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劍來 作者:烽火戲諸侯 (連載中)

   
V123210 2017-6-2 19:33:27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81 59471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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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七章 大師伯出劍,小師兄下棋

    接下來兩旬光陰,裴錢不太開心,因為崔東山強拉著她離開寧府四處亂逛,而且身邊還跟著個曹木頭。

    三人一起逛過了城池大街小巷,去遠遠看了眼海市蜃樓,然後就一路南下,大白鵝還喜歡繞遠路,經過一棟棟劍仙住過的宅子,這才去了城頭,還是徒步而走,若是師父在,莫說是走,爬都行啊,可既然師父不在,裴錢就幾次暗示他祭出符舟渡船,在天上看地下,看得更真切些。但是崔東山沒答應,而一旁的曹晴朗也沒意思,只是當啞巴,這讓裴錢覺得有些勢單力薄。

    曹晴朗原本是打算在寧府那邊安心修行,就像種先生如今每天都在演武場那邊緩緩而行,一走就能走好幾個時辰。

    只是崔東山當時敲門喊他出門,曹晴朗就想拒絕,畢竟先生專門為自己挑選此處作為修行之地,不可辜負先生的用心。

    但是崔東山搖搖頭,意思很明顯。曹晴朗略作思量,便答應下來。崔東山讓他記得帶上先生贈送給他的行山杖,曹晴朗便帶上了這根陪著先生走過千山萬水、走過足足半座北俱蘆洲的行山杖,崔東山自己也有,只是尋常綠竹,卻又不尋常。裴錢那根行山杖,相對材質最佳最值錢,大白鵝道破玄機後,才讓裴錢放棄了背上小竹箱出門的打算。

    在城頭上,裴錢走在靠近南邊的城頭上,一路上見過了許多有意思的劍仙,有綵衣劍仙在散步,有劍卻不佩劍在腰,劍無鞘,劍穗極長,劍穗一端系在腰間,長劍拖曳在地,劍尖與鋒刃與城頭地面摩擦,劍氣流轉,清晰可見,看得裴錢想要多看,又不敢多看。

    他們一行三人走在更高處的曹晴朗望向崔東山,崔東山笑言:「在這劍氣長城,高不高,只看劍。」

    曹晴朗這才放棄了跳下城頭落在走馬道的念頭。

    崔東山與裴錢笑言多看看無妨,劍仙風采,浩然天下是多難見到的風光,劍仙大人不會怪罪你的。

    裴錢這才敢多看幾眼。

    那位綵衣劍仙只是低頭沉思,果然不計較一個小姑娘的打量,更不計較三人走在高處。

    崔東山自然知曉此人根腳,玉璞境瓶頸劍修吳承霈,本命飛劍名為「甘露」,劍術最適宜收官戰,理由很簡單,大地之上鮮血多。

    吳承霈性情孤僻,相貌看似年輕,實則年歲極大,道侶曾被大妖以手捏碎頭顱,大嘴一張,生吞了女子魂魄。

    那頭大妖後來在戰場上身負重傷,便躲在蠻荒天下的腹地洞窟休養生息,隱匿不出,再不願出現在戰場上,吳承霈曾在要不要終其一生都會一人苟活、還是死得毫無意義之間天人交戰,後來那頭大妖被人斬殺,被人手拎頭顱,丟在吳承霈腳邊,只與吳承霈笑言一句,順路而為,請我喝酒。

    三人還遇到了一位好似正在出劍與人對峙廝殺的劍仙,盤腿而坐,正在飲酒,一手掐劍訣,老人背朝南方,面朝北邊,在南北城頭之間,橫亙有一道不知道該說是雷電還是劍光的玩意兒,粗如龍泉郡的鐵鎖井水井口子。劍光絢爛,星火四濺,不斷有閃電砸在城頭走馬道上,如千百條靈蛇遊走、最終沒入草叢消逝不見。

    裴錢畏懼不敢前行,老人笑道:「曉不曉得這兒的規矩,有酒就能過路,不然就靠劍術勝我,或是御劍出城頭,乖乖繞道而行。」

    崔東山微笑道:「我家先生,是那二掌櫃。」

    「上樑如此不正,下樑竟然也不算歪,奇怪奇怪。」

    老人隨即怒道:「那就得兩壺酒了!」

    崔東山笑著向那位劍仙老者拋出兩壺酒。

    老人名為趙個簃,坐在北邊城頭上與趙個簃對峙之人,卻是位從玉璞境跌了境界的元嬰劍修程荃,雙方是死對頭,

    除了像今天這樣,趙個簃壓境,與程荃雙方各自以劍氣對撞之外,兩位出生在同一條陋巷的老人,還會隔著一條走馬道隔空對罵,聽說私底下各自喝了酒,相互吐口水都是有的。

    拿了酒,劍仙趙個簃劍訣之手微微上抬,如仙人手提長河,將那條攔路劍氣往上抬升,趙個簃沒好氣道:「看在酒水的份上,」

    崔東山三人跳下城頭,緩緩前行,曹晴朗仰起頭,看著那條劍氣濃郁如水的頭頂河流,少年臉龐被光芒映照得熠熠生輝。

    裴錢躲在崔東山身邊,扯了扯大白鵝的袖子,「快些走啊。」

    崔東山笑道:「大師姐,別給你師父丟臉嘛。」

    裴錢攥緊手中行山杖,戰戰兢兢,擺出那走路囂張妖魔慌張的架勢,只是手腳動作都略顯僵硬。

    過了那條頭頂溪流,走遠了,被嚇了個半死的裴錢一腳踹在大白鵝小腿上。

    明明力道不大,大白鵝卻被一腳踹得整個人騰空,摔在地上,身體蜷縮,抱腿打滾。

    裴錢與大白鵝是老交情了,根本不擔心這個,所以裴錢幾乎一個瞬間,就是轉頭望向曹晴朗。

    曹晴朗目視前方,「什麼都沒看見。」

    裴錢鬆了口氣,然後笑嘻嘻問道:「那你看見方才那條小溪裡邊的魚兒麼?不大哦,一條金色的,一絲青色的?」

    曹晴朗搖搖頭。

    裴錢扯了扯嘴,「呵呵,還是修道之人哩。」

    曹晴朗不以為意。

    關於自己的資質如何,曹晴朗心裡有數。當年魔頭丁嬰為何會住在狀元巷附近的那棟宅子,又為何最終會選擇在他曹晴朗家裡落座,種先生早就與他原原本本說過詳細緣由,丁嬰最早猜測南苑國京城幾個「修道種子」,是那位鏡心齋女子大宗師的藏身之地,他曹晴朗便是其中之一。

    那會兒家鄉的那座天下,靈氣稀薄,當時能夠稱得上是真正修道成仙的人,唯有丁嬰之下第一人,返老歸童的御劍仙人俞真意。但是既然自己能夠被視為修道種子,曹晴朗就不會妄自菲薄,當然更不會妄自尊大。事實上,後來藕花福地一分為四,天降甘露,靈氣如雨紛紛落在人間,許多原本在光陰長河當中漂浮不定的修道種子,就開始在適宜修行的土壤裡邊,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但是就像後來偷偷傳授他仙家術法的陸先生親口所說,有那天恩地造爹娘生養的根骨天資,只是是第一步,得了機緣站在山腳,才是第二步,此後還有千萬步的登山之路要走。你只要走得足夠穩當,就有希望去找陳平安,才有機會去與他道一聲謝,詢問他此後百年千年,曹晴朗能否大道同行。

    崔東山看了眼裴錢,這位名義上的大師姐。

    裴錢能靠天賦觀他人人心,他崔東山猶然不止這些,他不但會看人心,且知曉人心深處他人自己不知處。

    裴錢的記性,習武,劍氣十八停,到後來的抄書見大義而渾然不覺,再到跨洲渡船上的與他學下棋。

    事實證明,只要裴錢願意做的事情,她就可以做得比誰都好。只要是她想要學的,真正想要去一探究竟的,就會極快。

    但這都不算是裴錢最大的能耐。

    裴錢最厲害的地方,在於切斷念頭,並且自行設置心路上的關隘,不去多想,「我不願多想,念頭便不來」,最直觀的的體現,就是裴錢當年與先生認了師父弟子之後,尤其是到了落魄山,裴錢就開始停滯生長,無論是身高,還是心性,好像就「定」在那裡。

    個兒總是不高,總是小黑炭一個。

    那麼裴錢的無憂無慮,就是真的無憂無慮。

    但只要是無關隘處的道路,裴錢的心神念頭,往往就像是天地無拘的驚人境界,轉瞬之間一去千萬里。

    心猿意馬不可拘押、無法束縛?修道之人,戰戰兢兢,如是文弱書生,蹣跚而行,大道多險阻,多有匪寇隱匿在旁,可對於裴錢而言,根本無此顧慮。

    直到練拳之後,便立即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開始躥個兒,開始長大,一往無前。

    這顯然就又是一個極端。

    這很好,卻又藏著不小的麻煩和隱患。因為裴錢心目中的「大人裴錢」,只是她心中自己師父心目中的「弟子裴錢」。

    故而某種程度上來說,裴錢此定非真定,裴錢此心非真心。

    她這一路,走得太快了,騰雲駕霧一般,她的心湖之上,只有一座尚未接地的空中閣樓。

    如果不是她的師父,有意無意,一直帶著她徒步,跋山涉水,各自手持行山杖背竹箱,小心翼翼,以一兩個最簡單的道理、最樸素的規矩放在她的「心頭小書箱」裡邊,裴錢就會像是一個隨時會炸開的爆竹,那麼未來學拳越多,武道境界走得越遠,爆竹威力越大,裴錢有一天,有著極大可能,會捅出一個天大的馬蜂窩,害人害己。

    如今裴錢改變頗多,所以先生甚至已經不是怕裴錢主動犯錯,哪怕她獨自走江湖,先生其實都不太擔心她會主動傷人,而是怕那有他人犯錯,而且錯得確實明顯,然後裴錢只是一個沒忍住,便以我之大錯碾壓他人小錯,這才是最揪心的結果。

    先生傳道弟子,真是什麼簡單事?

    浩然天下,何其複雜,生生死死何其多,不是那雞鳴犬吠的市井鄉野,有那天崩地裂,有那翻江倒海,種種連他陳平安都很難定善惡的意外,裴錢一旦遇上了,陳平安如何敢真正放心。

    先生為了這位開山大弟子,可謂修心多矣。

    他們很快經過了一撥坐在地上練個錘兒劍的劍修,然後裴錢眼尖,看到了那個名叫郁狷夫的中土神洲豪閥女子,坐在城頭前邊道路上,郁狷夫沒練劍,只是坐在那邊嚼著烙餅。

    崔東山雙手抱住後腦勺,挺起胸膛,目中無人唯有天的走路姿勢,半點不比大師姐的金字招牌姿勢差了。

    裴錢並不知道大白鵝在想些什麼,應該是一口氣遇到了這麼多劍修,心肝兒顫偏要假裝不害怕吧。

    裴錢對她的印象其實不壞,這個郁狷夫挺大氣的。

    原因很簡單,當初郁狷夫問拳落敗,給師父按得腦袋撞牆,她也沒生氣啊。

    要是岑鴛機和白首都有這樣的心胸就好了。

    城頭足夠寬闊,郁狷夫頭也沒抬,只是眺望南方的廣袤天地。

    裴錢他們一行人各自手持行山杖,依次走過。

    距離郁狷夫不遠處,還有一個看書的少年。

    裴錢皺了皺眉頭。

    坐在蒲團上正在聽苦夏劍仙傳授劍術的龍門境劍修嚴律,看了城頭三人一眼,便不再多看。

    據說是那個陳平安的一路人,看樣子確實就像。

    崔東山瞥了眼那少年的手中書,微笑點頭,很好,也算自己的半個徒子徒孫了。

    有點小搞頭。

    林君璧合上書籍,抬頭向三人微微一笑。

    崔東山還以微笑,裴錢是假裝沒看見,曹晴朗點頭還禮。

    曹晴朗自然已經辨認出此人身份,先生在宅子那邊刻字題款,輕描淡寫講過兩場守關戰,不談善惡好壞,只為三位學生弟子闡述攻守雙方的對戰心思、出手快慢。

    三人遠去。

    林君璧繼續翻看那部《彩雲譜》。

    在劍氣長城上,他雖然不願一鼓作氣接連破境,所以如今境界不高,可依舊是在劍仙苦夏的授意下,為同伴擔任半個傳道之人,而且他在此練劍,是唯一一個抓住了一縷精粹遠古劍意、並且能夠留在關鍵氣府當中的劍修,嚴律蔣觀澄朱枚在內半數的先天劍胚,都曾抓住過稍縱即逝的劍意,嚴律甚至不止一次將其捕獲,但是可惜都未能留下。林君璧不曾洩露天機,劍仙苦夏清楚,但也沒有道破。

    林君璧打算等到自己收集到了三縷遠古劍仙的遺留劍意,若是依舊無一人成功,才說自己得了一份餽贈,算是為他們打氣,免得墜了練劍的心氣。

    每當三人走到無人處,崔東山就會加快步子,裴錢跟得上,呼吸順暢,無比輕鬆。

    曹晴朗卻是一直在吃苦。

    走在劍氣長城之上,還要跟著崔東山和裴錢一起行走如「飛掠」,自然比那寧府宅子緩緩吐納,更煎熬。

    崔東山偶爾會停步,讓曹晴朗坐下靜坐個把時辰。

    裴錢百無聊賴,就趴在城頭上,托著腮幫望向南邊,希望能夠看到一兩頭所謂的大妖,當然她看到一兩眼就行,雙方就別打招呼了,無親無故無仇無怨的,等她回了浩然天下,再回到家鄉落魄山,就好跟暖樹和米粒兒好好說道說道。與她們說那些大妖,好傢伙,就站在那堵城頭外邊,與她近在咫尺,大眼瞪小眼來著,她半點不怕,還要伸長脖子才能看到大妖的頭顱,最後更是手持行山杖,耍一套瘋魔劍法,凶它一凶。

    可惜這一路上走了幾天,她都沒能瞧見蠻荒天下的大妖。

    裴錢趴在城頭上,便問崔東山為什麼大妖的膽子那麼小。

    崔東山笑道:「不是沒有大妖,是有些老劍仙大劍仙的飛劍可及處,比你眼睛看到的地方,還要更遠。」

    裴錢轉頭問道:「大師伯肯定算其中之一吧?」

    崔東山翻白眼做鬼臉,盤腿而坐,身體打擺子。

    裴錢輕聲說道:「大師伯真打你了啊?回頭我說一說大師伯啊,你別記仇,能進一家門,能成一家人,咱們不燒高香就很不對了。」

    因為崔東山不喜歡拜菩薩,哪怕會陪著她去大小寺廟,崔東山也從來不雙手合十禮敬菩薩,更不會跪地磕頭了。

    裴錢便算是偷偷幫著他一起拜了拜,悄悄與菩薩說了說莫怪罪。

    其實城頭便已是天上了。

    天上大風,吹拂得崔東山白衣飄蕩,雙鬢髮絲飄拂。

    不知不覺,突然有些懷念當年的那場遊學。

    人更多些,還是人人竹箱來著。

    記得當時崔東山故意說與小寶瓶他們聽,說那書上一位位隱士名垂青史不隱士的故事。

    當時李槐是根本沒聽懂,只是記住了。這就是孩子。最多就是會覺得世道原來如此啊。

    謝謝卻滿臉譏諷。這就是少年少女歲數的尋常心思。覺得世道便是如此。事實上,世人歲數一大把了,依舊如此。

    但是林守一卻說那些真正的隱士,自然不被世人知道,更不會在書上出現了,為何因此而貶低所有的「隱士」?

    至於那個紅棉襖小姑娘,是想得更遠的一個,說得看書上隱士與不知名隱士的各自人數,才能夠有準確的定論。

    然後當時還不算自己先生的草鞋少年,只是坐在篝火旁,沉默聽著,然後便悄悄記住了所有人的所有看法,偶爾加一根枯枝柴火。

    崔東山雙手按住行山杖,笑道:「大師姐,我先生送你的那顆小木珠子,可要收好了。」

    裴錢白眼道:「廢話少說,煩死個人。」

    然後裴錢驀然而笑,轉過身,背對南方,小心翼翼掏出錢袋子,從裡邊摸出一顆並不算渾圓的小木珠子。

    是那天自己立了大功,幫著師父想出了掙錢新門路,師父獎勵自己的,說是要她小心收好,師父珍藏很多年了,若是丟了,板栗吃飽。

    師父的諄諄教誨,要豎起耳朵用心聽啊。

    崔東山問道:「知道這粒珠子的由來嗎?」

    裴錢搖搖頭,攤開手心,托起那粒雕刻略顯粗糙的木珠子,還有許多歪斜刻痕,好像打造珠子的人,刀法不太好,眼神也不太好使喚。

    只是師父贈送,萬金難買,萬萬金不賣。

    唉,若非刻工稍差了些,不然在她心目中,在她的那座小祖師堂裡邊,這顆珠子,就得是行山杖外加小竹箱的崇高地位了。

    崔東山輕聲道:「這個小玩意兒,可比曹晴朗拿到手的那把刻刀,被你家先生珍藏更久更久了。」

    裴錢好奇道:「小珠子有大故事?」

    崔東山搖頭道:「沒什麼大故事,小珠子小故事。」

    裴錢說道:「話說一半不豪傑啊,快快說完!」

    崔東山輕輕抹過膝上綠竹行山杖,說道:「是你師父小時候採藥間隙,劈砍了一根木頭,背著籮筐,扛著下山的,到了家裡,親手為菩薩做的一串念珠,然後最後一次去神仙墳那邊拜菩薩,掛在了菩薩神像的手上。後來很久沒去了,再去的時候,風吹日曬雨打雪壓的,菩薩手上便沒了那串念珠,你師父只在地上撿回了這麼一顆,所以這麼多年下來,師父身邊,就只剩下這麼一顆了。一直藏在某個小陶罐裡邊,每次出門,都不捨得帶在身邊,怕又丟了。所以師父要你小心收好,你要真的小心收好。」

    裴錢攥緊手心,低下頭。

    那一幅光陰長河走馬圖,這一段小故事小畫卷,是崔東山當年故意截取藏好了,有心不給她看的。

    崔東山繼續道:「先生小時候,求菩薩顯沒顯靈?好像應該算是沒有吧,先生當時才那麼大,讀過書?識過字?但是先生此生,可曾因為自己之得失苦難,而去怨天尤人?先生遠遊千萬里,可曾有一絲一毫的害人之心?我不是要你非要學先生為人處世,沒必要,先生就是先生,裴錢就是裴錢,我只是要你知道,天底下,到底還是有那些不為人知的美好,是我們再瞪大眼睛,可能一輩子都無法看到、不曾知道的。所以我們不能就只看到那些不美好。」

    崔東山笑道:「凡夫俗子拜菩薩求菩薩,我問你,那麼菩薩持念珠,又是在與誰求?」

    崔東山自問自答道:「自求而已。」

    曹晴朗突然開口說道:「先生家鄉小鎮的那座大學士坊,便有『莫向外求』四字匾額。」

    崔東山點頭道:「諸多道理,根本相通。我們儒家學問,其實也有一個自我內求、往深處求的過程,問題也有,那就是以前讀書看書是有大門檻的,可以讀上書做學問的,往往家境不錯,不太需要與雞毛蒜皮和柴米油鹽打交道,也不需要與太過底層的利益得失較勁,只是隨著時間推移,以往學問,讀書人越多,便不夠用了,因為聖賢道理,只教你往高處去,不會教你如何去掙錢養家餬口啊,不會教你如何與壞人好似打架一般的鬥心啊,一句『親君子遠小人』,就六個字,我們後人夠用嗎?我看道理是真的好,卻不太管用啊。」

    「幾乎每一代的讀書人,總覺得自己所處的當下世道太不好,罵天罵地,怨人怨己,是不是因為自己讀書多了,歲數一大,人生路長了,見過了更多的不美好,對於苦難的理解更深刻了,才有這種悲觀的認知呢?是不是世道其實沒變得太好,卻也沒有變得更差呢?這些可能,是不是要想一想呢?事實上許多苦難,是沒人說,書上不會寫的,就算寫了也字數不多的。」

    「美好之人事,相較於諸多切膚之痛,好像前者,自古從來,就不是後者的敵手,並且後者從來是以寡敵眾。」

    裴錢默不作聲。

    曹晴朗停了修行,開始修心。

    崔東山破天荒有些疲憊神色,「不是道理當真不好不對,就因為太好太對難做到,做不到的,總有很多人,便不怨身邊無理之人事,反而去怨懟道理與聖賢,為何?書上道理不會說話,萬一聖賢聽見了也不會如何啊。怎麼辦呢?那就出現了許多意思折中的老話,以及茫茫多的『俗話說』,比如那句寧惹君子不惹小人,有道理嗎?好像深思了便總覺得哪裡不對,沒有嗎?怎麼可能沒有,天下世人,幾乎所有人,都是實實在在要過日子的人,所有的家底和香火,是一顆顆銅錢積攢起來的,所以這麼一想,這句話簡直就是金玉良言。」

    崔東山後仰倒去,「我最煩那些聰明又不夠聰明的人,既然都壞了規矩得了便宜,那就閉嘴好好享受到了自家兜裡的利益啊,偏要出來抖摟小機靈,給我遇見了……裴錢,曹晴朗,你知道小師兄,最早的時候,在心境另外一個極端,是如何想的嗎?」

    裴錢搖搖頭。

    曹晴朗說道:「不敢去想。」

    崔東山笑道:「那就是拉著所有的天地眾生,與我一起睡去吧。」

    裴錢一手握住那顆念珠,一把扯住大白鵝的袖子,滿臉畏懼,卻眼神認真道:「你不可以這麼做!」

    曹晴朗安慰道:「大師姐,忘了小師兄是怎麼說的嗎,『最早的時候』,許多想法有過,再來改過,反而才是真正少去了那個『萬一』。」

    「我之心中道德大快意,管你世道不堪多涂潦。」

    崔東山自嘲道:「這輩子見過太多的人心險惡,陰私幽微,莫說是去看了,躲在遠處不去聞,都會惡臭撲鼻。而且問題在於,我這個人偏偏喜歡看一看聞一聞,樂在其中。但是我的耐心又不太好,所以我是當不來真正先生夫子的,別說是先生,就是種秋,我都比不上。」

    回頭再看,原來老秀才早已一語中的,治學很深學問高者,興許有你崔瀺,可以經世濟民者,可能也有你崔瀺,但是能夠在學塾教書育人者,並且能夠做好的,門下唯有小齊與茅小冬。

    崔東山站起身,「繼續看風景去,天地之間有大美,等我千萬年,不可辜負。」

    曹晴朗知道原因,立即起身。

    裴錢小心收好那顆念珠,磨磨蹭蹭起身,其實她很想要回師父和師娘家裡了。

    大概這會兒她就是唯一一個被蒙在鼓裡的傢伙。

    這也是種秋為何會晝夜「散步」於寧府演武場。

    劍氣長城城頭上,距離此地極其遙遠的某地,一位獨坐僧人雙手合十,默誦佛號。

    能夠知曉此事之人,大概就只有老大劍仙陳清都了。

    裴錢在隨後走走停停的一路上,太徽劍宗在城頭上練劍的劍修,也看到了,只是劉先生在,白首卻沒在。

    裴錢如釋重負。

    趁著附近沒人,開開心心耍了一套瘋魔劍法。

    曹晴朗離著她有點遠,怕被誤傷。

    崔東山就挨了好幾棍子。

    此後裴錢三人又見到了一個挺奇怪的女子劍仙。

    她在那城頭上盪鞦韆。

    裴錢覺得大開眼界,這架鞦韆很好玩,只有兩根高入雲霄的繩子,以及女子劍仙坐著的一條木板,鞦韆沒搭架子,但好像可以一直這麼晃蕩下去。

    崔東山屁顛屁顛跑過去,笑問道:「這位姐姐,需不需要我幫著推一推鞦韆?」

    女子劍仙名周澄,好似沉浸在自己的心神當中,視若罔聞。

    按照劍氣長城北邊城池的說法,這位女子劍仙早就失心瘋了,每次攻守大戰,她從不主動出城殺敵,就只是死守這架鞦韆處,不允許任何妖族靠近鞦韆百丈之內,近身則死。至於劍氣長城自己人,無論是劍仙劍修還是嬉戲打鬧的孩子,只要不吵她,周澄也從來不理會。

    崔東山還是不死心,「周姐姐,我是東山啊。」

    這位劍仙姐姐,又白又圓,真美。

    多聊一句,都是好的。

    周澄與鞦韆一起晃晃悠悠,轉過頭,不是看白衣少年,而是那個皮膚微黑的小姑娘,她笑道:「要不要坐會兒?」

    裴錢搖搖頭,怯生生道:「周姐姐,還是算了吧,我不打攪你。」

    周澄笑道:「我可以代師收徒,你來當我的小師妹,要是已經有了師承,沒關係,掛名而已。我傳授你一門劍術,不比你那套差,雙方大道同源,只是我資質不夠,走不到巔峰,你卻大有希望。」

    饒是崔東山都倍感意外。

    這位劍仙姐姐,闊以啊。

    果然沒讓自己失望,情理之中,意料之中。

    可是裴錢都快被嚇出淚花了。

    難道這位劍仙前輩那麼神通廣大,可以聽到自己在倒懸山以外渡船上的玩笑話?我就真的就只是跟大白鵝吹牛啊。

    周澄驀然掩嘴而笑,「沒事沒事,莫怕莫怕,以後常來。」

    裴錢也跟著笑起來,就是比哭還難看而已。

    周澄想了想,伸手一扯其中一根長繩,然後手腕翻轉,多出一團金絲,輕輕拋給那個極有眼緣的小姑娘,「收下後,別還我,也別丟,不願學就放著,都無所謂的。」

    劍氣長城的劍仙行事,便是如此讓人莫名其妙。

    崔東山看著手忙腳亂哭喪著臉的裴錢,笑道:「還不謝過周姐姐?」

    裴錢沒敢抱拳行禮,便只好作揖致謝。

    與那女子劍仙和古怪鞦韆走遠了,裴錢這才敢伸手抹了抹額頭汗水,問道:「真沒事嗎?」

    崔東山笑道:「先生問起,你就說地上撿來的,先生不信,我來說服先生。」

    裴錢將信將疑。

    曹晴朗忍著笑。

    此後一天夜幕中,裴錢驀然抬頭望去,曹晴朗是跟著她的視線,才依稀可見城頭高處,有一處絢爛晚霞凝聚而成的雲海。

    據說那邊有一位劍仙常年酣眠,如睡彩錦大床上。

    崔東山瞥了眼就不再看,花裡花哨的,名為米裕,只是個靠著神仙錢堆出來的玉璞境,因為有個好哥哥,飛劍殺力不算小的劍仙米祜,若非米祜舍了諸多自身機緣和底蘊,用來栽培這個弟弟,其實米祜本該應該是仙人境了。只不過其中得失,外人如何覺得無意義,終究是米祜這位劍仙的自己選擇,米祜嗜好殺敵,次次廝殺慘烈,傳聞最可憐的一次,是體魄神魂幾乎到了「山河開裂」的地步,但是非但沒有跌境,反而始終穩穩站住境界,並且猶有希望破開瓶頸,再登高一層樓。

    至於這個劍氣長城最附庸風雅的劍仙米裕,在女子婦人當中,還是很吃香的,不但如此,許多外鄉女子,也有不少牽扯不清的關係。

    崔東山沒打算停留,此行目的,是另外一個口無遮攔的大劍仙,岳青。

    一把本命飛劍名為「百丈泉」,第二把名為「雲雀在天」,無論是與人捉對廝殺,還是沙場陷陣,殺力皆大。

    崔東山自己如今當然打不過這位大名鼎鼎的「十人候補」,但是自己有先生,先生又有大師兄啊。

    只是崔東山難得不給人麻煩,麻煩反而自己來。

    讓崔東山開心得要死。

    那位睡在雲霞上的劍仙米裕,坐起身,伸手撥開好似彩錦的玄妙雲霧,笑道:「你們就是那陳平安的弟子學生?」

    崔東山伸手攔在裴錢和曹晴朗身邊,然後那隻手撓了撓頭,「有何指教?」

    米裕笑道:「談不上指教,我又不是你們的傳道人。只不過感到欣慰罷了,文聖一脈香火凋零,如今竟然一下子冒出這麼多,陳平安本事不小,無愧文聖老先生的關門弟子身份,可喜可賀,香火旺盛,難怪可以在我們劍氣長城混得風生水起。」

    崔東山小聲說道:「前輩再這麼陰陽怪氣說話,晚輩可就也要陰陽怪氣說話了啊。」

    米裕好似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大笑不已,雙手一抖袖,身邊頓時彩霞蔚然,「只管說說看,我還不至於跟你們這些小娃兒較真。」

    崔東山怯生生問道:「那岳青是你野爹啊?」

    米裕身體微微前傾,微笑道:「此話怎講?」

    只見那白衣少年委屈道:「陰陽怪氣說話,還需要理由啊。你早說嘛,我就不講了。」

    裴錢汗流浹背,打算隨時扯開大嗓門喊那大師伯了,大師伯聽不聽得到,不去管,嚇唬人總是可以的吧。

    曹晴朗卻是笑著附和道:「小師兄在理。」

    這是裴錢第一次覺得那個曹木頭,還挺有出息的。

    以前沒覺得他膽子大啊,一直覺得他比米粒兒膽子還小來著。

    米裕一手伸出手指,輕輕凌空敲擊,似乎在猶豫怎麼「講理」。

    白衣少年說道:「行吧行吧,我錯了,岳青不是你野爹。晚輩都誠心認錯了,前輩劍法通天,又是自己說的,總不會反悔,與晚輩斤斤計較吧。」

    米裕笑而不言。

    他米裕,哥哥米祜,外加殺力超群的大劍仙岳青,夠不夠?米裕覺得差不多夠了。何況自己那個哥哥,還有岳青,朋友真不少。

    而對方畢竟只有一個左右。

    至於什麼陳平安,這幫文聖一脈輩分更低的兔崽子,算什麼?

    米裕站起身,打算找個過得去的由頭,教訓一下自己腳下這幾隻小螻蟻,劍仙說話,好聽不好聽,都聽著,乖乖閉嘴。

    裴錢一步向前,聚音成線與崔東山說道:「大白鵝,你趕緊去找大師伯!我和曹晴朗境界低,他不會殺我們的!」

    她再與曹晴朗悄悄說道:「等下不管我如何,你別出手,話也別說!不給他機會打你!」

    崔東山撓撓頭。

    大師姐。

    你是真不知道自己的大師伯,是怎樣一個人啊。

    這傢伙當年連自己和齊靜春都打得不輕,這還是自家人呢,那麼他左右對付別人,與他人出劍,下手會輕?

    剎那之間,劍氣長城之上,滾雷陣陣,直奔此處。

    米裕眯起眼,心神一震,祭出飛劍,卻不敢擺出殺敵姿態,只是防禦。

    劍氣轉瞬至,隨隨便便破開劍仙米裕的劍陣,有一人站在稀爛了大半的雲霞之上,腰間長劍依舊未出鞘。

    米裕紋絲不動,不敢動。

    直到這一刻,玉璞境米裕才發現,遙遙遠觀此人深入腹地,以一劍對敵兩頭大妖,與自己親自與他為敵,是兩種天地。

    一身劍氣全部收斂起來的那個人,站在米裕身邊,卻根本不看米裕,只是望向前方,淡然道:「文聖一脈,道理太重,你那把破劍,接不住。你這種廢物,配嗎?」

    曹晴朗作揖行禮,「落魄山曹晴朗,拜見大師伯。」

    裴錢趕緊亡羊補牢,跟著作揖行禮,「落魄山裴錢,恭迎最大的大師伯!」

    起身後,裴錢覺得意猶未盡啊,所以握緊拳頭,踮起腳跟伸長脖子,向高處那個背影使勁揮了揮手,「大師兄要小心啊,這傢伙心可黑!」

    左右轉過頭望去,突然冒出兩個師侄,其實心中有些小小的彆扭,等到崔東山總算識趣滾遠一點,左右這才與青衫少年和小姑娘,點了點頭,應該算是等於說大師伯知道了。

    左右說道:「米裕,是你喊岳青和米祜出馬,還是我幫你打聲招呼?」

    米裕臉色發白。

    因為自己深陷一座小天地當中,不但如此,稍有細微動作,便有精純至極的劍意如萬千飛劍,劍劍劍尖指向他。

    崔東山雙手摀住嘴巴,卻是壓低嗓音,一個字一個字緩緩說道:「大,師,伯,要,贏,啊。」

    然後崔東山就躲在了裴錢和曹晴朗身後。

    實在擔心是這位大師伯再給自己一劍。

    殺妖一事,左右何曾提起了真正的全部心氣?

    除了屈指可數的存在,劍氣長城之前,哪怕是劍仙,依舊不知道,所以現在才清楚。

    崔東山露出慈祥的笑意,果然左右這種有點小劍術的王八蛋,不打自己打外人,還是很解氣的。

    裴錢腋下夾著行山杖,雙手放在身前,輕輕鼓掌。

    崔東山笑眯眯道:「今日過後,文聖一脈不講理,便要傳遍劍氣長城嘍。」

    裴錢說道:「為啥?」

    曹晴朗冷笑道:「旁人會覺得很多道理,是在強者變成弱者後的弱者手上,因為沒有感同身受。」

    崔東山笑呵呵道:「別學啊。」

    曹晴朗搖頭道:「我只是知道這些,可我只學先生。」

    左右沒理睬崔東山,收回視線後,望向遠方,神色淡漠,繼續說道:「米裕,岳青。隨我出城一戰。只分勝負,就認輸,願分生死,就去死。」

    劍仙米祜以心聲言語道:「我與你認輸,且道歉。」

    岳青並無言語回答。

    所以左右便一閃而逝,去找那岳青。

    你岳青這會兒才知道當啞巴了?

    在這之前,是我左右用劍撬開你嘴巴說那些屁話了嗎?

    崔東山祭出符舟渡船,微笑道:「看啥看,沒啥看頭,回家回家。你們大師伯打架,最沒講究,最有辱斯文了。」

    崔東山與裴錢一左一右坐在渡船旁邊,各自手持行山杖如撐蒿划船,崔東山信誓旦旦告訴大師姐,說這樣一來,渡船歸途,可以飛得更快些。

    曹晴朗有些無奈,看著那個使勁划船、哈哈大笑的裴錢。不知道她到底是真相信啊,還是只覺得好玩。

    崔東山這會兒就比較神清氣爽了,乾脆趴在渡船上,撅著屁股好似雙手持蒿,賣力划船。

    之前自己挨了那一劍,在說完正事之外,也與大師伯說了一說岳青大劍仙的豐功偉業,這筆買賣,果然不虧。

    大半夜回了寧府。

    裴錢沒能看到閉關中的師娘,有些失落。

    陳平安與崔東山去了趟斬龍崖涼亭說事情。

    曹晴朗去自己住處修行。

    城頭兩位大劍仙一戰,以極快速度傳遍整座劍氣長城。

    據說大劍仙岳青被左右強行打落城頭,摔去了南方。

    這可就是由不得岳青不分生死的意思了。

    最後聽說是數位劍仙出手勸阻。

    這一天深夜,南邊劍光之盛如大日昇空,使得城池亮如白晝許久。

    此後終究無那生死大事。

    劍氣長城到底是見慣了大場面的,也就是喝酒的人多了些。

    疊嶂鋪子那邊的生意,更是尤其好。

    納蘭夜行最近突然覺得白煉霜那老婆姨,最近瞅自己的眼神,有些滲人。

    屈指一算,才發現她最近喊自己納蘭老狗的次數,少了許多,氣勢上也遜色頗多。

    這讓納蘭夜行有些毛骨悚然。

    然後看到了那個笑臉燦爛稱呼自己為納蘭爺爺的白衣少年,納蘭夜行與他並肩而行,便問道:「東山啊,最近你是不是與白嬤嬤說了些什麼?」

    崔東山點頭道:「對啊,白嬤嬤是寧府長輩啊,晚輩當然要問個好。」

    納蘭夜行笑道:「除了問好,還說了些什麼嗎?」

    崔東山一跺腳,懊惱道:「說應該是說了些的,怎麼就給忘了呢。我這個人不記仇,更不記事,真是不好。」

    納蘭夜行停在原地,看著那個蹦跳前行、大袖晃蕩的白衣少年郎,有些懷念最早兩人稱兄道弟的時光了。

    這天一大清早,裴錢喊上崔東山為自己保駕護航,然後她自己手持行山杖,背著小竹箱,大搖大擺走在郭府高牆外的僻靜街道上。

    太放肆了,太沒禮貌了,竟然大師姐到了,都不出來接駕,還能算是自己師父的半個弟子?必須不能算啊。

    算了,既然如此,就是她與自己這個大師姐沒有緣分,以後落魄山就沒有她的一席之地了,別怪大師姐不給機會啊。給了自己接不住,慘兮兮,可憐可憐。

    不曾想牆頭上冒出一顆腦袋,雙手趴在牆頭上,雙腿懸空,她問道:「喂,路上那小個兒,你誰啊?你的行山杖和小竹箱,真好看唉,就是把你襯得有些黑。」

    裴錢站在原地,轉頭望去。

    郭竹酒瞪大眼睛,看著裴錢,試探性問道:「你該不會就是我心目中那個貌美如花、傾國傾城、拳法無敵、身高八尺的大師姐吧?」

    裴錢收回視線,苦兮兮望向大白鵝。

    大白鵝不講義氣,裝聾作啞。

    所以到了寧府後,趴在師父桌上,裴錢有些無精打采。

    陳平安放下手中刻章,笑問道:「怎麼,見過綠端那小姑娘了,不太高興?」

    裴錢嗯了一聲,「師父,我可不是跟你背地裡告狀啊,我就是自己不太喜歡她。」

    陳平安笑道:「咱們落魄山祖師堂,也沒規定相互之間一定要多喜歡誰啊,只要各自守著自己的規矩,就很足夠了。」

    裴錢立即坐起身,點頭道:「這就行!不然要我假裝喜歡她,可難!」

    陳平安點頭道:「不用刻意如此,但是記得也別帶著成見看人。成不成為朋友,也要看緣分的。」

    裴錢笑開了花。

    什麼郭竹酒,就算成了落魄山弟子,還不是要喊我大師姐?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正襟危坐,「接下來師父要說一件事情,涉及對錯是非,哪怕師父問你,你也可以不說什麼,但是傷心過後,想到了什麼,再來與師父說,都是可以的。同時記住,師父既然願意與你說些重話,就是覺得你可以承受了,是認可裴錢,是我的開山大弟子,還有,師父不是不知道以前的裴錢是誰,但依舊願意收你為弟子,那就肯定不是只看到了你的好,你的變好,對不對?」

    裴錢臉色發白,同樣是正襟危坐,雙手握拳,但是眼神堅定,輕輕點頭。

    陳平安這才繼續說道:「師父今天與你說往事,不是翻舊賬,卻也可以說是翻舊賬,因為師父一直覺得,對錯是非一直在,這就是師父心中最根本的道理之一。我不希望你覺得今日之好,就可以掩蓋昨日之錯。同時,師父也由衷認為,你今日之好,來之不易,師父更不會因為你昨日之錯,便否定你現在的,還有以後的任何好,大大小小的,師父都很珍惜,很在意。」

    裴錢紅了眼眶,伸手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眶,立即放下,「師父請說,裴錢在聽。」

    陳平安神色堅毅,沒有刻意壓低嗓音,只是儘量心平氣和,與裴錢緩緩說道:「我私底下問過曹晴朗,當年在藕花福地,有沒有主動找過你打架,曹晴朗說有。我再問他,裴錢當年有沒有當著他的面,說她裴錢曾經在大街上,看到丁嬰身邊人的手中所拎之物。你知道曹晴朗是怎麼說的嗎?曹晴朗毫不猶豫說你沒有,我便與他說,實話實說,不然先生會生氣。曹晴朗依舊說沒有。」

    裴錢使勁皺著臉,嘴唇顫抖,驀然間滿臉淚水,「有的,師父,有的。我說過,然後那天曹晴朗就傷透了心,瘋了一樣,他當場就找我打架了,我還拿著板凳打了他。」

    陳平安坐在那邊,說道:「裴錢,該怎麼做,你自己去想,去做。但是師父會告訴你,我們的人生當中,不光是你,師父自己也一樣,不是所有錯誤,都是我們知道錯了,還能有彌補的機會,甚至很多錯誤,我們錯了,想要改錯,就是沒有機會了,沒有了。除此之外,我也希望你明白,曹晴朗不是不記仇,不是他覺得這是什麼無所謂的事情,只是他自己願意原諒你,但是別人的原諒,與我們犯下的錯,是兩回事。世事就是這麼複雜,我們興許做了好人做了好事,可是好多的錯,還在,一直在,哪怕所有人都不記得了,自己還會記得。也不是你有很多很多的理由,真的有萬般理由,去做了錯事,錯事就不是錯事。」

    裴錢坐在那邊,嚎啕大哭。

    陳平安起身,坐在她身邊的長凳上,「你的師父,今天是這樣讓你傷心,以後你要是又犯了錯,還會是這樣的,怎麼辦呢?」

    裴錢戰戰兢兢伸出一隻手,小心翼翼扯了扯師父的袖子,抽泣道:「師父是不是不要我了?」

    陳平安搖頭道:「當然不會啊,好不容易把昨天的裴錢,教成了今天的裴錢,捨不得丟掉的。」

    轉過身,輕輕揉了揉裴錢的腦袋,陳平安嗓音沙啞笑道:「因為師父自己的日子,有些時候,過得也很辛苦啊。」

    裴錢又撕心裂肺哭了起來。

    想起了逃難路上的爹娘,想起了南苑國京城的小乞兒,躺在石獅子上邊數星星的那些大夏天,想起了走了也不跟她打招呼的崔爺爺,一下子想起了所有。

    所有不願想起的,願意想起又不敢想起的,都一股腦兒湧上心頭。

    屋外廊道中,一座悄無聲息形成的小天地當中。

    曹晴朗從站著,變成坐在地上,背靠牆壁。

    小師兄崔東山就坐在他身邊。

    而這個小師兄,維持著那座小天地,帶著曹晴朗悄悄離開宅子。

    曹晴朗說道:「心裡好受多了,謝謝小師兄。」

    崔東山說道:「能夠遇見我們先生,不是什麼天經地義的事情,你我共勉。」

    曹晴朗後退一步,長久作揖不起身。

    崔東山突然嚷嚷道:「不行不行,到了這兒,不是給大師伯一劍打落城頭,就是給納蘭爺爺欺負打壓,我得拿出一點小師兄的風範來,找人下棋去!你們就等著吧,很快你們就會聽說小師兄的光輝事蹟了!贏他有何難,連贏三場五場的也是個屁,只有贏到他自己想要一直輸下去,那才顯得你們小師兄的棋術很湊合。」

    一抹白雲悠悠飄向劍氣長城的城頭。

    去找那位林君璧林大公子了。

    崔東山去的路上,連開場白都想好了。

    林公子,巧了,又在看《彩雲譜》啊,實不相瞞,其實我也會下棋。你棋術這麼高,讓我三子如何,不過分吧?我是誰?我是東山啊。
V123210 發表於 2019-7-30 06:47
第六百零八章 下棋壞道心,酒水辣肚腸

    酒鋪那邊今天酒鬼賭棍們人滿為患,和和氣氣,其樂融融,都是說那二掌櫃的好話,不是說二掌櫃這般玉樹臨風,有他大師兄之風,就是說二掌櫃的竹海洞天酒搭配醬菜陽春麵,應該是咱們劍氣長城的一絕了,不來此處飲酒非劍仙啊。

    這讓某些人反而心慌,喝著酒,渾身不得勁兒了,琢磨這會不會是某些敵對勢力的下作手腕,難道這就是二掌櫃所謂的拙劣捧殺伎倆?於是這些人便默默將那些言語最起勁、吹噓最膩人的,名字相貌都記下,回頭好與二掌櫃邀功去。至於不會冤枉好人,誤傷盟友,反正二掌櫃自己把關便是,他們只負責通風報信告刁狀,畢竟其中還有幾位,如今只是得了二掌櫃的暗示,尚未真正成為可以一起坐莊押注坑人掙錢的道友。

    城頭這邊,郁狷夫啃著烙餅,一手拎著水壺,眺望城頭以南的某處戰場,多了好多的小坑窪,能夠從這麼高的城頭,看見那些地面上的坑坑窪窪,可以想像置身其中,只會是坑窪大如湖、人小如芥子的光景。

    郁狷夫如今時常來在城頭,與少女朱枚算是半個朋友了,畢竟在邵元王朝這撥劍修裡邊,最順眼的,還是愛憎分明的朱枚,其次是那個金丹劍修金真夢,其餘的,都不太喜歡,當然郁狷夫的不喜歡,只有一種表現方式,那就是不打交道。你與我打招呼,我也點頭致禮,你要想繼續客套寒暄就免了。遇見了前輩,主動招呼,點到即止,就這麼簡單。

    我郁狷夫只是來砥礪拳法的,不是來幫著家族勢力拓展人脈的,何況郁家只與倒懸山還算有點香火情,與劍氣長城,八竿子打不著。

    至於朱枚,大概早就覺得自己與郁狷夫是失散多年、異父異母的親姐妹了吧。

    郁狷夫有些憂愁,烙餅帶的太少,吃得太快,包裹裡邊的那些烙餅,早已陣亡殆盡,咫尺物裡邊也所剩不多了。

    只不過小小的憂愁,不值一提,此次來劍氣長城淬煉體魄,初衷是追尋曹慈的武學道路,夯實金身境。沒想到能夠遇到那個同樣是金身境武夫的二掌櫃,也沒想到比起心目中的劍氣長城,此地劍仙更加讓人心神往之,哪怕郁狷夫不是練氣士,更不是劍修,依舊會覺得相較於地大物博的浩然天下,劍氣長城的一些可取之處,絕無僅有。

    郁狷夫吃完了烙餅,喝了口水,打算再休息片刻,就起身練拳。

    練拳是天大事,注定是她郁狷夫這輩子的頭等事,可是偶爾偷個懶,想點拳法之外的事情,不打緊。

    那位左右前輩的劍術,無愧最高二字。

    劍仙孫巨源親眼目睹過那場戰事的首尾,按照孫劍仙的說法,左右此次出劍,先是「力大無理」,硬生生將岳青劈落城頭,隨後不再拘束劍氣,岳青從頭到尾,還手次數,屈指可數,不是岳青不強,而是那把本命飛劍百丈泉,劍氣瀑布,聲勢大不過左右劍氣的湖海,另外那把本命飛劍雲雀在天,更是連落地的機會都不多。

    不過孫巨源也笑言,岳青是收了手的,不是客氣,而是不敢,怕真的被左右一劍砍死。

    同時,也是給其他劍仙出手攔阻的台階和理由,可惜左右沒理睬好言勸說的兩位劍仙,只是盯著岳青以劍氣亂砸,不是真的雜亂無章,恰恰相反,只是左右的劍氣太多,劍意太重,戰場上劍仙分生死,稍縱即逝,看不真切全部,無所謂,只求躲得掉,防得住,破得開,許多險峻時分的劍仙出劍,往往就真的只是隨心所欲,靈犀一點,反而能夠一劍功成。

    當時左右一言不發,但是意思很明顯,岳青之外其餘劍仙,遠觀無妨,言語無礙,唯獨近身之人皆敵。

    那兩位劍仙當時都快尷尬死了,其中一人,被左右手中出鞘長劍一劍斬下,大地開裂,溝壑頓生,若非左右故意偏移了十丈,那位劍仙差點就得卯足勁硬抗此劍,他只好呼朋喚友,又喊了兩位劍仙助陣,依舊是誰都不敢放手攻伐,萬一左右舍了岳青不管,更換劍尖所指之人,怎麼辦?

