合理。告子曰:「食、色性也。」孩提愛親者,食也,少壯慕少艾慕妻子者,色也。食、色為人類生存所必需,求生存者,人類之天性也。故告子又曰:「生之謂性。」
    告子觀察人性,既是這樣,則對於人性之處置,又當怎樣呢?於是告子設喻以明之曰:「性猶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又曰:「性猶杞柳也,義猶?也,以人性為仁義,猶以杞柳為?,」告子這種主張,是很對的。人性無善無惡,也即是可以為善,可以為惡。譬如深潭之水,平時水波不興,看不出何種作用。從東方決一個口,則可以灌田畝,利行舟;從西方決一個口,則可以漂房舍,殺人畜。我們從東方決口好了。又譬如一塊木頭,可製為棍棒以打人,也可製為碗盞裝食物。我們把他製為碗盞好了。這個說法,真可合孟荀而一之。
    孟子書中載告子言性者五:曰性猶杞柳也,曰性猶湍水也,曰生之謂性,曰食色性也,曰性無善無不善也,此五者原是一貫的。朱子注食色章曰:「告子之辯屢屈,而屢變其說以求勝。」自今觀之,告子之說,始終未變,而孟子亦卒未能屈之也。朱子注杞柳章,以為告子言仁義,必待矯揉而後成,其說非是。而注公都子章則曰:「氣質所稟,雖有不善,而不害性之本善。性雖本善,而不可以無省察矯揉之功。」忽又提出矯揉二字,豈非自變其說乎?
    朱子注「生之謂性」章曰:「杞柳湍水之喻,食色無善無不善之說,縱橫繆戾,紛紜舛錯,而此章之誤,乃其本根。」殊不知告子言性者五,原是一貫說下,並無所謂縱橫繆戾,繪紜舛錯。「生之謂性」之生字,作生存二字講,生存為人類重心,是世界學者所公認的。告子言性,以生存二字為出發點,由是而有「食色性也」之說,有「性無善無不善」之說,又以杞柳湍水為喻,其說最為合理。宋儒反認為根本錯誤,一切說法,離開生存立論,所以才有「婦人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一類怪話。然朱子能認出「生之謂性」一句為告子學說根本所在,亦不可謂非特識。
    宋儒崇奉儒家言,力辟釋道二家之說,在《尚書》上尋得「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四語,詫為虞廷十六字心傳,遂自謂生於一千四百年之後,得不傳之學於遺經。嗣經清朝閻百詩考出,這四句出諸偽古文尚書,作偽者系采自荀子,荀子又是引用道經之語。閻氏的說法,在經學界中,算是已定了的鐵案。這十六字是宋儒學說的出發點,根本上就雜有道家和荀學的原素,反欲借孔子以排道家,借孟子以排荀子,遂無往而不支離穿鑿。朱子曰:「氣質所稟,雖有不善,而不害性之本善。性雖本善,而不可以無省察矯揉之功」又要顧事實,又要回護孟子,真可謂「縱橫繆戾,紛紜舛錯」也。以視告子扼定生存二字立論,明白簡易,何啻天淵。
    告子不知何許人,王龍溪說是孔門之徒,我看不錯。孔子贊易,說:「天地之大德曰生」,告子以生字言性,可說是孔門嫡傳。孟子學說,雖與告子微異,而處處仍不脫生字。如云:「黎民不飢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又云:「內無怨女,外無曠夫,於王何有?」仍以食色二字立論,竊意孟子與告子論性之異同,等於子夏、子張論交之異同,其大旨要不出孔氏家法。孟子與告子之交誼,當如子夏與子張之交誼,平日辨疑析難,互相質證。孟子曰:「告子先我不動心。」心地隱微之際亦知之,交誼之深可想。宋儒有道統二字橫亘在胸,左袒孟子,力詆告子為異端,而其自家之學說,則截去生字立論,叫婦人餓死,以殉其所謂節,叫臣子無罪受死,以殉其所謂忠。孟子有知,當必引告子為同調,而斥程朱為叛徒也。
    孟子說:「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仕則慕君。」全是從需要生出來的。孩提所需者食也,故慕飲我食我之父母;少壯所需者色也,故慕能滿色慾之少艾與妻子,出仕所需者功名也,君為功名所自出,故慕君。需要者目的物也,亦即所謂目標,目標一定,則只知向之而趨,旁的事物,是不管的。目標在功名,則吳起可以殺其妻,漢高祖可以分父之羹,樂羊子可以食子之羹。目標在父母,則郭巨可以埋兒,姜詩可以出妻,伍子胥可以鞭平王之屍。目標在色慾,則齊襄公可以淫其妹,衛宣公可以納其媳,晉獻公可以父妾。著者認為:人的天性,既是這樣,所以性善性惡問題,我們無須多所爭辯,負有領導國人之責者,只須確定目標,糾正國人的目標就是了。我國現在的大患,在列強,壓迫,故當提出列強為目標,手有指,指列強,口有道,道列強,使全國人之視線集中在這一點。於是乎吳起也、漢高祖也、樂羊子也、郭巨也、姜詩也、伍子胥也、齊襄公也、衛宣公也、晉獻公也,一一向目標而趨。救國之道,如是而已。全國四萬萬人,有四萬萬根力線,根根力線,直達列強。根根力線,挺然特立,此種主義,可名之曰「合力主義」,而其要點。則從人人思想獨立開始。
    有人問我道:「你既自稱厚黑教主,當然無所不通,無所不曉。據你說:你不懂外國文,有人勸你看西洋心理學譯本,你也不看,像你這樣的孤陋寡聞,怎麼夠得上稱教主?」我說道:「我試問,你們的孔夫子,不惟西洋譯本未讀過,連西洋這個名詞,都未聽過,怎樣會稱至聖先師?你進文廟去把他的牌位打來燒了,我這厚黑教主的名稱,立即登報取消。我再問:西洋希臘三哲,不惟連他們西洋大哲學家康德諸人的書一本未讀過,並且恐怕現在英法德美諸國的字,一個也認不得,怎麼會稱西洋聖人?更奇者:釋迦佛,中國字、西洋字一個都認不得,中國人的姓名,西洋人的姓名,一個都不知道,他之孤陋寡聞,萬倍於我這個厚黑教主,居然在為五洲萬國第一個大聖人,這又是甚麼道理?吁,諸君休矣!道不同不相為謀,我正在劃出厚黑區域,建立厚黑哲學,我行我是,固不暇同諸君嘵嘵置辯也。」
    我是八股學校的修業生,生平所知者,八股而已。常常有人向我說道:「可惜你不懂科學,所以你種種說法,不合科學規律。」我說:「我在講八股,你怎麼同我講起科學來了?我正深恨西洋的科學家不懂八股,一切著作,全不合八股義法。我把達爾文的《種源論》,斯密士的《原富》,孟德斯鳩的《法意》,以評八股之法評之,每書上面,大批二字,曰:「不通」……
    天下文章之不通,至八股可謂至矣盡矣,蔑以加矣,而不謂西洋科學家文章之不通,乃百倍於中國之八股。現在全世界紛紛擾擾,就是幾部死不通的文章釀出來的。因為達爾文和斯密士的文章不通,世界才會第一次大戰,第二次大戰。因為孟德斯鳩的文章不通,我國過去廿四年,才會四分五裂,中央政府,才會組織不健全。人問:「這部書也不通,那部書也不通,要甚麼書才通?」我說:「只有厚黑學,大通而特通。」
    幸哉!我只懂八股而不懂科學也!如果我懂了科學,恐怕今日尚在朝朝日日地喊:「達爾文聖人也,斯密士聖人也,孟德斯鳩聖人也,墨索里尼,希特勒,無一非聖人也。怎麼會寫《厚黑叢話》呢!如果要想全世界太平,除非以我這《厚黑叢話》為新刑律,把古之達爾文、斯密士、孟德斯鳩,今之墨索里尼、希特,一一處以槍斃,而後國際上、經濟上、政治上,乃有曙光之可言。
    中國的八股研究好了,不過變成迂腐不堪的窮骨頭,如李宗吾一類人是也。如果把西洋科學家,達爾文諸人的學說研究好了,立即要「屍骨成山,血水成河」。等我把中國聖人的話說完了,再來懷疑西洋聖人。
    我之所以成為厚黑教主者,得力處全在不肯讀書,不惟西洋譯本不喜讀,就是中國書也不認真讀。凡與我相熟的朋友,都曉得我的脾氣,無論甚麼書,抓著就看,先把序看了,或只看首幾頁,或從末尾倒起看,或隨在中間亂翻來看,或跳幾頁看,略知書中大意就是了。如認為有趣味的幾句,我就細細的反覆咀嚼,於是一而二,二而三,就想到別個地方去了。無論甚麼高深的哲學書和最粗淺的戲曲小說,我心目中都是一例視之,都是一樣讀法。
    我認為世間的書有三種,一為宇宙自然的書,二為我腦中固有的書,三為古今人所著的書。我輩當以第一種、第二種融合讀之,至於第三種,不過藉以引起我腦中蘊藏之理而已或供我之印證而已。我所需於第三種者,不過如是。中國之書,已足供我之用而有餘,安用疲敝精神,讀西洋譯本為?
