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劍來 作者:烽火戲諸侯 (連載中)

   
V123210 2017-6-2 19:33:27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81 5947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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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第六百七十七章 試試看

    那頭好似終日遊手好閒的化外天魔,在得了陳清都的授意和許可後,總算卸去了所有壓勝禁制,獲得短暫的自由身,得以施展出真正的飛昇境神通,天地萬物,隨心流轉,幾乎可以媲美「真相」。

    老聾兒也得了老大劍仙的吩咐,打開牢獄遺址小天地的門禁,接納來自劍氣長城和蠻荒天下的武運餽贈,一時間武運如蛟龍成群,浩浩蕩蕩湧入古戰場遺址。

    溪澗之畔,刑官劍仙走出茅屋,來到石桌那邊,伸手壓住那本飼養有蠹蟲的神仙書。

    搗衣女子和浣紗小鬟,依舊重複著勞作。

    杜山陰站在葡萄架下,透過蒼翠欲滴的綠蔭縫隙,望向那一幕,神色複雜。

    隨著刑官下壓書籍,溪畔附近的小天地氣象,歸於寂靜安詳。

    老聾兒站在牢獄入口處,撚鬚而笑:「天翻地覆慨而慷。」

    被帶來欣賞景象的少年幽鬱心神搖曳,對年輕隱官又多了幾分敬畏。

    捻芯悄然現身,輕聲說道:「那頭化外天魔,竟然有此神通?」

    老聾兒笑道:「你該不會真當它是個只會耍寶的小傢伙吧?它的飛昇境修為,只是在這邊被大道壓制太多,才顯得有些花架子,它又忌憚著老大劍仙,不然單憑你那點境界和道心,早就淪為它的傀儡玩物了。縫衣手段,哪怕涉及魂魄不淺,還是不如化外天魔在人心最深處。」

    捻芯問道:「它一直希望通過陳平安離開此地。」

    老聾兒搖頭道:「陳平安斷然不會讓它脫離禁地,只要沒了老大劍仙的壓制,陳平安就會是它最好的軀殼,就像被鳩仙佔據,體魄神魂都換了個主人,到時候它只要往蠻荒天下流竄,天高地遠,自由自在。關於此事,雙方心知肚明,化外天魔在抽絲剝繭,不斷熟悉陳平安的心路,陳平安則在秉持本心,反過來砥礪道心,平日裡他們看似關係融洽,有說有笑,其實這場性命之爭,比那練氣士的大道之爭差不了多少。你可能不太清楚,這些化外天魔立下的誓言,最是輕飄飄,毫無約束。」

    老聾兒神色玩味,「有那陳平安的心境和皮囊打底子,說不得以後蠻荒天下,很快就要多出一位最新的王座大妖,托月山大祖,對此事一定樂見其成。劍氣長城先後兩位隱官,一起投靠了蠻荒天下,這就是大勢所歸。當著老大劍仙的面,我也要說句大逆不道的言語,我對此是很期待的,一個走向另外極端的『陳平安』,還是陳平安,又不全是陳平安,獲得了最純粹的自由,此後修行,只求至大長生。捻芯,你覺得如何?」

    捻芯說道:「我無所謂。」

    捻芯補充了一句,「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可能會選擇依附那個新的陳平安,一起去往蠻荒天下紮根,我說不定還有機會破境。」

    老聾兒雙指輕輕搓動鬍鬚,笑呵呵道:「新的陳平安,縫衣人捻芯,加上我這個飛昇境,咱仨若是在蠻荒天下聯手,開宗立派,一定氣象不俗,大有可為。」

    老聾兒隨即自嘲道:「這等天大美事,就只能想一想了。」

    少年幽鬱聽得心驚膽顫。

    無法想像那位年輕隱官一旦投靠妖族,對於劍氣長城和那座陌生的浩然天下,會是怎樣的恐怖光景。

    少年的內心深處,甚至覺得陳平安轉投蠻荒天下,比前任隱官蕭愻背叛劍氣長城,後果更加嚴重。

    捻芯好奇問道:「你如此袒露心扉,就不怕老大劍仙問責?」

    老聾兒哈哈笑道:「我本就是妖族,何時遮掩過自己的大妖凶性了?陳平安問我若無禁忌會如何,我不也直說『見之皆死』?」

    捻芯看著天幕那邊的恢弘景象,說道:「這不是一位金身境武夫破境該有的聲勢,哪怕陳平安得了最強二字,還是不合常理。」


    老聾兒搖搖頭,「那是你沒見過曹慈的緣故,他與陳平安是同齡人,曹慈當初返回倒懸山,過門之時剛好破境,引發了兩座大天地的極大動靜。但是曹慈最終一份武運餽贈都沒有收下,連累劍氣長城六位劍仙,一起出劍退武運,還要外加倒懸山兩位天君親自出手。」