    在岳青不得不傾力出劍之際,城頭之上出現了老大劍仙的身影,雙手負後,凝視著南邊戰場,好像與左右說了句話。

    左右這才收劍。

    孫巨源最後與郁狷夫感慨道,劍術如此高了,還最不怕一人單挑一群,這左右,難不成是想要在劍氣長城一步登天?

    郁狷夫當時好奇詢問,何謂一步登天。

    只可惜孫巨源笑著不再言語。

    郁狷夫站起身,沿著牆頭緩緩出拳,出拳慢,身形卻快。

    走出約莫一炷香後,遇到了一位迎面走來的白衣少年郎,郁狷夫根本不想知道此人姓甚名甚,可是這就得先問過嘰嘰喳喳的耳報神朱枚,答應不答應了。朱枚說這個少年,是那陳平安的學生,寶瓶洲人氏,姓崔名東山,按照輩分,算是文聖一脈的三代弟子,就是崔東山好像腦子不太好靈光,時好時壞,可惜了那副漂亮皮囊。

    對方筆直前行,郁狷夫便稍稍挪步,好讓雙方就這麼擦肩而過。

    不曾想對方好像也是這般打算,剛好又對上路線,郁狷夫便再次更換,對方也恰好挪步,一來二去,那崔東山停下腳步,哭喪著臉道:「郁姐姐,你就說要往左邊走還是往右邊走了,我反正是不敢動了,不然我怕你誤以為我圖謀不軌,見著了女子好看便如何如何。」

    郁狷夫也未說什麼,見他停步,就繞路與他遠遠錯身而過,不曾想那人也跟著轉身,與她並肩而行,只不過雙方隔著五六步距離,崔東山輕聲說道:「郁姐姐,可曾聽說百劍仙印譜和皕劍仙印譜?可有心儀的一眼相中之物?我是我家先生當中,最不成材,最囊中羞澀的一個,修為一事多費錢,我不願先生擔憂,便只能自己掙點錢,靠著近水樓台先得月,在先生那邊偷摸了幾本印譜、幾把摺扇,又去晏家大少爺的綢緞鋪子,低價收入了幾方印章,郁姐姐你就當我是個包袱齋吧,我這兒有兩本印譜、三把摺扇、六把紈扇,和六方印章,郁姐姐,要不要瞧一瞧?」

    郁狷夫停下腳步,笑道:「如果我沒有看錯,你那艘符舟渡船,是流霞洲出產的山上重寶,你靠著販賣印譜、摺扇這些零碎物件,就算生意興隆,賣一百年,夠不夠買下那艘符舟?我看難。直說吧,找我是為了什麼事情?」

    只見那少年滿臉哀傷,無奈,苦澀,怔怔道,「在我心目中,原本郁姐姐是那種天底下最不一樣的豪閥女子,如今看來,還是一樣瞧不起雞零狗碎的辛苦掙錢啊。也對,鐘鳴鼎食之家,桌上隨便一件不起眼的文房清供,哪怕是只破裂不堪縫縫補補的鳥食罐,都要多少的神仙錢?」

    郁狷夫搖頭道:「還不願意有話直說?你要麼靠著隱藏的實力修為,讓我停步,不然別想我與你多說一個字。」

    郁狷夫剛要前行,崔東山趕緊說道:「我一門心思掙錢,順便想要讓郁姐姐記住我是誰,郁姐姐不信,傷了我心,也是我自找的,我都不捨得生郁姐姐的氣。既然如此,我與郁姐姐打個賭,賭我這些物件裡邊,必然有郁姐姐不光是看得上眼的,還得是願意掏錢買的,才算我贏你術,若是我輸了,我就立即滾蛋,此生此世,便再也見不著郁姐姐,輸得不能再多了。若是我贏了,郁姐姐便花錢買下,我贏得又是米粒兒大小,如何?」

    郁狷夫笑了笑。

    那少年卻好像猜中她的心思,也笑了起來:「郁姐姐是什麼人,我豈會不清楚,之所以能夠願賭服輸,可不是世人以為的郁狷夫出身豪門,心性如此好,是什麼高門弟子氣量大。而是郁姐姐從小就覺得自己輸了,也一定能夠贏回來。既然明天能贏,為何今天不服輸?沒必要嘛。」

    郁狷夫臉色陰沉,道:「你是誰?!」

    少年委屈道:「與郁姐姐說過的,我是東山啊。」

    郁狷夫扯了扯嘴角,「我不但願賭服輸,我也敢賭,將你的物件拿出來吧。」

    崔東山滿臉羞赧,低頭看了眼,雙手趕緊按住腰帶,然後側過身,扭扭捏捏,不敢見人。

    郁狷夫一拳便至對方腦袋太陽穴。

    只是對方竟然一動不動,好似嚇傻了的木頭人,又好像是渾然不覺,郁狷夫立即將原本六境武夫一拳,極大收斂拳意,壓在了五境拳罡,最終拳落對方額頭之上,拳意又有下降,只是以四境武夫的力道,並且拳頭下墜,打在了那白衣少年的腮幫上,不曾想哪怕如此,郁狷夫對於接下來一幕,還是大為意外。

    原本郁狷夫看不出對方深淺,但是內心會有一個高下的猜測,最高元嬰境,最低洞府境,不然身在劍氣長城,這少年的腳步、呼吸不會如此自如順暢。哪怕是洞府境,好歹躋身了中五境,故而自己這五境武夫一拳,對方可躲,四境一拳,對方也可扛下,絕不至於如何受傷,當然一時半刻的皮肉之苦,還是會有點。

    可郁狷夫哪裡會想到對方挨了一拳後,身體飛旋無數圈,重重摔在十數步外,手腳抽搐,一下,又一下。

    這算是四境一拳打死了人不成?

    郁狷夫一步掠出,蹲在那白衣少年身邊,流了鼻血是真的,不是作偽,然後那少年一把抱住郁狷夫的小腿,「郁姐姐,我差點以為就要再見不著你了。」

    郁狷夫皺了皺眉頭,拳意一震,立即彈開那個白衣少年,後者整個人瞬間橫滑出去十數步。

    崔東山坐起身,抹了一把鼻血,剛想要隨便擦在衣袖上,似乎是怕髒了衣服,便抹在牆頭地面上。

    看得郁狷夫愈發皺眉。

    朱枚沒說錯,這人的腦子,真有病。

    就在郁狷夫想要離開之時,實在不願意跟這種人糾纏不清,不曾想崔東山已經從袖子裡飛快掏出了兩部印譜,整整齊齊放在身前地上,只不過兩本印譜卻不是平放,而是立起,遮擋住後邊所有的印章、摺扇紈扇,崔東山咧嘴一笑,招手道:「郁姐姐,賭一把!」

    郁狷夫猶豫了一下,大步走向那張「小賭桌」。

    估計是擔心她瞥見了印譜「兩扇大門」後邊的光景,明知必輸,便要心生反悔不賭了,崔東山還抬起雙手,迅速遮住那些印章扇子,兩隻下垂的雪白大袖,好似搭建起了遮風擋雨的房頂。

    郁狷夫盤腿而坐,伸手推開兩部印譜,明顯不是會掏錢買下之物。

    不過在郁狷夫動手之前,崔東山又伸出雙手,掩蓋住了兩枚印章。

    所有摺扇都被郁狷夫伸手移開,拿起崔東山沒有藏藏掖掖的印章,看那印文,笑了笑,是那魚化龍。魚,算是諧音郁。

    是個好說話好兆頭,只不過郁狷夫依舊沒覺得如何心動,我郁狷夫打小就不喜歡郁狷夫這個名字,對於郁這個姓氏,自然會感恩,卻也不至於太過痴迷。至於什麼魚化不化龍的,她又不是練氣士,哪怕曾經親眼看過中土那道龍門之壯闊風景,也不曾如何心情激盪,風景就只是風景罷了。

    故而郁狷夫依舊只是將其放在一邊,笑道:「只剩下最後兩方印章了。」

    崔東山雙手手心按住印章,如仙人五指向下遮山峰,「郁姐姐,敢不敢賭得稍微大一點,前邊的小賭賭約,依舊有。我們再來賭郁姐姐你是喜歡左邊印章,還是喜歡右邊印章?或者郁姐姐乾脆賭得更大一點,賭那兩邊都看不上眼,即便心動卻不會花錢買,如何?郁姐姐,曾經有問拳我家先生的女子豪傑氣,不知道今天豪氣實在猶在?」

    郁狷夫問道:「兩種押注,賭注分別是什麼?」

    崔東山便以心聲言語,微笑道:「比最早賭注稍大,就是賭郁姐姐以後為我捎句話給郁家,賭得更大,就是幫我捎話給周神芝,依舊只有一句話,放心,郁姐姐只是捎話人而已,絕不會讓你做半點多餘事情。不然賭約作廢,或者乾脆就算我輸。」

    郁狷夫瞬間神色凝重,以武夫聚音成線道:「我可以不賭?」

    崔東山笑道:「當然可以啊。哪有強拉硬拽別人上賭桌的坐莊之人?天底下又哪有非要別人買自己物件的包袱齋?只是郁姐姐當下心境,已非方才,所以我已經不是那麼信得過了,畢竟郁姐姐終究是郁家人,周神芝更是郁姐姐敬重的長輩,還是救命恩人,故而說違心言,做違心事,是為了不違背更大的本心,當然情有可原,只是賭桌就是賭桌,我坐莊終究是為了掙錢,公平起見,我需要郁姐姐願賭服輸,掏錢買下所有的物件了。」

    郁狷夫鬆了口氣。

    崔東山微笑道:「願賭服輸,是郁狷夫相信自己能贏。只可惜今天這次認輸,此生都未必能贏回來了。當然當然,終究是小事。人生在世,豈可為了一己之小快意,而無視世間之大規矩風俗。拳高尚且如此,拳未高,更改如此。」

    郁狷夫抬起頭,「你是故意用陳平安的言語,與我激將法?」

    寧府門口大街上,郁狷夫第一場問拳,陳平安曾說武夫說重話,得有大拳意。

    崔東山笑眯起眼,「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今日一退又如何,明兒多走兩步嘛。郁狷夫又不是練氣士,是那純粹武夫,武學之路,從來逆水行舟,不爭朝夕之快慢。」

    郁狷夫問道:「你是不是已經心知肚明,我若是輸了,再幫你捎話給家族,我郁狷夫為了本心,就要融入郁家,再也沒底氣遊歷四方?」

    崔東山點頭笑道:「自然,不知道點賭客的品性人心,豈敢坐莊,八方迎客?只不過郁狷夫不喜老祖宗賞賜的名字而已,身為女子,卻非要被人以男兒看待,哪個有心氣的女子,長大了還會喜歡?只不過我相信郁狷夫對於自己姓氏,觀感還是不錯的。」

    郁狷夫苦笑。

    朱枚朱枚,你個呆子痴兒。不管此次輸贏,回頭我都要罵你幾句。

    不過郁狷夫在心情複雜之餘,其實一直在細細觀察對方的雙手細微動作,希望以此來辨認出到底哪一方印章,更讓這個崔東山胸有成竹。

    只是越看越想,郁狷夫越吃不準。

    郁狷夫掏出一枚小暑錢,輕輕一彈,落地後,是反面,郁狷夫說道:「右手!我賭右手遮掩印章,我不會掏錢買。」

    崔東山一彎腰,就要去拿小暑錢了。

    郁狷夫怒道:「崔東山!」

    崔東山抬起頭,一臉茫然,「贏了不收錢,我幹嘛要坐莊和當包袱齋,我家先生是善財童子,我又不是嘍,我就掙些辛苦錢和良心錢。」

    郁狷夫怒目相向。

    崔東山笑嘻嘻收回手,抬起一手,露出那方印章,「郁姐姐生氣的時候,原來更好看。」

    郁狷夫伸手一抓,凌空取物,將那印章收在手中,並非百劍仙印譜和皕劍仙印譜上的任何一方印章,低頭望去。

    邊款:石在溪澗,如何不是中流砥柱。綺雲在天,拳猶然在那天上天。

    印文則是:女子武神,陳曹身邊。

    郁狷夫死死攥緊這一方印章,沉默許久,抬起頭,「我輸了,說吧,我會捎話給家族。」

    對方之厲害,不在知道石在溪、郁綺雲這兩個化名,對方既然連自己與家族與周老先生的關係脈絡,都一清二楚,這些都不算什麼。

    對方的真正厲害,在於算人心之厲害,算準了她郁狷夫由衷認可陳平安那句言語,算準了自己一旦輸了,就會自己願意答應家族,不再四處逛蕩,開始真正以郁家子弟,為家族出力。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對方需要自己捎話給老祖宗的那句言語,郁家不管聽說後是什麼反應,最少也會捏著鼻子收下這份香火情!更算準了她郁狷夫,如今對於武學之路,最大的心願,便是追趕上曹慈與陳平安,絕不會只能看著那兩個男人的背影,愈行愈遠!

    郁狷夫神色黯然,等了片刻,發現對方依舊沒有以心聲言語,抬起頭,神色堅毅道:「我願賭服輸!請說!」

    崔東山看著這個女子,笑了笑,到底還是個比較可愛的小姑娘啊,便說了句話。

    郁狷夫驚訝道:「就只是這句話?」

    方才此人言語,十分古怪,古怪至極!

    「郁家老兒,趕緊去找個四下無人處,大聲嚎三遍,『我不是臭棋簍子誰才是』,「我喜歡悔棋我贏過誰」。」

    難道說朱枚那小妮子的言語,其實才是一語中的,千真萬確?

    畢竟這種言語,自己只是捎話,話帶到了,至於老祖宗做與不做,都無所謂的。

    崔東山撿起那枚小暑錢,篆文極其罕見了,極有可能是存世孤品,一顆小暑錢當穀雨錢賣,都會被有那「錢癖」神仙們搶破頭,郁姐姐不愧是大家閨秀,以後嫁人,嫁妝一定多。可惜了那個懷潛,命不好啊,無福消受啊。命最不好的,還是沒死,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以前是相互瞧不起、如今是他瞧得上了、她依舊瞧不上他的郁姐姐,嫁為人婦。一想到這個,崔東山就給自己記了一樁小小的功勞,以後有機會,再與大師姐好好吹噓一番。

    崔東山左手始終按住最後一方印章,笑道:「郁姐姐,要不要最後賭一次,若是我贏了,郁姐姐就再與周神芝說句話,可要是我輸了,與郁家的言語都可以不作數,這顆小暑錢也還你,反正算我一著不慎滿盤皆輸,所有賭約都算我輸,如何?」

    郁狷夫想了想,哪怕自己最後一局,幾乎是穩贏的,但是郁狷夫依舊不賭了,只是女子直覺。

    郁狷夫搖頭道:「不賭了!」

    而對面那人大笑起來,「郁姐姐賭運看似不好,實則很好,至於為何我如此說,郁姐姐很快就會知曉答案,而且就在今天。」

    郁狷夫怒道:「還來激將法?有完沒完?!」

    崔東山握住那枚一直藏頭藏尾的印章,輕輕拋給郁狷夫,「送你的,就當是我這個當學生的,為自家先生與你賠罪了。」

    郁狷夫接過那枚印章,目瞪口呆,喃喃道:「不可能,這枚印章已經被不知名劍仙買走了,就算是劍仙孫巨源都查不出是誰買下了,你才來劍氣長城幾天……而且你怎麼可能知道,只會是印章,只會是它……」

    崔東山如那小小稚童故作高深言語,唏噓感慨道:「天下大賭,贏靠大運。」

    崔東山收起所有沒被郁狷夫看上眼的物件,站起身,「這些零碎物件,就當是郁姐姐贈送給我的厚禮了,一想到與郁姐姐以後便是熟人了,開心,真開心。」

    郁狷夫依舊坐在原地,抬起頭,「前輩到底是誰?」

    能夠稱呼她老祖宗為郁家老兒和臭棋簍子,甚至指名道姓,直接稱呼周老先生為周神芝。

    那白衣少年笑眯眯道:「我是東山啊。」

    崔東山大踏步離去,去找別人了。

    崔東山走出去幾步後,驟然間停步轉頭,微笑道:「郁姐姐,以後莫要當著他人面,丟錢看正反,來做選擇了。不敢說全部,但是絕大多數時候,你覺得是那虛無縹緲的運氣一事,實則是你境界不高,才會是運氣。運氣好與不好,不在你,卻也不在老天爺,今日在我,你還能承受,以後呢?今日只是武夫郁狷夫,以後卻是郁家郁狷夫,我家先生那句話,但請郁姐姐日思夜思,思量復思量。」

    郁狷夫默然無言。

    她當下手中那枚印章,並無邊款,唯有印文。

    雁撞牆。

    郁狷夫轉頭望去。

    那個白衣少年郎,正在牆頭上邊走邊打拳,咋咋呼呼的,嗓門不小,那是一套大概能算是王八拳的拳法吧。

    苦夏劍仙正在傳授邵元王朝這撥孩子劍術。

    按照劍氣長城的規矩,上了城頭,就沒有規矩了,想要自己立規矩,靠劍說話。

    苦夏劍仙是外鄉人,劍術不低,卻性情溫和,加上如今自己與這撥年輕天才在劍氣長城的名聲,實在一般,自然更加不會去針對一個坐在遠處看他們練劍的白衣少年,而且那少年只是看了他們幾眼,便很快自顧自看書,苦夏劍仙瞥了眼書名,是一部棋譜,名為《快哉亭譜》,在中土神洲尤其是邵元王朝,流傳很廣,專解死活題,其中序言有一句,更是備受推崇,「我之著法高低,需看對方棋力最大之應對著法,以強手等待強手,再以更大強手步步勝之,豈不快哉?」

    苦夏劍仙笑了笑,此人應該修為境界不低,不過藏得好,連他都很難一眼看穿底細,那就不會是觀海境龍門境修士了,至於是地仙中的金丹還是元嬰,難說。

    難道是想要以下棋來砸場子?這個真實年齡不太好說的「少年郎」,會不會來錯地方了?

    苦夏劍仙除了傳授劍術之外,也會讓這些邵元王朝未來的棟樑之才,自己修行,去尋覓抓獲機緣。

    那個文聖一脈門生的少年,耐心不錯,就坐在那邊看棋譜,不但如此,還取出了棋墩棋罐,開始獨自打譜。

    在一個休息間隙,所有年輕劍修都有意無意繞開了那個白衣少年,不是怕他,也不是怕他的先生陳平安,而是怕那陳平安的大師兄。

    關於左右出劍,城頭之上,他們各有默契,隻字不提,可是在劍仙孫巨源的孫府,私底下沒少說。

    「大劍仙岳青不過是隨便說了幾句文聖一脈的香火如何,

    那左右便要與人分生死?劍術高些便有理?不愧是文聖一脈的高徒,劍術是真高,道理是真大。」

    「岳青大劍仙在劍氣長城這邊,戰功赫赫,經歷過多少場大戰,斬殺了多少妖物?!他左右一個只參加一場大戰的劍仙,若是重傷了岳青,甚至直接就打死了岳青,那麼蠻荒天下是不是得給左右送一塊金字匾額,以表感謝?」

    「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就要打打殺殺,大劍仙岳青怎麼就說錯了,文聖一脈的香火凋零,可不就是自找的?也虧得文聖一脈的學問給禁絕了,虧得我們邵元王朝當年是禁絕銷毀最多最快的,真是萬幸。不然浩然天下若是被這一脈學問當家做主,那真是好玩了。小肚雞腸,興師動眾,虧得此處是地方狹窄的劍氣長城,不然還留在浩然天下,天曉得會不會依仗劍術,捅出什麼天大的簍子。」

    只不過這些年輕人義憤填膺的時候,並不清楚劍仙苦夏坐在孫巨源身邊,一張天生的苦瓜臉更加苦相了。

    孫巨源以寬衣大袖,坐在廊道上,手持「酒泉」杯飲酒,笑問道:「苦夏,你覺得這些傢伙是真心如此覺得,還是故意裝傻子沒話找話?」

    苦夏沒有給出答案。

    因為兩個答案都不是什麼好答案。

    孫巨源似乎比苦夏更認命了,連生氣都懶得生氣,只是微笑道:「烏合之眾,聒噪擾人。」

    苦夏鬆了口氣。

    好歹還能住在孫府。

    但是孫巨源最後一番話,讓苦夏只覺得無奈,「在浩然天下,是東西不能亂吃,話可以亂講。在我們這邊,剛好顛倒,東西可以亂吃,話不可亂講。言盡於此,以後有事,別找我幫你們求情,我孫巨源只是個小小的玉璞境劍修,不夠人幾劍砍的,何況砍死還白搭,不落半個好,何苦來哉。我就奇怪了,邵元王朝照理說,也是個文氣不少的地兒,怎麼這幫小崽子,應該都沒少讀書,書上道理,總該吃進肚子幾個吧,吃了山珍海味,便拉出屎來填茅廁,好歹有用點,但是吃了道理也是拉出屎,自己嘴巴臭不臭,旁人嘴巴臭不臭,這也都是聞不著的啊?我事先說好,他們這些話,在我孫府裡邊說,就算了,反正我孫府的名聲,已經給你們害得爛大街了,如果再出去嚷嚷,孫府不幫忙收屍停屍的。」

    苦夏劍仙現在還記得孫巨源言語最後的冷漠眼神,以及最後那句話,「畢竟我們劍氣長城是窮鄉僻壤,讀書識字更是稀罕事,出手沒個輕重,死無全屍,很難拼湊。」

    苦夏劍仙開口說休息半個時辰後,朱枚便立即跑去找郁狷夫了,要告訴她這邊來了那個崔東山,一看就是要鬧事的。

    金真夢依舊獨自坐在相對角落的蒲團上,默默尋覓那些隱藏在劍氣當中的絲縷劍意。

    林君璧則坐在蒲團上,為幾位劍修解答疑難。

    唯獨嚴律起身,走向那個名叫崔東山的陳平安學生,躍上牆頭,轉頭看了眼棋局,笑問道:「是溪廬先生《快哉亭譜》的死活題?」

    崔東山抬起頭,瞥了眼嚴律,沒有說話,低下頭,繼續獨自解題。

    嚴律笑道:「你留在這邊,是想要與誰下棋?想要與君璧請教棋術?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君璧不會走來這邊的。」

    崔東山頭也不抬,說道:「蔣觀澄,如果你想要跟我攀關係,好與我的大師伯混個熟臉,我也勸你趕緊滾蛋。」

    蔣觀澄?

    嚴律啞然失笑。

    崔東山抬起頭,「怎麼,你這亞聖一脈子弟,想要與我在棋盤上文鬥,過過招?」

    嚴律搖搖頭,笑容恬淡,神色從容,「你認錯人了,我嚴律雖然不是亞聖一脈子弟,但是也很清楚,亞聖一脈門生弟子,循規蹈矩,謹遵聖賢教誨,從不作無謂的意氣之爭,道理在書上在心中,不在劍上拳頭上,當然也不會在棋盤上。我不是亞聖一脈,尚且知曉此理,更何況是亞聖一脈的萬千學子,以為然?」

    崔東山疑惑道:「你叫嚴律,不是那個家裡祖墳冒錯了青煙,然後有兩位長輩都曾是書院君子的蔣觀澄?你是中土嚴家子弟?」

    嚴律板起臉,沉聲道:「請你慎言!」

    崔東山擺擺手,一手捻子,一手持棋譜,斜眼看著那個嚴律,一本正經道:「那就不去說那個你嘴上在意、心裡半點不在意的蔣觀澄,我只說你好了,你家老祖,就是那個每次青山神酒宴都沒有收到請帖,卻偏偏要舔著臉去蹭酒喝的嚴熙,享譽中土神洲的嚴大狗腿?!每次喝過了酒,哪怕只能敬陪末座,跟人沒人鳥他,偏還喜歡拼了命敬酒,離開了竹海洞天,就立即擺出一副『我不但在青山神上喝過酒,還與誰誰誰喝過,又與誰誰誰共飲』嘴臉的嚴老神仙?也虧得有個傢伙不識趣,不懂酒桌規矩,不小心道破了天機,說漏了嘴,不然我估計著嚴大狗腿這麼個名號,還真流傳不起來,嚴公子,以為然?」

    嚴律臉色鐵青。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言語而已,輕飄飄的,讀書人的氣量何在?為何要對我動殺心?並且問心無愧,自認殺我絕對有理,你怎麼做到的?你就不怕我膽子小,直接給你嚇死?真不怕被我大師伯把你剁成肉泥啊?還是說,因為看不出我修為高低,又忌憚我家修士境界高出天外的先生,外加你自己又是個廢物,所以才忍著,想著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想啊,按照這麼個道理,再按照你們的規矩,你與我那個你們嘴中的大師伯,豈不是一類人?只不過你嚴律是老狗腿教出來的小廢物,故而劍術在糞坑,我家大師伯劍術在天上,就這麼一個小小的區別而已。」

    嚴律咬牙切齒,雙手握拳,最終卻微微一笑。

    崔東山放下棋子與棋譜,深呼吸一口氣,做了一個氣沉丹田的姿勢,笑容燦爛道:「瞅瞅,你們的道理,我也會啊,果然講你們的道理,更簡單些,也舒心些。」

    崔東山擺擺手,滿臉嫌棄道:「嚴家小狗腿速速退下,趕緊回家去-舔你家老狗腿的腚兒吧,你家老祖道行高,屁股上那點殘羹冷炙,就能喂飽你。還跑來劍氣長城做什麼,跟在林君璧後邊搖尾巴啊?練劍練劍練你個錘兒的劍。也不想想咱們林大公子是誰,高風亮節,神仙中人……」

    嚴律即將祭出飛劍之際。

    林君璧剛好站起身,「行了,崔東山,我與你下棋便是,這點言語交鋒,不說也罷。」

    崔東山一手捏鼻子,一手招呼道:「林公子快快坐下,我只能靠你的仙氣兒,來幫忙驅散這些尿騷-味了。」

    嚴律依舊想要出劍,只是卻被苦夏劍仙以言語心聲阻攔,「左右不會為左右自己出劍,卻會為文聖一脈出劍,並且絕對不管你是誰,是什麼境界。」

    嚴律臉色微白,躍下城頭,返回蒲團那邊。

    與林君璧擦肩而過的時候,林君璧拍了拍嚴律的肩頭,微笑道:「有我呢,我劍術不行,棋術還湊合,對吧?」

    受盡委屈與屈辱的嚴律重重點頭。

    林君璧抖了抖雙袖,輕輕坐在棋盤對面。

    崔東山輕輕搓手,滿臉驚訝且豔羨道:「林公子言行舉止,如此仙氣縹緲,一定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吧?不然怎麼可以做到如此行雲流水,仙氣磅礴的?絕無可能,絕對是一種無形的天賦神通!」

    林君璧笑道:「我說了,言語爭鋒無甚趣味,下棋便是。你若是再這麼無賴糾纏,就不與你下棋了。」

    崔東山正襟危坐起來,「賭點什麼?」

    林君璧搖頭道:「不賭,棋盤上只分勝負。」

    崔東山也搖頭,「下棋沒綵頭,有意思嗎?我就是奔著掙錢來的……」

    說到這裡,崔東山轉過頭,剛剛有點棋手風範的白衣少年郎,使勁招手笑道:「郁姐姐,這邊這邊,我要與林公子下棋了,且看我如何贏他!」

    林君璧也抬起頭,只是相較於崔東山的口無遮攔,同樣俊美皮囊神仙客的林君璧,卻是風度翩翩,朝那郁狷夫無奈一笑。

    郁狷夫面無表情。

    朱枚忍俊不禁,親暱喊郁狷夫為「在溪在溪」,然後哀嘆道:「果然是個傻子。」

    郁狷夫心中百感交集。

    果不其然,對方算準了朱枚會與自己說此事,也算準了自己會出現,而自己這位郁家女的出現,自然會激起林君璧這種人的一絲爭勝之心,對於修道之人而言,一絲一毫的芥子念頭,也不是小事。

    依舊是都在這個崔東山的算計之內啊。

    郁狷夫沒走近對弈兩人,盤腿而坐,開始就水啃烙餅,朱枚便想要去棋盤那邊湊熱鬧,卻被郁狷夫攔下陪著閒聊。

    崔東山望向郁狷夫的背影,輕聲感慨道:「我這郁姐姐,若是能夠多看我一眼就好了,可助我棋力暴漲,勝算更多。」

    林君璧屏氣凝神不言語。

    崔東山轉過頭,「小賭怡情,一顆銅錢。」

    林君璧問道:「銅錢?」

    「不然?一顆雪花錢,還算小賭?」

    崔東山嘖嘖道:「林公子真有錢。」

    林君璧笑道:「我上哪兒去給你找一顆銅錢,是了,想著輸也不多,贏了更大,畢竟贏了我一顆銅錢,比贏了一顆穀雨錢,更有說法,將來更能讓看客聽眾們記住。」

    崔東山震驚道:「我這神仙難測的絕妙心思,已經藏得如此好,林公子這都猜得到?!我兜裡那顆銅錢,豈不是要有離家出走改嫁他人的莫大風險?!」

    林君璧不得不承認,自己也被眼前人給噁心到了。當然比起注定已經淪為一個天大笑話的嚴律,還是好了千萬。今日對話,以後在邵元王朝,會有不少人聽說的。嚴律此後在劍氣長城練劍,還有沒有收穫,很難說了,修道之人,心有芥蒂掃不掉,又涉及更棘手的家族聲譽,最少也會害得嚴律比原本應該到手的收穫,清減幾分。

    林君璧說道:「說定了,輸贏都是一顆銅錢。猜先?」

    崔東山問道:「林公子棋術卓絕,就不樂意讓我三子?不想帶著一顆銅錢大勝而歸啊?」

    林君璧已經伸手去棋罐,手攥棋子,無奈道:「能不能講點規矩,你我山上人,但是下棋猜先一事,還是要講一講山下規矩的吧?」

    因為棋盤對面那個少年早已屁股抬起,瞪大眼睛,豎起耳朵,林君璧倒也不是沒辦法遮掩棋子聲響,只是對方修為高低不知,自己一旦如此作為,對方一旦是地仙境界,其實還是自己虧的。可下棋是雙防事,林君璧總不能讓苦夏劍仙幫忙盯著。

    崔東山坐回原地,點點頭,病懨懨道:「算你贏了先手。林公子棋術深淺暫時不好說,棋盤之外的棋術,真是很厲害。比那個差點就要用自己道理打爛自己臉的嚴小狗腿,是要強上許多許多。」

    林君璧鬆開手,重新攥起一把棋子。

    厲害的是原本劣勢的林君璧,正因為他率先守規矩,也就能逼著對方哪怕是上五境修士,也得跟著守規矩,未必天下事世事可如此,可終究在這棋盤附近,便該如此。

    蔣觀澄那些遠遠觀戰不靠近的年輕劍修,人人佩服不已。

    猜先一事,崔東山拿出一顆小暑錢,拋了落地,看了正反面,然後運氣不錯,猜得先手。

    被朱枚拉著面朝對弈那邊,郁狷夫看到這一幕後,揉了揉頭,頭疼。

    雙方先後落子。

    林君璧神色自若,此人是以一本存世極少的古譜《小桃花泉譜》定式先行。

    巧妙在可以速戰速決,精髓就在「以極有規矩,下無理先手」十個字上,只不過經不起最頂尖國手稍稍思慮的推敲,尤其是林君璧早早看過了這本棋譜,那麼棋盤上到底誰才是先手?很顯而易見了。

    林君璧落子不快不慢,對方始終落子如飛,好似勝券在握。

    林君璧故意在幾次關鍵手上,藏了拙。

    依舊下到了兩百三十多手,這才輸了。

    一顆銅錢而已。

    何況真以為自己贏了棋,會讓嚴律這種人感激涕零?

    那就不是嚴律壞,而是林君璧自己蠢了。

    什麼時候偌大一個嚴家的名聲清譽,需要到了靠一個邵元王朝的少年來挽救了?

    林君璧只有輸了,並且輸得毫釐之差,以自己的輸棋,盡心盡力卻遺憾落敗,嚴律才會真正感恩幾分,太多,當然也不會。嚴律這種人,說到底,虛名便是虛名,唯有實在且切身的利益,才會讓他真正心動,並且願意記住與林君璧結盟,是有賺的。

    林君璧投子認輸後,笑道:「一顆銅錢,我當下身上還真沒有,放心,我到了城池那邊,自己親自與人借這顆銅錢,反正等到借到為止,到時候是我送錢上門,還是可以託人幫忙,都由勝者決定。」

    崔東山輕輕呼出一口氣,凝視著勝負一線間的險峻棋局片刻,然後立即抬頭不再看,笑道:「難怪難怪,林公子肯定是偷偷看過了《小桃花泉譜》,我就說嘛,我這百試不爽的神仙開局,從來只會讓對手剛到中盤便認輸的。」

    林君璧笑了笑,不以為意。得了便宜還賣乖,不過如此。

    崔東山想了想,「林公子會不會親自借錢,我總不能跟在林公子屁股後邊跟著,我終究不曾學到嚴家門風的精髓啊,但是是林公子是不是親自送錢,我倒是有個想法,若是第二局我贏了,綵頭歸我,我就破天荒拿出一點國手風範來,林公子可以不用自己登門,讓郁姐姐送錢來即可。若是林公子贏了……怎麼可能嘛,我這人下棋,壓箱底的本事那是絕對沒有的,畢竟我的所有棋術棋招,都是他人壓箱底之棋力,他人之神仙手,在我眼中處處是無理手……」

    林君璧收起了棋子,就要站起身。

    然後瞥了眼,林君璧突然發現不知何時,那本《快哉亭棋譜》已經被白衣少年墊在了屁股上。

    林君璧依舊沒有什麼神色變化。

    此譜撰寫之人,是邵元王朝的國手第二,第一人自然是林君璧的傳道人,邵元王朝的國師。

    但是這位國手,卻與林君璧切磋棋術極多,所以這位溪廬先生,勉強算是林君璧棋道上的半師半友。

    崔東山收攏了自己手邊棋罐的棋子,肩頭歪斜,抬起屁股,抽出那本棋譜,輕聲笑道:「死活題死活題,真是差點笑死我,明明就是活死題活死題嘛,看多了,是真的會把活棋活活下死的,我們這位溪廬先生,用心深邃好良苦啊,不惜自毀名譽,也要讓世間棋手看一看何謂反面例子,可敬可悲,可歌可泣,林公子,回頭你一定要幫我介紹介紹,這般高風亮節的國手,以前沒有,以後估計也不會有了。」

    林君璧抬起手,示意遠處那些「自家人」就不要再說什麼自家話了。

    一旦開口了,真正噁心的不會是崔東山,只會是他林君璧,當然那些人,估計有半數是真生氣,替他和溪廬先生打抱不平,可還剩餘半數,就是奔著這個目的來的,攛掇拱火成功了,然後就可以看熱鬧,作壁上觀。

    林君璧根本不給他們這些機會。

    自己阻攔了,再敢開口,自然就是腦子太蠢,應該不會有的。

    果不其然,沒人說話了。

    崔東山將那本棋譜隨手一丟,摔出城頭之外,自顧自點頭道:「若是被蠻荒天下的畜生們撿了去,必然一看便懂,一下就會,從此之後,好似個個尋死,劍氣長城無憂矣,浩然天下無憂矣。」

    林君璧坐回原位,笑道:「這次先手算你贏了,你我再下一局,賭什麼?」

    崔東山笑道:「這次咱們哥倆賭大點,一顆雪花錢!你我各自出一道死活題,如何?直到誰解不出誰輸,當然,我是贏了棋的人,就無需猜先,直接讓先了,你先出題,我來解死活,只要解不出,我就直接一個想不開,跳下城頭,拼了性命,也要從奉若至寶、只覺得原來下棋如此簡單的畜生大妖手中,搶回那部價值連城的棋譜。我贏了,林公子就乖乖再送我一顆雪花錢。」

    林君璧搖頭道:「不解死活題,依舊是下棋。」

    對方顯然是有備而來,不要被牽著鼻子走。

    崔東山一臉訝異,似乎有些意外。

    林君璧不敢掉以輕心,對方棋術,絕非嚴律之流可以媲美,此人棋力絕對不下於師兄邊境。至於對方棋力最高到底在何處,暫時不好說,需要自己拎著對方的衣領往上提一提。

    林君璧也懶得多看一眼對方的臉色,伸出一手,「這次換你,我來猜先。」

    再下一局,多看些對方的深淺。

    畢竟又被此人拉上了溪廬先生,以及久負盛名的《快哉亭譜》。

    只不過棋盤上的輸贏依舊很其次,自己尚且不在乎輸贏的名聲,難道輸了,溪廬先生便不是中土神洲的一流國手了,難道《快哉亭棋譜》便會被趕出天下名譜之列了?

    第二局棋。

    林君璧長考極多。

    對方那白衣少年,長考更久,終於不再故意抓耳撓腮,或是偶爾故作為難,微皺眉頭。

    輸贏依舊只在一線之間。

    這次輪到了林君璧凝視著棋盤許久。

    對手最後三手,皆是妙手。

    棋力暴漲,棋風大變,棋理顛倒。

    這才讓林君璧措手不及,只得在一場雙方對弈中最長之長考過後,再次投子認輸。

    那白衣少年的神色有些古怪,「你是不是對彩雲譜第六局,鑽研頗深,既然有了應對之策,哪怕輸贏依舊難說,但是撐過當下棋局形勢,畢竟還是有機會的,為何不下?藏拙藏拙,把自己悶死了,也叫藏拙?林公子,你再這麼下棋,等於送錢,我可就真要喊你再下一局了啊。」

    林君璧嘆了口氣,「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傻扮痴?」

    對方驀然大笑,卻是以心聲言語說道:「當然知道,你林公子是想要通過兩局輸棋,讓我覺得你通盤棋理宛如定式,然後等我開口說第三局,押重注,贏我一個傾家蕩產對不對?林公子,你們這些擅長下棋的大國手,心可黑,我今天算是領教了。」

    林君璧開口笑道:「第三局,一顆小暑錢。我會傾力下棋。」

    崔東山握著拳頭輕輕一揮,搖頭道:「郁姐姐買我扇子的這顆小暑錢,可不能輸給你。其它的小暑錢,隨便你挑,反正我兜裡也沒有。」

    崔東山轉頭喊道:「郁姐姐,你放心,我就算輸了個底朝天,都會留下這顆姐弟情深義重的小暑錢!」

    郁狷夫置若罔聞。

    朱枚嘀咕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崔東山哈哈笑道:「小姑娘,大聲點說,我們文聖一脈,被當面罵人,從不計較,有了道理,還要豎拇指,說你罵得好。但是背後罵人嘛,也成,別給我們聽見了。不然翻書如吃屎,吃飯卻噴糞,是要遭天打五雷劈的。」

    朱枚有些慌張,坐得離郁狷夫更近了些。

    林君璧笑道:「隨便那顆小暑錢都可以。」

    崔東山突然說道:「再加一點額外的綵頭,若是我贏了,你再將那本彩雲譜送給我。」

    林君璧點頭道:「可以。」

    第三局。

    林君璧先行。

    結果先手便大優、距離中盤即勝局只差些許的林君璧,差點被對方下出無無勝負的三劫循環,林君璧雖然始終神色自若,但是心中終於泛起了一股惱火。

    雙方一直下到了將近四百手之多!

