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劍來 作者:烽火戲諸侯 (連載中)

   
V123210 2017-6-2 19:33:27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81 5947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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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 第五百六十七章 何謂從容


    崔東山過來落座,一桌三人,師父弟子,先生學生。

    崔東山彎腰伸手,拿過那壺埋在竹樓後邊的仙家酒釀,陳平安也就拿起身前酒,兩人分別一口飲盡。

    陳平安以手背擦拭嘴角,問道:「什麼時候離開?」

    崔東山笑道:「學生其實就沒有離開過,先生身在何方,學生便有思慮跟隨。」

    深沉夜色裡,少年笑得陽光燦爛。

    陳平安轉頭望向裴錢,「以後說話別學他。」

    裴錢一頭霧水,使勁搖頭道:「師父,從來沒學過唉。」

    崔東山伸出大拇指。

    裴錢雙臂環胸,儘量拿出一些大師姐的氣度。

    陳平安說道:「陳如初那邊,你多費心,千日防賊,最耗心神。」

    落魄山距離龍泉郡城還是有些路程,雖然粉裙小丫頭早早擁有了龍泉劍宗鑄造的劍符,可以御風無忌,但是陳如初買東西,喜歡貨比三家,十分細緻,有些物件,也不是去了郡城就能立即買到,可能需要隔個一兩天,於是她早早就用自己的私房錢,在郡城那邊購置了一棟宅子,是郡守衙署那邊幫忙牽線搭橋,用一個很划算的價格,買了一處風水寶地,街坊鄰居,都是大驪京畿的富貴門戶。當時的經手人,還只是一位名聲不顯的文秘書郎,舊太守吳鳶的輔官,如今卻是龍泉郡的父母官了,原來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京城大姓子弟。

    就像今天,陳如初便在郡城宅子那邊落腳歇息,等到明兒備齊了貨物,才能返回落魄山。

    一般這種情況,離開落魄山前,陳如初都會事先將一串串鑰匙交給周米粒,或是岑鴛機。

    崔東山說道:「學生做事,先生放心。大驪諜子死士,最擅長的就是一個熬字。魏檗私底下,也已經讓最北邊的山神負責盯著郡城動靜。何況暖樹丫頭身上那件施展了障眼法的法袍,是學生舊藏之物,哪怕事出突然,大驪死士與山神都阻攔不及,單憑法袍,暖樹依舊擋得住元嬰劍修一兩劍,出劍之後,魏檗就該知曉,到時候對方哪怕想要一死了之,便難了。」

    陳平安笑道:「這算不算假公濟私?」

    落魄山某些人的安穩,必然需要另外一些人的付出。

    粉裙丫頭的出門無憂,便需要他陳平安與崔東山和魏檗的縝密謀劃,小心佈局。

    但是反過來說,他和崔東山各自在外遊歷,不管在外邊經歷了什麼雲波詭譎、驚險廝殺,能夠一想到落魄山便安心,便是陳如初這個小管家的天大功勞。

    曾經有過一段時日,陳平安會糾結於自己的這份算計,覺得自己是一個處處權衡利弊、計算得失、連那人心流轉都不願放過的賬房先生。

    但是如今回頭再看,庸人自擾罷了,這般不只在錢字上打轉的算計,有可取之處,也有可貴之處,沒什麼好遮掩的,更無需在自己內心深處拒絕。

    總之,陳平安絕對不允許是因為自己的「想不到」,沒有「多想想」,而帶來遺憾。

    到時候那種事後的憤然出手,匹夫之怒,血濺三尺,又有何益?後悔能少,遺憾能無?

    如今就在自己腳下的落魄山,是他陳平安的分內事。

    以後眼皮子底下的那座蓮藕福地,也會是。

    先講良心,再來掙錢。

    錢還是要掙的,畢竟錢是英雄膽、修行梯。

    只是先後順序不能錯。

    崔東山說道:「不說先生與大師姐,朱斂,盧白象,魏羨,就憑落魄山帶給大驪王朝的這麼多額外武運,就算我要求一位元嬰供奉常年駐守龍泉郡城,都不為過。老王八蛋那邊也不會放半個屁。退一萬步說,天底下哪有只要馬兒跑不給馬吃草的好事,我勞心勞力坐鎮南方,每天風塵僕僕,管著那麼大一攤子事情,幫著老王八蛋穩固明的、暗的七八條戰線,親兄弟尚且需要明算賬,我沒跟老王八蛋獅子大開口,討要一筆俸祿,已經算我厚道了。」

    陳平安不置一詞。

    崔東山與老國師崔瀺的「家務事」,不摻和。

    裴錢直到這一刻,才知道原來暖樹小管家那邊,竟然有這麼多的彎彎繞繞,頓時有些憂心,問道:「不然以後我陪著暖樹一起出門買東西?」

    崔東山笑眯眯道:「你一個四境武夫,出門送人頭嗎?」

    裴錢哀嘆一聲,一頭磕在桌面上,砰然作響,也不抬頭,悶悶道:「麼的法子,我練拳太慢了,崔爺爺就說我是烏龜爬爬,螞蟻搬家,氣死個人。」

    陳平安臉色古怪。

    崔東山說了句雪上加霜的言語:「這就犯愁啦?接下來大師姐的武夫五境、六境就要走得更慢了,尤其是武膽一事,更需要從長計議,還真快不起來。」

    裴錢抬起頭,惱火道:「大白鵝你煩不煩?!就不能說幾句好聽的話?」

    崔東山問道:「好聽話,能當飯吃啊?」

    裴錢理直氣壯道:「能下飯!我跟米粒一起吃飯,每次就都能多吃一碗。見著了你,飯都不想吃。」

    陳平安安慰道:「急了沒用的事情,就別急。」

    裴錢立即大聲道:「師父英明!」

    崔東山轉頭望向陳平安,「先生,如何,咱們落魄山的風水,與學生無關吧?」

    陳平安置若罔聞,轉移話題,「我已經與南苑國先帝魏良聊過,不過新帝魏衍此人,志向不小,所以可能需要你與魏羨打聲招呼。」

    魏羨是南苑國的開國皇帝,也是藕花福地歷史上第一位大規模訪山尋仙的君王。

    崔東山笑問道:「魏羨是被先生帶出藕花福地的幸運兒,恩同再造,先生發話,魏羨沒理由說不。」

    陳平安搖頭道:「落魄山,大規矩之內,要給所有人遵循本心的餘地和自由。不是我陳平安刻意要當什麼道德聖賢,只求自己問心無愧,而是不如此長久以往,就會留不住人,今天留不住盧白象,明天留不住魏羨,後天也會留不住那位種夫子。」

    崔東山點頭道:「先生英明。」

    裴錢怒道:「你趕緊換一種說法,別偷學我的!」

    崔東山搖頭晃腦,抖動兩隻大袖子,「嘿嘿,就不。你來打我啊,來啊,我要是躲一下,就跟老王八蛋一個姓氏。」

    裴錢雙手抱住腦袋,腦闊疼。也就是師父在身邊,不然她早就出拳了。

    不曾想師父笑著提醒道:「人家求你打,幹嘛不答應他?行走江湖,有求必應,是個好習慣。」

    裴錢眼神熠熠光彩。

    崔東山抬起一條胳膊,雙指併攏在身前搖晃,「大師姐,我可是會仙家術法的,吃飽喝足了的人,一旦被我施展了定身術,嘖嘖嘖,那下場,真是無法想像,美不勝收。」

    裴錢一本正經道:「師父,我覺得同門之間,還是要和睦些,和氣生財。」

    陳平安笑著點頭,「也有道理。」

    然後陳平安說道:「早點睡,明天師父親自幫你喂拳。」

    裴錢瞪大眼睛,「啊?」

    她倒不是怕吃苦,裴錢是擔心喂拳之後,自己就要露餡,可憐巴巴的四境,給師父看笑話。

    陳平安笑道:「心裡不著急,不是手頭不努力。什麼時候到了五境瓶頸,你就可以獨自下山遊歷去了,到時候要不要喊上李槐,你自己看著辦。當然,師父答應你的一頭小毛驢兒,肯定會有。」

    裴錢躍躍欲試道:「師父,過了子時就是『今天』了,現在就可以教我拳法了啊。」

    陳平安按住她的小腦袋,輕輕推了一下,「我跟崔東山聊點正事。」

    裴錢委屈道:「與種老先生聊正事,可以理解,跟大白鵝有個錘兒的正事好說的,師父,我不困,你們聊,我就聽著。」

    崔東山嘖嘖道:「連師父的話都不聽了,這還只是四境武夫,到了五境六境,那還不得上天啊。」

    裴錢不肯挪窩,雙臂環胸,冷笑道:「離間師徒,小人行徑!」

    崔東山說道:「先生,反正我是管不了的。」

    陳平安雙指併攏,輕輕彎曲,「小腦闊兒疼不疼?」

    裴錢這才氣呼呼跑了。

    片刻之後,陳平安也沒有轉頭,說道:「草叢裡有錢撿啊?」

    一直在那邊探頭探腦的裴錢悻悻然站起身,「師父,方才走半路,聽著了蛐蛐叫,抓蛐蛐哩。這會兒跑啦,那我可真睡覺去了。」

    等到裴錢遠去。

    陳平安有些憂心,「知道有些擔心沒必要,多想無益,但是道理勸人最容易,說服自己真的難。」

    崔東山輕聲道:「裴錢破境確實快了點,又吃了那麼多武運,好在有魏檗壓著氣象,驪珠洞天又是出了名的多奇人怪事,但是等到裴錢自己去走江湖,確實有點麻煩。」

    陳平安有些感慨,緩緩道:「不過聽她講了蓮藕福地的那趟遊歷,能夠自己想到、並且講出『收得住拳』的那個道理,我還是有些開心。怕就怕過猶不及,處處學我,那麼將來屬於裴錢自己的江湖,可能就要黯然失色許多了。」

    崔東山說道:「先學好的,再做自己,有什麼不好?先生自己這些年,難道不就是這麼走過來的?天底下的所有孩子,沒個半點規矩記在心上,就先學會了咋咋呼呼,難道就是好?在最需要記住規矩的年代,長輩卻處處刻意與晚輩親近,板栗不捨得,重話不捨得,我覺得很不好。」

    陳平安點點頭,聽進去了。

    崔東山說道:「是不是也擔心曹晴朗的未來?」

    陳平安嘆了口氣,「當然。既不想對曹晴朗的人生指手畫腳,也不願曹晴朗耽誤了學業和修行。」

    崔東山笑道:「不如讓種秋離開蓮藕福地的時候,帶著曹晴朗一起,讓曹晴朗與種秋一起在新的天下,遠遊求學,先從寶瓶洲開始,遠了,也不成。曹晴朗的資質真是不錯,種先生傳道授業解惑,在醇厚二字上下功夫,先生那位名叫陸台的朋友,又教了曹晴朗遠離迂腐二字,相輔相成,說到底,還是種秋立身正,學問精粹,陸台一身學問,雜而不亂,並且願意由衷尊重種秋,曹晴朗才有此氣象。不然各執一端,曹晴朗就廢了。說到底,還是先生的功勞。」

    陳平安問道:「如果我說,很想讓曹晴朗這個名字,載入我們落魄山的祖師堂譜牒,會不會私心過重了?」

    崔東山笑問道:「先生在陋巷小宅那邊,可曾與曹晴朗提起過此事?」

    陳平安無奈道:「當然要先問過他自己的意願,當時曹晴朗就只是傻樂呵,使勁點頭,小雞啄米似的,讓我有一種見著了裴錢的錯覺,所以我反而有些心虛。」

    崔東山哈哈大笑道:「這不就成了,你情我願的大好事,若是先生覺得心裡不踏實,不妨想想以後栽培一位讀書種子的諸多費神費力?是不是會好一點?」

    陳平安一琢磨一思量,果然心安許多。

    然後陳平安想起了另外一個孩子,名叫趙樹下。

    不知道如今那個少年學拳走樁如何了。

    陳平安對於趙樹下,一樣很重視,只是對於不同的晚輩,陳平安有不同的掛念和期望。

    趙樹下練拳的路數,其實是最像自己的一個。

    萬事不靠,只靠勤勉。

    少年心思純粹,學拳之心,習武所求,都讓陳平安很喜歡。

    陳平安便與崔東山第一次提及趙樹下,當然還有那個修道胚子,少女趙鸞,以及自己極為敬佩的漁翁先生吳碩文。

    崔東山緩緩說道:「古拙之意,自古便是拳法大意思,在此之上,如果還能夠推陳出新,便是武道通天的大本事。」

    陳平安笑道:「你自己連武夫都不是,空談,我說不過你,但是趙樹下這邊,你別畫蛇添足。」

    崔東山點頭答應下來。

    有他這位學生,得閒時多看幾眼,便可以少去許多的意外。

    何況他崔東山也懶得做那些錦上添花的事情,要做,就只做雪中送炭。

    例如改善披麻宗的護山大陣,多出那兩成的威勢。

    崔東山自然還是留了氣力的。

    披麻宗竺泉心知肚明,但是涉及宗門興亡的大事,竺泉依舊沒有仗著香火情,得寸進尺,甚至開口暗示都沒有,更不會在陳平安這邊碎碎念叨。

    因為披麻宗暫時拿不出對等的香火情,或者說拿不出崔東山這位陳平安學生想要的那份香火情,竺泉便乾脆不說話。

    若是換成是陳平安,竺泉肯定會直言不諱,哪怕與披麻宗的上宗要來神仙錢,依舊不夠結清,那老娘就先賒欠,她竺泉會欠債欠得半點不愧疚。

    但陳平安是陳平安,崔東山是崔東山,哪怕他們是先生學生,都以落魄山為家。

    這就是分寸。

    竺泉雖說在骸骨灘,當那披麻宗的宗主,看上去很不稱職,境界不低,於宗門而言卻又不太夠,只能用最下乘的選擇,在青廬鎮身先士卒,硬扛京觀城的南下之勢。

    但是舉洲皆知,披麻宗是一個很爽利的山上宗門,恩怨分明。

    這種有口皆碑的山頭門風、修士聲譽,便是披麻宗無形中積攢下來的一大筆神仙錢。

    陳平安這趟北俱蘆洲之行,從竺泉坐鎮的披麻宗,還有那座火龍真人一直酣睡的趴地峰,學到了許多書外道理。

    陳平安又取出兩壺糯米酒釀,一人一壺。

    這一次,兩人都緩緩飲酒。

    有了一座初具規模的山頭,事情自然而然就會多。

    如何跟新任刺史魏禮、以及州城隍打交道,就需要小心把握分寸火候。

    這絕不是崔東山亮出「大驪綠波亭領袖」這個檯面上身份,就能討到半點好的簡單事情。

    螯魚背那邊,已經取得水殿、龍舟兩件仙家重寶的盧白象與劉重潤,已經在返程路上。所以盧白象的兩位嫡傳弟子,等他到了落魄山,元寶元來這對姐弟,就該在譜牒上記名,但比較尷尬的是,至今落魄山還沒有建造出一座祖師堂,因為許多事情,他這個落魄山山主必須到場,奠基,上樑,掛像,上頭香等等,都需要陳平安在場。

    所以陳平安暫時還需要待一段時日,先等盧白象,再等朱斂從老龍城回來。

    其中周米粒正式成為落魄山右護法,會不會惹來某些人心浮動,也是陳平安必須去深思的。

    陳平安站起身,「我去趟騎龍巷。」

    崔東山笑道:「走路去?」

    陳平安說道:「裴錢那邊有龍泉劍宗頒發的劍符,我可沒有,大半夜的,就不勞煩魏檗了,剛好順便去看看崴腳的鄭大風。」

    崔東山說道:「那我陪先生一起走走。」

    兩人下山的時候,岑鴛機正好練拳上山。

    陳平安與崔東山側身而立,讓出道路。

    岑鴛機不言不語,拳意流淌,心無旁騖,走樁上山。

    兩人繼續下山。

    崔東山笑道:「這個小姑娘,也是死心眼的,只對朱斂刮目相看。」

    陳平安點頭道:「說明朱斂收徒的眼光好。被你帶壞的落魄山歪風邪氣,就靠岑鴛機扳回一點了。要好好珍惜。」

    崔東山無奈道:「若是先生鐵了心這麼想,便能夠心安些,學生也就硬著頭皮承認了。」

    到了山腳,陳平安敲門,半天沒動靜,陳平安沒打算放過鄭大風,敲得震天響。

    鄭大風這才一瘸一拐,睡眼惺忪,開了門,見到了陳平安,故作驚訝道:「山主,怎麼回家了,都不與我說一聲?幾步路,都不願意多走?看不起我這個看大門的,是吧?既然看不起我鄭大風,今夜造訪又算怎麼回事,傷心了傷心了,睡覺去,省得山主見了我礙眼,我也糟心,萬一丟了碗飯,明天就要捲鋪蓋滾蛋,豈不是完蛋,難不成還要睡縣城大街上去?這都要入冬了,天寒地凍,山主忍心?有事以後再說,反正我就是看大門的,沒要緊事可聊,山主自個兒先忙大事去……」

    鄭大風就要關上門。

    這一番言語,說得行雲流水,毫無破綻。

    陳平安一手按住大門,笑眯眯道:「大風兄弟,傷了腿腳,這麼大事情,我當然要問候問候。」

    鄭大風渾身正氣,搖頭道:「不是大事,大老爺們,只要第三條腿沒斷,都是小事。」

    一人關門,一人按門,僵持不下。

    鄭大風嘀咕道:「山主大人破了境,就這樣欺負人,那我鄭大風可就要撒潑打滾了啊。」

    陳平安氣笑道:「真有事要聊。」

    鄭大風問道:「誰的事?」

    陳平安沒好氣道:「反正不是裴錢的。」

    鄭大風哎呦喂一聲,低頭彎腰,腿腳利索得一塌糊塗,一把挽住陳平安胳膊,往大門裡邊拽,「山主裡邊請,地兒不大,款待不周,別嫌棄,這事兒真不是我告狀,喜歡背後說是非,真是朱斂那邊摳門,撥的銀子,杯水車薪,瞧瞧這宅子,有半點氣派嗎?堂堂落魄山,山門這邊如此寒酸,我鄭大風都沒臉去小鎮買酒,不好意思說自己是落魄山人氏。朱斂這人吧,兄弟歸兄弟,公事歸公事,賊他娘鐵公雞了!」

    崔東山笑呵呵道:「真是說者落淚,聽者動容。」

    鄭大風轉頭道:「藕花福地分賬一事,為了崔小哥兒,我差點沒跟朱斂、魏檗打起來,吵得天翻地覆,我為了他們能夠鬆口,答應崔小哥兒的那一成分賬,差點討了一頓打,真是險之又險,結果這不還是沒能幫上忙,每天就只能喝悶酒,然後就不小心崴了腳?」

    崔東山微笑點頭,「感激涕零。」

    崔東山停下腳步,說去山門那邊等待先生,跨過門檻,輕輕關了門。

    陳平安與鄭大風各自落座,說了從獅子峰李柳那邊聽說來的一魂一魄之事。

    鄭大風點頭道:「是有此事,但是我自己如今沒那心氣折騰了。」

    然後鄭大風問道:「怎麼,覺得落魄山缺打手,讓我上上心?幫著落魄山長長臉?」

    陳平安搖頭道:「你知道我不會這麼想。」

    鄭大風笑道:「知道不會,才會這麼問,這叫沒話找話。不然我早去老宅子那邊喝西北風去了。」

    陳平安說道:「這次找你,是想著如果你想要散心的話,可以經常去蓮藕福地走走看看,不過還是看你自己的意思,我就隨口一提。」

    鄭大風點點頭,「崔老爺子的半數武運,故意留在了蓮藕福地,加上提升為了中等福地,靈氣驟然增加之後,如今那邊確實會比較有意思。」

    鄭大風似乎有些心動,揉著下巴,「我會考慮的。」

    例如在那邊開一座生意興隆的青樓?

    鄭大風咧嘴笑,自顧自揮揮手,這種缺德事做不得,在鬧市開間酒鋪還差不多,聘幾個娉婷裊娜的酒娘,她們興許臉皮薄,拉攏不起生意,必須雇幾位身姿豐腴的沽酒婦人才行,會聊天,回頭客才能多,不然去了那邊,掙不著幾顆錢,有愧落魄山。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多養眼,自個兒這掌櫃,就可以每天翹著二郎腿,只管收錢。

    陳平安不知道鄭大風在打什麼算盤,見他只是滿臉笑意,時不時伸手抹嘴,陳平安便覺得有些不對勁,告辭離去。

    鄭大風一路送到大門口,要不是陳平安拒絕,他估計能一直送到小鎮那邊。

    陳平安與崔東山徒步遠去。

    鄭大風嘆了口氣,先前故意提及崔誠武運一事,陳平安神色如常。

    算是好事,卻又不是多好的事。

    沒辦法。

    什麼樣的人,便有什麼樣的苦樂。

    至於那個崔東山,鄭大風不願多打交道,太會下棋。

    鄭大風沒有回去睡覺,反而出了門,身形佝僂,走在月色下,去往山門那邊,斜靠白玉柱。

    落魄山,沒有明顯的小山頭,但是如果細究,其實是有的。

    圍繞在崔東山身邊,便有一座。

    山外的盧白象,魏羨,是。

    騎龍巷的石柔,也是。

    只要崔東山自己願意,這座山頭可以在一夜之間,就成為落魄山第一大陣營,多出許多新面孔。

    但是鄭大風也沒覺得自己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因為那些眾星拱月圍繞崔東山的人物,想要進入落魄山,尤其是將來想要成為譜牒上的名字,最少得先過山門。

    巧了,他鄭大風剛好是一個看大門的。

    鄭大風一想到這裡,就覺得自己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落魄山缺了他,真不成,他安安靜靜等了半天,鄭大風突然一跺腳,怎個岑姑娘今夜練拳上山,便不下山了?!

    ————

    石柔打開舖子大門,見著了陳平安與崔東山都在,便有些尷尬。

    若只是年輕山主,倒還好,可有了崔東山在一旁,石柔便會心悸。

    去了後院,陳靈均打著哈欠,站在天井旁。

    陳平安讓石柔打開一間廂房屋門,在桌上點燃燈火,取出一大摞筆記、或是官府或是自己繪製的山水形勢圖,開始講述濟瀆走江之事,同時取出了一顆顆篆刻有姓名、門派的黑白棋子,例如那水龍宗濟瀆李源、南薰殿水神娘娘便是白子,還有濟瀆最東邊的春露圃談陵、唐璽、宋蘭樵等修士,此外還有雲上城、彩雀府,相對位於北俱蘆洲中部的浮萍劍湖等,至於相對數目較少的黑子,主要是崇玄署楊氏,陳平安關於這些放在桌上不同位置的棋子,笑著解釋說棋子是這般,但是人性,不講究非黑即白,我只是給出一個大致印象,等到你自己去走江的時候,不可以死搬硬套,不然會吃大虧。

    看著桌上那條被一粒粒棋子牽連的雪白一線。

    陳靈均憋了半天,才低聲說道:「謝了。」

    陳平安有些意外,便笑著打趣道:「大半夜的,太陽都能打西邊出來?」

    陳靈均惱羞成怒道:「反正我已經謝過了,領不領情,隨你自己。」

    陳平安有些樂呵,打算為陳靈均詳細闡述這條濟瀆走江的注意事項,事無鉅細,都得慢慢講,多半要聊到天亮。

    崔東山眯眼說道:「勞煩你這位大爺用點心,這是你老爺拿命換來的路線。天底下沒有比你更準備妥善的走江了。」

    陳靈均有些神色緊張,攥緊了手中那摞紙張。

    陳平安擺擺手,「沒這麼誇張,北俱蘆洲之行,遊歷是主,走江是次,不用對我感恩,但是你切記,這是你的大道根本,不上心,就是對你自己不負責,以往在落魄山上,你與陳如初都是蛟龍之屬,想要埋頭修行,都使不出勁,我便從來都不說什麼,對吧?可是這一次,你務必要改一改以往的憊懶脾氣,你如果事後被我知道,敢將濟瀆走江,隨隨便便視為兒戲,我寧肯讓人將你丟回落魄山,也不會由著你瞎逛蕩。」

    說到這裡,陳平安正色沉聲道:「因為你會死在那邊的。」

    陳靈均點點頭,「我知道輕重。」

    陳平安笑道:「我相信你。」

    陳靈均望向陳平安,對方眼神清澈,笑意溫暖。

    陳靈均便也心靜下來。

    陳平安笑著取出筆墨紙張,放在桌上,「好記性不如爛筆頭,我可能說得細且雜,你要是覺得十分重要的關鍵人事,便記下來,以後動身趕路,可以隨時拿出來翻翻看。」

    崔東山說道:「只差沒有親自替這位大爺走江了。」

    陳靈均剛要落座,聽到這話,便停下動作,低下頭,死死攥住手中紙張。

    陳平安看了眼崔東山。

    崔東山便舉起雙手,道:「我這就出去坐著。」

    崔東山果真出了門關了門,然後端了板凳坐在天井旁邊,翹起二郎腿,雙手抱住後腦勺,驀然一聲怒吼:「石柔姑奶奶,瓜子呢!」

    石柔怯生生道:「馬上。」

    她都忘了掩飾自己的女子嗓音。

    本來在騎龍巷待久了,差點連自己的女子之身,石柔都給忘得七七八八,結果一遇到崔東山,便立即被打回原形。

    陳平安拍了拍陳靈均的肩膀,「崔東山說話難聽,我不幫他說什麼好話,是真的難聽。但是你不妨也聽聽看,除了那些無理取鬧,每一句我們覺得難聽的話,多半就是戳中了心窩子的言語,我們可以臉上不在意,但是心裡得多嚼嚼,黃連味苦,但是可以清熱清心。大道理我就說這麼多,反正此次分開後,就算我想說,你想聽,都暫時沒機會了。」

    陳靈均默默記在心中,然後疑惑道:「又要去哪兒?」

    陳平安笑道:「倒懸山,劍氣長城。」

    陳靈均埋怨道:「山上好多事,老爺你這山主當得也太甩手掌櫃了。」

    他原本想說怎麼不早點返回落魄山,只是到底忍住了沒說。

    因為他自己也知道,誰都可以說這句話,唯獨他陳靈均最沒有資格。

    陳平安點頭道:「接受批評,暫時不改。」

    陳靈均咧嘴一笑。

    陳靈均端坐提筆,鋪開紙張,開始聽陳平安講述各地風土人情、門派勢力。

    陳靈均在紙上寫下一件注意事項後,突然抬頭問道:「老爺,你以後還會這樣嗎?」

    陳平安疑惑道:「怎麼講?」

    陳靈均說道:「以後落魄山有很多人了,老爺你也會這麼對待每個人嗎?」

    陳平安想了想,搖頭笑道:「很難了。先來後到什麼的,難免親疏有別,這是一方面,當然還有更多需要顧慮的事情,不是事必躬親就一定好。落魄山以後人越多,人心世情,就會越來越複雜,我不可能事事親力親為。只能儘量保證落魄山有個不錯的氛圍,打個比方,不是門外邊的崔東山修為高,本事大,便事事都對,你該事事聽他的,你若在他那邊沒有道理可講,又覺得不服氣,那就可以找我說說看,我會認真聽。」

    陳靈均嗯了一聲。

    崔東山在外邊幽怨道:「先生,學生最擅長以德服人。」

    陳靈均翻了個白眼。

    陳平安繼續為陳靈均講述走江事宜。

    果然這一嘮叨,便到了天明時分。

    陳靈均也記下了歪歪扭扭的幾十條關鍵事項。

    陳平安嘖嘖道:「陳靈均,你這字寫得……比裴錢差遠了。」

    陳靈均漲紅了臉,「我又不每天抄書,我要是抄書這麼久,寫出來的字,一幅字帖最少也該賣幾顆小暑錢……雪花錢!」

    陳平安笑問道:「你自己信不信?」

    陳靈均吃癟。

    到底是臉皮薄。

    陳平安雙手籠袖坐在長凳上,閉上眼睛,思量一番,看看有無遺漏,暫時沒有,便打算稍後想起些,再寫一封書信交給陳靈均。

    睜開眼睛,陳平安隨口問道:「你那位御江水神兄弟,如今怎麼樣了?」

    陳靈均搖搖頭,「就那樣。」

    陳平安說道:「動身去往北俱蘆洲之前,其實可以走一趟御江,告個別,該喝喝該吃吃,但是也別說自己去走江,就說自己出門遠遊。以誠待人,不在事事都說破,毫不遮掩。而是不給人惹麻煩,還能力所能及,幫人解決些麻煩,卻無需別人在嘴上向你道謝感恩。」

    陳靈均收起了筆紙,趴在桌上,有些神色黯然,「以往我不想這些的,只管喝酒吃肉,大嗓門吹牛。」

    陳平安笑道:「世道不會總讓我們省心省力的,多想想,不是壞事。」

    陳靈均猶豫了半天,都不敢正視陳平安,小心翼翼道:「如果我說自己其實不想去走江,不想去什麼北俱蘆洲,只想待在落魄山上混吃等死,你會不會很生氣?」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好像早就知道了這個答案。

    陳靈均便沉默下去,一直不敢看陳平安。

    陳平安開口說道:「不生氣。」

    陳靈均猛然坐起身,一臉匪夷所思,「當真?」

    陳平安笑道:「我從一開始,就沒覺得走江一事,因為是天大好事,你陳靈均就必須立即動身,吭哧吭哧,風雨無阻,埋頭走江。我甚至認為,你哪天沒自己很想去走江,那麼此事就根本不用著急,那條濟瀆大江又跑不掉。事實上,只有等到哪天你自己真正想明白了,再去走濟瀆,比起現在懵懵懂懂,完全當個差事去對付,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但是話說回來,走瀆一事,是你陳靈均的一條必經之路,很難繞過去。如今多做些準備,總歸不是壞事。」

    陳平安停頓片刻,「可能這麼說,你會覺得刺耳,但是我應該將我的真實想法告訴你,如崔東山所說,世間的蛟龍之屬,山野湖澤,何其多,卻不是誰都有機會以大瀆走江的。所以你如果明明心中很清楚,此事不可耽誤,但只是習慣了憊懶,便不願挪窩吃苦,我會很生氣。但如果是你覺得此事根本不算什麼,不走濟瀆又如何,我陳靈均完全有自己的大道可走,又或者覺得我陳靈均就是喜歡呆在落魄山上,要待一輩子都樂意,那你家老爺也好,落魄山山主也罷,都半點不生氣。」

    陳靈均笑道:「明白了。」

    陳平安笑道:「每次陳如初去郡城買東西,你都會暗中保護她,我很開心,因為這就是擔當。」

    陳靈均有些羞惱,「我就隨便逛逛!是誰這麼碎嘴告訴老爺的,看我不抽他大嘴巴……」

    門外崔東山懶洋洋道:「我。」

    陳靈均呆若木雞。

    陳靈均小跑過去開了門,躡手躡腳來到崔東山身後揉肩膀,輕聲問道:「崔哥,任勞任怨坐了一夜,哪裡乏了酸了,一定要與小弟講啊,都是相親相愛的自家人,太客氣了就不像話!小弟這手上力道,是輕了還是重了?」

    陳平安跨過門檻,一腳踹在陳靈均屁股上,笑罵道:「落魄山的風水,你也有一份!」

    ————

    騎龍巷隔壁的草頭鋪子,也開張了。

    是那個暱稱酒兒的少女。

    陳平安笑著打招呼道:「酒兒,你師父和師兄呢?」

    少女趕緊施了個萬福,驚喜道:「陳山主。」

    然後有些赧顏,說道:「師父一直在操持生意,歲數也大了,便晚些才會起床,今兒我來開門,以前不這樣的。師兄去山裡採藥好些天了,估計還要晚些才能回騎龍巷。」

    酒兒就要去喊師父,畢竟是山主親臨,哪怕被師父埋怨,挨一頓罵,也該通報一聲。

    陳平安攔下酒兒,笑道:「不用叨擾道長休息,我就是路過,看看你們。」

    酒兒有些緊張,「陳山主,鋪子生意算不得太好。」

    陳平安說道:「沒事,草頭鋪子這邊生意其實算不錯的了,你們再接再厲,有事情就去落魄山,千萬別不好意思,這句話,回頭酒兒你一定要幫我捎給他老人家,道長為人厚道,哪怕真有事了,也喜歡扛著,這樣其實不好,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對了,我就不進鋪子裡邊坐了,還有些事情要忙。」

    剛剛開門的酒兒,雙手悄悄繞後,搓了搓,輕聲道:「陳山主真的不喝杯茶水?」

    陳平安擺手笑道:「真不喝了,就當是余著吧。」

    酒兒笑了笑。

    陳平安點頭道:「酒兒臉色可比以前好多了,說明我家鄉水土還是養人的,以前還擔心你們住不慣,現在就放心了。」

    酒兒有些臉紅。

    陳平安揮揮手告別。

    帶著崔東山沿著那條騎龍巷台階,去了趟泥瓶巷祖宅。

    這條路線,就必然要先走過顧家祖宅,陳平安停下腳步,問道:「顧叔叔那邊?」

    崔東山說道:「清官難斷家務事吧。不過如今顧韜已經成了大驪舊山嶽的山神,也算功德圓滿,婦人在郡城那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顧璨在書簡湖混得又不錯,兒子有出息,丈夫更是一步登天,一位婦人,將日子過得好了,許多-毛病,便自然而然藏了起來。」

    陳平安繼續前行,「懸掛秀水高風匾額的那棟宅子?」

    崔東山緩緩道:「那位嫁衣女鬼?可憐鬼,喜歡上了個可憐人。前者混成了可恨可憎,其實後者那才是真可憐,當年被盧氏王朝和大隋兩邊的書院士子,坑騙得慘了,最後落得個投湖自盡。一個原本只想著在書院靠學問掙到賢人頭銜的痴情人,希冀著能夠以此來換取朝廷的認可和敕封,讓他可以明媒正娶一位女鬼,可惜生早了,生在了當年的大驪,而不是如今的大驪。不然就會是截然不同的兩個結局。那女鬼在書院那邊,畢竟是一頭污穢鬼魅,自然連大門都進不去,她非要硬闖,差點直接魂飛魄散,最後還是她沒蠢到家,耗去了與大驪朝廷的僅剩香火情,才帶離了那位書生的屍骨,還知道了那個塵封已久的真相,原來書生從未辜負她的深情,更是因此而死,她便徹底瘋了,在顧韜離開她那府邸後,她便帶著一副棺材,一路跌跌撞撞回到那邊,脫了嫁衣,換上一身縞素,每天痴痴呆呆,只說是在等人。」

    陳平安問道:「這裡邊的對錯是非,該怎麼算?」

    崔東山伸出一隻手掌,以手刀姿勢,在空中切了幾下,笑道:「得看從哪裡到哪裡,分別作為起始和結尾。以女鬼書生相逢相親相愛作為起始,以女鬼害死那麼多讀書人作為結尾,那就很簡單,一巴掌怕死她,如今她自己也不願活,一了百了。可若是再往前看,從女鬼的山水功績來看,從她的秉性良善開始計算,那就會很麻煩,若是還想著她有那萬一,能夠知錯改錯,此後百年數百年,彌補人世,那就更麻煩。要是再去站在那些枉死的讀書人角度,去想一想問題,就是……天大的麻煩。」

    崔東山說到這裡,問道:「敢問先生,想要截取哪一段首尾?」

    陳平安沒有給出答案。

    在陳平安掏出鑰匙去開祖宅院門的時候,崔東山笑問道:「那麼先生有沒有想過一個問題,有事亂如麻,于先生何干?」

    陳平安開門後,笑道:「再想想便是。」

    開了屋門,陳平安取出兩根小板凳。

    崔東山坐下後,笑道:「山上,有一句容易很有歧義的言語,『上山修道有緣由,原來都是神仙種』。」

    陳平安說道:「聽說過。」

    崔東山說道:「尋常人聽見了,只覺得天地不公,待己太薄。會這麼想的人,其實就已經不是神仙種了。憤懣之外,其實為自己感到悲哀,才是最應該的。」

    陳平安默不作聲,以腳尖在院中泥地上畫出一個有極小缺口的圓圈,然後向外邊畫了一個更大圓,「必須有路可走,所有人才會有機會可選。」

    崔東山突然沉默片刻,這才緩緩開口,「除了第一次,先生此後人生,其實並未經歷過真正的絕望。」

    陳平安默不作聲,雙手籠袖,微微彎腰,看著沒有關門的泥瓶巷外邊。

    崔東山繼續說道:「例如當年劉羨陽還是死了。」

    崔東山又說道:「比如齊靜春其實才是幕後主使,算計先生最深的那個人。」

    崔東山再說道:「又比如顧璨讓先生覺得他知道錯了,並且在改錯了,事後才知道並非如此。再例如裴錢第一次重返蓮藕福地,打死了曹晴朗,然後選擇等死,賭的就是先生不會殺她。」

    陳平安終於開口道:「設置一座小天地,我有心裡話,不吐不快。」

    崔東山便以飛劍畫出一座金色雷池。

    陳平安站起身,雙手籠袖,在院子裡繞拳而走,輕聲道:「齊先生死後,卻依舊在為我護道,因為在我身上,有一場齊先生有意為之的三教之爭。我知道。」

    崔東山站起身,臉色微白,道:「先生不該這麼早就知道真相的!」

    陳平安轉過頭,望向崔東山,面無表情道:「放心,我很聰明,也很從容。所以齊先生不會輸,我陳平安也不會。」
V123210 發表於 2019-6-13 06:58
第五百六十八章 落魄山祖師堂

    崔東山神色頹然,坐回小板凳上,伸出雙手,一手越過頭頂,一手放在膝蓋處,「齊靜春以此護道,又如何?如今先生還在低處,這高低之間,意外重重,杜懋便是例子。」

    說到這裡,崔東山想起某個存在,撇撇嘴,「好吧,杜懋不算,齊靜春還算有那麼點應對之策。可是再往下一點,飛昇境之下的上五境修士,玉璞、仙人,或是元嬰劍修,先生與之捉對廝殺,怎麼辦?」

    陳平安轉過身,笑道:「你這是什麼屁話,天底下的修士,登山路上,不都得應付一個個萬一和意外?道理走了極端,便從來不是道理。你會不懂?你這輸了不服輸的混賬脾氣,得改改。」

    崔東山說道:「心裡服輸,嘴上不服,也不行啊?」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崔東山收斂神色,說道:「這麼早知道,不好。」

    陳平安說道:「我知道。」

    崔東山雙手撓頭,鬱悶道:「自古人算不如天算啊,這句話最能嚇死山巔人了。以無心算有心,才有勝算啊,先生難道不清楚,早年能夠贏過陸沉,有著很大的僥倖?如今若是陸沉再針對先生,稍稍分出心思來,捨得不要臉皮,為先生精心布下一局,先生必輸無疑。」