    老聾兒瞥了眼天幕,「不過武道之上,陳平安距離曹慈,是越走越近了。其餘天下武夫,大概只會與曹慈愈行愈遠。」

    這是一位飛昇境大佬給予晚輩的一個極高評價了。

    在陳平安第一次登城與曹慈相逢之時,兩個年齡相仿的少年武夫,當時天下只知曹慈。

    幽鬱小心翼翼說道:「聾兒前輩,若是與那曹慈越來越近,豈不是證明隱官大人走得比曹慈更快些?」

    老聾兒點頭道:「誰說不是呢。」

    白衣陰神已經遠遊歸竅,形神重新合一的陳平安重重墜落在地,雙膝彎曲,低下頭去,大口喘息。

    這一刻,低頭不語的青衫客,只覺得天大地大,無處不可去,任你是大劍仙,飛昇境大妖,只要在我身前,與我為敵,我皆有雙拳一劍,足可一戰。

    白髮童子飄落在地,邀功道:「我可是卯足了勁,才折騰出這麼大場面,隱官爺爺你一定要念情啊。」

    這頭化外天魔只見那年輕人保持原先姿勢,不過微微抬起眼簾。

    它收斂笑意,與陳平安對視。

    陳平安緩緩挺直腰桿,動作略顯凝滯,微笑道:「天下無不可商量之事。」

    它撇撇嘴,雙手抱住腦勺,「那就是沒得談嘍?」

    陳平安肩頭一歪,一腳重重踩踏地面,這才穩住身形。

    背脊微顫,手臂與眼簾處,更是有鮮血滲出。

    化外天魔當然知道這是境界不穩的緣故,加上縫衣的關係,牽扯到了大道壓勝,這會兒的年輕隱官,狀態處於字面意思上的天人交戰。

    境界高者,離天更近,登高望遠,自然對天地大道的運轉有序,感觸更深,承載更重。

    練氣士,躋身玉璞境的契機,在於合道二字,仙人境欲想破境躋身飛昇境,大道根本,則在「認真」,認得一個真字。

    陳平安蹣跚而行,緩緩徒步走向牢獄入口。

    化外天魔性情多變,這會兒已經嬉皮笑臉跟在一旁,說著能夠為隱官爺爺護道一程又一程,結下了兩樁香火情,幸莫大焉。

    陳平安一心兩用,一邊感受著遠遊境體魄的諸多玄妙,一邊心神凝為芥子,巡狩人身小天地。

    消受過捻芯的一場場縫衣之苦,再拿來與李二傳授的拳理,相互佐證、勘驗,陳平安敢說自己無論是以純粹武夫的眼光,看待人身之「山水地理」,還是從練氣士的角度,對待人身之「洞天福地」的理解,都已經遠超常人。

    至於五行之屬本命物,已經湊出四件,只差最後一道關隘了。

    欠缺最後一件火屬之物。

    化外天魔所說的那條溪澗,被它稱為水中火,陳平安眼饞,卻未心動,眼饞的,是那條溪澗的價值連城,世間任何包袱齋見到了都會多看幾眼,不心動,是因為不願奪人所好。當然這是比較好聽的說法,直白點,就是沒信心與刑官打交道。陳平安總覺得那位資歷極老、境界極高的劍仙前輩,彷彿對自己似乎存在著一種天然的成見。那趟看似隨便散心的登門拜訪,讓陳平安愈發篤定自己的直覺無誤。

    寧府那邊,不是沒有可以拿來大煉的火屬之物,雖說那幾件寧府珍藏之物,品秩不算太高,但是拼湊出五行齊聚的本命物,綽綽有餘。


    一個下五境練氣士,別說是朝不保夕、有什麼就煉化什麼的山澤野修,就算是一等一的宗字頭嫡傳,都很難擁有陳平安當下這份本命物格局。

    更何況陳平安還一直在孜孜不倦地添補家當,用以輔佐五行本命物,例如那得自山巔道觀的青色地磚,得自離真的五雷法印、仿白玉京寶塔,以及劍仙幡子。其中五雷法印被陳平安煉化後,掛在了木宅大門上,當是市井坊間的驅邪寶鏡使用。寶塔與幡子都擱在了山祠那邊。


    就連本名「小酆都」的初一,飛劍十五,再加上恨劍山兩把劍仙仿劍,都被那顆小光頭經常拿去耍,一併收入劍鞘。

    四把飛劍首尾銜接,好似世間最為古怪的「一把長劍」。

    唯有最早打造出來的水府,陳平安始終沒有任何的錦上添花。

    當年率先以水字印作為本命物,在老龍城雲海之上,行煉化事,護道人是後來那成為南嶽山君的范峻茂,成功打造出一座水府,有那綠衣童子幫忙打理水運、靈氣,牆上壁畫,水神朝拜圖,多有點睛之筆,牆上諸位水神栩栩如生,衣帶當風,宛如真靈活物,只是數次大戰,陳平安境界起落不定,跌境不休,連累水府數次乾涸,彩繪剝落,水塘枯竭,這本是修行大忌。

    位於水字印之下的小水塘,有水運蛟龍盤踞其中,水字印水氣傾瀉如瀑,故而水塘類似一塊龍湫之地,契合「水不在深,有龍則靈」一語。


    白髮童子瞥了眼,一眼看穿陳平安的心神所在,隨口說道:「龍湫養龍,自古就是養龍首選,聖人註解此字,湫謂氣聚,底謂氣止,皆停滯不散之意。隱官爺爺你那水府中的龍湫,最大的問題,還是佔地太小,你為何從不刻意拓展疆域?又不是做不到。何必畫地為牢,自我禁錮。換成是我,就讓那乖孫兒攫取了所有水運珠子,一股腦兒砸入水塘當中,累死那些水府小人兒。」

    這頭化外天魔說到這裡,擺出一個悲苦狀,可憐兮兮道:「湫湫者,悲愁之狀也。我替隱官爺爺大愁特愁啊。」

    陳平安始終腳步沉重,整個人東倒西歪,說道:「我比較親水,最不愁水府。」

    化外天魔搖頭道:「修道之人,最講究丹室氣象的高低,如果不出意外,隱官爺爺的未來結丹之地,水府可能性極大,但是偏將幾件破爛……哦不對,幾樁機緣擱放在那山祠,這就很虧了。換成是我,管他娘的,所有法寶煉化了,全都堆積在水府當中,早做準備,方是上上策。結金丹,可是修道之人的頭等大事,結成金丹品秩的高低,更是直接決定了練氣士未來成就的高低。」

    陳平安的水府,除了那枚讓化外天魔倍感棘手的水字印,以及那撥遲早要搬家遠去的外來戶綠衣童子,其餘景象,都屬於天然孕育而生,不俗是不俗,可事實上,仍是不太夠的。

    可惜陳平安顯然沒有聽進去他的金玉良言。

    化外天魔也無所謂,陳平安真要如此做了,終究小打小鬧,意思不大。

    在一位飛昇境眼中,什麼天之驕子、驚才絕豔、福緣深厚,都是虛妄,除非對方有朝一日,也能夠成為飛昇境修士,不然在那已在山巔的飛昇境眼中,所謂的山上機緣,所有的爭道搏命,就只是那簷下廊外的一群阿貓阿狗在打鬧,高興了就多看幾眼,嫌礙眼或是吵鬧了,也就打殺了。

    這位化外天魔,對陳平安觀察已久,倒是很想與年輕人做一樁大買賣。

    陳平安的心神芥子,去往山祠遊歷,在山腳仰頭望去,一座山祠,由大驪新五嶽的五色土,積土成山,在山頂築造了一座小山祠,後來陳平安還煉化了那些青色地磚蘊含的道法真意,用以加固山頭。