    我讀書的秘決,是「跑馬觀花」四字,甚至有時跑馬而不觀花。中國的花圃,馬兒都跑不完,怎能說到外國?人問:「你讀書既是跑馬觀花,何以你這《厚黑叢話》中,有時把書縫縫裡細微事說得津津有味?」我說:「說了奇怪!這些細微事,一觸目即刺眼。我打馬飛跑時,瞥見一朵鮮艷之花,即下馬細細賞玩。有時覺得芥子大的花兒,反比斗大的牡丹更有趣味,所以書縫縫裡細微事,也會跳入《厚黑叢話》中來。
    我是懶人,懶則不肯苦心讀書,然而我有我的懶人哲學。古今善用兵者,莫如項羽,七十餘戰,戰無不勝,到了烏江,身邊只有二十八騎,還三戰三勝。然而他學兵法,不過略知其意罷了。古今政治家,推諸葛武侯為第一,他讀書也是只觀大略。陶淵明在詩界中,可算第一流,他乃是一個好讀書不求甚解的人。反之,熟讀兵書者莫如趙括,長平之役,一敗塗地。讀書最多者莫如劉歆,輔佐王莽,以周禮治天下,鬧得天怒人怨。注《昭明文選》的李善,號稱書簏,而作出的文章就不通。書這個東西,等於食物一般,食所以療飢,書所以療愚。飲食吃多了不消化,會生病,書讀多了不消化,也會作怪。越讀得多,其人越愚,古今所謂書獃子是也。王安石讀書不消化,新法才行不走。程伊川讀書不消化,才有洛蜀之爭。朱元晦讀書不消化,才有慶元黨案,才有朱陸之爭。
    世界是進化的,從前的讀書人是埋頭苦讀,進化到項羽和諸葛武侯,發明了讀書略觀大意的法子。夫所謂略觀大意者,必能了解大意也。則並大意亦未必了解。再進化到厚黑教主,不求甚解,進化到了陶淵明,好讀書不求甚解,則並大意亦未必了解。再進化到厚黑教主,不求甚解,而並且不好讀書。將來再進化,必至一書不讀,一字不識,並且無理可解。嗚呼,世無慧能,斯言也,從誰印證?
    我寫《厚黑叢話》,遇著典故不夠用,就杜撰一個來用。人問:何必這樣干?我說:自有宇宙以來,即應該有這種典故,乃竟無這種典故出現,自是宇宙之罪,我杜撰一個所以補造化之窮。人說:這類典故,古書中原有之,你書讀少了,宜乎尋不出。我說:此乃典故之罪,非我之罪。典故之最古者,莫如天上之日月,晝夜擺在面前,舉目即見。既是好典故,我寫《厚黑叢話》時,為甚躲在書堆中,不會跳出來?既不會跳出,即是死東西,這種死典故,要他何用!
    近日有人向我說:「你主張思想獨立,講來講去,終逃不出孔子範圍。」我說:豈但孔子,我發明厚黑學,未逃出荀子性惡說的範圍;我說「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未逃出告子「性猶湍水也」的範圍;我做有一本《中國學術之趨勢》,未逃出我家聃大公的範圍;格外還有一位說法四十九年的先生,更逃不出他的範圍。
    宇宙真理,明明擺在我們面前,任何人只要能夠細心觀察,得出的結果,俱是相同。我主張思想獨立,揭出宗吾二字,以為標幟,一切道理,經我心考慮而過。認為對的即說出,不管人曾否說過。如果自己已經認為是對的了,因古人曾經說過,我就別創異說,求逃出古人範圍。則是:非對古人立異,乃是對我自己立異,是為以吾叛吾,不得謂之宗吾。孔子也、荀子也、告子也、老子也、釋迦也,甚至村言俗語,與夫其他等等也,合一爐而冶之,無畛域,無門戶,一一以我心衡之,是謂宗吾。
    宗吾者,主見之謂也。我見為是者則是之,我見為非者則非之。前日之我以為是,今日之我以為非,則以今日之我為主。如或回護前日之我,則今日之我,為前日之我之媽,是曰奴見,非主見,仍不得謂之宗吾。
    老子曰:「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則大笑,不笑不足以為道。」滔滔天下,皆周程朱張信徒也,皆達爾文諸人信徒也,一聽見厚黑學三字,即破口大罵。吾因續老子之語曰:「下下士聞道則大罵,不罵不足以為道。」
    日前我同某君談話,引了幾句孔子的話。某君道:「你是講厚黑學的,怎麼講起孔子的學說來了?」我說:從前孔子出遊,馬吃了農民的禾,農民把馬捉住。孔子命子貢去說,把話說盡了,不肯把馬退還。回見孔子,孔子命馬夫去,幾句話說得農民大喜,立即退還。你想:孔門中,子貢是第一個會說的,當初齊伐魯,孔子命子貢去遊說,子貢一出而卻齊存魯,破吳霸越。以這樣會說的人,獨無奈何農民何。其原因是子貢智識太高,說的話,農民聽不入耳,馬夫的智識與之相等,故一說即入。觀世音曰:應以宰官身得度者,現宰官身而為說法。應以婆羅門身得度者,現婆羅門身而為說法。你當過廳長,我現廳長身而說法,你口誦孔子之言,我現孔子身而說法。一般人都說:「今日的人,遠不如三代以上。」果然不錯。鄙人雖不才,自問可以當孔子的馬夫,而民國時代的廳長,不如孔子時代的農民。
    有一次我同友人某君談話,旁有某君警告之曰:你少同李宗談些「謹防你把寫入《厚黑叢話》!」我說:「兩君放心,我這《厚黑叢話》中人物,是預備將來配享厚黑廟的,兩君自問,有何功德,可以配享?你怕我把你們寫入《厚黑叢話》,我正怕你們將來混入厚黑廟。」因此我寫這段文字,記其事而隱其名。
    我生怕我的厚黑廟中,五花八門的人,鑽些進來,鬧得來如孔廟一般。我撰有敬臨食譜序一篇,即表明此意,錄之如下:
    我有個六十六歲的老學生,黃敬臨,他要求入厚黑廟配享,我業已允許,寫入《厚黑叢話》第一卷。讀者想還記得,他在成都百花潭側開一姑姑筵。備具極精美的肴饌,招徠顧主,讀者或許照顧過。昨日我到他公館,見他正在凝神靜氣,楷書《資治通鑒》。我詫異道:「你怎麼干這個事?」他說:「我自四十八歲以後,即矢志寫書,已手寫十三經一通,補寫新舊唐書合鈔,李善注文選,相台禮記、坡門唱和集各一通,現打算再寫一部《資治通鑒》,以完夙願而垂示子孫。」我說:「你這種主意就錯了。你從前歷任射洪、巫溪、滎經等縣知事,我遊蹤所至,詢之人民,你政聲很好,以為你一定在官場努力,干一番驚人事業。歸而詢知,退為庖師,自食其力,不禁大讚曰:『真吾徒也。』特許入厚黑廟配享,不料你在干這個生活。須知:古今干這一類生活的人,車載斗量,有你插足之地嗎?庖師是你特別專長,棄其所長而與人爭勝負,何若乃爾!鄙人所長者厚黑學,故專讀厚黑學,你所長者庖師,不如把所寫十三經與夫《資治通鑒》等等,一火而焚之,撰一部食譜,倒還是不朽的盛業。」
    敬臨聞言,頗以為然,說道:「往所在成都省立第一女子師範學校充烹飪教師,曾分『薰、蒸、烘、爆、烤、醬、酢、鹵、糟』十門教授學生,今打算就此十門條分縷析,作為一種教科書。但滋事體大,苦無暇晷,奈何!」我說:「你又太拘了,何必一做就想做完善。我為你計,每日高興時,任寫一二段,以隨筆體裁出之,積久成帙,有暇再把他分出門類,如不暇,既有底本,他日也有人替你整理。倘不及早寫出,將來老病侵尋,雖欲寫而力有不能,悔之何及?」敬臨深感余言,乃著手寫去。
    敬臨的烹飪學,可稱家學淵源。其祖父由江西宦遊到川,精於治饌,為其子聘婦,非精烹飪者不合選。聞陳氏女,在室,能制鹹菜三百餘種,乃聘之,即敬臨母也。於是以黃陳兩家烹飪法冶為一爐。清末,敬臨宦遊北京,慈禧后賞以四品銜,供職光祿寺三載,復以天廚之味,融合南北之味。敬臨之於烹飪,真可謂集大成者矣。有此絕藝,自己乃不甚重視,不以之公諸世而傳諸后,不亦大可惜乎?敬臨勉乎哉!
    古者有功德於民則祀之。我嘗笑:孔廟中七十子之徒,中間一二十人有言行可述外,其大半則姓名亦在若有若無之間,遑論功德?徒以依附孔子末光,高坐吃冷豬肉,亦可謂僭且濫矣。敬臨撰食譜嘉惠後人,有此功德,自足廟食千秋,生前具美饌以食人,死後人具美饌以祀之。此固報施之至平,正不必依附厚黑教主而始可不朽也。人貴自立,敬臨勉乎哉!