    崔東山停下手上動作,加重語氣道:「必輸無疑!」

    陳平安點頭道:「也許吧。」

    崔東山嘆了口氣,神色複雜。

    每一個清晰認知的形成,都是在為自己樹敵。

    簡直就是與世為敵。

    大地之上的野草,反而遠比高樹,更經得起勁風摧折。

    陳平安坐回板凳,微笑道:「不用擔心這些,人總不能被自己嚇死。泥瓶巷那麼多年,我都走過來了,沒理由越走膽子越小。拳不能白練,人不能白活。」

    崔東山點點頭,「先生能這麼想,也還好。」

    陳平安緩緩道:「慢慢來吧,走一步算一步,只能如此。先前在渡船上,你能讓我十二子,都穩操勝券,十年後?如果被我活了一百年呢?」

    崔東山小聲說道:「若是棋盤還是那縱橫十九道,學生不敢說幾十年之後,還能讓先生十二子,可若是棋盤稍稍再大些……」

    陳平安目視前方,微笑道:「閉嘴!」

    崔東山笑道:「先生不講理的時候,最有風采。」

    他這學生,拭目以待。

    很期待。

    陳平安說出門一趟,也沒管崔東山。

    崔東山就留在祖宅這邊蹲在地上,看著那兩個大小的圓,不是研究深意,是純粹無聊。

    只說世間萬千學問,能夠讓崔東山再往細微處去想的,並不多了。

    陳平安去了趟爹娘墳頭那邊,燒了許多紙張,其中還有從龍宮洞天那邊買來的,然後蹲在那邊添土。

    崔東山踮起腳跟,趴在牆頭上,看著隔壁院子裡邊,這條巷子的風水,那是真好。

    宋集薪成了大驪藩王,稚圭就更別提了,整座老龍城都是她家院子了,符家是她的護院家丁。

    崔東山爬上牆頭,蹦跳了兩下,抖落塵土。

    劍仙曹曦已經從北俱蘆洲回到南婆娑洲了,那座雄鎮樓畢竟需要有人鎮場子,只留下那個修行路上有點小坎坷的曹峻,在大驪行伍摸爬滾打。

    關於嫁衣女鬼一事,其實先生不是沒有當下的答案。

    只不過他崔東山故意說得複雜了,為的便是想要確定一件事,先生如今到底傾向於哪種學問。

    結果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崔東山現在挺後悔的。

    崔東山伸出雙手,十指張開,抖動手腕。

    如果沒有這麼一出,其實崔東山挺想與先生聊另外一樁「小事」,一樁需要由無數細微絲線交織而成的學問。

    崔東山當然不會傾囊相授,只會揀選一些裨益修行的「段落」。

    塑造瓷人。

    一堆破爛碎瓷片,到底如何拼湊成為一個真正的人,三魂六魄,七情六慾,到底是如何形成的。

    學問根祗,就在織網。

    現在最大的問題,就在於此舉成本太高,學問太深,門檻太高,就連崔東山都想不出任何破解之法。

    一旦成了,浩然天下的最大外在憂慮,妖族的大舉入侵,以及青冥天下必須打造白玉京來與之抗衡的死敵,都難逃徹底覆滅的下場。

    從某種意義上說,人的出現,便是最早的「瓷人」,材質不同而已。

    崔東山也希望將來有一天,能夠讓自己誠心誠意去信服的人,可以在他即將大功告成之際,告訴他的選擇,到底是對是錯,不但如此,還要說清楚到底錯在哪裡對在哪裡,然後他崔東山便可以慷慨行事了,不惜生死。

    不會像當年的那個老秀才,只說結果,不說為什麼。

    一艘大驪軍方渡船緩緩停靠在牛角山渡口,與之同行的,是一艘被北嶽魏檗、中嶽晉青兩大山君,先後施展了障眼法的巨大龍舟。

    劉重潤,盧白象,魏羨,三人走下龍舟。

    武將劉洵美和劍修曹峻,沒有下船,一路護送龍舟至此,便算大功告成,劉洵美還需要去巡狩使曹枰那邊交差。

    劉洵美輕聲問道:「那個青衫年輕人,就是落魄山的山主陳平安?與你祖上一樣,都是那條泥瓶巷出身?」

    曹峻坐在欄杆上,點頭道:「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年輕人,在我眼中,比馬苦玄還要有意思。」

    劉洵美笑道:「陳平安還是我好朋友關翳然的朋友,去年末在篪兒街那邊,聊到過這位落魄山山主,關翳然自小便是性情穩重的,說得不多,但是我看得出來,關翳然對此人很看重。」

    這是曹峻第一次聽說此事,卻沒有絲毫奇怪。

    劉洵美有些懷念,「那個意遲巷出身的傅玉,好像如今就在寶溪郡當太守,也算是出息了,不過我跟傅玉不算很熟,只記得小時候,傅玉很喜歡每天跟在我們屁股後邊晃蕩,那會兒,我們篪兒街的同齡人,都不怎麼愛跟意遲巷的孩子混一塊兒,兩撥人,不太玩得到一塊,每年雙方都要約架,狠狠打幾場雪仗,我們次次以少勝多。傅玉比較尷尬,兩頭不靠,所以每次下雪,便乾脆不出門了,關於這位印象模糊的郡守大人,我就只記得這些了。不過其實意遲巷和篪兒街,各自也都有自己的大小山頭,很熱鬧,長大之後,便沒勁了。偶爾見了面,誰都是笑臉。」

    曹峻笑道:「再過一兩百年,我若是再想起劉將軍,估摸著也差不多。」

    劉洵美無奈道:「真是個不會聊天的。」

    曹峻說道:「我要是會聊天,早陞官發財了。」

    劉洵美搖頭道:「若無實打實的軍功,你這麼不會聊天,我稀罕搭理你?」

    曹峻哈哈笑道:「你會聊天?」

    劉洵美趴在欄杆上,「不論我是戰死沙場,還是老死病榻,以後你路過寶瓶洲,記得一定要來上個墳。」

    曹峻望向遠方,「誰說修道之人,就一定活得長久?你我之間,誰給誰上墳祭酒,不好說的。」

    劉洵美苦笑道:「能不能說點討喜的?」

    曹峻想了想,「祝願劉將軍早日榮升巡狩使?」

    劉洵美點頭道:「這個好!」

    劉洵美笑道:「那我也祝願曹劍仙早日躋身上五境?」

    曹峻雙手使勁搓著臉頰,「這個難。」

    陳平安只帶了裴錢和周米粒來這邊「接駕」,對於那個一襲扎眼黑袍、懸佩長短劍的曹峻,看得真切,裝作沒看見而已。

    魏羨對陳平安點頭致意,陳平安笑著回禮。

    唯獨見到了裴錢,魏羨破天荒露出笑容。

    這小黑炭,個頭竄得還挺快。

    裴錢一路蹦跳到魏羨身邊,大搖大擺繞了魏羨一圈,「哦豁,更黑炭了。」

    魏羨繃著臉道:「放肆。」

    裴錢怒道:「嘛呢!又跟我擺架子是不是?騙鬼呢你,你家有個屁的金扁擔。」

    魏羨說道:「如今我是大驪武宣郎,又當了大官。」

    南苑國開國皇帝魏羨,出身於鄉野陋巷,發跡於沙場行伍。

    裴錢伸出大拇指,指了指一旁扛著兩根行山杖的周米粒,「多大?有她大嗎?」

    魏羨不曉得裴錢葫蘆裡賣什麼藥,「有說頭?」

    裴錢喊道:「周米粒!」

    黑衣小姑娘一跺腳,抬頭挺胸,「在此!」

    裴錢冷哼哼道:「說,你叫什麼名字!」

    周米粒緊緊皺著眉頭,踮起腳跟,在裴錢耳邊小聲說道:「方才你喊了我名字了,我是不是應該自稱啞巴湖大水怪,或者落魄山右護法?」

    裴錢嘆了口氣,這小冬瓜就是笨了點,其它都很好。

    魏羨笑著伸手,想要揉揉黑炭小丫頭的腦袋,不曾想給裴錢低頭彎腰一挪步,輕巧躲過了,裴錢嘖嘖道:「老魏啊,你老了啊。鬍子拉碴的,怎麼找媳婦哦,還是光棍一條吧,沒關係,別傷心,如今咱們落魄山,別的不多,就你這樣娶不到媳婦的,最多。鄰居魏檗啊,朱老廚子啊,山腳的鄭大風啊,背井離鄉的小白啊,山頂的老宋啊,元來啊,一個個慘兮兮。」

    魏羨笑道:「你不也還沒師娘?」

    裴錢扯了扯嘴角,連呵三聲。

    周米粒跟著呵呵呵。

    剛剛跟盧白象、劉重潤寒暄完畢的陳平安,對著兩顆小腦袋,就是一人一顆板栗砸下去。

    裴錢是習慣了,曾經站在大竹箱裡邊讓陳平安板栗吃飽的周米粒,便要張嘴咬陳平安,結果被陳平安按住腦袋,周米粒剛要大發神威,便聽到裴錢重重咳嗽一聲,立即紋絲不動。

    劉重潤有龍泉劍宗鑄造的一枚劍符,直接御風離去。

    那件被仙人中煉的重寶水殿,暫時還藏在龍舟之上,回頭盧白象會請山君魏檗直接運用神通,送往螯魚背,不然水殿如一輛馬車大小,而她又無那傳說中的咫尺物傍身,不是無法以術法搬運水殿,而是太過明顯,渡口人多眼雜,劉重潤小心起見,實在不願節外生枝。

    至於那艘名為「翻墨」的龍舟,當然已經是落魄山的家產了,何況整座牛角山都是陳平安與魏檗共有,停泊在這邊,天經地義。

    盧白像帶路,領著陳平安走上龍舟這艘龐然大物,高三層,這並不出

    奇,但是極大,得有披麻宗那艘跨洲渡船一半,能夠載人千餘,若是滿載貨物,當然兩說。落魄山得了這麼大一艘異常堅韌的遠古渡船,可以做的事情,便多了。陳平安忍不住一次次輕輕跺腳,滿臉遮掩不住的笑意。

    方才裴錢和周米粒一聽說從今天起,這麼大一艘仙家渡船,就是落魄山自家東西了,都瞪大了眼睛,裴錢一把掐住周米粒的臉頰,使勁一擰,小姑娘直喊疼,裴錢便嗯了一聲,看來真的不是做夢。周米粒使勁點頭,說不是不是。裴錢便拍了拍周米粒的腦袋,說米粒啊,你真是個小福星嘞,捏疼了麼?周米粒咧嘴笑,說疼個錘兒的疼。裴錢一把摀住她的嘴巴,小聲叮囑,咋個又忘了,出門在外,不許隨隨便便讓人知道自己是一頭大水怪,嚇壞了人,總歸是咱們理虧。說得黑衣小姑娘又憂愁又歡喜。

    渡船一層一層逛過去,時不時推開沉水數百年猶有木香的屋門,由於渡船裝飾物品當年早已搬空,充為國庫以備戰需,故而如今大小房間,格局相仿,其實都是差不多的光景,陳平安卻半點不覺得無聊,最後來到頂樓,站在最大的一間屋子裡邊,不出意外,這就是以後「翻墨」渡船的天字號房間了,陳平安突然收斂了神色,來到視野開闊的觀景台。

    打醮山渡船墜毀在朱熒王朝一事,牽一髮而動全身。

    渡船所有人都是棋子。只不過有些活了下來,有些死了。至於那個出手擊毀渡船的劍甕先生,到底為何要如此行事,是怎樣的恩怨情仇,才讓他選擇如此決絕行事,好像並不重要。

    陳平安在想一個問題,自己如今修為低,家底薄,重提此事,便是以卵擊石,所以可以暫時忍著。

    可若是落魄山如今已經是宗字頭山門,自己已是元嬰地仙甚至是玉璞境修士,可以為自己的心中積鬱,為春水秋實她們的境遇,說上一說,可以說,卻必然要為此付出巨大的代價,例如自己與大驪王朝徹底撕破臉皮,與天君謝實結仇,畫卷四人一一戰死,落魄山風雨飄搖,山上所有人,都將淪為寶瓶洲的過街老鼠,陳靈均去了北俱蘆洲便是一個死,陳如初再無法去往龍泉郡城,騎龍巷的鋪子那邊的大驪死士,從護衛變成暗殺,落魄山人人生死不定,說死則死,若是落魄山又走了誰,到時候的對錯,算誰的?

    他陳平安該如何選擇?

    若是陳平安現在就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劍仙,就可以少去諸多麻煩。

    一肩挑之,一劍挑之。

    但成為劍仙,何其艱難,遙遙無期,希望渺茫。

    生死之外,依舊劫難重重。

    陳平安也會學小寶瓶和裴錢,還有李槐,看那些江湖演義小說,很仰慕書上那些英雄俠客的一往無前,毅然決然,將生死置之度外,捨身取義,毫不猶豫。

    這個世道不但需要這樣的書上故事,書外也需要有很多這樣的人,所做之事,興許有大小之別,但是善惡分明。

    只是相較於裴錢那種揀選著大俠快意恩仇的精彩段落,去反覆翻閱,偶遇武功蓋世的江湖前輩,結識江湖上最有意思的朋友,行俠仗義殺那些大魔頭……裴錢喜歡大段大段跳過那些磨礪困苦的篇章,陳平安往往看了個開頭,便困頓不前,那個未來注定擁有種種際遇和眾多機緣的人,往往一開始便會家破人亡,孤苦伶仃,身負血海深仇,然後在書中,他們便一下子長大了。

    陳平安會感到不適應。

    那些精彩紛呈的江湖故事,也許很引人入勝,看得李槐和裴錢神采飛揚,但是陳平安卻很難感同身受。

    大概是因為真正的人生,到底不是那些清清楚楚的白紙黑字。

    裴錢在屋內問道:「師父,咋了?」

    陳平安搖搖頭,「沒什麼,想到一些往事。」

    盧白象來到陳平安身邊,笑道:「恭喜。」

    陳平安說道:「你也得抓緊了。」

    盧白象神色有些惆悵,「在猶豫要不要找個機會,跟朱斂打一場。」

    陳平安笑道:「我覺得可以,反正不花錢。」

    盧白象望向陳平安,「在北俱蘆洲,挨了不少揍?」

    陳平安點頭道:「兩位十境武夫先後幫著喂拳,打得我死去活來,羨慕不羨慕?」

    盧白象微笑道:「這麼一說,我就心情好多了。」

    陳平安說道:「別忘了,這把狹刀停雪是借你的。」

    盧白象玩笑道:「我這不是幫著落魄山找了兩棵好苗子?還夠不上一把刀?」

    陳平安不接茬,只是說道:「元寶元來,名字不錯。」

    盧白象問道:「見過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我跟他們一見面,就誇人家名字好,結果那小姑娘,看我眼神,跟早先岑鴛機防賊的眼神,一模一樣。我就想不明白了,行走江湖這麼多年,結果竟然只有在自己的落魄山上,給人誤會。」

    盧白象哈哈笑道:「心情大好!」

    裴錢正在魏羨旁邊,轉悠來逛蕩去,雙指併攏,不斷朝魏羨使出定身術,魏羨斜靠房門,沒理睬。

    陳平安轉頭望去,問道:「先前你信上說岑鴛機練拳自己摔倒了,是咋回事?」

    裴錢好似被施展了定身術,身體僵硬在原地,額頭滲出汗水,只能給周米粒使眼色。

    跟師父說謊,萬萬不成,可跟師父坦白,也不是個事兒啊。

    周米粒不愧是她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大將,立即心領神會,朗聲道:「烏漆嘛黑的大晚上,連個鬼都見不著,岑姐姐不小心就摔倒了唄。」

    陳平安哦了一聲。

    裴錢雙手繞後,朝身後的周米粒豎起兩根大拇指。

    陳平安感慨道:「有了這艘龍舟,與披麻宗和春露圃做生意,落魄山就更有底氣了。不但如此,落魄山也有了更多迴旋餘地。」

    盧白象說道:「龍舟裝飾可以簡陋,反正聽你的意思,龍舟主要是運轉貨物居多,可是撐起渡船正常運轉的那麼人,怎麼辦?」

    陳平安笑道:「等朱斂回到落魄山,讓他頭疼去。實在不行,崔東山路子廣,就讓他幫著落魄山花錢請人登船做事。」

    盧白像這一次沒有落井下石,說道:「我也爭取幫忙物色一些人,不過最重要的,還是選出一個足夠份量的渡船管事,不然很容易捅婁子。」

    陳平安說道:「關於此事,其實我有些想法,但是能不能成,還得等到祖師堂建成才行。」

    落魄山祖師堂選址早就定好了,有魏檗在,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

    在陳平安從木衣山飛劍傳訊回落魄山後,魏檗便已經開始著手準備,由於落魄山祖師堂不追求規模宏大,倒也花費不了多少人力物力,而龍泉郡西邊大山這些年的大興土木,加上幾座郡城連續不斷的破土興工,攢下了諸多經驗。最關鍵的是陳平安提出祖師堂不用專門設置陣法,用他的話說,就是如果落魄山都會被人打破山水大陣,成功登山去拆祖師堂,那麼祖師堂有無陣法庇護,其實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陳平安說道:「耽誤你很多事情了。」

    盧白象笑道:「就當是磨刀不誤砍柴工吧。我那個門派,只是落魄山的藩屬,成了是最好,不成,也不至於讓落魄山傷筋動骨。其中分寸,我自會把握。不過醜話說在前頭,許多事情,我的手段並不乾淨,只能保證不過火。」

    陳平安說道:「爭取別給我說閒話的機會。」

    盧白象笑了笑。

    作為山主,陳平安親自燒香祭奠天地四方後,落魄山祖師堂便開始動工。

    祖師堂位於落魄山次峰霽色峰上,因為擁有竹樓的主峰這邊,處境有些尷尬,在這座集靈峰之巔,有一座大驪朝廷正統敕封的山神祠。

    而且陳平安其實對霽色峰本來就有些格外的親近。

    這天在朱斂院子裡邊,鄭大風在和魏檗對弈,崔東山在一旁觀棋。

    陳靈均在一旁指點江山,告訴鄭大風與魏檗應該如何落子。

    這兩天陳靈均腰桿特別硬,因為他這些年在西邊大山,逛蕩得多了,認識不少在此開闢府邸的修士,其中一座黃湖山的龍門境修士,以前雙方不太熟悉,甚至還相互都看不順眼,因為黃湖山有一座湖泊,裡邊有條巨蟒,而陳靈均與那條黑蛇對此都挺眼饞的,不曾想今年夏秋之交,對方主動示好,一來二去,喝過了酒,前不久那位老龍門境突然開口,說打算將黃湖山轉手賣出,在酒桌上說陳兄弟人脈廣,熟人多,是那魏大山君夜遊宴的座上賓,能不能幫著牽線搭橋,找一找合適的賣家。

    陳靈均喝著大碗酒,拍胸脯答應下來,只是下了黃湖山,便有些心情凝重,擔心這是個針對落魄山的陷阱,於是找到了陳平安,說了這事,然後崔東山就說買啊,到手的便宜,不拿白不拿,咱們有那麼高的一座披雲山當靠山,怕什麼。陳平安便讓陳靈均去磨細節,神仙錢,金精銅錢,價格都可以談,談得不愉快,就拉上咱們魏大山神一起聊。

    陳靈均內心打鼓,迷迷糊糊跑去黃湖山喝酒,畢竟習慣了喝酒談事,最後竟然被他將價格砍到了僅僅十顆穀雨錢。

    當時陳靈均都有些發懵,大爺我隨便報個數,就是為了跟你抬價來砍價去的,結果對方好像傻了吧唧杵著不動,硬生生挨了一刀,這算怎麼回事?

    陳靈均迷糊上山,下山更迷糊。

    而陳平安那邊也沒多說什麼,於是落魄山和黃湖山雙方交換了地契、神仙錢,分別在龍州刺史府、大驪禮部、戶部勘驗和錄檔,以極快速度就敲定了這樁買賣。

    陳平安私底下詢問崔東山,崔東山笑著說老王八蛋難得發發善心,不用擔心是什麼圈套,陳靈均總算幫著落魄山做了點正經事,祖師堂落成後,祖師堂譜牒的功過簿那邊,可以給這條小水蛇記上一功。

    所以這會兒陳靈均走路都是鼻孔朝天的。

    加上裴錢、陳如初和周米粒三個小丫頭,都對他有些刮目相看,尤其是裴錢,帶著周米粒毫不吝嗇的溜鬚拍馬,如果不是崔東山一次按住陳靈均的腦袋,說陳大爺最近走路有點飄啊。這才稍稍收斂,不然陳靈均還能更飄一些。

    這些天,陳平安在清點家當,大部分都需要歸入祖師堂寶庫,必須一一記錄在案,有些則準備在落成儀式上,作為山主贈禮送人。

    幫著裴錢喂拳一事,陳平安只做了一次,就沒下文了。

    哪怕

    嘴上說是以四境對四境,事實上還是以五境與裴錢對峙,結果仍是低估了裴錢的身形,一下子就給裴錢一拳打在了自己面門上,雖說金身境武夫,不至於受傷,更不至於流血,可陳平安為人師的面子算是徹底沒了,不等陳平安悄悄提升境界,準備以六境喂拳,不曾想裴錢死活不肯與師父切磋了,她耷拉著腦袋,病懨懨的,說自己犯下了大不敬的死罪,師父打死她算了,絕對不還手,她如果敢還手,就自己把自己逐出師門。

    這還教個屁的拳。

    一大一小,就光著腳走到二樓廊道那邊,趴在欄杆那邊,一起看風景。

    師徒身後竹樓門口,有兩雙整齊放好的靴子。

    院子這邊,雙指捻子的魏檗突然將棋子放回棋罐,笑道:「不下了不下了,朱斂所在渡船,已經進入黃庭國地界。」

    鄭大風下棋的時候,基本上裴錢她們幾個都離得他遠遠的,一邊脫了鞋摳腳一邊嗑瓜子的人,還是別湊近了。

    鄭大風也不介意魏檗的賴賬,一局棋一顆雪花錢而已,小賭怡情。

    崔東山站在一旁,一直攤開雙手,由著裴錢和周米粒掛在上邊盪鞦韆。

    崔東山笑道:「魏山君去接人好了,我來接著下,大風兄弟,如何?」

    鄭大風瞥了眼棋局,魏檗大勢已去,只是崔東山如此說,鄭大風便沒著急說行或不行,多看了幾眼,這才笑道:「什麼綵頭?」

    崔東山笑道:「要什麼綵頭,我又不缺錢。」

    鄭大風嘖嘖道:「行啊,那咱倆就繼續下。」

    裴錢和周米粒這才松手落腳。

    崔東山坐在魏檗位置上,捻起一顆棋子,輕輕落子。

    鄭大風瞥了眼崔東山身後的魏檗,後者笑眯眯道:「再看一會兒,朱斂在渡船上,正唾沫四濺,忙著幫落魄山坑人呢,不壞他的好事。」

    崔東山落子如飛。

    鄭大風還真就不信邪了,這都能扳回局勢?同樣落子不慢。

    就算對面這傢伙是下出的人,鄭大風還真不覺得自己會輸。

    最後當然是鄭大風學那魏檗,將棋子放入棋罐,笑呵呵道:「不下了不下了,我跟魏檗去接朱兄弟,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都多少天了,怪想他的。」

    崔東山根本無所謂,招呼安安靜靜坐在一旁嗑瓜子的陳如初,「來,咱們再繼續下,我幫著大風兄弟下棋,你執白,不然太沒懸念。」

    陳如初笑著點頭。

    她是喜歡下棋的。

    不然不會一有空就聚精會神看著魏檗三人下棋。

    崔東山沒有起身,只是換了棋罐位置。

    崔東山和陳如初繼續下那盤棋。

    魏檗和鄭大風並肩走出院子。

    魏檗笑道:「有點丟臉。」

    鄭大風點頭道:「是有點。幸好朱兄弟不在,不然他再跟著下,估摸著還是要輸。」

    不等他們走太遠。

    陳靈均就高聲道:「怎麼回事,蠢丫頭怎麼就贏了?」

    陳如初赧顏道:「是崔先生故意輸給我的。」

    崔東山一臉無辜道:「怎麼可能。」

    裴錢站在陳如初身後,雙手重重按住肩頭,沉聲道:「暖樹!從今天起,你就是咱們落魄山圍棋第一高手了!以後老廚子,鄭大風,魏檗他們下棋之前,都要先給你鞠一躬,以示敬意!」

    盧白像在落魄山上,也有自己的宅子。

    宅子的名稱、匾額、楹聯等物,落魄山都待定,交由主人自己決定、佈置。

    陳如初一開始覺得朱斂這個想法,很有人情味兒,很贊同。

    但是朱斂自己說了,落魄山缺錢啊,讓這些沒良心的傢伙自己掏錢去。

    魏羨在盧白像這邊閒坐,喝著小酒,桌上擱放了一些佐酒小菜,都是陳如初這個小管家早早備好的,每棟宅子不同的主人,不同的口味,便有不同的酒水和佐酒菜。

    盧白象的兩位嫡傳弟子,元寶元來這對姐弟,坐在一旁。

    元寶對不苟言笑的魏羨,印象不錯,比起朱斂和鄭大風的觀感,要好多了。

    山門那邊。

    給魏檗一把直接從渡船扯到落魄山腳的朱斂,背著個包裹的佝僂老人,感慨道:「我這把老骨頭,風塵僕僕,風吹日曬的,真要散架了。」

    「別在這邊跟我們訴苦,沒半點用。」

    鄭大風笑道:「我反正已經給某人打得崴腳了,前些天一直是岑姑娘幫著看山門,至於咱們魏山神,好歹是個玉璞境,但也給罵了個狗血淋頭,現在就缺你了。」

    朱斂瞥了眼魏檗,看了眼鄭大風,然後笑道:「你們要是不嚇唬人,我還信,這一開口,便破功了。上山上山,無憂無慮也。」

    魏檗伸出手,「我贏了,一顆雪花錢。」

    鄭大風一巴掌拍掉魏檗的手,「先前下棋你輸了,咱倆扯平。」

    朱斂哈哈大笑,「果真如此,一詐便知。」

    魏檗笑道:「別信,這傢伙一開始就知道了。不然咱們又輸一陣。」

    鄭大風斜眼道:「要你說?」

    朱斂抹了把嘴,「這趟遠遊,見識多多,回頭讓魏檗拿兩壺好酒來,容我慢慢與你們說道說道。」

    鄭大風立即來勁了,想起一事,小聲問道:「如何?」

    朱斂拍了拍包裹。

    鄭大風點頭道:「咱哥倆真是一等一的讀書人,活到老讀到老。」

    魏檗揉著額頭。

    陳平安獨自站在竹樓二樓那邊,知道朱斂到了,只不過不用刻意去接。

    披雲山先前收到了太徽劍宗的兩封信,齊景龍一封,白首一封,齊景龍在信上說一百顆穀雨錢都花完了,買了一把恨劍山的仿劍,以及三郎廟精心鑄造的兩副寶甲,價格都不便宜,但這三樣東西肯定不差,太貴重,所以會讓披麻宗跨洲渡船送到牛角山。信寫得簡明扼要,依舊是齊景龍的一貫風格,信的末尾,是威脅如果等到自己三場問劍成功,結果雲上城徐杏酒又背著竹箱登山拜訪,那就讓陳平安自己掂量著辦。

    白首那封信的字裡行間,透著一股幸災樂禍,說姓劉的讓人大開眼界,明明問劍在即,卻還是先後跑了恨劍山和三郎廟,把太徽劍宗祖師堂那邊的幾位老人,給愁得都要揪斷鬍子了。在恨劍山那邊,結果遇到了那位水經山的盧仙子,也不知道到底聊了什麼,不曉得是不是姓劉的道貌岸然,對姑娘家家毛手毛腳還是咋的,反正把盧仙子給惱得眼眶紅紅,驚倒了一大片人。在三郎廟那邊,竟然又有紅顏知己蹦出來了,好像還是在三郎廟挺有牌面的一個女人,反正從頭到尾都跟著他們倆,眼神能吃人,姓劉的挑了兩樣重寶,談妥了價格就跑路。

    陳平安在廊道從這一頭走到那一端,緩緩而行,以此往復。

    不料朱斂未到,魏檗先來。

    拿了一封飛劍傳訊的密信過來,是披雲山那邊剛收到的,寫信人是落魄山供奉周肥。

    陳平安看了信後,嘆了口氣,有這麼巧嗎?

    走到一樓那邊,取出一副畫卷,丟入一顆金精銅錢。

    隋右邊從畫卷中走出。

    陳平安問道:「怎麼回事?」

    隋右邊淡然道:「殺人不成反被殺,就這麼回事。以後我會在書簡湖真境宗繼續修行。」

    隋右邊哪怕在畫卷中死後復生,身上還帶著濃郁的殺氣。

    由此可見,她在桐葉洲玉圭宗那邊,與人仇怨不小,就是不知道是山上的同門,還是下山歷練結的仇。

    陳平安也不願細問什麼,笑道:「剛好落魄山祖師堂馬上就可以上樑,然後就是正式的掛像敬香。朱斂,盧白象和魏羨,如今都在山上。」

    隋右邊點點頭,環顧四周,「這就是落魄山?」

    陳平安說道:「你可以自己隨便逛。」

    隋右邊默不作聲,走出屋外,站在崖畔那邊,舉目遠眺。

    陳平安沒跟著,就坐在小竹椅上。

    站在小路上的朱斂和鄭大風,這才過來坐在一旁。

    鄭大風感慨道:「才發現這裡風景好啊。」

    陳平安笑道:「辛苦了。」

    朱斂搖搖頭,「遠不如少爺辛苦。」

    鄭大風碎碎念叨:「你們都不辛苦,我辛苦啊。」

    在霽色峰祖師堂上樑之後。

    一些客人都已經陸陸續續趕到龍泉郡。

    挑選了一個黃辰吉日,這天山主陳平安,帶頭掛像敬香。

    此次落魄山正式創立山門,並沒有大張旗鼓,並未邀請許多原本可以邀請上山的人。例如老龍城范家、孫家。

    還有一些消息靈通的,是很想來,卻不敢擅自登山叨擾,比如黃庭國兩位水神。

    還有很多朋友,是不適合出現在他人視野當中,只能將遺憾放在心頭。

    故而此次前來觀禮道賀之人,都是近水樓台的關係,比如北嶽山君魏檗,披雲山林鹿書院副山主。

    龍泉劍宗宗主阮邛,以及兩位嫡傳弟子,金丹修士董谷,龍門境劍修徐小橋。

    熬魚背珠釵島劉重潤。

    這些是客人。

    此外,便是落魄山這座新興山頭的自己人。

    祖師堂,懸掛三幅畫像。

    一位老秀才,掛在居中位置。

    齊靜春。

    崔城。

    三幅掛像的香火牌位上,只寫姓名,不寫任何其餘文字。

    山主陳平安。

    大弟子裴錢。

    學生崔東山。

    學生曹晴朗。

    朱斂,盧白象,隋右邊,魏羨。

    陳靈均,陳如初,石柔。

    岑鴛機,元寶,元來。

    落魄山護山供奉,周米粒。

    正式供奉,鄭大風。

    種秋。

    「玉璞境野修」周肥。

    記名供奉,目盲道人賈晟,趙登高,田酒兒。

    北俱蘆洲披麻宗元嬰修士杜文思,祖師堂嫡傳弟子龐蘭溪。

    最靠近三幅掛像的年輕山主,獨自一人,站在最前方。

    早已不再是那個腳穿草鞋、面如黑炭的消瘦少年。

    一襲青衫,頭別玉簪,身材修長,雙手持香,背對眾人。 本帖最後由 V123210 於 2019-6-16 09:20 編輯

V123210 發表於 2019-6-16 09:21
劍來 第五百六十九章 山主又要遠遊

    落魄山祖師堂一落成,霽色峰其餘建築就要跟上,這是題中應有之義。

    對此朱斂早有草稿,從霽色峰山腳牌坊開始,依次往上,這條中軸線上,大小建築三十餘座,既有宮觀特色,也有園林風采,就連那匾額、楹聯該寫什麼,也有細緻描述,殿閣廳堂之外的余屋,尤其見功力,鄭大風和魏檗也幫著出謀劃策,不過最終如何,當然還是需要陳平安這位落魄山山主來做決定。

    陳平安當初從藕花福地帶來的那部《營造法式》,得自南苑國京城工部庫藏,陳平安極為推崇,連同北亭國境內那座仙府遺址的一大摞臨摹圖紙,一併送給朱斂。陳平安對於祖師堂諸多附屬建築,只有一個小要求,就是可以有一座仿造宋雨燒前輩山莊的一座山水亭,可以取名知春亭或是龍亭,除此之外,陳平安沒有更多奢望。

    結果朱斂拿著那本《營造法式》之後,笑容玩味,陳平安這才記起一事,想起這是藕花福地歷史上某國朝廷頒布的范書,朱斂哈哈大笑,說此書編撰,他當年確實是出過些力的,書上十之二三的建造法規,藻井、斗栱在內等規制,其實都是出自他的手筆。

    陳平安便笑問為何落魄山主峰半腰那些府邸,瞧不出半點《法式》痕跡,建造得很平庸,朱斂回答得理直氣壯,當時家底薄,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何況少爺住在竹樓,其餘人等,有個落腳地兒就該感恩戴德,不然真要他朱斂親手操辦,要吃掉好些銀子,打造得豪府大宅氣派,沒必要。

    如今祖師堂領銜的一眾建築,是落魄山的臉面所在,自然不在此列,必須由他朱斂親歷其為,不會交由庸碌匠人糟蹋霽色峰的風景。

    用朱斂的話說,就說沒錢的時候,就該想著怎麼攢錢,沒錢本身就該臉紅,若是再有腰纏十文振衣響的作態,更是白白給人瞧不起,可有了錢的時候,如何花錢,也要講究些。

    陳平安覺得極有道理,不過仍是板著臉忍住笑,嘴上說著以後別再自作主張了,怎麼可以委屈了自己人,豈不是寒了眾將士的心。

    就連裴錢都覺得師父那會兒的言語神色,可跟真誠半點不沾邊。

    裴錢還覺得老廚子隨後一副恨不得以死謝罪的模樣,遠遠不如自己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言為心聲,要發自肺腑才成啊,裴錢覺得老廚子也好,周肥也罷,在與師父說話這件事上,都不咋的。

    觀禮的客人們,自然都已經離開落魄山,作為落魄山記名供奉的披麻宗杜文思與龐蘭溪,也都乘坐自家渡船,返回骸骨灘。

    陳平安送了龐蘭溪兩幅草書字帖,是早年以幾壺仙家酒釀,與梅釉國小縣城一位年輕縣尉買來的,讓龐蘭溪轉贈他的太爺爺。

    不曾想杜文思見之心喜,也要討一幅。

    陳平安便愣在那裡,然後給龐蘭溪使眼色,少年假裝沒看見,陳平安只好又去拿了一幅,杜文思使勁從落魄山山主的手裡拽走字帖,微笑著說了一句,山主大氣。

    陳平安還以微笑,不言語。

    盧白象也帶著元寶元來這對姐弟,返回舊朱熒王朝邊境。

    陳平安送了兩位祖師堂嫡傳子弟,一人一副北俱蘆洲三郎廟精心鑄造的兵家寶甲。

    種秋帶著曹晴朗開始在蓮藕福地遊歷四方,走完之後,就會重返落魄山,再走一走寶瓶洲。

    為曹晴朗送行的時候,陳平安除了送給這位學生,那件耗費許多神仙錢才修繕如初的春草法袍,還送了曹晴朗許多自己一路雕刻而成的竹簡,以及一句話。

    「書上學理,書外做人。」

    竹樓外,學生作揖拜別先生,先生作揖還禮學生。

    隋右邊已經下山,去往書簡湖真境宗,哪怕頂著野修周肥身份的宗主姜尚真就在落魄山,從頭到尾,隋右邊也沒與他聊什麼。關於玉圭宗的生死恩怨,隋右邊更是沒有與人多提。先前在落魄山,每天深居簡出,只有一次出門,就是將灰濛山、黃湖山在內的落魄山藩屬山頭逛了一遍,這才心情略好一些,好像是選中了某處,有了些打算。

    陳平安原本還想要問一問那把痴心劍的下落,是與人生死廝殺,不小心打碎了,還是給人搶走了,好歹有個說法不是?

    可惜隋右邊自己不開口,陳平安便沒好意思問。

    魏羨帶著裴錢去了蓮藕福地,說是要讓裴錢知道,魏羨他家裡到底有沒有金扁擔。

    裴錢便問這位南苑國開國皇帝,若是到了皇宮,你家裡沒有金扁擔該如何,魏羨說那就送你一根,裴錢當時瞪大眼睛,抬起雙手,豎起兩根大拇指,哦豁,老魏如今不愧是當了武宣郎的大官哩,豪氣嘞,不如無論賭輸賭贏,都送我一根金扁擔吧。魏羨笑呵呵。

    身為真境宗一宗之主,本該是最為忙碌的一個,姜尚真卻一直死皮賴臉待在了落魄山沒走,還在主峰半山腰挑中了某座府邸,朱斂說暫時沒空閒的宅子了,每一座宅子都有主人,實在不行,他就硬著頭皮,專門為周供奉打造一座。姜尚真便提議乾脆多建些仙家府邸,落魄山反正別的不多,就是閒置地盤多,不但是主峰半腰,空蕩蕩的主峰後山,也一併打造起來,灰濛山在內,所有山主名下的山頭,都別空著,所有開銷,他周肥掏腰包,朱斂搓手笑著說這不是特別特別的妥當啊,姜尚真大手一揮,直接給了朱斂一大把顆穀雨錢,說這是供奉的擔當,極其妥當。

    朱斂一手手掌托著穀雨錢,仔細數過,說十五顆,是單數,不如還給周供奉一顆?