    白髮童子好奇問道:「隱官爺爺,為何對修行證道一事,沒什麼太大願景?對於長生不朽,就這麼沒有念想嗎?」

    陳平安行走期間,以六步走樁打底,不斷轉換拳架,校正細微處的筋骨血肉,以便更好適應當下的身軀,聽到這個問題後,答道:「距離太遠,看不真切,無法想像。」

    白髮童子哦了一聲,「原來是需要一點光亮,指引道路。可惜至今未能尋見。看來浩然天下的得道之人,學問、拳法和劍術之外,都未有誰能讓隱官爺爺真正心神往之啊。」

    陳平安不願在這個問題上過多糾纏,轉去問道:「那位刑官前輩,不是本土劍修吧?」

    之所以有此問,除了避暑行宮並無任何半點記載之外,其實線索還有很多,葡萄架下懸停五彩十二花神杯,蠹魚食用神仙字,以及刑官要求杜山陰學了劍術,務必殺絕山上採花賊,以及金精銅錢和穀雨錢的兩枚祖錢凝聚而成的搗衣女、浣紗鬟。即便劍氣長城也會有孫巨源這樣的風雅劍仙,但是比起那位雲遮霧繞的刑官,還是不同。

    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仙,對別處人事,都少有這般牽掛。米裕那種不叫牽掛,純粹就是喜歡招蜂引蝶,百花叢中小天地,欠揍。


    與隱官爺爺很是心有靈犀的白髮童子,立即說道:「他啊,確實不是這兒的當地人,家鄉是流霞洲的一座下等福地,資質好得可怕了,好到了仗劍破開天地屏障,在一座限制極大的下等福地,修道之人連躋身洞府境都難的窮鄉僻壤,就被刑官硬生生以元嬰劍修的手段,成功『飛昇』到了浩然天下,不曾想原本一座極為隱蔽的福地,因為他在流霞洲現身的動靜太大,引來了各方勢力的覬覦,原本世外桃源一般的福地,不到百年便烏煙瘴氣,淪為謫仙人們的嬉戲遊樂之地,大夥兒你爭我搶,也沒能有個穩定的老天爺好好經營,一來二去,整座福地最後被兩位劍仙和一位仙人境練氣士,三方混戰,合力打了個天崩地裂,當地人近乎死絕,十不存一。刑官當時境界不夠,護不住家鄉福地,所以愧疚至今。好像刑官的家眷子嗣和門生弟子,所有人都未能逃過一劫。」

    陳平安心中嘆息不已。

    自己的落魄山,就擁有一座蓮藕福地。

    陳平安然後皺眉不已。

    往往每座下等福地的現世,都會引來一陣陣血雨腥風。

    扶搖洲如今形勢大亂,除了數件仙家至寶現世之外,其中也有一位遠遊境純粹武夫的「飛昇」,導致一座原本與世無爭的隱秘福地,被山上修士找到了蛛絲馬跡,引發了各方仙家勢力的哄搶。同樣是一座下等福地,但是由於自古崇武而「無術」,天材地寶積攢極多,扶搖洲幾乎所有宗字頭仙家都無法置身事外,想要從中分得一杯羹。而且扶搖洲是山上山下牽連最深的一個洲,仙師有所圖謀,世俗君主亦有各自的野望,所以牽一髮而動全身,幾個大的王朝在修道之人的鼎力支持之下,廝殺不斷,故而這些年山上山下皆戰火綿延,硝煙滾滾。

    白髮童子說道:「做筆買賣?」

    陳平安笑道:「說說看。」

    白髮童子難得正兒八經言語,緩緩說道:「在陳清都的見證之下,讓我與你的陰神徹底融合,我選擇酣眠百年,百年之內,你只要躋身了玉璞境,就必須還我一個自由身。作為收益,我以飛昇境本命元神作為你的道法之源,對於中五境修士而言,必然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再不用擔心靈氣多寡,與人廝殺,絕無後顧之憂。」

    說到這裡,白髮童子神采奕奕,愈發覺得這樁買賣互利互惠,蹦跳起來,興高采烈道:「你不但將來躋身上五境,毫無意外,有我在,好似擔任你的護道門神,任何心魔,都不成問題。而且在這之前,開洞府,觀滄海,跳龍門,結金丹,孕元嬰,保證你勢如破竹。還有一條更快破境的捷徑,只是就需要用到一樁秘術,你先跌境到三境。我說不定能夠讓你一夜之間,大夢一場,就躋身上五境了。兩種選擇,你都不虧,且無半點隱患!」

    陳平安說道:「免了。」

    白髮童子有些急眼了,說道:「就算信不過我,你還信不過陳清都?老傢伙的眼光,那都是極高極準的!」

    陳平安搖頭道:「我只要有此念頭,與老大劍仙開口了,那麼不管你有無謀劃,老大劍仙都會點頭答應。」

    白髮童子捶胸頓足道:「怎麼遇上你這麼個油鹽不進的人啊。你倒是賭一把啊,輸了小虧,贏了大賺,到底怕個啥?修道之人,沒點魄力怎麼行,要殺伐果決啊,隱官爺爺你老人家這一次,實在是讓我太失望,太失望了!徹底寒了孫兒的一副熱肚腸!」

    化外天魔又開始混不吝,陳平安倒是依舊一本正經說道:「之所以沒答應你,不是我怕涉險,是不想坑我們兩個,因為此舉有違我本心。到時候我躋身上五境的心魔,會換一換,極有可能變成你,所以你自封門神,其實根本難以為我護法護道。」

    白髮童子聽出陳平安的言下之意,疑惑道:「你是說撇開那個繞不開的癥結不談,只假設你躋身了玉璞境,就有法子砍死我?隱官爺爺,不管你老人家在我心中如何英明神武,還是有那麼點託大了吧?」

    陳平安停下腳步,笑呵呵道:「不信?試試看?」

    白髮童子躍躍欲試,不過還是死死盯住陳平安的眼睛,竟是有些狐疑不定,不過思量片刻之後,仍是一閃而逝,選擇進入陳平安新起一個念頭的心湖天地,試試就試試!