    孔子平日飯蔬飲水,後人以其不講肴饌,至今以冷豬肉祀之,腥臭不可嚮邇。他日厚黑廟中,有敬臨配享,後人不敢不以美饌進,吾可傲於眾曰:吾門有敬臨,冷豬肉可不入於口矣!是為序。
    民國二十四年十二月六日,李宗吾,於成都。
    近有某君發行某種月刊,叫我做文一篇。我說:我做則做,但有一種條件,我是專門講厚黑學的,三句不離本行,文成直署我名,你則非刊不可。他惶然大嚇,婉言辭謝。我執定非替他做不可,他沒法,只好「王顧左右而言他」。讀者只知我會講厚黑學,殊不知我還會作各種散文。諸君如欲表章先德,有墓誌傳狀等件,請我作,包管光生泉壤,絕不會蹈韓昌黎諛墓之嫌。至於作壽文,尤是我的拿手好戲,壽星老讀之,必多活若干歲。君如不信,有謝慧生壽文為證。壽文曰:
    慧生謝兄,六旬大慶,自撰徵文啟事云:「知舊矜之而錫之以言,以糾過去六十年之失,乃所願承。苟過愛而望其年之延,多為之辭,乃多持(慧生名)之慚且?,益不可仰矣。」等語。慧生與我同鄉,前此之失,惟我能糾之,若慾望其年之延,我也有妙法。故特撰此文為獻。
    民國元年二三月,我在成都報上發表《厚黑學》。其時張君列五,任四川副都督,有天見著我,說道:「你瘋了嗎?甚麼厚黑學,天天在報上登載,成都近有一夥瘋子,巡警總監楊莘友,成都府知事但怒剛,其他如盧錫卿、方琢章等,朝日跑來同我吵鬧,我將修一瘋人院,把這些瘋子一齊關起。你這個亂說大仙,也非關在瘋人院不可。」我說:「噫!我是救苦救難的大菩薩,你把他認為瘋子,我很替你的甑子擔憂。」後來列五改任民政長,袁世凱調之進京,他把印交了。第二天會著我,說道:「昨夜謝慧生說:『下細想來,李宗吾那個說法,真是用得著。』」我拍案叫道:「田舍奴,我豈妄哉!瘋子的話,都聽得嗎?好倒好,只是甑子已經倒了。今當臨別贈言,我告訴你兩句: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哪知他通道不篤,后在天津織襪,被袁世凱逮京槍斃。他在天牢內坐了幾個月,不知五更夢醒之時,會想及四川李瘋子的學說否?宣布死刑時,列五神色夷然,負手旁立,作微笑狀。同刑某君,呼冤忿罵。列五呼之曰:「某君!不說了!今日之事,你還在夢中。」大約列五此時,大夢已醒,知道今日之死,實系違反瘋子學說所致。
    同學雷君鐵崖,留學日本,賣文為活,滿肚皮不合時宜,滿清末年跑在西湖白雲寺去做和尚。反正時,任孫總統秘書,未幾辭職。作詩云:「一笑飄然去,霜風透骨寒。八年革命黨,半月秘書官。稷下竽方濫,邯鄲夢已殘。西湖山色好,莫讓老僧看。」他對時事非常憤懣,在上海,曾語某君云:「你回去告訴李宗吾,叫他厚黑學少講些。」旋得瘋癲病,終日抱一酒瓶,逢人即亂說,常常獨自一人,倒卧街中,人事不省。警察看見,把他弄回,時愈時發,民國九年竟死。我這種學說,正是醫他那種病的妙藥,他不惟不照方服藥,反痛詆醫生,其死也宜哉!
    列五、鐵崖,均系慧生兄好友,渠二人反對我的學說,結果如此。獨慧生知道,瘋子的學說,用得著,居然活了六十歲。倘循著這條路走去,就再活六十歲也是很可能的。我發明厚黑學二十餘年,私淑弟子遍天下,盡都轟轟烈烈,做出許多驚天動地的事業,偏偏同我講學的幾個朋友,列五、鐵崖而外,如廖君緒初、楊君澤溥、王君簡恆、謝君綬青、張君荔丹,對於吾道,均茫無所得,先後憔悴憂傷以死。慧生於吾道似乎有明了的認識了,獨不解何以蟄居海上,寂然無聞?得非過我門而不入我室耶?然因其略窺涯,亦獲享此高壽,足征吾道至大,其用至妙,進之可以干驚天動地的事業,退之亦可延年益壽。今者遠隔數千里,不獲登堂拜祝,謹獻此文,為慧生兄慶,兼為吾黨勸。想慧生兄讀之,當亦掀髯大笑,滿飲數觴也。
    民國二十四年元月,弟宗吾拜撰。
    後來我在重慶,遇著慧生侄又華新自上海歸來,說道:「家叔見此文,非常高興,說道:『李先生說我,還要再活六十歲,那個時候,你們都八九十歲了,恐怕還活我不贏!』」子章骷髏不過愈瘧疾而已,陳琳檄文不過愈頭風而已,我的學說,直能延年益壽。諸君試買一本讀讀,比吃紅色補丸、參茸衛生丸,功效何啻萬倍!
    民國二年,討袁失敗后,我在成都會著一人,瘦而長,問其姓名,為隆昌黃容九。他問了我的姓名,而現驚愕色,說道:「你是不是講厚黑學那個李某?」我說:「是的,你怎麼知道?」他說:「我在北京聽見列五說過。」我想:列五能在北京宣傳吾道,一定研究有得,深為之慶幸。民三下半年,我在中壩省立第二中校,列五由天津致我一信,歷敘近況及織襪情形,並說當局如何如何與他為難,中有云:「復不肯??,乞憐於心性馳背之人!」我讀了,失驚道:「噫!列五死矣,知而不行,奈何!奈何!」不久,即聞被逮入京。此信我已裱作手卷,請名人題跋,以為通道不篤者戒。
    列五是民國四年一月七日在天津被逮,三月四日在北京槍斃,如今整整的死了二十一年。我這瘋子的徽號,最初是他喊起的。諸君旁觀者清,請批評一下:「究竟我是瘋的,他是瘋的?」宋朝米芾,人呼之為「米癲」。一日蘇東坡請客,酒酣,米芾起言曰:「人呼我為米癲,我是否癲?請質之子瞻。」東坡笑曰:「吾從眾。」我請諸君批評,我是不是瘋子?諸君一定說:「吾從眾。」果若此,吾替諸君危矣!且替中華民國危矣!何以故?曰:「有張列五的先例在,有民國過去二十四年的歷史在。                    
VEGASIRIUSVEGA 發表於 2017-3-5 19:40
厚黑叢話卷五

    成都《華西日報》二十五年一月二月
    去歲元旦,華西報的元旦增刊上,我作有一篇文字,題曰《元旦預言》。我的預言,是「中國必興,日本必敗」八個字,這是從我的厚黑史觀推論出來,必然的結果,不過其中未提明厚黑二字罷了。今年華西報發元旦增刊,先數日總編輯請我做篇文字。我說:做則必做,但我做了,你則非刊上不可,我的題目,是「厚黑年」三字。他聽了默然不語,所以二十五年華西報元旦增刊,諸名流都有文字,獨莫得厚黑教主的文字,就是這個原因,我認為民國廿五年,是中國的厚黑年,也即是1936年,為全世界的厚黑年。諸君不信,且看事實之證明。
    昔人說:「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當遺臭萬年。」我民國元年發表《厚黑學》,至今已二十五年,遺臭萬年的工作,算是做了四百分之一,俯仰千古,常以自豪。所以民國二十五年,在我個人方面,也可說是厚黑年,是應該開慶祝大會的。我想我的信徒,將來一定會仿耶穌紀年的辦法,以厚黑紀年,使厚黑學三字與國同休,每二十五年,開慶祝大會一次,自今以後,再開三百九十九次,那就是民國萬年了。我寫至此處,不禁高呼曰:中華民國萬歲!厚黑學萬歲!