    對於雙方而言,這都是一場驚人收官。

    對了下棋兩人,已經沒有人可以看出準確的勝負趨勢。

    林君璧在一次落子後,輕輕鬆了口氣。

    崔東山神色凝重起來,捻起棋子,身體前傾,長長伸出捻子之手,其餘一手兜住袖口,免得打亂棋子,即將落子之時,林君璧心中大定,贏了!

    崔東山突然一個抬手,對那微微錯愕的林君璧搖晃肩頭,「哈哈,氣不氣?氣不氣?我就不下這兒哩。哎呦喂,我真是個小機靈鬼嘞,我這腦闊兒真不大,但是賊靈光哩。」

    這大概相當於是大師姐附體了。

    朱枚在內,哪怕是那個不太喜歡下棋的金真夢,幾乎所有人都呆若木雞。

    崔東山思量片刻,依舊是彎腰捻子,只不過棋子落在棋盤別處,然後坐回原地,雙手籠袖,「不下了,不下了,能夠連贏邵元王朝林君璧三局,心滿意足了。」

    白衣少年抬頭望天,「今天的月亮圓又圓啊。」

    嗯,大白天的,哪有月亮可看,少年是想起了那位周澄姐姐了。

    林君璧笑道:「是我輸了。一顆銅錢,一顆雪花錢,一顆小暑錢,回頭我一起雙手奉上。」

    崔東山突然冷笑道:「呦,聽口氣,看待勝負很淡然嘛?怎麼,是覺得老子陪你下了四百手,真當我們旗鼓相當了?逗你玩呢,看不出來吧?信不信我們什麼綵頭都不賭的第四局,只賭我在八十手之內,就能夠下贏一隻趴在邵元王朝耀武揚威的井底之蛙?!」

    林君璧笑道:「哦?」

    崔東山又嬉皮笑臉了,「你還真信啊?我贏了棋,還是三場之多,錢掙得

    不多,還不許我說點大話過過癮啊?」

    崔東山收斂笑意,看向棋子密密麻麻的複雜棋局,嘖嘖道:「你我哥倆好,一起下出了這麼個神仙局,快哉亭都他娘的快要炸裂了吧,因為實在是太快哉了!」

    其實這會兒,再沒有一個人膽敢小覷此人棋術了。

    嚴律更是如此。

    邊境除外,就數他的棋力,相對最靠近林君璧,所以愈發知曉那個白衣少年的棋力之高。

    所以他開始從純粹的記恨,變成兼有害怕了。依舊仇恨,甚至是愈發仇恨,但內心深處,不由自主,多出了一份畏懼。

    崔東山朝蹲著茅坑不拉屎的那位林公子揮揮手,眼神真誠道:「錢回頭送我,是不是你自己送,無所謂。林公子,我要收拾棋局了,怎麼?還要幫忙啊。你都幫了三個大忙了,我看就算了吧。你再這樣,我良心不安,天意使然,使得我無法與你這種大度之人當朋友,我輾轉反側夜不能寐啊。」

    林君璧嘆了口氣。

    既然下出了第三局,擱在整個邵元王朝歷史上,興許都足以堪稱名局,所以結果還能接受。

    崔東山一邊收拾棋子,毫無風範,隨便將棋子丟入棋罐,清脆作響,一邊自言自語道:「連勝三場,舒服,真是舒服。只不過呢,靠著棋力懸殊,碾壓對手,真沒意思,若是雙方棋力無差,輸贏看運氣,運氣在我,再贏了棋,那才最愜意。估計林公子這輩子棋盤上太過順遂,又習慣了以力壓人,是無法領略我這種心情的了。惜哉惜哉。」

    崔東山突然笑問道:「怎麼,覺得我棋力太高,或是覺得運氣在我,兩言皆有假?棋力高不高,我心知肚明就好了。但是我運氣好不好,林大公子你得認啊。那咱們再下一局,換一個法子,如何?比的不全是棋力,更在運氣,敢不敢?甚至可以說,我們比的,就只是運氣,這種棋,林公子可能這輩子都沒機會再下了。因為只看運氣,所以我們不賭錢了,什麼都不賭。」

    林君璧問道:「此話怎講?」

    崔東山笑道:「你來決定賭這局棋的輸贏。是輸是贏,你事先與苦夏劍仙說好。只要棋盤上的結局如你所說,無論我在棋局上是輸是贏,都是你贏。我們賭的就是誰的運氣更好,敢不敢?!」

    林君璧啞然失笑。

    崔東山笑道:「棋術劍術都不去說,只說苦夏劍仙的人品,林公子的賭品,我還是相信的。」

    林君璧搖頭道:「這種棋,我不下。」

    崔東山竟然點頭道:「確實,因為還不夠有意思,所以我再加上一個說法,你那本翻了很多次的《彩雲譜》第三局,棋至中盤,好吧,其實就是第五十六手而已,便有人投子認輸,不如我們幫著雙方下完?然後依舊你來決定棋盤之外的輸贏。棋盤之上的輸贏,重要嗎?根本不重要嘛。你幫白帝城城主,我來幫與他對弈之人。咋樣?你瞧瞧苦夏劍仙,都急不可耐了,堂堂劍仙,辛苦護道,多麼想著林公子能夠扳回一局啊。」

    林君璧無言以對。

    此人,是瘋子。

    彩雲譜,之所以能被世間所有棋手視為「我於人間觀彩雲,高高在上不可攀」,就在於贏棋之人無敵,更可怕的地方,在於那個輸棋之人,只要起身離開了那張棋盤,離開了白帝城,也是雲下城外我無敵。

    關於彩雲第三局的後續,無數棋手都有過極其艱深的鑽研,就連林君璧的師父都不例外,只說那崔瀺不早一步、不晚一步的投子認輸,恰好說明此人,真正當得起世間棋道第二的稱號。

    所以林君璧搖頭道:「這種棋,我不下。你我身為棋手,面對這棋盤棋子,就不要侮辱它們了。」

    崔東山冷笑道:「你有資格侮辱這彩雲譜?林君璧,你棋術高到這份上了?才五十六手,彩雲局對弈雙方,境界夠了,才可以看得到結局處,其餘彩雲之下的所有棋手,當真知道雙方心中所想?換成你我來下棋,那兩位的中盤結束局,你真有本事維護住白帝城城主的優勢?誰給你的信心,靠連輸三場嗎?!」

    林君璧沉聲說道:「不與苦夏劍仙言語棋盤之外勝負,我與你下這殘局!」

    崔東山笑道:「好,那就加一個綵頭,我贏了,再下一局,你必須與苦夏劍仙事先說好勝負。」

    林君璧說道:「等你贏了這部彩雲譜再說。」

    崔東山笑道:「還好還好,林公子沒說『贏了我再說』,不然哪怕是這般仰慕林公子神仙風采的人,也要吐一口唾沫在棋盤上了。」

    劍仙苦夏憂愁不已。

    其餘年輕劍修,哪怕是金真夢,都對這一局充滿了期待。

    崔東山突然轉頭說道:「無關人等,沒資格看這局棋,當然了,真要看也行,不多,一人一顆穀雨錢。都給我大氣些,拿出來拿出來。」

    朱枚舉起手道:「我要看,郁姐姐這顆穀雨錢,我幫忙出。」

    崔東山立即變了一副嘴臉,挺直腰桿,一身正氣道:「開什麼玩笑,郁姐姐的朋友就是我東山的朋友,談錢?打我臉嗎?我是那種下棋掙錢的路邊野棋手嗎?」

    蔣觀澄在內不少人還真願意掏這個錢,但是劍仙苦夏開始趕人,並且沒有任何迴旋的商量餘地。

    所以城頭上,竟然只留下了郁狷夫以及有郁狷夫撐腰的朱枚。

    雙方各自擺放棋子在棋盤上,看似打譜復盤,實則是在彩雲譜第三局之外,再生一局。

    半個時辰過後,長考不斷的林君璧,莫名其妙在右上角中刀,棋盤上只下出三十六新手,林君璧便臉色慘白,遲遲不肯投子認輸。

    崔東山淡然道:「按照約定,再下一局,是下那那收官階段輸棋的彩雲譜倒數第二局,棋盤餘地太少太少,意外太小太小了,你依舊為白帝城城主落子。記住了,先與苦夏劍仙說好棋盤外的勝負。就只是運氣之爭,棋盤之上的輸贏,別太過在意。如果還是我贏,那我可就要獅子大開口了,求你與我再下一局。」

    林君璧與苦夏劍仙說了棋盤外的誰勝誰負。

    然後雙方重新收攏棋子,再擺放棋子。

    相較於前一局棋,這一次棋盤上的棋子眾多。

    短短一炷香後,白衣少年便笑道:「放心,下一局,這一次,換我來先與苦夏劍仙說勝負,你我再下棋,運氣一事,既然次次在我,賭運太旺,那我就跪求一輸,主動更換運氣方位,這一次若還是我贏,那又如何,反而說明我今天是真的運氣太好啊,與林公子棋術高低,有半顆銅錢的關係嗎?沒有的,沒有的。」

    林君璧額頭滲出汗水,呆滯無言。既不願意投子認輸,也沒有言語,好像就只是想要多看一眼棋局,想要知道到底是怎麼輸的。

    對方那個白衣少年嘴上說著客氣話,卻是滿臉譏笑。

    郁狷夫嘆了口氣,拉著朱枚離開此地。

    果然又被那個崔東山說中了。

    她郁狷夫先前的「賭運」其實算好的了。

    少女朱枚也是知道輕重的,默默跟著郁狷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苦夏劍仙正要開口說話。

    崔東山雙指捻住一枚棋子,輕輕轉動,頭也不抬,「觀棋不語,講點規矩行不行?堂堂中土劍仙,更是那周神芝的師侄,身負邵元王朝國師重託,就是這麼幫著晚輩護道的?我與林公子是一見如故的朋友,所以我處處好說話,但要是苦夏劍仙仗著自己劍術和身份,那我可就要搬救兵了。這麼個粗淺道理,明白不明白?不明白的話,有人劍術高,我可以求個情,讓他教教你。」

    苦夏劍仙從猶豫變成堅定,不管那個白衣少年的言語,苦夏劍仙沉聲道:「林君璧,可以起身了。」

    林君璧猶豫不決,雙拳緊握。

    崔東山捻起一枚棋子,輕輕按在棋盤上,隨手一抹,滑到了林君璧那邊的棋盤邊緣,小小棋子,剛好一半在棋盤,一半懸空。

    崔東山微笑道:「起身?可以。投子認輸。認輸輸一半。」

    苦夏劍仙怒道:「你這廝休要得寸進尺!你竟敢壞林君璧道心?!」

    崔東山雙手籠袖,笑哈哈道:「修道之人,天之驕子,被下棋這般閒餘小道壞道心,比那嚴律更厲害,這次是真要笑死我了。」

    崔東山抬起頭,望向那位怒氣衝衝的苦夏劍仙,笑眯眯問道:「笑死我,就能幫林君璧贏棋啊?」

    林君璧顫聲道:「未下棋便認輸,便只輸一半?」

    崔東山點頭道:「當然。只不過有個小條件,你得保證這輩子再也不碰棋盤棋子。」

    林君璧汗流浹背。

    崔東山打著哈欠,也不催促林君璧做決定,就只是顯得有些無聊。

    世人只知道彩雲譜是彩雲譜。

    根本不知道下出彩雲局的對弈雙方,相對而坐,卻在棋盤之外,又有哪些深不見底的勾心鬥角。

    那才叫真正的下棋。

    你們這些從彩雲譜裡邊學了點皮毛的小崽子,也配自稱棋手國手?

    崔東山像是在與熟人閒聊,緩緩道:「我家先生的先生的著作,你們邵元王朝除了你家先生的書房敢放,如今帝王將相門庭,市井學塾書案,還剩下幾本?兩本?一本都沒有?這都不算什麼,小事,願賭服輸,落子無悔。只是我好像還記得一件小事,當年萬里迢迢跑去文廟外邊,動手去砸碎路邊那尊破敗神像的,其中就有你們邵元王朝的讀書人吧?聽說返鄉之後,仕途順遂,平步青雲?後來那人與你不但是棋友,還是那把臂言歡的忘年好友?哦對了,就是那部城根下躺著的那部棋譜之主人,大名鼎鼎的溪廬先生。」

    苦夏劍仙心中微動,方才依舊想要說話,勸阻林君璧,只是現在已經死活開不了口。

    玉璞境劍修米裕,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當時遇上那人,依舊一動不敢動。

    那麼他苦夏此刻也如出一轍。

    只是林君璧當下失魂落魄,況且境界實在還是太低,未必清楚自己這會兒的尷尬境地。

    崔東山對那林君璧,嗤笑道:「綵頭?接下來我每贏你一局,就要讓你不得不再下一局,哪怕次次只額外收你一顆小暑錢,我都能讓你輸掉所有的修道未來,甚至是半個邵元王朝,我要下到你恨不得現在就去投胎,下輩子再也不碰棋子!你以為與我對弈,是你不想下棋便不想下的?嗯?!」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是在與誰下棋?!」

    崔東山大袖飄蕩,眯眼道:「記住,我是東山啊。」

    曹晴朗在廊道遇到了裴錢。

    裴錢欲言又止。

    曹晴朗指了指心口,然後擺了擺手,沒有說話,只是微微一笑。

    裴錢默不作聲。

    曹晴朗笑問道:「我有刻刀,回頭送你一方印章?」

    裴錢氣呼呼走了。

    曹晴朗撓撓頭,為了等到自己出現,守株待兔很久了吧。

    這天,一個鬼鬼祟祟的白衣少年,偷偷敲開了寧府大門,納蘭夜行笑呵呵道:「東山老弟啊,怎麼回事?做賊也不需要敲門吧。」

    崔東山懊惱道:「納蘭老哥,小弟今兒去城頭辛苦半天,才掙了點小錢,氣煞我也,沒臉見先生啊。」

    納蘭夜行有些可憐被掙錢的人,雖然不知道是誰這麼倒霉。

    就在納蘭夜行打算關了門,就與這小王八蛋分道揚鑣的時候,崔東山突然笑道:「走,去老哥屋裡喝酒去。」

    納蘭夜行當然不樂意,只是看了眼白衣少年的眼神,便點點頭。

    到了那邊,崔東山拿出兩壺酒,納蘭夜行卻很希望是喝自己這邊辛苦藏好的酒水。

    但是接下來的談話,卻讓納蘭夜行漸漸沒了那點小心思。

    因為對方所說之事,於他這位跌了境界的玉璞境劍修而言,實在太大。

    道理很簡單,對方所說,是納蘭夜行的大道之路該如何走。

    這還算什麼。

    很快就有敲門聲響起。

    白嬤嬤很快離開。

    是那個已經不是納蘭夜行不記名弟子的金丹劍修,崔嵬。

    崔嵬關上門後,抱拳作揖,不抬頭,也不說話。

    納蘭夜行想要起身離開,卻被崔東山笑呵呵攔阻下來。

    然後崔東山轉頭問道:「是想要再破境,然後死則死矣,還是跟著我去浩然天下,苟延殘喘?今天明天興許無所謂,只會覺得慶幸,但是我可以肯定,將來總有一天,你崔嵬會良心作痛。」

    崔嵬始終低頭抱拳,「崔嵬願意追隨先生去往寶瓶洲。明日悔恨,明日再說。」

    崔東山笑道:「可以。我答應了。但是我想聽一聽的理由,放心,無論如何,我認不認可,都不會改變你以後的安穩。」

    崔嵬沉默片刻,「我崔嵬憑什麼要死在這裡?」

    納蘭夜行嘆了口氣,倒是沒有像上次那般勃然大怒,差點沒忍住就要一巴掌拍死崔嵬拉倒。

    崔東山點頭道:「問得好。以後到了他鄉,得閒了,或是年老了,不妨自己再來回答此問。去吧,這些年辛苦你了。」

    崔嵬卻沒有立即離開,而是跪在地上,面朝納蘭夜行磕了三個頭,「師父不認弟子,弟子卻認自己修道路上的第二位師父!崔嵬此去,再不回頭,師父保重!」

    納蘭夜行抬起白碗,喝了一口酒,點頭說道:「既然選擇了去那浩然天下,那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別隨隨便便死了,多活他個幾百幾千年。」

    崔嵬離開此地,返回自己住處。

    崔東山喝過了酒,也很快離開屋子。

    只留下一個膝下無子女、也無徒弟了的老人,獨自飲酒,桌上好像連那一碟佐酒菜都無。

    這天黃昏裡,齊景龍帶著弟子白首一起登門拜訪寧府。

    白首拿出來慷慨赴死的氣魄。

    只是天大意外之喜!先是那裴錢據說與一位寧府老嬤嬤練拳,這會兒正躺在病床上呢。

    但是恨不得敲鑼打鼓的高興過後,白首又忍不住擔憂起來,那裴錢到底是個小姑娘家家的,少年便問了路,去裴錢宅子那邊逛蕩,當然不敢敲門,就是在外邊散步。

    至於少年的師父,已經去了好兄弟陳平安的宅子那邊。

    屋內卻是三人。

    陳平安,崔東山,齊景龍。

    各自掏出一本冊子。

    陳平安這本冊子上的消息最為駁雜。

    崔東山的冊子最厚,內容來源,都是出自大驪繡虎安插在劍氣長城和倒懸山的死士諜子,人數不多,但是個個頂用。

    既有新拿到手的,更多還是來自大驪最高機密的檔案。

    當然崔東山前不久自己也大致走了遍城池,倒不是真想要靠著自己找到更多的蛛絲馬跡,崔東山從來自認不是什麼神仙,見微知著,前提在「見」。終究是時日太短,還有文聖一脈子弟的身份,就會比較麻煩。不然崔東山可以掌握到更加接近真相、甚至直接就是真相的諸多細節。

    齊景龍是通過宗主、太徽劍宗子弟,旁敲側擊而來的消息。

    崔東山一揮袖子,比兩張桌子稍高處,憑空出現了一幅雪白宣紙,崔東山心念微動,宣紙上,城池內的大小府邸、街巷,一一平地而起。

    然後崔東山分別交給先生和齊景龍每人三支筆,那張宣紙人過無礙,自行恢復,但是偏偏卻可落筆成字。

    不同筆寫不同顏色的字,黑,白,灰。

    三人都無言語交流,各自寫下一個個名字。

    若是相同的名字卻有不同的顏色,崔東山便以手中獨有的硃筆,將那個名字畫圈。

    桌上放著三本冊子,有人停筆之餘,可以自行翻閱其餘兩本。

    這天暮色裡,齊景龍和白首離開寧府,返回太徽劍宗的甲仗庫宅邸,陳平安只帶著崔東山去往酒鋪那邊。

    卻不是真去那邊,稍稍繞路,陳平安讓崔東山幫著注意四周,最終來到了一處陋巷的一棟宅子,談不上寒暄,卻也絕對與豪奢無緣。

    崔東山沒有進去,就站在外邊,等到先生進門後,崔東山就去了兩條巷弄拐角處,在那邊百無聊賴蹲著。

    只有裴錢還不清楚,這場遠遊,到了劍氣長城,他們這些學生弟子,是待不長久的。

    他的先生,只不過就是希望他們幾個,能夠親眼看一看劍氣長城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地方,看一看那些以後注定再也無法看到的壯闊風景。

    陶文坐回桌子,問道:「怎麼來了?不怕以後我無法坐莊?」

    陳平安笑道:「這虛虛實實的,招數多坑更多,那幫賭術不精的賭棍,別想跟我玩路數。」

    陶文說道:「陳平安,別忘了你答應過我的事情。對你而言,興許是小事,對我來說,也不算大事,卻也不小。」

    陳平安點頭道:「我答應自己的事情,許多都未必做得到。但是答應別人的事情,我一般都會做到。」

    陶文點點頭,這個年輕人第一次找自己坐莊的時候,親口說過,不會在劍氣長城掙一顆雪花錢。

    陶文玩打趣道:「這話,是二掌櫃說的,還是純粹武夫陳平安說的?」

    陳平安笑道:「是劍客陳平安說的。」

    陶文沉默許久,陳平安笑著拎出兩壺竹海洞天酒,當然是最便宜的那種。

    陶文沒用施展袖有乾坤的術法神通,只是起身灶房拿了兩隻酒碗過來,自然要比酒鋪那邊大不少。

    陶文喝著口酒,倒了第二碗後,說道:「陳平安,別學我。」

    陳平安搖頭道:「不會。」

    陶文點點頭,「那就只剩下一件事了,別死。別忘了,這裡是劍氣長城,不是浩然天下,這裡都不是你的家鄉。」

    陳平安說道:「我會爭取。」

    陶文舉起酒碗,陳平安也跟著聚碗,輕輕磕碰,各自飲酒。

    陶文問道:「浩然天下,你這樣的人,多不多?」

    陳平安仔細想了想,搖頭道:「像我這樣的人,不是很多。但是比我好的人,比我壞的人,都很多。」

    然後陳平安問道:「真不去看看?」

    陶文笑了笑。

    這個問題,問得有些多餘。不像是那個思慮周全、挖坑連環的二掌櫃了。

    然後默默喝酒而已。

    等到差不多都是最後一碗酒的時候,陳平安抬起酒碗,只是又放下,從袖子裡摸出一對印章,輕輕放在桌上,笑道:「不知道陶叔叔願不願意收下這件小東西。」

    陶文搖搖頭,「我不好這一口,酸文拽文,是你們讀書人的事,我一個劍修,就算了,放在家裡,又用不著,吃灰作甚?你還是拿著去掙錢再還錢吧,比留在我這邊有意義。」

    陳平安就收起了印章,重新舉起酒碗,「賣酒之人往往少飲酒,買酒之人酒量稀爛,酒品不過硬,為何買酒嘛,是不是這個理兒,陶叔叔?」

    陶文笑道:「我不跟讀書人講道理。你喝你的,我喝我的,酒桌上勸人酒,傷人品。」

    各自飲盡最後一碗酒。

    陳平安站起身,笑著抱拳,「下回喝酒,不知何時了。」

    陶文揮揮手,「與我喝酒最沒勁,是公認的,不喝也罷。我就不送了。」

    陳平安離開宅子,獨自走在小巷中。

    雙手緊握。

    兩枚印章。

    「求醉耶,勿醉也。」

    「花草蔥蔥。」

    陳平安走著走著,突然神色恍惚起來,就好像走在了家鄉的泥瓶巷。

    陶文在人世間,是如何的掛念妻女。

    自己爹娘不在人世間,會不會也是這般掛念小平安。

    陳平安停下腳步,怔怔出神,然後繼續前行。

    片刻過後,陶文突然出現在門口,笑問道:「印章我依舊不要,但是想知道,那兩方印章刻了什麼。」

    陳平安沒有轉身,搖搖頭,「陶叔叔,沒什麼,只是些從書上照搬抄來的文字。」

    陶文笑道:「你這讀書人。」

    那個頭別玉簪身穿青衫的年輕人,也沒多什麼。

    這就很不像是二掌櫃了。

    陶文斜靠門口,站在那邊,望向空落落的宅子。

    書上文字酸人眼,碗中酒水辣肚腸。

    好像確實都能讓人流眼淚。

    那麼就說得過去了。

    那個年輕人的背影,在小巷子漸漸走遠。

    劍仙陶文坐在門檻上,面朝遠處屋內那張桌子,喃喃道:「那次是爹去晚了,又讓你們娘倆等了這麼多年。蔥花,蔥花,不疼,不疼。爹在這邊,一直很好,能吃陽春麵,也能與好人飲酒,你們莫心疼……」
V123210 發表於 2019-7-31 17:51
第六百零九章 唯恐大夢一場


    陳平安與崔東山,同在異鄉的先生與學生,一起走向那座算是開在異鄉的半個自家酒鋪。

    崔東山輕聲問道:「先生沒勸成功?陶文依舊不願意離開劍氣長城,就非要死在這邊?」

    一樣米養百樣人,劍氣長城既然會有不想死的劍修崔嵬,自然也就會有想死家鄉的劍仙陶文。

    劍氣長城歷史上,雙方人數,其實都不少。

    最頂尖的一小撮老劍仙、大劍仙,無論是猶在人世還是已經戰死了的,為何人人由衷不願浩然天下的三教學問、諸子百家,在劍氣長城生根發芽,流傳太多?當然是有理由的,而且絕對不是瞧不起這些學問那麼簡單,只不過劍氣長城的答案倒是更簡單,答案也唯一,那就是學問多了,思慮一多,人心便雜,劍修練劍就再難純粹,劍氣長城根本守不住一萬年。

    關於此事,如今的尋常本土劍仙,其實也所知甚少,許多年前,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老大劍仙陳清都曾經親自坐鎮,隔絕出一座天地,然後有過一次各方聖人齊聚的推演,然後結局並不算好,在那之後,禮聖、亞聖兩脈造訪劍氣長城的聖人君子賢人,臨行之前,不管理解與否,都會得到學宮書院的授意,或者說是嚴令,更多就只是負責督戰事宜了,在這期間,不是有人冒著被責罰的風險,也要擅自行事,想要為劍氣長城多做些事,劍仙們也未曾刻意打壓排擠,只不過這些個儒家門生,到最後幾乎無一例外,人人心灰意冷罷了。

    陳平安說道:「到了酒桌上,光顧著喝酒,就沒勸。果然喝酒誤事。」

    陳平安腳步不快,崔東山更不著急。

    兩人便這樣緩緩而行,不著急去那酒桌喝新酒。

    大街小巷,藏著一個個結局都不好的大小故事。

    崔東山安慰道:「送出了印章,先生自己心裡會好受些,可不送出印章,其實更好,因為陶文會好受些。先生何必如此,先生何須如此,先生不該如此。」

    陳平安轉移話題道:「那個林君璧與你下棋,結果如何了?」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兩人身畔漣漪陣陣,如有淡金色的朵朵荷花,開開合合,生生滅滅。只不過被崔東山施展了獨門秘術的障眼法,必須先見此花,不是上五境劍仙萬萬別想,之後才能夠偷聽雙方言語,只不過見花便是強行破陣,是要露出蛛絲馬跡的,崔東山便可以循著路線還禮去,去問那位劍仙知不知道自己是誰,若是不知,便要告知對方自己是誰了。

    誘餌便是他崔東山到底是誰,林君璧的下場又是如何,邵元王朝的走勢會不會有那翻天覆地的變化,然後以此再來作證確定他崔東山到底是誰。

    反正願者上鉤。

    他崔東山又沒求著誰咬鉤吃餌,管不住嘴的下場,大劍仙岳青已經給出例子,若是這還不死心,.偏要再掂量掂量文聖一脈的香火份量,就別怨他崔東山去搬救兵,喊大師伯為自己這個師侄撐腰。

    崔東山笑道:「林君璧是個聰明人,就是年歲小,臉皮尚薄,經驗太不老道,當然學生我比他是要聰明些的,徹底壞他道心不難,隨手為之的小事,但是沒必要,終究學生與他沒有生死之仇,真正與我結仇的,是那位撰寫了《快哉亭棋譜》的溪廬先生,也真是的,棋術那麼差,也敢寫書教人下棋,據說棋譜的銷量真不壞,在邵元王朝賣得都快要比《彩雲譜》好了,能忍?學生當然不能忍,這是實打實的耽誤學生掙錢啊,斷人財路,多大的仇,對吧?」

    陳平安疑惑道:「斷了你的財路,什麼意思?」

    崔東山赧顏道:「不談少數情況,一般而言,浩然天下每賣出一部《彩雲譜》,學生都是有分成的。只不過白帝城從來不提這個,當然也從沒主動開口說過這種要求,都是山上書商們自個兒合計出來的,為了安穩,不然掙錢丟腦袋,不划算,當然了,學生是稍稍給過暗示的,擔心白帝城城主氣量大,但是城主身邊的人心眼小,一個不小心,導致刊印棋譜的人,被白帝城秋後算賬嘛。魔道中人,性情叵測,終究是小心駛得萬年船,再說,能夠堂堂正正給白帝城送錢,多難得的一份香火情。」

    陳平安無言以對,崔東山不說,他還真不知道有這等細水流長掙大錢的內幕,氣笑道:「等會兒喝酒,你掏錢。你掙錢這麼黑心,是該多喝幾壇竹海洞天酒,好好洗一洗心肝肚腸。」

    崔東山點頭稱是,說那酒水賣得太便宜,陽春麵太好吃,先生做生意太厚道。然後繼續說道:「再就是林君璧的傳道先生,那位邵元王朝的國師大人了。但是許多老一輩的怨懟,不該傳承到弟子身上,別人如何覺得,從來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文聖一脈,能不能堅持這種費力不討好的認知。在此事上,裴錢不用教太多,反而是曹晴朗,需要多看幾件事,說幾句道理。」

    陳平安笑問道:「所以那林君璧如何了?」

    崔東山笑道:「所以林君璧被學生苦口婆心,指點迷津,他幡然醒悟,開開心心,自願成為我的棋子,道心之堅定,更上一層樓。先生大可放心,我未曾改他道心絲毫。我只不過是幫著他更快成為邵元王朝的國師、更加名副其實的君王之側第一人,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光是道統學問,還有世俗權勢,林君璧都可以比他先生拿到更多,學生所為,無非是錦上添花,林君璧此人,身負邵元王朝一國國運,是有資格作此想的,問題癥結,不在我說了什麼做了什麼,而在林君璧的傳道人,傳道不夠,誤以為年復一年的循循善誘,便能讓林君璧成為另外一個自己,最終成長為邵元王朝的定海神針,殊不知林君璧心比天高,不願成為任何人的影子。於是學生就有了趁虛而入的機會,林君璧得到他想要的盆滿缽盈,我得到想要的蠅頭小利,皆大歡喜。歸根結底,還是林君璧足夠聰明,學生才願意教他真正棋術與做人做事。」

    說到這裡,崔東山說道:「先生不該有此問的,白白被這些事不關己的腌臢事,影響了喝酒的心情。」

    陳平安搖頭道:「先生之事,是學生事,學生之事,怎麼就不是先生事了?」

    崔東山抬起袖子,想要裝模作樣,掬一把辛酸淚,陳平安笑道:「馬屁話就免了,稍後記得多買幾壺酒。」

    然後陳平安提醒道:「郁狷夫人不錯,你別坑騙她。」

    崔東山笑道:「於她於郁家,興許不算什麼多好的好事,最少卻也不是壞事,我與那悔棋本事比棋術更好的郁老兒,關係從來不差,先生放心吧,學生如今做事,分寸還是有的。郁狷夫能夠成為今天先生認為的『不錯』之人,當然關係在她自己用心,也在潛移默化的家風熏陶,至於邵元王朝的文風如何,當然也是差不多的道理,挑豬看豬圈嘛。只要注意不看特例,看那多數,道理就不會差。」

    陳平安沉默片刻,轉頭看著自己開山大弟子嘴裡的「大白鵝」,曹晴朗心中的小師兄,會心一笑,道:「有你這樣的學生在身邊,我很放心。」

    崔東山遺憾道:「可惜先生無法常伴先生身旁,無法力所能及,為先生消解小憂。」

    陳平安搖頭道:「裴錢和曹晴朗那邊,無論是心境還是修行,你這個當小師兄的,多顧著點,能者多勞

    ,你便是心中委屈,我也會假裝不知。」

    崔東山笑道:「天底下只有修不夠的自己心,深究之下,其實沒有什麼委屈可以是委屈。」

    陳平安轉頭道:「是教先生做人?」

    崔東山委屈道:「學生委屈死了。」

    陳平安說道:「善算人心者,越是靠近天心,越容易被天算。你自己要多加小心。先顧全自己,才能長長久久的顧全他人。」

    崔東山點頭道:「學生自有計較,自會考量。」

    其實雙方最後言語,各有言下之意未開口。

    文聖一脈的顧全自己,當然是以不害他人、無礙世道為前提。只是這種話,在崔東山這邊,很難講。陳平安不願以自己都尚未想明白的大道理,以我之道德壓他人。

    崔東山的回答,也未答應了先生,因為他不會保證「顧全自己」,更不保證「長長久久」。

    這個世道,與人講理,都要有或大或小的代價。

    那麼護住眾多世人的講理與不講理,付出的代價只會更大,比如崔東山此次暫且擱置寶瓶洲那麼多的大事,趕赴倒懸山和劍氣長城,就需要付出代價,其實崔瀺沒說什麼,更沒有討價還價,信上只說了速去速回四個字,算是答應了崔東山的偷懶怠工。但是崔東山自己清楚,自己願意去多做些。你崔瀺老王八蛋既然可以讓我一步,那我崔東山不是你崔瀺,便可以自己去多走兩步。

    崔東山知道了自家先生在劍氣長城的所作所為。

    不但如此,還能夠拉上那位太徽劍宗的齊景龍一起。

    崔東山只做有意思、又有意義、同時還能夠有利可圖的事情。

    所以他身邊,就只能拉攏林君璧之流的聰明人,永遠無法與齊景龍、鐘魁這類人,成為同道中人。

    先生不是如此。

    先生不如此,學生勸不動,便也不勸了。

    因為先生是先生。

    世間許多弟子,總想著能夠從先生身上得到些什麼,學問,聲譽,護道,台階,錢。

    崔東山懶得去說那些的好與不好,反正自己不是,與己無關,那就在家門外,高高掛起。

    到了酒鋪那邊,人滿為患,陳平安就帶著崔東山拎了兩壺酒,蹲在路邊,身邊多出許多生面孔的劍修。

    崔東山如今在劍氣長城名氣不算小了,棋術高,據說連贏了林君璧許多場,其中最多一局,下到了四百餘手之多。

    有那精通弈棋的本土劍仙,都說這個文聖一脈的第三代弟子崔東山,棋術通天,在劍氣長城肯定無敵手。

    於是就有大小賭棍酒鬼們心裡好受多了,想必那個身為崔東山先生的二掌櫃,肯定棋術更高,所以被二掌櫃賣酒坐莊騙了些錢,是不是就算不丟人?與此同時,不少人覺得自己真是冤枉了二掌櫃,雖說酒品賭品確實差,毋庸置疑,可到底棋品好啊,明明棋術如此高,卻從未在此事上顯擺一二,竟是還剩下點良心,沒被浩然天下的狗全部叼走。

    如今酒鋪生意實在太好,大掌櫃疊嶂打算買了隔壁兩座鋪子,起先很怕自己多此一舉,便做好了被教訓一通的心理準備,小心翼翼與二掌櫃說了想法,不曾想二掌櫃點頭說可以,疊嶂便覺得自己做生意,還是有那麼點悟性的。有了這麼個打算,疊嶂便與幫短工的張嘉貞商量了一番,少年答應以後就在酒鋪當長工了,除了靈犀巷張嘉貞,還有個蓑笠巷的同齡人蔣去,私底下也主動找到了疊嶂,希望能夠在酒鋪做事情,還說他不要薪水銀子,能吃飽飯就可以,疊嶂當然沒答應,說薪水照發,但是起先不會太多,以後若是酒鋪生意更好了,再多給。所以蔣去最近都會經常找到張嘉貞,詢問一些酒鋪打雜事宜,張嘉貞也一五一十告訴早就熟悉的同齡人,來自不同貧寒巷子、出身大致相當的兩個少年,關係愈發親近了幾分。

    喝過了酒便回寧府,回去路上,崔東山拎了兩壺五顆雪花錢一壇的青神山酒水,當然不會與酒鋪賒賬。

    看得那些酒鬼們一個個頭皮發麻,寒透了心,二掌櫃連自己學生的神仙錢都坑?坑外人,會手下留情?

    聽說劍氣長城有位自稱賭術第一人、沒被阿良掙走一顆錢的元嬰劍修,已經開始專門研究如何從二掌櫃身上押注掙錢,到時候撰寫成書編訂成冊,會無償將這些冊子送人,只要在劍氣長城最大的寶光酒樓喝酒,就可以隨手拿走一本。如此看來,齊家名下的那座寶光酒樓,算是公然與二掌櫃較上勁了。

    納蘭夜行開的門,意外之喜,得了兩罈酒,便不小心一個人看大門、嘴上沒個把門,熱情喊了聲東山老弟。崔東山臉上笑眯眯,嘴上喊了聲納蘭爺爺,心想這位納蘭老哥真是上了歲數不記打,又欠收拾了不是。先前自己言語,不過是讓白嬤嬤心裡邊稍稍彆扭,這一次可就是要對納蘭老哥你下狠手出重拳了,打是親罵是愛,好好收下,乖乖受著。

    為了不給納蘭夜行亡羊補牢的機會,崔東山與先生跨過寧府大門後,輕聲笑道:「辛苦那位洛衫姐姐的親自護送了。」

    陳平安說道:「職責所在,無需惦記。」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當然。學生只是心中忐忑,今日這番行頭,入不入得洛衫姐姐的法眼。」

    納蘭夜行笑道:「東山啊,你是難得一見的風流少年郎,洛衫劍仙一定會記住的。」

    崔東山點頭道:「是啊是啊。」

    演武場芥子小天地那邊,裴錢在被白嬤嬤喂拳。

    陳平安沒有旁觀,不忍心去看。

    陳平安自己練拳,被十境武夫無論如何喂拳,再慘也沒什麼,只是獨獨見不得弟子被人如此喂拳。

    真正的原因,則是陳平安害怕自己多看幾眼,以後裴錢萬一犯了錯,便不忍心苛責,會少講幾分道理。

    畢竟在書簡湖那些年,陳平安便已經吃夠了自己這條心路脈絡的苦頭。

    與他人撇清關係,再難也不難,唯獨自己與昨日自己撇清關係,千難萬難,登天之難。

    隱官大人的城外一處避暑行宮。

    隱官大人站在椅子上,她雙手揪著兩根羊角辮兒,椅子懸空,俯瞰而去,她視野所及,也是一幅城池地圖,更加龐大且仔細,便是太像街在內一座座豪宅府邸的私人花園、亭台樓榭,都一覽無餘。

    只不過如今地圖上,是一條條以硃筆描繪而出的路線,鮮紅路線,一端在寧府,另外一端並不定數,最多是疊嶂酒鋪,以及那處街巷拐角處,說書先生的小板凳擺放位置,其次是劍氣長城左右練劍處,其餘一些屈指可數的痕跡,反正是二掌櫃走到哪裡,便有人在地圖上畫到哪裡。

    龐元濟曾經問過,「陳平安又不是妖族奸細,師父為何如此在意他的路線。」

    隱官大人回了一句,「沒架打,沒酒喝,師父很無聊啊。」

    龐元濟便不再多問了,因為師父這個道理,很有道理。

    按照他師父的說法,隱官一脈,在劍氣長城的歷史上,傳承到了她手上,哪怕做得不算訂好,但絕對是合格了的,不但合格,還多做了太多太多的額外事,功勞真不算小了,老大劍仙還那麼挑

    她的刺,真是欺負人,能者多勞,也不是這麼個勞碌命啊。

    女子劍仙洛衫,還是身穿一件圓領錦袍,不過換了顏色,樣式依舊,且依然頭頂簪花。

    在劍氣長城,隱官一脈的洛衫,與那城頭上盪鞦韆的失心瘋女子周澄,姿容都算是極其出彩的了。

    洛衫到了避暑行宮的大堂,持筆再畫出一條朱紅顏色的路線。

    竹庵劍仙皺眉道:「這次怎麼帶著崔東山,去了陶文住處?所求為何?」

    洛衫說道:「你問我?那我是去問陳平安?還是那個崔東山?」

    竹庵劍仙哦了一聲,「想去就去吧,我又不攔著。」

    洛衫一瞪眼。

    竹庵渾然不覺。

    隱官大人說道:「應該是勸陶文多掙錢別尋死吧。這個二掌櫃,心腸還是太軟,難怪我一眼看到,便喜歡不起來。」

    隱官大人扭動著羊角辮,撇撇嘴,「咱們這位二掌櫃,可能還是看得少了,時日太短,若是看久了,還能留下這副心腸,我就真要佩服佩服了。可惜嘍……」

    可惜隱官大人沒有下文了,洛衫與竹庵劍仙也不會多問。

    隱官大人突然哀嘆一聲,臉色更加惋惜,「岳青沒被打死,一點都不好玩。」

    竹庵劍仙這一次是真的比較好奇,畢竟一個金身境武夫陳平安,他不太感興趣,但是左右,同為劍修,那是萬般感興趣,便問道:「隱官大人,老大劍仙到底說了什麼話,能夠讓左右停劍收手?」

    隱官大人一伸手。

    竹庵劍仙便拋過去寶光樓一壺上架仙釀。

    隱官大人收入袖中,說道:「大概是與左右說,你那些師弟師侄們看著呢,遞出這麼多劍都沒砍死人,已經夠丟臉的了,還不如乾脆不砍死岳青,就當是切磋劍術嘛,若是砍死了,這個大師伯當得太跌份。」

    洛衫與竹庵兩位劍仙相視一眼,覺得這個答案比較難以讓人信服。

    隱官大人跳到椅把手上站著,更高些俯瞰那幅地圖,自言自語道:「將死之人,有點多了啊。能活之人,倒也不算少。輸錢贏錢,掙錢還錢,有這樣做買賣的嗎?將來誰又記得你陶文的那點賣命錢,你陳平安做的那點芝麻事?大勢之下,人人難逃,毫無意義的事情嘛,還做得如此起勁?唉,真是搞不清楚讀了書的劍客怎麼想,從來都是這樣。又不能喝酒,愁死我了。竹庵,你趕緊喝酒啊,讓我聞聞酒味兒也好。」

    今天的劍氣長城。

    左右不是有些不適應,而是極其不適應。

    對崔東山,很直接,不順眼就出劍。

    對陳平安,教他些自己的治學法子,若有不順眼的地方,就教小師弟練劍。

    但是眼前這兩個,都是師侄!

    再加上那個不知為何會被小師弟帶在身邊的郭竹酒,也算半個?

    裴錢這一次打算搶先開口說話了,輸給曹晴朗一次,是運氣不好,輸兩次,就是自己在大師伯這邊禮數不夠了!

    所以等到自己師父與自己大師伯寒暄完畢,自己就要出手了!

    不曾想裴錢千算萬算,算漏了那個半吊子同門的郭竹酒。

    這傢伙不知怎麼就不被禁足了,最近經常跑寧府,來叨擾師娘閉關也就罷了,關鍵是在她這大師姐這邊也沒個好話啊。

    大師姐不認你這個小師妹,是你這個小師妹不認大師姐的理由嗎?嗯?小腦闊兒給你錘爛信不信?算了算了,謹記師父教誨,劍高在鞘,拳高莫出。

    郭竹酒今天搶先一步說道:「未來大師伯,你一人一劍,便包圍了大劍仙岳青在內那麼多劍仙,是不是其實心情很淡然,對吧?因為更早那場出城殺妖的大戰,大師伯一人便包圍了那麼多的大妖,砍瓜切菜嘩啦啦的,所以很是習以為常了,肯定是這樣的!大師伯你別不承認啊!」

    左右笑了笑,「可以承認。」

    郭竹酒鄭重其事道:「我若是蠻荒天下的人,便要燒香拜佛,求大師伯的劍術莫要再高一絲一毫了。」

    裴錢急紅了眼,雙手撓頭。

    這種溜鬚拍馬,太沒有誠意了。

    大師伯千萬別相信啊。

    左右笑了笑,與裴錢和曹晴朗都說了些話,客客氣氣的,極有長輩風範,誇了裴錢的那套瘋魔劍術,讓她再接再厲,還說那劍仙周澄的那把祖傳劍意,可以學,但無需佩服,回頭大師伯親自傳你劍術。

    左右還叮囑了曹晴朗用心讀書,修行治學兩不耽誤,才是文聖一脈的立身之本。不忘教訓了曹晴朗的先生一通,讓曹晴朗在治學一事上,別總想著學陳平安便足夠,遠遠不夠,必須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這才是儒家門生的為學根本,不然一代不如一代,豈不是教先賢笑話?別家學脈道統不去多說,文聖一脈,斷然沒有此理。

    看得陳平安既高興,心裡又不得勁。

    也從沒見這位大師兄在自己這邊,如此和顏悅色好說話啊。

    難道這就是所謂的隔代親?