    先後四次遊歷,在陳平安「心中」,什麼古怪沒見過。真要見著了大的古怪,也算開了眼界,就當是找點樂子。

    陳平安在化外天魔進入心湖之後,深呼吸一口氣,屏氣凝神,心無雜念,嘗試著喊了一聲。

    剎那之間,這頭化外天魔就滾落而出,臉色慘白,不但無功而返,似乎境界還有些受損。

    先前恢復巔峰狀態的飛昇境豪氣,此刻已經蕩然無存。

    白髮童子喃喃道:「好算計,隱官爺爺好算計,讓我當了一回跨越兩座天地的傳信飛劍。偌大一座劍氣長城,還真就只有我能辦成此事……」

    陳平安說道:「不然再試試?」

    白髮童子一屁股坐地,後仰倒地,手亂揮腳亂踹,乾嚎道:「這日子沒法過了,隱官爺爺盡欺負老實人。」

    陳平安繼續前行。這筆謀劃已久的生意,果然能成。

    不然他何至於任由一頭化外天魔多次進入自己心湖。

    白髮童子站起身,跟在年輕隱官身後,心有餘悸,怔怔無言。

    先前他興沖沖直奔陳平安的心湖,結果景象詭譎,竟是一座金色拱橋,他起先一路歡快奔跑,還挺樂呵,然後瞧見了一個白衣女子的高大身影,她站在橋欄之上,單手拄劍,似在長眠,等到陳平安輕呼一聲之後,照理而言只是個虛幻假象的女子,便毫無徵兆地瞬間「清醒」過來,片刻之後,她轉頭望向了那個心知不妙、驟然停步的化外天魔。

    白髮童子敢發誓,自己兩輩子都沒見過那種眼神。

    甚至他都無法看清楚對方的容貌,只有她那雙金色的眼眸。

    居高臨下,沒有任何情感,純粹得就像是傳說中最高位的神靈。

    看待一位飛昇境,視若螻蟻。

    她所站立的金色拱橋之下,似乎是那曾經完整的遠古人間,大地之上,存在著無數生靈,天地有別,唯有神靈不朽。

    只是一眼,化外天魔就被撞出陳平安的小天地,使得一頭原本絕對止境的化外天魔,足足消耗了相當於一位飛昇境修士辛苦積攢出來的百年道行。

    化外天魔誕生之時,境界就會停滯為止境,不增一絲不減一毫,此後只有生死兩事。

    白髮童子哀怨道:「隱官爺爺,她與陳清都是不是一個輩分的?你早說嘛,這麼有來歷,我喊你爺爺哪裡夠,直接喊你老祖宗得了。」

    陳平安說道:「我不是誰的轉世,你誤會了。」

    白髮童子嗤之以鼻,連一頭化外天魔都騙,真夠讀書人的。

    臨近牢獄入口。

    陳平安大致適應了金身境與遠遊境體魄的巨大差異,但是依舊身形佝僂,呼吸不暢,並非作偽。

    這就是捻芯縫衣帶來的後遺症,自身筋骨越重,體魄越是堅韌,已經篆刻在身的大妖真名,就會隨之沉重起來。

    這還是多個關鍵大妖真名尚未篆刻,陳平安無法想像一旦捻芯縫衣成功,是怎麼個處境,會不會只能彎腰行走?

    路過五座關押上五境妖族的牢籠,雲卿站在劍光柵欄那邊,道賀一句,恭喜破境。

    大妖清秋只是躲在霧障當中,視線冰冷,死死盯住那個腳步沉重的年輕人。

    另外三頭大妖中,先前一直不曾現身的一位,也破天荒露面,大妖化名竹節,坐在一張尚未完全攤開捲軸的青綠山水畫卷之上,練氣士凝神細看之下,就會發現迥異於世間尋常圖畫,這張畫卷宛如一座真實福地,不光有那山脈起伏,亭台閣樓,還有花草樹木、飛禽走獸皆是活物,更有滿天星斗懸空的瑰麗景象,那頭如同盤踞在天幕之上的大妖沙啞開口道:「小傢伙,命真好。」

    陳平安停下腳步,只是觀看那幅畫卷,避暑行宮有所記載,這頭大妖能夠以筆墨竊取山水,曾經給那王座大妖黃鸞當過數百年的馬前卒,能夠在戰場上作畫,騰挪山河收入畫中,再合上捲軸,足可擠壓、碾殺畫上一切生靈。與之境界懸殊的練氣士,直接畫其形,就可以將其部分魂魄直接拘押到畫卷中,所以在蠻荒天下,經常有妖族攜帶仇家畫像,帶上仇家名字、生辰、祖師堂所在位置,然後找到這位畫師,花錢請後者落筆,然後再買走那卷拘來仇家魂魄的畫像。

    第四頭大妖,是一位婦人模樣的玉璞境劍修,只是本命飛劍在戰場上損毀嚴重。她化名夢婆。是極其罕見的草木精魅出身,卻能夠研習劍術,殺力極大,曾經在蠻荒天下雄踞一方,是一位劍宗之主,與飛昇境大妖重光無眷侶之名,卻有眷侶之實。

    最後一頭上五境妖族,關進了牢獄反而不斷破境,如今已是仙人境修為,按照老聾兒的說法,陳清都曾經答應過這頭妖族,只要躋身飛昇境,就可以頂替老聾兒掌管牢獄。

    白髮童子好像比陳平安還要憂心,滿臉為難道:「隱官老祖哪怕是遠遊境了,對付這五位,好像還是毫無勝算啊。」

    陳平安點頭道:「暫時沒有。」

    拾級而下,沿途多是已經空了的囚牢,六十一位中五境妖族,撇開老聾兒相中的兩位弟子,還剩下五位,都是硬茬子。

    陳平安突然說道:「看來是要躋身中五境了,不然瘸腿走路太嚴重。別說上五境大妖,就是那五個元嬰,都打殺不了。」

    白髮童子深以為然,「隱官老祖是得抓緊。」

    陳平安在行亭建築那邊坐下,白髮童子依舊恪守規矩,只在建築之外浮游。

    陳平安笑問道:「那個躲入我陰神的念頭,沒了?」

    白髮童子無奈道:「我雖然待人厚道,可我不傻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第一次全部祭出本命物離開氣府,一枚水字印,一座五色小山,一尊木胎神像,一頁金色經文。

    四件關鍵本命物,圍繞陳平安,緩緩流轉,瑩光各異,一座建築大放光明,照徹四周混沌虛空之地。

    白髮童子飄蕩到了台階那邊,問道:「怎麼個先後順序?」

    陳平安說道:「水字印,五色山嶽,道人木像,佛經。但是我一來沒能找到合適的術法,再者煉化五行之屬本命物,初衷本來就是為了重建長生橋,所以這麼多年下來,與人廝殺,術法一途,始終是我的軟肋。不過捻芯前輩建議我,將幾件本命物更換位置,比如那顆五雷法印,可以挪到手心處。」