    去年吳稚暉在重慶時,新聞記者友人毛暢熙,約我同去會他。我說:「我何必去會他呢?他讀盡中外奇書,獨莫有讀過厚黑學。他自稱是大觀園中的劉姥姥,此次由重慶,到成都,登峨眉,游嘉定,大觀園中的風景和人物,算是看遍了,獨於大觀園外面,有一個最清白的石獅子,他卻未見過。次迎吳先生,我也去了來,他的演說,我也聽過,石獅子看見劉姥姥在大觀園進進出出,劉姥姥獨未看見石獅子!我不去會他,特別與他留點憾事。」
    有人聽見厚黑學三字,即罵曰:「李宗吾是壞人!」我即還罵之曰:「你是宋儒。」要說壞,李宗吾與宋儒同是壞人,要說好,李宗吾與宋儒同是聖人。就宋學言之,宋儒是聖人,李宗吾是壞人,就厚黑學言之,李宗吾是聖人,宋儒是壞人。故罵我為壞人者,其人即是壞人,何以故?是宋儒故。
    我所最不了解者,是宋儒去私之說。程伊川身為洛黨首領,造成洛蜀相攻,種下南渡之禍,我不知他的私字去掉了莫有?宋儒講性善,流而為洛黨,在他們目中視之,人性皆善,我們洛黨,儘是好人,惟有蘇東坡,其性與人殊,是一個壞人。王陽明講致良知,滿街都是聖人,一變而為東林黨。吾黨儘是好人,惟有力抗滿清的熊廷弼是壞人,是應該拿來殺的。清朝的皇帝,披覽廷弼遺疏,認為他的計劃實行,滿清斷不能入關,憫其忠而見殺,下詔訪求他的後人,優加撫恤。而當日排擠廷弼最力,上疏請殺他的,不是別人,乃是至今公認為忠臣義士的楊漣、左光斗等。這個道理,拿來怎講?嗚呼洛黨!嗚呼東林黨!我不知蒼頡夫子,當日何苦造下一個黨字,拿與程伊川、楊漣、左光斗一般賢人君子這樣用!奉勸讀者諸君,與其研究宋學,研究王學不如切切實實的研究厚黑學。研究厚黑學,倒還可以做些福國利民的事。
    丙圖
    宋儒主張去私,究竟私是個甚麼東西,非把他研究清楚不可。私字的意義,許氏說文,是引韓非子之語來解釋。韓子原文,是「倉頡作書,自環者謂之私,背私謂之公。」環即是圈子。私字古文作厶,篆文是厶,畫一個圈圈。公字,從八從厶,八是把一個東西破為兩塊的意思,故八者背也。「背私謂之公」,即是說:把圈子打破了,才謂之公。假使我們只知有我,不顧妻子,這是環吾身畫一個圈;妻子必說我徇私,我於是把我字這個圈子撤去,環妻子畫一圈;但弟兄在圈之外,弟兄又要說我徇私,於是把妻子這個圈撤去,環弟兄畫一個圈;但鄰人在圈之外,又要說我徇私,於是把弟兄這個圈撤去,環鄰人畫一個圈,但國人在圈外,又說我徇私,於是把鄰人這個圈撤去,環國人畫一個圈;但他國人在圈外,又要說我徇私,這隻好把本國人這個圈撤了,環人類畫一個大圈,才可謂之公。但還不能謂之公。假使世界上動植礦都會說話,禽獸一定說:你們人類為甚麼要宰殺我們?未免太自私了!草木問禽獸道:你為甚麼要吃我們?你也未免自私。泥土沙石問木道:你為甚麼要吸取我的養料?你草木未免自私。並且泥土沙石可以問地心道:你為甚麼把我們向你中心牽引?你地心也未免自私。地球又問太陽道:你為甚麼把我向你牽引?你未免自私。太陽又可問地球道:我牽引你,你為甚麼不攏來!時時想向外逃走,並且還暗暗的牽引我?你也未免自私。再反過來說:假令太陽怕地球說他徇私,他不牽引地球,地球也不知飛向何處去了。地心怕泥土沙石說他徇私,也不牽引了,這泥土沙石,立即灰飛而散,地球也就立即消滅。
    我們從上項推論,繪圖如丙,就可得幾個要件如下:
    (1)遍世界尋不出公字。通常所謂公,是畫了範圍的,範圍內人謂之公,範圍外人,仍謂之私。
    (2)人心之私,通於萬有引力,私字除不掉,等於萬有引力之除不掉,如果除掉了,就會無人類,無世界。無怪宋儒去私之說,行之不通。
    (3)我們討論人性善惡問題,曾繪出甲乙兩圖,說:「心理的現象,與磁場相象,與地心引力相像。」現在討論私字,繪出丙圖,其現象仍與甲乙兩圖相合。所以我們提出一條原則:「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想來不會錯。
    我們詳玩丙圖,中心之我,彷彿一塊磁石,周圍是磁場,磁力之大小,與距離成反比例。孟子講的差等之愛,是很合天然現象的。墨子講兼愛,只畫一個人類的大圈,主張愛無差等,內面各小圈俱無之,宜其深為孟子駁斥。
    墨子志在救人,摩頂放踵以利天下。楊朱主張為我,叫他拔一毛以利天下,他都不肯。在普通人看來,墨子的品格,宜乎在楊朱之上,乃孟子曰:「逃墨必歸於楊,逃楊必歸於儒。」認為楊子在墨子之上,去儒家為近,豈非很奇的事嗎?這正是孟子的卓見,我非宜下細研究。
    凡人在社會上做事,總須人己兩利,乃能通行無礙。孔孟的學說,正是此等主張。孔子所說:「己立立人,己達達人。」《大學》所說:「修齊治平。」孟子所說:「王如好貨,與民同之。」「王如好色,與民同之」等語,都是本著人己兩利的原則立論。叫儒家損人利己,固然絕對不做,就叫他損己利人,他也認為不對。觀於孔子答宰我「井有人焉」之問,和孟子所說「君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寇讎」等語,就可把儒家真精神看出來,此等主張,最為平正通達。墨子摩頂放踵以利天下,捨去我字,成為損己利人之行為,當然為孔門所不許。
    楊子為我,是尋著了中心點,故孟子認為他的學說,高出墨子之上。楊子學說中最精粹的,是「智之所貴,存我為貴;力之所賤,侵物為賤」四語(見《列子》)。他知道自己有一個我,把他存起;同時知道,他人也有一個我,不去侵犯他。這種學說,真是精當極了,然而尚為孟子所斥,這是甚麼道理呢?因為儒家的學說,是人己兩利,楊子只做到利己而無損於人,失去人我之關聯。孔門以仁字為主,仁字從二人,是專在人我間做工作,以我之所利,普及於人人。所以楊子學說,亦為孟子所斥。
    我因為窮究厚黑之根源,造出甲乙丙三圖,據三圖以評判各家之學說,就覺得若網在綱,有條不紊了。即如王陽明所講的「致良知」,與夫「知行合一」,都可用這圖解釋。把圖中之我字作為一塊磁石,磁性能相推用引,是具有離心向心兩種力量。陽明所說的良知,與孟子所說的良知不同:孟子之良知,指仁愛之心而言,是一種引力;陽明之良知,指是非之心而言,是者引之使近,非者推之使遠,兩種力量俱具備了的。故陽明的學說,較孟子更為圓通。陽明所謂致良知,在我個人的研究,無非是把力學原理應用到事事物物上罷了。
    王陽明講「知行合一」,說道:「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這個道理,用力學公例一說就明白了。例如我聞友人病重想去看他,我心中這樣想,即是心中發出一根力線,直射到友人方面。我由家起身,走到病人面前,即是沿著這根力線一直前進。知友人病重,是此線之起點,走到病人面前,是此線的終點,兩點俱一根直線上,故曰:「知行合一」。一聞友病,即把這根路線畫定,故曰「知是行的主意」。畫定了,即沿著此線走去,故曰:「行是知的工夫。」陽明把明德親民二者合為一事,把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五者合為一事,把格致誠正、修齊治平八者合為一事,即是用的這個方式,都是在一根直線上,從起點說至終點。
    王陽明解釋《大學。誠意章》「如好好色,如惡惡臭」二句,說道:「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后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后別立一個心去惡。」他這種說法,用磁電感應之理一說就明白了。異性相引,同性相推,是磁電的定例。能判別同性異性者知也,推之引之者行也。我們在講室中試驗,即知磁電一遇異性,立即相引,一遇同性,立即相推,並不是判定同性異性后,才去推之引之,知行二者,簡直分不出來,恰是陽明所說「即知即行」的現象。
    歷來講心學者,每以鏡為喻,以水為喻,我們用磁電來說明,尤為確切。倘再進一步,說:「人之性靈,與地球之磁電同出一源。」講起來更覺圓通。人事與物理,就可一以貫之。科學家說:「磁電見同性自然相推,見異性自然相引。」王陽明說:「凡人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李宗吾說:「小孩見母親口中有糕餅,自然會取來放在自己口中,在母親懷中吃乳吃糕餅,見哥哥近前來,自然會推他打他。」像這樣的講,則致良知也,厚黑學也,就成為一而二,二而一了。