    帶著他們拜見了大師伯。

    老大劍仙的茅屋就在不遠處。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又帶著他們一起去見了老人。

    陳清都走出茅屋那邊,瞥了眼崔東山,大概是說小兔崽子死開。

    崔東山笑道:「好嘞。」

    一個轉身,蹦蹦跳跳,兩隻雪白大袖子甩得飛起。

    郭竹酒,原地不動,伸出兩根手指頭,擺出雙腳走路姿態。

    老大劍仙又看了她一眼,為表誠意,郭竹酒的兩根手指頭,便走路快了些。

    陳清都笑道:「又沒讓你走。」

    郭竹酒如釋重負,轉身一圈,站定,表示自己走了又回來了。

    裴錢心中嘆息不已,真得勸勸師父,這種腦子拎不清的小姑娘,真不能領進師門,哪怕一定要收弟子,這白長個兒不長腦袋的小姑娘,進了落魄山祖師堂,座椅也得靠大門些。

    她裴錢身為師父的開山大弟子,大公無私,絕對不摻雜半點個人恩怨,純粹是心懷師門大義。

    裴錢不過有些佩服郭竹酒,人傻就是好,敢在老大劍仙這邊如此放肆。

    像自己,就絕對不敢說話,不敢多看一眼老大劍仙,眼睛會疼。

    陳清都看著陳平安身邊的這些孩子,最後與陳平安說道:「有答案了?」

    陳平安說道:「文聖一脈弟子,從來有所為,有所不為。」

    陳清都點點頭,只是說道:「隨你。」

    最後這一天的劍氣長城城頭上,左右居中坐,一左一右坐著陳平安和裴錢,陳平安身邊坐著郭竹酒,裴錢身邊坐著曹晴朗。

    崔東山不知為何先前被老大劍仙趕走,方才又被喊去。

    聊完了事情,崔東山雙手籠袖,竟是大大方方與陳清都並肩而立,好像老大劍仙也不覺得如何,兩人一起望向不遠處那幕風景。

    陳清都笑問道:「國師大人,作何感想?」

    崔東山淡然道:「唯恐大夢一場。」
V123210 發表於 2019-8-1 22:45
第六百一十章 左右教劍術

    陳平安又被老大劍仙喊了過去。

    城頭上,文聖一脈的長輩,其實就一個,左右,不是什麼先天劍胚,練劍更晚,卻最終成為了浩然天下劍術最高者。

    裴錢,四境武夫巔峰,在寧府被九境武夫白煉霜喂拳多次,瓶頸鬆動,崔東山那次被陳平安拉去私底下言語,除了冊子一事,再就是裴錢的破境一事,到底是按照陳平安的既定方案,看過了劍氣長城的壯麗風景,就當此行遊學完畢,速速離開劍氣長城,返回倒懸山,還是略作修改,讓裴錢留和種先生在劍氣長城,稍稍滯留,砥礪武夫體魄更多,陳平安其實更傾向於前者,因為陳平安根本不知道下一場大戰會何時拉開序幕,不過崔東山卻提議等裴錢躋身了五境武夫,他們再動身,何況種夫子心境以開闊,何況武學天賦極好,在劍氣長城多留一天,皆是近乎肉眼可見的武學收益,所以他們一行人只要在劍氣長城不超過半年,大體無妨。

    只是陳平安還是不太放心。不過有崔東山在身邊,不放心也就只是不放心。

    曹晴朗,洞府境瓶頸修士,也非劍修,其實無論是出身,還是求學之路,治學脈絡,都與左右有些相似,修身修心修道,都不急不躁。

    郭竹酒,劍仙郭稼的獨女,觀海境劍修,天資極好,當初若非被家族禁足在家,就該是她守第一關,對陣擅長藏拙的林君璧。只是她明明是出類拔萃的先天劍胚,拜了師父,卻是一心想要學拳,要學那種一出手就能天上打雷轟隆隆的那種絕世拳法。

    左右說道:「裴錢,你知道你自創的這套劍法,缺點在什麼地方嗎?」

    裴錢哭喪著臉,她哪裡想到大師伯會盯著自己的那套瘋魔劍法不放,就是鬧著玩嘞,真不值得拿出來說道啊。

    缺點在哪裡?我這套劍術根本就沒優點啊。大師伯你要我咋個說嘛。我與人嗑嗑瓜子吹吹牛,到了劍氣長城都沒敢耍幾次,大師伯怎麼就當真了呢。

    郭竹酒身體後仰,瞥了眼裴錢的後腦勺,個兒不高的大師姐,膽兒也真不大,見著了老大劍仙就發愣,見到了大師伯又不敢說話。就目前而言,自己作為師父的半個關門弟子,在膽子氣魄這一塊,是要多拿出一份擔當了,好歹要幫大師姐那份補上。

    左右沒有介意裴錢的畏畏縮縮,說道:「有沒有外人與你說過,你的劍術,意思太雜太亂?並且放得開,收不住?」

    裴錢硬著頭皮輕聲道:「沒有的,大師伯,我這套劍法沒人說過好壞。」

    說到這裡,裴錢嗓音越來越低,「就只有那個盪鞦韆的劍仙周姐姐,說了些我沒聽懂的話,一見面就送禮,我攔都攔不住。師父知道後,要我離開劍氣長城之前,一定要正兒八經感謝一次周劍仙,與周劍仙保證那一把劍意,會學,只是不敢保證學得有多好,但是會用心去琢磨。」

    左右對於女子劍仙周澄一脈多種劍意凝聚為實質的那把纏繞金絲,並不上心,既然陳平安教過了裴錢該有的禮數,也就不再多說,只是說道:「你師父在我這邊,卻很是誇過你的這套劍術,還不止一次。說他弟子學生當中,敢說『只說劍術,裴錢最似大師兄』這種話。所以大師伯我一直很好奇。」

    裴錢耷拉著腦袋,覺得自己愧對了師父的厚望,「讓大師伯失望了。」

    左右笑了起來,「也虧得沒人敢對你說那種混賬話,意思太雜?收不住?不然我這個當大師伯,還真要替你說句公道話了。」

    左右伸手指向遠處,「裴錢。」

    裴錢抬頭望去,望向大師伯所指處。

    曹晴朗和郭竹酒也舉目凝視,只是看不真切,相對而言,郭竹酒要看得更多些,不止是境界比曹晴朗更高的緣故,更因為她是劍修。

    有些時候,只要是了那先天劍修,確實有資格小覷天下練氣士。

    只可惜是在劍氣長城,換成是那劍修難得的浩然天下,如郭竹酒這般驚才絕豔的先天劍胚,在哪座宗門不是板上釘釘的祖師堂嫡傳,能夠讓一座宗門甘願耗費無數天材地寶、傾力栽培的棟樑之才?

    唯獨連練氣士都不算的裴錢,卻比那劍修郭竹酒還要看得清晰,城頭之外的空中,天地之間,驟然出現一絲絲一縷縷的駁雜劍氣,憑空浮現,遊走不定,肆意扭轉,軌跡歪斜,毫無章法可言,甚至十之五六的劍氣都在相互打架。就像大師伯見著了一頭蠻荒天下的路過大妖,當做那水中游魚,大師伯便隨手丟出了一張鋪天蓋地的大漁網,只是這張漁網本身就很不講究,看得裴錢很是費勁。

    左右為了照顧裴錢的眼力,便多此一舉地抬起一手,輕掐劍訣,遠處空中,絲絲縷縷的萬千劍氣被凝聚成一團,拳頭大小。

    左右說道:「這麼個小東西,砸在元嬰身上,足夠神魂俱滅。你那劍術,當下就該追求這種境界,不是意思太雜,而是還不夠雜,遠遠不夠。只要你劍氣足夠多,多到不講理,就夠了。尋常劍修,莫作此想,大師伯更不會如此指點,因人而異,我與裴錢說此劍術,正好適宜。與人對敵分生死,又不是講理辯論,講什麼規矩?欲要人死,砸死他便是,劍氣夠多,對方想要出劍?也得看你的劍氣答不答應!」

    左右雙指一切,將那劍氣凝聚而成的雪白光球一切為二,那條纖細長線之中,迸射出璀璨的光芒,最終宛如一聲春雷炸響,煙消雲散,罡風激盪,聲勢極大,四周無數「無辜」劍氣被攪爛,然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重新凝聚,運氣好,便可以被某些遠古劍仙的殘餘意志所牽引,再被溫養,便可生成類似劍仙周澄一脈的精粹劍意,好似重生,劍仙人死千百年,唯獨意思可重活。

    左右緩緩說道:「這是等你劍氣登堂入室後,下一個階段,應該追求的境界,我就算有那萬斤氣力,能以一毫一釐之氣力殺人,便如此殺人。」

    裴錢小心翼翼問道:「大師伯,我能不能不殺人?」

    左右說道:「不可殺之人,劍術再高,都不是你出劍的理由。可殺可不殺之人,隨你殺不殺。但是記住,該殺之人,不要不殺,不要因為你境界高了,就認定自己是在仗勢欺人,覺得是不是可以雲淡風輕,一笑置之便算了,絕非如此。在你身邊的弱者,在浩然天下他處,便是一等一的絕對強者,強者危害人間之大,遠勝常人,你以後走過了更多的江湖路,見多了山上人,自會明白。這些人自己撞到了你劍尖之上,你的道理夠對,劍術夠高,就別猶豫。」

    裴錢欲言又止。

    左右說道:「文聖一脈,只談劍術,當然不夠。心中道理,只是個我自心安,遠遠不夠,任你人間劍術最高,又算什麼。」

    左右轉頭喊了一聲:「曹晴朗。」

    曹晴朗立即心領神會,說道:「大師伯看似是在說劍術,實則與理相通,念頭與念頭的交織,要麼打架,四散而退,要麼就像大師伯最終的那團劍氣,相親相親,大道相近者齊聚,這就像一個人根本學問的形成,治學一事,要與聖賢書和聖賢道理較勁,更要與本心較勁,要與世道和天地較勁,最終猶然能夠勝出之人,便是頂天立地,劍撐天地,為絕學續香火。」

    左右十分欣慰,點頭道:「果然與我最像,所以我與你言語無需太多。能夠理解?」

    曹晴朗笑著點頭。

    左右轉頭問裴錢,「大師伯如此說,是不是與你說的那些劍理,便要少聽幾分了?」

    裴錢想起了師父的教誨,以誠待人,便壯起膽子說道:「醋味歸醋味,學劍歸學劍,根本不打架的。」

    左右點頭道:「很好,應當如此,師出同門,自然是緣分,卻不是要你們全然變作一人,一種心思,甚至不是要求學生個個像先生,弟子個個如師父,大規矩守住了,此外言行皆自由。」

    左右轉頭望向那個郭竹酒,心最大的,大概就是這個小姑娘了,這會兒他們的對話,她聽也聽,應該也都記住了,只不過郭竹酒更多心思與視線,都飄到了她「師父」那邊,豎起耳朵,打算偷聽師父與老大劍仙的對話,自然是完全聽不見,但是不妨礙她繼續偷聽。

    察覺到大師伯的視線,郭竹酒立即坐好,擺出嚴陣以待的姿勢,「大師伯每個字都重達萬鈞,我要好好接招了。」

    裴錢哀嘆不已,這個小姑娘真是目

    無尊長、無法無天啊。

    左右說道:「郭竹酒,知不知道學了拳,認了陳平安作師父,錄了浩然天下的落魄山譜牒,意味著什麼?」

    郭竹酒大聲道:「大師伯!不曉得!」

    理直氣壯。

    左右覺得其實也挺像自己當年,很好嘛。

    只是這一刻,換了身份,身臨其境,左右才發現當年先生應該沒為自己頭疼?

    饒是左右都有些頭疼,算了,讓陳平安自己頭疼去。

    可小姑娘喊了自己大師伯,總不能白喊,左右轉頭望向崔東山。

    崔東山屁顛屁顛跑向城頭,「大師伯,有何教誨?」

    左右說道:「替你先生,隨便取出幾件法寶,贈送郭竹酒,別太差了。」

    郭竹酒悄悄轉身,一手伸出兩根手指,一手伸出三根手指,至於是二選一,還是加在一起算五件禮物,天曉得她是怎麼想的,又為何會如此想。

    崔東山手腕翻轉,是一串寶光流轉、五彩絢爛的多寶串,天下法寶第一流,拋給郭竹酒。

    郭竹酒接住了多寶串,訝異道:「真給啊,我隨隨便便獅子大開口啊,還想與小師兄漫天要價坐地還錢來著。」

    小姑娘嘴上如此說,戴在手腕上的動作,一氣呵成,毫無凝滯。

    崔東山笑嘻嘻道:「名為五寶串,分別是金精銅錢熔化鑄造而成,山雲之根,蘊藉水運精華的翡翠珠子,雷擊桃木芯,以五雷正法、將獅子蟲煉化,算是浩然天下某位農家仙人的心愛之物,就等小師妹開口了,小師兄苦等無果,都要急死個人了。」

    郭竹酒以心聲悄悄說道:「回頭下了城頭,大師伯瞧不見咱們了,我再還給你,戴會兒就成。」

    崔東山笑眯眯回覆道:「不用,反正小師兄是慷他人之慨,趕緊收好,回頭小師兄與一個老王八蛋就說丟了,天衣無縫的理由。小師兄擺闊一次,小師妹得了實惠,讓一個老王八蛋心疼得淚如雨下,一舉三得。」

    郭竹酒一頭霧水,抖了抖手腕,光彩流轉,還有點沉。

    禮物太貴重,事後還是得問過師父,才能決定收不收下。

    崔東山兜裡的寶貝,真不算少。

    只是崔東山剛到劍氣長城那會兒,與師刀房女冠說自己是窮光蛋,與人借來的流霞洲寶舟渡船,卻也沒說錯什麼。

    魂魄一分為二,既然皮囊歸了自己,那些咫尺物與家當,照理說是該還給崔瀺才對。

    最後左右與裴錢、曹晴朗和郭竹酒分別說道:「劍術可以經常練,但是不要輕易去真正握劍,這一點,確實要與你師父學一學。連什麼是什麼都不知道,又能練出個什麼。」

    「身邊人走得越快,你越不能為之著急。」

    「大師伯會找你爹談一次。」

    陳平安祭出自己那艘桓雲老真人「贈送」的符舟,帶著三人返回城池寧府,不過在那之前,符舟先掠出了南邊城頭,去看過了那些刻在城頭上的大字,一橫如人間大道,一豎如瀑布垂掛,一點即是有那修士駐紮修行的神仙洞窟。

    崔東山說要自己再逛逛。

    崔東山最終找到了那位僧人。

    崔東山盤腿而坐,說道:「要道兩聲謝。一為自己,二為寶瓶洲。」

    僧人點點頭,「人心獨坐向光明,出言便作獅子鳴。」

    崔東山根本不願在自己的事情上多做盤桓,轉去誠心問道:「我爺爺最終停歇在藕花福地的心相寺,臨終之前,曾經想要開口詢問那位住持,應該是想要問佛法,只是不知為何,作罷了。能否為我解惑?」

    僧人說道:「那位崔施主,應該是想問這般巧合,是否天定,是否了了。只是話到嘴邊,念頭才起便落下,是真的放下了。崔施主放下了,你又為何放不下,今日之崔東山放不下,昨日之崔施主,當真放下了嗎?」

    崔東山皺眉道:「天地只有一座,增減有定,光陰長河只有一條,去不復還!我爺爺放下便是放下,如何因為我之不放心,便變得不放下!」

    僧人哈哈大笑,佛唱一聲,斂容說道:「佛法無垠,難道當真只在先後?還容不下一個放不下?放下又如何?不放下又如何?」

    崔東山搖頭道:「莫要與我文字障,無論是名家學問,還是佛家因明,我研究極深。」

    僧人雙手合十,仰頭望向天幕,然後收回視線,目視前方廣袤大地,右手覆於右膝,手指指尖輕輕觸地。

    又抬一手,拇指與食指相捻,其餘手指自然舒展開來,如開蓮花。

    崔東山嘆了口氣,雙手合十,點頭致意,起身離去。

    僧人神色安詳,抬起覆膝觸地之手,伸出手掌,掌心向外,手指下垂,微笑道:「又見人間苦海,開出了一朵蓮花。」

    崔東山一直從南邊牆頭上,躍下城頭,走過了那條極其寬闊的走馬道,再到北邊的城頭,一腳踏出,身形筆直下墜,在牆根那邊濺起一陣塵土,再從黃沙中走出一襲不染纖塵的白衣,一路飛奔,蹦蹦跳跳,偶爾空中鳧水,所以說覺得崔東山腦子有病,朱枚的理由很充分,沒有人乘坐符舟會撐蒿划船,也沒有人會在走在城池裡邊的街巷,與一個小姑娘在寂靜處,便一起扛著一根輕飄飄的行山杖,故作勞累蹣跚。

    崔東山沒直接去往寧府,而是鬼鬼祟祟翻了牆,偷摸進一座豪宅府邸。

    見著了一位坐在廊道上持杯飲酒的劍仙,崔東山蹲在欄杆上,目不轉睛盯著那隻酒杯。

    劍仙孫巨源笑道:「國師大人,其它都好說,這物件,真不能送你。」

    崔東山埋怨道:「劍仙恁小氣。」

    孫巨源苦笑道:「實在無法相信,國師會是國師。」

    崔東山扯了扯嘴,「劍氣長城不也都覺得你會是個奸細?但其實就只是個幫人坐莊掙錢又散財的賭棍?」

    孫巨源疑惑道:「學阿良做事,很多人其實都想學,只是沒人學得好罷了,說書先生的那種分寸感,到底是怎麼來的。多少人最終變成一個天大的笑話,畢竟阿良所作所為的一切,都有個大前提,那就是他的劍術劍意,外人怎麼學?那百餘年,浩然天下的劍客阿良,是怎麼成為的劍氣長城阿良,相信你我心知肚明。」

    崔東山說道:「我有個師弟叫茅小冬,治學不成才,但是教人教得好,我家先生,學什麼都快,都好。目之所及,皆是可以拿來修行的天材地寶。」

    孫巨源擺擺手,「別說這種話,我真不適應。又是師弟茅小冬,又是先生二掌櫃的,我都不敢喝酒了。」

    崔東山抬了抬下巴,明顯不死心,道:「不喝酒要酒杯何用,送我唄。」

    孫巨源看著這個蹲在欄杆上沒正行的少年郎,只覺得一個頭比兩個大,學那苦夏劍仙,有些苦瓜臉。

    崔東山跳下欄杆,「人人怨氣衝天,偏偏奈何不得一位老大劍仙,如何解憂?大概就只能是唯有飲酒了,醉酒醺醺然等死,總好過清清醒醒不得不死。」

    孫巨源毫不掩飾自己的心思,「如何想,如何做,是兩回事。阿良曾經與我說過這個道理,一個講明白了,一個聽進去了。不然當初被老大劍仙一劍砍死的劍修,就不是萬眾矚目的董觀瀑,而是可有可無的孫巨源了。」

    崔東山坐在廊道,背靠欄杆道:「寧府神仙眷侶兩劍仙,是戰死的,董家董觀瀑卻是被自己人出劍打死的,在我家先生第一次到了劍氣長城,卻是那般光景,寧府就此沒落,董家依舊風光萬丈,沒人敢說一個字,你覺得最傷感的,是誰?」

    孫巨源說道:「自然還是老大劍仙。」

    崔東山雙手籠袖,「人人有理最麻煩。」

    孫巨源笑道:「國師大人,該不會今日登門,就是與我發牢騷吧?你我之間,價格公道,買賣而已。有些事情,糾纏了太多年,任你是大劍仙,也沒那個心氣就掰扯清楚了,答案無非是『還能如何,就這樣吧』。何況出城殺妖一事,習慣成自然,廝殺久了,會當做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擱我孫巨源,算怕死的人吧?但要真到了城頭上,再去了南邊,也照樣會殺得興起。」

    崔東山說道:「以往總是差不多百年一戰,不提那場十三人之爭後的慘烈大廝殺,短短十年之間,隨後蠻

    荒天下又有兩次攻城,只是規模都不算大,無非是想要以戰養戰,磨合各方勢力,演武大練兵,你怕不怕?一旦真正聚集起半座蠻荒天下的戰力,甚至整座蠻荒天下,劍氣長城就這點人,這麼點飛劍,怕不怕?」

    孫巨源說道:「這也就是我們埋怨不已,卻最終沒多做什麼事情的理由了,反正有老大劍仙在城頭守著。」

    崔東山問道:「那麼如果那位消失萬年的蠻荒天下共主,重新現世?有人可以與陳清都捉對廝殺,單對單掰手腕?你們這些劍仙怎麼辦?還有那個心氣下城頭嗎?」

    孫巨源默然無聲。

    崔東山伸出手,笑道:「賭一個?若是我烏鴉嘴了,這只酒杯就歸我,反正你留著無用,說不得還要靠這點香火情求萬一。若是沒有出現,我將來肯定還你,劍仙長壽,又不怕等。」

    孫巨源將那隻酒杯拋給崔東山,「無論輸贏,都送給你。阿良曾經說過,劍氣長城的賭棍,沒有誰可以贏,越是劍仙越如此。與其輸給蠻荒天下那幫畜生,留給身後那座浩然天下,就當是兩害相權取其輕吧,都噁心人,少噁心自己一點,就當是賺。」

    崔東山笑著接過酒杯,「『但是』?」

    孫巨源點點頭,站起身,「還真有個『但是』,『要過城頭,我答應了嗎?』」

    崔東山點了點頭,「我差點一個沒忍住,就要把酒杯還你,與你納頭便拜結兄弟,斬雞頭燒黃紙。」

    孫巨源笑道:「國師說這種話,就很大煞風景了,我這點難得流露的英雄豪氣,快要兜不住了。」

    崔東山說道:「孫劍仙,你再這麼性情中人,我可就要用落魄山門風對付你了啊!」

    孫巨源突然正色說道:「你不是那頭繡虎,不是國師。」

    崔東山扭捏道:「我是東山啊。」

    孫巨源扯了扯嘴角,終於忍不住開口爭鋒相對道:「那我還是西河呢。」

    那一襲白衣**而走,趴在牆頭上摔向另外一邊的時候,還在嘀咕念叨「放肆,太放肆了,劍氣長城的劍仙盡欺負人,言語刻薄傷人心……」

    林君璧近期都沒有去往城頭練劍,只是獨自打譜。

    嚴律在內的邵元王朝天之驕子,每次返回孫府休憩,也不敢隨意打攪林君璧的修補心境。

    只有嚴律去找過一次神色萎靡不振的林君璧,只是見到了嚴律,林君璧卻好像比以往多出了一份熱誠,停下打譜,與嚴律閒聊了許久,

    嚴律打定主意,自己確實應該與林君璧結成盟友,而不是家族暗中授意使然,所以這一路上,嚴律始終心懷芥蒂,只是藏得深些。畢竟林君璧以往在嚴律看來,就是那種繞不過去的關隘,等到自己境界高了,尤其是有朝一日,能夠真正負責一部分嚴家事務,在邵元王朝如日中天的林君璧,會很大程度上阻礙自己自己的攀高,只是如今嚴律改變了角度去考慮問題,不如認命些,實心實意,輔佐林君璧,相信以林君璧的眼光,知道自己會是一個極其稱職的左膀右臂。

    嚴律希望與林君璧結盟,因為林君璧的存在,嚴律失去的某些潛在利益,那就從他人身上找補回來,說不定只會更多。

    自己沒了心結,嚴律便乾脆利落了許多,與林君璧言語再無忌諱。

    一個不談道心受損有多嚴重、反正不再「完美無瑕」的林君璧,反而讓嚴律寬心許多。

    林君璧對嚴律的秉性,早已看透,所以嚴律的心境改變,談不上意外,與嚴律的合作,也不會有任何問題。

    嚴律未來在邵元王朝,不會是什麼無足輕重的角色。

    今天師兄邊境難得露面,與林君璧對弈一局。

    邊境笑道:「還沒被嚴律這些人噁心夠?」

    林君璧搖頭道:「恰恰相反,人心可用。」

    邊境跟著搖搖頭,捻子懸空,看著棋局,「我倒是覺得很反胃。許多言語,若是真心覺得自己有理,其實不差,只不過是立場不同,學問深淺,才有不一樣的言語,終究道理還算是道理,至於有理無理,反而其次,比如蔣觀澄。乾脆不說話的,例如金真夢,也不差,至於其餘人等,絕大部分都在睜眼說瞎話,這就不太好了吧?如今咱們在劍氣長城口碑如何,這幫人,心裡不清楚?毀掉的聲譽,是他們嗎?誰記得住他們是誰,最後還不是你林君璧這趟劍氣長城之行,磕磕碰碰,萬事不順?害得你誤了國師先生的大事謀劃,一樁又一樁。」

    「先生那邊,返回家鄉,我自會請罪。」

    林君璧安靜等待邊境落子棋盤,微笑道:「抱團取暖,人之天性。人群當中,道德高者,孤家寡人。」

    邵元王朝的隱蔽目的,其中有一個,正是郁狷夫。

    林君璧其實對此不解,更覺得不妥,畢竟郁狷夫的未婚夫,是那懷潛,自己再心傲氣高,也很清楚,暫時絕對無法與那個懷潛相提並論,修為,家世,心智,長輩緣和仙家機緣,事事皆是如此。但是先生沒有多說其中緣由,林君璧也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生只說了兩句重話,「被周神芝寵溺的郁狷夫,返回郁家恢復身份後,她等同於是半個邵元王朝的國力。」

    「豪門府邸大門口的石獅子都不乾淨,老百姓眼中的金鑾殿上,能有一塊乾淨的青磚?」

    至於修行,國師並不擔心林君璧,只是給拋出了一串問題,考驗這位得意弟子,「將帝王君主視為道德聖賢,此事如何,衡量君王之得失,又該如何計算,帝王將相如何看待百姓福祉,才算無愧。」

    邊境說道:「看樣子,你問題不大?」

    林君璧笑道:「若是都被師兄看出問題大了,林君璧還有救嗎?」

    邊境落子後,「知道為何會一路輸下去嗎?」

    林君璧點頭道:「知道。」

    邊境點點頭,「那我就不多嘴了。」

    只不過林君璧敢斷言,師兄邊境心中的答案,與自己的認知,肯定不是同一個。

    邊境與林君璧繼續下棋。

    各懷心思。

    寧府演武場上,大師姐與小師妹在文鬥。

    文鬥得很文氣。

    就是純粹武夫裴錢耍瘋魔劍法,劍修郭竹酒練習拳法,雙方各耍各的,不打架。

    陳平安離開宅子,打算等崔東山返回。

    等到陳平安臨近演武場這邊,兩個小姑娘立即停下拳與劍。

    裴錢讚歎道:「小師妹你拳中帶劍術,好俊俏的劍法,不枉勤勤懇懇、辛辛苦苦練了劍術這麼多年!」

    郭竹酒稱讚道:「大師姐劍術藏拳意,拳法無敵,不愧是大師姐,跟隨在師父身邊最久!」

    裴錢點頭道:「小師妹厲害啊,按照這個速度練拳不停,肯定能夠一拳打碎幾塊磚。」

    郭竹酒附和道:「大師姐了不得,如此練劍幾年後,行走山水,一路砍殺,定然寸草不生。」

    師出同門,果然相親相愛,和和睦睦。

    陳平安假裝沒看見沒聽見,走過了演武場,去往寧府大門。

    等到陳平安一走。

    裴錢高高舉起行山杖。

    郭竹酒晃了晃手腕上的多寶串。

    裴錢笑呵呵道:「我還有小竹箱哦。」

    然後裴錢故意略作停頓,這才補充道:「可不是我瞎說,你親眼見過的。」

    郭竹酒笑嘻嘻道:「我沒有小竹箱哦!」

    她也有樣學樣,停頓片刻,這才說道:「你有我這個『沒有』嗎?沒有吧。那你想不想有啊?」

    裴錢有些措手不及。

    覺得這個小姑娘有點傻了吧唧的。

    郭竹酒則覺得這個小姑娘有點憨。

    已經走遠的陳平安偷偷回望一眼,笑了笑,若是可以的話,以後落魄山,應該會很熱鬧吧。

    所以在門口那邊等到了崔東山之後,陳平安伸手握住他的手臂,將白衣少年拽入大門,一邊走一邊說道:「將來與先生一起去往青冥天下白玉京,不說話?先生就當你答應了,一言為定,閉嘴,就這樣,很好。」
V123210 發表於 2019-8-3 18:01
第六百一十一章 風將起

    范大澈依舊沒能破開龍門境瓶頸,成為一位金丹客。

    范大澈喝了再多的酒,次次還都是他請客,卻依舊沒能練出二掌櫃的臉皮,會愧疚,覺得對不起寧府的演武場,以及晏胖子家幫忙練劍的傀儡,所以每逢喝酒,請客之人,始終是范大澈。這都不算什麼,哪怕范大澈不在酒桌上,錢在就行,疊嶂酒鋪那邊,喝酒都算范大澈的賬上,其中以董畫符次數最多。范大澈一開始犯迷糊,怎麼鋪子可以賒賬了?一問才知,原來是陳三秋自作主張幫他在酒鋪放了一顆小暑錢,范大澈一問這顆小暑錢還剩下多少,不問還好,這一問就問出了個悲從中來,一不做二不休,難得要了幾壺青神山酒水,乾脆喝了個酩酊大醉。

    成了酒鋪長工的兩位同齡人少年,靈犀巷的張嘉貞與蓑笠巷的蔣去,如今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私底下說了各自的夢想,都不大。

    板凳上的說書先生,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少了,說書先生的山水故事,也就說得越來越少了。

    那個有陶罐有私房錢的小孩,他爹給酒鋪幫忙做陽春麵的那個孩子,覺得這樣下去不是個事兒,故事不好聽,可終究是故事啊,實在不行,他就與說書先生花錢買故事聽,一顆銅錢夠不夠?如今爹掙了許多錢,隔三岔五丟給他三兩顆,最多再過一年,馮康樂的陶罐裡邊就快住不下了,所以財大氣粗膽子大,馮康樂就捧著陶罐,鼓起勇氣,一個人偷偷跑去了從未去過的寧府大街上,只是逛蕩了半天也沒敢敲門,門太大,孩子太小,馮康樂總覺得自己使勁敲了門,裡邊的人也聽不著。

    當說書先生坐在板凳上的時候,這個當初是頭個與二掌櫃打招呼說話的孩子,半點不怕,只是當說書先生躲藏在寧府高牆裡邊,孩子便怕了起來,所以蹲在牆根下曬了半天日頭,天黑前,從可以當鏡子使喚的青石大街離開,孩子偷偷腳踝一擰,鞋底板就會吱呀作響,走出一段路就玩耍一次,不敢多,怕吵到了誰,挨揍。一路走到了自家巷子的黃泥路,便沒這份樂趣了,踩髒了鞋子,爹不管,娘管啊,屁股開花好玩啊,好多時候,娘親打著打著,她便要自己哭起來,爹便總是蹲在門口悶悶不說話,孩子那會兒最委屈,疼的是自己,爹娘到底咋個回事嘛。爹娘這些大人,怎麼就這麼比沒長大的孩子,還不講道理呢。

    馮康樂回了自家巷子,那邊翹首以盼的孩子們不在少數,都盼著明兒就可以重新聽到那些發生在遙遠他鄉的不要錢故事。

    馮康樂沒法子,總不能說自己膽子小,只見著了大門沒見著說書先生啊,便在心中與說書先生念叨了幾句歉意話,然後痛心疾首,說那二掌櫃太摳門,嫌棄他陶罐裡錢太少太少,如今已經不樂意講故事了,這傢伙掉錢眼裡了,不講良心。孩子們跟著馮康樂一起罵,罵到最後,孩子們生氣不多,遺憾更多些。

    畢竟上一回故事還沒講完,正說到了那山神強娶親、讀書人擊鼓鳴冤城隍閣呢,好歹把這個故事講完啊,那個讀書人到底有沒有救回心愛的可憐姑娘?你二掌櫃真不怕讀書人一直敲鼓不停、把城隍爺家大門口的大鼓敲破啊?

    那個長得不太好看、但是次次都會帶足瓜子的小姑娘,最失望,因為說書先生蹭她的瓜子次數多了後,如今她過家家的時候,都當上了坐轎子的媳婦呢,馮康樂他們以手搭架子,她坐在上邊晃晃悠悠,可是說書先生很久不拎著板凳和竹枝出現後,就又都是馮康樂他們都喜歡的那個她了,至於自己就又只好當起了陪嫁丫鬟。

    何況說書先生還偷偷答應過他,下次下雪打雪仗,與她一邊。怎麼說話就不作數了呢。費了老大勁兒,才讓爹娘多買些瓜子,自己不捨得吃,留著過年嗎,可家鄉這邊,好像過年不過年,沒兩樣,又不是說書先生說的家鄉,好熱鬧的,孩子都可以穿新衣裳,與爹娘長輩收紅包,家家戶戶貼門神春聯,做一頓堆滿桌子的年夜飯。

    但是每次說完一個或是一小段故事,那個喜歡說山水神怪嚇人故事、他自己卻半點不嚇人的二掌櫃,也都會說些那會兒已經注定沒人在意的言語,故事之外的言語,比如會說些劍氣長城這邊的好,喝個酒都能與一堆劍仙作伴,一轉頭,劍仙就在啃那陽春麵和醬菜,很難得,浩然天下隨便哪個地方,都瞧不見這些光景,花再多的錢都不成。然後說一句天底下所有路過的地方,不管比家鄉好還是不好,家鄉就永遠只有一個,是那個讓人想起最多的地方。可惜故事一講完,鳥獸散嘍,沒誰愛聽這些。

    這些是人間最稀碎細微的小事,孩子們住著的小巷,地兒太小,容不下太多,就那麼點大的風風雨雨,雨一淋,風一吹,就都沒了。孩子們自己都記不住,更何談別人。

    終究不是板凳上說書先生的那些故事,連那給山神抬轎子的山精-水怪,都非要編撰出個名字來,再說一說那衣衫打扮,給些拋頭露面的機會,連那冬醃菜到底是怎麼個由來,怎麼個嘎嘣脆,都要說出個一二三四來,把孩子們嘴饞得不行,畢竟劍氣長城這邊不過年,可也要人人過那凍天凍地凍手腳的冬天啊。

    與蠻荒天下挨著的劍氣長城,城頭那邊,腳下雲海一層層,如匠人醉酒後砌出的階梯,這邊劍仙們的一言一行,幾乎全是大事,當然如女子劍仙周澄那般盪鞦韆年復一年,米裕睡在雲霞大床上酣眠不分晝夜,趙個簃與程荃兩個冤家對頭,喝過了酒相互吐口水,也確實算不得大事。

    太徽劍宗在內的諸多大門派劍修,已經準備分批次撤出劍氣長城,對此陳、董,齊在內幾個劍氣長城大姓和老劍仙,都無異議。畢竟與本土劍修並肩作戰參加過一次大戰,就很足夠,只是最近兩次大戰挨得太近,才拖延了外鄉人返回家鄉的腳步。

    曾有人笑言,與劍氣長城劍仙積攢下來的香火情,是天底下最不值錢的香火情,別當真,誰當真誰是傻子。可是說這種屁話的無賴,卻反而是那個殺妖未必最多、絕對最「大」的那個,若是那頭大妖不夠份量,豈能在城頭上刻下最新的那個大字?

    不過以北俱蘆洲人數最多的外來劍修,沒有全部返回浩然天下家鄉,像太徽劍宗宗主韓槐子就留在了劍氣長城,其餘幾位北俱蘆洲劍仙,也不例外,走的都是年輕人,留下的都是境界高的老人,當然也有孑然一身趕赴此地的,像浮萍劍湖酈采,南婆娑洲劍仙元青蜀。除了劍仙,許多來自九大洲不同師門的地仙劍修,也多有留下。

    虧得疊嶂酒鋪越開越大,將隔壁兩間鋪子吃下,又多出了專門用來懸掛無事牌的兩堵牆壁。

    所以以北俱蘆洲、尤其是太徽劍宗子弟為主的劍修,這才在酒鋪那邊寫了名字和言語,而這些人去那邊喝酒,往往拉上了並肩作戰過兩場大戰的本土劍修,所以這撥人帶起了一股新的風氣,一塊無事牌的正反兩面,一對對有那生死之交的外鄉劍修與本土劍修,各寫無事牌一面,有些是客客氣氣的贈言,有些是罵罵咧咧的髒話,還有些就只是醉酒後的瘋癲言語,還有些就直接是從那皕劍仙印譜、摺扇上邊摘抄而來,無奇不有。

    其中有一塊無事牌,扶搖洲那位身為宗主嫡傳的年輕金丹劍修,在正面刻下名字之外,還寫道:「老子看遍無事牌,斗膽一言,我浩然天下劍修,劍術不如劍氣長城又如何,可字,寫得就是要好許多!」

    背面是一位劍氣長城元嬰劍修的名字與言語,名字還算寫得端正,無事牌上的其餘文字,便立即露餡了,刻得歪歪扭扭,「浩然天下如你這般不會寫字的,還有如那二掌櫃不會賣酒的,再給咱們劍氣長城來一打,再多也不嫌多。」

    左右正在與魏晉說一些劍術心得,老大劍仙出現後,魏晉便要告辭離去。

    陳清都卻擺了擺手,「留下便是,在我眼中,你們劍術都是差不多高的。」

    魏晉苦笑不已。

    老大劍仙你想著要讓左右前輩再提起一口心氣,也別拉上晚輩啊。

    陳清都開門見山道:「其實是有事相求,說是求,不太對,一個是你家先生的命令,一個是我的期許,聽不聽,隨你們。隨了你們之後,再來隨我的劍。」

    魏晉無奈。

    這就是沒得商量了,最少自己是如此,左右前輩會如何決定,暫時還不好說。

    左右問道:「先生為何自己不對我說?」

    陳清都笑道:「先生說了弟子不會聽的言語,還說個什麼?被我聽去了,浩然天下最會講理的老秀才,白白落個管教無方?」

    左右說道:「確實是我這個學生,讓先生憂心了。」

    只要是說自家先生的好話,那麼在左右這邊,就管用,唯一管用最管用。

    陳清都轉去跟魏晉言語,「魏晉,如今勸你,你未必甘心,所以你可以再打一場大戰過後,再聽我的,離開劍氣長城,到時候會有三個地方,讓你挑選,南婆娑洲,扶搖洲,金甲洲,你就當是去遊山玩水好了。寶瓶洲風雪廟魏晉,不該只是個傷透了心的痴情種,再說了,在哪裡傷心不是傷心,沒必要留在劍氣長城,離得太遠,喜歡的姑娘,又看不見。」

    陳清都笑道:「與你這麼不客氣,自然是因為你劍術比左右還低的緣故,所以將來離開了劍氣長城,記得好好練劍,劍術高了,好歹追上左右,我下一次只會多多顧慮。」

    魏晉苦笑道:「老大劍仙,只能如此了嗎?」

    陳清都抬了抬下巴,「問我作甚,問你劍去。」

    魏晉更加無奈。

    魏晉這一次離去,老大劍仙沒有挽留。

    只留下兩個劍術高的。

    陳清都說道:「你那小師弟,沒答應點燃長命燈,但是與我做了一筆小買賣,將來上了戰場,救他一次,或是救他想救之人一次。」

    陳清都笑道:「這麼怕死的,突然不怕死了。那麼話少的左右,竟然說了那麼多,你們文聖一脈的弟子,到底是怎麼想的。」

    左右說道:「想要知道,其實簡單。」

    自然是先當了我們文聖一脈的弟子再說。

    陳清都笑呵呵道:「勸你別說出口,你那些師侄們都還在劍氣長城,他們心目中天下無敵的大師伯,結果給人打得鼻青臉腫,不像話。」

    左右不是不介意這位老大劍仙的言語,只是當下他更介意一件更大的事情,問道:「若是他來了,當如何?」

    陳清都一手負後,一手撫頂,捋了捋後腦勺的頭髮,「大門敞開,待客萬年,劍仙對敵,只會嫌棄大妖不夠大,這都不懂?」

    左右點頭道:「有理。」

    陳清都打趣道:「呦,終於想要為自己出劍了?」

    左右說道:「文聖一脈,只講理不吹牛,我這個當大師兄和大師伯的,會讓同門知道,浩然天下劍術最高者,不是過譽,這個評價,還是低了。」

    陳清都笑道:「還要更高些?怎麼個高?踮腳跟伸脖子,到我肩頭這兒?」

    左右說道:「陳清都,隔絕天地,打一架。」

    陳清都雙手負後,走了。

    左右重新閉目養神,溫養劍意。

    下一場大戰,最適宜傾力出劍。

    極遠處。

    女子周澄依舊在盪鞦韆,哼唱著一支晦澀難懂的別處鄉謠。

    是很多很多年前,她還是一個歲數也是少女的時候,一位來自異鄉的年輕人教給她的,也不算教,就是喜歡坐在鞦韆不遠處,自顧自哼曲兒。她那會兒沒覺得好聽,更不想學。練劍都不夠,學這些花裡花哨的做什麼。

    後來周澄第一次聽說了山澤野修這個說法,他還說之所以來這裡,是想要看一眼心目中的家鄉,沒什麼感情,就是想要來看一看。

    大劍仙陸芝走到鞦韆旁邊,伸手握住一根繩索,輕輕搖晃。

    周澄沒有轉頭,輕聲問道:「陸姐姐,有人說要來看一看心目中的家鄉,不惜性命,你為什麼不去看一看你心目中的故鄉?你又不會死,何況積攢了那麼多的戰功,老大劍仙早就答應過你的,戰功夠了,就不會攔阻。」

    陸芝是個略顯消瘦的修長女子,臉頰微微凹陷,只是肌膚白皙,額頭光亮,尤為皎潔,如蓄留月輝一年年。

    她的姿容算不得如何漂亮,只是氣勢之盛,安安靜靜站在鞦韆旁邊,就像那不斂劍氣的左右。

    陸芝搖頭道:「之所以有那麼個約定,是給自己找點練劍之外的念頭,能做了,不一定真要去做。」

    周澄不再言語。

    陸芝輕輕晃動鞦韆,「可以正大光明去往倒懸山之後,那個念頭就算了結。如今的念頭,是去南邊,去兩個很遠的地方,飲馬曳落河,拄劍拖月山。」

    周澄轉頭笑道:「那個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傢伙?你喜歡他?」

    陸芝搖搖頭,「不是個女子,就一定要喜歡男人的。我不喜歡自己喜歡誰,只喜歡誰都不喜歡的自己。」

    周澄笑道:「陸姐姐,你說話真像浩然天下那邊的人。」

    「周澄,哪天鞦韆沒了,你怎麼辦?」

    「人都死了,就不管了。」

    「喜歡一個人,至於嗎?」

    「也不是真的有多少喜歡他啊。反正什麼都沒了,師門就剩下我一個,還能想什麼。陸姐姐天賦好,可以有那念頭去做,我不成,想了無用,便不去想。」

    陸芝眺望南方,神色淡漠道:「只能等死的劍仙,還不止一兩個,你說可不可笑?」

    周澄不說話,也沒笑。

    北俱蘆洲的酈采劍仙,是個不肯消停的主兒,今天與太徽劍宗韓槐子問劍,明天就去找其他劍仙問劍,問劍劍仙不成,就去欺負元嬰劍修,嚷嚷著我一個娘們你都打不過,不但如此,竟然連打都不敢打,還算是個帶把的嗎?元嬰劍修往往氣不過,輸了之後,就去呼朋喚友,在劍氣長城,誰還沒個劍仙朋友?請那劍仙出山後,酈采贏了倒還好,換人問劍,輸了的話就再去找那元嬰劍修,三番兩次後,那元嬰劍修就哭喪著臉,劍仙朋友已經不願見他了,便與酈采說薅羊毛也不能總逮住他一個往死裡薅啊,於是偷偷幫著酈采介紹了另外一位元嬰,說是找那個傢伙去,那傢伙認識的劍仙朋友,更多。

    酈采便打心底喜歡上了劍氣長城。

    打不完的架,而且輸贏勝負,都沒有後顧之憂,比那束手束腳、要講什麼情面和香火情的北俱蘆洲,好太多。

    酈采差點都想要隨便找個男人嫁了,就在這邊待著不回去了。

    只是一有這個念頭,便覺得有些對不住姜尚真,但是再一想,姜尚真這種男人,一輩子都不會專情喜歡一個女子,喜歡他做什麼?不是作踐自己嗎?可是女子劍仙坐在城頭上,或是在萬壑居宅邸養傷的時候,千思百想,又無法不喜歡,這讓酈采愁得想要喝酒把自己喝死算了。

    酈采暫住的萬壑居,與已經成為私宅的太徽劍宗甲仗庫離著不遠,與那主體建築全部由碧玉雕琢而成的停雲館,更近。

    酈采便寄出一封信給姜尚真,讓他掏錢買下來,由於擔心他不樂意掏錢,就在信上將價格翻了一番。

    有個骨瘦如柴的老人,有個酒糟鼻子,拎著酒壺,難得離開住處,搖搖晃晃走在城頭上,看風景,不常來這邊,風太大。

    路過那個劍穗極長拖劍而走的玉璞境劍修,城頭太寬,其實雙方離著很遠,但是那個原本心不在焉的吳承霈,卻猛然轉頭,死死盯住那個老人,眼眶泛紅,怒罵道:「老畜生滾遠點!」

    老人在劍氣長城綽號老聾兒,綽號半點不威風,但卻是實打實的劍氣長城巔峰十人之列,更別提老人的名次,猶在納蘭燒葦、陸芝之前。

    說句難聽的,在人人脾氣都可以不好的劍氣長城,光憑吳承霈這句冒犯至極的言語,老人就可以出劍了,誰攔阻誰就一起遭殃。

    只是老聾兒卻真像個聾子,不但沒說什麼,反而果真加快了腳步,去如雲煙,轉瞬間不見身影。

    吳承霈這才繼續低頭而走。

    老聾兒走走停停,有人打招呼,有人視而不見,老人都沒說話。

    只是到了僧人那邊,才站著不動,沙啞說道:「再說一說佛法吧,反正我聽不見。」

    已經坐在城頭一端最盡頭的,僧人便說了些佛法。

    僧人蒲團之外,是白霧茫茫,偶有一抹金光驟然亮起又消散,那是光陰長河被無形之物阻滯,濺起水花後的玄妙光景。

    僧人伸手如掬水,只是仍是慢了那抹金光絲毫,便縮回手,算是無功而返了一次。

    老聾兒再去那位曾是佛子出身的儒家聖人那邊,位於城頭另外一端的盡頭,老人說了差不多的言語,那位儒家聖人也說了些,老聾兒點點頭,再去找那個極高處雲海之中的老道人,是那道祖座下大弟子的大弟子,等到老道人說過了些話,老聾兒這才離開城頭,去往那座由他負責鎮壓數千年之久的牢獄,這座牢獄沒有名字,也怪,越是境界高的大妖,越關押在距離地面近的地方,老聾兒經過一座座牢籠的時候,謾罵聲、譏諷聲反正都聽不見,至於大妖震怒,牽引整座牢獄都震動不已的動靜,老人更是不理睬,佝僂老人頭也不抬,便也見不著那些刻骨銘心的仇恨視線,最後去底層看那些境界不高的妖物,傳授劍術,學與不學,無所謂,反正都是死,早死晚死,哪個更幸運些?不好說。

    老大劍仙先前與他吩咐了一件事,需要他去那城頭廝殺的那一天,除了憑藉功勞換來的三條金丹小命,按照約定,可以留下,只是別忘記宰掉牢獄裡所有的妖族,如果這句話沒聽進去,那就真要聾了,一頭死了的飛昇境大妖,怎麼能不聾?