    白髮童子點頭道:「攢簇五雷,總攝萬法。萬法造化在掌中,是個不錯的建議。關鍵是能夠唬人,比你那半吊子的符籙,更容易遮掩武夫、劍修兩重身份。」

    陳平安問道:「除了刑官那條溪澗,這座天地還有沒適合煉化的火屬之物?」

    白髮童子點頭道:「有。並且品秩極高極高極高。我之所以先前不提,自然是沒啥賺頭,不比那條我說得上話的溪澗。」

    一連三個極高。

    陳平安陷入沉思。

    知道是那個火漿熔爐。

    於己無利的事情,白髮童子沒半點興趣,開始掰手指頭,「先以符籙一道,示敵以弱,見機不妙,就祭出松針、咳雷,『假扮』劍修,又被識破,惱羞成怒,拉開距離,當頭砸下一記貨真價實的五雷正法,若是敵人皮糙肉厚,那就欺身而近,以遠遊境武夫給他幾拳,打不過就跑,一邊跑一邊扯出劍仙幡子,靠著人多勢眾嚇唬人,對方剛以為這是壓箱底的逃命本事了,就以初一、十五兩把飛劍,殺他個回馬槍,這要是還贏不了跑不掉,就神不知鬼不覺地祭出籠中雀,再給幾拳,不夠,就再來一把井中月……隱官老祖,我的手指頭已經不夠用了!」

    陳平安嘖嘖道:「你可真夠不要臉的。」

    白髮童子笑容燦爛道:「認了個好祖宗唄。」
V123210 發表於 2020-9-7 01:11
劍來 第六百七十八章 第五件

    陳平安收起四件本命物,問道:「你的本名叫什麼?」

    吳喋當然是這頭化外天魔胡謅出來的名字,連幽鬱和杜山陰都不信。

    白髮童子沉默片刻,說道:「霜降。」

    陳平安隨口問道:「姓氏?」

    之所以有此問,還是因為那些牢獄關押妖族的緣故,例如那五位上五境大妖,化名分別是雲卿,清秋,夢婆,竹節,侯長君。除了最後那位天資卓絕的仙人境大妖,有個姓氏,其餘哪怕是化名,都無姓氏,至於真名,更是不會輕易洩露。

    中五境妖族也一樣,不管化名如何,除非身死道消之際,捻芯使用了縫衣人的手段,才可以從被她剝離出來的金丹、元嬰當中獲悉真名。

    浩然天下的純粹武夫,講究個投師如投胎,那麼妖族在真名一事上,自古便視為頭等生死大事。

    白澤編寫《搜山圖》,洩露大妖真名、根腳,交給禮聖,再與禮聖一起鑄造大鼎在高山之巔,正是當年妖族敗退的關鍵原因之一。

    一旦蠻荒天下攻破劍氣長城,闖入浩然天下,那麼儒家聖人掌握的每個本命字,對妖族而言,都會是一道道關隘。

    甲申帳那幾位劍仙胚子,竹篋,雨四,?灘,流白,皆無姓氏,就是在等托月山的賜姓,而且名字也都相對生僻晦澀,為的就是儘量避開儒家聖人的本命字。

    白髮童子搖頭笑道:「我是皚皚洲賤籍流民出身,跟隨大富之家的姓氏,不提也罷。其實有個原名,就叫小草,後來日子安穩了,給有錢少爺當了書僮,一位私塾夫子就幫忙取了個霜降的名字,氣肅殺,陰始凝,本就不是一個多好的名字。當年什麼都不懂,還很開心來著,總覺得與書籍沾了邊。」


    白髮童子懸在空中,後仰倒去,翹起二郎腿,「老夫子也是我的半個傳道人,是個洞府境修士,在那偏居一隅的藩屬小國,也算位了不起的神仙老爺了。他年輕時候,會些粗淺的扶龍之術,幫人做幕,只是時運不濟,不成事,後來心灰意冷,就教書當先生,偶爾賣文,掙點私房錢。一次出遠門,與我說是要遊歷山水,就再沒回來,我是多年之後,才知道老夫子是去一處興風作浪的淫祠水府,幫一個當官的朋友討要公道,結果公道沒討著,把命丟那兒了,魂魄被點了水燈。我一氣之下,就拼著丟掉半條命,打碎了那河伯的祠廟和金身,猶不解恨,嚼了金身碎片入肚,只是雙方那場廝殺,水淹百里,殃及府城,被官府追殺,十分狼狽。」

    本名為霜降的化外天魔,笑道:「小草不自貴,已鑄出山錯。」

    陳平安不曾聽說皚皚洲歷史上,有一個名為「霜降」的飛昇境大修士。

    若說玉璞、仙人、飛昇在內的所有上五境修士,陳平安除了寶瓶洲、桐葉洲和北俱蘆洲之外,所知不多,不敢說都聽說,但是只說浩然天下的飛昇境修士,陳平安成為隱官之後,專門去瞭解過,何況避暑行宮秘錄檔案,堆積如山,很容易順藤摸瓜,應該遺漏不多。

    白髮童子一個鯉魚打挺,哈哈笑道:「這是我剛剛編撰出來的新鮮故事。隱官老祖聽過就算。」

    陳平安說道:「故事真假,我不確定,不過我可以確定,你多半來自青冥天下。」

    白髮童子哦了一聲,恍然道:「曉得哪裡出紕漏了,不該說是被官府追殺的,除了官員必須有度牒的青冥天下,浩然天下的朝廷官府沒這膽子,更沒這份能耐。」

    那座天下,與百家爭鳴的浩然天下,大不相同,道門一家獨大,朝廷官吏,道士居多。

    所以絕對不會有那官員祈雨的場景,青冥天下的地方官員,自己就能夠以術法呼風喚雨,祈福消災,那裡的山水神靈,地位不高,雖說不至於淪為雜役苦力,但是比起浩然天下江水正神、山君山神的風光無限,相差極大。

    陳平安說道:「我與大玄都觀的孫道人,曾經有幸在北俱蘆洲相伴遊歷一場,收穫頗豐。以後若有機會,一定要登門致謝。」

    孫道人作為世間道門劍仙一脈的執牛耳者,道法、劍術都極高,但是陳平安卻最佩服那位老神仙裝神弄鬼的手段。

    爐火純青,出神入化。

    自己與孫道人相比,還差了十萬八千里。

    白髮童子點點頭,「猜出來了,木宅裡邊的中年道人,本就是孫道人的師弟,木胎神像是大玄都觀的祖宗桃木劈斫而成,五色山嶽的山根,其中蘊藉之道意,也是大玄都觀劍仙一脈的根腳,我眼沒瞎,瞧得見。所以竹節說你命好,錯也錯,對也對。」