    然後干站在那裡,也沒見什麼動靜。

    姜尚真一臉愧疚,說確實應該湊個好事成雙,便又給了三顆穀雨錢。

    朱斂便收了錢,小心翼翼收入袖中,感慨落魄山如周供奉這般快心遂意的爽利人,很難再有了。

    最近崔東山一直在忙著為灰濛山、黃湖山等山頭,打造壓勝之物和山水大陣,例如陳平安從北俱蘆洲掙來的那對龍王簍,被火龍真人修繕如初後,就完全可以安置在黃湖山,陳平安將龍王簍分別贈送給了陳靈均和陳如初,交由他們煉化,但是陳靈均一開始沒有答應,希望陳平安能夠轉贈給那條即將幻化人形的棋墩山黑蛇,歸根結底,陳靈均還是擔心濟瀆走江一事,會出紕漏,一旦,失去其中一隻龍王簍,便會牽連黃湖山的山水氣運受損,圍繞兩隻龍王簍打造而成的黃湖山護山大陣,也要威力驟減。

    陳平安也沒有答應,讓陳靈均不用為此事顧慮,只管放心煉化為本命物。以後走江成功,又不是不可以反哺黃湖山。

    陳靈均依舊扭扭捏捏,陳平安只好說龍王簍這麼珍貴的山上重寶,給你,我捨得,給別人,我心肝疼。

    陳靈均這才收下,離開的時候走路又有些飄。

    這天在竹樓崖畔那邊,陳平安與即將下山的姜尚真對坐飲酒。

    當然是喝姜尚真拎來的仙家酒釀。

    姜尚真問道:「藕花福地真要分我真境宗一成五的收益?還是永久?」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真境宗,也不是玉圭宗,而是姜氏家主,或者說是供奉周肥。」

    姜尚真笑道:「那我就坐等躺著收錢了,一想到這個,就犯愁。」

    送上門的好處,姜尚真沒理由拒絕。

    就像姜尚真送給落魄山的錢財寶物,朱斂收得毫不手軟。

    禮尚往來罷了。

    最早姜尚真與落魄山開口,是要永久的兩成福地收益,真境宗願意借給落魄山三筆錢,第一筆一千顆穀雨錢,用來幫助蓮藕福地提升為中等福地,此後再拿出兩千顆,用以穩固蓮藕福地的山水氣運,助漲靈氣流轉。成為上等福地之後,姜尚真還需要拿出三千顆穀雨錢,三筆神仙錢,都不談利息,落魄山分別在百年、五百年和千年之內還清,不然真境宗就要放高利貸了,落魄山可以拿藩屬山頭來折價賣給真境宗,不願給地盤,拿人來還,也行。

    這就是實打實的在商言商。

    對於姜尚真而言,我錢多,送人錢財是一回事,但是如何掙錢是另外一事,得講規矩。

    在此期間,姜尚真除了將書簡湖六座島嶼贈給落魄山,還會從那座享譽天下的雲窟福地,抽調得力人手,進入蓮藕福地,負責具體經營,至於姜氏子弟在這座新興中等福地的權柄有多大,就看落魄山願意給多大了。

    不過當時朱斂執意落魄山只能給真境宗一成。

    堂堂寶瓶洲北嶽山君魏檗,出錢出力還出人,做牛做馬,都不過是一成收益,真境宗獅子大開口,哪怕他朱斂點頭答應下來,容易傷了魏大山君的顏面,就魏檗那死要面子最要臉的脾氣,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一旦魏檗為此與落魄山生疏了,落魄山得不償失。

    姜尚真原本也沒奢望真有兩成,底線就是一成五的永久分紅,若是朱斂咬死的一成收益,就太少了。

    而且朱斂有一點說到了姜尚真的心坎裡,蓮藕福地版圖不大,南苑國魂魄齊全的兩千萬人和其他有靈眾生,再加上松籟國、北晉國和塞外草原三地,雖說連同人之魂魄在內,萬事萬物都好似在虛處,被大致一分為四了,可只要隨著時間推移,只要落魄山經營得當,一旦福地人數突破五千萬人,那就是一座以人口見長的罕見中等福地,雲窟福地作為有數的上等福地,玉圭宗姜氏人口代代經營,也一直無法突破九千萬人的瓶頸,當然這其中也有姜尚真「肆意妄為、大動干戈」的緣由,歷史上總計五場天下大亂,生靈塗炭,在姜尚真手上,便多達三場,山上山下都被殃及,無可倖免。

    這也是朱斂好玩的地方。

    言語天花亂墜,胡說八道一大通。

    但總會偷偷藏著那麼一兩句話,極有份量。

    陳平安以手指輕輕敲擊桌面,「神仙錢,金精銅錢,世俗王朝皇帝。」

    這是想要治理好一座福地該有的提綱挈領。

    山上的修道之人,介於山上山下之間的山水神祇,山下的人心向背。

    任何一個環節出現紕漏,環環相扣,積弊叢生,那麼福地就不是什麼聚寶盆,而是一座吃錢無數的無底洞,淪為雞肋,甚至會極大削弱一座仙家門派的底蘊。

    魏檗私底下,與陳平安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言語,「得了這麼一座暫時擁有四千萬人的蓮藕福地,就要小心自己的本心了。」

    陳平安讓魏檗放心。

    姜尚真笑道:「一開始只是砸錢的肉疼事,處理山上山下事務的麻煩事,等到經營久了,才會有真正的糟心事,在等著你。山主要做好心理準備。」

    往福地砸下的神仙錢的多寡,決定了修道之人的數量,以及修道瓶頸的高度,下等福地,任你資質超群,也很難躋身洞府境,哪怕是湖山派俞真意這種擱在浩然天下,便是板上釘釘上五境修士的修道奇人,在當年藕花福地,一樣被阻滯在龍門境瓶頸上。躋身中等福地後,修道天才,就會地仙可期。而雲窟福地歷史上的一次大劫難,姜尚真就是被一位悄悄破鏡的玉璞境修士,暗中勾結數位地仙,摒棄仇怨,一起圍殺姜尚真這位微服私訪的福地「老天爺」,試圖徹底脫離姜氏控制,造就出一場自古未有的「天人相分」格局。

    這其中,當然也有玉圭宗某些敵對勢力的潛心謀劃,不然僅憑福地修士,絕對不會有這等手筆。

    姜尚真便娓娓道來,將這樁雲窟福地秘史詳細說了一遍。

    姜尚真開始為那場災殃蓋棺定論,「雖說事後我以雷霆之怒的姿態,帶人殺穿雲窟福地,但事實上,我並不痛恨那些功虧一簣的福地頂尖修士,相反,我會覺得他們可悲可敬又可憐,可憐是他們辛苦修道百年數百年,其中有人還修出了個前無古人的玉璞境,就那麼死了。可敬是有那份膽識氣魄,可悲之處,是他們誤以為自己成事了,雲窟福地沒了姜尚真,就可以從此自由,卻不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姜氏家主,是可以換人的,更是可以被人扶持為傀儡的,等到新官上任三把火,作為成為姜氏家主的代價,與人償還人情也好,還錢也罷,意味著雲窟福地,最短也要遭受百年災難。」

    姜尚真感慨道:「但是這種道理,只要是我姜尚真來講,一開始便站不住腳,注定說不通。我也覺得那些心高氣傲的天之驕子們,沒有任何錯,換成我是他們,一樣會有此作為,唯一的區別,無非是更加隱忍,謀劃更加全面,與幕後主使的買賣,幫著福地多討要點便宜。」

    姜尚真對陳平安笑道:「世事古怪,好事未必來,壞事一定到,並非我故意說些晦氣話,而是山主現如今,就可以想一想未來的應對之策了。人無遠慮,難掙大錢。」

    陳平安說道:「做事先想錯,是我為數不多的好習慣。」

    姜尚真笑著點頭,喝完酒,準備御風離去。

    龍泉劍宗打造的信物劍符,這段時日,姜尚真已經通過各種渠道大肆收刮了十數把,全是高價買來。

    阮邛的兩位嫡傳弟子,董谷和徐小橋差點打算專門為這位來歷不明的野修供奉,專門開爐鑄造一堆符劍,結果被難得訓斥弟子的阮邛罵了個狗血淋頭。

    陳平安攔下姜尚真,從令牌咫尺物當中取出那塊道家齋戒牌。

    姜尚真驚訝道:「這是當了落魄山供奉的好處?」

    陳平安笑道:「是送給那孩子的禮物。」

    姜尚真收下了那塊有些歲月的齋心牌,嘖嘖道:「一樣東西兩份人情,山主做買賣的境界,我周肥自愧不如。」

    陳平安提醒道:「千萬別教出一個混世魔王。」

    姜尚真說道:「如今的書簡湖,沒有下一個顧璨的成長土壤了。」

    陳平安神色淡然道:「希望如此吧。」

    姜尚真嘆了口氣,說道:「閒的是野修周肥,真境宗宗主和姜氏家主還是很忙的,所以這趟回了書簡湖,那場盟友見面,我可能會讓下邊的人代為出面,可能是劉老成,或者是李芙蕖,反正不會是咱們真境宗那位截江真君。」

    陳平安笑著點頭,「這兩個都可以。」

    接下來陳平安會在牛角山渡口登船,乘坐披麻宗下次南下的跨洲渡船,直接去往老龍城,在這南下途中,要見兩撥人,一撥人是披麻宗和春露圃,商議三方合作的具體細節,第二撥便是姜尚真在內,圍繞藕花福地形成的盟友,老龍城范二,孫嘉樹,既然如今福地已經提升為中等福地,也有不少事情要重新談一談。

    在等待披麻宗渡船重新南下期間,等到魏羨和裴錢回到落魄山,崔東山就會帶著魏羨一起離開龍泉郡。陳平安打算乘坐自家龍舟,帶著裴錢一起去趟大隋山崖書院。

    必須要去。

    因為落魄山祖師堂的建成,陳平安無比希望當時能夠出現在場的人,有李寶瓶,李槐,林守一,於祿,謝謝。

    人難稱心,事難遂願。

    而陳平安曾經與陸抬說過自己的願望,那就是希望將來有一天落魄山,當年自己一步一步陪著走去書院求學的他們,以後可以在落魄山上,或是龍泉郡自家的某座山頭上潛心治學,他們不是落魄山人氏,不在譜牒上記名,落魄山就只是有那麼一個地方,山清水秀藏書多,每逢開春,便會楊柳依依,草長鶯飛,讓他們五人可以在未來人生路上的某段歲月裡,哪怕很短暫,依舊可以離著小鎮那座學塾近一些,然後他們若想遠遊,便去遠遊,若想歷練,便下山去,僅此而已。

    更多的,陳平安覺得自己好像也做不到了。

    因為誰都在長大。

    當年那個扛著一根根槐木滿街跑的紅棉襖小姑娘,在山間泥濘裡哭著鬧著也要小竹箱的李槐,在黃庭國仙家客棧裡邊好心卻沒有說什麼好話的林守一,喜歡接替陳平安守後半夜的亡國太子於祿,永遠冷著臉、事實上對整個世界充滿畏懼的謝謝,都是如此。

    陳平安這天夜幕裡,趴在竹樓一樓書桌上,做了個鬼臉,學著他趴在桌上的蓮花小人兒,咯咯笑著。

    ————

    從落魄山那邊租借而來的熬魚背上,珠釵島島主劉重潤尚未去往書簡湖,獨自在山巔散步。

    當她決定將水殿在熬魚背煉化的那一刻起,其實「珠釵島」這個說法,就已經名不副實。

    劉重潤回到住處,桌上攤放著一幅她手繪的堪輿圖,囊括了披雲山在內的龍泉郡六十二座山頭。

    龍泉劍宗祖師堂所在的神秀山,與挑燈山,橫槊峰,互成犄角之勢,此外又有與熬魚背如出一轍,從落魄山租借而來的三座山頭,彩雲峰,仙草山,寶籙山,六座山頭連綿成勢,加上龍泉劍宗後來入手的諸多山頭,龍泉劍宗雖然在山頭數目上與落魄山大致持平,優勢不大,可事實上版圖還是要稍勝一籌,何況聽說大驪王朝有意在京畿北方,一直延伸到舊中嶽一帶,劃出一大塊地盤,交予龍泉劍宗。

    聖人阮邛的龍泉劍宗和陳平安的落魄山之外,留下的各方勢力,已經不成氣候,哪怕抱團,能夠擰成一股繩,顯然都無法與那兩個龐然大物抗衡。

    龍脊山,枯泉山脈,香火山,遠幕峰,地真山……

    劉重潤低頭凝視著這幅堪輿圖上的三方勢力分佈,熬魚背顯然屬於雙雄對峙之外的第三方,只不過大驪山上仙家,顯然都已經將珠釵島自動劃入落魄山藩屬範疇,劉重潤在觀禮之前,心裡不是沒有點疙瘩,因為劉重潤從來不願自己的珠釵島,淪為任何大山頭的附庸,但是那場落魄山祖師堂觀禮之後,劉重潤便有些心情黯然。

    那個在青峽島當了幾年賬房先生的年輕人,原來不知不覺之中,就已經籠絡起這麼大的一份深厚家底。

    與落魄山好到就快要穿一條褲子的北嶽山君,關鍵是魏檗從來都懶得掩飾這點,三場夜遊宴,就像黃梅天的雨水,急促密集得讓人措手不及,夜遊宴前後,披雲山上,個個臉上笑容燦爛,心中哪個不是叫苦不迭,光是三份拜山禮,就不是什麼可有可無的開銷,沒點本錢的,當下估計都已經是拴緊褲腰帶過日子了。

    還有一位玉璞境野修的正式供奉,這簡直就是駭人聽聞的事情,哪有不是宗字頭仙家,卻擁有一位上五境供奉的山頭?當真不怕客大欺主嗎?

    再加上一座北俱蘆洲披麻宗的兩位木衣山祖師堂嫡傳修士,擔任記名供奉,這又算哪門子事情?

    至於那位站在第二排的白衣少年崔東山,劉重潤覺得半點不比那「野修周肥」好說話。

    而當時站在第三排的四位男女,朱斂,盧白象,隋右邊,魏羨,哪個簡單了?其中三人,劉重潤都認識,水殿龍舟的打撈,與三人相處時日並不算短,個個神華內斂,氣象驚人,剩下那位氣勢半點不輸三位武學宗師的女子,根腳依舊晦暗不明。可既然能夠與三人站在一起,那就意味著隋右邊的戰力,不會弱了。四位最少也該是金身境武夫的落魄山譜牒人氏?

    偌大一座寶瓶洲,上哪兒找去?

    但是真正讓劉重潤不得不認命的一件事,在於落魄山祖師堂的年輕一輩,營造出來的那種,經常見面的裴錢,橫空出世的少年郎曹晴朗,岑鴛機,元寶元來這對姐弟……

    因為這些年紀不大的落魄山第二代弟子,決定了落魄山的底蘊厚度,以及未來的高度。

    可最讓劉重潤震撼的,依舊不是這些,而是兩件事。

    一個,是落魄山祖師堂懸掛的那三幅畫像。

    這意味著落魄山從何而來。

    那天是劉重潤第一次知曉,同時也明白了落魄山的山名,竟然如此有深意。

    第二件事,是當時那座不大的祖師堂內,無聲勝有聲的一種氛圍。

    那個頭別玉簪子的青衫年輕人,孤零零站在最前方。

    身後眾人,無論什麼境界,什麼出身,什麼性情,嫡傳也好,供奉也罷,人人肅然。

    尤其是當陳平安報出周米粒的護山職責後,作為一旁觀禮的劉重潤,很仔細去打量和感知眾人的細微神色。

    不是什麼好像,而是千真萬確,沒有誰覺得年輕山主是在做一件滑稽可笑的事情。

    劉重潤一想到這些,便有些喘不過氣來,走出屋子,在院子裡散步起來。

    仰頭望向落魄山那邊,劉重潤心情複雜。

    ————

    山崖書院。

    李槐下課後,發現自己姐姐竟然站在學舍門外。

    亭亭玉立。

    不否認,自己姐姐長得還行。

    李槐笑道:「姐,今兒遇上了林守一,剛念叨你幾句,你便來了。」

    李柳看著已經比自己還要高些的弟弟,柔聲笑道:「收到了家書,娘聽你在信上說學業繁重,便放心不下你,一定要我來看看你。」

    李槐開了學舍房門,給李柳倒了一杯茶水,無奈道:「我就是隨口抱怨兩句,娘不清楚,你還不清楚啊,對我來說,自打去了學塾第一天讀書起,哪天學業不繁重?」

    李柳摘下包裹放在桌上,坐在一旁,點頭道:「唯一的不同,就是長大了。」

    李槐白眼道:「我倒是也想著不長大,跟那裴錢一樣,光吃飯不長個兒啊。我讀書不濟事,累是真的累,只有每次跟隨夫子先生們出門遊歷,一走就是幾千里,腿腳累,心是真不累,比起在學塾苦兮兮做學問,其實更輕鬆些。所以說我還是適合當個江湖大俠,讀書這輩子算是沒啥大出息了。」

    李柳拍了拍包裹,「裡邊有些物件,你好好收起來,以後缺錢花,可以讓茅山主幫你賣了換銀子。」

    「開什麼玩笑,我哪敢去找茅山主,躲著他老人家還來不及。」

    李槐趴在桌上,打開包裹,挑挑揀揀,埋怨道:「我就說嘛,姐姐你在獅子峰給老仙師當丫鬟,這才幾年功夫,肯定沒積攢下啥好物件,瞅瞅,沒一件是那寶光沖霄的仙家寶貝,比陳平安送我的那些,差老遠了,姐,努把力啊,好好修行,早點當個洞府境的中五境神仙,你是不知道,林守一如今那叫一個風光,都快要給大隋京城的女子搶破頭了。」

    李柳笑意吟吟,沒搭話。

    包裹裡的玩意兒,當然是因為暫時沒有打開秘法禁制,才顯得黯淡無光,不怕她都怕書院和茅小冬一個不留神,便遮掩不住那份氣象。

    李槐哀嘆一聲,搖搖頭,放下手裡邊的物件,重新系好包裹,他只能幫著林守一到這步了。

    至於林守一為何非要喜歡他姐姐李柳,李槐是怎麼打破腦袋都想不明白,董水井喜歡自己姐姐也就罷了,在龍泉郡那邊開餛飩鋪子,與自己家挺門當戶對的,你林守一如今可是大隋舉國聞名的修道美玉,我姐有啥好的嘛,至於辛苦惦念這麼多年嗎?

    李槐提了提包裹,呦,挺沉。

    然後李槐看了眼雙手持杯、慢慢喝茶的姐姐,忍不住語重心長道:「姐,今兒我就不說啥了,反正你還沒嫁人,一家人,送來送去,銀子都是在自家家裡打轉,可以後等你嫁了人,就千萬不能這麼送我東西了。在山上修行,本來就不容易,你又是走親戚關係才上的獅子峰,在山上肯定要被人碎嘴,在背後說你閒話,你還是自己多攢點銀子吧,其實只要能夠稍稍幫襯爹娘鋪子,就差不多了,咱爹咱娘,也不念你這些,要是娘說什麼,你就往我身上推,真不是我說你,歲月不小,都快成老姑娘了,也該為你自己的婚嫁一事考慮考慮,嫁妝厚些,婆家那邊終歸會臉色好點。」

    李柳笑眯起眼,「看來是真長大了,都曉得為姐姐考慮了。」

    李槐盤腿坐在長凳上,倒了些黃豆在碗碟裡,推給姐姐,自己抓了一把放在手心,嘴裡嚼著黃豆,笑呵呵道:「姐,你這話說得就沒良心了,我打小就沒少為你費心,可勁兒幫我找姐夫來著,比如我的好兄弟阿良啊,我最佩服的陳平安啊,可惜都沒成,怨你自己,怪不得我啊。」

    李柳丟過去一顆黃豆,「沒你這麼埋汰自己姐姐的弟弟。」

    李槐一把抓住,加上手心那些,一股腦丟入嘴中,「玩笑話歸玩笑話,以後嫁人,你再這麼送東送西,一個勁往娘家填補家用,真不成。姐夫會不高興的。你別總聽咱們娘親叨叨,我以後該是怎麼樣,我自己會爭取的。靠姐姐姐夫算怎麼回事。白白讓你給姐夫家裡人看不起。」

    李槐越說越覺得有道理,「即便未來姐夫氣量大,不計較。你也不該這麼做了。」

    李柳笑問道:「為什麼呢?」

    李槐不耐煩道:「姐,你煩不煩啊。跟你這麼說,你就這麼做,咱家誰最大?我吧。娘親聽我的,爹聽娘親的,你聽爹的,你說誰說話最管用?」

    李柳笑了。

    李槐眨了眨眼睛,「好吧,我承認,前邊那些話,是我當年跟陳平安商量出來的,這不這些年聚少離多,一直攢著沒機會與你嘮叨嘛。不過後邊的問題,陳平安又沒教我,怎麼跟你掰扯,你要真想知道答案,我回頭跟陳平安問問。」

    李柳問道:「你怎麼知道陳平安就一定是對的呢?」

    李槐問道:「難道陳平安講錯了?」

    李柳笑道:「那倒沒有。」

    李槐哼哼道:「李柳!你弟弟我,那可是那種為了兄弟義氣,可以插自己兩刀的人。」

    李槐伸出大拇指,指向自己胸口。

    李柳笑了,身體前傾,輕輕挪開李槐的手,指了指肋部,「書上講兩肋插刀,在這兒,可別往心口上扎刀子。以後哪怕是為了再好的朋友……」

    李槐瞪眼道:「姐,你一個姑娘家家的,懂什麼江湖!別跟我說這些啊,不然我跟你急。」

    李柳笑著不再說話。」

    李柳懂不懂江湖?

    這是一個極有意思的問題。

    相傳遠古時代,天下就只有一座天下。

    五湖四海,大瀆江河。

    曾有一群高權重的天庭女官,官職之高、權柄之大,猶在雨師河伯以及眾多龍王之上,名為斬龍使,巡狩、督查、敕令天下蛟龍。

    而這些位高權重的存在,只聽命於一尊古老神祇,後者故名江湖共主。

    李柳突然問道:「幾次出門遊歷求學,怎麼樣?」

    李槐漸漸收斂了笑意,輕聲道:「小時候只會跟著李寶瓶他們瞎起鬨,大聲唸書,到底念了些什麼,自己都不知道,史書上好多言語,以前死記硬背,怎麼都記不住,走多了路,見多了人後,突然發現自己想要忘記,都難了。『山野高人,求索隱暗,行怪迂之道,養望以求名聲』,『將軍材質之美,奮精兵,誅不軌,百下百全之道也』,『塞上孑遺,鵠形菜色,相從溝壑者亦比比也』。」

    李槐擠出一個笑臉,「姐,咱們不聊這些。」

    李柳點頭道:「那聊聊李寶瓶?」

    李槐一陣頭大,「別,聊這個,我更頭疼,如今見那李寶瓶,賊沒勁,每天就是讀書,說是要什麼『讀破書萬卷』,每天還是很忙,不再瘋瘋癲癲跑來跑去了,你猜怎麼著,反而比那林守一還要見不著人影兒,姐,你說怪不怪?以前吧,覺得小時候的李寶瓶,已經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存在了,現在覺得李寶瓶還不如當年好呢,等陳平安到了書院,我一定要冒死進諫,在陳平安跟前,好好說說這個李寶瓶,沒辦法,估計也就他這個小師叔,能夠管一管李寶瓶了。」

    李槐使勁搖頭,「不說她,我腦瓜子疼,於祿和謝謝,其實也不太見著面,一個個都這樣,不過我們關係其實還不錯,偶爾見了面,我還是感覺得到的。」

    李柳走後。

    林守一才來。

    得知李柳匆匆來匆匆走後,林守一有些沉默。

    李槐也沒轍,勸也不好勸。

    勸對了,也未必能成自己的姐夫,不小心勸錯了,更要傷口撒鹽。

    林守一離開後。

    李槐長吁短嘆,這麼早有了喜歡的姑娘做什麼呢,像自己多好。

    回了屋子,李槐將那隻小竹箱放在桌上,將姐姐的包裹放進去,然後仔細擦拭竹箱。

    最後李槐揉了揉下巴,覺得有必要使出殺手鐧了。

    倒了一碗茶水,用手指蘸了蘸,胡亂喊著天靈靈地靈靈,然後寫下陳平安的名字。

    做完之後,李槐做了個氣沉丹田的姿勢,看著桌上的痕跡,點點頭,比較滿意,好字,一百個阿良都不如自己。

    ————

    入冬時分。

    陳平安在牛角山渡口,帶著裴錢準備登上自家龍舟,去往大隋書院,周米粒哪怕已經交出兩根行山杖,肩膀上還是扛著一根金扁擔。

    崔東山和魏羨也要離開龍泉郡,不過是乘坐另外一艘路過的大驪軍方渡船。

    魏羨在跟裴錢嘮嗑。

    崔東山只說了兩句臨別贈語。

    「先生,這麼多年一直辛苦搬山,靠自己本事掙來的座座靠山,其實可以依靠一二了。」

    「路阻且長,先生請從容。」
V123210 發表於 2019-6-16 09:21
劍來 第五百七十章 小師叔最從容

    龍舟船頭,站著一大一小。

    青衫,背劍。

    那個小的,腰間刀劍錯,行山杖,竹箱,小斗笠。

    家當多,也是一種大快樂下的小煩憂。

    劉重潤站在龍舟頂樓,俯瞰渡船一樓甲板,龍舟駕馭需要人手,她便與落魄山談妥了一樁新買賣,劉重潤找了幾位跟隨自己搬遷到熬魚背修行的祖師堂嫡傳弟子,傳授她們龍舟運轉之法,不是長遠之計,但是卻可以讓珠釵島修士更快融入驪珠福地群山。

    這是劉重潤那一夜院中散步,深思熟慮後做出的選擇。

    劉重潤徹底想明白了,與其因為自己的彆扭心態,連累珠釵島修士陷入不尷不尬的處境,還不如學那落魄山大管家朱斂,乾脆就不要臉點。

    陳平安在與裴錢閒聊北俱蘆洲的遊歷見聞,說到了那邊有個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修道天才,叫林素,位居北俱蘆洲年輕十人之首,聽說只要他出手,那麼就意味著他已經贏了。

    裴錢聽說過後,覺得那傢伙有點花頭啊。可惜這次師父遊歷了那麼久的北俱蘆洲,那傢伙都沒能有幸見著自己師父一面,真是那林素的人生一大憾事,估摸著這會兒已經悔得腸子打結了吧,也不怪他林素沒眼力勁兒,師父到底不是誰想見就能見的。

    陳平安自然不知道裴錢那顆漿糊小腦袋,在瞎想些什麼。

    對於北俱蘆洲的年輕十人,不算太陌生,十人當中,齊景龍是朋友,最要好的那種。

    在鬼域谷寶鏡山跟隱藏了身份的楊凝真見過面,與「書生」楊凝性更是打過交道,一路上勾心鬥角,相互算計。

    通過鏡花水月,在雲上城那邊觀戰砥礪山,見過野修黃希與武夫繡娘的一場生死廝殺。

    陳平安突然說道:「帶著你剛離開藕花福地那會兒,師父不喜歡你,不全是你的錯,也有師父當初不喜歡自己的緣由,藏在裡邊,必須與你說清楚。」

    裴錢咧嘴笑道:「我也不喜歡那會兒的自己啊。」

    陳平安問道:「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裴錢有些心虛,輕聲道:「師父,我在南苑國京城,找過那個當年經常給我帶吃食的小姑娘了,我與她誠心誠意道了謝,更道了歉,我還專程交代過曹晴朗,若是將來那個小姑娘家裡出了事情,讓他幫襯著,當然如果她或是家人做錯了,曹晴朗也就別管了。所以師父可不許翻舊賬啊。」

    陳平安伸手按住裴錢的腦袋,「所有能夠重新翻出來說道說道的陳年舊事,才是真正的解開了心結,你以前做得很錯,但是之後做得好,師父很欣慰。但是一些還有機會翻篇的錯誤,就像那些小竹簡,也該經常拿出來曬曬太陽,看看月亮,用來幫著你自省。」

    陳平安望向渡船遠方,隆冬時節,看樣子要下雪了。

    陳平安感慨道:「道家崇尚自然,依舊得有那麼一句,不修人道,難近天道。」

    裴錢神色認真,一本正經道:「師父句句金口玉言,害得我都想學師父搗鼓出一套刻刀竹簡,專門記錄師父教誨嘞。」

    陳平安一把扯住裴錢的耳朵,氣笑道:「落魄山的溜鬚拍馬,崔東山朱斂陳靈均幾個加在一起,都不如你!」

    裴錢踮起腳跟,歪著腦袋嗷嗷叫。

    頂樓劉重潤看到這一幕後,有些哭笑不得。

    陳平安趴在欄杆上。

    崔東山在他這邊,喜歡聊山崖書院。

    這個時節,李寶瓶肯定依舊穿著件紅棉襖,她一直是大隋山崖書院最奇怪的學生,甚至沒有之一。以前奇怪,是喜歡翹課,愛問問題,抄書如山,獨來獨往,來去如風。如今奇怪,聽說是李寶瓶變得安安靜靜,沉默寡言,問題也不問了,就只是看書,還是喜歡逃課,一個人逛蕩大隋京城的大街小巷,最出名的一件事,是書院講課的某位夫子告病,點名李寶瓶代為授業,兩旬過後,老夫子返回課堂,結果發現自己的先生威望不夠用了,學生們的眼神,讓老夫子有些受傷,同時望向那個坐在角落的李寶瓶,又有些得意。

    陳平安當時就有些憂心。

    崔東山卻大笑,說小寶瓶為人傳道授業解惑,沒有半點標新立異,毫無踰越規矩之處。

    林守一,是真正的修道璞玉,硬是靠著一部《雲上琅琅書》,修行路上,一日千里,在書院又遇上了一位明師傳道,傾囊相授,不過兩人卻沒有師徒之名。聽說林守一如今在大隋山上和官場上,都有了很大的名聲。事實上,專門負責為大驪朝廷尋覓修道胚子的刑部粘桿郎,一位位高權重的侍郎,親自聯繫過林守一的父親,只是林守一的父親,卻推脫掉了,只說自己就當沒生過這麼個兒子。

    於祿,這些年一直在打熬金身境,前些年破境太快,何況一直略有隨波逐流嫌疑的於祿,終於有了些與志向二字沾邊的心氣。

    喜歡釣魚,魚簍也有,不過釣了就放,顯然樂趣只在釣魚這個過程,對於漁獲大小,於祿並不強求。

    謝謝,一直守著崔東山留下的那棟宅子,潛心修行,捆蛟釘被全部拔除之後,修行路上,可謂勇猛精進,只是隱藏得很巧妙,深居簡出,書院副山主茅小冬,也會幫著隱藏一二。

    李槐與兩個同窗好友,劉觀,馬濂,三人這些年求學生涯,沒少鬧出幺蛾子,不過往往是劉觀主動背鍋,馬濂幫著收拾爛攤子,也不是李槐不想出力,但是劉觀和馬濂在李槐幫了幾次倒忙後,就打死不願意李槐當英雄好漢了。

    求學問道,李寶瓶當之無愧,是最好的。

    只說修行,謝謝其實已經走在了最前邊。

    能夠稱得上修行治學兩不誤的,卻是林守一。

    萬事悠哉,修心養性,人生從來無大事,其實一直是於祿的強項,如今於祿在慢慢溫養拳意,循序漸進,一點一滴打熬金身境體魄的底子。

    至於李槐。

    崔東山說這小子走哪哪狗屎,當年得了那頭通靈的白鹿之外,這些年也沒閒著,只不過李槐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陸陸續續添補家當,或是撿漏買來的古董珍玩,或是去馬濂家裡做客,馬濂隨便送給他的一件「破爛」,滿滿噹噹的一竹箱寶貝,全部擱那兒吃灰,暴殄天物。

    裴錢好奇問道:「師父,怎麼不掛酒壺了?」

    陳平安笑道:「人生就是一壺濁酒,想起一些人事,便在飲酒。」

    裴錢辛苦憋著不說話。

    陳平安笑道:「想說就說吧。」

    裴錢這才竹筒倒豆子,快速說道:「師父是心疼酒水錢吧,師父你瞧瞧,我這兒有錢,銅錢,碎銀子,小金錠兒,好些雪花錢,還有一顆小暑錢!啥都有哩,師父都拿去吧!」

    陳平安轉過頭,看著高高舉起錢袋子的裴錢,陳平安笑了,按住那顆小腦袋,晃了晃,「留著自己花去,師父又不是真沒錢。」

    裴錢哀嘆一聲,悻悻然收起桂姨贈送給她的那隻錢袋子,小心翼翼收入袖中,陪著師父一起眺望雲海,好大的棉花糖唉。

    師徒二人到了大隋京城,大街小巷,積雪厚重。

    裴錢故意揀選路旁沒有被清掃的積雪,踩在上邊,咯吱作響,一腳一個腳印。

    山崖書院看門的老人,認出了陳平安,笑道:「陳平安,幾年不見,又去了哪些地方?」

    陳平安行了一禮,一旁裴錢趕緊顛了顛小竹箱,跟著照做,他從袖中摸出譜牒遞去,老人接過手一瞧,笑了,「好傢伙,上次是桐葉洲,這次是北俱蘆洲,下次是哪兒,該輪到中土神洲了?」

    陳平安笑道:「沒機會沉下心來讀書,就只能靠多走了。」

    老人點點頭,轉頭看著那個裴錢,「小丫頭怎麼不那麼黑炭了?個兒也高了,是在家鄉學塾待著的關係?」

    裴錢眉開眼笑,使勁點頭道:「老先生學問真大,看人真準,茅山主真應該讓老先生去當學堂教書的夫子,那以後山崖書院還了得,還不得今兒蹦出個賢人,明天多出個君子啊?」

    老人爽朗大笑,問道:「跟陳平安學的?」

    裴錢啞口無聲,這個問題,不好應付啊。

    陳平安微笑著一板栗砸在裴錢腦袋上。

    裴錢覺得以後再來山崖書院,與這位看門的老先生還是少說話為妙。

    老先生瞧著歲數挺大,可做事說話忒不老道了,一看就是沒闖蕩過江湖的讀書人。

    熟門熟路地進了書院,兩人先在客舍那邊落腳,結果陳平安帶的東西少,沒什麼好放在屋子裡邊的,裴錢是不捨得放下任何物件,小竹箱是給山崖書院看的,,行山杖是要給寶瓶姐姐看的,至於腰間刀劍錯,當然是給那三個江湖小嘍囉長見識的。一樣都不能缺了。

    陳平安讓裴錢先去李寶瓶學舍,自己去了茅小冬那邊。

    腰間懸掛一把戒尺的高大老人,站在門口,笑問道:「竟然已經金身境了?」

    陳平安點頭道:「在北俱蘆洲獅子峰那邊破的六境瓶頸。」

    茅小冬有些幸災樂禍,「李槐他父親,沒少出力吧?」

    陳平安苦笑道:「還好。」

    到了書房,兩人落座,茅小冬開門見山道:「這些年,讀過哪些書,我要考校考校你,看看有沒有光顧著修行,擱置了修身的學問。」

    陳平安先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摞書籍,疊放在膝蓋上,然後報了一大串書名,方才拿出來的一些書籍,正是當初崔東山從山崖書院借走的,讀完了,當然得還給書院。不過落魄山那邊,已經照著書名,都買了兩套,一套珍藏起來,一套陳平安會做勾畫圈點、旁白批註,就放在了竹樓一樓桌上。

    茅小冬皺眉道:「這麼雜?」

    陳平安點頭道:「心關難過,有些時候,以往百試不爽的一技之長,好像無法過關,最後發現,不是傍身立身的學問不好,不夠用,而是自己學得淺了。」

    茅小冬緩緩舒展眉頭,「很好,那我就無需考校了。」

    陳平安問了些李寶瓶他們這些年求學生涯的近況,茅小冬簡明扼要說了些,陳平安聽得出來,大體上還是滿意的。不過陳平安也聽出了一些好似家中長輩對自己晚輩的小牢騷,以及某些言外之意,例如李寶瓶的性子,得改改,不然太悶著了,沒小時候那會兒可愛嘍。林守一修行太過順遂,就怕哪天干脆棄了書籍,去山上當神仙了。於祿對於儒家聖賢文章,讀得透,但其實內心深處,不如他對法家那麼認可和推崇,談不上什麼壞事。謝謝對於學問一事,從來無所求,這就不太好了,太過專注於修道破開瓶頸一事,幾乎晝夜修行不懈怠,哪怕在學堂,心思依舊在修行上,好像要將前些年自認揮霍掉的光陰,都彌補回來,欲速則不達,很容易積攢諸多隱患,今日修行一味求快,就會是來年修行停滯不前的癥結所在。

    對於李槐,反而是茅小冬最感到放心的一個,說這小子不錯。

    陳平安伸手輕輕放在書上,坦誠道:「茅先生教書育人,有文聖老先生的風範。」

    茅小冬擺擺手,感慨道:「差了何止十萬八千里。」

    陳平安笑著捧書起身,準備放下書就離開,茅小冬起身卻沒有收下那些書籍,「拿走吧,書院藏書樓那邊,我會自己掏錢買書補上,這些書,就當是我為落魄山祖師堂落成的觀禮了。」

    陳平安沒有拒絕,收入咫尺物當中。

    在陳平安走後,茅小冬伸手扒拉了一下嘴角,不讓自己笑得太過分。

    這大冬天的,有些言語,頗為暖人心啊。

    陳平安一路行去,到了李寶瓶學舍那邊,瞧見了正仰頭與李寶瓶雀躍言語的裴錢。

    沒了那個小字的姑娘,穿著本來只會讓女子很有鄉土味的紅棉襖,給她穿在身上,便沒有半點俗氣了。

    她身材修長,下巴尖尖,神色恬淡,只是臉上的笑意,依舊熟悉,一雙依舊漂亮的眼眸,除了會說話,好像也會藏事情了。

    見著了陳平安,李寶瓶快步走去,欲言又止。

    陳平安有些傷感,笑道:「怎麼都不喊小師叔了。」

    當年那個圓圓臉大眼睛的小姑娘,怎麼就一下子長這麼大了?

    李寶瓶驀然而笑,大聲喊道:「小師叔!」

    總算又變回當年那個小姑娘了。

    陳平安說道:「有些事情,不用想太多,更不用擔心會給小師叔惹麻煩,沒有什麼麻煩。」

    李寶瓶神采奕奕。

    陳平安便提議去客舍那邊坐坐,裴錢有些疑惑,師父怎的捨近求遠,寶瓶姐姐的學舍不就在眼前嗎?

    李寶瓶卻沒有說什麼,雙手十指交錯,繞在身後,她在陳平安前邊倒退而走,問道:「小師叔,知道咱們多少天沒有見面了嗎?」

    陳平安笑道:「好些年了。」

    裴錢大聲報出一個準確數字。

    這個她最擅長。

    背書,認路,記事情。

    到了客舍那邊,裴錢說去喊李槐過來,陳平安笑著點頭,不過讓裴錢直接帶著李槐去謝謝那邊,那兒地方大。

    裴錢一路飛奔,通風報信。

    李寶瓶輕聲問道:「小師叔,有酒嗎?」

    陳平安愣了一下,「你要喝酒?」

    李寶瓶笑眯起眼,輕輕點頭,「會偷偷摸摸,稍微喝點兒。」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取出一壺董水井釀造的糯米酒釀,倒了兩小碗,「酒不是不可以喝,但一定要少喝。」

    李寶瓶端起酒碗,抿了一口,「是家鄉味兒。」

    陳平安小口喝著酒,與李寶瓶說了在北俱蘆洲青蒿國,見到了她大哥。

    李寶瓶聽完後,雙手捧著白碗,點頭道:「跟大哥書信往來,可麻煩,我要是寫了一封信,需要先從書院寄到家裡,再讓爺爺幫著跨洲寄往一處仙家山頭,再送往青蒿國那條洞仙街。」

    陳平安問道:「在書院求學,不開心?」

    李寶瓶搖搖頭,一臉茫然道:「沒有不開心啊。小師叔,是茅山主說了什麼嗎?」

    陳平安笑道:「茅山主覺得你在書院不愛說話,有些擔心。」

    李寶瓶疑惑道:「從小到大,我就愛自個兒耍啊,又不是到了書院才這樣的。只是覺得沒什麼好聊的,就不聊唄。」

    一個人下水抓螃蟹,一個人奔跑在大街小巷看門神,一個人在福祿街青石板地面上跳格子,一個人在桃葉巷那邊等著桃花開,一個人去老瓷山那邊挑選瓷片,從來都是這樣啊。

    陳平安忍住笑,好像確實是這樣。

    李寶瓶跟著笑了起來,「小師叔在笑什麼?」

    陳平安笑道:「沒什麼,就是想到第一次見面,看著你那麼小個頭,滿頭大汗,扛著老槐樹枝跑得飛快,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佩服。」

    李寶瓶破天荒有些難為情,舉起酒碗,遮住半張臉龐和眼眸,卻遮不住笑意。

    陳平安笑道:「走吧,去謝謝那邊。」

    兩人一起並肩而行,都是李寶瓶在那邊詢問,陳平安一一回答。

    在半路上碰到了裴錢他們,除了興高采烈的李槐,林守一和於祿也在。

    謝謝察覺到外邊的動靜,開了門,見到了浩浩蕩蕩一幫人,也有些笑意。

    崔東山留給她的這棟宅子,除了林守一偶爾會來這邊修行煉氣,幾乎就不會有任何客人。

    裴錢和同樣背上了小竹箱的李槐,一到了院子坐下,就開始鬥法。

    陳平安與林守一和於祿站著閒聊,李寶瓶和謝謝坐在台階上。

    最後陳平安輕輕拍掌,所有人都望向他,陳平安說道:「有件事情,必須要跟你們說一聲,就是我在落魄山那邊,已經有了自己的祖師堂,之所以沒有邀請你們觀禮,不是不想,是暫時不合適。你們以後可以隨時去落魄山那邊做客,落魄山之外,還有不少閒置的山頭,你們如果有喜歡的,自己挑去,我可以幫著你們打造讀書的屋舍,其餘有任何要求,都直接跟裴錢說,不用客氣。」

    李寶瓶已經從裴錢那邊知曉此事,便沒有什麼驚訝。

    謝謝是最深受震撼的那個。

    她曾是盧氏王朝最拔尖仙家山頭的祖師堂嫡傳,所以很清楚,一座祖師堂現世,意味著什麼。

    於祿道賀。

    林守一也笑著道喜。

    陳平安對林守一和謝謝笑道:「你們已經是上山修道的神仙了,龍泉郡那邊山頭的靈氣,還是很充沛,所以你們倆千萬別臉皮薄,白拿的山頭,額外多出來的修道之地,不要白不要。」

    然後陳平安對於祿說道:「落魄山多武夫,於祿,你可以找一個叫朱斂的人,他如今是遠遊境,你們切磋切磋,讓他幫你喂喂拳,朱斂他出手比較有分寸。」

    說到這裡,陳平安眼神真誠。

    於祿沒答應也沒拒絕,說道:「我怎麼覺得有些後背涼颼颼。」

    李槐正忙著跟裴錢靠諸多麾下大將,在桌上「文鬥」,聞言後怒道:「陳平安!這麼大事兒,不告訴寶瓶他們也就罷了,連我都藏著掖著?虧得我們還是斬雞頭燒黃紙的異姓兄弟……是不是瞧不起我李槐,說,落魄山缺不缺首席供奉,缺了的話,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過了這村就沒了這店,你陳平安就只能明天再邀請我出山了。」

    陳平安微笑道:「一邊涼快去。」

    李槐看著桌上與裴錢一起擺放得密密麻麻的物件,一臉哀莫大於心死的可憐模樣,「這日子沒法過了,天寒地凍,心更冷……小舅子沒當成,如今連拜把子兄弟都沒得做了,人生沒個滋味,就算我李槐坐擁天下最多的兵馬,麾下猛將如雲,又有什麼意思?麼得意思……」

    裴錢一拍桌子,石桌所有物件竟是一震而起,她怒道:「李槐!你什麼時候跟我師父斬雞頭燒黃紙的?輩分怎麼算?!」

    李槐縮了縮脖子,「鬧著玩,小時候跟陳平安鬥草,便當是斬雞頭了,做不得準的。」

    於祿看到這一幕後,有些訝異。

    便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裴錢。

    於祿只覺得匪夷所思,記得第一次見面,小黑炭丫頭都還沒真正開始習武吧?