    萬物有引力,萬物有離力,引力勝過離力,則其物存,離力勝過引力,則其物毀。目前存在之物,都是引力勝過離力的,故有「萬有引力」之說。其離力勝過引力之物,早已消滅,無人看見,所以「萬有離力」一層,無人注意。地球是現存之物,故把外面的東西向內部牽引;心是現存之物,故把六塵緣影向內部牽引。小兒是求生存之物,故見外面的東西,即取來放入自己口中;人類是求生存之物,故見有利之事,即牽引到自己身上。我們曠觀宇宙,即知天然現象,無一不是向內部牽引,地球也,心也,小兒也,人類也,將來本是要由萬有離力的作用,消歸烏有的,但是未到消滅的時候,他那向內牽引之力,無論如何是不能除去的。宋儒去私之說,等於想除去地心吸力,怎能辦得到?只好承認其私,提出生存二字為重心,人人各遂其私,使人人能夠生存,天下自然太平。此鄙人之厚黑學所以不得不作,閱者諸君所以不得不研究也。
    人人各遂其私,可說是私到極點。也即是公到極點。楊朱的學說,即是基於此種學理生出來的。他說道:「智之所貴,存我為貴」,即是「各遂其私」的說法;同時他又恐各人放縱其私,妨害他人之私,所以跟著即說:「力之所賤,侵物為賤。」這種學說,真是精當極了,施之現今,最為適宜,我們應當特別闡揚。所以研究厚黑學的人,同時應當研究楊朱的學說。楊氏之學,在吾道雖為異端,然亦可借證,對鈍根人不能說上乘法,不妨談談楊朱學說。
    地球是一個大磁石,磁石本具有引之推之兩種力量,其被地球所推之物,已不知推到何方去了,出了我們視覺之外,只能看見他引而向內的力量,看不出推而向外的力量,所以只能說地球有引力,不能說地球有推力。人心猶如一塊磁石,是具備了引之推之兩種力量,由這兩種力相推相引,才構成一個社會,其組織法,絕像太空中眾星球之相推相引一般。人但知人世相賊相害,是出於人心之私。不知人世相親相愛,也出於人心之私,人但知私心擴充出來,可以造成戰爭,擾亂世界和平;殊不知人類由漁獵,而游牧,而農業,而工商業,造成種種文明,也由於一個私字在暗中鼓盪。斯義也,彼程朱諸儒,烏足知之!此厚黑學所以為千古絕學也。
    厚黑二字,是從一個私字生出來的,不能說他是好,也不能說他是壞,這就是我那個同學朋友謝綬青跋《厚黑學》所說的:「如利刃然,用以誅盜賊則善,用以屠良民則惡,善與惡何關於刃,故用厚黑以為善則為善人,用厚黑以為惡,則為惡人……。」我發明厚黑學,等於瓦特發明蒸汽,無施不可。利用蒸汽,造成火車,駕駛得法,可以日行千里,駕駛不得法,就會跌下岩去。我提出「厚黑救國」的口號,就是希望司機生駕駛火車,向列強衝去,不要向前日朝岩下開,也不要在街上橫衝直撞,碾死行人。
    物質不滅,能力不滅,這是科學家公認的定律。吾人之性靈,算是一種能力,請問:其生也從何而來,其死也從何而去,豈非難解的問題嗎?假定:吾人之性靈,與地球之磁電,同出而異名,這個問題,就可解釋了。其生也,地球之物質,變為吾身之毛髮骨血,同時地球之磁電,變為吾之性靈;其死也,毛髮骨血,退還地球,仍為泥土,是謂物質不滅。同時性靈退還地球,仍為磁電,是謂能力不滅。我們這樣的解釋,則昔人所謂「浩氣還太虛」,所謂「天地有正氣,下為河嶽,上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所謂「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種種說法,就不是得空談了。倘有人問,靈魂是否存在?我們可以說:「這是在各人的看法:吾人一死,此身化為泥土,性靈化為磁電,可謂之靈魂消滅。然吾身雖死,物質尚存,磁電尚存,即謂之靈魂尚存,亦無不可。性靈者吾人之靈魂也,磁電者地球之靈魂也,性靈與磁電,同出一源。我所繪甲乙丙三圖,即基於此種觀察生出來的,是為厚黑哲學的基礎。至於實際的真理是否如此,我不知道,我只自己認為合理,就寫出來,是之謂宗吾。
    我雖講厚黑學,有時亦涉獵外道諸書,一一以厚黑哲理繩之。佛氏說:佛性是不生不滅,不增不減,無邊際,無終始;楞嚴七處征心,說心不在內,不在外,不在中間。我認為吾人之性靈,與地球之磁電,同出而異名,則佛氏所說,與太空磁電何異?佛說:「本性圓融,周遍法世。」又說:「非有非無。」推此與磁電中和現象何異?黃宗羲著《明儒學案》自序,開口第一句曰:「盈天下皆心也。」高攀龍自序為學之次弟云:「程子謂:『心要在腔子里』,不知腔子何所指,果在方寸間否耶?覓注不得,忽於小學中見其解曰:『腔子猶言身子耳』,以為心不專在方寸,渾身是心也。」我們要解釋黃高二氏之說,可假定宇宙之內,有一致靈妙之物,無處不是灌滿了的。就其灌滿全身軀殼言之,名之曰心,就其灌滿宇宙言之,名之曰磁電,二者原是二而一,一而二的。佛氏研究心理,西人研究磁電,其途雖殊,終有溝通之一日。佛有天眼通,天耳通,能見遠處之物,能聞遠處之語。西人發明催眠術,發明無線電,也是能見遠處之物,能聞遠處之語,這即二者溝通之初基。
    我們把物質的分子加以分析,即得原子,把原子再分析,即得電子。電子是一種力,這是科學家業已證明了的。我們的身體,是物質集合而成,也即是電子集合而成。身與心本是一物,所以我們心理的變化,逃不出磁電學的規律,逃不脫力學的規律。
    人類有誇大性,自以為萬物之靈,彷彿心理之變化,不受物理學的支配。其實只能說,人是物中之較高等者,終逃不出物理學的大原則。我們試驗理化,溫度變更或參入他種藥品,形狀和性質均要改變。吾人遇天氣大熱,心中就煩燥,這是溫度的關係。飲了酒,性情也會改變,這是參入一種藥品,起了化學作用。從此等地方觀察,人與物有何區別?故物理學中的力學規律,可適用到心理學上。
    王陽明說「知行合一」,即是「思想與行為合一」。如把知字改作思想二字,更為明了。因為人的行為,是受思想的支配,所以觀察人的行為,即可窺見其心理,知道他的心理,即可預料其行為,古人說:「誠於中,形於外。」又說:「中心達於面目。」又說:「根於心,見於面,盎於背,施於四體。」這都是心中起了一個念頭,力線一發動,即依著直線進行的公例,達於面目,跟著即見於行事了。但有時心中起了一個念頭,竟未見諸實行,這是甚麼緣故呢?這是心中另起一種念頭,把前線阻住了,猶如我起身去看友人之病,行至中途,因事見阻一樣。
    陽明說的「知行合一」,不必定要走到病人面前才算行,只要動了看病人的念頭,即算行了。他說:「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知。」普通心理學,分知、情、意三者,這「好好色」,明明是情,何以謂之行呢!因為一動念,這力線即注到色字上去了,已經是行之始,故陽明把情字看作行字。他說的「知行合一」,可說是「知情合一」。
    人心如磁石一般。我們學過物理,即知道:凡是鐵條,都有磁力,因為內部分子凌亂,南極北極相消,才顯不出磁力來。如用磁石在鐵條上引導一下,內部分子,南北極排順,立即發出磁力。我國四萬萬人,本有極大的力量,只因內部凌亂,致受列強的欺凌。我們只要把內部力線排順,四萬萬人的心理,走在同一的線上,發出來的力量,還了得嗎?問:內部分子,如何才能排順?我說:你只有研究厚黑學,我所寫的《厚黑叢話》,即是引導鐵條的磁石。
    我國有四萬萬人,只要能夠聯為一氣,就等於聯合了歐洲十幾國。我們現受日本的壓迫,與其哭哭啼啼,跪求國聯援助,跪求英美諸國援助,毋寧哭哭啼啼,跪求國人,化除意見,協助中央政府,先把日本驅逐了,再說下文。人問:國內意見,怎能化除?我說:你把厚黑學廣為宣傳,使一般人了解厚黑精義及厚黑學使用法,自然就辦得到了。
    我發明厚黑學,一般人未免拿來用反了,對列強用厚字,搖尾乞憐,無所不用其極;對國人用黑字,排擠傾軋,無所不用其極,以致把中國鬧得這樣糟。我主張翻過來用,對國人用厚字,事事讓步,任何氣都受,任何舊帳都不算;對列強用黑字,凡可以破壞帝國主義者,無所不用其極,一點不讓步,一點氣都不受,一切舊帳,非算清不可。然此非空言所能辦到,其下手方法,則在調整內部,把四萬萬根力線排順,根根力線,直射列強,這即是我說「厚黑救國」。
    人問我:對外的主張如何?我說:我無所謂主張,日本是入室之狼,俄國是當門之虎,歐美諸強國,是宅左宅石之獅豹,請問諸君,處此環境,室內人當如何主張?
    世界第二次大戰,迫在眉睫,有主張聯英美以抗日本的,有主張聯合日本以抗俄國的,又有主張如何如何的,若以我的厚黑哲學推論之,都未免錯誤。我寫的《厚黑叢話》第二卷內面,曾有「黑厚國」這個名詞,邇來外交緊急,我主張將「厚黑國」從速建立起來,即以厚黑教主兼充厚黑國的國王,將來還要欽頒厚黑憲法。此時東鄰日本,有甚麼水鳥外交、啄木外交,我先把我的厚黑外交提出來,同我的厚黑弟子討論一下:
    我們學物理化學,可先在講室中試驗。惟有國家這個東西,不能在講室中試驗,據我看來,還是可以試驗,現在五洲之中,各國林立,諸大強國,互相競爭,與我國春秋戰國時代是一樣的。我們可以說:現在的五洲萬國,是春秋戰國的放大形,當日的春秋戰國,即是我們的試驗品。