    想要去別座天下,拜訪大玄都觀,意味著陳平安得是飛昇境才成。

    陳平安問了一個關鍵問題:「你可曾聽說過煉製三山術?」

    白髮童子神色古怪,「聽說過,就真的只是聽說過。」

    陳平安又問,「那我能否憑此煉化那顆神靈心臟?這副神靈屍骸,曾是上古火神佐官?」

    白髮童子笑嘻嘻道:「能否煉化,我不清楚。至於神靈之身,哪來的五行之屬,包羅萬象,缺啥補啥就是啥。這座牢籠是煉化之物,唯獨那座熔池,劍氣長城從無染指,依舊曆經萬年而不朽,我不怕你無法煉化,只怕你煉化之後,身軀魂魄遭受不住,兩樁大事,拼湊五行,真名縫衣,皆要功虧一簣,不信的話,你問捻芯。」

    捻芯站在台階那邊,乾脆利落道:「除非我舍了金籙、玉冊不要,所有文字都用來打造心室四壁。」

    兩件仙家至寶,都是半仙兵品秩,更是捻芯的大道根本所在,代價不可謂不大。

    陳平安問道:「條件?」

    捻芯說道:「你一直堅持縫衣只在上半身,勞煩放棄這種腦子有病的堅持。」

    陳平安說道:「拒絕。」

    白髮童子幸災樂禍,等這場好戲等很久了,總算登台開唱。

    捻芯惱火道:「陳平安!三十二縫衣處,若只在四肢和上半身,難免失衡,你自己覺得像話嗎?身為縫衣人,我當下這副模樣,你覺得我是那種在意男女忌諱的女子嗎?你更是劍氣長城的隱官,是一個志在登頂的修道之人!還要介意這點所謂的男女大防?」

    陳平安點頭道:「介意。在捻芯前輩眼中,我只是一位被剝皮抽筋削骨刻字的縫衣對象,可在我眼中,捻芯前輩終究還是女子。」

    捻芯氣得臉色鐵青,「陳平安,你簡直就是不可理喻!」

    白髮童子滿地打滾,捧腹大笑,只是辛苦壓抑,不敢出聲。

    好玩好玩,解氣解氣。

    陳平安抱拳致歉,「懇請捻芯前輩體諒一二。」

    捻芯一閃而逝。

    陳平安倒是不太擔心捻芯就此撂挑子,使得縫衣一事半途而廢。

    但是極有可能接下來的縫衣,捻芯會讓自己吃苦更多,而且是那不必要之苦頭。

    等到捻芯一走,白髮童子就已經正襟危坐。

    陳平安笑道:「霜降前輩,怎麼不繼續樂呵了?」

    白髮童子以拳輕輕捶打心口,「心疼心疼,眼睜睜看著隱官老祖被捻芯誤會,心痛如絞。」

    你喊你的前輩,我喊我的老祖,哥倆好。

    陳平安問道:「若是煉化了,對牢獄會不會有影響?」

    白髮童子點頭道:「當然,牢獄會失去半數壓勝禁制,但是沒所謂的,哪怕全沒了,還有個老聾兒,遠處又有個刑官,由著那些妖族亂竄都不會有半點亂子。」

    雲卿這些大妖除外,牢獄內的中五境妖族,只剩下五位元嬰劍修,無一例外,久經廝殺,十分棘手。

    陳平安說道:「雲卿多半會破開禁制,選擇離開牢獄,哪怕只有片刻自由,也想要走出牢獄看幾眼古戰場遺址,夢婆也願意死在刑官劍下,而不是被我這麼個無名小卒打殺。」

    白髮童子揉著下巴,「倒也是,這可如何是好?」

    陳平安看著對方,先前不是說了認了個好祖宗嗎?

    白髮童子哀嘆道:「我幫隱官老祖盯著那些牢籠大門便是。」

    陳平安說道:「乘山前輩,幫忙跟老大劍仙打聲招呼,我要煉物。」

    老聾兒的嗓音響起在心湖,「需要準備些天材地寶?」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

    除了五彩-金匱灶,陳平安還有火龍真人贈予的「指點」機緣,躋身遠遊境之後,愈發明顯,只需要讓捻芯幫忙剝離出來即可,外加那門煉三山仙訣,足夠了。

    白髮童子有些神色鬱鬱,「真不打算從三境,一舉躋身玉璞?」

    一旦陳平安煉製成功,極有可能跨過一道大門檻,得以躋身洞府境。

    陳平安置若罔聞。

    白髮童子正色道:「那我退一步,放棄那點小動作,再無鳩佔鵲巢奪你皮囊的打算,只求能夠尋一處棲身之所,活命離開牢獄,希冀著有朝一日能夠重返青冥天下。此外條件依舊,我就當是花錢買命了。」

    陳平安還是搖頭。

    白髮童子緩緩起身,變化模樣,成了一位手捧拂塵的佩刀道人,道袍樣式既不在白玉京三脈,也不是大玄都觀劍仙一脈,竟是一件陳平安從未見過、更未聽聞的紫色法衣,對襟,袖長隨身,以金絲銀線繡有日月星辰、太極八卦、雲紋古篆以及十島三洲、各種仙禽異獸,彷彿一件法衣道袍,就是一座天地廣袤、萬物生發的洞天福地。

    此刻身披一件天仙洞衣的道人,一雙眼眸之中,彷彿有星斗移轉,神色淡然,微笑道:「陳平安,你算計我,幫你飛劍傳信一次,害我折損百年道行,但是你一個下五境修士,尚且有此心智,我先後五次遊歷,觀你心境,豈會沒有留下後手?」

    不但老聾兒轉瞬即至,就連刑官已經贈予杜山陰的那道劍光,也一掠而至,破開層層疊疊的虛空迷障,璀璨炫目。

    興許這就是青冥天下飛昇境大修士霜降的「真身真相」了。

    陳平安擺擺手,示意老聾兒不用動手,與那化外天魔對視,問道:「真要強買強賣?」

    道人「霜降」微笑道:「試試看?」

    陳平安點頭道:「試試看。」

    老聾兒皺眉不已。

    就算試完之後,這頭化外天魔必死無疑,對你陳平安又有什麼好處,像先前那般雙方虛與委蛇不好嗎?何必如此撕破臉皮。對於雙方而言,都不是划算買賣。當然對那「霜降」而言,確實是走投無路了。陳平安離開牢獄之時,只要不與老大劍仙求情,幫著化外天魔網開一面,就意味著陳平安已經下定決心,要讓老大劍仙出一次劍。