    老聾兒沒覺得有什麼好怨懟的,幾千年來,挑挑選選,就先後挑選了三頭妖物,唯一的問題就在於,再好的資質,能夠壓境再多,時日久了,也會不得不破境,理由很簡單,境界不夠,怎麼活幾百年?活幾千年?就會自然而然死去。所以歷史上死了幾個,老聾兒便要惋惜幾次,等啊等,就這麼等著,如今還活著的三位不記名弟子,已經死了不知多少個悄然學劍悄然而逝的師兄。

    三人當中,一個才洞府境,一個龍門境,一個幾乎就要失心瘋了的金丹境瓶頸。

    老聾兒在收徒這件事上,很開誠布公,是我的弟子了,成了元嬰境,就得死,故而破境一事,自己掂量。

    劍氣長城和城池之外,除了最北邊的那座海市蜃樓,還有甲仗庫、萬壑居以及停雲館這樣的劍仙遺留宅邸,其實還有一些勉勉強強的形勝之地,但是稱得上禁地的,不談老聾兒管著的牢獄,其實還有三處,董家掌管的劍坊,齊家負責的衣坊,陳家手握的丹坊。

    劍坊所鑄之劍,從來沒什麼太好的劍,法寶都算不上的制式長劍而已,劍仙愛要不要,只要是登城的劍修,都會贈送一把,一樣愛收不收。豪閥子嗣,大族子弟,靠家族傳承也好,花重金從浩然天下購買也罷,只要能夠從別處撈到手一把好劍,那就都是本事。

    事實上許多劍仙,還真就偏偏喜好懸佩劍坊鑄劍,以此殺妖無數。

    衣坊編織法袍,品秩一樣不高。

    看上去很兒戲。

    只是這兩處,明白無誤,就是劍氣長城最不可或缺的存在。

    劍氣長城本土,沒有天上掉下來的劍仙,都是一個境界一個境界往上走的劍修,無非是快慢有別,境界始終在。

    丹坊的功用,就更簡單了,將那些死在城頭、南邊戰場上的戰利品,妖族屍骸,剝皮抽筋,物盡其用。不光是如此,丹坊是三教九流最為魚龍混雜的一塊地盤,煉丹派與符籙派修士,人數最多,有些人,是主動來這裡簽訂了契約,或百年或者數百年,掙到足夠多的錢再走,有些干脆就是被強擄而來的外鄉人,或是那些躲避災殃隱藏在此的浩然天下世外高人、喪家犬。

    劍氣長城正是靠著這座丹坊,與浩然天下那麼多停留在倒懸山渡口的跨洲渡船,做著一筆筆大大小小的買賣。

    而丹坊又與老聾兒關押的那座牢獄,有著密切關聯,畢竟許多大妖的鮮血、骨骼以及妖丹切割下來的碎片,都是山上至寶。

    這三處規矩森嚴、戒備更驚人的禁地,進去誰都容易,出來誰都難,劍仙無例外。

    在那些南邊城頭刻下大字的巨大筆畫當中,有一種劍修,無論年紀老幼,無論修為高低,最遠離城池是非,偶爾去往城頭和北邊,都是悄無聲息往返。

    他們負責去往蠻荒天下「撿錢」。

    類似浩然天下世俗王朝的邊軍斥候。

    所以境界再低,也是龍門境劍修,每次去往南邊,皆有劍仙帶隊。

    早年出身於一等一的豪閥子弟陳三秋,與貧寒市井掙扎奮起的好友小蛐蛐,兩個出身截然不同的少年劍修,那會兒最大的願望,就都是能夠去南邊撿錢。

    而撿錢次數最多、撿錢最遠的劍修,喜歡自稱劍客,喜歡說自己之所以如此浪蕩,可不是為了吸引婦人姑娘們的視線,只是他純粹喜歡江湖。

    南邊的蠻荒天下,就是一座大江湖,他可以遇到很多有趣的事情。

    只是每次說完這些讓晚輩們心神搖曳的豪言壯語,那人當天就會屁顛屁顛去城中喝酒,哪裡女子視線多,就去哪裡。

    次次醉醺醺滿身酒氣回來後,就與某些不順眼他的小王八蛋,笑眯眯說你們誰誰誰差點就要喊我爹、甚至是老祖宗了,虧得我把持得住,一身浩然正氣,美色難近身!

    若是有孩子頂嘴,從來不吃虧的他便說你家中誰誰誰,光說臉蛋,連那美色都算不上,但是不打緊,在我眼裡,有那好眼光偷偷喜歡我的女子,姿容翻一番,不是美人也是美人,更何況她們誰誰誰的那柳條兒小腰肢、那好似倆竹竿相依偎兒的大長腿,那種波瀾壯闊的峰巒起伏,只要有心去發現,萬千風景哪裡差了?不懂?來來來,我幫你開開天眼,這是浩然天下的獨門神通,輕易不外傳的……

    只是每一次玩笑過後,一支支隊伍去往南邊撿錢的路上,往往都會少掉一個幾個聽眾,或者乾脆說全軍覆沒,活人再聚首之時,便再也見不著那些臉龐,曾經聽不懂的,或是當時假裝聽不懂的,便都再也無法說自己懂了。

    那會兒,那個人便會沉默些,獨自喝著酒。

    有一次劍修們陸陸續續返回後,那人就蹲在某地,但是最終沒有等到一支他人人熟悉的隊伍,只等到了一頭大妖,那大妖手裡拎著一桿長槍,高高舉起,就像拎著一串糖葫蘆。

    離著劍氣長城極遠處停步,指名道姓,然後笑言一句,就將那桿丟擲向劍氣長城的南邊城牆某處。

    那人接住了那桿長槍,輕輕交給身後人,然後一去千萬里,一人仗劍,前往蠻荒天下腹地,於托月山出劍,於曳落河出劍,有大妖處,他皆出劍。

    苦夏劍仙那張天生的苦瓜臉,最近終於有了點笑意。

    林君璧抓獲了兩縷上古劍仙遺留下來的純粹劍意,品秩極高,氣運、機緣和手段兼具,該是他的,遲早都是,只不過短短時日,不是一縷而是兩縷,依舊超乎苦夏劍仙的意料。

    劍氣長城這類玄之又玄的福緣,絕不是境界高,是劍仙了,就可以強取豪奪,一著不慎,就會引來諸多劍意的洶湧反撲,歷史上不是沒有貪心不足的可憐外鄉劍仙,身陷劍意圍殺之局。凶險程度,不亞於一位不知死活的洞府境修士,到了城頭上依舊大搖大擺府門大開。

    嚴律和金真夢也都有所斬獲,嚴律更多是靠運氣才留下那縷陰柔劍意,命格契合,大道親近使然。

    金真夢看似更多靠著金丹劍修的境界,挽留下了那份桀驁不馴的劍意,苦夏劍仙只要不涉及人情世故,只說與劍相關事,還是眼光極好的,終究是周神芝的師侄,沒點真本事,早給周神芝罵得劍心破碎了。在苦夏劍仙看來,金真夢這個沉默寡言的晚輩,顯然是那種心有丘壑、志向高遠的,那份殺氣極重的精純劍意,恰恰選中了性情溫和的金真夢,絕非偶然,事實上恰恰相反,金真夢是精誠所至,才得了那份劍意的青睞,那場發生在金真夢氣府內、外來劍意牽引小天地劍氣一起「造訪」的劇烈衝突,看似險象環生,實則是一種粗淺的考驗,足可消弭金真夢的諸多魂魄瑕疵,若是這一關也過不去,想必金真夢就算為此跌境,也唯有認命。

    苦夏劍仙之外,這些邵元王朝的天之驕子,如今都非劍仙。

    可就算他們當中,許多人將來依舊不是上五境劍仙,相較於北邊那座城池裡邊的雞毛蒜皮,他們即便沒有像林君璧三人那般獲得福緣,可修行路上,終究是得了點點滴滴的裨益積累,到了中土神洲的邵元王朝,又豈是什麼小事。行走山下,隨隨便便,就可以輕而易舉定人生死,決定他人的家族榮辱。

    林君璧之外,嚴律還好說,連那金真夢都得了一份天大機緣,劍修蔣觀澄便焦躁了幾分,不少人都跟蔣觀澄是差不多的心情。

    林君璧哪怕得了比天大的機緣,其餘劍修,其實心裡邊都談不上太過憋屈,可嚴律得了,便要心裡邊不舒服,如今連金真夢這種空有境界、沒悟性的傢伙都有了,蔣觀澄他們便有些受不了。

    朱枚依舊無所謂。

    一得空,就找那位被她暱稱為「在溪在溪」的郁狷夫,反正都是閒聊,郁狷夫幾乎不說話,全是少女在說。

    難得郁狷夫多說些,是與朱枚爭論那師碑還是師帖、師刀還是師筆,朱枚故意胡攪蠻纏,爭了半天,最後笑嘻嘻認輸了,原來是為了讓郁

    狷夫多說些,便是贏了。

    苦夏劍仙心情不錯,回了孫府,便難得主動找孫巨源飲酒,卻發現孫劍仙沒了那隻仙家酒杯,只是拎著酒壺飲酒。

    孫巨源似乎不願意開口,苦夏劍仙便說了幾句心裡話。

    「我只是劍修,登山修行之後,一生只知練劍。所以許多事情,不會管,是不太樂意,也管不過來。」

    孫巨源瞥了眼真心誠意的外鄉劍仙,點了點頭,「我對你又沒什麼看法,就算有,也是不錯的看法。」

    孫巨源坐在廊道中,一腿屈膝立起,伸手拍打膝蓋,「修道之人,離群索居,一個人遠離世俗,潔身自好,還要如何奢求,很好了。」

    苦夏劍仙感慨道:「可任何宗門大派,成了氣候,就會熙熙攘攘,太過熱鬧,終究不再是一人修行這麼簡單,這也是為何我不願開宗立派的根本緣由,只知練劍,不會傳道,怕教出許多劍術越來越登高臨頂、人心如水越來越往下走的弟子,我本來就不會講道理,到時候豈不是更糟心。我那師伯就很好,劍術夠高,所有徒子徒孫,不管性情如何,都得乖乖去用心揣摩我那師伯的所思所想,根本無需師伯去傳授道理。」

    孫巨源搖搖頭,背靠牆壁,輕輕搖晃酒壺,「苦夏啊苦夏,連自己師伯到底強在何處都不清楚,我勸你這輩子都別開宗立派了,你真沒那本事。」

    苦夏劍仙的那點好心情,都給孫巨源說沒了,苦瓜臉起來。

    孫巨源望向遠方,輕聲道:「若是浩然天下的山上人,能夠都像你,倒也好了。話不多,事也做。」

    苦夏劍仙一伸手,「給壺酒,我也喝點。」

    孫巨源手腕翻轉,拋過去一壺酒。

    苦夏劍仙更加苦相。

    因為是一壺竹海洞天酒。

    劍氣長城是一個最能開玩笑的地方。

    因為連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拿來開玩笑,還有什麼不敢的?

    只是劍氣長城終究是劍氣長城,沒有亂七八糟的紙上規矩,同時又會有些匪夷所思、在別處如何都不該成為規矩的不成文規矩。

    中五境劍修見某位劍仙不對眼,無論喝酒不喝酒,大罵不已,只要劍仙自己不搭理,就會誰都不搭理。

    但是只要劍仙搭理了,那就受著。

    來劍氣長城練劍或是賞景的外鄉人,無論是誰的徒子徒孫,無論在浩然天下算是投了多好的胎,在劍氣長城這邊,劍修不會高看你一眼,也不低看你半眼,一切以劍說話。能夠從劍氣長城這邊撈走面子,那是本事。若是在這邊丟了面子,心裡邊不痛快,到了自家的浩然天下,隨便說,都隨意,一輩子別再來劍氣長城就行,沾親帶故的,最好也都別靠近倒懸山。

    歷史上許許多多戰死之前、已是孑然一身的劍仙、劍修,死了之後,若是沒有交待遺言,所有遺留,便是無主之物。

    若有遺言,便有人全盤收下,無論是多大的一筆神仙錢,甚至劍仙的佩劍,哪怕是下五境劍修得了這些,也不會有人去爭,明著不敢,暗地裡去鬼祟行事的,也別當隱官一脈是傻子,不少差點可以搬去太像街、玉笏街的家族,就是因為這個,元氣大傷,因為規矩很簡單,管教不嚴,除了伸手之人,死,所在家族,境界最高者,會先被洛衫或是竹庵劍仙打個半死,他們做不到,沒關係,隱官大人很樂意幫忙,最後能夠留下半條命,畢竟還是要殺妖的,下一場大戰,此人必須最後撤退戰場,靠本事活下來,就一筆勾銷,但是原本戰後劍、衣、丹三坊會送到府上的分賬,就別想了。

    所以就這麼一個地方,連許多劍仙死了都沒墳墓可躺的地方,怎麼會有那春聯門神的年味兒,不會有。

    百年千年,萬年過後,所有的劍修都已習慣了城頭上的那座茅屋,那個幾乎從不會走下城頭的老大劍仙。

    好像老大劍仙不翻老黃曆,黃曆就沒了,或者說是好像從未存在過。

    禮聖一脈的君子王宰,今天到了酒鋪,這是王宰第一次來此買酒。

    只是鬧哄哄的劍修酒客們,對這位儒家君子的臉色都不太好。

    一是浩然天下有功名有頭銜的讀書人身份,二是聽說王宰此人吃飽了撐著,揪著二掌櫃那次一拳殺人不放,非要做那雞零狗碎的道德文章,比隱官一脈的督查劍仙還要賣力,他們就奇怪了,亞聖文聖打得要死要活也就罷了,你禮聖一脈湊什麼熱鬧,落井下石?

    王宰神色自若,掏了錢買了酒,拎酒離開,沒有吃那一碗陽春麵和一碟醬菜,更沒有學那劍修蹲在路邊飲酒,王宰心中有些笑意,覺得自己這壺酒,二掌櫃真該請客。

    王宰沒有沿著來時路返回,而是拎酒走向了無人的街巷拐角處。

    王宰在本該有一條小板凳一個青衫年輕人的地方,停下腳步,輕聲笑道:「君子立言,貴平正,尤貴精詳。」

    即將離開劍氣長城的王宰記起一事,原路返回,去了酒鋪那邊,尋了一塊空白無字的無事牌,寫下了自己的籍貫與名字,然後在無事牌背面寫了一句話,「待人宜寬,待己需嚴,以理服人,道德束己,天下太平,真正無事。」

    王宰寫完之後,在牆上掛好無事牌,翻看其餘鄰近無事牌的文字內容,哭笑不得,有那塊估計會被酒鋪某人鍍金邊的無事牌,是一位金甲洲劍仙的「肺腑之言」,「從不坑人二掌櫃,酒品無雙陳平安。」

    一看就是暫時不打算離開劍氣長城的。

    還有一塊肯定會被酒鋪二掌櫃視為「厚道人寫的良心話」,「文聖一脈,學問不淺,臉皮更厚,二掌櫃以後來我流霞洲,請你喝真正的好酒。」

    顯然是個與他王宰一般,就要去往倒懸山的人。

    王宰自言自語道:「若是他,便該說一句,這樣的好人,如今竟然才是元嬰劍修境界,沒道理啊,玉璞境太低,仙人境不算高才對。」

    王宰微笑道:「只不過這種話,二掌櫃說了,討喜,我這種人講了,便是老嫗臉上抹胭脂,徒惹人厭。」

    不是所有的外鄉人,都能夠像那陳平安,成為劍氣長城劍修心中的自家人。

    王宰有些替陳平安感到高興,只是又有些傷感。

    王宰猶豫了一下,便在自己無事牌上多寫了一句蠅頭小楷,「為仁由己,己欲仁,斯仁至矣。願有此心者,事事無憂愁。」

    王宰發現身邊不遠處站著一個來鋪子拎酒的少年,名叫蔣去,是蓑笠巷出身。

    王宰轉過身,對那少年笑道:「與你們家二掌櫃說一聲,酒水滋味不錯,爭取多賣些,取之有道,正大光明。」

    蔣去笑容靦腆,使勁點頭。

    王宰一口飲盡壺中酒,將那空酒壺隨後放在櫃檯上,大笑著離去,出了門,與那酒桌與路邊的眾多劍修,一個抱拳,朗聲道:「賣劍沽酒誰敢買,但飲千杯不收錢。」

    四周寂然無聲,皆在意料之中,王宰大笑道:「那就換一句,更直白些,希望將來有一天,諸位劍仙來此處飲酒,酒客如長鯨吸百川,掌櫃不收一顆神仙錢。」

    沒人領情。

    有人嗤笑道:「君子大人,該不會是在酒水裡下了毒吧?二掌櫃人品再不行,這種事還是做不出來的,堂堂君子,清流聖賢,你也莫要坑害二掌櫃才對。」

    王宰沒有反駁什麼,笑著離去,遠去後,高高舉起手臂,豎起大拇指,「很高興認識諸位劍仙。」

    一時間酒鋪這邊議論紛紛。

    「是不是二掌櫃附體?或者乾脆是二掌櫃假冒?這等手段,過分了,太過分了。」

    「二掌櫃厲害啊,連禮聖一脈的君子都能感化為道友?」

    「多半還算個剩下點良心的讀書人。」

    君子王宰遠離酒鋪,走在小巷當中,掏出一方白石瑩然如玉的樸拙印章,是那陳平安私底下贈送給他王宰的,既有邊款,還有署名年份。

    邊款內容是那「道路泥濘人委頓,豪傑斫賊書不載。真正名士不風流,大石磊落列天際。」

    篆文為「原來是君子」。

    裴錢總算回過味來了。

    最後知後覺的她,便想要把揮霍掉的光陰,靠著多練拳彌補回來。

    一次次去泡藥缸子,去床上躺著,養好傷就再去找老嬤嬤學拳。

    白嬤嬤不願對自己姑爺教重拳,但是對這個小丫頭,還是很樂意的。

    不是不喜歡,恰恰相反,在姑爺那些學生弟子當中,白煉霜對裴錢,最中意。

    表面上膽子小,但是小姑娘那一雙眼睛裡,有著最狠的意思。

    郭竹酒如今沒了禁足,經常來這邊晃蕩,會在演武場那邊從頭到尾看著裴錢被打趴下一次次,直到最後一次起不來,她就飛奔過去,輕輕背起裴錢。

    偶爾郭竹酒閒著沒事,也會與那個種老夫子問一問拳法。

    這天裴錢醒過來後,郭竹酒就坐在門檻那邊,陪著暫時無法下地行走的大師姐說說話兒,幫大師姐解個悶。

    至於大師姐是不是想要跟她說話,郭竹酒可不管,反正大師姐肯定是願意的,說累了,郭竹酒就提起那塊抄手硯,呵一口氣兒,與大師姐顯擺顯擺。

    白首這天又在宅子外邊路過,門沒關,白首哪敢觸霉頭,快步走過。

    郭竹酒便壓低嗓音問道:「小個兒大師姐,你有沒有覺得那白首喜歡你?」

    裴錢如遭雷擊,「啥?!」

    郭竹酒驚訝道:「這都看不出來?你信不信我去問白首,他肯定說不喜歡?但是你總聽過一句話吧,男人嘴裡跑出來的話,都是大白天曬太陽的鬼。」

    裴錢已經顧不得經由郭竹酒這麼一講,那白首好像說是或不是都是一個結果的小事了,裴錢一拳砸在床鋪上,「氣死我了!」

    郭竹酒低頭擦拭著那方硯台,唉聲嘆氣道:「我還知道有個老姑娘經常說啊,嫁出去的姑娘就是潑出去的水,那麼以後大師姐就算是太徽劍宗的人,師父家鄉的那座祖師堂,大師姐的座椅就空了,豈不是師父之外,便群龍無首,愁人啊。」

    裴錢怒道:「你休想篡位!我那座位,是貼了紙條寫了名字的,除了師父,誰都坐不得!」

    郭竹酒哦了一聲,「那就以後再說,又不著急的。」

    裴錢突然說道:「白首怎麼就不是喜歡你?」

    郭竹酒抬起頭,一本正經道:「他又沒眼瞎,放著這麼好的大師姐不喜歡,跑來喜歡我?」

    裴錢雙手環胸,呵呵笑道:「那可說不定。」

    郭竹酒笑嘻嘻道:「方才是與大師姐說笑話哩,誰信誰走路摔跟頭。」

    裴錢扯了扯嘴角。

    裴錢輕聲問道:「郭竹酒,啥時候去落魄山找我玩?」

    郭竹酒有些提不起精神,「我說了又不算的嘍。爹娘管得多,麼得法子。」

    裴錢沉默片刻,笑了笑,「好心的難聽話,你再不愛聽也別不聽,反正你爹娘長輩他們,放開了說,也說不了你幾句。說多了,他們自己就會不捨得。」

    郭竹酒想了想,點頭道:「好的。」

    沉默片刻,郭竹酒瞥了眼那根擱在桌上的行山杖,趁著大師姐昏迷不睡呼呼大睡,她將行山杖幫著擦拭了一番,吐口水,抹袖子,最後連臉蛋都用上了,十分誠心誠意。

    「大師姐,你的小竹箱借我背一背唄?」

    「為啥?憑啥?」

    「背著好看啊,大師姐你說話咋個不過腦子?多靈光的腦子,咋個不聽使喚?」

    裴錢覺得與郭竹酒說話聊天,好心累。

    「大師姐,臭豆腐真的有那麼好吃嗎?」

    「可香!」

    「是不是吃了臭豆腐,放屁也是香的?」

    「郭竹酒,你煩人不煩人?!」

    然後裴錢就看到那個傢伙,坐在門檻那邊,嘴巴沒停,一直在說啞語,沒聲音而已。

    哪怕裴錢故意不看她,她也樂在其中,不小心看了她一眼,就更帶勁了。

    裴錢無奈道:「你還是重新說話吧,被你煩,總好過我腦闊兒疼。」

    郭竹酒突然說道:「如果哪天我沒辦法跟大師姐說話了,大師姐也要一想起我就一直會煩啊,煩啊煩啊,就能多記住些。」

    裴錢看著那個臉上笑意的小姑娘,怔怔無語。

    一襲青衫坐在了門檻那邊,他伸手示意裴錢躺著便是。

    陳平安坐在郭竹酒身邊,笑道:「小小年紀,不許說這些話。師父都不說,哪裡輪得到你們。」
V123210 發表於 2019-8-6 20:04
劍來 第六百一十二章 敵已至,劍仙在

    這次郭竹酒回家,不再是一個人走街串巷瞎逛蕩,不再是在那玉笏街鄰居府邸牆頭上當只小野貓,因為身邊跟著師父,所以顯得格外規矩。

    有個相熟的少年趴在牆頭那邊,笑問道:「綠端,今兒咋個不過關斬將了,我這兩天劍術大成,肯定守關成功,必然讓你乖乖繞道而走!」

    郭竹酒抬起頭,一臉茫然道:「你誰啊?」

    少年見郭竹酒給他偷偷使眼色,便趕緊消失。

    這也是陳平安第一次去玉笏街郭家拜訪,郭稼劍仙親自出門迎接,陳平安只是將郭竹酒送到了家門口,婉拒了郭稼的邀請,沒有進門坐坐,畢竟隱官一脈的洛衫劍仙還盯著自己,寧府無所謂這些,郭稼劍仙和家族還是要在意的,最少也該做個樣子表示自己在意。

    郭稼拉著郭竹酒往裡邊走,隨口說道:「在那邊跟你的小個兒大師姐,聊了些什麼?」

    郭竹酒說道:「爹,你就算嚴刑拷打,我也不會說一個字的,我郭竹酒是誰,是那大劍仙郭稼的女兒,不該說的,絕對一個字都不多說。」

    郭稼低下頭,看著笑意盈盈的女兒,郭稼拍了拍她的小腦袋,「難怪都說女大不中留,心疼死爹了。」

    郭竹酒問道:「可我娘親就不這樣啊,嫁給了爹,不還是處處護著娘家?爹你也是的,每次在娘親那邊受了委屈,不找自己師父去倒苦水,也不去找相熟的劍仙朋友喝酒,偏偏去老丈人家裝可憐,娘親都煩死你了,你還不知道吧,我姥爺私底下都找過我了,讓我勸你別再去那邊了,說算是姥爺他求你這個女婿,就可憐可憐他吧,不然最後遭災最多的,是他,都不是你這個女婿。」

    郭稼早已習慣了女兒這類戳心窩的言語,習慣就好,習慣就好啊。所以自己的那位老丈人應該也習慣了,一家人,不用客氣。

    郭稼原本滿是陰霾的心情,如雲開月明了幾分,先前左右找過他一次,是好事,講道理來了,沒出劍,自己比那大劍仙岳青幸運多了。當然沒出劍,左右還是佩了劍的。郭稼其實內心深處,很感激這位佩劍登門的人間劍術最高者,方才那個年輕人,郭稼也很欣賞。文聖一脈的弟子,好像都擅長講一些言語之外的道理,並且是說給郭稼、郭家之外的人聽的。

    郭稼一直希望女兒綠端能夠去倒懸山看一看,學那寧姚,去更遠的地方看一看,晚些回來不打緊。

    只是別看女兒打小喜歡熱鬧,偏偏從來沒想過要偷偷溜去倒懸山,郭稼讓媳婦暗示過女兒,可是女兒卻說了一番道理,讓人無言以對。

    郭竹酒說她小時候,費了老大勁兒才爬到自家屋頂上邊,瞧見月亮就擱放在劍氣長城的城牆上,就想要哪天去摸一摸,結果等她長大了,靠著自己去了城頭,才發現根本不是那樣的,月亮離著城頭老遠,搆不著。所以她就不樂意走遠路了,劍氣長城的城頭那麼高,她卯足了勁蹦跳伸手,都搆不著月亮,到了倒懸山那邊,只會更搆不著,沒意思。

    這次左右登門,是希望郭竹酒能夠正式成為他小師兄陳平安的弟子,只要郭稼答應下來,題中之義,自然需要郭竹酒跟隨同門師兄師姐,一起去往寶瓶洲落魄山祖師堂,拜一拜祖師爺,在那之後,可以待在落魄山,也可以遊歷別處,若是小姑娘實在想家了,可以晚些返回劍氣長城。

    郭稼覺得可以。

    佩劍登門的左右開了這個口,玉璞境劍修郭稼不敢不答應嘛,其餘劍仙,也挑不出什麼理兒說三道四,挑得出,就找左右說去。

    但是郭竹酒突然說道:「爹,來的路上,師父問我想不想去他家鄉那邊,跟著小個兒大師姐他們一起去浩然天下,我冒死違抗師命,拒絕了啊,你說我膽兒大不大,是不是很英雄豪傑?!」

    郭稼心中嘆息,笑問道:「為何不答應?浩然天下的拜師規矩多,我們這邊比不得,不是傳道之人點頭答應,頭都不用磕,只是隨便敬個酒就可以的,你還要去祖師堂拜掛像、敬香,好些個繁文縟節,你想要真正成為陳平安的嫡傳弟子,就得入鄉隨俗。」

    郭竹酒搖搖頭,「什麼時候師父回家鄉了,我再一起跟著。我要是走了,爹的花圃誰照料?」

    郭稼使勁繃著臉,苦口婆心勸說道:「下次打那蚊蠅飛蟲,收著點劍術,莫要連花草一起劈砍了。」

    郭竹酒惋惜道:「可惜大師姐的行山杖不肯送我,不然莫說是爹的花圃,整座郭府能跑進一隻蚊蠅,爹你就拿我是問,砍我狗頭。」

    郭稼與女兒分開後,就去看那花圃,女兒拜了師後,成天都往寧府那邊跑,就沒那麼精心照料花圃了,所以花草格外茂盛。郭稼獨自一人,站在一座花團錦簇的涼亭內,看著團團圓圓、齊齊整整的花圃風景,卻高興不起來,若是花也好月也圓,事事圓滿,人還如何長壽。

    所以郭稼其實寧願花圃殘破人團圓。

    寧府那邊,寧姚依舊在閉關。

    裴錢在與白嬤嬤請教拳法。

    種秋在走樁,以充沛天地間的劍意砥礪拳意。

    曹晴朗在修行。

    崔東山拉著納蘭老哥一起喝酒。

    陳平安離開郭稼和玉笏街後,去了趟越開越大的酒鋪,按照老規矩,掌櫃不與客人爭地盤,只是蹲在路邊喝酒,可惜范大澈不厚道,竟然一口氣喝完了那顆小暑錢的盈餘酒水錢,只得自己跟少年蔣去結賬付錢。蔣去壯起膽子,說他前不久與疊嶂姐姐預支了薪水,可以請陳先生喝一壺竹海洞天酒,陳平安沒答應,說自己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免得自己在劍氣長城的極好名聲,有那丁點兒瑕疵,身為讀書人,不愛惜羽毛怎麼成。

    蔣去繼續去照顧客人,心想陳先生你這般不愛惜羽毛的讀書人,好像也不成啊。

    陳平安悠哉悠哉喝過了酒,與身邊道友蹭了兩碗酒,這才起身去了新的兩堵牆壁,看過了所有的無事牌名字和內容。

    陳平安便拎著小板凳去了街巷拐角處,使勁揮動著那蒼翠欲滴的竹枝,像那市井天橋下的說書先生,吆喝起來。

    馮康樂第一個跑過來,顧不得拿上那隻越來越沉的陶罐,孩子在二掌櫃耳邊竊竊私語,大致說了一下自己的難處,讓二掌櫃識趣些,別說錯了話。陳平安笑著點頭,作為報酬,讓馮康樂走街串戶幫自己招徠聽眾去,得了許諾,二掌櫃保證不會揭穿自己,馮康樂便重重拍了拍二掌櫃的肩膀,豎起大拇指,說了句好兄弟講義氣。

    陳平安瞥了眼馮康樂,孩子立即輕輕拍了拍二掌櫃的肩膀,然後馮康樂便邊跑邊扯嗓子喊人,說那書生擊鼓鳴冤城隍閣的故事終於要開場了。

    說書先生等到身邊圍滿了人,蹭了一把身旁小姑娘的瓜子,這才開始開講那山神欺男霸女強娶美嬌娘、讀書人歷經坎坷終究大團圓的山水故事。

    只是講到那山神跋扈、勢力龐大,城隍爺聽了書生喊冤之後竟是心生退縮意,一幫孩子們不樂意了,開始鼓噪造反。

    早幹嘛去了,光是那城隍閣內的日夜遊神、文武判官、鐵索將軍姓甚名甚、生前有何功德、死後為何能夠成為城隍神祇,那匾額楹聯到底寫了什麼,城隍老爺身上那件官服是怎麼個威武,就這些有的沒的,二掌櫃就講了那麼多那麼久,結果你這二掌櫃最後就來了這麼句,被說成是那麾下鬼差如雲、兵強馬壯的城隍爺,竟然不願為那可憐讀書人伸張正義了?

    陳平安發現手中瓜子嗑完了,就要轉頭去與小姑娘求些來,不曾想小姑娘轉過身,破天荒的,不給瓜子了。

    馮康樂已經顧不得會不會被二掌櫃揭老底,說自己當時根本沒敢敲門見著人,賞了陳平安一拳,怒道:「不成不成,你要麼直接說結局,要麼幹脆換個痛快些的新故事說!不然以後我再也不來了,你就一個人坐這兒喝西北風去吧。」

    其餘孩子們都紛紛點頭。

    果然還是那些飲酒的劍仙們眼光好,二掌櫃心是真的黑。

    如此窩囊糟心的山水故事,不聽也罷。

    只見那二掌櫃一手舉起竹枝,一手雙指併攏,抖了個好似劍花,晃了幾下,問道:「上一次提及城隍廟,可有人記得那幅只說了一半的大門楹聯?」

    一個少年說道:「是那『求個良心管我,做個行善人,白晝天地大,行正身安,夜間一張床,魂定夢穩。』」

    陳平安笑著點頭。

    少年問道:「先前就問你為何不說另外一半,你只說天機不可洩露,這會兒總不該賣關子了吧?」

    陳平安說道:「再賣個關子,莫要著急,容我繼續說那遠遠未完結的故事。只見那城隍廟內,萬籟寂靜,城隍爺撚鬚不敢言,文武判官、日夜遊神皆無語,就在此時,烏雲驀然遮了月,人間無錢點燈火,天上月兒也不再明,那書生環顧四周,萬念俱灰,只覺得天崩地裂,自己注定救不得那心愛女子了,生不如死,不如一頭撞死,再也不願多看一眼那人間腌臢事。」

    馮康樂這些孩子們都聽得揪心死了。

    浩然天下那邊到底是怎麼個回事嘛。

    如今聽故事的人這麼多,越來越多了,你二掌櫃倒好,只會丟我馮康樂的面子,以後自己還怎麼混江湖,是你二掌櫃自己說的,江湖其實分那大小,先走好自己家旁邊的小江湖,練好了本事,才可以走更大的江湖。

    陳平安一巴掌拍在膝蓋上,「千鈞一髮之際,不曾想就在此時,就在那書生命懸一線的此刻,只見那夜幕重重的城隍廟外,驟然出現一粒光亮,極小極小,那城隍爺驀然抬頭,爽朗大笑,高聲道『吾友來也,此事不難矣』,笑開顏的城隍老爺繞過書案,大步走下台階,起身相迎去了,與那書生擦肩而過的時候,輕聲言語了一句,書生將信將疑,便跟隨城隍爺一同走出城隍閣大殿。諸位看官,可知來者到底是誰?莫不是那為惡一方的山神親臨,與那書生興師問罪?還是另有他人,大駕光臨,結果是那柳暗花明又一村?預知此事如何,且聽……」

    小姑娘突然匆忙伸出手,給說書先生遞過去一把瓜子,「不要下回分解,今兒說,今兒就說,瓜子有的,還有好多。」

    那個說出城隍廟大門楹聯一半內容的少年,惱火說道:「別求他,愛說不說,聽完了這個故事,反正我以後是再也不來了。」

    只見那說書先生接過了小姑娘手中的瓜子,然後使勁一抹竹枝,「細看之下,轉瞬之間,那一粒極小極小的光亮,竟是越來越大,不但如此,很快就出現了更多的光亮,一粒粒,一顆顆,聚攏在一起,攢簇如一輪新明月,這些光線劃破夜空的道路之上,遇雲海破開雲海,如仙人行走之路,要比那五嶽更高,而那大地之上,那大野龍蛇修道人、市井坊間老百姓,皆是驚醒出夢寐,出門開窗抬頭看,這一看,可了不得!」

    說到這裡,說書先生趕緊嗑起了瓜子,「莫催促莫催促,嗑幾顆瓜子先。」

    磕過了瓜子,陳平安繼續說道:「越是臨近城隍廟這邊,那書生便越聽得雷聲大作,好似神人在頭頂擂鼓不停休。既擔心是那城隍廟老爺與那山神蛇鼠一窩,可心中又泛起了一絲希望,希望天大地大,終究有一個人願意幫助自己討還公道,哪怕最後討不回公道,也算心甘情願了,人間到底道路不塗潦,他人人心到底慰我心。」

    小板凳四周,人人屏氣凝神,豎耳聆聽。

    「書生忍不住一個抬手遮眼,委實是那亮光越來越刺眼,以至於只是凡夫俗子的書生根本無法再看半眼,莫說是書生如此,就連那城隍爺與那輔佐官吏也皆是如此,無法正眼直視那份天地之間的大光明,光亮之大,你們猜如何?竟是直接映照得城隍廟在內的方圓百里,如大日懸空的白晝一般,小小山神出行,怎會有此陣仗?!」

    馮康樂試探性問道:「是那過路的劍仙不成?」

    與馮康樂一左一右坐在小板凳旁邊的小姑娘使勁點頭:「肯定啊,陳先生說過那些劍仙,人人心澄澈,劍放光明。」

    陳平安說道:「不錯,正是下山遊歷山河的劍仙!但絕不僅於此,只見那為首一位白衣飄飄的少年劍仙,率先御劍駕臨城隍廟,收了飛劍,飄然站定,巧了,此人竟是姓馮名康樂,是那天下名聲鵲起的新劍仙,最喜好行俠仗義,仗劍走江湖,腰間繫著個小陶罐,咣當作響,只是不知裡邊裝了何物。然後更巧了,只見這位劍仙身旁漂亮的一位女子劍仙,竟是名為舒馨,每次御劍下山,袖子裡邊都喜歡裝些瓜子,原來是每次在山下遇見了不平事,平了一件不平事,才吃些瓜子,若是有人感激涕零,這位女子劍仙也不索要銀錢,只需給些瓜子便成。」

    馮康樂呆若木雞,回過神,趕緊挺直腰桿,差點迸出淚花來,激動萬分道:「這個故事真是太精彩了!」

    名叫舒馨的小姑娘有些難為情,滿臉通紅,還有些愧疚,今兒瓜子還是帶的少了。

    只聽那說書先生繼續說道:「嗖嗖嗖,不斷有那劍仙落地,個個風姿瀟灑,男子或者面如冠玉,或者氣勢驚人,女子或者貌若如花,或者英姿勃勃,所以那心中有數、但是還不夠有數的城隍老爺都有些被嚇到了,其餘輔佐官吏鬼差,更是心神激盪,一個個作揖行禮,不敢抬頭多看,他們震驚萬分,為何……為何一口氣能見到這麼多的劍仙?只見那些大名鼎鼎的劍仙當中,除了馮康樂與那舒馨,還有那周水亭,趙雨三,馬巷兒……」

    光是姓名就報了一大串,在這期間,說書先生還望向一個不知姓名的孩子,那孩子著急嚷嚷道:「我叫石炭。」

    說書先生便加上了一個名叫石炭的劍仙。

    而那個聽到了自己名字的少年趙雨三,咧嘴一笑,只是很快板起臉。

    若是說書先生的下個故事裡邊,還有劍仙趙雨三,那就聽一聽,沒有的話,還是不聽。

    如何知道有無那同名同姓的劍仙趙雨三,陋巷少年趙雨三當然得先聽過了下個故事,才知道有沒有啊。

    其實在之後,故事依舊曲折,孩子們依舊是挑挑選選,聽那自己喜歡聽的想要聽的。

    不管如何,板凳旁邊和遠處,終究是一個人沒走,聽完了那個完完整整的山水故事,那書生有情人終成眷屬,所有劍仙都登門祝賀,書生與心儀女子,歷經坎坷,千難萬難,終於拜堂成親了,從此美滿,故事結束。

    不但如此,往往故事一結束就散去的孩子們和那少年少女,這一次都沒立即離開,這是很難得的事情。

    只是這一次,說書先生卻反而不說那故事之外的言語了,只是看著他們,笑道:「故事就是故事,書上故事又不只是紙上故事,你們其實自己就有自己的故事,越往後越是這樣。以後我就不來這邊當說書先生了,希望以後有機會的話,你們來當說書先生,我來聽你們說。」