    春秋戰國,賢人才士最多,他們研究出來的政策,很可供我們的參考。那個時候,共計發生兩大政策:第一是春秋時代,管仲「尊周攘夷」的政策。第二是戰國時代,蘇秦「聯六國以抗強秦」的政策。自從管仲定下「尊周攘夷」的政策,齊國遂崛起為五霸之首;後來晉文稱霸,也沿襲他的政策;就是孔子修春秋,也不外「尊周攘夷」的主張。這個政策,很值得我們的研究。戰國時,蘇秦倡「聯六國以抗強秦」之議,他的從約成功,秦人不敢出關者十五年,這政策,更值得研究。我國現在情形,既與春秋戰國相似,我主張把管仲、蘇秦的兩個法子融合為一,定為厚黑國的外交政策。管仲的政策,是完全成功的,蘇秦的政策,是始而成功,終而失敗。究竟成功之點安在?失敗之點安在?我們可以細細討論。
    春秋時,周天子失了統馭能力,諸侯互相攻伐,外夷乘間侵入,弱小國很受蹂躪,與現在情形是一樣的。楚國把漢陽諸姬滅了,還要問鼎中原,與日本滅了琉球、高麗,進而佔據東北四省,進而佔據平津,是一樣的。那個時候,一般人正尋不著出路,忽然跳出一個大厚黑家,名曰管仲,霹靂一聲,揭出「尊周攘夷」的旗幟,用周天子的名義驅逐外夷,保全弱小國家的領土,大得一般人的歡迎。他的辦法,是九合諸侯,把弱小民族的力量集中起來,向外夷攻打,伐山戎以救燕,伐狄以救衛邢。這是用一種合力政策,把外夷各個擊破。以那時國際情形而論,楚國是第一強國,齊雖泱泱大國,但經襄公荒淫之後,國內大亂。桓公即位之初,長勺之戰,連魯國這種弱國都戰不過,其衰弱情形可想。召陵之役,竟把楚國屈伏,全由管仲政策適宜之戰。我國在世界弱小民族中,弱則有之,小則未也,絕像春秋時的齊國,天然是盟主資格。當今之世,「管厚黑」復生,他的政策,一定是:「擁護中央政府,把全國力量集中起來,然後進而聯合弱小民族,把全世界力量集中起來,向諸大強國攻打。」基於此種研究,我國當九一八事變之後,早就該使下厚黑學,退出國際聯盟,另組一個「世界弱小民族聯盟」,與那個分贓集團的國聯成一個對抗形勢,由我國出來,當一個齊桓公,領導全世界被壓迫民族,對諸大強國奮鬥。
    到了戰國,國際情形又變,齊楚燕趙韓魏秦,七雄並立,周天子已經扶不起來,紙老虎成了無用之物,尊周二字,說不上了。秦楚在春秋時,為夷狄之國,到了此時,攘夷二字更不適用。七國之中,秦最強,??乎有并吞六國之勢,於是第二個大厚黑家蘇秦,挺身出來,倡議聯合六國,以抗秦國,即是聯合眾弱國,攻打一強國,仍是一種合力政策,可說是「管厚黑政策的變形」。基於此種研究,我們可把日俄英美法意德諸國,合看為一個強秦,把全世界弱小民族看作六國,當然組織一個「弱小民族聯盟」,以與諸強國周旋。
    諸君莫把蘇秦的法子小視了,他是經過引錐刺股的工夫,揣摹期年,才研究出來。他這個法子,含有甚深的學理。他讀的是太公陰符,陰符是道家之書。古陰符不傳,現行的陰符,是偽書。我們既知是道家之書,就可借老子的《道德經》來說明。《老子》一書,包藏有很精深的厚黑原理。戰國時厚黑大家文種、范蠡,漢初厚黑大家張良、陳平等,都是從道家一派出來的。管子之書,《漢書。藝文志》列入道家,所以管仲的內政外交,暗中以厚黑二字為根據。鄙人發明厚黑學,進一步研究,創一條定理:「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還讀老子之書,就覺得處處可用力學公例來解釋,將來我講「中國學術」時,才來逐一說明。此時談厚黑外交,談到蘇秦,我只能說,蘇大厚黑的政策,與老子學說相合,與力學公例相合。
    老子曰:「天之道,其猶張弓歟?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這明明是歸到一個平字上。力學公例,兩力平衡,才能穩定。水不平則流,人不平則鳴。蘇秦窺見這個道理,遊說六國,抱定一個平字立論,與近世孫中山學說相合。他說六國,每用「寧為雞首,無為牛後」和「稱東藩,築帝宮,受冠帶,祠春秋」一類話,激動人不平之氣。孫中山說:中國人,連高麗、安南等亡國人都不如,位置在「殖民地」之下,當名曰「次殖民地」。其論調是一樣的,無非是求歸於平而已。蘇秦的對付秦國的法子,是「把六國聯合起來,秦攻一國,五國出兵相救」。此種辦法,合得到克魯泡特金「互助」之說。秦雖強,而六國聯合起來,力量就比他大,合得到達爾文「強權競爭」之說。他把他的政策定名為「合縱」,更可尋味。齊楚燕趙韓魏六國,發出六根力線,取縱的方向,向強秦攻打,明明是力學上的合力方式。他這個法子,較諸管仲政策,含義更深,所以必須揣摹期年,才研究得出來。他一研究出來,自己深信不疑地說道:「此真可以說當世之君矣。」果然一說就行,六國之君,都聽他的話。《戰國策》曰:「當此之時,天下之大,萬民之眾,王侯之威,謀臣之權,皆決於蘇秦之策。」又曰:「廷說諸侯之王,杜左右之口,天下莫之能抗。」你想:戰國時候,百家爭鳴,是學術最發達時代,而蘇厚黑的政策,能夠風靡天下,豈是莫得真理嗎?
    管蘇兩位大厚黑家定下的外交政策。形式雖不同,裡子是一樣的,都是合眾弱國以攻打強國,都是合力政策,然而管仲之政策成功,蘇秦之政策終歸失敗,縱約終歸解散,其原因安在呢?管仲和蘇秦,都是起的聯軍,大凡聯軍,總要有負責的首領。唐朝九節度相州之敗,中有郭子儀、李光弼諸名將,卒至潰敗者,就由於莫得負責的首領。齊國是聯軍的中堅分子,戰爭責任,一肩擔起,其他諸國,立於協助地位。六國則彼此立於對等地位,不相統轄,缺乏重心。蘇秦當縱約長,本然是六國的重心,無奈他這個人,莫得事業心,當初只因受了妻不下機,嫂不為炊的氣,才發憤讀書,及佩了六國相印,可以驕傲父母妻嫂,就志滿意得,不復努力。你想當首領的人,都這個樣子,怎能成功?假令管大厚黑來當六國的縱約長,是決定成功的。
    蘇秦的政策,確從學理上研究出來,而後人反鄙視之,其故何也?這隻怪他早生了二千多年,未克複領教李宗吾的學說。他陳書數十篋,中間缺少了一部《厚黑叢話》,不知道「厚黑為里,仁義為表」的法子。他遊說六國,純從利害上立論,赤裸裸的把厚黑表現出來,忘卻在上面糊一層仁義,所以他的學說,就成為邪說,無人研究,這是很可惜的。我們用厚黑史觀的眼光看去,他這個人,學識有餘,實行不足,平生事迹,可分兩截看:從刺股至當縱約長,為一截,是學理上之成功;當縱約長以後,為一截,是實行上之失敗。前一截,我們當奉以為師;后一截,當引以為戒。
    我們把春秋戰國外交政策研究清楚了,再來研究魏蜀吳三國的外交政策。三國中,魏最強,吳、蜀俱弱。諸葛武侯,在隆中,同劉備定的大政方針,是東聯孫吳,北攻曹魏,合兩弱國以攻一強國,仍是蘇大厚黑的法子。史稱:孔明自比管、樂。我請問讀者一下:孔明治蜀,略似管仲治齊,自比管仲,尚說得去,惟他平生政績,無一點與樂毅相似,以之自比,是何道理?這就很值得研究了。考之《戰國策》:燕昭王伐齊,是合五國之兵,以樂毅為上將軍。他是聯軍的統帥,與管仲相桓公,帥諸侯之兵以攻楚是一樣。燕昭王欲伐齊,樂毅獻策道:「夫齊霸國之餘教,而聚勝之遺事也,閑於兵甲,習於戰攻,王若欲攻之,則必舉天下而圖之。」因主張合趙楚魏宋以攻之。孔明在隆中,對劉先帝說道:「曹操已擁百萬之眾,挾天子以令諸侯,此誠不可與爭鋒。」因主張:西和諸戎,南撫夷越,東聯孫權,然後北伐曹魏,其政策與樂毅完全一樣。樂毅曾奉昭王之命,親身赴趙,把趙聯好了,再合楚魏宋之兵,才把齊打破。孔明奉命入吳,說和孫權,共破曹操於赤壁,其舉動也是一樣,此即孔明自比樂毅所由來也。至於管仲糾合眾弱國,以討伐最強之楚,與孔明政策相同,更不待言。由此知孔明聯吳伐魏的主張,不外管仲、樂毅的遺策。
    東漢之末,天子失去統馭能力,群雄並起,與春秋戰國相似。孔明隱居南陽時,與諸名士討論天下大勢,大家認定:曹操勢力最強,非聯合天下之力,不能把他消滅,希望有春秋時的管仲和戰國時的樂毅這類人才出現。於是孔明遂自許:有管仲、樂毅的本事,能夠聯合群雄,攻打曹魏。這是所謂「自比管樂」了。不過古史簡略,只記「自比管仲樂毅」一句,把他和諸名士的議論概行刪去了,及到劉先帝三顧草廬時,所有袁紹、袁術、呂布、劉表等,一一消滅,僅剩一個孫權,所以隆中定的政策,是東聯孫吳,北攻曹魏。這種政策,是同諸名士細細討論過的,故終身照著這個政策行去。
    「聯合眾弱國攻打強國」的政策,是蘇秦揣摹期年研究出來的,是孔明隱居南陽,同諸名士討論出來的,中間含有絕大的道理。人稱孔明為王者之才,殊不知:孔明澹泊寧靜,頗近道家,他生平所讀的,是最粗淺的兩部厚黑教科書,第一部是《韓非子》,他治國之術,純是師法申韓,曾手寫申韓以教後主,申子之書不傳,等我講厚黑政治時再談。第二部是《戰國策》,他的外交政策,純是師法蘇秦。《戰國策》載:蘇秦說韓王曰:「臣聞鄙諺曰:『寧為雞口,無為牛後。』今大王西面交臂而臣事秦,何以異於牛後乎?」韓王忿然作色,攘臂按劍,仰天太息曰:「寡人雖死,必不能事秦。」《三國志》載:孔明說孫權,叫他案兵束甲,北面降曹,孫權勃然曰:「吾不能舉全吳之地,十萬之眾,受制於人!」我們對照觀之,孔明的策略,豈不是與蘇厚黑一樣?