    陳平安如果拖泥帶水,心存搗漿糊的念頭,不救不殺,以老聾兒所知老大劍仙的脾氣,就會由著陳平安自討苦頭了。

    一頭飛昇境的化外天魔,自有手段尾隨而出,此後陳平安的修行路上,在重返浩然天下之前,只會後患無窮。

    當然前提是陳平安真能夠活下來,還有機會見到那個與天地合一的自家先生,文聖老秀才。

    去而復還的捻芯,更是在心中大罵陳平安急躁,為何躋身了遠遊境,武運在身,好像整個人的心境都變了。那頭居心叵測的化外天魔,先拖著便是。先煉物破境,再縫衣成功,到時候再搬出老大劍仙,總好過這麼急匆匆與一位飛昇境切磋道心。

    修道之人,擅長煉物,化外天魔,喜歡煉心。

    老大劍仙突然現身,「就不能讓我省省心?」

    每次見著陳清都皆如鼠見貓的化外天魔,這次非但沒有恢復白髮童子的相貌,反而問道:「陳清都,你我約定到底作不作數?我到底能不能離開劍氣長城!」

    老聾兒倒是不意外。

    陳清都沒那閒情逸致,圈養一頭化外天魔鬧著玩。

    果不其然,陳清都說道:「你可以換個境界高的,比如侯長君,或者乾脆找個天生皮囊出眾的,比如老聾兒挑中的弟子。至於能不能活著離開?別問我。」

    捻芯啞然失笑。最後三字,好熟悉的措辭。

    老聾兒有些臉色難看,倒是不敢質疑陳清都的決定,只是後悔與陳平安的那樁買賣,做得早了些。

    霜降搖頭。

    陳清都笑問道:「給臉不要臉是吧?」

    霜降默然。

    陳清都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說道:「我一個下五境修士,既要縫衣,結果還需要與一位飛昇境的化外天魔勾心鬥角,老大劍仙你沒理由袖手旁觀。」

    捻芯覺得這次年輕隱官又得遭殃了。

    不曾想陳清都笑著點頭道:「總算曉得主動伸手討要一次了,難得。」

    浩然天下的陳平安,事事求己不外求,陳清都懶得管。

    可既然當了劍氣長城的隱官,不多求他陳清都幾件事,當他這位老大劍仙是擺設嗎?

    倒懸山,米裕求著邵雲岩帶他去那黃粱鋪子,喝一喝那鼎鼎大名的忘憂酒。

    不曾想好不容易等到邵雲岩點頭答應下來,納蘭彩煥說也要跟著一起,坐享其成。

    三人進了那座酒鋪,邵雲岩發現老掌櫃和年輕夥計之外,比起上次,多出了個年輕容貌的女子,姿色算不得如何出彩,她正趴在桌上發呆,酒桌上擱放了一摞書籍,手邊攤開一本,覆在桌上。夥計許甲坐在自家小姐一旁,陪著發呆。

    邵雲岩記得第一次來鋪子喝酒,女子依稀是這般模樣,如今還是差不多。女子修道,駐顏有術,是大誘惑。

    米裕落座後,取了酒便痛飲,喝了個酩酊大醉,倒是沒說什麼醉酒話,有些失魂落魄。

    納蘭彩煥小口抿酒,眼神恍惚,似乎勾起了傷心事。

    老掌櫃在逗弄那隻碧玉籠中的武雀,笑道:「拆猿蹂府,搬走梅花園子,如今就連水精宮那邊也不消停,雲簽仙師有意要帶人北遊選址,開闢府邸,雨龍宗宗主親臨倒懸山,師姐妹兩個,鬧得很不愉快。都是你們那位新任隱官大人的功勞吧?」

    邵雲岩笑著點頭,「隱官大人還是心善。換成是我,就不蹚這渾水了。凡夫俗子,不知命理也就罷了,修道之人,還不曉得自求多福,半點不想著趨吉避凶,豈不是死有餘辜。」

    黃粱福地飲酒,言語無忌諱。

    米裕踉蹌起身,走到那堵牆壁之下,「拿筆來!」

    許甲起身送去一支筆,醉醺醺的米裕抹了把臉,寫下一句,大夜點燈,小夢思鄉,被鶯呼起,一枕黃粱。

    納蘭彩煥也走去,跟著寫了一句,親近之人,最難相處得體。

    邵雲岩轉頭瞥了眼牆上的落筆內容,男女兩位劍修的性情差異,由此可見。一個花團錦簇,一個務實。

    那女子突然抬起頭,與納蘭彩煥問道:「如今你們劍氣長城戒備森嚴,我去不得南邊城池,那個阿良如何了?」

    納蘭彩煥落座原位,笑道:「還能如何,老樣子。」

    女子哀怨不已,一雙秋水長眸,如春水池塘裝滿了情愁,「都回了劍氣長城,也不知道來找我喝酒,有我在鋪子,好歹喝酒不花錢啊。虧得我從白紙福地趕回倒懸山,如今連一面都沒見著。」

    老掌櫃笑道:「還是要賒賬的,欠的錢也還是要還的。」

    女子說道:「阿良說了,賒欠的錢,都不叫錢。」

    老掌櫃點頭道:「他阿良的臉,也不叫臉。」

    女子重新趴在桌上,雙掌亂拍桌面,「好無聊啊。早知道就不回倒懸山了,在那白紙福地,我都與阿良生了好些子女了。」

    老掌櫃都懶得嘮叨這個閨女了。

    邵雲岩不願多聽這些黃粱鋪子的家務事,問道:「掌櫃有什麼打算?」

    老人說道:「扶搖洲那處現世沒幾年的秘境,是昔年黃粱福地的一部分,打算去那邊瞧瞧,等到哪家宗門吃下來了,我再談談看,如果談得攏,我就花錢買下來,把鋪子開得大些。馬上動身,如果沒意外,你們應該是倒懸山鋪子的最後一撥客人了。」