    這才幾年功夫?

    宅子這邊有崔東山留下的棋具,隨後陳平安便自取其辱,主動要求與於祿手談一局,李寶瓶和裴錢一左一右坐在陳平安身邊,林守一和謝謝便只好坐在於祿一旁。李槐大怒,怎麼他就成了多餘的那個人,坐在棋盤一側,就要脫靴子,結果給謝謝瞥了眼,李槐伸手抹了抹綠竹地板,說這不是怕踩髒了你家宅子嘛。

    沒什麼觀棋不語真君子的講究。

    結果到最後就成了於祿、謝謝和林守一三人,群策群力,與李寶瓶一人對峙,由於三人棋力都不錯,下得也不算慢。

    李寶瓶永遠落子如飛,只將棋局形勢一瞥而過。

    裴錢覺得己方肯定穩贏了,寶瓶姐姐光憑這份大國手的氣勢,就已經打死對方三人了嘛。

    可最後還是於祿三人贏了,由於李寶瓶下棋太快,所以可謂對方贏得乾脆利落,她輸得也不拖泥帶水。

    裴錢以拳擊掌,然後安慰寶瓶姐姐不要灰心喪氣。

    陳平安大致看出了一點門道。

    李寶瓶笑道:「小師叔,對不起啊。」

    陳平安搖搖頭,「再過幾年,咱們就想輸都難了。」

    李寶瓶使勁點頭。

    林守一和謝謝對視一眼,都有些無奈,因為陳平安說的,是千真萬確的實話。

    不曾想於祿笑眯眯道:「想贏回來?那也得看咱仨願不願意與你們下棋了啊。」

    於祿伸手摀住棋罐,看了眼身邊的林守一和謝謝,「就這樣吧,咱仨從今天起正式封棋,對陣陳平安、李寶瓶和裴錢,就算是保持了全勝戰績。」

    林守一點頭道:「同意。」

    謝謝微笑道:「附議。」

    裴錢急眼了。

    李槐比裴錢更快開口,仗義執言道:「你們仨咋就這麼不要臉呢?啊?跟阿良學的?就算你們學他,經過我同意了嗎?不知道我跟阿良是什麼關係嗎?阿良在說話、寫字和吃飯這麼多事情上,受了我李槐多大的指點?你們心裡沒數?」

    裴錢有些欣慰,用慈祥眼神打量了一下李槐,「算你將功補過,不然你就要被我剝奪那個顯赫身份了,以後你在劉觀和馬濂那邊,就要無法挺直腰桿做人。」

    李槐疑惑道:「可武林盟主是李寶瓶啊,你比我職務又高不到哪裡去,憑啥?」

    裴錢雙臂環胸,冷笑道:「李槐啊,就你這腦闊不開竅的,以後也敢奢望與我一起闖蕩江湖,拖油瓶嗎?我跟寶瓶姐姐是啥關係,你一個分舵小舵主,能比?」

    李寶瓶收拾棋子,下棋快,這會兒反而動作慢了,笑道:「我來這邊之前,已經退位讓賢,讓裴錢當這個武林盟主了。」

    裴錢挑了挑眉頭,斜眼看著那個如遭雷劈的李槐,譏笑道:「哦豁,傻了吧唧,這下子坐蠟了吧。」

    李槐是真沒把這事當作兒戲,行走江湖,一直是李槐心心唸唸的大事,所以火急火燎道:「李寶瓶!哪有你這麼胡鬧的,說不當就不當?不當也就不當了,憑啥隨隨便便就讓位給了裴錢,講資歷,誰更老?是我吧?咱們認識都多少年啦!說那赤膽忠心,義薄雲天,還是我吧?當年咱們兩次遠遊,我一路風餐露宿,有沒有半句的怨言?」

    李寶瓶嗯了一聲,「『半句』的怨言,真沒有,都是一句接著一句,積攢了一大籮筐的怨言。」

    被揭穿那點小狡猾心思的李槐,只得改換路子,滿臉委屈道:「你們倆再這麼合夥欺負老實人,我可就真要拉著劉觀、馬濂離開幫派,自立山頭去了。」

    裴錢嗤笑道:「你可拉倒吧,就劉觀那二愣子,馬濂那書呆子,沒我裴錢運籌帷幄,你們走江湖,能走出名堂來?家有家法,幫有幫規,我可把醜話說在前頭,你們脫離幫派,很容易,但是以後哭著喊著加入幫派,比登天還難!我是誰,成功刺殺過大白鵝的刺客,麼得感情,最重規矩,鐵面無私……」

    大概是覺得自己再這麼掰扯下去,又要吃板栗,裴錢便立即住嘴不言,見好就收吧,反正私底下還可以再敲打敲打李槐,這傢伙比周米粒差遠了,小米粒兒其實不太喜歡翹小尾巴。

    林守一起身,在廊道盡頭那邊盤腿而坐,開始靜心修行。

    謝謝便坐在另外一邊,兩人對此早已習以為常,極有默契。

    李寶瓶提議去書院外邊的京城小巷吃好吃的。

    李槐和於祿都一起跟著。

    結果這頓飯,還是裴錢掏的腰包。

    李寶瓶笑眯眯捏著裴錢的臉頰,裴錢笑得合不攏嘴。

    回了書院,裴錢今晚睡李寶瓶那邊,兩人聊悄悄話去了。

    李槐要趕緊去找劉觀和馬濂商量大事,不然江湖地位不保。

    陳平安跟於祿就在湖邊釣魚。

    兩人都沒有說話。

    漁獲頗豐。

    只可惜不是當年遊歷途中,不然煮出來的魚湯能夠讓人吃撐。

    收起魚竿的時候,於祿問道:「你現在是金身境?」

    陳平安蹲在岸邊,將魚簍打開,放出裡邊所有湖魚,抬頭笑問道:「聽著有點不服氣的意思?」

    於祿點頭,然後微笑道:「練練?」

    陳平安問道:「不怕耽誤學業?」

    於祿給這句話噎得不行,收了魚竿魚簍,帶著陳平安去謝謝宅子那邊。

    廊道那邊,謝謝依舊屏氣凝神,坐忘境地。

    林守一已經離開。

    聽到了敲門聲後,謝謝有些無奈,起身去開了門,聽說了兩人來意後,謝謝忍不住笑道:「可以觀戰?」

    於祿站在院中,笑道:「隨意。」

    陳平安沒有說什麼,只是讓於祿稍等片刻,然後蹲下身,先捲起褲管,露出一雙裴錢親手縫製的老布鞋,針線活不咋的,不過厚實,暖和,陳平安穿著很舒心。

    陳平安站起身後,輕輕捲起袖管,有些笑意,望向於祿,陳平安一手負後,一手攤開手掌,「請。」

    於祿突然說道:「不打了,我認輸。」

    謝謝半點不覺得奇怪,這種事情,於祿做得出來,而且於祿可以做得半點不彆扭,其他人都沒於祿這心性,或者說臉皮。

    陳平安勸說道:「別啊,練手而已,同境切磋,輸贏都是正常的事情。」

    於祿笑道:「我要在你這邊,保持不敗紀錄,至於切磋一事,可以留給落魄山的朱斂前輩。」

    陳平安氣笑道:「是怕被我一拳撂倒吧?」

    於祿轉頭望向謝謝。

    她笑道:「天地寂靜,不聞聲響。」

    於祿朝她伸出大拇指,「比某些人厚道太多了。」

    在那兩個沒打成架的傢伙離開院子後,謝謝躺在廊道中,閉上眼睛,這邊偶爾有些熱鬧,也還不錯。

    離開宅子,兩人一起走向於祿學舍那邊,陳平安說道:「練拳沒那一點意思,萬萬不成,可光靠意思,也不成。」

    於祿說道:「我會找個由頭,去落魄山待一段時日。」

    陳平安便不再多說。

    有聚有散。

    陳平安帶著裴錢,與李寶瓶李槐打了一場雪仗,齊心合力堆了些雪人,就離開了書院。

    李寶瓶站在書院門口,目送兩人離去。

    陳平安倒退而走,揮手作別。

    李寶瓶輕輕揮手。

    裴錢使勁揮動雙手。

    李寶瓶在兩人身形消失在拐角處,便開始飛奔上山。

    看門的老先生有些感慨,已經好些年沒瞧見那姑娘這麼奔跑了,如今再見,很是懷念啊。

    李寶瓶來到了書院山巔,爬上了樹,站在最熟悉不過的樹枝上,怔怔無言。

    陳平安去了一座做玉石生意的店舖,掌櫃還是那個掌櫃,當年陳平安就是在這裡為李寶瓶買的臨別贈禮,掌櫃便送了一把刻刀,如今卻沒能認出陳平安。

    陳平安挑選了一塊玉石素章,打算自己雕刻篆文。

    裴錢想要自己花錢買一塊,然後請師父幫著刻字,以後送她一枚印章。

    陳平安便多買了一塊,不讓裴錢破費了,自己的開山大弟子,就那麼小一隻錢袋子,陳平安這個師父,瞅著便不落忍。

    離了鋪子,站在大街上,陳平安轉頭望向書院東華山之巔,那邊有棵大樹,這會兒,應該還會有個小竹箱已經不再合身的紅棉襖姑娘。

    李寶瓶坐在樹枝上,輕輕晃蕩著雙腳,剛剛分別,便開始想念下一次重逢。

    她沒什麼傷感,反而充滿了期待。

    她的小師叔最從容。

    她也應該一樣,只比小師叔差些,第二從容。

    陳平安收回視線,裴錢在一旁嘰嘰喳喳,聊著從寶瓶姐姐和李槐那邊聽來的有趣故事。

    陳平安笑著聽她念叨。

    兩人一起乘坐龍舟返回牛角山渡口。

    陳平安掐准了時間,往返一趟落魄山和牛角山,收拾好家當,就登上那艘重新跨洲南下的披麻宗渡船,開始南下遠遊。

    渡船上,有披麻宗管錢的元嬰修士韋雨松,還有春露圃的那位財神爺,照夜草堂唐璽。

    魏檗也現身。

    落魄山,披雲山,披麻宗,春露圃。

    四方勢力,先前大框架已經定好,這一路南下,大家要磨一磨跨洲生意的諸多細節。

    在談得差不多之後,魏檗率先離去,意思是剩下些事宜,他魏檗的披雲山那邊,陳平安可以幫著做主。

    然後在中途一座距離書簡湖相對最近的仙家渡口,李芙蕖代表真境宗勢力,登上這艘跨洲渡船。

    這是陳平安的第二場議事,聊的是蓮藕福地事宜,除了李芙蕖之外,還有老龍城孫嘉樹,范二,會參與其中。雙方都借給落魄山一大筆穀雨錢,並且沒有提任何分紅的要求。

    為了儘量掩人耳目,孫嘉樹和范二悄然離開老龍城,在跨洲渡船尚未進入老龍城地界,就在不同渡口,先後登上渡船。

    陳平安見到了范二,第一件事就是送給他一件親手燒造的瓷器,為此陳平安在龍泉郡,專程跑了一趟當年當學徒的龍窯,這還是陳平安第一次重返龍窯。

    跨洲渡船在老龍城城外渡口落地後,陳平安沒有去老龍城,范家的桂花島渡船,尚未從倒懸山返程,孫家的那艘跨洲渡船,孫氏老祖捕獲的那隻山海龜,卻即將動身,所以陳平安就又沒掏錢,白坐了一趟渡船。

    此去出海又遠遊,每過一天,便與劍氣長城,更近一些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9-6-19 06:57
劍來 第五百七十一章 浩然天下陳平安來找人

    老龍城孫家的跨洲渡船山海龜,背脊大如山嶽,建築眾多,撇開貨物,依舊能夠容納兩千四百餘人。

    反觀落魄山龍舟,就無法與之媲美。

    山海龜與范家的桂花島,有異曲同工之妙,一般都是泛海跨洲,只不過桂花島勝在那棵祖宗桂樹,一旦開啟山水陣法,能夠抵禦海上諸多天災,任你海上掀起滔天大浪,一座桂花島始終穩如磐石。

    山海龜沒有桂花島這種得天獨厚的造化優勢,不過那座遠遠遜色桂花島的護山陣法,卻足可讓渡船沉水避波浪,加上山海龜本身擁有的本命神通,使得背脊小鎮,如同一座水下之城,渡船乘客身處其中,安然無恙,這大概就是一個修道之人憑藉仙家術法「勝天」的絕佳例子。

    世間所有價值連城的跨洲渡船,除了渡船本身之外,每一條被宗門歷代修士辛苦開闢出來的路線,也價值萬金。桂花島可以走的,例如那條范家舟子必須撐蒿撒米、用以禮敬「山頭」的蛟龍溝,山海龜便絕對無法安然穿過,哪怕是遠遠路過都不敢,許多秉持蛟龍之屬本性,去往南婆娑洲興風布雨的疲龍瘦蛟,一旦被它們看到了那頭山海龜,必然會橫生枝節,惹來禍事。但是同理,山海龜可以用辟水路過的諸多險地,或是積攢了千百年香火情才可以過境的大妖水域,桂花島便會阻滯不前。

    老龍城擁有跨洲渡船的幾大家族,在漫長歲月裡,死於開闢、穩固路線途中的修士,不在少數。

    這天海上便有駭人風浪,山海龜緩緩下沉,若非大龜背脊邊緣蕩漾起一圈圈陣法漣漪,籠罩出一座靜謐安詳的小天地,幾乎與海上航行毫無異樣,背脊上的大小建築和花草樹木,絲毫不受海水侵擾。

    陳平安如今是與孫家摒棄前嫌的貴客,更是開始做起一樁長久買賣的盟友,孫嘉樹自然將陳平安安置在了一座上等仙家府邸,不大,但是靈氣盎然,一般情況下的跨洲商貿,孫家寧肯空置此處宅邸,都不願將它交予大修士休歇,其中緣由,大有說法,因為這棟名為「書簏」的小宅子,距離這只山海龜煉化將近萬年的龜丹最近,故而天然水運濃郁,靈氣最為精粹,修士汲取,事半功倍,可一旦有與孫家結下死仇的大修士,心生歹意,必然會對山海龜造成巨大傷害,一旦失去這艘跨洲渡船,孫家在老龍城的地位,很快就會一落千丈。

    陳平安登船之後,每天依舊拿出六個時辰來修行煉氣,水府、山祠和木宅三處靈氣積蓄,差不多已經仔細梳理、慢慢煉化完畢,主要是那三十六塊道觀青磚的中煉,其中蘊含絲絲縷縷水運,尤其是那一點道意,進展緩慢,所幸陳平安在獅子峰修行與武道一同破境,躋身練氣士四境後,完整煉化三十六塊青磚的所需光陰,比起預期要快了三成。

    陳平安坐在蒲團上,身前擺放了一張棋盤,連同棋子棋罐,都是陳平安隨身攜帶而來,一起放在略顯空蕩的咫尺物當中。

    這次陳平安遠遊,沒有帶太多物件,除了青衫背劍仙,已經相依為命很多年的飛劍初一、十五,就只帶了一件金醴法袍,那件百睛饕餮法袍已經贈送給周米粒,黑衣小姑娘嘛,穿著很應景討喜的,至於從膚膩城女鬼那邊奪來的雪花法袍,也送給了石柔。

    關於這件金醴法袍,陳平安又有了新的打算,只能對不住劉羨陽了,寄了封跨洲書信去往醇儒陳氏,結果在老龍城那邊收到回信,范二當時親自帶上了披麻宗渡船,劉羨陽在信上說,重色輕友,不過如此了。不過兩人之間,誰也不用與誰客氣,陳平安不仗義,劉羨陽也不差,在信上直接讓陳平安換一樣與金醴法袍相差不大的,不然這件事沒完,見了面,陳平安得站著不動,讓他來幾招猴子偷桃、海底撈月。信的末尾,讓陳平安為他劉羨陽的弟媳婦捎句話,早生貴子。

    陳平安就只能當作沒看到了,這種話能講?找死不是?

    陳平安此行,帶了白玉素牌、道家木質令牌兩件咫尺物,一個是鄭大風早年在老龍城灰塵藥鋪還賬,一個是靠搬運那隻巨大藻井、辛辛苦苦憑自己本事掙來的。

    包袱齋這種活計,自然是走到哪做到哪。

    去年在那座道觀仙府那邊,也就是吃了身上方寸物、咫尺物不夠的大虧,不然陳平安都能將道觀青磚搬空,留下一塊,都算陳平安這個包袱齋沒有登堂入室。

    神仙錢,只帶了三十顆穀雨錢,這次到了倒懸山,比起第一次遊歷那座靈芝齋,咱們這位落魄山山主,最少可以正大光明多看幾眼那些寶物了,不至於覺得多看一眼,就要讓人攆出去。靈芝齋販賣的物件,確實是品秩好,可惜就是價格實在讓人瞧著都心肝疼。

    陳平安在祖師堂落成後,便將自己年復一年當那包袱齋,勤勤懇懇積攢下來的全部盈餘神仙錢都取了出來,交給了負責落魄山祖師堂財物清點錄檔、運轉頒發的陳如初,不曾想等到陳平安臨出門,想要取錢的時候,陳如初站在朱斂身旁,一臉愧疚,陳平安當時就心知不妙,果不其然,朱斂只拿出一隻乾癟的錢袋子,只裝了十顆穀雨錢,說這些,就是落魄山東拼西湊出來的所有閒錢了,其實連閒錢都談不上,如今落魄山處處要用錢,委實是山主出門遠遊,落魄山只能硬著頭皮,打腫臉充胖子,免得給人小覷了落魄山,再多,真沒了。

    然後朱斂便善解人意來了一句,若是少爺心裡邊實在難受,他朱斂也有辦法,將十顆穀雨錢折算成小暑錢,錢袋子便可以鼓鼓囊囊。

    陳平安當時握著那隻錢袋子,有一種搬石頭砸自己的腳的感覺。

    好一個朱斂,連自己都坑?

    朱斂坑姜尚真,坑魏檗,誰都坑,沒辦法坑的,連夜挖個坑也要坑上一坑,甚至當著別人的面,朱斂都有那臉皮挖坑,以前陳平安沒覺得有什麼,結果等到朱斂連自己這位山主都坑的時候,就知道其中辛酸了。

    不曾想陳如初偷偷摸摸伸出兩根手指。

    陳平安立即心領神會,喊價喊到了五十顆穀雨錢,說那倒懸山靈芝齋寶物眾多,那叫一個價廉物美,只要自己回了寶瓶洲,在牛角山渡口那邊包袱齋,隨便一轉手,多賺幾顆穀雨錢,不在話下。

    最後一個喊著要為落魄山掙錢,一個拍胸脯摸良心使勁哭窮,相互砍價,這才給陳平安拿到手三十顆穀雨錢。

    當時在牛角山,陳平安乘坐披麻宗跨洲渡船之後。

    朱斂摸了摸陳如初的腦袋,笑道:「暖樹啊,立了大功。」

    落魄山,還是喜歡喊粉裙丫頭為暖樹,崔誠是如此,朱斂鄭大風魏檗這三位好兄弟,也是如此。

    陳如初一頭霧水。

    朱斂笑道:「其實咱們落魄山還有二十顆穀雨錢的盈餘,都拿走,其實不會影響落魄山,只不過黑紙白字的賬本上,是看不太出來的,如今你管錢,以後可以多學學,咱們少爺當賬房先生,還是很過硬的。」

    陳如初問道:「為什麼不都給老爺?」

    朱斂說道:「少爺此去倒懸山,一路上不會有任何開銷了,真到了倒懸山,哪有當那包袱齋的心思,都是糊弄咱們的,騙鬼呢,更多還是想著在靈芝齋之類的地兒,挑選一件好東西,儘量貴些,拿得出手些,然後送給自己心愛的姑娘。我當然不是吝嗇這二十顆穀雨錢,只不過少爺在男女情愛這件事上,還是不夠老道啊,女子真心喜歡你,尤其是咱們少爺喜歡的女子,我雖然沒見過面,但是我敢確定一件事情,你只要往錢上靠,她便要覺得俗氣了。」

    陳如初癒發疑惑,「那為何朱先生還要多給二十顆穀雨錢?」

    朱斂笑道:「男女情愛,太老道,就一定好嗎?」

    陳如初懵懵懂懂,迷迷糊糊。

    朱斂身形佝僂,雙手負後,清風拂面,任由山風吹拂鬢角髮絲,目送那艘渡船升空遠去,輕聲道:「男子年輕時候,總是想著自己有什麼,就給女子什麼,這沒什麼不好的。不同的歲月,不同的情愛,各有千秋,沒有高下之分,好壞之別。人生無遺憾,太過圓滿,事事無錯,反而不美,就很難讓人年老之後,時時惦念了。」

    朱斂收起視線,轉過頭去,伸出小拇指,「拉鉤,你不許將這些話告訴咱們山主,不然就山主那小心眼,我可要吃不了兜著走。」

    陳如初雙手藏在身後,有些生氣,埋怨道:「朱先生,我老爺才不小心眼!不許你這麼說老爺啊,我真會告狀去的。」

    朱斂笑道:「我所謂的小心眼,非是世俗貶義的說法,是說記得住誰都不在意的世間小事,多好。」

    陳如初笑逐顏開,這才與朱斂拉鉤。

    跨洲渡船上。

    陳平安對著身前棋盤,不是打譜,只是在看屬於自己的棋局。

    落魄山祖師堂本身,一顆顆棋子,凝聚出了一塊棋形,是陳平安真正的家底。

    在寶瓶洲的諸多脈絡,又是一塊更加疏散的棋形,暫時還不成氣候,而且陳平安對此也只希望自己隨緣而走。

    在北俱蘆洲的關係,是第三塊地盤,相對清晰,陳平安會用心且用力去經營,例如披麻宗,春露圃,雲上城,彩雀府,以及潛在的水龍宗和龍宮洞天,都是一有機會便可以放心做買賣的,最少陳平安可以從中穿針引線,為各方勢力提供一種可能性,再交由各座宗門、山頭自己去權衡利弊,大家覺得有利可圖,那就坐下來聊,大可以各自在商言商,根本無需為此,便覺得有損朋友情誼,若是覺得此事不成,那也不耽誤將來見面重逢,飲酒只談閒趣事。

    崔東山離開落魄山之前,與陳平安一次崖畔對坐閒聊慢飲酒,突然說了一句,他與先生,是同道中人,都在織網,這一點,他崔東山不得不承認,老秀才確實眼光更好。

    崔東山最後開始安慰自己,老秀才收弟子的眼光真是好,可惜拜師的本事遠遠不如自己。

    陳平安有些好奇,詢問文聖老先生的先生是誰。

    崔東山哈哈大笑,說老秀才沒正兒八經的傳道先生,只有學問平平的市井學塾夫子而已。既然老秀才連拜師都沒有,怎麼跟自己比?

    陳平安一一收攏棋子,放回白子棋罐。

    再從另外一隻棋罐中取出黑子,刻有名字、山頭的諸多棋子凌亂雜錯,陳平安雙指一捻,不用去看,便放在棋盤不同處。

    陳平安看著棋盤上縱橫交錯的棋子,有些抱團,故而有許多名字只是聽說,錄檔成冊,不是他們的名字被陳平安刻在黑字上,便是對手或是敵人,例如正陽山那些被風雷園李摶景一人力壓數百年的「劍仙」祖師,例如清風城許氏的諸多供奉客卿,以及許氏攀附上的親家,大驪上柱國袁氏。

    以力殺人,以理殺人,以心誅心。

    是截然不同的三種路數。

    陳平安都不陌生,因為遠遊路上,大大小小的風波衝突,都曾親身領教過。

    陳平安雙手籠袖,身體前傾,仔細凝視著棋局。

    撼大摧堅,徐徐圖之。一直是陳平安極為推崇的一句言語,一個被陳平安深埋在心的道理。

    但是佈局的慢而穩,是為了收網的快,當自己一拳或一劍遞出,又無半點後遺症。

    在這期間,都需要用一件件細細碎碎的小事,來成就一種天時地利人和齊聚的大勢。

    阿良當年在紅燭鎮廊道之中,根本不會去殺朱鹿。

    至於左右問劍桐葉宗,更是如此。

    那麼陳平安後來為了漁翁先生和趙鸞、趙樹下,造訪朦朧山祖師堂,那一次出手,便也學到了精髓,呂雲岱與呂聽蕉這對山上父子,反目成仇,最後的結果,便是陳平安從北俱蘆洲返回落魄山後,聽到了一個消息,被拘押在朦朧山上的呂聽蕉暗中勾結大驪駐軍武將,拉攏起數位山上供奉客卿,試圖篡權,被呂雲岱含怒擊殺,經此一役,朦朧山元氣大傷,對外宣稱封山百年。

    世間許多手腕,而且哪怕看似收了手,明明刀劍歸鞘,可鋒刃卻長久落在他人的人心上,此後十年百年,人心稍動,便要吃疼。

    陳平安收起棋盤上的所有黑子。

    捻起一顆沒有刻字的雪白棋子,隨意落子。

    雖然是個臭棋簍子,但他喜歡聽棋子落在棋盤的聲音。

    陳平安閒來無事,自己與自己下了一盤棋,旗鼓相當,心滿意足,覺得這才是下棋,讓子算怎麼回事,若是勝負明顯,也沒意思。

    陳平安沒有著急收攏棋子,後仰倒去。

    遙想當年,在小鎮大門那邊,第一次看到的那撥外鄉人,十餘年光陰,彈指一揮間,人人都有了自己的故事。

    苻南華如今已經是板上釘釘的老龍城下任城主,迎娶了雲林姜氏嫡女後,便大局已定,聽說如今苻南華與封王就藩於老龍城的宋集薪,雙方處得關係不錯。

    蔡金簡這些年除了修行破境比較快之外,已經自己開峰辟出府邸,極少外出,潛心修道。

    當年去往青鸞國途中,在蜂尾渡那條著名巷子,又見過一面的黑衣青年,姜韞,最早得到了小鎮鐵鎖井的那樁大機緣,此人是玉璞境野修劉老成在宮柳島之外,收取的唯一一位嫡傳弟子,陳平安對姜韞印象不錯,之後在書簡湖,膽敢登上宮柳島拜訪劉老成,除了身上那塊聖人玉牌作為保命符,相當一部分原因,便是劉老成會收取姜韞為弟子。

    大隋皇子高煊,當初從李二手中「截獲」了龍王簍和那尾金色鯉魚,但是陳平安對此沒有什麼芥蒂,大隋高氏與大驪宋氏簽訂規格極高的山盟後,高煊擔任質子,趕赴大驪披雲山,在林鹿書院求學,高煊沒有刻意隱姓埋名。之前陳平安帶著李寶瓶他們遠遊大隋山崖書院,跟高煊見過,此後高煊在書院求學,雙方都有些默契,沒有刻意碰頭,更無交流。不然過於犯忌諱,對雙方而言,都不是什麼好事。

    清風城許氏母子,得了劉羨陽家的祖傳瘊子甲,清風城許氏家主如虎添翼,憑此成為寶瓶洲戰力最為拔尖的那一小撮元嬰修士,不但成功剷除異己,牢牢抓權,而且將許氏嫡女遠嫁大驪京城,與大驪上柱國袁氏聯姻,除了許氏家底深厚之外,許氏家主本人的修為,也是關鍵原因。這麼多年,撇開雙方各自的暗中查探,陳平安與清風城許氏唯一的牽連,大概就是那些狐皮美人符籙了。

    許氏一開始在西邊大山,擁有一座佔地極廣、風水極好的硃砂山,後來曹枰、蘇高山兩支大驪鐵騎,分別被朱熒王朝邊軍和藩屬國阻滯,加上許多幕後諸子百家的影影卓卓,一洲形勢頓時撲朔迷離,清風城便做出一個事後悔青腸子的舉動,賤賣了那座硃砂山,修士遷徙離開大驪。如果不是舍了臉皮,將嫡女嫁給袁氏庶子,亡羊補牢,聯姻袁氏,恐怕清風城如今已經更換家主了。

    那頭搬山老猿,依舊是正陽山的護山供奉,職責相當於落魄山的周米粒。當年那個瞧著粉雕玉琢卻心機深沉的小女孩,名為陶紫,如今也成長為正陽山的修道天才,先前躋身洞府境,八方慶賀,那頭老猿,更是搬了一座覆滅小國的舊山嶽,作為賀禮。據說陶紫當年在小鎮那邊,就跟宋集薪很投緣,雙方分別後,關係非但沒有疏離,反而越拉越緊密,她的那位家族老祖,正陽山掌權老劍仙之一,一定樂見其成。

    那位爺爺是海潮鐵騎共主的年輕女修,處境最為不堪,因為她當年誤殺了那位杏花巷老嫗,被馬苦玄惦念至今,馬苦玄用自己的全部功勛,例如斬殺兩位朱熒王朝兩位金丹劍修,加上借用了一部分真武山修士積攢軍功,按照國師崔瀺大驪訂立的某個規矩,換來了海潮鐵騎的分崩離析,被大驪收編,而那位告老還鄉的老人,則在半路被馬苦玄親手擊殺,還給女子取了個「數典」的辱人名字。興許在很多旁觀之人眼中,家族滅亡,叛離師門,女子繼續苟活,不是數典忘祖是什麼?

    這些人,來了家鄉小鎮。

    家鄉也有很多人陸陸續續走出了小鎮。

    例如那座學塾的蒙童,其中李寶瓶他們去了山崖書院,一個當年扎羊角辮的小姑娘賈春嘉,跟隨家族去了大驪京城,騎龍巷兩座鋪子便輾轉到了陳平安手上,董水井留在龍泉郡,靠自己做起了買賣,越做越大。

    福祿街李希聖去了北俱蘆洲,朱河朱鹿父女,紅燭鎮一別,先去了大驪京城,後來便沒了消息。

    劉羨陽,祖上原來是那一支陳氏的守墓人,醇儒陳氏念舊,讓女子陳對帶著劉羨陽,去了南婆娑洲,約定二十年後,會讓劉羨陽回到阮邛那邊。這就是陳平安最佩服劉羨陽的地方,劉羨陽學什麼都快,在龍窯當學徒,劉羨陽可以被姚老頭收為弟子,將一身手藝,傾囊相授。後來兩人同樣在阮邛建造在龍鬚河邊上的鐵匠鋪子打雜幫工,阮邛不願意收取他陳平安當弟子,但是對劉羨陽青眼有加。

    陳平安對此沒有心結,就是替劉羨陽感到高興。

    在陳平安心目中,劉羨陽應該把人生活得更好才對。

    泥瓶巷宋集薪,顧璨,杏花巷的馬苦玄,福祿街的趙繇,還有四大族十大姓當中,許多陳平安沒有打過交道的同齡人,應該也都離開了昔年的驪珠洞天,走向了更加廣闊的天地,各有各的悲歡離合,大道爭先。

    無論敵我,一個個皆是從驪珠洞天走出去的人。

    陳平安內心深處,對此也有一份從未訴諸於口的私念。

    不光是寶瓶洲,未來整座浩然天下,都應該因為他們這些修行路上的晚輩,不得不去重新記起「驪珠洞天」這四個字。

    陳平安坐起身,四把飛劍從不同竅穴掠出。

    煉化為練氣士卻非真正劍修本命物的初一,十五。

    其餘兩把,皆是恨劍山仿劍,一把是指玄峰袁靈殿贈送,名為松針。

    一把是託付齊景龍購買而來,名為啖雷。

    陳平安以心意駕馭四把飛劍,滿室劍光。

    陳平安伸出併攏雙指,輕輕在棋盤上一按。

    眾多黑白交錯的棋子瞬間蹦跳而起。

    同時駕馭四把飛劍,輕輕敲擊那些即將墜落棋盤的棋子,將其一一挑高,屋內一陣陣叮咚作響,清脆聲響如天籟。

    修行路上,風景宜人。

    不過最動人的景緻,還是寧姑娘。

    只可惜他只敢這麼想,不敢這麼說。

    孫家這艘跨洲渡船擁有兩位管事,一明一暗,暗中那位,是從孫氏祖宅悄悄出山的供奉修士,對陳平安並不陌生。

    只不過陳平安一直沒有離開小宅子,這位供奉不願打攪對方修行,便始終沒有露面,不然還真是有些好奇,當年那個不過武夫三境的少年,為何在武夫道路上,都能夠破境如此之快,總不能真如那市井坊間的演義小說,那些落魄文人胡亂瞎想出來的江湖,吃了什麼增長百年內力的靈丹妙藥,或是被隱世高人灌輸了畢生功力吧。

    一直到山海龜臨近那座倒懸之山,這位供奉才看到陳平安走出宅子,在山海龜背脊最高處的觀景台,仰頭眺望那座天下最大的山字印。

    只不過這會兒渡船明暗兩位供奉都要忙碌起來,便打消了現身露面與之交談的念頭。

    隨著劍氣長城那邊的廝殺越來越慘烈,來到倒懸山做跨洲買賣的九大洲渡船,生意越做越大,但是利潤提升不多。

    只要有心,便會發現南婆娑洲和扶搖洲的跨洲渡船,幾乎都不再載人遊歷,刻意壓制了渡船乘客的人數,哪怕掙錢少些,不得不加大渡船遠遊的損耗,也要頻繁往返,通過倒懸山向劍氣長城運輸更多物資,顯而易見,這是坐鎮兩洲的儒家書院,開始暗中插手此事了。

    唯獨桐葉洲,依舊一如往常,這與桐葉洲跨洲渡船不多也有關係,桐葉洲是九大洲中,最不喜歡與外界打交道的一塊廣袤版圖,去往桐葉洲遊歷的修士,與遠遊別洲的桐葉洲本土練氣士,兩者不成比例,所以桐葉洲修士也給人一種不挪窩的印象。

    道理很簡單,一來東南桐葉洲,地大物博,自給自足,毫無問題,再者南北兩端有桐葉宗和玉圭宗分別坐鎮一洲首尾,而且仙家山頭數目相對少且大,數千年以來,一洲世道,十分安穩,不過前些年那場裹挾扶乩宗、太平山兩大宗門的巨大災殃,不但是讓桐葉洲修士措手不及,也讓浩然天下看了一個不小的笑話,好在如今已經重新平靜下來,諸多仙家勢力,各自休養生息。

    陳平安站在觀景台欄杆旁,身邊四周修士,多是寶瓶洲人氏,也有相當數量遊覽寶瓶洲的別洲修士,這在以往,並不常見。

    隨著寶瓶洲的風雲變幻,大驪王朝一舉躋身浩然天下十大王朝之列,帶著一絲好奇去往寶瓶洲的別洲修士,便越來越多,在這之前,寶瓶洲就是偏居一隅的彈丸之地,讓人根本提不起興致,要去也是去那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或是直接去往桐葉洲。

    從北往南,依次是大驪京城,神誥宗,觀湖書院,老龍城,一般這就是別洲修士的遊覽路線,更多地方,卻也不太會下船遊歷。

    以後興許會再加上一個桐葉洲玉圭宗的下宗,姜尚真的書簡湖真境宗。

    畢竟姜尚真的名氣是真不小,一個能夠在北俱蘆洲興風作浪還活蹦亂跳的修士,不多見。

    對於浩然天下而言,北俱蘆洲是一個極其凶險且不友好的地方,殺氣太重,在別洲絕對不會死的死人,太多。

    陳平安真正走過北俱蘆洲之後,反而覺得這是一個江湖氣多於神仙氣的地方,將來可以常去。

    風雪廟劍仙魏晉,如今就在劍氣長城。

    浮萍劍湖女子劍仙酈采,在問劍太徽劍宗之後,應該也會立即趕赴倒懸山。

    可惜曹慈已經不在城牆之上,不知道先後兩次大戰過後,曹慈留在那邊的小茅屋,與老大劍仙陳清都的茅屋,還在不在。

    觀景台附近很多別洲修士,大多以中土神洲雅言攀談交流,言語之中,縱橫捭闔,指點江山,對於寶瓶洲山上山下,依舊沒有什麼敬意,提及那些勢如破竹的大驪鐵騎,也沒有什麼溢美之詞,只說還行,在寶瓶洲本土算是不錯,可要是擱在中土神洲,注定無法如此順利。

    不全是這些外鄉人眼高於頂,因為崔東山自己就說過,寶瓶洲缺少飛昇境修士,這就是天大的憂患。

    幾十年後,大勢臨頭,只有一個偷偷摸摸躋身飛昇境的老王八蛋,根本不夠看,怎麼辦,借!好在倒是不用如何求爺爺告奶奶,不然他崔東山能憋屈得一口老血噴死自己。

    崔東山言語之中洩露出來的那個天機,陳平安只當沒聽見。

    國師崔瀺,先仿造出白玉京,再讓大驪鐵騎吞併一洲,敢行此舉,自然不會束手待斃,只是帶著整座寶瓶洲一起送死。

    陳平安收起思緒,環顧四周,多是來瞻仰天地之間峰倒懸的那一幕壯觀景象。

    倒懸山之外,有一條條如雲似水的河道,在四面八方懸掛於山峰與大海之間。

    方圓百里的倒懸山,在那之上,除去一位大天君坐鎮的主峰之外,又有八處景點,陳平安都逛過。

    初次登上倒懸山便要經過的捉放亭,是青冥天下那位「真無敵」道老二親筆撰寫的匾額,當時陳平安與皚皚洲劉幽州在此分別,劉幽州去了那座大名鼎鼎的猿揉府。

    掛滿歷代劍仙掛像的敬劍閣,陸抬想要為老祖敬香卻被那位看門道童打出去的上香樓,女子武神裴杯煉劍的雷澤台,陳平安無意中買到一幅祖宗甘露甲的靈芝齋,此外還有又名「缺一堂」的法印堂,與那風景旖旎的麋鹿崖,青鸞國柳青山迎娶的那位女冠柳伯奇,她則是出身於倒懸山那座師刀房,那邊牆壁上,曾經有宋長鏡和許弱的天價懸賞。