    「聯眾弱國,攻打強國」的政策,非統籌全局從大處著眼看不出來。這種政策,在蜀只有孔明一人能了解,在吳只有魯肅一人能了解。魯肅主張捨出荊州,以期與劉備聯合,其眼光之遠大,幾欲駕孔明而上之。蜀之關羽,吳之周瑜,呂蒙、陸遜,號稱英傑,俱只見著眼前小利害,對於這種大政策全不了解。劉備孫權有相當的了解,無奈認不清,拿不定,時而聯合,時而破裂,破裂之後,又復聯合。最了解者,莫如曹操。他聽見孫權把荊州借與劉備,二人實行聯合了,正在寫字手中之筆都落了。其實孫劉聯合,不過抄寫蘇厚黑的舊文章,曹操是千古奸雄,聽了都要心驚膽戰,這個法子的厲害,也就可想而知了。
    從上面的研究,可得一結論曰:「當今之世,諸葛武侯復生,他的政策,決定是:退出國聯,組織世界弱小民族聯盟,向諸大強國進攻。」
    我們倡出「弱小民族聯盟」之議,聞者必惶然大駭,以為列強勢力這樣的大,我們組織弱小民族聯盟,豈不觸列強之怒,豈不立取滅亡?這種疑慮,是一般人所有的。當時六國之君,也有這樣疑慮。張儀知六國之君膽怯,就乘勢恐嚇之,說道:「你們如果這樣干,秦國必如何如何的攻打你。我勸你還是西向事秦,將來有如何的好處。」六國聽他的話,遂連袂事秦,卒至一一為秦所滅。歷史俱在,諸君試取戰國策細讀一過,看張儀對六國的話,像不像拿現在列強勢力,去恐嚇弱小國一般?六國信張儀的話而滅亡,然則為小民族計,何去何從,不言而決。
    蘇秦說六國聯盟,是從利害立論,說得娓娓動聽;張儀勸六國事秦,也是從利害立論,也是說得娓娓動聽。同是就利害立論,二說極端相反,何以俱能動聽呢?其差異之點:蘇秦所說利害,是就大者遠者言之,張儀是就小者近者言之。常人目光短淺,只看到眼前利害,雖以關羽、周瑜、呂蒙、陸遜這類才俊之士:尚不免為眼前小利害所惑,何況六國昏庸之主?所以張儀之言,一說即入。由後日的事實來證明,從張儀之說而亡國,足知蘇秦之主張是對的。今之論者,怕觸怒列強,不敢組織弱小民族聯盟,恰走入張儀途徑。願讀者深思之!深思之!
    蘇秦與張儀同學,自以為不及儀,後來回到家中,引錐刺股,揣摹期年,加了一番自修的苦功,其學力遂超出張儀之上,說出的話,確有真理。孟子對齊宣王曰:「海內之地,方千里者九,齊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異於鄒敵楚哉?」這種說法,宛然合縱聲口。孟子譏公孫衍、張儀以順為正,是妾婦之道,獨未說及蘇秦。我們細加研究,公孫衍、張儀教六國事秦,儼如妾婦事夫,以順為正,若蘇秦之反抗強秦,正是孟子所謂「威武不能屈」之大丈夫。
    孟子之學說,最富於獨立性。我們讀孟子答滕文公「事齊事楚」之問,答「齊人築薛」之問,答「事大國則不得免焉」之問,獨立精神,躍然紙上。假令孟子生今之世,絕不會仰承列強鼻息,絕不會接受喪權辱國的條件。
    宇宙真理,只要能夠徹底研究,得出的結果,彼此是相同的,所以管仲「尊周攘夷」的政策,律以孔子的《春秋》是合的,蘇秦「合眾弱國以抗一個強國」的政策,律以孟子的學說,也是合的,司馬光著《資治通鑒》,也說合縱是六國之利,足征蘇秦的政策是對的。我講厚黑學有兩句秘訣:「厚黑為里,仁義為表。」假令我們明告於眾曰:「我們應當師法蘇秦聯合六國之法,聯合世界弱小民族。」一般人必詫異道:「蘇秦是講厚黑學的,是李瘋子一流人物,他的話都信得嗎?信了立會亡國。」我們改口說道:「此孔孟遺意也,此諸葛武侯之政策也,此司馬溫公之主張也。」聽者必歡然接受。
    大丈夫寧為雞首,無為牛後,寧為玉碎,無為瓦全。我國以四萬萬民眾之國,在國聯中求一理事而不可得,事事惟列強馬首是瞻,亡國之禍,迫於眉睫。與其坐以待斃,孰若起而攻之?與其在國聯中仰承列強鼻息,受列強之宰割,曷若退而為弱小民族之盟主,與列強為對等之周旋?春秋之義,雖敗猶榮,而況乎斷斷不敗也。
    晉時李特入蜀,周覽山川形勢,嘆曰:「劉禪有如此江山而降於人,豈非庸才?」我國有這樣的土地人民,而受制於東鄰三島,千秋萬歲后,讀史者將謂之何!余豈好講厚黑哉,余不得已也,凡我四萬萬民眾,快快的厚黑起來,一致對外!全世界被壓迫民族,快快的厚黑起來,向列強進攻。
    孫中山演說集,載有一段故事,日俄戰爭的時候,俄國把波羅的海的艦隊調來,繞過非洲,走入日本對馬島,被日本打得全軍覆沒。這個消息傳出來,孫中山適從蘇彝士河經過,有許多土人,看見孫中山是黃色人,現出很喜歡的樣子來問道:「你是不是日本人呀?」孫中山說道:「我是中國人。你們為甚麼這樣的高興呢?」他答應道:「我們東方民族,總是被西方民族壓迫,總是受痛苦,以為沒有出頭的日子。這次日本打敗俄國,我們當如自己打勝仗一樣,這是應該歡喜的,所以我們便這樣的高興。」我們試想:日本打敗俄國,與蘇彝士河邊的土人何關?日本又從莫說過要替他們解除痛苦的話。他們現出這種樣子,世界弱小民族心理,也就可想見了。威爾遜提出「民族自決」的口號,大受弱小民族的歡迎。我們組織弱小民族聯盟,於「民族自決」之外,再加以「弱小民族互助」的口號,對內自決,對外互助,當然更受歡迎。且威爾遜不過徒呼口號而已,我們組織弱小民族聯盟,有特設之機關提挈之,更容易成功。
    威爾遜「民族自決」之主張,其所以不能成功者,由於本身上是矛盾的。弱小民族,是被壓迫者,威爾遜代表美國,美國是列強之一,是站在壓迫者方面。威爾遜個人雖有這種主張,其奈美國之立場不同何?我國與弱小民族是站在一個立場,出來提倡民族自決,組織弱小民族聯盟,彼此互助,是決定成功的。
    至於和會上威爾遜之所以失敗者,則由威爾遜是教授出身,不脫書生本色,未曾研究過厚黑學。美國參戰之初,提出十四條原則,主張民族自決。巴黎和會初開,全世界弱小民族,把威爾遜當如救世主一般,以為他們的痛苦可以在和會上解除了。哪知英國的路易。喬治,法國的克利滿梭,都是精研厚黑學的人,就說克利滿梭,綽號「母大蟲」,尤為兇悍,初聞威爾遜鼎鼎大名,見面之後,才知黔驢無技,時時奚落他,甚至說道:「上帝只有十誡,你提出十四條,比上帝還多了四條,只好拿在天國去行使。」威爾遜只好忍受。後來義大利全權代表下旗歸國,日本全權代表也要下旗歸國,就把威爾遜嚇慌了,俯首貼耳,接受他們要求,而民族自決四字遂成泡影。
    假令我這個厚黑教主是威爾遜,我就裝痴賣獃,聽憑他們奚落,坐在和會席上,一言不發,直待義大利下旗歸國,日本下旗歸國,已經出了國門,猝然站起來,在席上一拍巴掌說道:「你們要這樣幹嗎?我當初提出十四條原則,主張民族自決,你們認了可,我美國才參戰,而今你們這樣干,使我失信於美國人民,失信於全世界弱小民族,而今只好領率全世界弱小民族,向你們英法意日四國決一死戰,才可見應諒於天下後世。你母大蟲說我這十四條應拿在天國行使,你看我於一個星期內,用鮮血將這個地球染紅,就從這鮮血中現出一個天國,與你母大蟲看!」說畢,退出和會,應用我的補鍋法,把鍋敲破了再說,三十分鐘內,通電全世界,叫所有弱小民族一致起來,對列強反戈相向,由美國指揮作戰。這樣一來,請問英法敢開戰嗎?當日事實俱在,我們不妨研究一下,德國戰鬥力並未損失,最感痛苦者,食料被列國封鎖耳。只要接濟他的糧食,單是一個德國,已夠英法對付。大戰之初,英法許殖民地許多權利,弱小民族拋棄舊日嫌怨,一致贊助。印度甘地,也叫他的黨徒幫助英國,原想戰勝之後,可以抬頭,哪知和會上,列強食言,弱小民族,正在含血噴天。有了威爾遜這樣的主張,他們在戰地,還有不立即倒戈嗎?兼之美國是生力軍,國家又富,英法已是精疲力倦,如果實行開戰,可斷定:一個星期,把英法打得落花流水。這個戰火,請問英法敢打嗎?如果要我美國不打,除非十四條條條實行,並須加點利息,格外增加兩條。何以故呢?因為你英法諸國,素無信義,明明白白的承認了的條件,都要翻悔,所以十四條之外,非增加兩條,以資保障不可。威爾遜果然這樣干,難道民族自決之主張,不能實現嗎?無奈威爾遜一見義大利和日本的使臣下旗歸國,就手忙腳亂,用「鋸箭法」了事,竟把千載一時之機會失去,惜哉!惜哉!不久箭頭在內面陸續發作,我國東北四省,無端失去,阿比西尼亞,無端受義大利之摧殘。世界第二次大戰,行將爆發。凡此種種,都由威爾遜在和會席上少拍了一巴掌之故。甚矣,厚黑學之不可不講也!
    上述的辦法,以威爾遜的學識,難道見不到嗎?就說威爾遜是書獃子,不懂厚黑學,同威爾遜一路到和會的,有那麼多專門人才,那麼多外交家,一個個都是在厚黑場中來來往往的人,難道這種粗淺的厚黑技術都不懂得,還待李瘋子來說嗎?他們懂是懂得的,只是不肯這樣干,其原因就是弱小民族是被壓迫者,美國是壓迫者之一,根本上有了這種大矛盾,美國怎能這樣干呢?