    陳平安拎著小板凳站起身。

    有個孩子怯生生道:「陳先生,你是要回家鄉了嗎?」

    陳平安搖頭笑道:「沒有,我會留在這邊。不過我不是只講故事騙人的說書先生,也不是什麼賣酒掙錢的賬房先生,所以會有很多自己的事情要忙。」

    陳平安走了,走出去一段路程後,突然笑著轉頭,「預知後事如何?」

    許多已經起身挪步的孩子們哄然大笑,只有稀稀疏疏的附和聲,可是嗓門真不算小,「且聽下回分解!」

    陳平安笑了笑,自顧自喃喃道:「余著,暫且余著。」

    裴錢練拳勤勉,就像當年的落魄山竹樓,就怕哪天師父突然就要趕她走,落魄山是很好,可是只要沒有師父在,就不夠好。

    今天白嬤嬤教拳不太捨得出氣力,估摸著是沒吃飽飯吧。

    但是裴錢覺得沒關係,因為她覺得自己即將破開四境瓶頸了!這讓裴錢歡天喜地,笑得合不攏嘴,與白嬤嬤說了好些話。

    因為裴錢覺得自己總算可以理直氣壯在劍氣長城多留幾天了,不曾想還來不及與師父報喜,師父就帶著崔東山走下斬龍台涼亭,來到演武場這邊,說可以動身返回家鄉了,就是現在。

    裴錢望向大白鵝,大白鵝無奈搖頭,沒辦法,先生主意已定,小師兄擰不過。

    裴錢倒是沒有撒潑打滾,不敢也不願,就默默跟在師父身邊,去她宅子那邊收拾行李包裹,背好了小書箱,拿了行山杖。

    大冬天的,日頭這麼大做什麼,下一場大雨多好,便可以晚些離開寧府了,在大門口那邊躲會兒雨也好啊。

    曹晴朗也是手持行山杖,斜挎包裹,與種老夫子一起出現在宅子門口。

    陳平安帶著他們一起離開寧府,一路徒步,走到了師刀房年邁女冠與老劍仙坐鎮的那道大門。

    只不過崔東山半路去了別處,說是在倒懸山的鸛雀客棧那邊匯合。

    陳平安停下腳步,「我就不送你們了,路上小心。」

    裴錢低著頭。

    曹晴朗送了先生那一方印章,陳平安笑著收下。

    裴錢抬起頭,輕聲說道:「師父,我在師娘那邊桌上留下些東西的,記得與出關的師娘說一聲啊。」

    陳平安點頭道:「不會忘記的,回了落魄山那邊,跟暖樹和米粒說起這劍氣長城,不許光顧著自己耍威風,與她們胡說八道,要有什麼說什麼。」

    裴錢紅著眼睛,點頭道:「都聽師父的。」

    很奇怪,以前都是自己留在原地,送別師父去遠遊,只有這一次,是師父留在原地,送她離開。

    反而更加傷心。

    那麼以後自己還要不要獨自離開落魄山,去闖蕩江湖了?把師父一個人留在落魄山,好可憐的。

    陳平安回頭望去,一個小姑娘飛奔而來。

    裴錢總算開心了些,心想若是這個小師妹竟敢不主動來見自己,就要損失大了。

    郭竹酒一個驀然雙腳站定,然後一個蹦跳,飄落在裴錢身邊,笑容燦爛道:「小個兒大師姐,要與師父離開了,哭,快給我哭起來!哭完之後,就放心些,有我在師父身邊照顧師父嘛。」

    裴錢就算想要哭鼻子也哭不出來了,摘了其實空蕩蕩的小書箱,遞給郭竹酒,說道:「說好了啊,是大師姐借你的,不是送你的。下次見面,你可不能還給我一隻破破爛爛的小竹箱,半點折損都不可以有啊,你要是不答應,我就借都不借你了。」

    郭竹酒一把接過小竹箱,直接就背在身上,使勁點頭,「大師姐你只管放一千個一萬個心,小書箱背在我身上,更好看些,小竹箱要是會說話,這會兒肯定笑得開花了,會說話都說不出話來,光顧著樂了。」

    裴錢伸出手,「書箱還我。」

    郭竹酒不搭話,反而問道:「大師姐行山杖也借給我唄,小書箱加上行山杖,絕配啊,我肯定每天背著小書箱,手持行山杖,咄咄咄戳著大街小巷的青石板和黃泥地,都給我走遍了才罷休。」

    裴錢滿臉委屈,借了小竹箱還要得寸進尺,哪有這麼當小師妹的,所以立即轉頭望向師父。

    陳平安笑道:「可以下次見著了郭竹酒,還了你小書箱,再借給她行山杖。」

    裴錢朝郭竹酒一挑眉頭。

    郭竹酒點頭道:「也行吧。」

    然後郭竹酒拉著裴錢走在一旁,兩個小姑娘竊竊私語起來,郭竹酒送了裴錢一隻小木匣,說是小師妹給大師姐拜山頭的贈禮。裴錢不敢亂收東西,又轉頭望向師父,師父笑著點頭。

    陳平安與種秋說道:「種先生,回了浩然天下,不用著急返回寶瓶洲,可以帶著他們一起南婆娑洲遊歷一番,我有個朋友,叫劉羨陽,如今在醇儒陳氏那邊求學。不過崔東山應該不會與你們隨行,他在家鄉那邊還有很多事情,所以到了倒懸山,與他多借些神仙錢,遊學路上多美好,可是只看山水也不成。」

    種秋笑道:「已經與他借過一次錢,再借一次也沒什麼。」

    陳平安說道:「此次遊歷,在劍氣長城,我沒有太多考慮種先生的武學修行,對不住了。」

    種秋搖頭道:「這種客氣到了混賬的言語,以後在我這邊少說。」

    陳平安就不再多說客氣話。

    種秋最後說道:「再好的道理,也有不對的時候,不是道理本身有問題,而是人有太多難處和

    意外,明明是一樣米養百樣人,到最後又有幾個人喜歡那碗飯,幾個人真正想過那碗飯到底是怎麼個滋味。」

    陳平安點頭道:「我多想想。」

    種秋欲言又止,還想說些勸慰言語寬心話,只是看著這個青衫年輕人,覺得好像沒必要,便不說了。

    裴錢輕輕喊了一聲師父,便說不出話來。

    郭竹酒背著小竹箱,開始掰手指頭,應該是在心中數數,看看大師姐何時會哭鼻子。

    裴錢眼角餘光瞧見了郭竹酒的動作,便顧不得傷感了,這個小姑娘真煩人。

    曹晴朗與先生作揖告別。

    陳平安輕輕揮手,然後雙手籠袖。

    送別他們之後,陳平安將郭竹酒送到了城池大門那邊,然後自己駕馭符舟,去了趟城頭。

    城頭上,左右問道:「都離開了?」

    陳平安點點頭。

    左右皺眉道:「有話直說。」

    陳平安有些懷念裴錢曹晴朗都在的時候,大師兄對自己就會客氣些啊。

    陳平安輕聲道:「我若是希望大師兄答應先生離開劍氣長城,其實就不該拒絕老大劍仙,應該答應在落魄山祖師堂那邊,點燃本命燈。這樣一來,大師兄最少就不用因為我留在這邊,多出一份顧慮。」

    左右說道:「話說一半?誰教你的,我們先生?!老大劍仙已經與我說了全部,我出劍之快慢,你連劍修不是,打破腦袋都想不出,誰給你的膽子去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你是怎麼與郁狷夫說的那句話,難不成道理只是說給他人聽?心中道理,千難萬難而得,是那店舖酒水和印章摺扇,隨隨便便,就能自己不留,全部賣了掙錢?這樣的狗屁道理,我看一個不學才是好的。」

    陳平安一時間無言以對。

    大師兄在自己這邊往往言語不多,今天說了這麼多,看樣子確實被自己氣得不輕。

    沒關係。

    陳平安早有應對之策,「先生就算再忙,如今有了裴錢曹晴朗他們在落魄山,怎麼都會常去看看的,大師兄如何教劍,我相信大師兄的師侄們,都會一五一十與我們先生說的,先生聽了,一定會高興。」

    這次輪到左右無言以對。

    陳平安轉移話題,問道:「蠻荒天下那邊,是不是也有很多沒忘記劍氣長城這邊的人?」

    左右點頭道:「自然。但依舊無大用。」

    陳平安又問道:「儒家和佛家兩位聖人坐鎮城頭兩端,加上道家聖人坐鎮天幕,都是為了儘可能維持劍氣長城不被蠻荒天下的氣運浸染、蠶食轉化?」

    左右說道:「對於三教聖人而言,這並不是一件多輕鬆的事情。那位佛子出身的儒家聖人,當年與先生辯論落敗,去了亞聖一脈,學問精深,所以你別覺得亞聖一脈如何不堪。我們讀書人,最怕自身利益受損,便撓心撓肺,怨懟全部。也別覺得禮聖一脈有了個君子王宰,便去認為世間所有禮聖一脈的儒家門生,人人君子賢人。」

    陳平安搖頭道:「不會如此一葉障目便不見山嶽。」

    桐葉洲的君子鐘魁,便是出身亞聖一脈。

    左右問道:「那崔東山,臨行之前,說了些什麼?」

    陳平安搖頭道:「只是瑣碎事。」

    左右沉默許久,緩緩說道:「當年除了先生,沒有人見過少年時候的崔瀺。我們幾個見到了他,已經是個跟你如今差不多歲數的年輕人了。」

    陳平安突然說道:「我還是一直相信,這個世道會越來越好。」

    左右笑道:「當如此。」

    陳平安轉頭說道:「大師兄,你若是能夠平時多笑一笑,比那風雪廟魏晉其實英俊多了。」

    左右反問道:「不笑不也是?」

    陳平安微笑道:「我覺得是,只是不知魏晉如何覺得。」

    左右嗯了一聲,「回頭我問問看。」

    陳平安補充道:「還需看魏晉回答問題,誠心不誠心。」

    左右點頭道:「有理。」

    師兄弟二人,就這麼一起眺望遠方。

    相熟之人,各去遠方。

    就像今天,陳平安是如此。

    又像前不久,齊景龍就帶著白首,與太徽劍宗的一些年輕劍修,已經一起離開了劍氣長城。

    山下世人皆如此,山上神仙無例外。

    劍氣長城又是一年偷偷走,又是一年春暖花再開。

    這一次寧姚閉關悠悠好似忘寒暑,其實這才是最常見的修道。

    范大澈依然沒有破境,只是龍門境的底子越來越好,與寧府和晏家算是徹底混熟了。

    晏啄如今有了家族首席供奉的傾囊相授,劍術精進較多。

    陳三秋依舊是那個喝過了酒、總覺得牆壁要來扶人的浪蕩公子哥。

    董畫符還是無論走哪兒,就買東西不用花錢。

    疊嶂酒鋪的生意還是很好,牆上的無事牌越掛越多。

    據說齊狩閉關去了,此次出關一舉成為元嬰劍修的希望極大。

    龐元濟常去疊嶂酒鋪那邊買酒,因為鋪子推出了一種新酒,極烈,燒刀子酒,就是價格貴了些,一壺酒釀,得三顆雪花錢,所以一顆雪花錢的竹海洞天酒非但沒有銷量少了,反而賣得更多。不過龐元濟不缺錢,而且劍仙朋友高魁也好這一口,所以龐元濟總覺得自己一人撐起了酒鋪燒刀子酒的一半生意,可惜那大掌櫃疊嶂姑娘得了二掌櫃真傳,愈發摳門,一次性買再多的酒也不樂意便宜一顆雪花錢,還要反過來埋怨龐元濟買這麼多,其他劍仙怎麼辦,她願意賣酒,就是龐元濟欠她人情了。

    龐元濟憂愁得不行,他喝什麼酒水都好說,可是如今高魁嗜酒如命,偏偏沒錢了,如今高魁溫養本命飛劍,到了一處緊要關口,一下子就從好似腰纏萬貫的富家翁,變成了揭不開鍋的窮光蛋,這在劍氣長城是最常見的事情,有錢的時候,兜裡那是真有大把的閒錢,沒錢,就是一顆銅板兒都不會剩下,還要東湊西湊與人借錢賒賬。

    不過龐元濟如今最感興趣的是那臭豆腐,何時開張販賣。

    鋪子這邊的幫忙長工,不知為何,不再是那兩個靈犀巷和蓑笠巷少年了,而是換了三個人,一位少年一個少女,還有個黑乎乎的小孩子,都是大掌櫃疊嶂的街坊鄰居,不過手腳伶俐的反而是那個年齡最小的,酒鬼賭棍們都喜歡沒事就逗弄這個小傢伙,因為孩子別看年紀小,脾氣恁大,管你是不是劍仙,敢賒賬,沒門,敢多拿醬菜多要陽春麵,便要挨他的白眼,醬菜還是會給端上桌或是送去路邊,只是孩子沒個好臉色。

    從去年冬到今年開春,二掌櫃都深居簡出,幾乎沒有露面,只有郭竹酒串門勤快,才能偶爾能見著自己師父,見了面,就詢問大師姐怎麼還不回來,身上那隻小竹箱如今都跟她處出感情了,下一次見了大師姐,書箱肯定要開口說話,說它喜新厭舊不回家嘍。

    寧府那邊,納蘭夜行有些忐忑,主動詢問白煉霜那個老婆姨,姑爺這麼個練劍法子,是不是太急於求成了些,真沒問題?他納蘭夜行都不忍心出劍了。

    白嬤嬤也著急,只是小姐在閉關,找誰說去?所以讓納蘭夜行去城頭那邊找一找姑爺的大師兄。

    納蘭夜行一想到也對,去了那邊,結果姑爺的那位大師兄更狠,說你納蘭前輩若是覺得小師弟找你練劍,耽誤了你重返仙人境,就讓小師弟來城頭這邊練劍便是。

    納蘭夜行黑著臉離開城頭,白嬤嬤在門口那邊守著,一聽是那左右是這番氣人言語,差點沒忍住就要去城頭,給納蘭夜行勸了半天才攔下。

    勸完之後,納蘭夜行心裡邊偷著樂,被左右稱呼了一聲「納蘭前輩」,得勁,喝酒去,明兒姑爺再找自己練劍,就別怪納蘭爺爺心狠手辣了,喝多了酒,出手沒個輕重,管不住飛劍力道的。

    下了幾場大大小小的春雨過後,天地間就有了那暑氣升騰。

    這一天,陳平安獨自坐在涼亭裡邊,雙手籠袖,背靠著亭柱,納著涼打盹兒。

    城頭上,左右睜眼起身,伸手按住劍柄,眯眼遠望。

    城頭以南,黃沙萬里,遮天蔽日,洶湧而至。

    砂礫滾滾,竟是高過了劍氣長城,如潮水拍岸,直奔劍氣長城。

    劍氣長城左右兩端的蒲團僧人與儒衫聖人,各自同時伸出手掌,輕輕按住那些白霧。

    一位手捧雪白麈尾的道家聖人,盤腿而坐於極高處,當老道人舉目望去,視線所及,腳下雲海自開一層層。

    有個孩童模樣的羊角丫兒小姑娘,原本一直在打哈欠,趴在城頭上,對著一壺沒揭開泥封的酒壺發呆,這會兒開心得打了幾個滾兒,蹦跳起身,眼神熠熠光彩,稚聲稚氣嚷嚷道:「玉璞境以下,全部離開城頭!北邊境界夠的,來湊個數!」

    陳清都緩緩走出茅屋,雙手負後,來到左右那邊,輕輕躍上牆頭,笑問道:「劍氣留著吃飯啊?」

    左右默不作聲,佩劍卻未出劍,只是不再辛苦收斂劍氣,向前而行。

    劍氣長城以外,黃沙如撞一堵牆,瞬間化作齏粉,咫尺難近城頭。

    不但如此,那堵無形的劍氣城牆不斷往南而去,滾滾黃沙隨之倒退數十里。

    最終天地恢復清明,視野開闊,一覽無餘。

    北方城池那邊,掠起一道道璀璨劍光,紛紛收劍停在南邊城頭上。

    最終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

    劍仙如雲。

    陳清都,左右。

    董三更,隱官大人,陳熙,齊廷濟,納蘭燒葦,老聾兒,陸芝。

    岳青,寧連雲,吳承霈,周澄,米祜,米裕,孫巨源,高魁,陶文,晏家供奉仙人劍修李退密……

    北俱蘆洲韓槐子,寶瓶洲魏晉,南婆娑洲元青蜀,浮萍劍湖酈采,邵元王朝苦夏……

    陳清都望向遠方,笑呵呵道:「如今有了那個老不死撐腰,膽氣就足了不少啊,好些個新鮮面孔嘛。嗯,來得還不少,老鼠洞裡邊有個座位的,差不多全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9-8-6 20:04
第六百一十三章 十四王座,我龍抬頭

    大劍仙岳青身穿一件衣坊制式法袍,腰間懸有一把佩劍「雄鎮五嶽」,只是相較於這件輕易不出鞘的半仙兵,岳青其實更喜歡劍坊鑄造的那把制式長劍,所以此刻雙手所拄之劍,正是劍坊煉製。劍氣長城這邊許多劍仙和地仙劍修,依舊喜歡使用身穿衣坊法袍、劍坊鑄劍的風氣,岳青功莫大焉。

    女子劍仙周澄,依舊在那盪鞦韆,很久很以前,那個說要來看一眼故鄉的年輕人,最後為了她,死在了所謂的故鄉人的手上。周澄並無佩劍,四周那些師門代代傳承的金色絲線劍意,游曳不定,便是她的一把把無鞘佩劍。

    年輕且俊美容貌的玉璞境劍仙吳承霈,眼眶通紅,臉龐扭曲,好好好,今天的大妖格外多,熟面孔多,生面孔也多。

    南婆娑洲劍仙元青蜀與本土劍仙高魁並肩而立,高魁神色凝重,以心聲為元青蜀講述一些傳說中大妖的根腳來歷,此次蠻荒天下東躲西藏無數年的大妖傾巢出動,齊聚南邊戰場,是萬年未有的情況,尤其是那南邊大地上,位於最前方的十四頭大妖,更是《白澤圖》《搜山圖》這些初版老黃曆上最前邊的存在,後來浩然天下流傳的眾多刊印版本,都不會記載它們了。便是高魁都坦誠自己從未親眼見識過活的,這一次倒好,蠻荒天下一次性湊齊,省事。

    元青蜀摘下一枚養劍葫飲酒,高魁每說過一頭大妖的古老淵源,元青蜀便抿一口酒,以大妖名諱佐酒,滋味極佳。

    太徽劍宗宗主韓槐子在閉目養神,手心抵住佩劍劍柄,時不時輕輕敲擊一次,身邊站著同樣來自北俱蘆洲的浮萍劍湖宗主酈采。

    酈采兩眼放光,好傢伙,個個瞧著都很能打啊。

    有那兩位不似劍仙更像漁翁與樵夫的外鄉遊歷客,一對皚皚洲山上摯友,同道中人,劍仙張稍和李定,原本有些心情沉重,兩人對視一眼,會心一笑,皆有了死志。

    趙個簃坐在原地,回望一眼,北邊城頭上本該坐著那個程荃,只是被大妖重創跌了境,成了元嬰走一走的可憐蟲,前邊由於不是上五境劍修,只得罵罵咧咧走了,趙個簃收回視線,爽朗大笑,自己與那程荃,從小就一直爭這爭那,爭境界高、飛劍好壞、殺力大小,還要爭那心儀女子的喜歡,一直是那程荃贏得多,這會兒如何了?如今自己不但境界更高,只說這爭先赴死,你程荃小小元嬰,連機會都沒有了,你程荃就乖乖在屁股後頭吃灰吧。

    到了下邊,我先去見她,氣死你程荃。

    納蘭夜行有些惱火,這幫蠻荒天下的畜生,就不能稍等片刻再來找死?等他重返仙人境,到時候畜生們死在他納蘭夜行的飛劍之下,不就能夠死得痛快些?

    只不過納蘭夜行也有些納悶,對方架勢瞧著有些古怪,以往天上浩浩蕩蕩如蝗群、地上密密麻麻如鼠蟻的大軍,竟然尚未齊聚,難不成蠻荒天下就要靠這些光桿子大妖,就想要攻上城頭?姑爺的酒水又沒賣到蠻荒天下去,怎的這些大妖的腦子就已經壞掉了。

    韓槐子微微一笑,神色灑脫,意氣風發。

    此戰過後,我太徽劍宗無愧矣。

    隱官大人摩拳擦掌,時不時伸手擦了擦嘴角,喃喃道:「一看就是要捉對廝殺的架勢啊,這一場打過了,只要不死,不光是可以喝酒,肯定還能喝個飽。」

    有劍仙蹲在牆頭邊緣,伸手摩挲著棱角,神色漠然,有那涉及生生死死依舊淺淺淡淡的緬懷之意。

    有劍仙打開一壺酒,心中唸唸有詞,緩緩倒完了酒水,便隨手將酒壺丟出城頭之外。

    老聾兒面無表情,只是想著什麼時候可以走下城頭,回小窩兒待著去,城頭這邊的風實在是大了點。

    米祜神情凝重,這一次,可以說是來者不善至極了。

    仙人境李退密苦笑不已,得嘞,這一次,不再是那晏小胖子養肥了可以吃肉,看對方架勢,自己也是那盤中餐嘛。

    只見那城頭以南的廣袤大地上,一線依次排開,總計有十四個座位,只是高低不同,座位大小更是懸殊,就像天下一座最古怪的祖師堂。

    這與浩然天下的祖師堂座椅設置,不太一樣。

    除了那十四頭顯得十分陌生的大妖,其餘所謂的大妖,近百年來的劍氣長城熟面孔,當下也就顯得不那麼大妖了,原本每一次戰場上最矚目、吸引飛劍最多的這些顯赫存在,如今一個個乖乖站在了那條線之後。

    這就是蠻荒天下的規矩,簡單,粗暴,直接,比劍氣長城這邊還要直截了當,至於那座最喜歡虛頭巴腦的浩然天下,更是沒法比。

    陳清都雙手負後,輕聲笑道:「劍術夠高,再來看眼前這幅畫卷,便是美不勝收的壯闊意境,總覺得隨便出劍,都可以落在實處,左右,你覺得如何?」

    左右伸手握住長劍,「我出劍從來不想這麼多。」

    陳清都看了眼更遠處的南方,不愧是這座天下的主人,不主動現身,稍稍離得遠,還真發現不了。

    陳清都便收回了視線,望向那些出場陣仗很咋咋呼呼的傢伙們,其中有些是打過交道的,當然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比如運氣好,逃得快,皮糙肉厚什麼的,沒被自己砍死。不過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至於還有沒有「很久以後」的故事,不好說了。

    曾經推演結果,是聚攏半座蠻荒天下的戰力,便吃得下一座劍氣長城,其實不是什麼嚇唬人的言語。

    事實就是如此。

    只不過這幫大小老幼的畜生們,喜歡窩裡鬥,加上那個老不死的傢伙一直死又不死,出現也不出現,沒了領頭的主心骨,尤其是沒有一個能夠真正牽制住他陳清都的,終究還是散沙了些,許多次勝券在握的攻城戰,不過是打得稍稍慘烈了,傷筋動骨了,就會有大妖擅自率軍撤退,領著部族妖物回去休養生息,或是被大劍仙們深入敵軍腹地,斬殺了某頭大妖,其餘大妖便開始忙著侵吞那頭斃命大妖的勢力,根本顧不得攻打得手之後也是雞肋的劍氣長城了。

    故而歷史上只有一次,也算是最為險峻的那一次,是那座蠻荒天下的英靈殿,陳清都所謂的那個老鼠窩,將近半數的王座之上,出現了各自的主人,各自立誓約定,劃分好利益,然後就有了那一場大戰,大概那一場,才算是真正的慘烈,如果陳清都沒記錯,當時整座城頭之上,就只剩下他一人了,北邊城池那邊,也差點被攻破陣法,徹底斷了劍氣長城的未來。

    那一次,死了很多的年輕劍修眼中的老人,也死了很多年輕劍仙眼中的孩子。

    陳清都嘆了口氣,緩緩說道:「對於三方,是該有個結果了。」

    當了萬年的刑徒遺民,對自己也該有個交待。

    南邊遠處。

    有一座破碎倒懸、無數巨大碎石被鐵鏈穿透牽連的山嶽,如那倒懸山是差不多的光景,山尖朝地,山根朝天,那座倒懸山嶽的高台,平如鏡面,日光照耀下,光彩奪目,就像一枚天底下最大的金精銅錢,有大妖身穿一襲金色長袍,看不清容貌。

    大妖伸手一撈,抓取一大把虛實不定的金色銅錢,只是很快銅錢便如人掬水,從指縫間流淌回地面,終究是不夠真,需要浩然天下那麼多山水神祇來補全才行,到時候自己的這座金精王座,才算名副其實,按照約定,自己此次出山,浩然天下一洲之地的山水神祇金身碎片,就全是自己的了,可惜不夠,遠遠不夠,自己若想要成為天上大日一般的存在,大道無拘千萬年,真正成為不朽的存在,要吃下更多,最好是那幾尊傳說中的天庭神祇真身轉世,也一併吃下,才能真正飽腹!

    有一大片高懸在天相互毗鄰的瓊樓玉宇,有一頭化作人形的大妖坐在欄杆上,好似獨自守著偌大一份家業的守財奴,笑眯眯眺望劍氣長城,聽說過了那座城頭,更北邊些,有一座由仙家碧玉打造而成的停雲館,還有那清風明月夜便有松濤陣陣的萬壑居,似乎都可以為自己的宅子增色幾分,只不過這些都是打牙祭,將那南婆娑洲「天下牌坊集大成者」的醇儒陳氏所在,一併佔據了,才算滿意,再將那小小寶瓶洲卻有大天地的某處古老飛昇台,收入囊中,更是不錯。

    一具飄浮在空中的巨大神靈屍骸,有大妖坐在屍骸頭顱之上,身邊有一根長槍貫穿整顆神靈頭顱,槍身隱匿,唯有槍尖與槍尾現世,槍尖處隱約有雷鳴聲,震得整副屍骸都在搖晃。大妖輕輕拍了拍劍尖,聽說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擅長那五雷正法,尤其是那個中土神洲的龍虎山天師府,可以會一會。

    有一座纍纍白骨打造而成的枯骨

    王座,數十萬副屍骨,既有妖族,也有劍修,有一頭無血肉的白骨大妖,渾身瑩白如玉,腳下踩著一顆遠古大劍仙的頭顱,被手持酒杯豪飲的大妖以腳尖來回捻動,大妖不再自顧自喝酒,換了一個坐姿,傾斜手中酒杯,鮮紅酒釀傾瀉澆灌在那顆頭顱之上,片刻之後,頭顱緩緩升空,隨著酒水出杯越多,那顆頭顱一點一點生出血肉、筋骨,最終變成一位身高一丈的老者,容貌與人無異,白骨大妖抖了抖袖子,掠出一道虹光,被那動作略顯僵硬的老者伸手握住,眼神空洞的遲鈍老人,握住那抹虹光的剎那之間,便如劍仙持劍,氣勢巍峨。

    有一根高達千丈的古老圓柱,篆刻著早已失傳的符文,有一條猩紅長蛇環旋盤踞,四周有一顆顆淡然無光的蛟龍驪珠,流轉不定。長蛇吐信,死死盯住那堵牆頭,打爛了這堵橫亙萬年的爛籬笆,再拍碎了那座倒懸山,它的目的只有一個,正是那人間最後一條勉強可算真龍的小傢伙,從此之後,補全大道,兩座天下的行雲布雨,水法天道,就都得是它說了算。

    一件破敗不堪的長袍,緩緩浮現,長袍內空無一物,它隨風飄蕩,獵獵作響。

    當這一襲莫名其妙的無主長袍出現後,劍氣長城附近的天地間,有遠古劍意如遇到故友而雀躍,也有更多劍意如在嗚咽,亦有無數劍意氣勢洶洶,愈發暴躁,如在怒斥那一襲灰色長袍。

    一位頭戴帝王冠冕、墨色龍袍的絕美女子,人首蛟身,高坐於山峰大小的龍椅之上,極長的蛟龍身軀拖曳在地,每一次尾尖輕輕拍打大地,便是一陣方圓百里的劇烈震顫,塵土飛揚。相較於體型龐大的她,身邊有那成百上千渺小如塵埃的婀娜女子,好似壁畫上的飛天,綵帶飄飄,懷抱琵琶。

    有一位御劍懸停的矮小老者,雙臂長如猿猴,肩扛一根長棍,雙手隨意搭在棍上,他眉發皆白,卻身穿黑衣,長劍緩緩打轉,偶爾一吸氣,就將鄰居那邊的一兩位琵琶女子吸入嘴中,細細嚼咽。老者其中一隻手上,帶了一串念珠,只是念珠卻頗為粗糙,只是大大小小、棱角分明的石子。

    老者附近那位坐龍椅、戴冠冕的女子也不以為意,還揮了揮袖中,主動將十數位「婢女」拍向老者,任其吞食果腹。

    一位身穿雪白道袍道人,懸空而坐,面容模糊,身高三百丈,卻不是法相,便是真身。道人背後懸停有一輪皎潔彎月,好似從天上摘取到了人間。

    有那三頭六臂的巨人,坐在一張由一部部金色書籍鋪放而成的巨大蒲團上,哪怕是這般席地而坐,依舊要比那「鄰居」道人更高,胸膛上有一道觸目驚心的劍痕,深如溝壑,巨人並未刻意遮掩,這等奇恥大辱,何時找回場子,何時隨手抹平。

    極高處,有一位衣衫整潔的大髯漢子,腰間佩刀,背後負劍。身邊站著一個背負劍架的年輕人,衣衫襤褸,劍架插劍極多,被瘦弱年輕人背在身後,如孔雀開屏。

    上一次群雄齊聚的英靈殿秘密議事,他明明得了詔令,依舊並未到場,露個面都不樂意,但是當時也無人膽敢多說什麼。

    更高處,是一位正襟危坐的儒衫男子,面帶笑意,雙手疊放在腹部,掌心托有一團拳頭大小的亮光,倏忽雪白,驟然漆黑,驀然五彩煥然。

    一位極其俊美的年輕人,位置不高也不低,不但幻化人形,身材也只與常人等高,只是細看之下,他那張臉皮,竟是拼湊而成,腰間繫掛著一隻歲月悠久的養劍葫,裡邊裝著的,都是劍仙殘餘魂魄,與眾多意氣磨損的本命飛劍,他與身邊這些座位高高低低的大妖差不多,已經不現世太久太久,養劍葫內的玩意兒,都是一代一代的徒子徒孫們供奉而來。

    一個身披金甲的魁梧壯漢,雙腳站在大地之上,雙拳緊握,不斷有濃稠如油水的金光,從甲冑縫隙當中流淌而出。這副仙兵品秩卻趨於支離破碎的金甲,可不是什麼主動披掛在身的寶物,而是一座宛如小天地的牢籠。

    萬年之前,人族登頂,妖族被驅逐到疆域廣袤但是物產與靈氣皆貧瘠的蠻夷之地,然後劍修被流徙到如今的劍氣長城一帶,開始築城據守,這就是如今所謂的蠻荒天下,昔年人間一分為四後的其中之一。蠻荒天下剛剛正式成為「一座天下」之初,天地初成,好似新生兒,大道尚是雛形,並未穩固。劍氣長城這邊有三位刑徒劍修,以陳清都為首,問劍於托月山,在那之後,妖祖便消失無蹤,群龍無首,這才形成了蠻荒天下與劍氣長城的對峙格局,而那口被稱為英靈殿的古井,既是後來大妖的議事之地,也歷來是拘押之所,其實托月山才是最早類似世俗王朝的皇城宮殿,只是托月山一戰過後,陳清都獨自一人返回劍氣長城,托月山當時破碎不堪,只好再造一座「陪都」英靈殿用來議事。只是萬年歷史上,十四個王座,從未聚齊過,至多六七位,已經算是蠻荒天下少有的大事需要商量,少則兩三頭大妖便也能在那邊決斷立誓。

    在經過那場突如其來的變故,一番驚天動地的廝殺過後,山澤大野龍蛇,崛起無數,蜂擁而起,各自割據一方,這位金甲漢子,更是其中最拔尖的佼佼者,蠻荒大地,在那場大戰後,失去了唯一一位能夠服眾者的蹤跡,他便要爭那天下共主的身份,只是按照規矩,登頂托月山落敗,受了責罰,被負責看守托月山的幾頭大妖,合力將他拘押在英靈殿的那口古井底部。

    不曾想他機關算計,勾連外界,好不容易得以掙脫束縛,剛好有一位騎牛小道士遊歷蠻荒天下,到了古井這邊,站在井口上,伸出一根手指,將這頭好不容易掙脫束縛爬出井底的大妖,給輕輕按回了井底。一根手指,不但將他重新按下井底牢獄,更有金光瀉下,牢牢困住了這頭輩分極高的大妖,虧得大妖性命自古悠久,遠遠不是那些遠古神靈飼養的人族可以媲美,一旦選擇蟄伏長眠,光陰長河的流逝,更是對它們影響極小,這才終於熬到了那位老者的重新出現,准許他以戴罪之身將功補過。

    南邊那條靜止不動的橫線上。

    倒懸的山嶽,金袍的大妖。

    瓊樓玉宇中獨坐欄杆的大妖,好似浩然天下書上記載的遠古仙人。

    神靈屍骸頭顱上的男人,身邊那根貫穿屍骸頭顱的長槍,蘊藉著蠻荒天下最為精純的雷法神意。

    枯骨王座之上,它將一位遠古大劍仙打造成了重返巔峰境界的傀儡。

    圍繞圓柱的那條猩紅長蛇,就像是蠻荒天下統率所有水神的主人。

    雪白道袍的道士,將那蠻荒天下三輪月之一的半數精魄,煉化成了本命物。

    三頭六臂的巨人,曾經率先登上劍氣長城,挨了陳清都一劍未死。此去浩然天下,有那祖師堂的地盤,無論大小,皆碎之。

    帝王冠冕的龍袍女子,志在成為浩然天下九大洲的山下共主,人間香火的有序流轉,神靈的再次重生,都在她的掌握之中。作為代價交換,她將自己擁有的那條曳落河贈予了另外一頭同輩分的大妖,從此不再做那一座天下之內的同道之爭,在這之前,雙方誰都不相信誰,並且誰都想要吃掉對方,如今大不相同,變成了各有更大的所求。

    那一襲破碎長袍的主人,曾是跟隨陳清都一同離開劍氣長城,問劍托月山的同輩劍修之一,曾是那位老大劍仙的至交好友。

    身邊站著唯一弟子的大髯漢子,曾經與阿良打過架,也曾一起喝過酒,也曾閒來無事,便幫著那個老瞎子搬動大山。

    那儒衫男子,要去往浩然天下,人間徹底破碎之後,重整山河,再以他一人學問,教化蒼生,有教無類。

    被金甲拘束無數年的大妖,不但要去浩然天下,還要率軍去往青冥天下,去那白玉京。

    御劍老者要將浩然天下的所有五嶽名山,煉化成自家物,他還要親手打爛那九座雄鎮樓,然後親口問一問那白澤到底是怎麼想的。

    腰繫養劍葫的俊美男子,覺得自己的野心已經算是最小了,不過是要收攏浩然天下所有的美人面皮,山上的修道女子,哪怕沒了面皮,又不是不能活,丟了面皮就不願活的,無需他出手,自有萬千種死法在等著她們。

    這十四頭大妖,就是如今蠻荒天下的最巔峰。

    大部分是從無盡長眠當中被喚醒過來。

    一部分是哪怕始終清醒,在漫長的歷史上,卻始終待在老巢當中,選擇袖手旁觀劍氣長城那邊的戰事,從不插手那邊差不多剛好是百年一次的攻城。

    英靈殿的座位並不是一成不變,數量也不是什麼定數,有些隕落了,王座便自行破碎,摔入井底,有些晚輩崛起了

    ,便能夠在英靈殿佔據一席之地,不存在什麼資歷分高下,戰力高者,王座就高,弱者就該仰視他人。蠻荒天下的歷史,就是一部強者踩踏在螻蟻屍骨上、漸次登高而行成就不朽功業的歷史,也有那不輸浩然天下的一座座世俗王朝,在大地上矗立而起,有了大大小小的規矩禮儀,只是最終下場都不好,根本留不住,經不起一些從中立轉為敵對立場的大妖踐踏,在光陰長河當中,永遠曇花一現。

    個體的無比強橫,永遠是蠻荒天下強者們的最終追求。

    除此之外,皆是虛妄。

    所有的內耗,萬千妖族的覆滅,無數螻蟻的消逝,都是單個強者登頂的一步步堅實台階。

    然後這一小撮存在,相互制衡,以免一同走向毀滅,便是這座天下的唯一規矩,英靈殿的存在,古井當中每一個新老王座的增減,都是規矩使然。

    十四頭大妖突然皆落地。

    從那居中地帶,緩緩走出一位灰衣老者,手裡牽著一位稚童。

    稚童則手中拽著一顆頭顱的發髻,男子死不瞑目,臨終之際猶在瞪眼,全然無畏意,只是似有大恨未平。

    灰衣老者和稚童身後,跟隨一位低頭彎腰的飛昇境大妖,正是負責住持上一場攻城大戰的大妖,也是被城頭新劍仙左右追殺的那位,大妖自己取名為重光,在蠻荒天下也是地位尊崇的古老存在。

    大妖重光自然不敢現出真身,大搖大擺走在灰衣老者之後。

    灰衣老者停下腳步後,重光按照前者的授意,大步向前,獨自臨近劍氣長城,朗聲道:「下一場大戰,不全力出劍的劍仙,劍氣長城被攻破之日,可不死!此後是去蠻荒天下遊歷,還是去浩然天下看風景,皆來去自由。其餘身在城頭的下五境劍修,不願出劍者,離開城頭者,皆是我蠻荒天下的頭等貴客,座上賓!」

    城頭之上,靜寂無聲。

    董三更冷笑道:「南邊的上五境畜生,先登城頭者先死。」

    重光轉過頭,畢竟就算要放狠話,也輪不到他。

    灰衣老者拍了拍那個孩子的腦袋,「去,你們曾是故人,如今便以托月山嫡傳弟子的身份,與陳清都問個禮。」

    那孩子一手拽著那顆鮮血乾涸的瞪眼頭顱,緩緩走出,越走越快,聲勢如雷,最後一個站定,重重扔出頭顱,滾落在地。

    那顆腦袋的主人,便是劍氣長城一位隱匿在蠻荒天下六百年之久的大劍仙,不但劍術高,更精通縱橫捭闔術,許多大妖之間的相互攻伐,皆由此人謀劃而起。

    孩子有些委屈,轉頭說道:「師父,我如今境界太低,城頭那邊劍氣又有些多,丟不到城頭上去啊。」

    灰衣老者笑道:「心意到了就行,何況那些劍仙們的眼神,都很好的。」

    那個孩子咧嘴一笑,視線偏移,望向那個大髯漢子身邊的年輕人,有些挑釁。

    年輕人一言不發,只是身後劍架眾劍,齊齊出鞘寸餘。

    灰衣老者仰頭望向城頭,眼中唯有那位老大劍仙,陳清都。

    陳清都雙手負後,俯瞰大地,與之對視,然後一伸手,隨隨便便從城頭以北的牢獄當中,硬生生將一頭飛昇境大妖的頭顱拔離身軀,然後被陳清都瞬間握在手中,微笑道:「這顆頭顱,專門為你留了這麼多年,同樣是托月山嫡傳。」

    灰衣老者笑道:「陳清都,萬年不見,已經這樣厲害了嗎?」

    停頓片刻之後,老者最後問道:「那就讓你再死一次?」

    城頭上許多外鄉劍仙皆是一頭霧水。

    陳清都說道:「不愧是在地底下憋了萬年的怨氣,難怪一開口,就口氣這麼大。」

    灰衣老者搖搖頭,「聽說新劍名為長氣,不太行,不對,是太不行了。」

    陳清都始終雙手負後,微笑道:「你要是個娘們,才有本事知道我到底行不行。」

    城頭上口哨聲四起。

    看來不僅是城池裡邊的劍修喜歡如此。

    其實劍仙也差不多。

    那個孩子回到了灰衣老者身邊,搖了搖師父的袖子,「這話說得讓人服氣。」

    灰衣老者半點不惱,低頭望去那個費心尋覓、依舊魂魄不全的閉關弟子,反而笑道:「這些人啊,不管是活的死的,是不是劍修,也就嘴皮子功夫最厲害了。以後你要是想學這種最不入流的本事,在浩然天下那邊,隨便學。」

    那位坐在仙家府邸欄杆上的大妖,出聲笑道:「你陳清都,真是可敬可恨可憐都有,不過可憐最多。關押這些大妖而不殺,作為劍仙的磨劍石,以及那座丹坊的出產,應該沒少被浩然天下的讀書人罵吧?拉著整座劍氣長城在這邊等死,也沒少被自己人恨?你說你可憐不可憐?都死了一次,還要被人在背後戳脊樑骨,陳清都啊陳清都,換成我是你,還是死了省心。」

    陳清都根本沒去看這頭巔峰大妖。

    左右望向那些仙氣縹緲的瓊樓玉宇,問道:「你也配跟老大劍仙說話?」

    那頭大妖笑道:「與陳清都說話,興許是要差了些資格,可是與你說話,應該很夠了。」

    那個孩子再次獨自走出,最後走到了那顆頭顱旁邊,一腳踩在大劍仙的頭顱之上,抬頭笑道:「我如今十二歲,你們劍氣長城不是天才多嗎?來個與我差不多歲數的,與我打過一場!我也不欺負你們,三十歲之下的劍修,都可以,記得多帶幾件半仙兵法寶啥的,不然不夠看!」

    老劍仙齊廷濟皺眉道:「這個小崽子,是希望寧姚現身,以命換命之後,想要讓你離開城頭,那個老東西好佔據天時地利。」

    陳清都點頭笑道:「是這麼個想法。但是無所謂,這點挑釁都接不住,還守什麼劍氣長城。」

    陳清都一招手。

    身後出現了一撥年輕人,十餘人,龐元濟,陳三秋,董畫符,都在其中。

    當然也有已經出關的寧姚,以及原本站在斬龍崖涼亭內的陳平安。

    陳清都伸出手臂,提了提那顆頭顱,轉頭笑道:「誰去替我還禮。」

    寧姚向前一步,卻被一隻手按住肩膀。

    陳平安說道:「我去。」

    陳清都笑眯眯道:「不怕唯一一次機會,就這麼用掉了?那麼下一場大戰還怎麼辦?」

    陳平安笑道:「那就到時候再說。」

    陳清都隨手拋出那顆飛昇境大妖的頭顱,「放開手腳,好好打一場。」

    一襲青衫躍上城頭,然後一腳踏空,沿著牆壁向下奔走而去,然後驟然站定,如同雙腳紮根,雙膝微蹲,砰然一聲,如箭矢激射向南方大地,剛好接住那顆墜落頭顱,一手拎起,一手負後,最終飄落在地。

    大地之上,那個孩子腳尖一挑,將那沾染塵土的劍仙頭顱拽在手中,緩緩前行。

    雙方相距百餘步。

    陳清都嗤笑道:「場下勝負,決定你我之間,誰上前挨一劍,如何?」

    灰衣老者點頭道:「有何不可?」

    場上,對峙雙方,那孩子笑嘻嘻伸出手。

    陳平安直接丟出那顆大妖頭顱,孩子也同時抬起手臂,有意無意地高高丟擲出那顆劍仙頭顱。

    孩子沒有伸手去接托月山同門大妖的腦袋,一腳將其踩踏在地,拍了拍身上的血跡,身體前傾,然後雙臂環胸,「你這傢伙,看上去輕飄飄的,不夠打啊。」

    那位身穿青衫的年輕人卻接過了頭顱,捧在身前,一手輕輕抹過那位不知名大劍仙的臉龐,讓其闔眼。

    但就是這個動作,就是天大的破綻。

    那孩子一拳過後,一襲青衫倒退出去數十丈,地上劃出一條不算太深的溝壑,只是始終屹立不倒。

    孩子站在原先那個年輕人站立的位置上,點點頭,興高采烈道:「還算湊合,可以陪我多玩一會兒。」

    陳平安轉頭望去,手中劍仙頭顱憑空消失,大劍仙岳青將頭顱夾在腋下,朝那年輕人雙手抱拳。

    孩子笑道:「換你出拳,一次機會,在那之後,我可就要傾力出手了,你會死得很快很快。比那我原先對手的寧姚,她的那對廢物爹娘,一定死得快多了。」

    陳平安轉頭望向那個孩子,然後低下頭,捲起袖管,嘴角翹起,最後臉上笑容越來越多,眼神越來越沉寂,心中苦苦壓抑之物,只管出井龍抬頭。

    所以最後當他抬起頭。

    那是一張笑容猙獰的年輕臉龐。
V123210 發表於 2019-8-11 23:33
劍來 第六百一十四章 為何話多


    得了真正大道的修道之人,有一點好,好像就沒有什麼生離死別,只要機緣到了,就可以久別重逢。

    一萬年又如何,自己還不是又見到了陳清都,陳清都又見到了自己?