    渡船沿著一條河道靠岸倒懸山之後,陳平安與孫家的渡船管事道謝一聲,然後獨自一人,重登倒懸山。

    陳平安沒有挑選既賣東西又開客棧的靈芝齋,依舊選擇了那座位於小巷盡頭的鸛雀客棧,掌櫃愣了半天,「陳平安?」

    陳平安微笑點頭。

    掌櫃嘖嘖道:「這次桂花島那金粟,沒跟你一起?如今你們寶瓶洲人氏腰桿硬了不少,如何,陳公子照顧照顧小店生意,挑間上等房?」

    陳平安搖頭道:「就上次那間屋子吧。」

    漢子有些無可奈何,從抽屜裡摸出一把鑰匙,輕輕拋給那個青衫背劍的年輕人,「陳平安,你這摳門的習慣,真得改改。出門在外,不夠豪氣,怎麼能成大事。」

    陳平安不忙著去屋子那邊落腳,斜靠櫃檯,望向外邊的熟悉小巷,笑道:「我一個下五境練氣士,能有多少神仙錢。」

    漢子掰手指頭算了算,打趣道:「這都快十年了吧,錢沒掙著,境界也沒上去幾個台階,陳大公子,離了倒懸山之後,一直在幹嘛呢?」

    陳平安笑道:「瞎逛。」

    祖上世世代代都守著這間客棧的漢子,搖頭道:「難怪重返倒懸山,還要光顧我這小地方,害我白歡喜一場。」

    陳平安掏出兩壺酒,遞給掌櫃一壺,「家鄉酒水。」

    掌櫃打開一聞,笑罵道:「尋常的糯米酒釀?陳平安你可真有臉拿出來!」

    陳平安笑道:「倒懸山喝那些仙家酒釀,算什麼能耐,只有喝這個,才彰顯個性。」

    掌櫃一聽覺得還挺有道理,兩人便緩緩飲酒,陳平安問了倒懸山這些年的近況,掌櫃說就那樣,唯一的不同,就是倒懸山孤峰後山那邊,大天君聯手兩位劍仙,合力新開闢出了一條去往劍氣長城的大門,做買賣的,一律走那邊,沒法子,不到十年,就打了兩場慘絕人寰的死仗,光靠原先那座鏡面大門往裡邊運輸物資,不太夠用。不過如今管得嚴了,遊歷一事已經斷絕,所以閒雜人等,再想要去劍氣長城那邊看風景,很難了,沒點門路,就別想了,已經不是錢不錢的事情,因為先前劍氣長城後邊的那座城池,就因為魚龍混雜,鬧出過一場天大的紕漏,具體如何,倒懸山禁絕了消息,反正事情不小,不然倒懸山當時不會那般戒嚴,連從未有過的夜禁都出現了,以師刀房修士領銜,一天之間,勘驗倒懸山所有修士的腰牌,猿揉府在內的四大私宅都沒能例外,結果又起了一場沒頭沒腦的衝突,總之動靜很大。

    陳平安詢問第三場打仗,大概什麼時候打起來。

    掌櫃笑著說這種事情,別說是什麼天曉得了,天都不曉得。

    最後掌櫃喝著酒,感慨道:「倒懸山不太平啊。」

    先前兩次大戰都太過奇怪,慘烈不輸以往半點,但是十分急促,故而雙方死人都極快極多,尤其是蠻荒天下的妖族,付出了比以往更大的代價,遠遠不是先前漫長歲月當中,雙方每一次交戰,斷斷續續,往往要延續個二三十年光陰。這兩次,就發生在一個短暫的十年之間。北俱蘆洲那位劍修領銜人物之一的劍仙,便戰死於第二場大戰當中。

    陳平安說道:「咫尺之隔,都已經不太平一萬年了。」

    掌櫃笑了笑,「是這個理兒。」

    兩人輕輕磕碰酒壺,一飲而盡剩餘酒水。

    陳平安去了那間屋子,擺設依舊,風景依舊,乾淨清爽。

    沒什麼東西可以放,陳平安靜坐片刻,就離開客棧和小巷,去往如同倒懸山中樞的那座孤峰。

    只剩下一位看門人,正是那個貌若稚童卻輩分極高的小道士,依舊在那邊看書,由於如今此地幾乎無人進出,來這邊嬉戲打鬧的倒懸山孩子便愈發多,還是當年的景象,一有孩子靠近「道童」,便會驀然騰雲駕霧飄遠,一些個頑劣孩子,故意如此,樂此不疲,飄然落地之後,繼續往那邊飛奔而去,那道童也不介意。

    陳平安繞過孤峰,去往後山那邊,按照鸛雀客棧掌櫃的說法,那位當年傳授了自己一門煉物口訣的抱劍漢子,依舊是戴罪之身,不過就是挪了地方,如今管著那邊大門。

    在陳平安離去之後,那個蘸口水翻書的小道童抬起頭,望向青衫背劍年輕人的背影,那張瞧著稚嫩的臉龐上,有些奇怪神色。

    陳平安見到了那位坐在門旁石柱上抱劍酣睡的漢子。

    不同於孤峰前門那邊的鏡面,只剩下一位小道童同時管著倒懸山和劍氣長城兩邊的出和入。

    打瞌睡的抱劍漢子還是守著後邊,負責盯著從劍氣長城返回倒懸山的所有人,前邊管事的,是一位倒懸山老道人。

    大街之上熙熙攘攘,車水馬龍,全是依次過境去往劍氣長城的隊伍。

    看門人,卻不是那位以蛟龍之須煉製世間獨一份縛妖索的那位熟悉老道。

    陳平安沒有出聲,雙手籠袖,安安靜靜站在石柱一旁,這邊就要寂靜許多,幾乎無人。

    約莫一炷香後,抱劍漢子睜眼笑道:「小子,我看你是不太喜歡寧丫頭啊。一去這麼多年不說,走到了這兒,也見你半點不著急。」

    陳平安如釋重負,雙手抱拳:「見過前輩,風采依舊。」

    漢子擺擺手,「我這邊有兩個消息,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想聽那個?」

    陳平安說道:「先聽壞消息。」

    漢子撇撇嘴,「這多沒勁,我還是先告訴你好消息吧。」

    陳平安笑道:「前輩說了算。」

    漢子盤腿坐在一人多高的石柱上,看著這個年輕人,「好消息就是寧丫頭兩次大戰,都僥倖沒死,如今境界不算低了,嗯,聽說也長得愈發水靈漂亮了。你喜歡寧丫頭,半點不稀奇,寧丫頭竟然喜歡你,才是天大的怪事。」

    陳平安靜待下文。

    漢子幸災樂禍道:「壞消息就是如今管得嚴,明面上,私底下死了好多不守規矩的人,你要沒點硬關係,根本去不了劍氣長城,別奢望我破例,擅自幫你飛劍傳訊,根本不成,不然我僅剩的這碗飯都吃不著了。所以你進不去,裡邊的人也沒辦法幫你運作,你小子就乖乖杵在這兒乾瞪眼吧,挺好,陪著我嘮嘮嗑,再讓你小子拎著酒水、搞幾碟子佐酒菜,咱倆每天打屁曬太陽,這小日子,也就真是神仙日子了。」

    陳平安想了想,道:「如今倒懸山,能夠在這件事,開口說上話的,有哪些高人?」

    抱劍漢子伸出手指,指了指身後,「倒懸山那位真無敵嫡傳的大天君,當然說話管用。」

    陳平安哭笑不得。

    這位道門大天君,曾經跟左右在海上廝殺了一場,翻江倒海數千里,不給自己穿小鞋,就已經很厚道了。

    抱劍漢子又說道:「那個長了一張娃娃臉的舊鄰居,也成,不過這傢伙脾氣古怪,不是個可以用情理去聊的貨色。再就是手裡邊有一根金燦燦縛妖索的那個傢伙,然後……大概只有既找對路數又要錢財通神了,比如猿揉府有人願意替你付錢,那可就不是小暑錢可以解決的事情了,而且還要壞規矩,擔風險,加上被倒懸山記下一筆賬。」

    陳平安默不作聲。

    漢子笑道:「勸你別動歪腦筋,那些有資格去往劍氣長城的商貿隊伍,哪怕收了你的錢,嘴上答應幫著傳遞消息,事實上也絕對不會辦事,只會讓你的神仙錢打水漂,老龍城桂花島那邊,是牌面不夠大,沒人有資格去劍氣長城,何況桂花島也承受不起這個後果,會死很多人不說,估計連整座桂花島都要被倒懸山擊沉。」

    陳平安笑道:「既然我到了倒懸山,就絕對沒有去不了劍氣長城的道理。」

    抱劍漢子笑道:「呦呵,不愧是四境練氣士,口氣不小啊。」

    陳平安笑呵呵道:「不也是七境武夫,前輩就當我是七境四境相加,可以按照十一境算。」

    漢子嘖嘖道:「別的不說,只說這臉皮,比起當年那寒酸少年,是真厚了不少,怎麼,這些年遊歷,坑騙了不少姑娘吧?」

    陳平安黑著臉,「前輩這話真不能亂說!」

    漢子嘿嘿笑著,「有沒有這檔子事,自個兒心裡有數。」

    陳平安手腕一擰,取出一壺仙家酒釀,抱劍漢子剛要彌補一二,或是乾脆來個硬搶,不曾想那賊精的年輕人,面帶微笑,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起了酒壺。

    抱劍漢子揉著下巴,「陳平安,這就很傷感情了啊。」

    陳平安笑道:「那就勞煩前輩給句痛快話。」

    漢子環顧四周,小聲說道:「你先四處逛逛,我想想看,有沒有法子。」

    陳平安點點頭,心領神會,轉身就走。

    漢子急眼了,嚷嚷道:「你這小子這是想要馬兒跑,又不給馬吃草?好歹先丟一壺酒過來解解饞啊。」

    陳平安背對抱劍漢子,揮手告別。

    陳平安去了一趟靈芝齋,二話不說,直接買了一塊當年就一眼相中的素白玉牌,並無任何銘文篆字,只是因為玉牌材質本身太過珍稀,才標出了一個天價,陳平安見它依舊沒有被人買走,笑容燦爛,靈芝齋一律不還價,陳平安便掏出二十顆穀雨錢,小心翼翼收起,離開靈芝齋店舖後,仰頭望向天空,大日當空,暫時無法去往劍氣長城的心情,好轉幾分。

    陳平安隨後去了一趟敬劍閣,就像第一次遊覽此地的外鄉人,腳步緩慢,一一看去,最後只在兩幅掛像那邊,駐足稍久,然後神色如常,默默走開。

    回到了鸛雀客棧,陳平安取出那塊靈芝齋玉牌,然後取出一塊先前拿來練手的普通玉牌,對照著後者的刻字,深呼吸一口氣,開始屏氣凝神,以飛劍十五作為刻刀,在那塊價值二十顆穀雨錢的素白玉牌上,輕輕刻字。

    夜深人靜時分。

    陳平安對著那塊刻完正反文字的玉牌,吹了口氣,然後以手掌輕輕擦拭,緩緩收入袖中。

    陳平安離開客棧,去找那位抱劍漢子。

    這位劍仙站在石柱旁,抱劍而立,笑問道:「又有一個好消息和壞消息,先聽哪個?」

    陳平安沒有多餘的言語,拋出咫尺物當中早就準備妥當的八壺桂花釀,一一落在石柱上邊,整齊排列,都是先前范二登船贈送之物。

    漢子有些神色尷尬,「好消息就是我打算送你去往劍氣長城,壞消息呢,就有點難以啟齒了,我這人臉皮薄。」

    陳平安笑道:「只要不耽誤我去往劍氣長城,前輩只管開口!」

    漢子點點頭,瞬間來到陳平安身側,一把拽住後者肩膀,往大門那邊丟去,然後哈哈笑道:「壞消息就是你小子白送我這麼些好酒,你是不是傻,都到了倒懸山,真會被那些個亂七八糟的規矩擋在門外?逗你玩呢,你小子再不來這邊,我都要去客棧那邊,求著你趕緊滾蛋了……」

    陳平安身形飄轉,面朝大門之外的抱劍漢子,嘴唇微動,然後身形沒入鏡面,一閃而逝。

    漢子伸手駕馭抓住一壺酒,暢飲了一大口,微笑道:「你大爺還是你大爺嘛。」

    劍氣長城一座大門旁邊。

    一位師刀房年邁女冠睜開眼睛,笑道:「不是劍修,卻背著這麼好一把劍,是那中土神洲那幾家有數的豪閥子弟?嗯,境界不高,不愧是大門大戶裡走出來的年輕後生,底子真是不錯,尋常浩然天下的地仙修士,都沒你這麼穩當落地,以前來過這邊?」

    陳平安沒有回答任何一個問題,反問道:「前輩可是柳伯奇的恩師?」

    那女冠點點頭,「你認得我那個失心瘋跑去嫁人的弟子?」

    然後年邁女冠恍然大悟道:「你就是寶瓶洲那個叫陳平安的傢伙吧?」

    陳平安疑惑道:「前輩知道我?」

    她笑容玩味,「這話問得多餘了。」

    大門另外一側的看門劍仙,冷哼一聲,「連劍修都不是,這般大的歲數,結果還是個下五境修士,我看柳伯奇的失心瘋,遠遠不如寧丫頭的失心瘋。」

    陳平安置若罔聞,始終面帶微笑。

    別的事情,陳平安當然會誠心誠意,敬重這些各有故事的前輩。

    可是在某件事情上。

    他娘的你們算老幾。

    城池之內。

    一條大街上,陳平安來到一座大宅門口,輕輕敲門。

    故意不去看牆頭上趴著一排的腦袋。

    其實都算是熟人,只不過當年都沒怎麼說過話。

    大門緩緩打開。

    她問道:「你誰啊?」

    陳平安一把抱住了她,輕聲道:「浩然天下陳平安,來見寧姚。」
V123210 發表於 2019-6-19 06:58
第五百七十二章 心上人

    陳平安輕輕鬆手,後退一步,好仔細看她。

    她依舊一襲墨綠長袍,高了些,但是不多,如今已經不如他高了。

    她微微臉紅,整座浩然天下的山水相加,都不如她好看的那雙眉眼,陳平安甚至可以從她的眼睛裡,看到自己。

    她一挑眉,「陳平安,出息了啊?」

    陳平安答非所問,輕聲道:「這些年,都不敢太想你。」

    寧姚剛要說話。

    身後影壁那邊便有人吹了一聲口哨,是個蹲在地上的胖子,胖子後邊藏著好幾顆腦袋,就像孔雀開屏,一個個瞪大眼睛望向大門那邊。

    寧姚剛要有所動作,卻被陳平安抓起了一隻手,重重握住,「這次來,要多待,趕我也不走了。」

    有女子低聲道:「寧姐姐的耳根子都紅了。」

    寧姚將陳平安往自己身前猛然一扯,手肘砸在他胸膛上,掙脫開陳平安的手,她轉頭大步走向影壁,撂下一句話,「我可沒答應。」

    陳平安呲牙咧嘴,這一下可真沉,揉了揉心口,快步跟上,無需他關門,一位眼神渾濁的老僕笑著點頭致意,悄無聲息便關上了府邸大門。

    影壁拐角處那邊眾人已經起身。

    陳平安與寧姚並肩而行,向那些人笑著打招呼,「晏琢,董畫符,疊嶂,陳三秋,你們好。」

    那個體型壯碩的胖子叫晏琢,是晏家的嫡子,晏家在劍氣長城的地位,相當於世俗王朝的戶部,除去那些大家族的私人渠道,晏家管著將近半數的物資運轉,簡單來說,就說晏家有錢,很有錢。

    董畫符,這個姓氏就足以說明一切。是個黝黑精悍的年輕人,滿臉傷疤,神色木訥,從來不愛說話,只愛喝酒。佩劍卻是個很有脂粉氣的紅妝。他有個親姐姐,名字更怪,叫董不得,但卻是一個在劍氣長城都有數的先天劍胚,瞧著柔弱,廝殺起來,卻是個瘋子,據說有次殺紅了眼,是被那位隱官大人直接打暈了,拽著返回劍氣長城。

    身姿纖細的獨臂女子,背大劍鎮嶽。

    她是劍氣長城的陋巷出身,沒有姓氏,就叫疊嶂,年幼時被阿良遇到,便經常使喚她去幫忙買酒,一來二去,便關係熟稔了,然後逐漸認識了寧姚他們這些朋友。如今還替阿良欠了一屁股酒債。

    最後一人,是個極為俊美的公子哥,名為陳三秋,亦是當之無愧的大姓子弟,打小就暗戀董畫符的姐姐董不得,痴心不改。陳三秋左右腰間各自懸佩一劍,只是一劍無鞘,劍身篆文為古樸「雲紋」二字。有鞘劍名為經書。

    為首那胖子捏著喉嚨,學那寧姚細聲細氣道:「你誰啊?」

    寧姚停下腳步,瞥了眼胖子,沒說話。

    陳平安向寧姚輕聲問道:「金丹劍修?」

    依然是寧姚還沒說話,便有陳三秋笑眯眯道:「反正晏胖子不是四境練氣士,也不是那傻乎乎的純粹武夫。」

    陳平安微笑道:「看不起我沒關係,看不起寧姚的眼光,不行。」

    晏胖子屁股一撅,撞了一下背後的董黑炭,「聽見沒,當年的在咱們城頭上就已經是四境的武學大宗師,好像不開心了。」

    寧姚皺起眉頭,說道:「有完沒完。」

    晏胖子舉起雙手,迅速瞥了眼那個青衫年輕人的雙袖,委屈道:「是陳三秋攛掇我當出頭鳥的,我對陳平安可沒有意見,有幾個純粹武夫,小小年紀,就能夠跟曹慈連打三架,我佩服都來不及。不過我真要說句公道話,符籙派修士,在咱們這兒,是除了純粹武夫之後,最被人瞧不起的旁門左道了。陳平安啊,以後出門,袖子裡邊千萬別帶那麼多張符籙,咱們這兒沒人買這些玩意兒的。沒辦法,劍氣長城這邊,窮鄉僻壤的,沒見過大世面。」

    寧姚有了一絲怒容。

    晏胖子立即縮了縮本就幾乎不見的脖子。

    他們其實對陳平安印象不好不壞,還真不至於仗勢欺人。

    只不過寧姚在他們心目中,太過特殊。

    劍氣長城這邊,又與那座浩然天下存在著一層天然的隔閡。

    連同晏琢在內,加上陳三秋他們幾個,都知道那個陳平安沒什麼錯,但是所有劍氣長城的同齡人,以及一些與寧、姚兩姓關係不淺的長輩,都不看好寧姚與一個外鄉人會有什麼將來,何況當年那個在城頭上練拳的少年,留下的最大故事,無非就是連輸三場給曹慈。再者浩然天下那邊的修道之人,相較於劍氣長城的世道,日子過得實在是太過安穩,寧姚的成長極快,劍氣長城的門當戶對,歷來只有一種,那就是男女之間,境界相近,殺力相當!

    陳平安笑道:「有機會切磋切磋。」

    晏琢看了眼寧姚,搖頭如撥浪鼓,「不敢不敢。」

    寧姚輕聲道:「你才六境,不用理會他們,這幫傢伙吃飽了撐著。」

    陳平安忍住笑,「假裝遠遊境有點難,裝作六境武夫,有什麼難的。」

    結果又被寧姚一肘砸中腰部,怒氣衝衝道:「騙我好玩嗎?」

    這一次是真生氣了。

    晏琢幾個便噤若寒蟬。

    陳平安抓住她的手,輕聲道:「我是習慣了壓著境界出門遠遊,如果在浩然天下,我這會兒就是五境武夫,一般的遠遊境都看不出真假。十年之約,說好了我必須躋身金身境,才來見你,你是覺得我做不到嗎?我很生氣。」

    寧姚看著他,你陳平安生氣?那你滿臉笑意是怎麼回事?惡人先告狀還有理了是吧?寧姚怔怔看著眼前這個有些陌生又很熟悉的陳平安,將近十年沒見,他頭別玉簪,一襲青衫,還是背著把劍,自己連看他都需要微微仰頭了,浩然天下那邊的風土人情,她寧姚會不清楚?當年她獨自一人,就走遍了大半個九洲版圖,難道不知道一個稍稍模樣好些的男子,稍稍多走幾步江湖路,總會遇上這樣那樣的紅顏知己?尤其是這麼年輕的金身境武夫,在浩然天下也不多見,就他陳平安那種死犟死犟的脾氣,說不得便偏偏是有些不要臉女子的心頭好了。

    陳平安雖然根本不知道寧姚心中在想些什麼,但是直覺告訴他,如果自己不做點什麼,不說點什麼,估摸著就要小命不保了。

    但是當陳平安仔仔細細看著她那雙眼眸,便沒了任何言語,他只是輕輕低頭,碰了一下她的額頭,輕輕喊道:「寧姚,寧姚。」

    天地之間,再無其他。

    就只有寧姑娘。

    寧姚轉過頭,一巴掌推開陳平安的腦袋,瞪眼道:「陳平安,你是不是鬼上身了。」

    陳平安也有些難為情。

    晏琢轉頭哭喪著臉道:「老子認輸,扛不住,真扛不住了。」

    陳三秋使勁翻白眼,嘀咕道:「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感覺像是那個狗日的阿良又回來了。」

    董畫符難得開口說話:「喜歡就喜歡了,境界不境界的,算個卵。」

    疊嶂點點頭,「我也覺得挺不錯,跟寧姐姐出奇的般配。但是以後他們兩個出門怎麼辦,如今沒仗可打,好些人正好閒的慌,很容易捅婁子。難道寧姐姐就帶著他一直躲在宅子裡邊,或是偷偷摸摸去城頭那邊待著?這總不成吧。」

    陳平安突然對他們說道:「感謝你們一直陪在寧姚身邊。」

    陳平安重重抱拳,眼神清澈,笑容陽光燦爛,「當年那次在城頭上,就該說這句話了,欠了你們將近十年。」

    疊嶂笑著沒說話。

    陳三秋嗯了一聲,「可惜寧姚從小就看不上我,不然你這次得哭倒在門外。」

    晏琢抬起雙手,輕輕拍打臉頰,笑道:「還算有點良心。」

    董畫符問道:「能不能喝酒?」

    寧姚說道:「喝什麼酒?!」

    董畫符便說道:「他不喝,就我喝。」

    寧姚帶著陳平安到了一處廣場,見到了那座大如屋舍的斬龍台石崖。

    有劍仙親手開鑿出來的一條登高台階,眾人依次登高,上邊有一座略顯粗陋的小涼亭。

    寧姚看了眼背負大劍鎮嶽的獨臂少女。

    疊嶂眨了眨眼,剛坐下便起身,說有事。

    陳三秋和晏琢也各自找了理由,唯獨董畫符傻了吧唧還坐在那邊,說他沒事。

    結果給陳三秋摟住脖子拽走了。

    只剩下兩人相對而坐。

    陳平安雙手握拳,輕輕放在膝蓋上。

    沒了晏琢他們在,寧姚稍稍自在些。

    寧姚問道:「這些年,有沒有喜歡你的姑娘?」

    陳平安點頭道:「有。但是不曾動心,以前是,以後也是。」

    寧姚又問道:「幾個?」

    陳平安呆若木雞。

    寧姚繼續說道:「哪幾個?」

    陳平安瞠目結舌。

    不曾想寧姚說道:「我不在意。」

    陳平安無言以對。

    寧姚轉頭望向斬龍台下邊,「白嬤嬤,這傢伙真的是金身境武夫了嗎?」

    寧姚視線所及,除了那位關門的老僕,還有一位高大老嫗,兩位老人並肩而立。

    老嫗笑著點頭:「陳公子的的確確是七境武夫了,而且底子極好,超乎想像。」

    陳平安輕聲說道:「沒騙你吧?」

    寧姚沒理睬陳平安,對那兩位長輩說道:「白嬤嬤,納蘭爺爺,你們忙去吧。」

    老嫗猶豫了一下,眼神含笑,似乎帶著點問詢意味,寧姚卻微微搖頭,老嫗這才笑著點頭,與那腳步蹣跚的老者一起離開。

    陳平安問道:「白嬤嬤是山巔境宗師?」

    寧姚點點頭,「以前是止境,後來為了我,跌境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這邊有沒有跟你差不多歲數的同齡人,已經是元嬰劍修了?」

    寧姚嗤笑道:「我暫時都不是元嬰劍修,誰可以?」

    陳平安嗯了一聲。

    這個答案,很寧姑娘。

    寧姚皺眉問道:「問這個做什麼?」

    陳平安笑道:「沒什麼。」

    寧姚提醒道:「劍氣長城這邊的劍修,不是浩然天下可以比的。」

    陳平安點頭道:「心裡有數,你以前說北俱蘆洲值得一去,我來這邊之前,就剛剛去過一趟,領教過那邊劍修的能耐。」

    寧姚哦了一聲,眉頭悄悄舒展,落在某人眼中,興許就是那月上柳梢頭的景緻。

    陳平安手腕一擰,取出一本自己裝訂成冊的厚厚書籍,剛要起身,坐到寧姚那邊去。

    寧姚說道:「你就坐那邊。」

    陳平安伸手撓撓頭,一手輕輕拋出那本書,「當年背著老大劍仙的那把劍去往桐葉洲,老前輩提醒過我,最好忍一忍,不要隨隨便便寄信到劍氣長城,害你分心,更擔心一個不小心,因為我而牽連你,我便牢牢記下了。所以我一有空就會寫下這些年的山水見聞,你翻翻看,大大小小的所有事情,都有寫,有些記錄得比較仔細,有些只寫了個大概。」

    寧姚接過那本書,開始翻閱這本陳平安自己撰寫的山水遊記。

    陳平安坐了一會兒,見寧姚看得入神,便乾脆躺下,閉上眼睛。

    小小涼亭內,唯有翻書聲。

    一開始還想著事情,後來不知不覺,陳平安竟然真就睡著了。

    寧姚偶爾抬起頭,看一眼那個熟悉的傢伙,看完之後,她將那本書放在長椅上,作為枕頭,輕輕躺下,不過一直睜著眼睛。

    夜幕中,最後她悄悄側過身,凝視著他。

    寧姚微微抬頭,雙手合掌,輕輕放在那本書上,一側臉頰貼著手背,她輕聲道:「你當年走後,我找到了陳爺爺,請他斬斷你我之間那些被人安排的姻緣線,陳爺爺問我,真要如此做嗎?萬一真的就不喜歡了?變得我寧姚不喜歡你,你陳平安也不喜歡我,如何是好?我說,不會的,我寧姚不喜歡誰,誰都管不著,喜歡一個人,誰都攔不住。陳爺爺又問,那陳平安呢?要是沒了姻緣線牽著,又遠離劍氣長城千萬里,會不會就這樣愈行愈遠,再也不回來了?我就替你回答了,不可能,陳平安一定會來找我的,哪怕不再喜歡,也一定會親口告訴我。但是我其實很害怕,我更喜歡你,你卻不喜歡我了。」

    寧姚不再說話,緩緩睡去。

    陳平安睜開眼睛,輕輕起身,坐在寧姚身邊。

    抬頭,是三輪天上月,低頭,是一個心上人。
V123210 發表於 2019-6-20 22:57
第五百七十三章 就他陳平安最煩人

    陳平安悄悄離開涼亭,走下斬龍台,來到那位老嫗身邊。

    老嫗微笑道:「見過陳公子,老婆子姓白,名煉霜,陳公子可以隨小姐喊我白嬤嬤。」

    陳平安喊了聲白嬤嬤,沒有多餘言語。

    老嫗率先挪步,悄無聲息,一身氣機內斂如死寂古潭,陳平安便跟上老嫗的腳步。

    老嫗沉默片刻,走出百餘步後,這才笑道:「看來陳公子這些年在浩然天下遊歷四方,並不輕鬆。」

    她如今只是山巔境修為,只是眼光卻是止境武夫的眼光,一個晚輩的純粹武夫,再竭力掩飾,落在老嫗眼中,無非是稚子背重物過河,到底有幾斤氣力,一清二楚。但是身邊這個年輕人的武夫六境,很像那麼回事。這意味著年輕人不單單是到了劍氣長城後,才臨時起意,故意壓境,而是長久以往,習慣成自然,才能夠如此圓滿無瑕。

    陳平安點頭道:「不是特別順遂,但都走過來了。」

    老嫗停下腳步,笑問道:「敵人當中,練氣士最高幾境,純粹武夫又是幾境?」

    陳平安如實回答:「修士,飛昇境。武夫,十境。不過前者是死敵,當然不是我靠自己扛下的,下場很狼狽。後者卻是一位前輩有意指點拳法,壓在九境,出了三拳。」

    饒是在劍氣長城這種地方土生土長的老嫗,都忍不住有些訝異,直截了當說道:「陳公子這都沒死?」

    老嫗自顧自笑道:「有些無禮了,還望陳公子海涵。」

    陳平安笑道:「運氣不錯。」

    老嫗搖搖頭,「這話說得不對,在咱們劍氣長城,最怕運氣好這個說法,看上去運氣好的,往往都死得早。運氣一事,不能太好,得每次攢一點,才能真正活得長久。」

    陳平安點頭道:「記下了。以後說話會注意。」

    老嫗揮揮手,「陳公子不必如此拘謹。在這邊,太好說話,不是好事。」

    陳平安笑道:「也就在這裡好說話,出了門,我可能都不說話了。」

    老嫗笑得合不攏嘴,「這話說得對胃口,不過現在還有個小問題,我這個老眼昏花的老婆子,一輩子只在姚家和寧府兩個地方打轉,別的地方,去的不多,倒懸山都沒去過一次,城頭上和更南邊,也極少。如今陳公子進了宅子,宅子外邊,盯著咱們這兒的人,很多。老婆子說話從來不拐彎抹角,不是我瞧不起陳公子,恰恰相反.,如此年輕,便有這樣的武學造詣,很了不起,我與那姓納蘭的,都很欣慰,老婆子還好,鐵石心腸些,那個瞧著半死不活的老傢伙,其實先前已經偷偷跑去敬香了,估摸著沒少流淚,一大把年紀,也不害臊。」

    陳平安說道:「白嬤嬤只管出拳,接不住,那我就老老實實待在宅子裡邊。」

    老嫗以寸步直線向前,不見任何氣機流轉,一拳遞出,陳平安以左手手肘壓下那一拳,同時右拳遞向老嫗面門,只是驟然間收了拳意,停了這一拳。

    老嫗卻沒有收拳的意思,哪怕被陳平安手肘壓拳寸餘,依舊一拳砰然砸在陳平安身上。

    陳平安在廊道倒滑出去數丈,以頂峰拳架為支撐拳意之本,看似垮塌的猿猴身形驟然舒展拳意,背脊如校大龍,剎那之間便止住了身形,穩穩站定,若非是點到即止的切磋,加上老嫗只是遞出遠遊境一拳,不然陳平安其實完全可以逆流而上,甚至可以硬抗一拳,半步不退。

    老嫗笑著點頭,「就當收下了陳公子的見面禮,那老婆子就不再耽誤陳公子賞月。」

    陳平安抱拳告辭。

    老嬤嬤出手時那一拳是實打實的遠遊境巔峰,先前陳平安收拳,她也收了些拳意,再無巔峰一說,不過尋常金身境,硬抗遠遊境一拳,估摸著今晚是不用賞月了。

    那個老管事來到老嫗身邊,沙啞開口道:「嘮叨我作甚?」

    老嫗笑道:「怎麼,覺得在未來姑爺這邊丟了顏面?你納蘭夜行,還有個屁的面子。」

    老管事嘆息一聲。

    陳平安回了涼亭,寧姚已經坐起身。

    陳平安說道:「怎麼不多睡會兒。」

    寧姚冷笑道:「不敢。」

    陳平安委屈道:「天地良心,我不是那種人。」

    裴錢跟誰學的最多,陳平安要麼是燈下黑,要麼就是裝傻。

    寧姚置若罔聞,一手托起那本書,雙指捻開書頁,藕花福地女冠黃庭,又捻開一頁,畫卷女子隋右邊,沒隔幾頁,很快就是那大泉王朝姚近之。

    陳平安坐在對面,伸長脖子,看著寧姚翻了一頁又一頁,書是自己寫的,大致什麼頁數寫了些什麼山水見聞,心裡有數,這一下子立即就如坐針氈了,寧姑娘你不可以這麼看書啊,那麼多篇幅極長的奇奇怪怪、山水形勝,自己一筆一劃,記載得很用心,豈可略過,只揪住一些旁枝末節,做那斷章截句、破壞義理的事情?

    寧姚瞥了眼陳平安,「我聽說讀書人做文章,最講究留白餘味,越是簡明扼要的語句,越是見功力,藏念頭,有深意。」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沒聽過,不知道,反正我不是那種彎彎繞繞的讀書人,有一說一,有二寫二,有三想三,都在書上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寧姚繼續低頭翻書,問道:「有沒有不

    曾出現在書上的女子?」

    陳平安斬釘截鐵道:「沒有!」

    寧姚抬起頭,笑問道:「那有沒有覺得我是在秋後算賬,無理取鬧,疑神疑鬼?」

    陳平安笑著搖頭。

    寧姚點點頭,總算願意合上書籍了,蓋棺定論道:「北俱蘆洲水神廟那邊,處理寶峒仙境的仙子顧清,就做得很乾脆利落,以後再接再厲。」

    陳平安說道:「這樣的機會都不會有了。」

    寧姚一挑眉,「陳平安,你如今這麼會說話,到底跟誰學的?」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如果真學了一些不好的,肯定是落魄山朱斂,鄭大風。」

    寧姚點點頭,「朱斂不好說,畢竟我沒見過,但是那個鄭大風,確實不像個正經人。」

    不過寧姚又說道:「不過鄭大風在老龍城一役,讓人刮目相看,只是不像個正經人,實則最正經,鄭大風斷了武夫路,很可惜,在落魄山幫你看大門,不能怠慢了人家。至於某些男人,都是看著正經,其實一肚子歪心思,花花腸子。」

    陳平安看著寧姚,寧姚看著他。

    陳平安小聲問道:「不會是說我吧?」

    寧姚問道:「你說呢?」

    陳平安說道:「那就當然不是啊。」

    寧姚笑了笑。

    陳平安覺得自己冤死了。

    一身正氣走江湖,半點脂粉不沾邊。

    寧姚沒有還書的意思,將那本書收入咫尺物當中,站起身,「領你去住的地方,府邸大,這些年就我和白嬤嬤、納蘭爺爺三人,你自己隨便挑座順眼的宅子。」

    陳平安跟著起身,「你住哪兒?」

    寧姚停下腳步,轉頭望向陳平安,她笑眯起眼,以手握拳,「說大聲點,我沒聽清楚。」

    陳平安無奈道:「我是想要挑一座離你近些的宅子。」

    寧姚有些羞赧,瞪眼道:「在這裡,你給我老實點,白嬤嬤是我娘的貼身婢女,你要是敢毛手毛腳,不守規矩,山巔境武夫的拳頭,讓你吃到打飽嗝。」

    只是說到這裡,寧姚便記起書上的那些記載,覺得好像白嬤嬤的拳頭,嚇不住他,便換了一個說法,「納蘭爺爺,曾是劍氣長城最擅長隱匿刺殺的劍仙之一,雖說受了重傷,一顆本命元嬰半毀,害得他如今魂魄腐朽了,但是戰力依舊相當於玉璞境劍修,若是被他在暗處盯上,那麼納蘭爺爺,完全可以視為仙人境劍修。」

    陳平安放心許多,問道:「納蘭爺爺的跌境,也是為了保護你?」

    若是別人,陳平安絕對不會如此開門見山詢問,但是寧姚不一樣。

    早年在驪珠洞天,寧姚的處事風格,曾經讓陳平安學到許多。

    寧姚點點頭,神色如常,「跟白嬤嬤一樣,都是為了我,只不過白嬤嬤是在城池內,攔下了一位身份不明的刺客,納蘭爺爺是在城頭以南的戰場上,擋住了一頭藏在暗處伺機而動的大妖,如果不是納蘭爺爺,我跟疊嶂這撥人,都得死。」

    寧姚停頓片刻,「不用太多愧疚,想都不要多想,唯一有用的事情,就是破境殺敵。白嬤嬤和納蘭爺爺已經算好的了,若是沒能護住我,你想想,兩位老人該有多悔恨?事情得往好了去想。但是怎麼想,想不想,都不是最重要的,在劍氣長城,不破境,不殺妖,不敢死,就是空有境界和本命飛劍的擺設廢物。在劍氣長城,所有人的性命,都是可以計算價值的,那就是一生當中,戰死之時,境界是多少,在這期間,親手斬殺了多少頭妖物,以及被劍師們設伏擊殺的對方上鉤大妖,然後扣去自身境界,以及這一路上死去的扈從劍師,是賺是賠,一眼可見。」

    陳平安說道:「每一位劍氣長城的年輕天才,都是光明正大拋灑出去的誘餌。」

    寧姚點頭,沉聲道:「對!我,疊嶂,晏琢,陳三秋,董畫符,已經死去的小蟈蟈,當然還有其他那些同齡人,我們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是這不耽誤我們傾力殺敵。我們每個人私底下,都有一本帳單,在境界懸殊不多的前提下,誰的腰桿硬,就看誰更最早賺到錢,妖物的頭顱,就是浩然天下劍修眼中唯一的錢!」

    寧姚隨手指了一個方向,「晏胖子家裡,來自浩然天下的神仙錢,多吧,很多,但是晏胖子小的時候,卻是被欺負最慘的一個孩子,因為誰都看不起他,最慘的一次,是他穿上了一件嶄新的法袍,想著出門顯擺,結果給一夥同齡人堵在巷弄,回家的時候,嚎啕大哭的小胖子,惹了一身的尿-騷-味。後來晏琢跟了我們,才好點,晏胖子自己也爭氣,除了第一次上了戰場,被我們嫌棄,再往後,就只有他嫌棄別人的份了。」

    陳平安環顧四周,輕聲感慨道:「是個生死都不寂寞的好地方。」

    寧姚問道:「你到底選好宅子沒有?」

    陳平安笑道:「還沒呢,這一住就要好些光陰,不能馬虎,再帶我走走。」

    寧姚埋怨道:「就你最煩。」

    嘴上說著煩,滿身英氣的姑娘,腳步卻也不快。

    陳平安想著些心事。

    一些其實與兩人慼慼相關的大事。

    也會問些劍氣長城這些年的近況。

    突然陳平安腳背上挨了寧姚一腳。

    陳平安回過神,說

    了一處宅子的地址,寧姚讓他自己走去,她獨自離開。

    陳平安到了選中的宅子那邊,離著寧姚住處不遠,但也沒毗鄰。

    神出鬼沒的老嫗白煉霜幫著開了門,交給陳平安一大串鑰匙,說了些屋舍宅邸的名字,顯而易見,這些都是陳平安可以隨便開門的地方。

    老嫗遞出鑰匙後,打趣道:「小姐的宅子鑰匙,真不能交給陳公子。」

    陳平安頭皮發麻,連忙說道:「不用不用。」

    進了兩進院的僻靜宅子,陳平安挑了間廂房,摘下背後劍仙,取出那件法袍金醴,一起放在桌上。

    陳平安坐在桌旁,伸手摩挲著那件法袍。

    如果說那把劍仙,是莫名其妙就成了一件仙兵,那麼手下這件法袍金醴,是如何重返仙兵品秩的,陳平安最清楚不過,一筆筆賬,清清爽爽。

    答案很簡單,因為都是一顆顆金精銅錢喂出來的結果,金醴曾是蛟龍溝那條惡蛟身上所穿的「龍袍」,其實更早,是龍虎山一位天師在海外仙山閉關失敗,留下的遺物。落到陳平安手上的時候,只是法寶品秩,此後一路陪伴遠遊千萬里,吃掉不少金精銅錢,逐步成為半仙兵,在這次趕赴倒懸山之前,依舊是半仙兵品秩,滯留多年了,然後陳平安便用僅剩的那塊琉璃金身碎塊,悄悄跟魏檗做了一筆買賣,剛剛從大驪朝廷那邊得到一百顆金精銅錢的北嶽山君,與咱們這位落魄山山主,各憑本事和眼力,「豪賭」了一場。