    威爾遜提出「民族自決」四字,與他本國的立場是矛盾的。日本是精研厚黑學的,窺破威爾遜有此弱點,就在和會上提出「人種平等」案,朝著他的弱點攻去,意若曰:「你會唱高調,等我唱個高調,比你更高。」這本是厚黑學的妙用,果然把威爾遜制住了。然而威爾遜畢竟是天稟聰明,他並莫有讀過厚黑學譯本,居然懂得厚黑哲理,他明知民族自決之主張,為列強所不許,為本國所不許,竟大吹大擂起來,鬧得舉世震驚,此即是鄙人「辦事二妙法」中之「補鍋法」也,把鍋之裂痕,敲得長長的,乘勢大出風頭,迨至義大利和日本全權代表要下旗歸國,他就馬馬虎虎了事,此「辦事二妙法」中之「鋸箭法」也。威爾遜可以昭告世界曰:「民族自決之主張,其所以不能貫徹者,非我不儘力也,其奈環境不許何!其奈英法意日之不贊成何。」是無異外科醫生對人說道:「我之只鋸箭干而不取箭頭者,非外科醫生不儘力也,其奈內科醫生袖手旁觀何!」噫,威爾遜真厚黑界之聖人哉!
    中國八股先生有言曰:「東海有聖人,西海有聖人,此心同,此理同也。」鄙人發明補鍋法鋸箭法,此先知先覺之東方聖人也。威爾遜實行補鍋法、鋸箭法,不勉而中,不思而得,雖欲不謂之西方聖人,不可得已。
    我當日深疑:威爾遜是個老教書匠出身,是一個書獃子,何以會懂得補鍋法,鋸箭法?後來我多方考察,才知他背後站有一位軍師,豪斯大佐,是著名的陰謀家,是威爾遜的腦筋。威爾遜之當總統,他出力最多。威爾遜的閣員,大半是他推薦的。所有美國絕交參戰也,山東問題也,都是此公的主張。他專門唱後台戲,威爾遜不過登場之傀儡罷了。威爾遜聽信此公的話,等於劉邦之聽信張子房。我們既承認劉邦為厚黑聖人,就呼威爾遜為厚黑聖人,也非過譽。
    一般人都以為巴黎和會,威爾遜厚黑學失敗,殊不知威爾遜之失敗,即是威爾遜之成功;他當美國第二十八屆的總統,試問:從前二十七位總統,讀者諸君,記得幾人姓名?我想除了華盛頓、林肯二人,鼎鼎大名而外,第三恐怕要數威爾遜了。任人如何批評,他總算是歷史上有名人物。問其何修而得此,無非是善用補鍋法、鋸箭法罷了,假使他不懂點厚黑學,不過混在從前二十七位總統中間,姓名若有若無,威爾遜三字,安能赫赫在人耳目?由是知:厚黑之功用大矣哉!成則建千古不朽之盛業,敗亦留宇宙大名,讀者諸君快快的與我拜門,只要把臉兒弄得厚厚的,心兒弄得黑黑的,跳上國際舞台,包管你名垂宇宙,包管你把世界列強打得棄甲曳兵而逃。
    巴黎和會,聚世界厚黑家於一堂,鉤心鬥角,彷彿一群拳術家在擂台上較技。我們站在台下,把他們的拳法看得清清楚楚,當用何種拳法才能破他,台下人了瞭然然,台上人反漠然不覺。當初威爾遜提出「民族自決」之主張,大得弱小民族之歡迎,深為英法意日所不喜,可知「民族自決」四字,可以擊中列強的要害。及後日本提出「人種平等」案,威爾遜就啞口無言,而「民族自決」案就無形打消,可知「人種平等」四字,可以擊中歐美人的要害。我國如出來提倡「弱小民族聯盟」,把威爾遜的「民族自決」案和日本的「人種平等」案合一爐而冶之,豈不更足以擊中他們的要害嗎?
    美國和日本,是站在壓迫者方面的,威爾遜主張的「民族自決」,日本主張的「人種平等」,不過口頭拿來說說,並無實行的決心,已經鬧得舉世震驚,列強大嚇;我國是站在被壓迫者方面,循著這個路子做去,口頭這樣說,實際上就這樣做,並且猛力做,當然收很大的效果。
    譬之打戰,先要偵探一下,再用兵略略攻打一下,才知敵人某處虛、某處實,既把虛實明了了,然後才向著他的弱點猛攻。陸遜大破劉先帝,就是用的這個法子。劉先帝連營七百里,陸遜先攻一營不利,對眾人說道:「他的虛實,我已知道了,自有破之之法。」於是縱火燒之,劉先帝遂全軍潰敗。威爾遜提出「民族自決」案,舉世震動,算替弱小民族偵探了一下,日本提出「人種平等」案,就把威爾遜夾持著了,算是向列強略略攻了一下。他們幾位厚黑家,把自家的弱點盡情暴露,我們就向著這個弱點猛力攻去,他們的帝國主義,當然可以一舉而摧滅之。
    劉先帝之失敗,是由於連營七百里,戰線太擺寬了。陸遜令軍士每人持一把茅,隔一營,燒一營,同時動作,劉先帝首尾不能相顧,遂至全軍潰敗。列強殖民地太寬,彷彿劉先帝連營七百里一般。我們糾約世界弱小民族,同時動作,等於陸遜燒連營,遍地是火,列強首尾不能相顧,他們的帝國主義,當然潰敗。英國自誇:凡是太陽所照之地,都有英國的國旗。我們把「弱聯會」組織好了,可說:凡是太陽所照之地,英國人都該挨打。劉先帝身經百戰,矜驕極了,以為陸遜是個少年,不把他放在眼裡。不知陸遜能夠忍辱負重,是厚黑界後起之秀,猝然而起,出其不意,把這位老厚黑打得一敗塗地。列強自恃軍械精利,把我國看不在眼,矜驕極了。我國備受欺凌,事事讓步,忍辱負重,已經到了十二萬分,當然學陸遜,猝然而起,奮力一擊。
    有人謂:弱小民族,極形渙散,不易聯合。這也不必慮,以歷史證之;嬴秦之末,天下苦秦苛政,陳涉振臂一呼,山東豪俊,群起響應,立即嬴秦滅了。這是甚麼道理呢?因為人人積恨嬴秦已久,人人都想推倒他,心中發出的力線,成為方向相同的合力線,所以陳涉起事之初,並未派人去聯絡山東豪俊,而山東豪俊,自然與之行動一致。現在列強壓迫弱小民族,苛虐情形,較諸嬴秦,有過之無不及,嬴秦亡國條件,列強是具備了的。我國出來,當一個陳涉,振臂一呼,世界當然聞風響應。
    劉備、孫權兩位厚黑家,本是郎舅之親,大家的眼光注射在荊州上,劉備把他向西拖,孫權把他向東拖,力線相反,其圖如(A)。於是郎舅決裂,夫婦生離,關羽被殺,七百里之連營被燒,劉先帝東徵兵敗,身死白帝城,吳蜀二國,幾成了不共戴天之仇。後來諸葛亮遣鄧芝入吳,約定同齊伐魏,目標一變,心理即變,其圖如(B)。於是仇讎之國,立即和好。心理變化,循力學公例而行。(A)圖力線,是橫的方向,彼此是衝突的,(B)圖的力線,是縱的方向,是合力的方式,彼此不生衝突。
    我國連年內亂,其原因是由國人的目光注射在國內之某一點,彼此的力線,成了橫的方向,當然生衝突。我們應當師法諸葛武侯,另提目標,使力線成縱的方向,國內衝突,立即消滅。問:「提甚麼目標?」答曰:提出組織弱小民族聯盟之主張,全國人一致去干這種工作。譬之射箭,以列強為箭垛,四萬萬人,有四萬萬支箭,支支箭向同一隻箭垛射去,成了方向相同之合力線,每支箭是不生衝突的。於是安內也,攘外也,就成為二而一、一而二了。奉勸讀者諸君,如果有志救國,非研究我的厚黑學不可。
    我們學過物理學,即知道凡是鐵條,都有磁力。只因內部分子凌亂,南極北極相消,才顯不出磁力來。如用磁石在鐵條上引導了一下,內部分子,南北極排順,立即發出磁力。我國四萬萬人,本有極大的力量,只因內部凌亂,故受外人的欺凌。我們只要把內部排順了,四萬萬人的心理,走在同一的線上,發出來的力量,還了得嗎?問:「四萬萬人的心理,怎能走在同一的線上呢?」我說:我發明的厚黑學,等於一塊磁石,你把他向國人宣傳,就等於在鐵條上引導了一下,全國分子,立可排順,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只要把厚黑學研究好了,何畏乎日本?何畏乎列強?
    日本的厚黑家,可以反詰我道:據你說,吳蜀二國結下不解之深仇,諸葛武侯提出伐魏之說,以魏為目標,二國立即和好。而今你們中國人仇視日本,我日本提出「中日聯合,抵抗蘇俄」的主張,以蘇俄為目標,豈不與諸葛武侯聯吳伐魏的政策一樣嗎?怎麼你這個厚黑教主,還說要攻打日本呢?我說:你這話可謂不通之極!荊州本是孫權借與劉備的,孫權取得荊州,物歸原主,吳蜀二國,立於對等地位,故能說聯合伐魏的話。日本佔據東四省,進窺平津,純是劫賊行為,世間哪有同劫賊聯合之理?必須恢復了九一八以前的狀況,荊州歸還了孫權,才能說聯合對俄的話。日本是入室之狼,俄國是卧門之虎,歐美列強,是宅左宅右之獅豹,必須把室中之狼驅逐出去了,才能說及門前之虎,才能說及宅左宅右之獅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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