    唯一的不同,無非是自己站在了光陰長河的這一岸渡口,陳清都站在了對岸。

    孩子根本沒有去看那個不知姓名的年輕人,只是抬頭望向城頭那邊,那個雙手負後的老頭兒,就是綽號老大劍仙的陳清都了。

    自從開竅後,師父和師兄從從不對自己隱瞞什麼,所以陳清都不光是師父的故人,也確實是他自己的故人。

    當年三位資歷最老、劍術最高、殺力最大的刑徒劍修聯袂遠遊,趁著蠻荒天下大道根基尚未穩固,日月星辰轉移、四季節氣更迭,皆未成為定理,可不管如何,他師父那會兒,終究是蠻荒天下大道認同的主人了,陳清都與同為刑徒領袖的觀照、龍君,一同拼著身陷天時地利皆壓勝劍術的代價,也要攜劍趕赴托月山,這就相當於是問劍於整座蠻荒天下了。

    那場架打的,無論是過程還是結果,蠻荒天下從來沒有歷史記載,知曉內幕的,更是屈指可數,孩子聽一位托月山嫡傳師兄口述,當時方圓數萬里之內,是那名副其實的翻天覆地,只說托月山便矮了一半,是那一襲破爛袍子的主人,生前最後遞劍的結果,至於如今那條曳落河的最早雛形,據說也是給自己一劍劈出,才有後來的壯闊光景。

    只是自己最慘,魂魄不全,流散四方,托月山歷代守山人,便一直有個秘不示人的任務,就是幫自己收攏魂魄,直到如今,也不過是聚攏了原有的一魂一魄,再東拼西湊縫縫補補了其餘魂魄,至於肉身屍骸,早已徹底湮滅,斷然不可能重塑了,這一點,其實不如那龍君幸運,後者好歹還留下了一顆實打實的頭顱,只可惜給那頭自己取名為白瑩的枯骨大妖常年踩在腳底玩耍,有了興致,便倒了杯中酒,施展一點旁門左道的術法,就能變出一副戰力相當於大劍仙的傀儡,可惜這一手,自己學不來,不然只要攻破了劍氣長城,樂趣豈會少了?

    只是不知為何,不過是失去了一魂兩魄的龍君,明明靈智得以保全大半,作為昔年追隨陳清都一起征戰四方的同道中人,人族最早的劍仙,不但從來不以真面目現世,連那顆本就屬於他的頭顱都不去拿回,任由殺力大致持平的白瑩踐踏頭骨,視而不見,反而對於昔年摯友的陳清都,卻有著莫名其妙的刻骨仇恨。

    孩子抬手打著哈欠,安安靜靜等待對方出手,結局早早注定,真沒啥意思。

    看過了陳清都,又去看那個站在城頭邊緣的年輕女子。

    寧姚。

    是蠻荒天下都久聞大名的年輕劍修,與她如今的境界高低關係不大,是她將來的境界高低,決定了她在蠻荒天下諸多大妖心目中的地位。

    什麼叫天才?

    那就是好像只要不管他們幾天幾年,那個「將來」就會到來,轉瞬即至,期間沒有什麼意外,沒什麼萬一。

    自己是如此,那個背著一副墨家機關「劍架」的雜種,算半個,名字古怪,就叫背篋。

    背篋他那個師父,才是真了不起。

    連自己師父都說了一句「可惜性情不夠跋扈,導致劍術未至絕頂,不然最適宜壓制劍氣長城的人選,正是此人。」

    聽說浩然天下的中土神洲,還有個學拳的年輕人,名叫曹慈,也是自己這類人。

    孩子腳下踩著那顆飛昇境大妖的頭顱,名義上還算是同出托月山一脈的嫡傳師兄,只不過在劍氣長城那邊的牢獄裡邊,應該是體魄損傷太多,消磨了太多道行,才會被陳清都隨手一扯就給拔出了腦袋,不過飛昇境的境界不穩,體魄依舊是蠻荒天下的大妖體魄,換成如今的自己,就算扛著幾把仙兵砍上幾年也不成事,陳清都果然還是很厲害的,此次跟隨師父出山,造訪劍氣長城,見過了那麼多的將死之人,城頭上還全部是那所謂的上五境劍仙,不虛此行。

    這個已經十二歲卻是稚童模樣的孩子,思量許多,擱在戰場上,不過是幾個眨眼功夫,他拍了拍嘴巴,說道:「我要故意不打死你,好心留你半條命,寧姚會不會下場,代替你打完這一架?要是可以,那你運氣真是不錯。以後兩座天下,甚至是四座天下,就會都記住你,能夠成為我出山的第一戰人選,還不死。」

    那肩挑長棍的御劍老者,以「冬蟄半死」之神通,早年一口氣吞嚥下了十數蠻荒天下的巍峨山嶽在腹部,已經酣眠數千年之久,與鄰近的龍袍女子輕聲笑問道:「這孩子是臨時起意,還是得了老祖授意?」

    女子搖頭道:「老祖眼中唯有陳清都和整座劍氣長城,沒興趣想這些雞零狗碎的事情。」

    作為曳落河與三十六條萬里江河的主人,她並未陷入長眠,或者說那條原本有著大道之爭的猩紅長蛇,也容不得她安心修行,雙方打生打死已經三千年,徒子徒孫死傷無數,不過唯獨雙方道行不傷絲毫,反而穩步提升,麾下死了的兵馬,皆是她們的大補之物,比起隔三岔五去偷吃一頭大妖,白白壞了名聲,更加划算,無非是每隔個八百年、一千年的,雙方約戰一場,說是約戰,不過是雙方共同隔絕出一座天地,現出真身,折騰出些天地搖晃的動靜來,更多是各打各的,期間相互打爛一兩件半仙兵和一堆供奉而得的破爛法寶,最後玩夠了,才打碎小天地,故意將自己的真身變得血肉模糊些,就有了交待,畢竟雙方很清楚,雙方戰力並不懸殊,真要往死裡爭鬥,古井王座之上的不少同輩存在,是不介意合夥吃掉她們的,尤其是那具骨頭架子,最喜歡鬼祟行事,刨地三尺,使得歷史上許多暗中養傷的大妖,養著養著便悄無聲息死了,其實是被煉製成了傀儡,故而大妖白瑩明面上的戰力不高,但是家底深厚,深不見底。

    御劍老者雙手輕輕拍打長棍,「那就有點意思了,這孩子我喜歡,到了浩然天下,我非得送他一份見面禮。」

    龍袍女子與御劍老者是半個道侶,打趣道:「老祖的關門弟子,輪得到你送禮?」

    老者笑道:「收不收是那孩子的事情,送不送是我的事情,不收,一棍下去,魂飛魄散,再來過,浩然天下那邊是出了名的物華天寶,拼湊筋骨魂魄有何難,說不定這孩子下一次露面,比如今資質更好,老祖還得謝我幫忙代勞,師父親手打死弟子,終究會傷了情誼。」

    原名「觀照」的孩子突然咧嘴一笑,自己的出山一戰,正兒八經的對手,還是換成寧姚比較好。

    果不其然,得了自己的暗示。

    腰間繫著一枚漂亮養劍葫的俊美大妖,再次瞥了眼城頭之上的寧姚後,同樣覺得寧姚出戰,收穫更多,所以這頭大妖一拍養劍葫,便有一抹劍光掠出養劍葫,直奔那個耽誤事的年輕人,只有寧姚死在了城頭之下,他才有更多機會剝下小丫頭的那張臉皮,寧姚這一張臉皮,與那青山神夫人、女子武神裴杯,都是他志在必得的大美之物。

    那道劍光離開養劍葫後,一線直去,說是劍光一線,實則粗壯如井口,劍氣之盛,將原本天地間流轉不定的劍氣劍意都攪爛無數,劍光之快,以至於劍光即將砸中那個青衫年輕人,大地之上,才撕裂出一道深達數丈的寬闊溝壑。

    講不講究戰場規矩,講不講究巔峰大妖的身份?

    蠻荒天下還真沒有這樣的講究。

    當初那場十三之爭,蠻荒天下輸了,重光在內的大妖有誰當真?

    當真的,只有那些劍仙和浩然天下罷了。

    違約之後,替蠻荒天下立下重誓的兩頭大妖當場斃命。

    蠻荒天下很虧嗎?

    能夠與劍氣長城的劍仙換命,己方多死幾頭大妖算什麼,蠻荒天下死得起,蠻荒天下一直頭疼的,是對方憑藉那座堅不可摧的劍氣長城,頂尖劍仙們的進退自如,每一個能夠傷而不死、下次再戰的劍仙,最是棘手麻煩!跌境一事,蠻荒天下和浩然天下都視為修行路上的最大劫難,唯獨劍氣長城劍修的跌境,幾乎從來不叫跌境!

    大妖拍打養劍葫遞出一劍後,便開始等待那個只分贏多贏少的結果。

    只要那個年輕人死了,老祖弟子接著打便是,不還有個寧姚?劍氣長城那邊的人,要面子,還是那種死要面子。

    如果惹來陳清都不高興了,選擇朝自己出手,老祖定然不會含糊,那就乾脆亂戰一場,敵我雙方都省心省力,徹底拉開戰事序幕又如何?

    城頭那邊,陳清都談不上高興不高興,在那大妖伸手一拍養劍葫之前,便已經笑道:「左右,身為大師兄,給小師弟折騰出一座乾淨清爽的戰場,不難?對方真要做得太過火了,你離開城頭便是,我親自幫你壓陣。」

    左右點了點頭。

    於是那一襲青衫之前,那道劍光的去處,大地之上憑空出現千萬縷衝天而起的劍氣,將那劍氣如虹的洶湧劍光當場搗碎。

    「這就出手了?對手不是我嗎?」

    那頭坐鎮千百座瓊樓玉宇的大妖落地後,並未收起那些辛苦蒐集而來的遠古仙家府邸,大大小小,縈繞四周,緩緩流轉,如一顆顆星斗轉移在仙人側,大妖緩緩一抬手,巴掌大小的一座通體白玉的古樸大殿,便掠向了戰場上兩人的上空,驀然變大,遮天蔽日,砸向那老祖弟子和一襲青衫年輕人,不分敵我。

    左右拔劍出鞘,一身劍意遠遠算不上磅礴,近乎寂然不動,只是隨手一劍劈下。

    那座大如山峰的白玉殿閣便被一斬為二,不但如此,劍氣四濺,殿閣化作齏粉,巨石崩裂,玉碎如大雨。

    那頭仙人模樣的大妖半點不心疼,撫掌而笑,哈哈笑道:「好劍術,斤兩足夠。」

    大妖轉頭望向那位佩刀背劍的大髯漢子,「如何?這位可以站在陳清都身邊的劍修,送你處置?」

    大髯漢子淡然道:「戰場上,先讓左右宰了你,我再幫你報仇。要謝我,就閉嘴,不然就要輪到劍氣長城謝我了。」

    大妖哀嘆一聲,「我就算殺了左右,怎麼看都是賠本買賣啊。畢竟婆娑洲陳氏醇儒的那些牌坊再好,終究是些新物件,我當下這些珍藏多年的老物件,個個是心頭好,皆是世間孤,沒了就是沒了,上哪找去。果然還是你們這些當劍修的,更爽快,廝殺起來,從來不用計較這些得失。」

    城頭那邊,龐元濟有些怒意,沉聲道:「這些大妖出手,是故意幫著那個小畜生營造出天地氛圍,要壓陳平安的心境!」

    陳三秋神色凝重。

    這就是劍氣長城這邊的戰場,為了意氣之爭而去陷陣廝殺的,往往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蠻荒天下的妖族,最喜歡意氣用事的劍修。

    戰事一起,任你是上五境劍仙,如果誰覺得可以一人一劍挽天傾,那就會很難快意,只會讓妖族得逞,白送一樁甚至是一連串戰功。

    許多大妖會故意設局,將那身受重傷的劍修攥在手中,動作緩慢,撕掉手腳,丟入嘴中大嚼一番,或是一點一點將手中劍修抽筋剝皮,種種慘狀,慘不忍睹,落難劍修,只會生不如死,被拘押鎮壓了魂魄的劍修,連自盡都會是奢望,大妖為的就是引誘更多劍修遠離劍氣長城,深入腹地廝殺,有那劍仙出手,自有大妖瞬間將其圍困,事後平攤戰功。歷史上曾經有過許許多多這樣鮮血淋漓的教訓。

    天之驕子的年輕劍修被抓,家族長輩或是傳道劍修去救,再死,劍仙再去,再死,劍仙摯友再救,還是死。

    最後反而是那個年輕劍修死得最晚,曾經有那遭此災殃的年輕劍修,甚至到最後都依舊沒有被大妖打殺,手腳不全、飛劍破碎的年輕人,只是被那頭大妖隨手丟在地上,撤退之際,下令所有妖族繞道而行,將那天之驕子留給劍氣長城。許多本命飛劍被打得稀爛、長生橋徹底崩碎的年輕人,也往往是這個下場,要麼在戰場上積攢出一點力氣,選擇自盡,要麼被抬離戰場,在城池那邊晚些再自盡。

    蠻荒天下只看勝負和生死,從不介意過程如何。

    寧姚說道:「那他們會後悔的。」

    左右輕輕一握手中出鞘劍,劍尖直指那頭祭出一座白玉殿閣的大妖。

    灰衣老者和十四頭巔峰大妖所站一線之前,驀然出現一個個巨大漩渦,皆有劍尖破開虛空,緩緩而出。

    宛如蠻荒天下和劍氣長城之間,總計增加了十五座小天地。

    浩然天下,劍修左右,等於是同時向所有大妖問劍。

    蠻荒天下和劍氣長城,無論是什麼境界,其實雙方心知肚明,今日戰場上,劍氣長城這邊,越是矚目者,下一場大戰,死得可能性就越大,可以不死的,是在找死,原本可以慢點死的,就會死得更快。

    先是陳平安。

    後有左右。

    浩然天下聖一脈,果然從來不講理。

    那金甲魁梧大漢,驀然現出巨大真身,身上披掛金甲隨之擴大,依舊牢牢鎮壓這頭大妖,金甲漢子伸手抵住那劍尖,連同長劍與漩渦一同向後推去,最終一起長劍與漩渦一起碎開,身上金甲被那些劍氣濺射,漢子只是看也不看,只是低頭望向金色掌心出現了一點瑕疵空隙,可惜很快就被手指別處濃稠金光聚攏覆蓋,填補上了那個窟窿,魁梧大漢大為惱火,恢復人形,只是再一想,便決定下一場大戰,這個劍術不低的左右,必須交由自己對付。

    一線之上,那些有古井王座可坐的大妖各自施展神通,有出拳將那飛劍與漩渦一併打散。

    有些動靜極大,大地震顫,例如那枯骨大妖白瑩腳邊所站的劍仙,就是以劍對劍,大小懸殊的劍尖相抵,濺落無數火花,如同一場絢爛火雨落在大地上。

    有些大妖的手段通玄,同樣是抬手造就一座小天地,與之對撞。

    大髯漢子沒有親自動手,只是讓自己弟子御劍升空,出劍抵禦。

    那座儒衫男子應對得最為輕鬆寫意,任由那把巨大飛劍掠出漩渦,直奔而來,然後飛劍便在空中自行縮減劍氣,飛劍大小更是急劇變化,最終變成一柄袖珍飛劍大小,懸停在儒衫男子身前,他雙指併攏,微微一笑,隨手撥轉,飛劍便掉轉劍尖,往劍氣長城一處極遠之地掠去,倏忽不見。

    坐在城頭一端的儒家聖人亦是雙指一撥,將那飛劍撥入那條蠻荒天下光陰長河虛化而成的滾滾白霧當中,然後下一刻,莫名其妙從那南方儒衫男子的頭頂上空筆直墜落,那男子笑了笑,抬了抬袖子,飛劍頓時消散,沾著些許光陰長河氣息的凌厲飛劍就此重歸天地。

    戰場上,那個孩子從頭到尾都沒有計較身後那道劍光的破空而至,以及隨後那座升空白玉殿閣的被城頭一劍摧毀崩散四濺。

    只是離開養劍葫的劍光粉碎,白玉殿閣炸開,導致兩人所在的戰場四周劍氣紊亂,孩子的視線便出現了一些極其細微的模糊。

    孩子扯了扯嘴角,輕輕撥開原本腳下那顆大妖頭顱,將其一腳踹遠,省得礙事,一個死絕了的托月山嫡傳弟子,還算什麼師兄。

    孩子收了腳,然後只是站在原地,不躲不閃。

    對方總算願意出手了,真是個性情溫吞的老好人啊。

    這麼小心謹慎,沒什麼意義,離開了城頭,與自己對峙,想活很難,死最簡單。

    只不過一想到如何處置屍體和魂魄,才能誘使城頭上的寧姚主動落地,與自己再戰一場,一起去死,孩子便有些為難。

    生嚼手腳、啃人面目那一套,他真做不出來,他又不是什麼妖族,沒什麼動輒百丈千丈的真身,就算自己嘴巴張到最大,得啃多久才能噁心到人,就怕還沒噁心到別人,自己就被噁心個半死了。再者自己只是個魂魄不穩的半吊子劍修,光是練劍就已經很費勁,以魂魄作為燈芯點燃的仙家術法,也沒學過啊。

    如今幫自己取了個「離真」名字的孩子,只覺得打架就打架,結果發現真到了戰場上,自己要想這麼多有的沒的,有些後悔以前練劍還是太不用心,然後又被某些師兄師姐那種隱藏在心底的嫉妒、憤恨給開心壞了。

    離真環顧四周,心不在焉。

    對方還湊合,是位有那兩把本命飛劍的劍修。

    一把飛劍極為纖細鋒銳,若針線,古意蒼蒼,帶了點鬆濤陣陣的氣息,與許多殺力不大、殺人卻快的劍仙飛劍,有點像。

    一把本命物,有那雷電交織的氣勢,毫不遮掩,完全不願躲躲藏藏,這就與那些以殺力出眾著稱的劍仙更像了。

    難怪能夠讓老大劍仙都壓重注的,還算有點小本事。

    只不過有點小小的古怪,明明一口氣祭出了兩把本命飛劍,卻不是用來殺敵,對方依舊近身而來,身形還挺快。

    孩子有些犯愁,自己的身外物太多了,跟著師父離開托月山後,成天就忙著收禮了,先是師兄師姐們非要送,後來是記不住名字的大妖們上桿子送,真當自己是收破爛的人了?簡直就是耽誤修行,不曾想今天總算派上了一點用場,不然境界一高,每隔幾年就要處理一撥破爛,送人不樂意,丟了又可惜,所以師父說得對,修行一事莫要太過懈怠,早點躋身了上五境再偷懶不遲,好歹學會了那一手袖裡乾坤的神通,便可以省事許多,萬千法寶堆積成山都不怕。那個如今已經閉關去了的師姐曾經說過,浩然天下太富饒,是無法想像的那種,仙家門派簡直就是多如牛毛,那些歲數大大小小、境界高高低低的修士都很聰明,更怕死,為了不死,可以什麼都不管不顧,到了那邊,多試試人心,會很好玩。

    孩子一猶豫,便乾脆不猶豫了,吃他一招便是,有本事再多出一把飛劍,就吃一劍,有那仙家重寶,就砸我腦袋一砸。

    只是這一招讓了對方,不耽誤他做點下一招的鋪墊,說好了讓對手盡快去死,又不是什麼吹牛的言語。

    所以孩子站著不動不假,十丈之內,地面抬升寸餘,如同拔出一座不大不小的泥土高台,然後一瞬間,四面八方,不光是兩人所在戰場,遠至劍氣長城的城頭附近,高至比城頭更高百千丈的空中,有那大道同源的某一種純粹劍意,而非劍氣,毫無徵兆地凝聚成實質,在這座高台內縱橫交錯,是絲線裹纏,千絲萬縷,陽光映照下,一條條雪白劍意,熠熠生輝,交織出一座看似是在拘押那個孩子的劍意牢籠。

    那一襲青衫沒有選擇近身搏命,在牢籠出現前的剎那之間,好像就察覺到了天地異樣,改變了路線軌跡,只是沒有停步站定,只是稍稍放緩了身形,如那一抹青煙的孤魂野鬼,在孩子十丈之外遊蕩,絕不靠近那座劍意森森的牢籠,他雙手各自捻住一摞符籙,無窮無盡,隨便丟擲而出,或者任由符籙隨風飄蕩,或者鑲嵌入大地四周,時不時有些黃紙符籙靠近那個稍稍拔高大地寸餘的泥土高台,便被那些劍意凝聚而成的靜止劍光,一次次無聲無息割裂得愈發支離破碎,最終零零碎碎,散落在那座高台上。

    離真有些失望,「與我換命都不敢啊?你這劍修當得真沒勁,難得給你個慷慨赴死的機會,都不去抓住。我又不是親戚,咱們這邊也沒清明燒黃紙的習俗,你這是做啥?」

    離真緩緩而行,整座牢籠也隨之移動,那種原本散落在天地間的劍意,聚攏得越來越多,牢籠越來越大,不知為何,劍氣長城之外,所有與之同道不同源的眾多遠古劍意,在這一刻都選擇了極其罕見的靜止,既沒有去追隨那種劍意,合流同污,也沒有太過敵對攔截。

    兩位在劍氣長城上都刻下大字的老劍仙,陳熙與齊廷濟以心聲說道:「是那前輩觀照早年遺留於此的殘存劍意,萬年以來,從未青睞過任何一位劍氣長城後人,難怪了。」

    齊廷濟皺眉冷笑道:「前輩?這種為了自己劍術登頂就可以背棄劍道的腌臢貨色,也稱得上是你我前輩?」

    陳熙不願在此事上糾纏不清,感慨道:「虧得陳平安跑得快,不然置身其中,元嬰劍修也要舍了身軀,才能有那一線生機,只是如此一來,還怎麼繼續打。」

    齊廷濟望向遠處,「陳平安的拳意,要登頂自己巔峰,就得有個收與放的過程,那個崽子同樣沒閒著,更是個會製造機會和抓住機會的,不然一上來就耍這一手,沒這麼輕鬆,其餘大半劍意都要攔上一攔。好在陳平安也不算太吃虧,這種借助天地大道砥礪拳法真意的時機,不常見。這座終究只是被借去暫時一用的劍陣,支撐不住太久的。」

    陳熙搖頭道:「別忘了對方如今是什麼身份,傍身的好東西,不會少的。」

    離真在戰場上閒庭信步,笑道:「一招過去了,由著你總這麼瞎逛蕩不是個事兒,別以為離得我遠了,就可以隨便佈置符陣,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很煩人的。真當我只有站著挨打的份啊?」

    那孩子抖了抖袖子,滾落出一枚晶瑩剔透的法印,被他一腳踩穿泥地高台,摔在下邊的地上。

    隨後又丟出一把只剩下半截的無鞘斷劍,鏽跡斑斑,劍光渾濁。

    孩子再從袖中抖落一座小巧玲瓏的青銅寶塔,好似是仿造那青冥天下的白玉京,只是寶塔瀕臨破碎,縫隙明顯,顯得有些不堪大用,多是一次性祭出後便無所謂了,寶塔墜落,只是因為極其沉重,便直接陷入大地不見蹤跡。

    離真行走不停,一次次皆是如此,每摔出一件仙家寶物,就被他一腳踩得留在原地,邊走邊丟還邊說道:「我每一腳下去,都是個小小的破綻,更是在好心提醒你的飛劍破不開劍陣,最少可以趁機駕馭飛劍,鑽個地兒,看能不能從下往上,戳我一戳,你倒好,不領情,非要等死。行,就看看到底是你丟出的清明黃紙多,還是我的寶物幫你清掃墳頭更快。」

    離真其中一次丟出一隻捲軸,發現摔在地上卻沒打開,其實無礙寶物運轉,孩子依舊是蹲下身,將其攤開開來,是一幅殘破不堪的十八劍仙畫卷。

    離真這才起身繼續行走,抬腳緩慢,但是一步可以掠出十數丈。

    每當離真有所動作之際,距離最近的劍陣長線便自行繞開這個孩子的手腳,離真根本連心意微動都不用。

    離真就這樣隨便散步,每隔三四里路就丟下一件寶物,最後秩太差的,就不打算拿出來丟人了,離真終於站定,伸出雙指,捻住一條始終懸停在身前一尺外的傾斜劍意長線,輕輕捻動,嗡嗡作響,微笑道:「原來的刑徒觀照,到底是怎麼個劍術登天,如今確實連我自己都很難想像,早年又是與陳清都之外的哪些大人物,一起劍往高處走,人力勝天。可惜又記不住了。」

    那一襲青衫就站在前方二十丈外,總算是不跑了,也對,覺得沒必要了。

    離真都不知道該說這個人是傻還是蠢了。

    就因為自己身邊的這座劍陣即將消失?對方真以為劍陣是為了護住自己不挨飛劍、符籙?

    離真問道:「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離真見他沒想要開口的意思,無奈道:「你這人怎麼回事,許多從浩然天下流傳到蠻荒天下的書上,高手之爭,都很光明磊落的,你報一句拳法稱呼,我喊一聲劍招名號,那些螻蟻旁人們只負責哇哇叫好,嘖嘖稱奇,多熱鬧,然後壓箱底的本領一使出,便要一個個呆若木雞,瞠目結舌,無聲處更勝有聲。你再看看你,對得起那麼多城頭觀戰的劍仙嗎?就因為你當個啞巴,害得我都提不起勁兒。」

    離真言語之初始,劍陣就已經開始渙散不定,那些縱橫交錯的精粹劍意開始黯淡無光,只不過並非就此重歸天地,而是好似化作雲霧靈氣,緩緩掠入孩子的竅穴當中。

    離真打了個飽嗝,吐出的雲霧,皆是原先相對渾濁的舊有劍意,然後被排擠出了人身小天地。

    有大劍仙看到這一幕後,轉頭望向老大劍仙。

    陳清都搖搖頭,笑道:「該是他的就是他的,找死也是要死的。」

    離真笑問道:「劍陣沒了的過程裡邊,小破綻六個,小破綻兩個,你這都忍得住不出手?是不是覺得我話有點多,我覺得你煩,你覺得我更煩?」

    離真收斂笑意,眼神寂然,打了個響指,「巧了,我也佈陣完畢,上五境劍修都得夠嗆,所以你現在可以去死了。」

    天地之間,在離真行走過的路線上,出現了一長串的眾多淡金色字,高低略微不同,字或多或少,斷斷續續,但是最終牽連成線,淡金色字如那書寫在金色符紙上的一個個符籙真言,內容皆是那離真先前的瑣碎言語,有些說出口,但是透過那一閃而逝的光景,明顯離真也有諸多心聲言語,得以顯化,尤其是那五雷法印、青銅寶塔、生鏽斷劍、仙人畫卷在內的眾多寶物墜地處,字攢簇最多。

    大地之上,一道巨大的金色閃電形成一個歪歪扭扭的大圈,一舉囊括方圓百里之內的雙方戰場。

    比劍氣長城更高處,雲海齊聚,雷聲大作,與大地雷池遙相呼應。

    與此同時,五雷法印開始緩緩升空,大放光芒。

    矗立起一座霞光流轉的百丈寶塔。

    斷劍砰然崩碎,所有碎片沿著那條雷池邊緣依次排開。

    畫捲上十八位劍仙緩緩走出,哪怕被天地與劍意鎮壓,身形只有芥子大小,但是每一位「劍仙真意」形成的它們,依舊劍氣沛然,貼地御劍懸停,如同一條劍氣運轉的天然軌跡。最終十八位芥子劍仙,分別負責鎮守一件件寶物。

    因為眾多被離真看似隨便摔出袖子的墜地寶物,皆有不同的異象。

    為何話多,自然是實在寶物太多。

    修為暫時還不夠高,就只好用法寶、半仙兵和仙兵來湊了。

    離真不再打哈欠,也不再開口言語,神色平靜,看著那個與自己為敵的年輕人。

    一隻手的手心虛握,手中劍丸,滴溜溜旋轉,沒有半點寶光流轉的氣象,卻是一件仙兵。

    另外一隻手亦是如此虛握如拳,卻無仙兵秩的劍丸,而是一道後世五嶽真形圖的祖宗符籙。

    劍氣長城,以及比劍氣長城建造出來之前更加久遠的時代,劍仙從來喜好人力勝天。

    那有勞你先扛一扛天劫。

    天劫過後是地劫。

    地劫之後,離真還有一份見面禮,以蠻荒天下劍修身份,與劍氣長城劍修問劍。

    所以離真身後出現了數位身高數丈的黑衣仙人,身形縹緲,飄忽不定,唯有手中長劍,劍意凝聚,劍光奪目。

    居中一位劍仙,獨獨高出其餘劍仙,面容清晰,神色漠然,最為身形穩固,正是遠古時代的人族劍仙,觀照。

    離真皺了皺眉頭。

    只見那位青衫客一手負後,一手握拳在身前,眼神炙熱,一襲青衫,不再捲起袖管,身處天地劫數凝聚而成的罡風當中,大袖飄搖,雙袖鼓蕩如裝滿了清風,顯得極為寬衣大袖,如同開出了一朵太過深青色、近乎漆黑如墨的蓮花,他笑眯眯問道:「就這些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9-8-11 23:34
劍來 第六百一十五章 離真死了

    離真眉頭舒展,小小意外,無礙大局走勢。

    離真率先走出那座以十八件山上寶物作為陣法樞紐的雷池,劍意顯化而成的觀照,緊隨其後,其餘黑衣仙人依次跟隨走出。

    離真轉頭說道:「好一個陰神遠遊的障眼法,這座雷池,天地兩劫,算是送你了。」

    代價不小,十八件寶物,十八處陣眼,天劫地劫過後,會毀棄大半法寶品秩的物件,其中兩件半仙兵,五雷法印與仿白玉京寶塔,不會就此銷毀,卻也會「跌境」,淪為法寶品秩。

    只不過他是離真,老祖的閉關弟子,所以這點代價,完全可以承受。

    只是小意外一個接一個,先是此人頂替寧姚離開城頭,然後始終沒有近身廝殺,白費了那座殺機重重的劍意牢籠,如今竟然連他都騙過了,只留下個出竅遠遊的陰神,獨自扛下足可重傷玉璞境劍修的雷池大劫,終究讓離真心中不喜。

    年僅十二歲,言行跋扈,目中無人,絮絮叨叨,腳踩大妖頭顱,站著不動讓他一招。

    此人竟然都沒有上鉤。

    換成任何一位劍氣長城的年輕劍修,一個個不知天高地厚,除去寧姚之外,原本都該死得不能再死了。

    離真忍不住再次轉頭望去。

    那青衫男子,在被離真道破玄機後,也不再掩飾,雙腳離地,衣袖飄搖,稍稍遠離地劫帶來的,只見他手腕翻轉,手持一把合攏起來的玉竹摺扇,輕輕敲打手心,衣衫出現一陣漣漪震動,身上青衫隨即褪去了障眼法,變成一襲雪白長袍,那人與離真對視一眼,微笑道:「折騰出這麼大陣仗,只困住了我這小小陰神,心疼不心疼?這就走了?不留在雷池當中,死死盯住我的煙消雲散?不擔心天劫打我不死,竹籃打水一場空?」

    那人一手持扇,然後抬起一隻手,手心有一張青色材質的符籙殘跡,如些許青泥沾手。

    一張符籙而已,就換了離真那麼多半仙兵和法寶的跌境和損毀。

    關鍵是讓真身離開了一處必死之地。

    城頭上的劍仙,大多鬆了口氣。

    壯烈而死,終究還是死。

    離真笑道:「陰神還是陰神,終究不是什麼障眼法,沒了就是沒了,你的修士境界似乎不高,何況三十歲之下,再高能高過寧姚和龐元濟?便是有那至寶傍身,真有萬一,給你運轉古怪神通,抵擋天地大劫片刻,不也是個死。說不定還要白白送我一樁福緣。別人送我,我還未必樂意收,但是從你身上搶,就是件破爛法寶,我都會覺得很有意義。」

    離真逐漸遠離雷池,邊走邊轉頭說道:「我雖然不知道你是何方神聖,什麼時候劍氣長城又出了你這麼個有趣傢伙,但是我知道劍氣長城的寧姚,聽得到我耳朵都要起繭子了。你主動替陳清都還禮,寧姚不攔著你,陳清都還敢押重注,在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必須要死,付出點代價怎麼了。說不定殺你,比殺那寧姚,半點不差。」

    離真指了指高處的劍氣長城,「代價?以後整座城頭都是我的修道之地。」

    離真望向那位白衣飄蕩的年輕人,揮揮手,「走好。」

    陰神崩散,從此魂魄不全,對於修士而言,就算是落下神仙難救的病根了,戰力更要大打折扣。

    那陰神微微一笑,雙袖一震,符籙如行雲如流水,鋪天蓋地,先前丟出的符籙都被離真的寶物碾壓震碎,沒關係,我符籙有點多。

    五行符籙,雷法符籙,雪泥符,《丹書真跡》上的陽氣挑燈符,齊景龍傳授的引渡符,學生崔東山傳授的搜山符,不下二十種。

    先前符籙無法結陣,自然是遺憾事,但是依舊可以借助眾多符膽靈氣殘餘的流轉,幫著觀察天劫地劫細微處的氣機流轉。

    離真突然停步問道:「先前你那心存死志的那副模樣,是故意引誘我早早丟出這座陣法?」

    那白衣陰神微笑道:「你猜。」

    離真好心提醒道:「好好消受那天地兩劫難,記得別忘了,十八位看守寶物的芥子劍仙傀儡,等到兩劫啟動,它們就空閒了,每一次出劍,都相當於地仙劍修的傾力一擊。」

    離真望向一處,「是不是可以現出真身了?」

    先前離真在岳家劍仙的腦袋上,動了點小手腳,那張幫對方隱匿氣息的古怪符籙沒了後,藏在哪裡都沒用了。

    離真視線所及處,漣漪如水紋蕩漾開來,走出一個雙手袖管捲起的青衫男子,身邊飛旋有兩把北俱蘆洲恨劍山仿造的劍仙飛劍,松針,咳雷。

    兩把飛劍一閃而逝。

    離真不再言語,身後兩位劍意凝聚而成的黑衣仙人掠去,劍光如虹。

    陳平安一腳踏地,在原地憑空消失,躲過了兩道劍光,又有兩位黑以劍仙,其中一位持劍站在離真身前,另外一位身形消散不見蹤影。

    唯獨那位劍意凝聚最為實質、近乎真人的高大「觀照」,始終站在離真身後。

    境界不高的劍修,同時又是境界不低的純粹武夫?

    這到底是個什麼人啊?

    離真心中的不快清減幾分。

    大妖重光低頭彎腰,站在灰衣老者身後,欲言又止。

    灰衣老者笑道:「蠻荒天下關起門來,都是自家人。離真此次吃點小虧小苦頭,無妨。現在論勝負,還早得很。」

    只有吃過了苦頭,才會知道專心練劍。不再內心深處,排斥「觀照」的身份。

    大妖重光諂媚而笑,只是瞬間悚然。

    不是離真必贏的結果嗎?

    灰衣老者說道:「不會輸就是了。」

    大妖重光汗流浹背。

    灰衣老者笑道:「離得這麼近,站了這麼久,大道氣息也給你掙了不少,就當是先前兩場小打小鬧的封賞。」

    大妖重光彎腰後退,悄然離去。

    城頭上,左右沒有出劍劈砍那座天劫雲海。

    三十歲以下的劍氣長城年輕劍修,無一例外,都是天才中的天才,這就是劍氣長城數千年唯有的大年份。

    上一次出現如此大年份,正是劍氣長城戰事最為慘烈的那一次,以至於城頭之上,只剩下陳清都一人鎮守。

    但是這一次,劍氣長城三四十年以來,對這些孩子,呵護極好。當然代價就是多死了許多替孩子們護陣的地仙劍師。

    龐元濟說道:「換成是我,天落五雷,地發殺機,肯定躲不掉,就只能硬抗,會死。」

    高野侯的妹妹高幼清,輕聲道:「我只會死得更快吧,死於那座劍陣。」

    董畫符說道:「那小畜生是托月山主人的閉關弟子,除了寧姐姐,咱們誰輸了,都是正常的事情,不用多想什麼。你瞧瞧咱們,誰能一口氣拿出那麼多的半仙兵、法寶?所以按照陳平安的說法,對付這種有錢有勢有靠山的,就不能『我吭哧吭哧去單挑送人頭』,『要讓對方來單挑我們一群』,到時候大家分賬,個個富得流油。」

    龐元濟說道:「理是這麼個理兒,但是我們也要看到那小畜生,光是能夠一鼓作氣駕馭這麼多件寶物,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此次與陳平安捉對廝殺,也虧得是陳平安,對方那些大大小小的圈套才沒有立竿見影,下次戰場對陣,我們要特別小心這種人。」

    一個與寧姚、陳三秋以及疊嶂酒鋪關係都不太好的年輕劍修,說了句公道話,「比那心臟手黑,那小畜生找錯人了。」

    寧姚抬頭望向那座雲海天劫,默不作聲。

    換成是她,擋下不難,但是影響深遠,會很麻煩。

    陳清都笑道:「寧丫頭,如果換成是你下場,自然不會有那賭約。而且既然陳平安被我拉到了城頭上,就不會有這『如果』了。」

    陳清都想起一樁難得記住的舊事,「吳承霈曾經質問阿良,天底下到底誰不能死,與姓氏與家族,到底有無關係。」

    「阿良也沒轍啊,這種問題回答起來最麻煩,所以後來只好跑了一趟托月山和曳落河。」

    陳清都笑了笑,轉頭望向寧姚,「我自然看重你與陳平安,可我還真不覺得你們就死不得。說開了去,有點複雜,寧丫頭,懂我的意思?」

    寧姚點頭道:「懂。但是我很不高興,不為自己,為陳平安。」

    左右冷笑道:「不高興之人,還得算我一個。」

    陳清都卻笑容更多,與寧丫頭說話就是省心,左右這般直爽,也很好,「這就好。省得萬事不上心,不高興才好,不然左右就是前車之鑑,練什麼劍,為何練劍,生死為何,一直鬼打牆。直到今天,才稍微像一名真正的劍修。」

    陳清都置若罔聞,自言自語道:「真正的劍修。」

    真正劍修,會為人間出劍,可忘生死,超脫生死。

    這件思慮越深便極難做到的大事,也是不經意間就可以做到的小事。

    又其實是許多中五境劍修可以做到、上五境劍仙反而越來越做不到的怪事。

    人間越來越不美好,心灰意冷不願意。人間世道越來越美好,便要難免捨不得,劍術不高,捨不得也沒辦法,還不如為自己為他人一死了之,劍術夠高,便有本事給自己找那萬般理由不死,這亦是天經地義的人之常情,苛求不得。

    人心此物,不愧是當年神祇設置出來最有意思的一座牢籠。

    至於另外一座牢籠,是人對於光陰長河的流逝觀感,遠古聖賢,分開天地,後世蒼生,得了無形庇護,只是岸上觀景,故而總是差了點意思。所以任何一個人,真正證道之前,哪怕是那飛昇境,難免有那人生虛妄之感。這是一個三教、諸子百家聖賢萬年以來,都在孜孜不倦試圖尋覓出一個最終破解之法的天大難題。

    仙人境修士的求真,儒家的以浩然正氣底定人心,佛家的破我執,道家的返璞歸真,都是在此事上下苦功夫。

    每個人都在辛苦求活,每個人又都在默默求死,何其矛盾。故而才需要追求人生天地間,形如日中景,心如天上月,一切觀徹,澄澈光明。

    陳清都與寧姚說了一句奇怪言語,「無論是什麼結果,都別覺得陳平安此戰會虧太多。」

    寧姚默不作聲。

    陳清都笑道:「我又沒求著陳平安離開城頭去還禮。」

    戰場之上,塵土飛揚。

    三位身形虛幻縹緲的黑衣仙人出劍,始終各站一方,將那陳平安圍困其中,劍光璀璨,聲勢如雷,毫無章法可言,就是朝那陳平安

    一通亂砸。

    其中一位黑衣仙人被近身一拳砸中後,身形震散,只是很快便劍意重聚,劍意凝聚的死物,不過是稍稍黯淡幾分,出劍依舊如常,劍光極快極重。

    也有一位仙人被己方劍光砸中,然後繼續好似死而復生。

    另外那處實力懸殊的戰場,蘊藉五雷正法的雲海低垂,大地被雷池牽引上升,顯然是要天地接壤,碾殺身處其中的那位白衣陰神。

    第三位一直隱匿在暗中的黑衣仙人現身站定,不知不覺,分立四方。

    彈指之間,四位黑衣仙人背後大地震顫,有神像拔地而起,矗立起四尊天王法相,如同世間最栩栩如生的彩繪神像,然後當四位劍仙同時掐劍訣,四尊天王法相便同時睜眼,呈現出天王怒目狀。