    陳平安以那塊琉璃金身作為代價,換取法袍金醴提升為仙兵品秩,飛昇境修士隕落後才有望出現的琉璃金身碎塊,魏檗對於此物的需求,遠遠大於金精銅錢,魏檗賭的,就是不用掏空一百顆金精銅錢的家底,便可以幫助來歷古怪的法袍金醴,品秩晉陞,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最終成為傳說中的仙兵。

    最後魏檗到底花費了多少顆金精銅錢,陳平安沒問,魏檗沒說。

    作為寶瓶洲歷史上第一位躋身上五境的山嶽正神,魏檗得此大驪皇帝賀禮,天經地義。

    有小道消息說那位離開轄境,進京面聖的中嶽山君晉青,也得到了五十顆金精銅錢。

    那麼其餘大驪新三岳,應該也是五十顆起步。

    魏檗能不能再有收穫,便很難說了。畢竟被大驪鐵騎禁絕的山水淫祠、敲碎的神祇金身,終究有個定數,不可能為了五嶽正神的金身堅韌,就去涸澤而漁,大肆打殺各路神靈,只會引來不必要的天怨人怒。尤其是如今形勢有變,寶瓶洲各處,大大小小的亡國遺民,聯手師門覆滅淪為野修的那些山上修士,硝煙四起,雖然暫時不成氣候,不至於讓撥轉馬頭的大驪鐵騎疲於應付,這就注定會牽扯到各國各路的山水神靈,有些大小英靈,是不忘國恩,願意以一尊金身去硬磕大驪鐵騎的馬蹄,有些可能就只是被殃及池魚。不過大驪接下來對於所有已經梳理過一遍的殘餘神靈,一定會是以安撫為主。

    陳平安神色凝重。

    有件事,必須要見一面老大劍仙陳清都,而且必須是秘密商議。

    當年在劍氣長城那邊,老大劍仙親自出手,一劍擊殺城池內的上五境叛徒,後續事態差點惡化,群雄齊聚,幾大姓氏的家主都露面了,當時陳平安就在城頭上遠遠旁觀,一副「晚輩我就看看各位劍仙風采,開開眼界、長長見識」的模樣,其實早就察覺到了劍氣長城這邊的暗流湧動,劍仙與劍仙之間,姓氏與姓氏之間,隔閡不小。

    但是陳平安必須熬著性子,找一個合情合理的機會,才能夠去見一面城頭上的老大劍仙。

    先前從寧姚那邊聽來的一個消息,興許可以作證陳平安的想法。與寧姚差不多歲數的這撥天之驕子,在兩場極為慘烈的戰事當中,在戰場上夭折之人,極少。而寧姚這一代年輕人,是公認的天才輩出,被譽為劍仙之資的孩子,擁有三十人之多,無一例外,以寧姚領銜,如今都投身過戰場,並且有驚無險地陸續躋身了中五境劍修,這是劍氣長城萬年未有的大年份。

    故而劍氣長城這邊,未必沒有察覺到蛛絲馬跡,所以開始著手準備了。

    陳平安既憂心,又寬心。

    百感交集,心情複雜。

    這就像哪怕陳平安山水迢迢,走到了倒懸山,見到了那位抱劍而睡的待罪劍仙,也一樣會安安靜靜站在一旁,等著漢子自己願意開口說話。

    年少時,喜歡與厭惡,都在臉上寫著,嘴上說著,告訴這個世界自己在想什麼。

    長大之後,便很難如此隨心所欲了。

    陳平安站起身,來到院子,練拳走樁,用以靜心。

    當下與那些愁人的大事無關,撼大摧堅,陳平安反而從來心定、手穩、熬得住。

    就是有些想念寧姑娘了。

    而被陳平安惦念的那個姑娘,雙手托腮,坐在桌旁,燈下攤開一頁書,她長長久久不願翻書,去看下一頁。

    密密麻麻以規矩小楷寫就的書頁上,藏著一句話,就像一個羞赧孩子,躲在了街巷拐角處,只敢探出一顆腦袋,偷偷看著翻書到這邊、便遇到了那個孩子的寧姚,讓她百看不厭。

    書上說,也就是陳平安說。

    當時沒喝酒,可看到寧姑娘的側臉,她睫毛微顫,那麼萬年屹立不倒的劍氣長城,好像便搖晃了起來。
V123210 發表於 2019-6-25 07:14
劍來 第五百七十四章 出門就得打幾架

    陳平安練過了拳,猶豫一番,仍是離開宅子,重新來到斬龍崖涼亭那邊,站著抱拳,有意散發出一身拳意。

    老嫗蹣跚而來,緩緩登上這座讓整座劍氣長城都垂涎已久的小山,笑問道:「陳公子有事要問?」

    陳平安愧疚道:「雖然初來駕到,但是有些事情,忍不住,只好叨擾白嬤嬤休息了。」

    老嫗點頭笑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陳公子不客氣,老婆子心裡邊歡喜,太客氣了,便要不高興。」

    陳平安在老嫗落座後,這才正襟危坐,輕聲問道:「兩位前輩離世後,寧府如此冷清,姚家那邊?」

    老嫗沉默片刻,緩緩道:「這就牽扯到一樁舊事了,當年夫人執意要嫁入家道中落的寧家,姚家上下,都不同意。老爺當年境界不高,也沒有一鼓作氣成為劍仙的架勢,若只是如此,姚家也不至於如此勢利眼,非要攔著夫人嫁給一個出息不大的男人,問題在於當年姚家請那位坐鎮城頭的道家聖人,幫著算過老爺和夫人的八字卦象,結果不太好。所以寧府當年想要將這座斬龍台作為彩禮,送給姚家,夫人家裡都沒答應,夫人出嫁那會兒,也沒半點風光可言,老爺嘴上不說什麼,其實那些年裡,一直對夫人心懷愧疚,總覺得虧欠了。哪怕後來老爺躋身了上五境,姚家那邊,依舊不冷不熱,沒法子,心裡邊有根刺,老爺還能如何,依舊愧疚,不管老爺怎麼勸說,夫人都不怎麼回娘家,去的次數,屈指可數,去了,也是談正經事。不過是隔著兩條街而已,比仇家還要沒個往來。直到後來寧府有了咱們小姐,兩家關係才好了起來,可惜後來老爺和夫人都走了,姚家那邊,尤其是小姐的姥爺姥姥,對小姐的感情,很複雜,既心疼,不見吧,會擔心,見著了,又要揪心,別看小姐模樣不太像夫人,可那眉眼,實在是一個模子裡邊刻出來的。在老爺夫人婚姻這件事上,說句實在話,便是我這個從姚家走出來的下人,也有些怨氣,可在小姐這邊,還真怨不得姚家太多,能做的,姚家都做了,只是老人們在言語上,少了些尋常長輩的噓寒問暖罷了。陳公子,這些就是寧府、姚家的往事了,太多值得說道的,其實也沒有。其實姚家人,都是厚道人,不然也教不出夫人這般奇女子。」

    陳平安默默記在心裡。

    老嫗感慨道:「當年有了小姐,老爺差點給小姐取名為姚寧,說是比寧姚這個名字更討喜,寓意更好,夫人沒答應,從沒吵架的兩個人,為此還鬧了彆扭,後來小姐抓鬮,老爺就想了個法子,就兩樣東西,一把很漂亮的壓裙刀,一塊小小的斬龍台,前者是夫人的嫁妝之一,老爺說只要閨女先抓那把刀,就姓姚,結果小姐左看右看,先抓了那塊很沉的斬龍台,也就是後來送給陳公子的那塊。夫人當時笑得特別開心。」

    老嫗有些傷感,「夫人從小就不愛笑,一輩子都笑得不多,嘴角微翹,或是咧咧嘴,大概就能算是笑容了。反而是家境不如姚家的老爺,從小就懂事,一個人撐起了已經落魄的寧府,還要死死守住那塊斬龍崖,家業不小,早年修為卻跟不上,老爺年輕時候,人前人後,吃了不少苦頭,反而看到誰都笑容溫和,以禮相待。所以說啊,小姐既像老爺,也像夫人,都像。」

    陳平安點頭道:「我上次在倒懸山,見過寧前輩和姚夫人一次。」

    老嫗笑道:「就只是一次嗎?」

    陳平安一頭霧水。

    老嫗卻沒有道破天機,轉移話題,「聽了我這個糟老婆子念叨了一籮筐舊事,差點忘了陳公子還要問事情,陳公子你繼續說。」

    陳平安緩緩道:「寧姑娘可以自己照顧自己,在家鄉這邊是如此,當年遊歷浩然天下,也是。所以我擔心自己到了這邊,非但幫不上忙,還會害得寧姑娘分心,會有意外。所以只能勞煩白嬤嬤和納蘭爺爺,更加小心些。」

    陳平安站起身,抱拳致歉,誠心誠意道:「若是再有那種能夠傷到白嬤嬤的刺客,我陳平安不怕死,只是怕死了,依舊護不住寧姚。」

    老嫗似乎有些意外,愣了會兒,笑道:「說話直,很好,這才算是那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能夠丟了面子,也要為小姐多想想,這才是未來姑爺該有的度量,這一點,像咱們老爺,真的太像了。」

    滿頭白髮的老嫗低下頭,揉了揉眼睛。

    陳平安雙手握拳,緊緊貼住膝蓋,顫聲道:「這麼多年了,我除了只能每天想東想西,又為寧姚真正做了什麼?」

    突然涼亭外有老人沙啞開口,「混帳話!」

    正是那位守了一輩子寧府大門的老管事。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走上台階的老人,默不作聲。

    老人坐在涼亭內,「十年之約,有沒有信守承諾?此後百年千年,只要活著一天,願不願意為我家小姐,遇上不平事,有拳出拳,有劍出劍?!若是捫心自問,你陳平安敢說可以,那還愧疚什麼?難不成每天膩歪在一起,卿卿我我,便是真正的喜歡了?我當年就跟老爺說了,就該將你留在劍氣長城,好好打磨一番,怎麼都該熬出個本命飛劍才行,不是劍修,還怎麼當劍仙……」

    不等老人把話說完,老嫗一拳打在老人肩頭上,她壓低嗓音,卻怒氣衝衝道:「瞎嚷嚷個什麼,是要吵到小姐才罷休?怎麼,在咱們劍氣長城,是誰嗓門大誰,誰說話管用?那你怎麼不三更半夜,跑去城頭上乾嚎?啊?你自個兒二十幾歲的時候,啥個本事,自己心裡沒點數,我方才輕飄飄一拳,你就要飛出去七八丈遠,然後滿地打滾嗷嗷哭了,老王八蛋玩意兒,閉上嘴滾一邊待著去……」

    老人氣勢、氣焰驟然消失,重新變成了那個眼神渾濁、步履蹣跚的遲暮老人,然後悄悄抬手,揉著肩頭。

    不是覺得自己沒道理,而是真心曉得與氣頭上的女子講道理,純粹就是找罵,就算劍仙有那一百把本命飛劍,照樣沒用。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笑著開口道:「白嬤嬤,還有個問題想問。」

    老嫗立即收了罵聲,瞬間和顏悅色,輕聲說道:「陳公子只管問,咱們這些老東西,光陰最不值錢。尤其是納蘭夜行這種廢了的劍修,誰跟他談修行,他就跟誰急眼。」

    老人顯然是習慣了白煉霜的冷嘲熱諷,這等刺人言語,竟是習以為常了,半點不惱,都懶得做個生氣樣子。

    陳平安說道:「如果,晚輩只是說那個最不好的如果,劍氣長城沒有守住,寧府怎麼辦?」

    老嫗與老人相視一眼。

    「這件事,只是萬一。」

    陳平安緩緩道:「所以晚輩會先在這邊陪著寧姑娘,下一場妖族攻城,我會下城廝殺,親自領教一下妖族的本事。白嬤嬤,納蘭爺爺,你們請放心,晚輩殺敵,興許很一般,但是自保的功夫,還是有的,絕對不會做任何畫蛇添足的事情。有我在寧姑娘身邊,就當是多一個照應。」

    老嫗憂心忡忡,「不是瞧不起陳公子,實在是劍氣長城以南的戰場上,意外太多。與那浩然天下的廝殺,是截然不同的光景。只說一事,小打小鬧的江湖與沙場之外,陳公子可曾領略過孑然一身、四面皆敵的處境?咱們家鄉這邊,只要出了城頭,到了南邊,一個不小心,那就是千百敵人蜂擁而上的下場。」

    陳平安站起身,笑道:「先前白嬤嬤留力太多,太過客氣,不如從頭到尾,以遠遊境巔峰,為晚輩教拳一二。」

    老人嗤笑出聲,「好一個『太過客氣』。」

    老嫗也不轉頭,一拳遞出,老人腦袋一歪,剛好躲過。

    老嫗站起身,「陳公子,那糟老婆子可就要得罪了,哪怕小姐事後怪罪,都要多拿出幾斤力氣待客了。」

    陳平安點點頭,身體微微後仰,一襲青衫飄落在涼亭之外,落地之時,已經雙手捲起袖管,拉開拳架,「白嬤嬤,這一次晚輩也會傾力出拳了。」

    老嫗到底是一位武學大宗師,沒有著急離開涼亭,腳尖下意識摩挲地面,笑呵呵道:「那也得看陳公子有無機會出拳。」

    老人站起身,看了眼下邊演武場上的年輕人,暗暗點頭,劍氣長城這邊,土生土長的純粹武夫,可是相當稀罕的存在。

    這小子一看就不是什麼花架子,這點尤其難得,天底下資質好的年輕人,只要運道不要太差,只說境界,都挺能嚇唬人。

    關鍵就看這境界,牢靠不牢靠,劍氣長城歷史上來這邊混個灰頭土臉的劍修天才,不計其數,大半都是北俱蘆洲所謂的先天劍胚,一個個志向高遠,眼高於頂,等到了劍氣長城,還沒去城頭上,就在城池這邊給打得沒了脾氣,不會故意欺負外人,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只能是同境對同境,外鄉年輕人,能夠打贏一個,興許會有意外和運氣成分,其實也算不錯了,打贏兩個,自然屬於有幾分真本事的,若是可以打贏第三人,劍氣長城才認你是實實在在的天才。

    早年那個年輕武夫曹慈,同樣沒能例外,結果給那白衣少年以一隻手,連過三關。

    不過這裡邊,有些天然不利於劍氣長城這邊的少年劍修,因為最多就是挑選洞府境劍修出戰,而這些愣小子,往往還不曾去過劍氣長城以外的戰場,只能靠著一把本命飛劍,橫衝直撞,當時只有與曹慈對峙的第三人,才是真正的劍道天才,而且早早參加過城頭以南的慘烈戰事,只不過依舊輸給了一隻手迎敵的曹慈。

    不過那場晚輩的打鬧,在劍氣長城沒惹起太多漣漪,畢竟曹慈當時武學境界還低。

    真正讓劍氣長城那些劍仙驚訝的,是隨後曹慈在城頭結茅住下,每天在城頭上往返打拳,那份綿長不斷的拳意流轉。

    如今陳平安卻是以金身境武夫,來到劍氣長城,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入了寧府,這當然是天大的好事,可其實也是一件不大不小的麻煩事。

    陳平安又住在了寧府,與自家小姐又是那種近乎挑明的關係,納蘭夜行很難真正放心。

    一旦出了門,就外邊虎視眈眈的那幫愣頭青的脾氣,雙方肯定要發生衝突,陳平安選擇避讓,可以,那就要給外人瞧不起,淪為整個劍氣長城的笑柄,硬碰硬,哪怕過了前邊兩關,第三關出劍之人,就不輕鬆了,肯定最少也是與晏琢、陳三秋一個水準、甚至是猶有過之的年輕金丹劍修,而且年齡會是在三十歲之下,撐死了也不會超過三十五。那個人,注定是廝殺經驗極其豐富的某位先天劍胚,比如齊家那個心高氣傲、打小就目中無人的小崽子。

    納蘭夜行瞥了眼身邊的老婦人。

    白煉霜是身負大武運之人,只不過性子執拗,對夫人和姚家忠心了一輩子,不然以她的武學修為,早年隨便換一個家族,都是高門府第裡邊的「白夫人」。結果就一步步從模樣挺俊俏的小娘子,變成了一個喜歡成天板著臉的老姑娘,再變成了白髮蒼蒼的糟老婆子。

    歲數更老、輩分更高的納蘭夜行,其實都看在眼裡。

    更多還是替她感到惋惜。

    所以許多小爭執,也都讓著她些。

    不然腳下這座寧府斬龍台,在老爺成長起來之前,是如何都守不住的。

    老嫗腳尖一點,飄落出小山之巔的涼亭,先是緩慢飄蕩,剎那之間,就迅猛落地,然後地面轟然一震,老嫗身形就化作一縷煙霧。

    老人眯起眼,仔細打量起戰局。

    見慣了劍修切磋,武夫之爭,尤其是白煉霜出拳,機會真不多見。

    互換一拳一腳。

    一襲青衫倒滑出去,雙肘輕輕抵住身後牆壁,向前緩緩而行。

    白老婆姨竟是挨了那小子一腳?雖說不重,也給白煉霜以充沛罡氣輕鬆震散了殘餘勁道,可一腳踹中與沒踹中,那就是天壤之別。

    尤其有意思有嚼頭的地方,不是陳平安出手快到了擁有遠遊境巔峰武夫的速度,而是完全猜到了白煉霜的落腳、出拳路線。

    老人笑道:「好小子,真不跟你白嬤嬤客氣啊。」

    陳平安腳步緩慢,卻不是徑直向前,稍稍偏離直線,微笑道:「只是白嬤嬤大意了。」

    白煉霜破天荒有了一絲鬥志,在這之前,廊道試探,加上方才一拳,終究是將陳平安簡單視為未來姑爺,她哪裡會真正用心出拳。

    不愧是吃過十境武夫三拳的武學晚輩。

    老嫗向前踏出一步,步子極小,雙手拳架,亦是小巧之中有大氣象,大拳意,笑問道:「陳平安,敢不敢主動近身出拳?」

    陳平安腳踩六步走樁,最後一步,轟然踩地,一身拳意傾瀉如瀑。

    老嫗擰轉身形,一手拍掉陳平安拳頭,一掌推在陳平安額頭,看似輕描淡寫,實則聲勢沉悶如包裹棉布的大錘,狠狠撞鐘。

    便是納蘭夜行都覺得這一巴掌,真不算手下留情了。

    陳平安被一掌拍飛出去,只是拳意非但沒就此斷掉,反而愈發凝練厚重,如深水無聲,流轉全身。

    在空中飄轉身形,一腳率先落地輕輕滑出數尺,而且沒有任何凝滯,雙腳都觸及地面之際,幾次幅度極小的挪步,肩頭隨之微動,一襲青衫泛起漣漪,無形中卸去老嫗那一掌剩餘拳罡,與此同時,陳平安將自己手上的神人擂鼓式拳架,學那白嬤嬤的拳意,略微雙手靠攏幾分,力圖嘗試一種拳意收多放也多的境地。

    老嫗忍不住笑道:「陳公子,這會兒都要偷學拳架,是真沒把我這跌境的九境武夫當回事啊?」

    陳平安苦笑道:「習慣了。」

    陳平安就要重新伸展拳架,將神人擂鼓式恢復如初。

    老嫗借此稍縱即逝的空隙,驟然而至,一拳貼腹,一拳走直線,氣勢如虹。

    不曾想根本就是守株待兔的陳平安,以拳換拳,面門挨了結實一錘,卻也一拳實實在在砸中老嫗額頭。

    老嫗雙腳一沉,身形凝固不動,只是額頭處,卻有了些許淤青。

    陳平安依舊是背靠牆壁,雙膝微蹲,拳架一開一合,如蛟龍震動脊背,將那老嫗拳罡再次震散。

    至於臉上那些緩緩滲出的血跡。

    真不是陳平安假裝不在意,是真的渾然不在意,反而有些熟悉的安心。

    於是陳平安說道:「白嬤嬤還是以九境的身形,遞出遠遊境巔峰的拳頭吧?」

    納蘭夜行在涼亭裡邊憋著笑。

    老嫗也有些笑意,根本沒有半點惱羞成怒,好奇問道:「陳平安,你跟我說句老實話,除了十境武夫的九境三拳之外,還挨過多少宗師的打?」

    陳平安想了想,「還被兩位十境武夫喂過拳,時間最少的一次,也得有個把月光陰,期間對方喂拳我吃拳,一直沒停過,幾乎每次都是奄奄一息的下場,給人拖去泡藥缸子。」

    納蘭夜行哭笑不得。

    老嫗搖搖頭,收了拳架,「那我就沒必要出拳了,免得貽笑大方。總不能因為切磋,還要大半夜去準備個藥缸子。」

    她雖然曾是十境武夫,卻止步於氣盛,這與她資質好壞、磨礪多寡都沒有關係,而是錯生在了劍氣長城,會被先天壓勝,能夠僥倖破境躋身十境,就已經是極大的意外,如果說外邊浩然天下的劍修,在劍氣長城眼中都不值一提,那麼她也聽過一位聖人笑言,浩然天下的純粹武夫,可謂足金足銀,每一位十境山巔武夫,底子都穩如山嶽。

    所以白煉霜這輩子沒什麼大遺憾,唯一的不足,便是未能與十境武夫切磋過。

    陳平安其實說出那句話後,就很後悔,立即點頭道:「足夠了,白嬤嬤的拳意拳架,就已經讓晚輩受益匪淺,是晚輩從未領略過的武學嶄新畫卷。」

    納蘭夜行輕輕點頭。

    是個有眼力勁兒的,也是個會說話的。

    老嫗笑逐顏開。

    陳平安突然之間,側過身。

    老嫗轉頭怒罵道:「老不死的東西,有你這麼偷襲的嗎?」

    納蘭夜行只是望向陳平安,笑道:「這就是我們這邊玉璞境劍修都會有的飛劍速度,躲不掉,很正常,但是只要有了這麼個躲避的念頭,就已經相當不錯。」

    陳平安抱拳行禮。

    從頭到尾,陳平安就根本沒有看到那把飛劍。

    老人揮揮手,「陳公子早些歇息。」

    老人從涼亭內憑空消失。

    老嫗也要告辭離去。

    陳平安卻笑著挽留,「能不能與白嬤嬤多聊聊。」

    老嫗滿臉笑意,與陳平安一起掠入涼亭,陳平安早已以手背擦去血跡,輕聲問道:「白嬤嬤,我能不能喝點酒?」

    老嫗笑道:「這有什麼行不行的,只管喝,若是小姐念叨,我幫你說話。」

    陳平安取出一壺糯米酒釀,喝了幾口後,放下酒壺,與老嫗說起了浩然天下的純粹武夫,當然也說了藕花福地那邊的江湖見聞。

    偶爾還會站起身,放下酒壺,為老嫗比劃幾下偷學而來的拳架拳樁。

    老嫗多是在聽那個朝氣勃勃的年輕人說話,她笑容淺淺,輕輕點頭,言語不多。

    年輕人性情沉穩,但是又神采飛揚。

    納蘭夜行站在遠處的夜幕中,看著山巔涼亭那一幕,微笑道:「小姐的眼光,與夫人當年一般好。」

    站在一旁的寧姚繃著臉色,卻難掩神采奕奕,道:「說不定,要更好!」

    劍氣長城的離別,除非生死,不然都不會太遠。

    在昨天白天,牆頭上那排腦袋的主人,離開了寧家,各自打道回府。

    晏琢大搖大擺回了金碧輝煌的自家府邸,與那上了歲數的門房管事勾肩搭背,嘮叨了半天,才去一間墨家機關重重的密室,舍了本命飛劍,與三尊戰力相當於金丹劍修的傀儡,打了一架,準確說來是挨了一頓毒打。這才去大快朵頤,都是農家和醫家精心調配出來的珍稀藥膳,吃的都是大碗大碗的神仙錢,所幸晏家從來不缺錢。

    晏琢吃飽喝足之後,捏了捏自己的下巴肉,有些憂愁,阿良曾經說過自己啥都好,小小年紀就那麼有錢,關鍵是脾氣還好,長相討喜,所以若是能夠稍稍瘦些,就更英俊了,英俊這兩個字,簡直就是為他晏琢量身打造的詞語。晏琢當時差點感動得鼻涕眼淚一大把,覺得天底下就數阿良最講良心、最識貨了。阿良當時掂量著剛到手的頗沉錢包,笑臉燦爛。

    晏琢第一次跟隨寧姚他們離開城頭,去屍骨堆裡廝殺,發現那些蠻荒天下的畜生,哪怕境界不如自家密室裡的那些機關傀儡,但是手段,要更加匪夷所思,更讓他怕到了骨子裡,所以那一次,家族安插在他身邊的兩位劍師,都因為他死了。回到劍氣長城北邊的家中,魂不守舍的小胖子少年,在聽說以後都不用去殺妖後,連城頭那邊都不用去,既傷心,又覺得好像這樣才是最好的,可是後來阿良到了家裡,不知道與長輩聊了什麼,他晏琢竟然又多出了一次機會,結果等晏琢登上城頭,又開始腿軟,劍心打顫,本命飛劍別說凌厲殺敵,將其駕馭平穩都做不到,然後阿良在離開城頭之前,專程來到胖子少年身邊,對他說了一句話,下了城頭,只管埋頭廝殺,不會死的,我阿良不幫你殺妖,但是能夠保證你小子不會死翹翹,可如果這都不敢全力出劍,以後就老老實實在家裡當個有錢少爺,但是他阿良是絕對不會再找他借錢買酒了,借那種膽小鬼的錢,買來的酒水,再貴,都沒有什麼滋味。

    最終那一次出城殺敵,晏琢的表現,讓人刮目相看,就連家族裡邊那幾個橫看豎看、怎麼都瞧他不順眼的老古董,都不再說些陰陽怪氣的噁心話了,最少當面不會再說他晏琢是一頭晏家精心養肥的豬,不知道蠻荒天下哪頭妖物運氣那麼好,一刀下去,根本都不用花多少力氣,光是豬血就能賣好些錢,真是好買賣。

    那一次,也是自己娘親看著病榻上的兒子,是她哭得最理直氣壯的一次。

    以前每次在外邊鬧事,給人欺負也好,哪怕是被人打得鼻青臉腫,到了家裡,爹也不會多說什麼,甚至懶得多看兒子一眼,這個在出城戰事當中,早早失去雙臂的男人,至多就是斜瞥一眼婦人,冷冷笑著。但是那次晏琢離開城頭,卻是沒有雙手多少年、便有多少年不曾去過城頭的寡言男人,儘量彎下腰,親自背著兒子返回城頭。

    當時晏琢回了家,躺在病床上,阿良就斜靠在門口,笑眯眯看著晏琢,朝那疼得滿臉淚水的少年,伸出了大拇指。

    如今的晏家大少爺,境界不是最高的,飛劍不是最快的,殺敵不是最多的,卻一定是最難纏的,因為這傢伙保命的手段最多。

    獨臂的疊嶂,與朋友們分別後,回了一條亂糟糟的陋巷,靠著前些年積攢下來的神仙錢,買下了一棟小宅子,這就是疊嶂這輩子最大的夢想,能夠有一處遮擋擋雨的落腳地兒。所以如今,疊嶂沒什麼奢求了。

    疊嶂原本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實現,直到她遇到了那個邋遢漢子,他叫阿良。

    小時候她最喜歡幫他跑腿買酒,大街小巷跑著,去買各種各樣的酒水,阿良說,一個人心情不同的時候,就要喝不一樣的酒水,有些酒,可以忘憂,讓不開心變得開心,可有助興,讓高興變得更高興,最好的酒,是那種可以讓人什麼都不想的酒水,喝酒就只是喝酒。

    疊嶂那會兒年紀太小,對這些,想不明白,也根本不在乎,只在意自己每次跑腿,能不能攢下些碎銀子,當然也可能欠下一筆酒水債,跟阿良熟悉了之後,阿良便說一個姑娘家家,既然長大了,而且還這麼好看,就得有擔當,所以有些酒水錢,就記在了疊嶂的頭上,他阿良什麼人,會賴賬?以後有機會去浩然天下問一問,隨便問,問問看認不認那個名叫阿良的男人,問問看阿良有無欠賬。當時還沒有被妖物砍掉一條胳膊的少女疊嶂,見著拍胸脯震天響的阿良,便信了。

    其實疊嶂這個名字,還是阿良幫忙取的,說浩然天下的風景,比這鳥不拉屎的地兒,風光要好太多,尤其是那峰巒疊嶂,蒼翠欲滴,美不勝收,一座座青山,就像一位位婀娜娉婷的女子,個兒那麼高,男人想不看她們,都難。

    疊嶂開了門,坐在院子裡,興許是見到了寧姐姐與喜歡之人的久別重逢。

    她便記起了那位帶走那把「浩然氣」的儒家讀書人,當年是賢人,來劍氣長城歷練,回去後,就是學宮君子了。

    不知道這棟宅子失去主人之前,還能不能再見到他一面,有些心裡話,不管說了有用沒用,都應該讓他知道的。

    董,陳,是劍氣長城當之無愧的大姓。

    晏胖子家可能是靠金山銀山的神仙錢,但是董畫符和陳三秋他們這兩家,是靠一代代的家族劍仙。

    董畫符的家,離著陳三秋很近,兩座府邸就在同一條街上。

    好些少女長開了後,一張圓圓臉便自然而然,會隨著一年年的春風秋月,變成那尖尖下巴、小臉瘦瘦的模樣,但是董畫符的姐姐,不一樣,這麼多年過去,還是一張圓圓臉,不過這樣的董不得,還是有很多人明著喜歡、偷偷暗戀,因為董不得的劍術,很高,殺力,更是出類拔萃,董不得殺敵最喜歡搏命,所以可以更快分生死,是寧姚那麼驕傲的大劍仙胚子,都敬重之人。

    董畫符對男女情事不上心,也根本拎不清搞不懂,但也知道好朋友陳三秋,一直喜歡著自己姐姐董不得,兩人歲數差不多,聽說小時候還是青梅竹馬那種關係,可惜姐姐不喜歡陳三秋,私底下姐弟說些悄悄話,姐姐說自己嫌棄陳三秋長得太好看,就連董畫符這種榆木疙瘩都覺得這種理由,太站不住腳,董畫符都怕哪天姐姐真要嫁人了,陳三秋會傷心得去當個酒鬼。陳三秋打小就喜歡跟在阿良屁股後邊蹭酒喝,劍術沒學到多少,偏偏學了一身的臭毛病,不過說來奇怪,陳三秋喜歡自己姐姐,死心塌地,求而不得,到了其她許多明明比姐姐更好看的女子那邊,陳三秋卻很受歡迎,尤其近幾年,那些個沽酒婦人,好像只要一見到陳三秋,便要眼睛發亮,由著陳三秋隨便賒賬欠錢。

    董家門口,站著姐姐董不得,還有一位興高采烈的婦人,正是姐弟二人的娘親。

    董畫符便有些頭大,知道她們娘倆,是聽到了消息,想要從自己這邊,多知道些關於那個陳平安的事情。天底下的女子,難道都這麼喜歡家長裡短嗎?

    董畫符轉頭看了眼站在大街上原地不動的陳三秋,再看了眼門口那個朝自己使勁招手的姐姐。

    董畫符便有些心酸,陳三秋真不壞啊,姐姐怎麼就不喜歡呢。

    董畫符緩緩走去,免得給自己再惹麻煩,直接說道:「寧姐姐和那個陳平安的事情,我什麼都不會說,想知道,你們自個兒去寧府問。」

    這是董畫符吃一塹長一智了,當年那個陳平安離開城頭後,先後兩場大戰之間的一次休歇喝酒,寧姐姐難得喝高了,不小心說了句心裡話,說自己一隻手就能打一百個陳平安。董畫符覺得這話說得有趣,回去後不小心說給了姐姐董不得,結果可好,姐姐知道了,娘親就知道了,她們倆知道了,劍氣長城的姑娘和婦人就差不多都知道了。

    最後氣得寧姐姐臉色鐵青,那次登門,都沒讓他進門,晏胖子他們一個個幸災樂禍,晃悠悠進了宅子,如果當時不是董畫符機靈,站著不動,說自己願意讓寧姐姐砍幾劍,就當是賠罪。估計到如今,都別想去寧府斬龍崖那邊看風景。寧姐姐一般不生氣,可只要她生了氣,那就完蛋了,當年連阿良都沒轍,那次寧姐姐偷偷一個人離開劍氣長城,阿良去了倒懸山,一樣沒能攔住,回到了城池這邊,喝了好幾天的悶酒都沒個笑臉,直到晏琢說真沒錢了,阿良才驀然而笑,說喝酒真管用,喝過了酒,萬古無愁,然後阿良一把抱住陳三秋的胳膊,說喝過了澆愁酒,咱們再喝喝沒了憂愁的酒水。

    想到這裡,董畫符便有些由衷佩服那個姓陳的,好像寧姐姐就算真生氣了,那傢伙也能讓寧姐姐很快不生氣。

    董不得眨著眼睛,著急問道:「聽說那人來了,怎麼樣,怎麼樣?」

    董畫符為了朋友義氣,只好祭出殺手鐧,「你不是喜歡阿良嗎?問陳平安的事情做什麼?轉變心意了?你也搶不過寧姐姐啊。」

    婦人伸出雙指,戳了一下自己閨女的額頭,笑道:「死丫頭,加把勁,一定要讓阿良當你娘親的女婿啊。」

    一想到那個瞎了眼的負心漢,將來有一天,給自己這個丈母娘正兒八經敬酒,婦人便樂不可支,伸手貼面,嘖嘖道:「有些難為情。」

    董不得微笑道:「娘你就等著吧,會有這麼一天的。」

    董畫符算是服了這對娘倆了。

    娘親早年喜歡阿良,那是整座劍氣長城都知道的事情,如今一些個喜歡串門的嬸嬸們,還喜歡故意在他爹跟前念叨這個,所幸他爹也不是應對之法,反正那些個嬸嬸裡邊,或是她們家族裡邊,又不是沒有同樣喜歡阿良的,一抓一大把。而且董畫符他爹,還是唯一一個能夠連續三次問劍阿良的劍修,當然結局就是接連三次躺著回家,據說就靠著這種笨法子,男人贏得美人心,在那之後,主動要求問劍阿良的光棍漢,嘩啦啦一大片,一窩蜂去找阿良,阿良也仗義,說問劍可以,先繳一筆切磋的神仙錢,不然個個英雄好漢,若是誰打傷了他阿良,買藥治病總得花錢不是,結果一天之間,阿良就賺了無數的神仙錢,然後一夜之間,阿良差點就全部還清了酒債,在那之後,阿良跑上劍氣長城的城頭,抱拳大聲嚷嚷,說老子認輸了,諸位大爺們賊牛氣,預祝各位抱得美人歸,**一刻值千金,不用謝我阿良這個月老了,真要謝,那我也不攔著,到時候請我喝酒,若是諸位沉默,我便當你們沒答應,以後再商量,若是有個動靜,就當咱們談妥了。

    阿良說完之後,夜幕中的城池,先是死一般寂靜,然後一瞬間,不知道是誰帶了頭,瞬間滿城鬧哄哄,城中劍修罵罵咧咧,紛紛御劍升空,打算找那個半點臉不要的傢伙幹架,然後阿良就跑了個沒影,一人仗劍,去了蠻荒天下腹地。

    結果那幫同仇敵愾的男人們,在城頭上面面相覷,各自虧了錢不說,回了城池,更慘,女子們都埋怨是他們害得阿良不惜親身涉險,他真要有了個好歹,這事沒完!

    最可恨的事情,都還不是這些,而是事後得知,那夜城中,第一個帶頭鬧事的,說了那句「阿良,求你別走,劍氣長城這邊的男人,都不如有你有擔當」,竟然是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據說是阿良故意慫恿她說那些氣死人不償命的言語。一幫大老爺們,總不好跟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姑娘較勁,只得啞巴吃黃連,一個個磨刀磨劍,等著阿良從蠻荒天下返回劍氣長城,絕對不單挑,而是大家合夥砍死這個為了騙酒水錢、已經喪心病狂的王八蛋。

    結果阿良是回來了。

    不過屁股後邊還吊著幾頭飛昇境大妖。

    那一次,劍氣長城劍仙齊齊出動禦敵。

    好像有阿良在,死氣沉沉的劍氣長城,就會熱鬧些。

    只可惜那個男人,不但離開了劍氣長城,更是直接離開了浩然天下。

    聽說還與青冥天下的道老二互換一拳。

    至於誰家有哪位女子喜歡阿良,其實都不算什麼,更多還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因為其實誰都明白,阿良是不會喜歡任何人的,而且阿良到了劍氣長城沒幾年,幾乎所有人就都知道,那個叫阿良的男人,喜歡坐在劍氣長城上邊獨自喝酒的男人,總有一天會悄悄離開劍氣長城。所以喜歡阿良這件事,簡直就是許多姑娘當作一件解悶好玩的事兒,有些膽大的,見著了路邊攤喝酒的阿良,還會故意捉弄阿良,說些比桌上佐酒菜葷味多了的潑辣言語,那個男人,也會故作羞赧,假裝正經,說些我阿良如何如何承蒙厚愛、良心不安、勞煩姑娘以後讓我良心更不安的屁話。

    陳三秋等到董府關上門,這才緩緩離去。

    其實喜歡的姑娘,不喜歡自己,陳三秋沒有太多的傷心。

    因為陳三秋覺得阿良當年離別在即,專程找自己一起喝酒,他在酒桌上說的有些話,說得很對。

    一位好姑娘不喜歡你,一定是你還不夠好,等到你哪天覺得自己足夠好了,姑娘興許也嫁了人,然後連她的孩子都可以出門打酒了,在路上見著了你陳三秋,喊你陳叔叔,那會兒,也別傷心,是緣份錯了,不是你喜歡錯了人,記住,在那位姑娘嫁人之後,就別糾纏不清了,把那份喜歡藏好,都放在酒裡。每次喝酒的時候,唸著點她把未來日子過得好,別總想著什麼她日子過不好,回心轉意來找你,那才是一個男人,真正的喜歡一個姑娘。

    於是陳三秋重新想起了這番言語,便沒有回家,而是去了一座酒肆,喝得醉醺醺,大罵阿良你說得輕巧啊,老子寧肯沒聽過這些狗屁道理,那麼就可以死皮賴臉,沒心沒肺,去喜歡她了,阿良你還我酒水錢,把這些話收回去……

    酒肆那邊,見怪不怪,陳家少爺又發酒瘋了,沒關係,反正每次都能踉踉蹌蹌,自己晃蕩回家。

    一個公子哥,回去路上,時不時朝著一堵牆壁咚咚咚撞頭,嚷著開門。

    大街上,也沒人覺得稀奇。

    隔三岔五,陳大少爺就要來這麼一出。

    比如當年好朋友小蛐蛐死後。

    比如第一位扈從劍師為他陳三秋而死。

    再比如後來陳氏又有長輩,戰死於劍氣長城以南。

    又比如今夜這般,很思念咫尺之隔卻宛如遠在天邊的董家姑娘。

    陳三秋每次醉酒清醒後,都會說,自己與阿良一樣,只是天生喜歡喝酒而已。

    因為有些人,生下來,就注定會與酒水打一輩子的交道,這就是緣份。

    沒有打仗的劍氣長城,只要覺得無所事事的年輕人,就很喜歡找架打。

    約架一事,再正常不過,單挑也有,群毆也不少見,不過底線就是不許傷及對方修行根本,在此之外,皮開肉綻,血肉模糊什麼的,哪怕是當年以寵溺兒子著稱一城的董家婦人,也不會多說什麼,她至多就是在家中,對兒子董畫符念叨著些外邊沒什麼好玩的,家裡錢多,什麼都可以買回家來,兒子你自己一個人耍。

    今天一大清晨。

    晏琢幾個就不約而同來到了寧府大門外。

    黑炭似的董畫符臉色陰沉,因為大街上出現了三三兩兩看熱鬧的人,好像就等著寧府裡邊有人走出。

    陳三秋不停晃蕩著腦袋,昨天喝酒喝多了,虧得今早又喝了一頓醒酒的酒,不然這會兒更難受。

    只剩下疊嶂沒來。

    這姑娘在自家巷子不遠處,開了座小鋪子,賣那些只能掙些蠅頭小利的雜貨。

    有一件事情,是疊嶂的底線,與寧姚他們認識後,那就是朋友歸朋友,戰場上可以替死換命,但有錢是你們的事,她疊嶂不需要在過日子這種小事上,受人恩惠,占人便宜。曾經晏琢覺得很受傷,便說了句氣話,說阿良不也幫過你那麼大的忙,才有了如今那點薄薄的家底和一份可憐營生,怎的我們這些朋友就不是朋友了?我晏琢幫你疊嶂的忙,又沒有半點看不起你的意思,難不成我希望朋友過得好些,還有錯了?