    女子說道:「我不走,不見著阿良,我哪裡都不去。」

    許甲伸手指了指高處,輕聲道:「小姐,哪裡都不去,不成的,說不定一下子就去那邊了。」

    女子瞪了他一眼,年輕夥計縮了縮脖子。

    米裕笑問道:「敢問這位姑娘,浩然天下,風景如何?」

    女子瞥了眼米裕,模樣還算不差,就是不如阿良。

    她隨口說道:「湊合。」

    米裕喃喃道:「怎麼可以只是湊合。」

    離開蠻荒天下妖族大軍集結地之後,那個羊角辮的小姑娘,沒有著急去那座擱置十四王座的古井。

    一路逛蕩,不怕繞路。

    揪著兩根羊角辮,晃悠悠御風遠遊,有高山處就去山巔賞景,有大水處就去尋覓水府。只可惜據說蠻荒天下的山水神祇,不如浩然天下那麼花俏,事實上確實如此,她遊歷過幾處山神祠廟、水神宮府之後,有些掃興。

    一拳打殺一群廢物,一腳踩死一片螻蟻。

    沒有任何規矩約束,隨心所欲,滋味極好,如那無酒,就拿佐酒菜頂替一番,嚼黃豆,嘎嘣脆。

    然後她被隱官一脈的兩位劍仙洛衫、竹庵追上,選擇跟隨她一起遊歷蠻荒天下,他們跟隨蕭愻一起叛出劍氣長城,在軍帳那邊,實在是無事可做,何況他們也不會對劍氣長城出劍,浩然天下,才是兩位劍仙心心唸唸之地,到了那邊,只要是劍宗,且無劍仙去過劍氣長城的,都會被他們問劍一場。

    雲海之上,洛衫見那隱官大人揪著辮子,整個人如竹蜻蜓一般旋轉御風而游,有些無奈。

    竹庵劍仙笑道:「隱官大人早該離開劍氣長城了。」

    他們接下來要去遊覽蠻荒天下的一座大城,是某個王朝的京城,門檻極高,想要定居或是入城,必須是人形,這就意味著一座城池之內,皆是術法小成的妖族修士,當然,也有諸多捷徑可走,花錢為境界不夠的妖族僕役,花錢購買符皮披上,裝模作樣。

    這種規矩,在蠻荒天下並不多見。

    同時也意味著這座王朝,勢力極大。

    帝后眷侶,皆是仙人境,其中一位還是劍仙,此次雙方都沒有去往劍氣長城戰場,竹庵劍仙根據甲子帳那邊聽來的小道消息,屬於破財消災,國庫一空。

    一撥京城駐守修士御風而起,甲冑鮮麗,攔阻三人去往京城上空,一位元嬰怒喝道:「來者何人?!」

    蕭愻只是旋轉不停,圍著那撥妖族修士繞出一個大圓,片刻之後,好似響起一串爆竹聲,一團團血霧隨風飄散。

    一道虹光從京城皇宮掠起,御劍懸停在遠處,是位長發披肩的俊美男子,身穿袞服,大幅大幅的赤圓金織緯,再以孔雀羽絨繡龍紋,故而這件袞服,金翠奪目,十分扎眼,男人見著了那個羊角辮小姑娘後,立即彎腰拱手道:「隱官大人大駕光臨,有失遠迎。」

    蕭愻依舊旋轉不停,將那男子和洛衫、竹庵一起包括其中,「我已經不是隱官了。你罵我呢?」

    男子彎腰更低,「絕不敢冒犯隱官大人。在我心中,劍氣長城的隱官,就只會是隱官大人。」

    竹庵劍仙會心一笑,彎來繞去的,作為一頭妖族劍仙,偏偏學那浩然天下的人間君主,果然沾染了不少臭毛病。

    蕭愻一拳將這頭大妖打回京城。

    等到大妖砸穿皇宮一座大殿屋脊,如影隨形的蕭愻又一腳踩中對方背脊,最後一拳,打得現出真身的大妖深入地下百餘丈。

    京城外雲海上,洛衫笑道:「說了三個隱官。」

    竹庵劍仙點頭道:「不長記性。」

    十萬大山之中。

    守著茅屋菜圃的老瞎子,腳邊趴著一條老狗,老瞎子將其一腳踢開,然後抬頭望向遠處,伸手撓臉。

    老人兩頰凹陷,皮包骨頭。

    那條老狗遠遠地開口言語,「劍氣長城和劍道氣運,很難切割乾淨,一旦被托月山收入囊中,進可攻退可守,以後萬年,此消彼長,就該輪到浩然天下頭疼了。」

    老瞎子緩緩道:「一條狗都知道的事情,陳清都會不清楚?」

    陳清都不會讓蠻荒天下撈到手太多,只要能夠做到這點,已經極為不易。

    想要半點不剩給蠻荒天下,那是痴人說夢。只說那堵屹立萬年的城牆,怎麼搬?誰又能搬走?那些身負氣運、大大小小的劍仙胚子,又該如何安置?不是隨便丟到一地就能夠一勞永逸的,

    尤其是當陳清都興許還想著年輕劍修們,以後修行路上,心中猶存一座劍氣長城,願意將此心思,代代傳承下去,更是難上加難。


    那些劍氣長城的年輕人,將來流散四方,相信很快就會明白一件事,沒有了陳清都和劍氣長城,生生死死,只會比早年在家鄉的戰場,更加莫名其妙。

    劍氣長城,一座酒鋪子,冷冷清清,沒法子,只要是個劍修,不管境界高低,就都去城頭那邊廝殺了。

    馮康樂與桃板肩並肩坐在長凳上,一起吃著陽春麵,馮康樂突然問道:「你說我們會死嗎?」

    桃板想了想,笑道:「不會的,咱們年紀還小,錢也沒掙著,酒也沒喝過,沒道理嘛。再說了,不還有二掌櫃在?」

    馮康樂使勁點頭,跟著笑了起來,夾了一大筷子陽春麵。

    牢獄那道小門外,老聾兒問道:「真捨得那金籙玉冊?」

    捻芯點點頭。

    老聾兒感慨道:「神仙道侶,不過如此了。」

    捻芯冷笑道:「嘴巴給我放乾淨點。」

    老聾兒撓撓頭,翻臉比翻書快,娘們的心思,真是比化外天魔半點不差了。

    蹲在門口的白髮童子喊道:「讓開讓開都讓開,讓我一人為隱官老祖守關護道!」

    行亭建築那邊。

    陳清都身處其中,環顧四周。

    儒釋道。純粹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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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