    其中一尊神像,華麗絢爛,全身金光流溢,頭戴五佛寶冠,身穿一件金黃甲冑,佩戴珠寶瓔珞,右持寶幢。

    又有神像金人,身赤紫色甲冑,臉顯忿怒相,右手持矛,矛端著地,一手舉寶鏡,映照大地。

    又有天王法相身著天衣,左臂下垂握刀,掌中托寶。

    最後一尊神像身上纏龍,右手持有一條紅色繩索,相傳能夠鎮伏各方龍王。

    離真一心兩用,既看法陣當中的對手真身,也細心觀察那天地兩劫當中的白衣陰神。

    四尊天王法相各持寶物,以寶光重新籠罩出一座小天地,四位黑以劍仙在結陣之後,便自行身形消散,化作絲絲縷縷的精粹劍意。

    陳平安一拳遞出,雲蒸大澤式,打得那座小天地天幕震動不已,暫時無法以天威下沉、鎮壓大地。

    與此同時,飛劍初一掠出本命竅穴,絞殺那些近身劍意。

    離真扯了扯嘴角,對方的壓箱底本事倒也不少,直到這一刻,才被逼著祭出禦敵。

    離真心思微動,身後那位「觀照」向前踏出一步,如護法真神,庇護離真。

    一縷風馳電掣的幽綠劍光,以超乎想像的飛掠速度,瞬間釘入觀照身軀,直直破開,然後劍尖微顫,距離離真的眉心,不過一尺距離。

    離真後退一步,觀照縹緲身形愈發凝聚,就要伸手以雙指禁錮那柄陰險至極的偷襲飛劍。

    不曾想那把一擊不成的幽綠飛劍倒掠消逝。

    凡夫俗子,體魄孱弱,即便得了一件山上法寶也駕馭不住,只會遭殃。

    同理。不是所有地仙都可以完全駕馭一把半仙兵。

    至於讓那仙兵認主,更是難如登天。

    但是離真如今手上就有仙兵,而且是兩件。

    離真抬起一隻手掌,是如今所有五嶽真形圖的祖宗符籙,名為三山符。

    一旦祭出,代價之大,便是離真都要叫苦不迭,用來對付寧姚,離真捨得,對付眼前這個年輕人,還是不太情願。

    所以離真繼續虛握為拳,攤開另外那隻手,手心那枚緩緩流轉劍丸,曾是自己,或者說是那個觀照的本命飛劍,托月山一役,原本已經破碎不堪,只是被托月山以巨大代價,溫養萬年,才一點一點恢復巔峰,歷史上每次攻城大戰,都會有專門大妖負責以遠古秘法擷取劍氣長城的觀照劍意,秘密送往托月山,其中那位托月山嫡傳大妖,就是親身涉險,想要竊取更多劍意,因此才會被董三更聯手陳熙困住。

    活捉一頭飛昇境大妖,遠遠不是斬殺一頭大妖那麼簡單。

    當離真攤開手心後,劍丸只是一陣輕微顫鳴,便導致離真四周天地都開始扭曲起來,而那無非是劍意凝聚而成的劍仙觀照,竟是轉頭望來,它明明是死物,此刻卻流露出一絲很像人的複雜眼神。

    離真抬起頭,重新握拳,對那「觀照」微笑道:「這是我的,不是你的。」

    觀照輕輕揮劍,將那驟然出現的一抹幽綠劍光擊飛。

    離真不再管那把神出鬼沒的飛劍,大步向前,穿過觀照的虛無身形,繼續觀戰。

    那個年輕人真不是一般的扛打,天王法相一根長矛砸下,竟是直接以胳膊擋下,整個人被一擊之下,直接打得雙腿沒入地面。

    城頭之上,劍氣長城的年輕天才們繼續以言語心聲交流。

    董不得微笑道:「又是一場陳平安毫無還手之力的交手啊,一邊倒,一邊倒了。」

    郭竹酒使勁點頭道:「那小畜生真是厲害,與齊狩可以稱兄道弟,以後戰場上見了面,雙方開打之前,可以先傾訴衷腸。」

    陳三秋苦笑不已。

    其實這些個看似插科打諢的言語輕鬆,恰恰是因為人人心弦緊繃。

    只說那天不怕地不怕的綠端小丫頭,這會兒額頭滿是汗水,揪心不已。

    雲海低垂、大地抬升的過程當中,天地尚未徹底接壤,地上整座雷池接引雲海,便有五雷砸地,天地之間,出現越來越多的雷電長鞭,落地之前,它們還會分出無數條細微蘊含雷法真意的亂竄電蛇,一襲白衣陰神被圍困其中,只能不斷御風躲避,不但要躲避轟然砸地的五雷電柱,還要避開那些如瞬間枝葉蔓延的紊亂電光。

    可是當天地接壤,雙劫重疊。

    注定無處可躲。

    離真對那四尊法相笑道:「不用著急,讓這位原本武道高遠的純粹武夫,慢慢變成一副形銷骨立的枯骨架子,嘗一嘗那俗子成神的滋味。」

    說完這句話後,離真抬頭望向那個寧姚,聽托月山師姐說,劍氣長城的劍修,最吃這一套。

    那個陰神與真身份別身陷兩處戰場的年輕人,大概是為數不多的例外。

    只是寧姚不曾看離真一眼,只是凝視著那座下墜速度越來越快的雲海。

    寧姚不在意離真的言語挑釁。

    遠離城頭的大地之上,卻有飛劍繼續向離真掠去,如同劍修問劍。

    這一次不再是只有那一抹幽綠劍光,而是三把齊至。

    率先一把,是那細弱針線的松針。

    觀照一劍遞出,那把飛劍卻驟然改變軌跡,消失無蹤,大地之上唯有一條深淺一致的溝壑。

    觀照手腕一擰,繼續出劍,是那聲勢驚人的咳雷,依舊是不戰而退,只是被觀戰一劍的沛然劍氣所波及,撤退之時,劍尖歪斜。

    離真覺得有些好玩。

    原來是兩把做做樣子的繡花枕頭?若是一般的戰場上,確實很能嚇唬人,許多生死一線,足可改變形勢。

    唯獨真正蘊含殺機的飛劍十五,從側面遠處破空而至,畫出一道弧線,急急掠向離真的後腦勺。

    觀照如今既會被離真當下境界以及念頭拖累,故而無法完全憑藉本能出劍,又非真身巔峰,劍仙觀照出劍不及,便乾脆伸手攥住那把飛劍。

    離真根本不在意這種刺殺。

    吃上一劍都無妨。

    更何況還有觀照在旁阻滯飛劍。

    離真現在唯一的顧慮,是想要確定那個年輕人的真身,到底是不是真的真身全部,還是一副陽神身外身而已。

    一旦真身依舊躲在不為人知的某處,伺機而動,就又是個無關大局卻會讓他離真丟人現眼的小意外。

    畢竟這個對手,好像與喜歡直來直往的劍修太不一樣。

    應該是城頭上的左右那般才對。

    離真想了想,等著兩處戰場塵埃落定是好,可自己這麼閒著,好像也不是個事兒。

    便祭出了一把被譽為得天獨厚的本命飛劍,衝天而起,帶起一抹雪白光線,最終幻化成一輪蠻荒天下的明月,與大日爭輝。

    圓月懸空,月光如水,灑落人間,映照戰場方圓數百里,絲絲縷縷的遠古劍仙劍意,被月光映照之後,大多都出現了些許的凝滯。

    雷池是一座小天地,靠寶物堆積,以及他那點自認皮毛的符陣本事。

    四位黑衣仙人既是障眼法,也非障眼法,法相矗立之後,又是一座小天地。

    當離真的本命飛劍祭出之後,便是第三座。

    離真凝神望去,灑落大地的月光,沾有光陰流水的氣息,所以當離真心中念頭一定,兩座牢籠小天地之外,第三座小天地便隨之靜止,大地之下百餘丈依舊被囊括其中。

    事實證明,那個年輕人並無更多的手段,使得真身鬼祟躲藏在別處了。

    倒是那三把真真假假的飛劍,總算識趣幾分,不再對離真糾纏不休,只是在遠處飛掠,就像那無頭蒼蠅,尤其是那兩把裝模作樣的仿造飛劍,搖搖欲墜,十分滑稽。

    小天地當中,除了那些彷彿不被天地大道拘束的劍仙劍意,不過是流轉速度放緩,其餘無數劍氣皆在月光流水當中化作齏粉。

    離真既鬆了口氣,因為沒有了更多的小意外,可又有些失望。

    觀照手中那把飛劍已經逃離出去,飛劍的鋒銳程度,相當不俗。

    只是觀照也安然無恙,那抹幽綠劍光,長久以往,次次無功而返,終究難逃主人身死道消、本命飛劍隨之崩毀的下場。

    它與那可憐主人,皆是在做垂死掙扎罷了。

    第一座雷池天地,已經天地接壤,大地之上、城頭之下的高空當中,向四面八方濺射出如同劍仙齊齊祭出飛劍的劍氣巨浪。

    小小陰神,

    第二座四大天王神像坐鎮的小天地,更多以純粹武夫身份出拳的真身,年輕人雙手與肩頭皆已白骨裸露,離真說要讓他變成一副白骨架子,顯然不是什麼痴人夢囈的妄言。

    第二座小天地之內,一身鮮血淋漓的陳平安依舊出拳不停,以神人擂鼓式攻打小天地屏障一處。

    拳是白骨。

    每次出拳收拳間隙,飛劍初一便在落拳處補上一劍。

    那把置身於第三座小天地的飛劍十五,驟然間撥轉劍尖,好像是要與飛劍初一,以劍尖對劍尖。

    兩劍相抵,天地屏障出現了一絲縫隙。

    一襲青衫最後一拳神人擂鼓式,以手臂斷折的代價,拳開天地,在無比絢爛的光彩琉璃光景中,一線直奔,衝向蠻荒天下最為天之驕子的那個存在,離真。

    只是從破開一座小天地,便要投身於下一座小天地,本該身形阻滯,又身負重傷,比原先奔走速度應該要慢上一線才符合情理。

    但是一身巔峰拳意流淌如瀑布傾瀉,竟是如高高神靈降臨在身,使得陳平安奔走快若雷,瞬間長掠十數里,金色拳意與那離真本命飛劍營造出來的月光流水,相互碰撞,直接將後者炸開。

    寧姚在城頭上,眼神熠熠光彩,視線所及,是那依舊青衫卻無白玉簪子

    的純粹武夫陳平安,強忍住不去看那天地接壤的雷池天劫處。

    離真不再虛握拳頭,一手輕輕握拳,整條手臂都開始血肉分離,白骨粉碎。

    沒想到還是需要用到這一手仙兵符籙的慘烈地步。

    離真整條手臂都已經消失,臉色也有些慘白,但是原本握拳處,出現了一道古意蒼蒼的遠古符籙,懸在空中。

    只見那一條手臂頹然下垂的年輕人,左手抖袖,出現了一件金色長袍,繼續奔走,但是與此同時,長袍自行穿戴在身。

    下一刻,大地之上,出現了一座三峰連綿起伏的山脈。

    再也不見那位從青衫換成金色長袍的年輕人。

    一條金色長線從劍氣長城高空掠過。

    越過了那座三山大岳。

    將那本命劍月光與光陰流水共同打造出來的小天地,一劍劈開,直落離真頭頂。

    離真丟了手中那枚劍丸,瞬間融入身旁劍仙觀照的眉心處。

    劍仙觀照縹緲身形,瞬間劍光濺射,身高數十丈,手持長劍攔阻那把金色長劍。

    離真七竅流血,心中大恨。

    好死不死,也要拖自己下水!

    本該只有寧姚,才有資格讓自己付出這麼大的代價!

    為了駕馭那仙兵符籙,需要他離真折損一魂一魄!而那劍丸,融入觀照劍心之後。

    離真的初衷,就是要干脆舍了這個相當於兩件仙兵價值的觀照,配合三山符籙,去與那寧姚換命的!

    不然此後只要自己之劍心,稍有牴觸「觀照」,就意味著這輩子都無法真正駕馭一位手持仙兵、本身更是一件仙兵的傀儡觀照,完全就是雞肋,更有損他離真這一世的道心。什麼與陳清都並肩作戰、至死都不學那龍君的觀照,什麼劍氣長城的最老刑徒,就該死得乾乾淨淨,清清爽爽。

    離真猛然間轉頭望向那天地接壤相撞後的高空,瞪大眼睛直直望去。

    是一支緩緩下墜的白玉簪子。

    的的確確再無那白衣陰神。

    頭頂上空,來時一線軌跡始終金光凝聚不散的那把仙兵劍仙,與觀照手中長劍碰撞在一起。

    除了離真所站之處,四周大地瞬間沉陷數十丈。

    在那白玉簪子與離真之間,湊巧懸停靜止了兩把從頭到尾做樣子的飛劍,松針,咳雷。

    剛好是一條直線。

    白玉簪子下墜途中,出現了一位陳平安。

    一瞬間,陳平安就踩在了飛劍松針之上,下一刻,又站在了咳雷之上。

    在成為御風境武夫之前,當有劍遁逃命之法。

    所以崔東山,齊景龍,再加上納蘭夜行,一起為陳平安研究出了這一門秘術。

    先將松針、咳雷兩把飛劍煉化為類似「符籙」的存在,從而能夠以松針、咳雷作為類似光陰長河當中的錨點,幫助陳平安轉瞬間就可以撤出戰場百餘里、甚至會是數百里。

    可是到最後,對於陳平安這種純粹武夫而言,逃命之法,依舊應當用來搏命殺人才對!

    陳平安的真身其實一直就與陰神融為一體,只是讓那對手覺得自己陰神出竅遠遊、撤離雷池而已。

    有意在雲海天劫、大地雷池當中被那十八芥子劍仙重創「陰神」,只在最後一瞬間,真身與陰神才一起藏入陰神頭別的玉簪當中。

    不然早早躲入其中,興許一線之間,那根暫時無主的白玉簪子就要落入對手之手。

    至於初一十五、松針咳雷,總計四把飛劍,都留給了陽神身外身的純粹武夫陳平安,還有那件仙兵品秩的法袍金醴。

    兩者皆是只求不死,就足夠了。

    只在幾個念頭流轉的轉瞬之間,不談境界與劍術,只說思慮之多,任你是城頭劍仙,也不如我陳平安。

    為的就是這一刻出劍。

    離真抬頭望去,神色複雜,手段盡出,還能如何,那個最壞的結果,那個意外相累加的萬一,好像真的來了。

    陳平安伸手一抓,默念一字。

    一劍劈斬而下,直接將那離真的身軀當場一斬為二。

    離真只是稍稍偏轉腦袋。

    所以總算保全了一顆完整的頭顱。

    手中長劍只是一份模仿而來的劍意凝聚而成,真當陳平安在城頭之上,被左右教劍一次次,是陳平安虛度光陰不成。

    並非那把依舊與觀照對峙的劍仙。

    讀書人觀人間,萬物可取,化為己用。

    陳平安落地後,長劍劍意已碎,一腳踩在那顆頭顱之上,一拳遞出,將所有試圖四散逃離的魂魄給拘押在手。

    離真本就殘缺的僅剩魂魄,就那樣被一個猶然不知姓名的年輕劍修,攥在手裡,輕輕提起,以隱約有春雷震動聲勢的拳罡,將其死死籠罩。

    陳平安一腳踩爛那顆頭顱,五指如鉤,滲入對方的魂魄當中,問道:「小廢物,怎麼不絮叨了?」

    離真魂魄沒有任何掙扎,扯了扯嘴角,剛要說話,就被陳平安以拳罡炸了個粉碎,「我求你多說一個字?你做得到嗎?」

    天地之間,唯有劍氣罡風,吹拂年輕人的鬢角和長袍。

    遠處一線之上的十四頭大妖,不少都在蠢蠢欲動。

    灰衣老者卻抬起手,阻止這些蠻荒天下的巔峰存在對那個年輕人出手,向前走出一步,笑道:「小傢伙,心境不錯。」

    不但如此,灰衣老者一揮袖子,將那吞了仙兵劍丸的觀照隨手打散。

    不但如此,那座三山符大岳也消逝不見。

    陳平安也隨之握住飛掠而來的劍仙,劍尖直指那灰衣老者,動作已經無法更挑釁,但是嘴上卻說道:「可不許以大欺小啊,我這個人膽子最小了。」

    灰衣老者微笑道:「見好就收,回你的劍氣長城吧。」

    陳平安提著劍仙,轉身離去。

    一路上寸草不生,破爛都收,連那顆飛昇境大妖的頭顱也沒落下,一併收入咫尺物。

    白衣陰神從白玉簪子當中掠出,大半身軀白骨纍纍的陽神身外身,分別與陳平安聚攏匯合,重新歸一。

    陳平安在戰場上驀然站定,伸手握拳,高高舉起,然後緩緩收起,笑望向寧姚,輕輕敲了了敲心口,結果錘出一口鮮血來,身形踉蹌,然後被那心意相通的手中劍仙「拖拽著」飛昇到城頭。

    期間有那俊美大妖實在忍不住,想要再拍養劍葫,乾脆來個劍氣齊出,將那礙眼至極的年輕人宰掉了事。

    只是拍了一下,養劍葫卻無動靜,看了眼灰衣老者,這頭大妖便悻悻然收手。

    灰衣老者一步跨出,站在十四頭巔峰大妖與劍氣長城所有劍仙之間的大地之上,伸出一掌,「陳清都,按照約定,出劍便是。」

    陳清都笑問道:「架子擺得這麼大,打個商量,兩劍如何?」

    灰衣老者收回手,笑了笑,懶得答話。

    陳清都轉頭對陳平安招手道:「總不能讓你白忙活一場,過來,我親自教你一劍。」

    陳平安被陳清都一手按住肩頭。

    不光是劍氣長城城頭這邊,還有那巔峰大妖窮盡目力所及處,也再無任何半點雲海。

    不但如此,大妖與城頭之間的大地之上,連一粒塵沙都乖乖貼地。

    劍氣長城之上,陳清都和陳平安身後,猛然間出現了一位白衣飄蕩的老者,盤腿坐城頭,伸出大手,握住一把長劍,只是毫無劍術可言的隨便一戳而下,簡簡單單去往那灰衣老者的頭頂。

    又一次黃沙滾滾。

    片刻之後,塵埃驟然落定,灰衣老者依舊站在戰場上,但是已經身形懸空,始終雙手負後,信守承諾,結結實實挨了陳清都一劍。

    十四頭巔峰大妖,絕大部分都有些心神不穩。

    其中半數都不約而同轉頭往身後望去。

    灰衣老者轉身離去。

    他就是蠻荒天下的大道顯化,挨了陳清都這一劍,無非是蠻荒天下承受了陳清都一劍,根本無所謂。

    蠻荒天下自古大地貧瘠,一劍過後,破碎了萬里山河,又能如何。

    不過萬年之後,陳清都果然劍術更高了些。

    因為依舊有那小半劍意沒有遵循灰衣老者的法旨,依舊強勢落在了大妖身後萬里之地。

    陳清都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學會了沒有?」

    陳平安雙手胡亂抹了把臉龐,全是學劍後流淌出來的鮮血,沒有回答老大劍仙這個問題,問道:「那少年是不是沒死?」

    陳清都笑道:「本就沒活,何談去死。但如果只說那些魂魄拼湊而成的少年,不談觀照,倒也算是死透了。少年一死,觀照也就死得更多了。再與你說句喪氣話,真正的觀照劍心,與那龍君大不相同,其實從未背離劍道,所以觀照最關鍵的一點魂魄,托月山藏藏掖掖,是故意不拿出來給那少年的,不然真正的觀照本心一旦現世,再有那劍丸熔鑄於劍心當中,給觀照回了劍氣長城,對於蠻荒天下的畜生而言,就是自找麻煩。」

    陳清都指了指大妖當中的那件破碎長袍,「至於這位,昔年的龍君,對浩然天下恨意最重,當初被我拉去托月山,出劍也無含糊,算是劍氣長城當中,一個最早自己求死的劍仙吧,死過一次後,他便覺得對於劍氣長城再無虧欠,應該是要以流徙刑徒劍修的身份,問劍浩然天下。我理解,但是不接受。所以將來能過劍氣長城者,其中絕對不會有那劍修龍君。」

    陳清都咦了一聲,有些訝異,「你對那觀照前輩也無半點愧疚之心?這很不像陳平安嘛。」

    陳平安淡然道:「別說是個腦子不夠用的少年,就是觀照真身出現在我面前,敢說那種話,我一樣砍死他。」

    陳平安轉頭望去南方。

    灰衣老者一走,十四頭大妖也撤離,其餘大妖紛紛退去。

    陳平安閉上眼睛,狗日的竟然跌境了,這一跌就一連跌好幾境,好在靠著之前北俱蘆洲的遊歷經驗,儘量死扛那天地兩劫難,能夠從武夫境界提升一事上找補回來。只要長生橋不斷,四件關鍵本命物俱在,如今自己只是個五境練氣士,跌他娘的幾境倒也不算太過致命。只要靠著老大劍仙傳授的那一劍,盡快孕育出一把真正意義上的本命飛劍,便是福禍相依……

    寧姚背起陳平安。

    在陳平安在徹底失去知覺前的最後一刻,依稀聽到了號角聲響起。

    攻城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9-8-11 23:34
第六百一十六章 月色洗劍為斫賊


    陳平安睜開眼睛,幾乎一瞬間便有四把飛劍齊齊現身。初一在邀功,十五依舊乖巧,松針和咳雷,終究是仿劍,雖然大煉,依然遠遠沒這麼靈性。

    小小屋子,有著最熟悉的藥味。

    看那窗外天色,臨近黃昏。

    閉上眼睛,感受了一下遠處劍氣長城的模糊氣象,再睜眼,陳平安收起飛劍,心神沉浸於人身小天地,查看那場大戰的後遺症,主要是巡視四座關鍵竅穴。

    修士之戰,捉對廝殺,若是本命氣府成了那些類似戰場遺址的廢墟,便是大道根本受損。

    只是心神芥子剛剛現身,便有一條氣勢洶洶的火龍游曳而至,龍頭之上,站著那個金色小人兒,依舊身穿儒衫,除了佩劍,還有部金色經書,只是變成了一顆小光頭。

    金色小人兒站在火龍頭頂,使勁瞪著陳平安,蓄勢待發。

    陳平安虛張聲勢道:「別罵人啊,我狠起來,連自己都罵。」

    那顆小光頭還管這些?大罵不已。

    陳平安總不能真的跟金色小人對罵,只好裝聾作啞,畢竟沒有它幫著巡狩小天地,駕馭純粹武夫的那一口真氣,不去幹涉氣府靈氣的運轉,不然就陳平安這麼一場大戰過後,心神酣眠如小死,武夫真氣與修士靈氣,雙方早已在小天地打得熱火朝天,那就會是雪上加霜,後患無窮。

    水府那邊,靈氣已經徹底枯竭,壁畫上邊的水紋黯淡,小池塘已經乾涸,但是水字印、彩繪壁畫與小水塘,根基未受折損,自然不是那種毫髮無損,而只是有機會修繕,例如那幅壁畫便有些彩繪剝落,許多本就並不穩固的水神畫像,愈發飄搖渙散,其中好似被點了睛的幾尊水神,原本純粹光明的金光,也有些晦暗。

    整座水府顯得有些暮氣沉沉,綠衣童子們一個個無所事事,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抬頭看著陳平安的那一粒心神芥子,它們嘴上不抱怨,個個愁眉不展,眼神幽怨。陳平安只得與它們保證會儘量、儘早幫著添補家用,恢復這邊的生氣,綠衣小童們個個耷拉著腦袋,不太相信。

    水府大門那邊,金色小人兒盤腿坐在龍頭上,朝那些綠衣童子們一瞪眼。

    無精打采的小傢伙們立即起身恭送陳平安離開。

    出了水府,金色小人兒又開始騎著火龍,追著陳平安罵。

    山祠和木宅兩處,也是與水府差不多的光景,得當個縫補匠,靠著神仙錢和相對應的五行之屬寶物,慢慢填窟窿。

    三處關鍵竅穴和本命物的受損,導致陳平安一跌就跌三境,所以如今是二境大修士了。

    好消息就是,經過阿良修改過的劍氣十八停,已經再無關隘。

    初一、十五佔據著兩座關鍵氣府,繼續以斬龍台砥礪劍鋒。

    最早三縷「極小極小」劍氣盤桓的竅穴,只剩下最後一座,就像空宅子,虛位以待。

    只等陳平安孕育出一把比初一十五更名副其實的本命飛劍,成為名副其實的劍修。

    劍氣十八停最後一座關隘,之所以久久無法過關,關鍵就在於那縷劍氣所在竅穴,無形中成為了一處攔路阻滯劍氣鐵騎的「邊關雄鎮」。

    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金色小人兒那顆小光頭,瞧著模樣還挺可愛。

    不曾想心念一起,胸口好似立即挨了一記神人擂鼓式,陳平安吐出一口濁氣和瘀血。

    這麼記仇,跟誰學的?應該是學自己的那位開山大弟子吧。

    陳平安穿上靴子,下床行走無礙。

    屋外一直守在廊道中的白嬤嬤笑道:「姑爺醒了?」

    陳平安開了門,問道:「白嬤嬤,我睡了多久?」

    白嬤嬤說道:「不久,才三天三夜。」

    陳平安鬆了口氣,「城頭戰事如何?」

    白嬤嬤更樂了,「說來奇怪,先前擺出那麼大陣仗,等到真正攻城,依舊是小打小鬧,與先前兩次攻城差不多的路數,送死。」

    陳平安嗯了一聲,轉身去搬了條長凳放在廊道中,與白嬤嬤一起落座閒聊。

    白嬤嬤的言語,當然是寬他的心。

    表面上,事實如此,白嬤嬤終究不會在這種大事上亂說,只是幕後的真相,那種黑雲壓城、山雨欲來的窒息感覺,白嬤嬤不可能毫無察覺。

    幾場雷聲大雨點小的戰事,都是為了蓄勢。

    那十四頭大妖的現身,絕不會只是陪著灰衣老者看幾眼劍氣長城。

    白嬤嬤看著神色沉靜的陳平安,打趣道:「姑爺不著急去城頭?」

    陳平安說道:「急不來,就不急。等我稍稍養傷,再找個掩人耳目的法子,才好去城頭那邊幫忙,不然我在寧姚身邊,哪怕不會幫倒忙,也會比我的預期結果差上許多。最多兩天,容我恢復大半戰力,我就可以登上城頭。」

    白嬤嬤點頭道:「也對,如今姑爺是榜上前三的必殺之人,一個不小心,就要惹來一兩頭大妖的注意。」

    陳平安笑道:「名次一下子竄得這麼高?蠻荒天下就這麼重視一位二境練氣士?懂了,真是用心險惡,分明是想要活活氣死龐元濟,齊狩和高野侯。」

    白嬤嬤會心笑過之後,感慨道:「好多道理,我都明白,比如幫著姑爺喂拳,應該下手重些,才有裨益,可終究做不到納蘭老狗那麼心狠手辣。姑爺也是走慣了江湖,廝殺經驗豐富,其實輪不到我來憂心。」

    陳平安搖頭道:「棋局局局新,江湖再險惡,山上廝殺再慘烈,遠遠無法與劍氣長城這邊的攻守戰相提並論,在浩然天下那邊,死了一位地仙修士,往往都是天大的事情。別說是白嬤嬤憂心,我自己更怕,可正因為怕,所以才會有事沒事,就多想些瑣碎事情。」

    陳平安伸出雙手,勾畫出一張棋盤,然後又在棋盤當中圈畫出一小塊地盤,輕聲說道:「如果說是這麼大一張棋盤,對弈雙方,是蠻荒天下和劍氣長城,那麼那位灰衣老者就是下棋一方,棋力大,棋子多,老大劍仙就是我們這邊的棋手。我境界低,接下來投身戰場,要做的,就是在大棋盤上,儘可能藏掖,示弱,悄悄,打造出一張我可以控制的小棋盤,大天地之下,有那小天地,我坐鎮其中,勝算就大,意外就小。所以如果當時不是太倉促,容不得我多想,我根本不想過早出城廝殺,恨不得蠻荒天下的畜生,從戰事開始到結束,都不知道劍氣長城有個叫陳平安的傢伙。」

    說到這裡,陳平安取出養劍葫,晃了晃,微笑道,「好在出城的那一刻,便習慣性多想一些了。」

    老大劍仙與那灰衣老者的賭注,其實大有玄機。

    甚至可以說,正是陳清都的那次押注,讓陳平安幾乎是在一瞬間,就決定了最終的對敵之策。

    道理很簡單,陳平安到底有幾斤幾兩,老大劍仙一覽無餘,甚至有可能比大師兄左右看得更加真切。

    陳清都看待那個少年離真,一樣看得出大致的深淺。

    所以陳平安瞬間瞭然,不用狠了心與對手換命。

    也不該是想著求生,而是求勝。

    至於離真,遠遠高估了自己在那灰衣老者心目中的地位。

    灰衣老者真相想要的弟子,是某個徹底改換道心、同時繼承全部劍意的嶄新「觀照」才對。

    身為蠻荒天下大道顯化的存在,對於嫡傳弟子離真的重視,至多是與劍氣長城的寧姚持平。

    身為一顆落在棋盤上的棋子,而不知自己是棄子,不去試圖在根本上改變困局處境,就會很致命。

    應當引以為戒。

    先是死在北俱蘆洲的懷潛,後有死在劍氣長城下的離真。

    一個是中土神洲的天之驕子,一個是蠻荒天下的天命所歸。

    陳平安舉起養劍葫,「偷偷喝幾口酒,肯定不多喝,嬤嬤莫要告狀。」

    白嬤嬤神色和藹,緩緩道:「姑爺只要不喝醉,多喝些無妨。姑爺做事情,無論大事小事,總能讓人放心。」

    陳平安喝過了幾口酒,便咳嗽不已,很快就收起養劍葫。

    姑爺這點小動靜,還不至於讓老嫗憂心,畢竟此次大戰,姑爺最大的裨益,就是武夫體魄。

    那個郁狷夫,估計從今往後,只要與自家姑爺問拳一次,就要多雁撞牆一次了吧。

    白嬤嬤小聲問道:「天地劫難,何其凶險,姑爺為何要冒那麼大的風險。」

    只是事後從納蘭夜行那邊聽聞,老嫗當下依舊心有餘悸。

    陳平安輕聲說道:「先前遊歷北俱蘆洲,對於雲海天劫,雷池造化,都算不太陌生,其實兩者運轉的大道根本,規矩相似,所以我應付起來,才不至於太過手忙腳亂。所以說很多時候,運氣,還是要講一講的,那場架,離真其實想得也不少,只是運氣,不算好。話說回來,換成我是離真,在劍氣長城與人廝殺,早就該將『運氣』與『壓勝』一物一事,計算在內,說到底,離真還是太……年輕了。如果離真經歷過劍氣長城攻守戰之後,年紀再大點,離真會是一個很可怕的對手。」

    說到這裡,陳平安自顧自笑了起來。

    傾力出拳與遞劍,打殺離真。

    到底是一件痛快事。

    下一個被托月山魂魄拼湊重塑肉身的離真,終究不是離真了,只說魂魄「真我」,不說境界修為,比那靠著本命燈續命還魂的懷潛還不如。

    離真離真,果然是名字沒取好。

    陳平安雙手十指交錯,大拇指相互磕碰,顯得有些無所事事,不是當真不著急,只是拘得住念頭。

    最早教他這種「心法」的人,是姚老頭,只是老人說得太過空泛,言語道理又少,在只是窯工學徒而非弟子的陳平安這邊,老人從來惜字如金,所以當年陳平安只在燒瓷拉坯一事上多想,但是那會兒往往越想越著急,越用心越分心,體魄孱弱的緣故,總是眼高手低,心快手慢,反而步步出錯。

    真正讓陳平安豁然開朗的人,能夠將一個道理用在人生千百件事上的人,其實是第一次去往驪珠洞天遊歷的寧姚。

    人生道路上,出現任何問題,先壓情緒,所有思慮,直指癥結所在。

    寧姚的一言一行,乾脆利落,從不拖泥帶水,卻偏偏又不會讓人覺得有絲毫的大道無情,刻薄冷酷。

    所以後來遊歷途中讀書,在一部史書上看到那句「冬日可愛,夏日可畏」,陳平安便有了感同身受。

    反觀馬苦玄之流的天之驕子,便是那炎炎夏日,大日懸空,管你人間會不會大旱千里,生靈塗炭。

    人生際遇,會悄無聲息地決定每個人對道理的親近程度。

    有些一見傾心,見之驚愛。

    有些見之無感,甚至是見之反感。

    難怪崔東山曾經笑言,若是願意細究人之本心,又有那察見淵魚的本事,世間哪有什麼不可理喻的喜怒無常,皆是種種本心生發的情緒外顯,都在那條條驛路上邊走著,快慢有別而已。

    崔東山洩露過一些天機,說他之所學,宗旨所在,便是將生死、七情六慾這些含糊不清的概念,設置出九條相對籠統的大綱,再細分出三十六種細則,在這綱目之外,還有三條最根本的計算規矩,相互間縱橫交錯,其實就是一座棋盤罷了。人之所想所思,每一個念頭,都在這棋盤上邊枯榮生滅,為何起,為何落,皆是有理依循。

    這樣的崔東山,當然很可怕。

    陳平安甚至冥冥之中有一種直覺,將來只要守住了寶瓶洲,那麼崔東山的成長速度,會比國師崔瀺更快,更高。

    所以就需要陳平安更像一個真正的先生。

    只傳授道法、拳術給弟子,弟子天資更好,機遇更佳,比師父道法更高、拳術更通天的那一天起,往往師父弟子的關係,就會一下子複雜起來。

    只傳授書上道理給學生,教書先生自己立身不正,等到學生學問高了,又如何奢望學生願意由衷敬重先生?

    白嬤嬤沒來由笑道:「姑爺說那離真成長起來,會很可怕,離真在死之前那刻,一定覺得姑爺已經是一個可怕的人。」

    報應來得有點快。

    陳平安苦笑道:「我只希望所有對手,都覺得陳平安是個好說話好欺負的人。」

    白嬤嬤起身離去,輕聲道:「就不耽誤姑爺養傷了。小姐交待過,姑爺只管安心修養,城頭那邊,她和疊嶂、黑炭幾個都可以照顧好自己。」

    陳平安點了點頭,跟著起身,突然問道:「我和離真的那場廝殺,詳細過程,沒有流傳開來吧?」

    白嬤嬤笑道:「城頭觀戰的劍仙們都沒說什麼。可如今城裡這邊,還真有三個版本,分別是從綠端、董家姑娘和顧見龍嘴裡流傳開來的。姑爺想聽哪個?」

    陳平安一陣頭大,說道:「只聽顧見龍的那個版本。」

    白嬤嬤笑道:「這可就不夠精彩了,綠端那丫頭的故事最誇張,姑爺的說書先生,盡得真傳,不愧是姑爺如今的小弟子。光是說那離真身上的二十件仙兵,就可以說上好幾盞茶的功夫。

    董家姑娘的故事篇幅最長,唯獨顧見龍的版本,最短,很是簡明扼要了,只說那戰場上,二掌櫃忍了那個小畜生老半天,後來是實在忍不住了,便鬼鬼祟祟蹦了出來,一劍砍死了離真。『好傢伙,事後又他娘的狠狠賺了一大筆,眾目睽睽之下,當著劍仙和大妖的面,一個人撅屁股在戰場上摸了半天,如果不是總算還要點臉,看那二掌櫃的架勢,都能掏出一把鋤頭來,來回翻地七八遍,果然天底下就沒有二掌櫃會虧本的買賣。』。姑爺,這是顧見龍的原話,我只是照搬。」

    說到這裡,老嫗笑得合不攏嘴。

    其實還有一些更諧趣的說法,老嬤嬤沒說出口。

    「就咱二掌櫃這臉皮,了不得,往城頭上一趴,臉貼地上,估摸著都不用任何一位劍仙出馬禦敵,端板凳嗑瓜子飲酒看戲,各忙各的就是了,反正任由蠻荒天下使出吃奶的勁,打個百八十年,都上不了城頭。」

    那個家住太像街的顧見龍,打小就是出了名的嘴巴不把門,人倒是不壞,因為家族關係,打小就與齊狩那個小山頭走得近,但是後來與龐元濟和高野侯也都關係不差。

    陳平安雙手籠袖,走在老嫗身邊,笑眯眯道:「這個顧見龍,不愧是本命飛劍叫那『砒-霜』的,我也忍他不是一天兩天了,回頭一定要請他去鋪子那邊喝酒。」

    老嫗也有些好奇,「有說法?」

    陳平安點頭道:「小王八蛋總說我賣酒坐莊心太黑,這不是潑髒水是什麼。」

    老嫗忍住笑,附和道:「這就不太像話了,回頭姑爺是得與他說道說道。」

    陳平安將白嬤嬤送到了門口,然後快步走向那座擺放印譜、摺扇的廂房,從桌上棋罐當中抓出一大把棋子,最早那把刻了無數竹簡的刻刀,已經贈送給學生曹晴朗,當下便只好以飛劍十五刻字。

    每在一枚棋子上刻字完畢,就在紙上寫下所有記憶當中的細節。

    當時在戰場上,

    一劍斬殺離真過後,踩碎頭顱,震散魂魄,最終劍指灰衣老者,是意氣用事,卻也不僅僅是意氣用事。

    也是為了能夠光明正大,近距離多看幾眼大妖,那些一位位站在蠻荒天下最山巔的強者。

    陳平安自己打算寫一本關於蠻荒天下大妖的詳細冊子。

    桌上有兩本,一本劍氣長城幾乎劍修人手一冊,另外一本,是當初太徽劍宗掌律劍仙黃童留給酈采,後來被齊景龍抄錄的摹本,然後留給了陳平安。

    陳平安閉上眼睛。

    老大劍仙遞出那一劍。

    其實是在告訴那些隱匿、蟄伏在異鄉多年的劍仙,與那大劍仙岳篁做著類似事情的同道中人。

    可以出劍了。

    所以在那一劍過後。

    劍氣長城與戰場的更南邊,蠻荒天下開始亂了,四處動盪不安。

    在蠻荒天下隱姓埋名的劍仙,並未就此顯露劍仙身份,而是開始秘密收網,以各種身份和面目,在蠻荒天下掀起一場場內亂。

    又有在蠻荒天下隱姓埋名、獨自修行的劍仙,按照離開劍氣長城之初的某個約定,一起悄然去往某地聚齊。

    還有一些原本自認已經與劍氣長城撇清關係的劍仙,改變了主意。

    白雲深處山中客,那劍仙直接捏碎劍鞘,手持無鞘劍,下山去也。

    有那蠻荒天下的一處水鄉澤國,有劍仙御劍而起。

    有那不輸浩然天下王朝京城的繁華之地,劍仙關了市井鋪子,一劍砍去皇帝頭顱,拎酒御劍,去往北方。

    有那以火山熔漿磨礪劍鋒數百年的劍仙,大笑一聲,收劍在鞘,回那故鄉。

    有那已經在異鄉開宗立派的年老劍仙,破關而出,仗劍求死。不為劍氣長城,不為陳清都,只為自己是人族劍修。

    陳平安暫時並不清楚這些,能做的,只是眼前事,手邊事。

    當個做完買賣的包袱齋,取出一件白玉牌咫尺物。

    先前是那灰衣老者親口要他「見好就收」,陳平安就不客氣了,哪怕對方不說,陳平安一樣會當個撿破爛的包袱齋。

    當時老大劍仙沒有攔阻,就意味著當時遺留在戰場上的物件,沒有被動手腳,可以放心撿取。

    離真佈陣的十八件半仙兵、法寶,這些大陣樞紐重寶,毀去大半。

    只不過破碎的寶物,再支離破碎,也是一等一的天材地寶,不撿白不撿,一撿一大堆。

    但是也有那相對完整的重寶。

    比如剩下一枚道家五雷法印。

    掌心大小,極其沉重。

    材質不明,似玉非玉,似木非木。

    人間書案珍藏的印章,幾乎少有人物圖案,印章有那文人雅士雕琢自畫像的,少之又少。

    這一方法印,卻刻畫有雷將,電母,風伯,雨師,雲吏,靈官,天人等眾多遠古神祇圖案。

    印文是那十六字蟲鳥篆:攢簇五雷,總攝萬法。斬除五漏,天地樞機。

    這十六個字,算是很誇張的篆文內容了,簡直就是口氣之大,吞吐天地。

    只要是修行了正宗一脈的五雷正法,並且是那真正修得大道的道門高真,確實可以自稱「此身與天地相為表裡,造化皆在吾掌中矣」。

    中土龍虎山天師府的黃紫貴人,便是其中翹楚。

    有一副享譽天下的楹聯,卻不是龍虎山道士自己撰寫,而是外人贈送。

    「風雷雲雨掌中起,萬千法門從此開。」

    陳平安掌托這方「才跌了一境」的道門重器,笑道:「此大數之祖而中央五焉,你是有那機會恢復半仙兵品秩的。以前你是遇人不淑,攤上了個不講義氣的主人,如今落在我手裡,算是你我皆造化,以後等我成為那堂堂中五境的山上神仙,學成了雷法,就可以跟隨我一起斬妖除魔。」

    陳平安用袖子好好擦拭一番,這才輕輕擱在桌上。以後可以將其大煉,就掛在木宅門口外邊,如那小鎮市井門戶懸銅鏡闢邪一般。

    取出另外一件同樣淪為法寶的仙家至寶,是那座仿造白玉京的青銅寶塔。

    見到此物,得了此物,陳平安最高興。

    大煉之後,就擱在山祠之中。

    陳平安對於開闢出更多的關鍵竅穴,擱置修士本命物,想法不多,如今成為二境修士後,是多想都沒用了。

    最後是那幅古木軸桿裂開、畫面殘破的畫卷,栩栩如生的十八位劍仙,是那蠻荒天下歷史上的頂尖劍修。

    只可惜畫卷當下太過破損,幾乎沒有品相可言。

    陳平安一開始想著不能厚此薄彼,煉化之後,可以送給那金色小人兒,不曾想頓時感覺到一陣心口絞痛。

    真是個大爺啊,還瞧不上眼,給嫌棄上了。

    陳平安只得改變主意,與那青銅寶塔一起擱放在山祠當中。

    陳平安收起所有物件,放回咫尺物,走出屋子,走到了小宅門口,又走回院子。

    終究還是不放心城頭那邊。

    便開始六步走樁。

    只是走完幾遍拳樁之後,哪怕身穿法袍,依舊難掩那一股淡淡的血腥氣味。

    修士跌境,豈會輕鬆。

    陳平安先前之所以多此一舉,詢問白嬤嬤那場架的過程是否洩漏。

    倒是與陰謀不陰謀的,沒什麼關係。

    只是陳平安不太希望劍氣長城有太多的人,清楚自己的另外一面。

    抬升的雷池與下墜的雲海,天地相接壤的過程當中,陳平安的真身與陰神,當時其實已經混淆不清。

    所以那會兒的陳平安,身處絕境當中,卻有一種酣暢淋漓的大快意。

    好像人生就該如此。

    坐著心不靜,走樁也難心安。

    陳平安只得去屋子裡邊坐著,刻印章,哪怕掙了錢,依舊要一顆不剩下,全部還錢給劍氣長城,可掙錢的過程,本身就是一件快活事。此間學問,不足為外人道也。

    劍氣長城劍修茫茫多,唯獨讀書人沒幾個,刻印章也好,扇面題款也罷,手持刀筆之人,不夠心定,刻差了,寫差了,無所謂。

    陳平安坐在桌旁,取出了養劍葫,時不時抿一口酒。

    手持飛劍十五,新刻了一枚雪白如玉的石質印章。

    邊款是那世間人事無意外,爭名奪利忙不休,教俺這江湖老子白眼看。

    印文:喝酒去。

    再刻一方。

    邊款是那自古詩家詞客,恨不得打殺一個情字,唯我只恨情愁不登門,喝他娘的酒,怒從膽邊生,一棍砸在書,打爛婉約詞。

    印文:愁煞光棍漢。

    又刻一枚印章。

    邊款:沒錢劍仙無酒可醉,婀娜佳人突然有秋膘。

    印文:如何是好。

    最後刻下一方印章。

    邊款:幽幽階下苔,王孫把扇搖。焦黃井邊蔬,涕泗滂沱流。

    陳平安剛想要篆刻印文,突然將這方印章握在手中,捏做一團齏粉。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

    起身離開屋子,夜色中,去正屋桌上取了那把劍仙。

    拔劍出鞘,月色如水,照耀劍身,如在洗劍。

    陳m平安收劍在鞘,並未背劍,而是懸佩在腰,然後祭出符舟,去往劍氣長城。

    豪傑斫賊,劍修殺妖,我怎能不心神往之,那就干他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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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