    疊嶂當時咬著嘴唇,沒有說話。

    然後晏琢給寧姚打得雞飛狗跳,抱頭鼠竄,很長一段時間,晏琢都沒跟疊嶂說話,當然寧姚也沒跟晏琢說半句話話,當時因為這個,所有人待在一起,就有些沒話聊。

    最後是晏琢有一天鬼使神差地偷偷蹲在街巷拐角處,看著獨臂少女在那座鋪子忙碌,看了很久,才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晏琢臉皮薄,沒去道聲歉,但是後來一天,反而是疊嶂與他說了聲對不起,把晏琢給整蒙了,然後又挨了陳三秋和董黑炭一頓打,不過在那之後,與疊嶂就又和好如初了。

    三人進了寧府宅子,剛好遇到了一起散步的寧姚和陳平安。

    晏琢輕聲道:「怎麼樣,我是不是未卜先知,見著了咱們,他們倆肯定不會手牽手。」

    陳三秋便無奈道:「好好好,下頓酒,我請客。」

    董畫符說道:「老規矩,別人請客,我只喝箜篌酒和叢篲酒。」

    寧姚問道:「你們很想喝酒?」

    走在最中間的董畫符指了指兩邊,「寧姐姐,我其實不想喝,是他們一定要請客,攔不住。」

    晏琢感慨道,「好兄弟。」

    陳三秋點頭道:「講義氣。」

    董畫符剛要再洩露一個天機,就已經被晏琢摀住嘴巴,被陳三秋摟住脖子,往後拽,陳三秋笑道:「不打攪兩位,咱們先回了,有事隨叫隨到啊。」

    寧姚看著來也匆匆去也匆匆的三人,皺眉道:「什麼事情?」

    陳平安笑呵呵道:「肯定是陳三秋和晏琢押注,我昨晚睡在哪裡。」

    寧姚問道:「他們這是一心求死嗎?」

    問這個話的時候,寧姚卻是死死盯住陳平安。

    陳平安抬手抹了抹額頭,「肯定……是的吧。」

    寧姚繼續散步,隨口問道:「你既然都能夠接下白嬤嬤那些拳,這會兒,就不想著出門逛街去?反正打架即便輸了,也不會輸得太難看。」

    陳平安這會兒已經恢復正常神色,說道:「被你喜歡,不是一件可以拿來出門炫耀的事情。」

    寧姚冷哼一聲,轉身而走。

    陳平安也跟著轉身,寧府宅子大,是好事,逛蕩完了一圈,再走一遍,都沒個痕跡。

    宅子一處,老嫗手持掃帚,清掃院落,瞥了眼不遠處豎耳聆聽的老東西,氣笑道:「不要臉的老東西能不能有點臉?」

    老人說道:「大白天的,那小子肯定不會說些過分話,做那過分事。」

    然後老人嘖嘖讚歎道:「好小子,厲害啊。」

    這下子輪到老嫗好奇萬分,忍不住問道:「小姐與陳公子聊了什麼?」

    老人還想要賣個關子,見那老婆姨打算動手打人了,便只得將那對話說了一遍。

    老嫗微微一笑,欣慰道:「咱們姑爺就是人好,哪裡是什麼厲害不厲害。」

    老人有些無奈,還要繼續聆聽那邊的對話,結果挨了老嫗風馳電掣而來的狠狠一掃帚,這才悻悻然作罷。

    那邊,聽說疊嶂開了一座雜貨鋪子後,陳平安立即說道:「這是好事啊,有機會我跟疊嶂聊聊,一起合夥做買賣。」

    寧姚搖頭道:「算了吧,疊嶂那丫頭心思細膩,最受不得這些。當年晏胖子差點因為這個,與疊嶂做不成朋友。」

    「你不用細說,我都知道晏琢的問題出在哪裡。」

    陳平安笑道:「放心吧,我是誰?我可是泥瓶巷走出來的泥腿子,當了這麼多年的包袱齋?肯定沒問題,保管疊嶂姑娘能掙著天經地義的舒心錢,我也能靠著那間鋪子掙點良心錢。」

    寧姚瞥了眼他,嘖了一聲,「這麼瞭解女子心思啊,真是江湖沒白走。我可沒有別的意思哦,就是有一說一。」

    陳平安頓時頭大如簸箕。

    寧姚卻笑了起來,「行了,跟你開玩笑的,你要是能夠幫襯點疊嶂的鋪子,又不讓她多想,我會很高興。疊嶂是個小財迷,如今最大的願望,就是再靠她自己的本事,再買下一棟更大些的宅子。」

    陳平安剛鬆了口氣。

    寧姚雙手負後,目視前方,笑道:「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嘛,心虛什麼呢。」

    陳平安看著她的側臉,突然停步,然後一個餓虎撲羊。

    寧姚快步躲開,兩頰微紅,轉頭羞怒道:「陳平安!你給我老實一點!」

    陳平安趕緊輕聲道:「小聲點啊。」

    結果寧姚好像比陳平安還要心虛,趕緊抿起嘴唇。

    等到寧姚回過神。

    陳平安已經倒退而跑,寧姚一開始想要追殺陳平安,只是一個恍惚,便怔怔出神。

    她看著那個滿臉和煦笑意的陳平安。

    為什麼突然覺得他原來長得很好看呢。
V123210 發表於 2019-6-25 07:14
第五百七十五章 於劍修如雲處出拳


    寧姚在斬龍崖之上潛心煉氣。

    陳平安沒去涼亭那邊,留在小宅屋內修行。

    寧姚還有些疑惑,因為斬龍台那邊明顯靈氣更為充沛,是整座寧府最佳修道之地。雖說陳平安不是劍修,裨益會小些,但是比起別處,依然是當之無愧的首選之地。

    陳平安有些無奈,只是看著寧姚。

    寧姚便撂下一句,難怪修行這麼慢。

    陳平安就更無奈了。

    在北俱蘆洲春露圃、雲上城,寶瓶洲朦朧山這些山頭,十年之內,躋身四境練氣士,真不算慢了。

    可惜在劍氣長城,陳平安的修行速度,那就是裴錢所謂的烏龜挪窩,螞蟻搬家。

    可哪怕是這位開山大弟子,不說她那練拳,只說那劍氣十八停,自己這個當師父的,當年就算想要傳授一些過來人的經驗,也沒半點機會。

    尤其是寧姚,當年提及阿良傳授的劍氣十八停,陳平安詢問劍氣長城這邊的同齡人,大概多久才可以掌握,寧姚說了晏琢疊嶂他們多久可以掌握十八停的煉氣即煉劍之法,陳平安本來就已經足夠驚訝,結果忍不住詢問寧姚速度如何,寧姚呵呵一笑,原來就是答案。

    所以那會兒,陳平安甚至會覺得老大劍仙說自己有一份地仙資質,都只是在安慰人。

    約莫兩個時辰後,陳平安以內視洞天的修行之法、沉浸在木宅的那粒心念芥子,緩緩退出人身小天地,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修行暫告一個段落,陳平安沒有像以往那樣練拳走樁,而是離開院落,站在離著斬龍台有些距離的一處廊道,遠遠望向那座涼亭,結果發現了一幕異象,那邊,天地劍氣凝聚出七彩琉璃之色,如小鳥依人,緩緩流轉,再往高處望去,甚至能夠看到一些類似m「水脈」的存在,這大概就是天地、人身兩座大小洞天的勾連,憑藉一座仙家長生橋,人與天地相契合。

    陳平安雙手籠袖,斜靠廊柱,滿臉笑意。

    瞧瞧,我一眼相中的姑娘,用心修行起來,厲害不厲害?

    在陳平安偷著樂呵的時候,老者無聲無息出現在一旁,好像有些驚訝,問道:「陳公子瞧得見那些遺留在天地間的純粹劍仙意氣,極為青睞咱們小姐?」

    陳平安趕緊站好,答道:「納蘭爺爺,只看得出些端倪,看不太真切。」

    納蘭夜行點頭笑道:「只說陳公子的眼力,已經不輸咱們這邊的地仙劍修了。」

    陳平安輕聲問道:「寧姚何時能夠破開金丹瓶頸?」

    納蘭夜行說道:「最少得等到下一場大戰落幕吧。」

    陳平安問道:「寧姚與他朋友每次離開城頭,如今身邊會有幾位扈從劍師,境界如何?」

    納蘭夜行笑道:「陳公子離開之時,那場廝殺,我家小姐在內三十餘人,每次離開城頭去往南邊,人人都有劍師扈從,疊嶂自然也有,因為這一撮孩子,都是劍氣長城最可貴的種子,這件事上,北俱蘆洲的劍修,確實幫了大忙,不然劍氣長城這邊的本土劍修,不太夠用,沒辦法,小姐這一代,天才實在太多。擔任扈從的劍師,往往殺力都比較大,出劍極為果斷,所求之事,就是一劍過後,最少也能夠與妖族刺客換命。」

    「除此之外,還有我這寧府老僕,在暗中護衛小姐,晏琢,陳三秋,也各有一位家族劍師擔任死士,到了第二場戰事,這些晚輩各有破境,按照劍氣長城的規矩,不管年紀,不管身份,躋身了金丹劍修,便無需劍氣長城這邊安排的劍師幫著護陣,小姐他們幾人,是一伍,而且人人大道可期,所以沒了尋常劍師,仍會有一位劍仙親自傳劍,既是護道,也是傳道,只是這位劍仙,無需太過照拂晚輩,更多還是生死自負,說句不好聽的,哪怕小姐他們全部戰死,那位獨自一個人活下來的劍仙,都不會被劍氣長城追責半點。」

    納蘭夜行說到這裡,微笑道:「沒什麼好奇怪的,等到小姐他們真正成長起來,也都會為將來的晚輩們擔任扈從劍師。劍氣長城,一直就是這麼個傳承,家族姓氏什麼的,在城池這邊當然有用,兩場大戰期間太平無事的光景,修行的財力物力,相較於貧寒出身,大姓子弟,都有實打實的優勢,到了南邊戰場,姓什麼,就很無所謂了,只要境界高,危險就大。歷史上,我們劍氣長城,不是沒有貪生怕死之輩,空有資質與家世,結果劍心不行,就故意虛耗光陰,一輩子都沒上過城頭幾次。」

    納蘭夜行望向斬龍台那邊,感慨道:「不過劍氣長城這邊,有一點好,每一個大姓的出現,都必然伴隨著一個精彩的故事,並且只與斬殺大妖有關,故而每一個家境貧寒卻修行神速的劍修種子,從小就明白,為自己也好,為子孫也罷,所做事,無非是殺妖更多,然後活下來,活得久,才有機會自己開闢府邸,成為後人嘴裡的一個新故事。」

    自家老爺,寧府出身,一輩子的最大願望之一,就是為續香火,重振門楣,幫助寧這個姓氏,重返劍氣長城頭等大姓之列。

    另外一個願望,當然是希望他女兒寧姚,能夠嫁個值得託付的好人家。

    陳平安說道:「浩然天下那邊,很多人不會這麼想。」

    然後陳平安笑道:「我小時候,自己就是這種人。看著家鄉的同齡人,衣食無憂,也會告訴自己,他們不過是父母健在,家裡有錢,騎龍巷的糕點,有什麼好吃的,吃多了,也會半點不好吃。一邊偷偷嚥口水,一邊這麼想著,便沒那麼嘴饞了,實在嘴饞,也有法子,跑回自己家院子,看著從溪澗裡抓來,貼在牆上曝曬的小魚乾們,多看幾眼,也能頂餓,可以解饞。」

    所以陳平安與裴錢,早年尚未成為師徒的他們,剛離開藕花福地那會兒,就好像人是一種人,事是兩回事。

    說到這裡,陳平安有些難為情,「納蘭爺爺,聽我說這些,肯定比較煞風景。」

    納蘭夜行笑了笑,「沒關係,在這裡,一輩子都在聽人講大事,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很少聽到,上一次,還是小姐從浩然天下返回,可惜小姐不是喜歡說話的,所以聊得不多,小姐說那浩然天下的風土人情,與她的山水遊歷,對於我們這些一輩子都沒去過倒懸山的人來說,也很饞人。」

    納蘭夜行對陳平安說道:「陳公子雖然暫時還不是劍修,可是那把背著劍,加上那幾把飛劍,別管是不是本命物,都可以多加磨礪一番,別浪費了那座斬龍台,寧家護著它,誰都不賣,可不是想著拿來當擺設的,陳公子若是這點都想不明白,便要教人失望了。老爺當年就經常念叨,什麼時候寧家後人,誰能夠靠自己的本事,吃掉整座斬龍台,那才是一件天大好事。」

    陳平安說道:「那晚輩就不客氣了。」

    納蘭夜行擺擺手,「陳公子總這麼見外,不好。」

    陳平安笑道:「若是納蘭爺爺沒有主動開口說,晚輩就屁顛屁顛就跑去磨劍,納蘭爺爺心裡邊還不得有個小疙瘩?覺得這個年輕人,人嘛,好像勉強還湊合,就是太沒點家教禮數了?」

    納蘭夜行微微錯愕,然後爽朗大笑道:「倒也是。」

    陳平安跟著笑了起來,「等納蘭爺爺這句話,很久了。」

    納蘭夜行一巴掌拍在青衫年輕人肩膀上,佯怒道:「小樣兒,渾身機靈勁兒,好在在小姐這邊,還算誠心誠意,不然看我不收拾你,保管你進了門,也住不下。」

    陳平安沒躲避,肩膀被打得一歪。

    劍氣長城是一座天然的洞天福地,是修行之人夢寐以求的修道之地,前提當然是經得起這一方天地間,無形劍意的摧殘、消磨,資質稍差一些,就會極大影響劍修之外所有練氣士的登山進展,靜心煉氣,洞府一開,劍氣與靈氣和濁氣,一起如同潮水倒灌各大關鍵竅穴,光是剝離劍氣侵擾一事,就要讓練氣士頭疼,吃苦不已。

    只可惜哪怕熬得過這一關,依舊無法滯留太久,不再是與修行資質有關,而是劍氣長城一向不喜歡浩然天下的練氣士,除非有門路,還得有錢,因為那絕對是一筆讓任何境界練氣士都要肉疼的神仙錢,價格公道,每一境有每一境的價格。正是晏胖子他家老祖宗給出的章程,歷史上有過十一次價格變化,無一例外,全是水漲船高,從無降價的可能。

    先前,陳平安與白嬤嬤聊了許多姚家往事,以及寧姚小時候的事情。

    今天,與劍修前輩納蘭夜行問了很多劍氣長城最近兩場大戰的細節。

    陳平安與老人又閒聊了些,便告辭離去。

    去之前,問了一個問題,上次為寧姚晏琢他們幾人護道的劍仙是何人。老人說巧了,正好是你們寶瓶洲的一位劍修,名叫魏晉。

    陳平安對魏晉印象很深刻,當年帶著李寶瓶他們去大隋求學,在嫁衣女鬼那邊,正是魏晉一劍破開天幕。

    那幅劍氣如虹的壯觀場景,對於當年的草鞋少年而言,心境激盪難平許多年。

    尚未甲子歲數的玉璞境劍修,這是一個擱在劍氣長城歷史上,都算極為年輕的上五境劍修。老人對魏晉印象不錯,事實上整座劍氣長城,對魏晉觀感都好,除了魏晉本身劍道不俗之外,以及膽敢年紀輕輕就放棄浩然天下的大好前途,跑來這邊廝殺拚命,關鍵魏晉還提了一嘴,說自己能夠如此之快破境,打破元嬰瓶頸,歸功於阿良的指點,不然按照他們風雪廟老祖師的說法,需要在元嬰境凝滯甲子光陰,只能靠著滴水穿石的水磨工夫,才有望百歲劍仙。其實這句話說得對也不對,天底下修行道路百千種的練氣士,就數劍修最耗神仙錢,也數劍修最講資質。若是神仙台魏晉自己火候不夠,底子不濟,就算是阿良,也無法硬拽著魏晉躋身玉璞境。

    在陳平安返回小宅後。

    白煉霜出現在老人身邊。

    老嫗譏諷道:「一棍子下去打不出半個屁的納蘭大劍仙,今兒倒是話多,欺負沒人幫著咱們未來姑爺翻老黃曆,就沒機會知道你以前的那些糗事?」

    納蘭夜行笑道:「與你只是聊些有的沒的,多是江湖武夫事,與我卻是劍氣長城的大事也聊,生瑣碎碎的小事也說,如此說來,未來姑爺到底與誰更親近些,便顯而易見了。」

    老嫗嗤笑道:「就你最要臉。」

    納蘭夜行無奈道:「咱們能不能就事論事?」

    老嫗反問道:「你自己也知道半點不要臉?」

    納蘭夜行哀嘆一聲,雙手負後,走了走了。

    寧姚對待修行,一向專注。

    故而接下來兩天,她至多就是修行間隙,睜開眼,看看陳平安是不是在斬龍崖涼亭附近,不在,她也沒有走下小山,最多就是站起身,散步片刻。

    一次過後,兩次過後,等到陳平安總算知道出現在不遠處,寧姚便視而不見,假裝開始修行。

    陳平安只好看了會兒,就離開。

    這還真不是陳平安不識趣,而是待在寧府修行,發現自己躋身練氣士四境後,煉化三十六塊道觀青磚的速度,本就快了三成,到了劍氣長城這邊,又有意外之喜,陳平安好不容易摒棄雜念,能夠多想些她,可以真正靜心修行,在小宅煉物煉氣兼備,便有些忘我出神。

    不過這次離開後,陳平安沒有直接去往小宅,而是找到了白嬤嬤,說有事要與兩位前輩商量,需要勞煩二老去趟他那邊的宅子。

    白煉霜點點頭,與陳平安動身,根本沒去喊納蘭夜行的意思,不過是到了小宅門口,她一跺腳,喊了句老東西滾出來,納蘭夜行便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兩人附近。

    陳平安帶著兩位前輩進了那間廂房屋子,為他們倒了兩杯茶水。

    桌上有那把當年從老龍城符家手上得到的劍仙,那件大有淵源的法袍金醴,以及一塊從倒懸山靈芝齋購買而來的玉牌。

    陳平安破天荒漲紅了臉,猶豫了半天,都不知道如何開口。

    納蘭夜行打破沉默,「陳公子,這是聘禮?」

    老嫗笑得合不攏嘴,伸出一隻乾枯手掌,遮在鼻下,笑了很久,這才好不容易收斂了笑意,輕聲道:「陳公子,哪有自己登門給聘禮的?」

    陳平安擺擺手道:「白嬤嬤,納蘭爺爺,我一定會找個媒人,心裡邊有人選了,這點規矩,我肯定還是懂的。但是我實在不熟悉劍氣長城的婚嫁禮儀,我在劍氣長城這邊又沒人可以詢問此事,只好喊來兩位前輩,幫著謀劃一番,我就怕這麼送東西,是不是禮送得輕了,或是會不會哪裡犯了忌諱,想要先與兩位前輩交個底,儘量自己不出錯,不讓寧府因為我而蒙羞。」

    白煉霜和納蘭夜行相視一笑,都沒有著急開口說話。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沉聲道:「但是這些禮數事,我只能竭盡全力去做到不犯錯,盡力做好,周全些,可是跟寧姑娘求親一事,我陳平安一定會開口的,寧府,兩位前輩答應與不答應,都可以直說。姚家,會不會有意見,可以有,我也會聽,但是我陳平安自己想要要娶寧姚,這件事,沒得商量。不管誰來勸,說此事不成,任你理由再對再好,都不成。」

    老嫗與納蘭夜行對視一眼,兩人依舊沒有言語。

    陳平安站起身,走到一邊,抱拳作揖,彎腰低頭,年輕人愧疚道:「我泥瓶巷陳平安,家中長輩都已不在,修行路上敬重長輩,兩位都已經先後不在世,還有一位老先生,如今不在浩然天下,晚輩也無法找到。不然的話,我一定會讓他們其中一人,陪我一起來到劍氣長城,登門拜訪寧府、姚家。」

    納蘭夜行剛想要開口說話,被老嫗瞪了眼,他只得閉嘴。

    老嫗溫聲笑道:「陳公子,坐下說話。」

    陳平安重新落座,挺直腰桿,規規矩矩坐在老嫗桌對面,哪怕故作鎮靜,依舊略顯侷促。

    老嫗指了指桌上劍與法袍,笑道:「陳公子可以說說看這兩物的來歷嗎?」

    陳平安趕緊點頭,將兩物根腳大致闡述一遍。

    一直沒有說話的納蘭夜行坐在兩人之間,喝了口茶水,見慣了風雨的老人,實則心中有些震撼。

    一件陳平安自稱不知如何提升了半階品秩的劍仙劍,是那北俱蘆洲火龍真人親自勘驗後,認為是一件仙兵了。

    一件最早只是法袍品秩的法袍金醴,靠著吃那劍氣長城極為陌生的金精銅錢,如今亦是仙兵品秩。

    納蘭夜行有些哭笑不得,在劍氣長城,即便是陳、董、齊這些大姓門第之間的子女婚嫁,能夠拿出一件半仙兵、仙兵作為聘禮或是彩禮,就已經是相當熱鬧的事情,而且一個比較尷尬的地方,在於這些屈指可數的半仙兵、仙兵,幾乎每一次大族嫡傳子弟的婚嫁,可能是隔個百年光陰,或是數百年歲月,就要現世一次,顛來倒去,反正就是這家到那家,哪家轉手到這家,往往就是在劍氣長城十餘個家族之間轉手,所以劍氣長城的數萬劍修對於這些,早已見怪不怪,意外不大,以前阿良在這邊的時候,還喜歡帶頭開賭場,領著一大幫吃了撐著沒事幹的光棍漢,押注婚嫁雙方的聘禮、彩禮到底為何物。

    「陳平安,你年紀輕輕,就是純粹武夫,法袍金醴於你而言,比較雞肋,將此物當作聘禮,其實很

    合適。」

    納蘭夜行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可你既然答應小姐要當劍仙,為何還要將一把仙兵品秩的劍仙,送出去?怎麼,是想著反正送給了小姐,如同左手到右手,總歸還是留在自己手上?那我可就要提醒你了,寧府好說話,姚家可未必讓你遂了心願,小心到時候這輩子往後再見到這把劍仙,就只是城頭上姚家俊彥出劍了。」

    老嫗怒道:「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納蘭老狗,不說話沒人拿你當啞巴!」

    納蘭夜行這一次竟是沒有半點退讓,冷笑道:「今夜事大,我是寧府老僕,老爺小時候,我就守著老爺和斬龍台,老爺走了,我就護著小姐和斬龍台,說句不要臉的,我就是小姐的半個長輩,所以在這間屋子裡談事情,我怎麼就沒資格開口了?你白煉霜就算出拳攔阻,我大不了就一邊躲一邊說,有什麼說什麼,今天出了屋子之後,我再多說一個字,就算我納蘭夜行為老不尊。」

    老嫗氣得就要出拳。

    陳平安趕緊勸架,「白嬤嬤,讓納蘭爺爺說,這對晚輩來說,是好事。」

    她轉頭對老人道:「納蘭夜行,接下來你每說一字,就要挨一拳,自己掂量。」

    納蘭夜行開始喝茶。

    陳平安緩緩說道:「把自己最好的,送給自己心愛之人,我覺得就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比如這法袍金醴,為了提升品秩,代價不小,但我沒有猶豫,更不會後悔。寧姚穿在身上,即便將來再有廝殺,我便能夠放心許多。我就只是這麼想的。至於劍仙,陪伴我多年遊歷,說沒有感情,肯定騙人,一把仙兵,價值高低,說是不清楚,說什麼不在乎,更是我自己都不信的欺心言語,可是相較於寧姚在我心中的份量,依舊沒法比。關於送不送劍仙,我不是在感情之外,沒有那權衡利弊,有的,若是在我手上,能夠在下一場大戰,更能護住寧姚,我就不送了,我不會為了面子,只是為了證明一個泥瓶巷走出來的泥腿子,也可以拿出這樣不輸任何豪閥門庭的聘禮,我絕對不會這麼做,年幼時,獨自一人,活到少年歲月,之後孑然一身,遠遊多年,我陳平安很清楚,什麼時候可以當善財童子,什麼事情必須精打細算,什麼時候可以感情用事,什麼事情必須謹慎小心。」

    陳平安笑道:「事事都想過了,能夠保證我與寧姚未來相對安穩的前提下,同時可以儘量讓自己、也讓寧姚臉面有光,就可以安心去做,在這期間,他人言語與眼光,沒那麼重要。不是年少無知,覺得天地是我我是天地,而是對這個世界的風俗、規矩,都思量過了,還是這般選擇,就是問心無愧,此後種種為之付出的代價,再承受起來,勞力而已,不勞心。」

    陳平安眼神清澈,言語與心境,愈發沉穩,「若是十年前,我說同樣的言語,那是不知天高地厚,是未經人事苦難打熬的少年,才會只覺得喜歡誰,萬事不管便是真心喜歡,便是本事。但是十年之後,我修行修心都無耽誤,走過三洲之地千萬里的山河,再來說此話,是家中再無長輩諄諄教導的陳平安,自己長大了,知道了道理,已經證明了我能夠照顧好自己,那就可以嘗試著開始去照顧心愛女子。」

    陳平安最後微笑道:「白嬤嬤,納蘭爺爺,我自小多慮,喜歡一個人躲起來,權衡利害得失,觀察他人人心。唯獨在寧姚一事上,我從見到她第一面起,就不會多想,這件事,我也覺得沒道理可講。不然當年一個半死不活的泥瓶巷少年,怎麼會那麼大的膽子,敢去喜歡好像高在天邊的寧姑娘?後來還敢打著送劍的幌子,來倒懸山找寧姚?這一次敢敲開寧府的大門,見到了寧姚不心虛,見到了兩位前輩,敢無愧。」

    老嫗點點頭,「話說到這份上,足夠了,我這個糟老婆子,不用再嘮叨什麼了。」

    她望向納蘭夜行。

    納蘭夜行本想閉嘴,不曾想老嫗似乎眼中有話,納蘭夜行這才斟酌一番,說道:「話是不錯,但是以後做得如何,我和白煉霜,會盯著,總不能讓小姐受委半點屈了。」

    陳平安苦笑道:「大事上,兩位前輩只管盯得嚴實些,只是一些個類似寧府散步的尋常小事,還懇請前輩們放過晚輩一馬。」

    白煉霜指了指身邊老者,「主要是某人練劍練廢了,成天無事可做。」

    納蘭夜行咳嗽一聲,提起空杯喝茶,有模有樣飲茶一口後,起身道:「就不打攪陳公子修行了。」

    老嫗突然問道:「容我冒昧問一句,不知道陳公子心中的提親媒人,是誰?」

    陳平安輕聲道:「是城頭上結茅修行的老大劍仙,但是晚輩心裡也沒底,不知道老大劍仙願不願意。」

    納蘭夜行倒抽一口冷氣。

    好小子,心真大。

    那位被阿良取了個老大劍仙綽號的老神仙,好像從劍氣長城建成第一天起,就一直待在城頭上,雷打不動,便是陳家自家得意子孫的婚嫁大事,或是陳氏劍仙隕落後的喪葬,陳清都從來不曾走下城頭,萬年以來,就沒有破例。歷代陳氏子孫,對此也無可奈何。

    白煉霜開懷笑道:「若是此事果真能成,說是天大面子都不為過了。」

    陳平安無奈道:「晚輩只能說儘量死皮賴臉求著老大劍仙,半點把握都沒有的,所以懇請白嬤嬤和納蘭爺爺,莫要因此就有太多期望,免得到時候晚輩裡外不是人,就真要沒臉皮待在寧府了。」

    納蘭夜行笑道:「敢這麼想,就比同齡人好出一大截了!」

    白煉霜冷笑道:「納蘭老狗總算說了幾句人話。」

    納蘭夜行笑道:「過獎過獎。」

    白煉霜對陳平安笑道:「聽聽,這是人話嗎?所以陳公子以後,到了納蘭夜行這邊,不用有任何負擔,一個練劍廢了的老東西,關於隱匿潛行一事,還是有點芝麻大小的本事,陳公子不妨賣他一個面子,讓納蘭夜行教一點僅剩的拿手活計。」

    納蘭夜行氣笑道:「白煉霜,你就可勁兒糟踐一位玉璞境劍修吧,我敢反駁半句,就算納蘭夜行小家子氣。」

    陳平安覺得這話說得大有學問,以後自己可以學學看。

    兩位前輩走後。

    陳平安送到了小宅門口。

    陳平安沒有返回院子,就站在門口原地,轉頭望向某處。

    等了半天,這才有人緩緩走出,陳平安走向前去,笑道:「這麼巧?我一出門,你就修行完畢,散步到這邊了。」

    寧姚點頭道:「就是這麼巧。」

    陳平安嗯了一聲,「那就一起幫個忙,看看廂房窗紙有沒有被小蟊賊撞破。」

    寧姚眨了眨眼睛,一臉無辜道:「你在說什麼?寧府哪來的蟊賊,眼花了吧?不過真要偷走什麼,你得賠的。」

    陳平安輕輕握拳,敲了敲心口,笑眯起眼,「好厲害的蟊賊,別的什麼都不偷。」

    寧姚惱羞瞪眼道:「陳平安!你再這麼油腔滑調!」

    陳平安輕輕抱住她,悄悄說道:「寧姚就是陳平安心中的所有天地。」

    寧姚剛要微微用力掙脫,卻發現他已經鬆開了手,後退一步。

    寧姚就更加生氣。

    陳平安輕聲解釋道:「你那些朋友,又來了,這次比較過分,故意偷摸過來的。」

    寧姚稍稍心靜,便瞬間察覺到蛛絲馬跡。

    寧姚轉頭,「出來!」

    一個蹲在風水石那邊的胖子紋絲不動,雙手捻符,但是他身後開出一朵花來,是那董畫符,疊嶂,陳三秋。

    碰了頭,寧姚板著臉,陳平安神色自若,一群人去往斬龍台那邊,都沒登山去涼亭那邊坐下。

    董畫符和疊嶂約好了要在這邊切磋劍術。

    晏胖子笑眯眯告訴陳平安,說咱們這些人,切磋起來,一個不小心就會血光四濺,千萬別害怕啊。

    陳平安笑著點頭,說自己就算害怕,也會假裝不害怕。

    晏胖子嘿嘿而笑。

    寧姚看著那個嘴上謊話連篇卻瞧著一本正經的陳平安,只是當陳平安轉頭看她,寧姚便收回了視線。

    陳三秋到了那邊,懶得去看董黑炭跟疊嶂的比試,已經躡手躡腳去了斬龍台的小山山腳,一手一把經文和雲紋,開始悄悄磨劍。總不能白跑一趟,不然以為他們每次登門寧府,各自背劍佩劍,圖啥?難不成是跟劍仙納蘭老前輩耀武揚威啊?退一步說,他陳三秋就算與晏胖子聯手,可謂一攻一守,攻守兼備,當年還被阿良親口讚譽為「一對璧人兒」,不還是會輸給寧姚?

    陳三秋一邊磨礪劍鋒,一邊哀怨道:「你們倆活計,就不能多吃點啊?客氣個啥?」

    演武場上,雙方對峙,寧姚便揮手開啟一座山水陣法,此地曾是兩位劍仙道侶的練劍之地,所以就算董黑炭和疊嶂打破天去,都不會洩露半點劍氣到演武場外。

    陳平安看了幾眼董畫符與疊嶂的切磋,雙方佩劍分別是紅妝、鎮嶽,只說樣式大小,天壤之別,各自一把本命飛劍,路數也截然不同,董畫符的飛劍,求快,疊嶂的飛劍,求穩。董畫符手持紅妝,獨臂女子「拎著」那把巨大的鎮嶽,每次劍尖摩擦或是劈砍演武場地面,都會濺起一陣絢爛火星,反觀董畫符,出劍無聲無息,力求漣漪最小。

    陳平安問了晏琢一個問題,雙方出了幾分力,晏胖子說七八分吧,不然這會兒疊嶂肯定已經見血了,不過疊嶂最不怕這個,她好這一口,往往是董黑炭佔盡小便宜,然後只需要被疊嶂鎮嶽往身上輕輕一排,只需要一次,董黑炭就得趴在地上嘔血,一下子就都還回去了。

    陳平安心裡大致有數後,尤其是看到了疊嶂持劍手臂,被董畫符本命飛劍洞穿後,疊嶂當時流露出來的一絲氣機變化,陳平安便不再多看雙方演武練劍,來到了陳三秋身邊蹲著。

    若是假設自己與兩人對峙,捉對廝殺,分生死也好,分勝負也罷,便都有了應對之法。

    那麼再看下去,就沒有了太多意義,總不能真要在那個晏胖子眼前,假裝自己臉色微白、嘴唇顫抖、神色慌張,還得假裝自己假裝不知對方看破不說破,換成別人,陳平安倒是完全不介意,可是如今身在寧府,這些人又都是寧姚最要好的朋友,一同並肩作戰多次大戰,說是生死與共都不為過,那麼自己就要講一講落魄山的祖師堂風氣了,以誠待人。

    陳三秋依舊在那邊磨一次經書劍,再以雲紋劍抹一下斬龍台,動作十分嫻熟。

    陳三秋轉頭笑問道:「陳公子,別介意啊。」

    陳平安雙手籠袖,蹲在一旁,仔細凝視著兩把劍的劍鋒與斬龍台的細微磨礪,微笑道:「我不介意,若是陳公子不介意,我還可以幫著磨劍。」

    陳三秋搖頭道:「這可不行,阿良說過,若說本命飛劍是劍修的命-根子,佩劍就是劍修的小媳婦,萬萬不可轉交他人之手。」

    陳平安笑著點頭,就是看著那兩把劍緩緩啃食斬龍台,如那蚍蜉搬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晏胖子嘀咕道:「兩個陳公子,聽他倆說話,我怎麼滲得慌。」

    寧姚不動聲色。

    晏胖子問道:「寧姚,這個傢伙到底是什麼境界,不會真是下五境修士吧,那麼武道是幾境?真有那金身境了?我雖然是不太看得起純粹武夫,可晏家這些年多少跟倒懸山有些關係,跟遠遊境、山巔境武夫也都打過交道,知道能夠走到煉神三境這個高度的習武之人,都不簡單,何況陳平安如今還這麼年輕,我真是手癢心動啊。寧姚,不然你就答應我與他過過手?」

    這就是晏胖子的小心思了,他是劍修,也有貨真價實的天才頭銜,只可惜在寧姚這邊無需多說,可在董畫符三人這邊,只說切磋劍術一事,在場面上,反正從來沒討到半點好,如今好不容易逮住一個尚未遠遊境的純粹武夫,寧府演武場分大小兩片,眼前這處,遠一些的那片,則是出了名的佔地廣袤,是享譽劍氣長城的一處「芥子天地」,看著不大,躋身其中,就曉得其中玄妙了,他晏琢真要與那陳平安過過手,當然要去那片小天地,屆時我晏琢切磋我的劍術,你切磋你的拳法,我在天上飛,你在地上跑,多帶勁。

    寧姚說道:「要切磋,你自己去問他,答應了,我不攔著,不答應,你求我沒用。」

    晏胖子轉了轉眼珠子,「白嬤嬤是咱們這邊唯一的武學宗師,若是白嬤嬤不欺負他陳平安,有意將境界壓制在金身境,這陳平安扛得住白嬤嬤幾拳?三五拳,還是十拳?」

    寧姚嘴角翹起,速速壓下,一閃而逝,不易察覺,說道:「白嬤嬤教過一場拳,很快就結束了。我當時沒在場,只是聽納蘭爺爺事後說起過,我也沒多問,反正白嬤嬤就在演武場上教的拳,雙方三兩拳腳的,就不打了。」

    晏胖子開始搓手,「好傢伙,竟然能夠與白嬤嬤往來三兩拳,哪怕是金身境切磋,也算陳平安厲害,真是厲害,我一定要討教討教。」

    寧姚點頭道:「我還是那句話,只要陳平安答應,隨便你們怎麼切磋。」

    晏胖子小心翼翼問道:「一不小心我沒個輕重,比如飛劍擦傷了陳公子的手啊腳啊,咋辦?你不會幫著陳平安教訓我吧?但是我可以一百個一千個保證,絕對不會朝著陳平安的臉出劍,不然就算我輸!」

    寧姚不再說話。

    由著晏琢自己在那邊作死。

    在董畫符和疊嶂各自出劍有紕漏之時,寧姚便會直白無誤,為他們一一指出。

    對陣雙方,便各自記住。

    其實這撥同齡人剛認識那會兒,寧姚也是如此點撥別人劍術,但晏胖子這些人,總覺得寧姚說得好沒道理,甚至會覺得是錯上加錯。

    是後來阿良道破天機,說寧姚眼光所及處,你們目前的修為境界與劍道心境,根本無法理解,等再過幾年,境界上去了,才會明白。

    事實證明,阿良的說法,是對的。

    私底下,寧姚不在的時候,陳三秋便說過,這輩子最大願望是當個酒肆掌櫃的自己,之所以如此勤勉練劍,就是為了他一定不能被寧姚拉開兩個境界的差距。

    劍修對峙,往往不會耗費太多光陰,尤其是只分勝負的情況,會更加眨眼功夫,如果不是董畫符和疊嶂在刻意切磋,其實根本不需要半炷香功夫。

    黑炭青年和獨臂女子各自收攏本命飛劍之後,寧姚走入演武場,來到兩人身邊,開始說些更小的瑕疵。

    兩人豎耳聆聽,並不覺得被一個朋友指點劍術,有什麼丟人現眼,不然整座劍氣長城的同齡人,他們被所有長輩寄予厚望的這一代劍修,都得在寧姚面前感到自慚形穢,因為老大劍仙曾經笑言,劍氣長城這邊的孩子,分兩種劍修,寧姚,與寧姚之外的所有劍修,不服氣的話,就心裡憋著,反正打也打不過寧丫頭。

    不過老大劍仙在寧姚這邊,也說過一句類似話語,卻不是關於劍修,而是關於浩然天下的武夫。

    天下武夫,年輕一輩,差不多也是如此光景,只分兩種。

    寧姚當時不以為然,直接說陳爺爺你這話說得不對,但是現在她無法證明,可總有一天,有人可以為她證明。

    老人當時似乎就在等小姑娘這句話,既沒有反駁,也沒有承認,只說他陳清都會拭目以待,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只是寧姚當時便有些難得的後悔,她本來就是隨口說說的,老大劍仙怎麼就當真了呢?

    所以寧姚完全沒打算將這件事說給陳平安聽,真不能說,不然他又要當真。

    就他那脾氣,她自己當年在驪珠洞天,與他隨口胡說的練拳走樁,先練個一百萬拳再說其他,結果如何,上次在倒懸山重逢,他竟然就說他只差幾萬拳,便有一百萬拳了。

    寧姚當時差點沒忍住一拳打過去,狠狠敲一敲那顆榆木腦袋,你陳平安是不是傻啊?都聽不出那是一句敷衍你的玩笑話嗎?有些時候,我寧姚沒話找話,都不成了?

    晏胖子蹲在陳平安身邊,小聲說道:「這位陳公子,我也自創了一套拳法,不如先瞧幾眼,再看要不要指點一二?」

    陳平安笑道:「沒問題啊。」

    晏琢便立即蹦跳起身,吭哧吭哧,呼呼喝喝,打了一套讓陳三秋只覺得不堪入目的拳法。

    陳三秋是如此,董畫符和疊嶂也都看了一眼就覺得噁心,絕對不樂意再多看一眼,都怕自己瞎了眼。

    不曾想那個青衫年輕人,從頭到尾看完了晏胖子那一通瘋魔拳法,面帶微笑,覺得與自己開山大弟子的瘋魔劍法,有異曲同工之妙。

    晏琢做了個氣沉丹田的姿勢,大聲笑道:「陳公子,這拳法如何?」

    陳平安點頭微笑道:「很有氣勢,氣勢上,已經立於不敗之地了,遇敵己先不敗,正是武夫宗旨之一。」

    陳三秋磨劍的手一抖,感覺早年那種熟悉的古怪感覺,又來了。

    陳三秋就奇了怪了,難不成這個陳平安的武學,是那阿良教的?可阿良那傢伙劍道劍術都高,亂七八糟的仙家術法,其實也懂得極多,唯獨不曾說過自己是什麼懂拳的純粹武夫,至多就說自己是一位江湖劍客而已。

    晏琢笑道:「既然如此,那陳公子就不吝賜教?」

    陳平安視線偏移,望向寧姚。

    寧姚故意視而不見。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還是算了吧。」

    晏琢收斂笑意,不再有那玩笑心性,緩緩說道:「陳平安,只要你還要出門,跨出寧府門檻,那你就難逃一兩場架,三天過去,別說是那個不是個玩意兒的齊狩,就連龐元濟和高野侯,兩個比齊狩更難纏的傢伙,都盯上你了,未必有壞心,但是最少他們兩個都對你很好奇。」

    陳平安哦了一聲。

    劍氣長城年輕一輩,單獨除開寧姚不說,其實按照白嬤嬤和納蘭爺爺的說法,先天劍胚和劍道天才,大致可以分三種,龐元濟,齊狩和高野侯,三人最為出類拔萃,被譽為大劍仙資質,雖說有此資質,絕對不意味著將來一定可以走到那個高度,但是不談未來大道高遠,只說當下,這三人的境界與修為,都是毋庸置疑的令人驚豔,其中高野侯與疊嶂一般出身,都是生長在陋巷,然後有了自己的際遇,很快就脫穎而出,一鳴驚人,如今高野侯已經是某個頂尖家族的乘龍快婿。

    齊狩是齊家子弟。

    而那個龐元濟,更是挑不出半點瑕疵的年輕「完人」,出身中等門戶,但是誕生之初,就是惹來一番氣象的頭等先天劍胚,小小年紀,就跟隨那位脾氣古怪的隱官大人一起修行,算是隱官大人的半個弟子,龐元濟與坐鎮劍氣長城的三教聖人,也都熟悉,經常向三位聖人問道求學。

    所以如果說,齊狩是與寧姚最門當戶對的一個年輕人,那麼龐元濟就是只憑自身,就可以讓許多老人覺得他,是最配得上寧姚的那個晚輩。

    在三人之後,才是董畫符這撥人。

    董畫符疊嶂他們之後,是第三撥,可不是他們暫時「墊底」,便會讓人不以為然,事實上,這些人即便在北俱蘆洲,那也是被宗字頭仙家搶破頭的先天劍胚。

    但是在劍氣長城,天才這個說法,不太值錢,只有活得久的天才,才可以算天才。

    晏琢繼續說道:「如果連我都打不過,那你出門後,至多就是過了一關便停步。」

    晏琢死死頂住那個青衫年輕人,「我與你沒關沒系的,何況對你陳平安,還真沒有半點不好的印象,但我晏琢,與寧姚是朋友,不希望寧姚挑中的男人,一出門就給人三兩下撂倒,一旦淪落至此,興許寧姚不在意,你也確實沒有什麼錯,但是我,董黑炭,疊嶂,三秋,以後都沒臉出門喝酒。」

    晏琢最後說道:「你先前說欠了我們十年的道謝,感謝我們與寧姚並肩作戰多年,我不知道疊嶂他們怎麼想的,反正我晏琢還沒答應收下,只要你打趴下我,我就收下,就算被你打得血肉模糊,一身肥肉少了幾斤都無妨,我更開心!這麼講,會不會讓你陳平安心裡不舒服?」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不舒服,半點都沒有。」

    晏琢怒道:「那杵在那邊作甚,來!外邊的人,可都等著你接下來的這趟出門!」

    陳平安還是搖頭,「我們這場架,不著急,我先出門,回來之後,只要你晏琢願意,別說一場,三場都行。」

    晏琢差點就要破口大罵,只是一想到寧姚還在不遠處,便漲紅了脖子,「你這傢伙怎麼不聽勸,我都說了,跟我先打一場,然後不分勝負,各自受傷……」

    一瞬間。

    晏琢瞳孔劇烈收縮。

    一襲青衫極其突兀地站在他身邊,依舊雙手籠袖,神色淡然道:「我幹嘛要假裝自己受傷?為了躲著打架?我一路走到劍氣長城,架又沒少打,不差這出門三場。」

    晏琢小聲說道:「陳平安,你咋個就突然走到我身邊的?純粹武夫,有這麼快的身形嗎?不然咱們重新拉開距離,再來切磋切磋?我這不是剛才在氣頭上了,根本沒注意,不算不算,重新來過。」

    陳平安笑著從袖中捻出一張符籙,「是方寸符,可以幫著純粹武夫縮地成寸。」

    晏琢恍然大悟。

    陳平安收起符籙。

    晏琢後知後覺,驀然氣笑道:「你這張符籙又沒用?!陳平安,你糊弄傻子啊?」

    陳平安雙手藏在袖中,抬了抬胳膊,笑道:「兩隻手啊。」

    說到這裡,陳平安收起笑意,望向遠處的獨臂女子,歉意道:「沒有冒犯疊嶂姑娘的意思。」

    疊嶂笑著搖頭,「我不是那個肚子極大、肚量極小的晏胖子,陳公子往後言語,無需多在乎我斷臂一事,小事,哪怕拿這個開玩笑,都沒半點關係。寧姐姐便笑話過我,說以後與心儀男子有情人終成眷屬,若是情難自禁,相互擁抱,豈不是尷尬,我還專門考慮過這個難題,到底該如何伸出獨臂,以什麼姿勢來著。」

    寧姚伸手捏住疊嶂的臉頰,「瞎說什麼!」

    董畫符站在一旁,唉,原來寧姐姐也會聊這些,大開眼界了。

    寧姚看向陳平安,後者笑著點頭,寧姚這才說道:「走,去疊嶂鋪子附近,找個地方喝酒。」

    眾人一起出門的時候,寧姚還在教訓口無遮攔的疊嶂,用眼神就夠了。

    疊嶂一路上笑著賠罪道歉,也沒什麼誠意就是了。

    董畫符吊在尾巴上,習慣了。

    陳平安被陳三秋和晏琢一左一右兩門神護著,晏琢小聲說道:「陳平安,就你這神出鬼沒的身法,加上你是在那浩然天下屈指可數、響噹噹的武學大宗師,前邊兩場架,運氣好,說不定可以撐過去,第三場輸了的話,我這人最仗義,親自背你回這邊!」

    陳三秋微笑道:「別信晏胖子的鬼話,出了門後,這種年輕人之間的意氣之爭,尤其是你這遠道而來的外鄉人,與咱們這類劍修捉對較量,一來按照規矩,絕對不會傷及你的修行根本,再者只是分出勝負,劍修出劍,都有分寸,不一定會讓你滿身血的。」

    結果陳平安說了一句讓兩人摸不著頭腦的言語,「這麼一來,反而是麻煩事」。

    走出寧府大門後,雖然外邊人頭攢動,三三兩兩扎堆的年輕劍修,卻沒有一人出頭言語。

    一直等到一行人即將走到疊嶂鋪子那邊,一條長街上,街上幾乎沒有了行人,街兩邊酒肆林立,有了更多早早提前趕來喝酒看熱鬧的,各自喝酒,人人卻很沉默,笑容玩味。

    有一位年輕人已經站在了大街上,眾目睽睽之下,腰佩長劍,緩緩前行。

    寧姚瞥了眼便不再看,繼續與疊嶂聊著天。

    晏琢輕聲提醒道:「是位龍門境劍修,名叫任毅,此人的本命飛劍名為……」

    陳平安卻笑道:「知道對方境界和名字就夠了,不然勝之不武。」

    陳三秋嗤笑道:「這任毅,不愧是齊狩身邊的頭號狗腿子,做什麼都喜歡往前衝。」

    任毅停步在五十步外,「陳平安,願不願意與我切磋一下?」

    陳平安獨自一人向前走出幾步,嘴上卻說道:「如果我說不願意,你還怎麼接話?」

    任毅一手按住劍柄,笑道:「不願意,那就是不敢,我就不用接話,也不用出劍。」

    剎那之間,諸多觀戰之人只見一襲青衫快若驚虹,掠至,直到這一刻,街道地面才傳來一陣沉悶震動。

    境界低一些的下五境少年劍修,都開始大大咧咧罵娘,因為桌上酒杯酒碗都彈了一下,濺出不少酒水。

    中五境劍修,大多以自身劍氣打消了那份動靜,依舊聚精會神,盯著那處戰場。

    至於偷偷夾雜其中的一些上五境劍仙,則又往往不介意酒桌上那些杯碗的磕碰。

    那任毅驚駭發現身邊站著那青衫年輕人,一手負後,一手握住他拔劍的手臂,竟是再也無法拔劍出鞘,不但如此,那人還笑道:「不用出劍,與無法出劍,是兩回事。」

    陳平安身形一閃而逝,如青煙飄渺不定,躲過了一把風馳電掣的飛劍,只是當任毅再次拔劍,持劍手臂就又給身後那人握住,依舊無法拔劍出鞘。

    三番兩次之後,任毅便要干脆改變策略,御風升空,以便與地面上的那位純粹武夫,拉開距離,憑此肆意出劍。

    只是那把以迅猛著稱的本命飛劍,不論如何軌跡難測,角度刁鑽,都無法佔碰到那人的一片衣角。

    當任毅雙腳剛剛離地,就被那人輕輕一掌壓住肩頭,雙腳給硬生生拍回地面,「劍修殺敵,不是近身更無敵嗎?」

    任毅心境依舊如常,正要「分心」駕馭兩邊酒肆的筷子,暫借為自己飛劍,以量取勝,到時候看這傢伙如何躲避。

    任毅開始放棄以飛劍傷敵的初衷,只以飛劍環繞四周,開始後退倒掠出去。

    但是任毅心知肚明,自己不過是做些拖延戰況片刻的舉動,儘量讓自己輸得不至於顏面無光,不然給人印象就是毫無還手之力。對方真要出拳傷人,輕而易舉。但是,真要細想,如此辱人更甚!

    大概是那個青衫外鄉人也覺得如此,所以出現在任毅身側,雙指捻住那把飛劍,伸手一推後者腦袋,將其瞬間推入街邊一座酒肆。

    力道巧妙,任毅沒有撞倒臨近街面的酒桌,踉蹌過後,很快停下身形,陳平安輕輕拋還那把飛劍。

    任毅羞憤難當,直接御風離開大街。

    這個時候,從一座酒肆站起一位玉樹臨風的白衣公子哥,並無佩劍,他走到街上,「一介武夫,也敢侮辱我們劍修?怎麼,贏過一場,就要看不起劍氣長城?」

    言語之間,白衣公子哥四周,懸停了密密麻麻的飛劍,不但如此,他身後整條街道,都猶如沙場武卒結陣在後。

    本命飛劍肯定只有一把,但是想要找出那一把真正飛劍,極不容易。

    最棘手的地方,在於此人飛劍可以隨時替換,真假不定,甚至可以說,把把飛劍都是本命劍。

    晏琢想要故意與陳三秋「閒聊」,說出此人飛劍的麻煩所在,但是寧姚已經轉頭,示意晏胖子不用開口。

    晏琢只得作罷。

    陳平安目視前方,飛劍如一股洪水傾洩而來。

    陳平安橫移到酒肆之中,微笑說著借道借道,對方便分出一股股好像沙場斥候的劍陣,十數把呼嘯轉彎,紛紛掠入大小酒肆,阻攔那人去路,只見那人時而低頭,時而側身,走到街上,又走入酒肆,就這麼離著那人越來越近,惹來笑罵聲一大片,依稀還夾雜有一些不太合時宜的喝彩聲,稀稀疏疏,格外刺耳。

    若是在那劍氣長城以南的戰場之上,本該如此,就該如此。

    多少劍仙,臨死一擊,故意將自己身陷妖族大軍重圍?

    多少劍修,戰陣廝殺當中,要故意揀選皮糙肉厚卻轉動不靈的魁梧妖族作為護盾,抵禦那些鋪天蓋地的劈砍,為自己稍稍贏得片刻喘息機會。

    陳平安驟然之間,一次走到大街之上後,不再「閒庭信步」,開始撒腿狂奔。

    那名身為金丹劍修的白衣公子哥,皺了皺眉頭,沒有選擇讓對方近身,雙指掐訣,微微一笑。

    那一襲青衫出拳過後,不過是打碎了原地的殘影,劍修真身卻凝聚在大街後方一處劍陣當中,身形飄搖,十分瀟灑。

    引來許多觀戰小姑娘和年輕女子的神采奕奕,她們當然都希望此人能夠大獲全勝。

    只是那一襲青衫隨後,好像開始真正提起勁來,身形飄忽不定,已經讓所有金丹境界之下劍修,都根本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一位身穿麻衣的年輕人輕聲道:「飛劍還是不夠快,輸了。」

    同桌酒客,是位瞎了一隻眼的大髯漢子,點點頭,舉碗飲酒。

    片刻之後。

    白衣公子哥已經數次渙散、又凝聚身形,但是雙方間距,不知不覺越來越靠攏接近。

    最終被那一襲青衫一掌按住面門,卻不是推遠出去,而是直接往下一按,整個人背靠街道,砸出一個大坑來。

    陳平安沒有看那一身氣機凝滯的年輕劍修,輕聲說道:「了不起的,是這座劍氣長城,不是你或者誰,請務必記住這件事。」

    陳平安環顧四周,「記不住?換人再來。」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然後輕輕捲起,邊走邊笑道:「一定要來一個飛劍足夠快的,數量多,真沒有用。」

    大街之上,寂靜無聲。

    陳平安停下腳步,眯眼道:「聽說有人叫齊狩,惦念我家寧姚的斬龍台很久了,我就很希望你的飛劍足夠快。」

    寧姚剛要開口。

    陳平安好似心有靈犀,沒有轉頭,抬起一隻手,輕輕揮了揮。

    寧姚便不說話了。

    這一幕過後,那個身穿麻衣的年輕人忍不住笑道:「別說是齊狩,連我都要忍不住出手了。」

    不料街上那個青衫外鄉人,就已經笑著望向他,說道:「龐元濟,我覺得你可以出手。」

    酒肆內的年輕人一本正經道:「我怕打死你。」

    陳平安回答道:「我求你別死。」
V123210 發表於 2019-6-29 19:53
劍來 第五百七十六章 拳與飛劍我皆有


    龐元濟愣了一下,朝那個年紀輕輕的青衫客,豎起大拇指。

    敢這麼與他龐元濟說話的,在這座什麼都不多、唯獨劍修最多的劍氣長城,得是元嬰劍修起步。

    不是龐元濟瞧不起那個接連勝過兩場的外鄉人。

    而是龐元濟根本就是瞧不起整座浩然天下。

    比這種瞧不起,更多的情緒,是厭惡,還夾雜著一絲天然的仇視。

    若非北俱蘆洲劍修,阿良,左右,這些浩然天下劍修的存在,龐元濟對於那座極為陌生、富饒、安穩的天下,甚至會是痛恨。

    所以這位在劍氣長城被視為最與寧姚般配的年輕劍修,不再言語。

    龐元濟一口飲盡碗中酒,然後站起身,離開酒桌,緩緩走到街上。

    那個獨眼的大髯漢子神色如舊,只是喝酒。

    龐元濟對於男女情愛一事,並不感興趣,那個寧姚喜歡誰,他龐元濟根本無所謂。

    龐元濟在意的,只有劍氣長城的劍修身份,以及隱官大人的弟子身份。

    兩者最大的共同點,是浩然天下的刑徒流民,這是已經存世萬年的烙印,城頭上的那位老大劍仙,結茅獨居,從未出聲,但是萬年之後的年輕人,皆有怨氣!

    龐元濟走到街上後,神色肅穆,很難想像這是一位才二十五歲的年輕人,「陳平安,我對你沒意見,不過我對浩然天下很有意見。」

    可能在浩然天下的山上,這個歲數,就算只是一位洞府、觀海境修士,就已經是一般仙家山頭的祖師堂嫡傳,被眾星拱月。

    在那邊的山下,可能會是某個金榜題名的年輕俊彥,享受著光耀門楣的榮光,初涉仕途,意氣風發。

    可是在這裡,在龐元濟的家鄉,曾經有人說這裡是個鳥都不拉屎的地方,因為劍氣太重,飛鳥難覓,真是可憐。然後當時那個身邊圍著許多孩子和少年的醉酒漢子,又說將來你們如果有機會,一定要去那倒懸山,再去比倒懸山更遠的地方,看一看,那裡任何一個洲,水靈姑娘都是一抓一大把,保證誰都不會當光棍漢。

    在這裡,任何一個孩子,只要眼睛不瞎,那麼他一輩子看到的劍仙數量,就要比浩然天下的上五境修士都要多。

    因為在這邊,隨隨便便就會撞到街上買酒、飲酒的某位劍仙,會時不時看到一位位劍仙御劍去往城頭。

    陳平安笑道:「我對你龐元濟也沒意見,不過我對某個說法,很有意見。」

    大街兩邊的酒肆酒樓,議論得愈發起勁。

    哪怕是那些在北俱蘆洲家鄉,個個眼高於頂的年輕劍修,到了劍氣長城後,也不曾有人初來駕到,就敢如此言行。

    興許時間久了,會有生死之交,或是繼續看不順眼,會有一言不合的切磋約架,但是近百年以來,還真沒有這麼直愣愣的年輕人。

    北俱蘆洲是與劍氣長城打交道最多的一個大洲,不過來此歷練的年輕人,在到倒懸山之前,就會被各自宗門長輩勸誡一番,不同的人不同的語氣,意思卻大同小異,無非是到了劍氣長城,收一收脾氣,遇事多隱忍,不涉及大是大非,不許冒失言語,更不許隨便出劍,劍氣長城那邊規矩極少,越是如此,惹了麻煩,就越棘手。

    能夠讓北俱蘆洲劍修如此謹慎對待的,興許就只有宛如夾在兩座天下之間的劍氣長城了。

    圓圓臉的董不得,站在二樓那邊,身邊是一大群年齡相仿的女子,還有些身姿尚未抽條、猶帶稚氣的少女,多是眼神熠熠,望向那位反正寧姐姐不喜歡、那麼她們就誰都還有機會的龐元濟。

    董不得其實有些擔心,怕自己一根筋的弟弟,陷入一場莫名其妙的亂戰。

    齊狩那邊,也有自己的小山頭,無論是年輕人背後的家族勢力,還是年輕劍修的戰力累加,都不遜色於寧姚那邊,甚至猶有過之,走了個羞憤遁走的任毅而已,一旦發生衝突,有的打。

    所以董不得擔心之餘,又有些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她可是董畫符的親姐姐。

    一個嬰兒肥的少女踮起腳跟,趴在窗檯上,使勁點頭道:「這個傢伙,還挺俊俏唉。你們可勁兒喜歡龐元濟去吧,我反正從今兒起,就喜歡這個叫陳平安的傢伙了。董姐姐,要是寧姐姐哪天不要他了,記得立即提醒我啊,我好趁虛而入,早些結婚算了,角山樓鋪子的婚嫁衣裳,真是好看,摸起來滑不溜秋的。」

    董不得抬腿踢了小姑娘的屁股一腳,笑道:「一般腦子拎不清的姑娘,是想男人想瘋了,你倒好,是想著穿嫁衣想瘋了。」

    少女揉了揉屁股,纖細肩頭一個晃蕩,將身邊一個竊笑不已的同齡人,使勁推遠,嚷嚷道:「董姐姐,我娘親說啦,你才是那個最拎不清的老姑娘!」

    董不得滿臉笑意,說了句這樣啊,然後伸手按住小丫頭片子的腦袋,一下一下撞在窗檯上,砰砰作響,「老姑娘是吧?」

    少女在董不得收手後,揉了揉額頭,轉頭,咧嘴笑道:「小姑娘,小姑娘,年年十八歲的董姐姐。」

    少女心中腹誹,年年八十歲的老姑娘吧。

    結果董不得又按住這丫頭的腦袋,一頓敲,「八十歲對吧?就你那點小心思,只差沒寫在臉上了。」

    董不得突然鬆開手,「我就說嘛,齊狩費了這麼大勁,不會把這種大出風頭的機會,白白讓給龐元濟。」

    那少女顧不得跟董不得較勁,一把按下旁邊那顆礙眼的同齡人腦袋,她伸長脖子望去,老氣橫秋道:「換成我是齊狩,早掀翻酒桌干仗了。」

    從街道盡頭處的酒肆,有人在街上現身,正是齊狩。

    身材高大,氣宇軒昂,長衫背劍,乾淨利落。

    齊狩微笑道:「元濟,這差不多都算是我的家事了,還是讓我來吧,不然要被人誤認為是縮頭烏龜。」

    龐元濟轉過頭,似乎有些為難。

    齊狩視線繞過龐元濟,看著那個赤手空拳的外鄉武夫,年紀不大,據說來自寶瓶洲那麼個小地方,約莫十年前,來過一趟劍氣長城,不過一直躲在城頭那邊練拳,結果連輸曹慈三場,就是兩件值得拿出來給人說道說道的事情之一,另外一件,更多流傳在婦人女子當中,是從董家流傳出來的一個笑話,寧姚說她能一隻手打一百個陳平安。

    輸給曹慈也好,被寧姚打趣也罷,其實都不算丟人現眼。

    只不過齊狩聽見了,心裡都很不舒服。

    龐元濟笑道:「你我之間,肯定只能一人出手,不如你我乾脆借這個機會,先分出勝負,決定誰來待客?」

    齊狩有些為難。

    口哨聲此起彼伏,慫恿兩人先打過一場再說,已經有人開始打算坐莊,讓人押注輸贏,以及誰能在幾招內分出勝負,這些路數,都是跟阿良學的,一個賭莊,動輒有十幾種押注花樣,用阿良的話說,就是搏一搏,廁紙變絲帛,押一押,禿子長頭髮。

    先前這個姓陳的外鄉年輕人,一些個光棍賭棍的坐莊押注,多是押注會不會出門而已,更多的,都沒怎麼奢望。哪裡想到這個傢伙,不但出門了,還與人打過了兩場,便贏了兩場。眾人這才發現阿良不坐莊,大夥兒果然賭得沒甚滋味,早年阿良坐莊,上了賭桌的人,輸贏都覺得過癮,就是賭品委實差了點,當年阿良與一位眾望所歸的老賭棍,合夥坑人,老賭棍先是次次以小博大,大贏特贏,結果有一次,大半人跟著那老賭棍押注,發誓要讓阿良輸得連褲子都得留在賭桌上,給阿良一口氣賺回了本不說,還掙了大半年的酒水錢。

    眾人是事後才聽說,那個「當場癱軟暈厥在賭桌底下」的可憐老漢,看似傾家蕩產的這條老賭棍,得了一大筆分紅,帶著幾十顆穀雨錢,先是躲了起來,然後在一個夜深人靜時分,被阿良偷偷一路護送到大門那邊,兩人依依惜別。如果不是師刀房老婆姨都看不下去,洩露了天機,估計那次有難同當、一起輸了個底朝天的大小老幼賭棍們,至今都還蒙在鼓裡。

    哪怕如此,劍氣長城這邊的漢子,還是覺得少了那個挨千刀的傢伙,平日裡喝酒便少了好多樂趣。

    陳平安先後看過了龐元濟和齊狩的兩段短暫路程,雙方的步伐大小,落地輕重,肌肉舒展,氣機漣漪,呼吸快慢。

    就是打量幾眼的小事情。

    只說眼中所見,不提事先耳聞,龐元濟要更行家裡手些,更難看出深淺,當然也可能是齊狩根本就不屑偽裝,或者是偽裝更好。

    陳平安這純粹就是習慣成自然,閒著沒事,給自己找點事幹。

    陳平安半點不著急,輕輕擰轉手腕。

    由著龐元濟和齊狩先商量出個結果。

    誰先誰後,都不重要。

    無非是從十數種既定方案當中,挑出最契合當下形勢的一種,就這麼簡單。

    大街兩側,發現那個外鄉年輕人,竟然開始閉目養神。

    一手手掌負後,一手握拳貼在腹部。

    一襲青衫,頭別玉簪,身材修長。

    所以有那麼點玉樹臨風的意味。

    四周叫囂謾罵聲四起,但是喝彩聲也明顯更多了一些。

    寧姚眼中沒有其他人。

    疊嶂輕輕扯了扯寧姚的袖子,是那件墨綠色長袍。

    寧姐姐離開浩然天下的時候,是這般裝束,回來之後,也是如此,雖說法袍有法袍的好處,可總這麼一種裝束,都快要半點不像女子了。

    寧姚轉過頭,「怎麼了?」

    疊嶂下巴點了點遠處那個身影,然後伸出一根大拇指。

    寧姚板著臉,一挑眉。

    好像大街之上,那個傢伙的言行舉止,就是陳平安在做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

    我寧姚半點不奇怪。

    你們會感到奇怪,只是因為你們不是我寧姚。

    陳三秋伸手輕輕拍打著晏胖子的臉頰,「某人在演武場打了一套好拳法啊。」

    晏琢一把拍掉陳三秋的手,洋洋得意道:「我先前怎麼說來著,響噹噹的武學大宗師,我這眼光,嘖嘖嘖。」

    董畫符悶悶說道:「任毅加溥瑜,分明是齊狩故意安排的人選,讓人挑不出毛病,任毅是龍門境劍修當中,年紀小的,飛劍快的,陳平安輸了,當然是什麼面子都沒了,贏了任毅,溥瑜是金丹裡邊,最花架子的,贏了溥瑜,容易掉以輕心,陳平安也算有了不小的名氣,再由齊狩這個一肚子壞水的,來解決掉陳平安,齊狩可以利益最大化,所以這就是一個連環套。」

    晏琢白眼道:「你董黑炭都知道的,我們會不清楚?」

    董畫符說道:「我是怕齊狩失心瘋,下狠手。」

    陳三秋點點頭,「最大的麻煩,就在這裡。」

    因為街上三人,撇開那個從看熱鬧、變成熱鬧給人看的龐元濟,只說陳平安與齊狩,這已經不是差不多歲數的年輕人,做什麼意氣之爭了,陳平安確實不該提及寧姚和斬龍台,這就給了齊狩不按規矩行事的藉口。牽扯到了男女之間的事兒,又扯到了家族。齊狩此次交手,做得狠辣,大家族的那些老頭子,興許會不高興,但是如果齊狩出劍軟綿,更是不堪。是

    個人,都知道應該如何取捨。

    晏琢搓揉著自己的下巴,「是這個理兒,是我那平安兄弟做得略有紕漏了。」

    他們這些人當中,董黑炭是瞅著最笨的那個,可董黑炭卻不是真傻,只不過一向懶得動腦子而已。

    當然了,董黑炭比起他晏琢,大概還差了一個陳三秋吧。

    陳三秋想了想,還是笑道:「不去管這些亂七八糟的,反正陳平安敢這麼講,敢一口氣點名道姓,點菜似的,喊了齊狩和龐元濟,我就認陳平安這個朋友。因為我就不敢。交朋友,圖什麼,還不是蹭吃蹭喝之外,朋友還能夠做點自己做不成的痛快事。在身邊籠絡一大堆幫閒狗腿,這種事,我要臉,做不出來。如果齊狩敢壞規矩,我們又不是吃乾飯的,一路殺過去,董黑炭你打到一半,再裝個死,故意受傷,你姐姐肯定要出手幫咱們,她一出手,她那些朋友,為了義氣,肯定也要出手,哪怕是做做樣子,也夠齊狩那些狐朋狗友吃一大壺胭脂酒了。」

    寧姚卻說道:「齊狩本來就比你們強不少,一線之間,別說是你們幾個,距離遠了,我一樣攔不住。所以我會盯著齊狩的戰場選擇,一旦齊狩故意引誘陳平安往疊嶂鋪子那邊靠,就意味著齊狩要下狠手,總之你們不用管,只管看戲。何況陳平安也不一【.】定會給齊狩握劍在手的機會,他應該已經察覺到異樣了。」

    寧姚瞥了眼齊狩背後的那把劍。

    陳三秋啞口無言。

    疊嶂憂心忡忡。

    她知道自己在這些事情上,最不擅長。

    有些時候,內心細膩敏感的疊嶂,不得不承認,陳三秋這些大姓子弟,若是人好,都還好說,若是聰明用錯了地方,那是真壞。

    因為他們有更高的眼界,幫著他們小小年紀,就可以用居高臨下的眼光,看待那些只會讓疊嶂覺得一團亂麻的複雜人事,並且還能夠抽絲剝繭,找到那些最為關鍵的脈絡,諸多難題,迎刃而解。

    阿良說過,這也是天地間的劍術之一。

    阿良曾經也對疊嶂說過,與陳三秋他們當朋友,多看多學,你約莫會有兩個心坎要過,過去了,才能當長久朋友。過不去,總有一天,無需經歷生離死別,雙方就會自然而然,越沒話聊,從至交好友,變成點頭之交。這種稱不上如何美好的結局,無關雙方對錯,真有那麼一天,喝酒便是,好看的姑娘,經常喝酒,漂亮的臉蛋,苗條的身材,便能長長久久。

    寧姚突然轉頭問道:「你們覺得陳平安一定會輸?」

    陳三秋無奈道:「說假話,我覺得陳平安一隻手可以撂倒齊狩,說實話,齊狩沒背著那把劍,我覺得陳平安還有些勝算。」

    寧姚不置可否。

    她轉頭望向一處,眉頭緊蹙。

    是一處酒樓屋脊邊緣,坐著一個身穿寬鬆黑袍的小女孩,梳著俏皮可愛的兩根羊角辮,打了半天的哈欠。

    她似乎有些不耐煩,終於忍不住開口道:「龐元濟,磨磨唧唧,拉根屎都要給你斷出好幾截的,丟不丟人,先干倒齊狩,再戰那個誰誰誰,不就完事了?!」

    陳平安幾乎與寧姚同時,望向屋脊那邊。

    那是一個看著不著調、一拳下去能讓飛昇境大妖都皮開肉綻的強大存在。

    董家劍修的脾氣之差,在劍氣長城,只能排第二。

    因為有她在。

    陳平安曾經在城頭之上,親眼看到她「筆直摔下」城頭後,跑去與一頭靠近劍氣長城的大妖「嬉戲打鬧」。

    那是一頭貨真價實的仙人境妖物,但是老大劍仙卻說,沒能打死對方,她就覺得自己已經輸了。

    大街之上,除了寧姚,和幾位故意對那「小姑娘」視而不見的劍仙,當然還有陳平安,幾乎人人汗毛倒豎。

    沒有誰自找沒趣,開口獻慇勤。

    「隱官」並非她的姓名,而是一個不見記載的遠古官職,世代承襲,在劍氣長城,負責督軍、刑罰等事,歷史上也有許多不堪大用、淪為傀儡的隱官大人,但是在她接手這個頭銜之後,劍氣長城對於隱官的輕視之心,蕩然無存。她不但是殺了最多中五境妖物的人,千年以來的南邊戰場上,被她一拳打得血肉橫飛、當場斃命的己方怯戰劍修,也多。

    當年十三之爭,劍氣長城這邊的出戰第一人,正是這位在蠻荒天下都一樣大名鼎鼎的隱官大人,結果對方一頭以肉搏廝殺著稱一洲的大妖,見著了她,直接認輸跑了,然後對峙雙方,就看著一個小姑娘在戰場上,轟天砸地了足足一刻鐘。

    龐元濟點點頭,「聽師父的。」

    齊狩卻抱拳低頭,「懇請隱官大人,讓我先出手。無論輸贏,我都會與元濟打上一架,願分生死。」

    隱官眼睛一亮,使勁揮手,「這個可以有,那就麻溜兒的,趕緊幹架幹架,你們只管往死裡打,我來幫著你們守住規矩便是,打架這種事情,我最公道。」

    然後她望向龐元濟先前喝酒的酒桌那邊,皺著一張小臉,「那個瞎了眼的可憐蟲,丟壺酒水過來,敢不賞臉,我就錘你……」

    驟然之間,整座酒肆都砰然炸開,屋頂瓦片亂濺,屋內滿地狼藉,酒肆內的所有大小劍修,已經直接昏死過去,再一看,那個身為玉璞境劍仙的大髯漢子,已經被她一腳踹中頭顱,直接撞牆飛出去,一身塵土,起身後也沒返回酒肆。她站在唯一一張完整無損的酒桌上,輕輕一跺腳,酒壺彈起,被她握在手中,嗅了嗅,苦著臉道:「一股子尿騷-味,可好歹也是酒啊,是酒啊!」

    說到最後,這位高高在上的隱官大人,竟是有些咬牙切齒和悲苦神色。

    在那位隱官大人離開屋脊的一瞬間。

    陳平安便向前踏出一步,但是卻又立即收回,然後望向齊狩,扯了扯嘴角。

    龐元濟身體後仰,掠回不成樣子的酒肆,抬手接住一片墜落的瓦片,笑道:「師父,老大劍仙說過,你不許喝酒的。」

    隱官怒道:「我就聞一聞,咋了,犯法啊,劍氣長城誰管著刑罰,是他老不死陳清都嗎?」

    剎那之間,她便病懨懨坐在酒桌上,拋了那壺酒給龐元濟,「先幫我留著。」

    陳平安一轉頭。

    一抹虹光從耳畔掠過,僅是劍氣,便在陳平安臉上割裂出一條細微血槽。

    他略微彎腰,腳尖一點,身形不見,地面瞬間裂出一張巨大蛛網,不但如此,如有陣陣悶雷在地底深處迴蕩。

    一襲青衫在遠離先前他所站原地的街上,身形突兀傾斜,又有速度更快的劍光一閃而逝,若是沒有那躲避,就要被劍光從後背心處一穿而過。

    隱官坐在桌上,輕輕點頭,算是對兩位晚輩沒這麼快分出勝負的一點小小嘉獎了,她百無聊賴,便抬起雙手,揪住自己的兩根羊角辮,輕輕搖晃起來。

    龐元濟畢恭畢敬站在一旁,輕聲笑道:「浩然天下的金身境武夫,都可以跑得這麼快嗎?」

    隱官想了想,給出一個她自己覺得極有見地的答案,「大概也許可能比較少見吧。」

    龐元濟見怪不怪了。

    不過龐元濟還真有個想不通的問題,以心聲言語道:「師父好像對陳平安印象不太好?」

    隱官撇撇嘴,「陳清都看順眼的,我都看不順眼。」

    她屈指一彈,大街上一位不小心聽見她言語的別洲元嬰劍修,額頭如雷炸響,兩眼一翻,倒地不起,沒個十天半月,就別想從病床上起身了,躺著享福,還有人伺候,反客為主,多好,她覺得自己就是這麼善解人意脾氣好。

    隱官突然說道:「按照那誰誰誰當下展現出來的武夫境界,其實是躲不過兩次飛劍的,他主要還是靠猜。」

    龐元濟笑道:「齊狩也遠遠沒有盡全力。」

    隱官有些失望,「沒勁。」

    她站起身,反悔了,喊道:「繼續,我不管你們了啊,切記切記,不分生死的打架,從來不是好的打架。」

    這位隱官大人瞬間不見。

    只留下一個苦笑不已的弟子。

    龐元濟收斂心神,望向大街上。

    齊狩紋絲不動,那一襲青衫卻在拉近距離。

    天底下的搏殺,練氣士最怕劍修,同時劍修也最不怕被純粹武夫近身。

    尤其是齊狩。

    因為齊狩的本命飛劍,他不止一把,已經現世的那把,名為「飛鳶」。

    而速度更快的那把「心弦」,就在等一位金身境武夫不知死活的欺身而進。

    晏琢看得心驚膽顫,疊嶂幾個,也都神色不太自然。

    寧姚始終心如止水,最是局中人,反而最像是局外人。

    這大概就是她與陳平安截然不同的地方,陳平安永遠思慮重重,寧姚永遠乾脆利落。

    齊狩在祭出第二把本命飛劍的時候,都有些遺憾。

    齊家劍修,歷來擅長小範圍廝殺,尤其精通對峙局面的速戰速決。

    飛劍心弦,從來快且準。

    雙方相距只有十步之隔。

    哪怕那一襲青衫已經躲過致命刺殺,依舊逃不掉被穿透肩頭的下場,身形難免微微凝滯,就這麼一瞬間的功夫,本命劍「飛鳶」就在陳平安脖頸處擦過。

    那一襲青衫,彷彿已經被兩把飛劍的劍光流螢完全裹挾,置身牢籠之中。

    就在許多觀戰看客,覺得大局已定的時候,陳平安憑空消失。

    齊狩始終巋然不動。

    第三把最為詭譎的本命飛劍「跳珠」,一分為二,二變四,四化八,以此類推,在齊狩四周如同編織出一張蛛網,蛛網每一處縱橫交錯的結點,都懸停著一把把寸餘長短的「跳珠」飛劍,與先前那位金丹劍修,飛劍只靠虛實轉換,大不相同,這把跳珠的變幻生發,千真萬確,齊家老祖對此頗為滿意,覺得這把飛劍,才是齊狩真正可以細心打磨千百年、最能夠傍身立命的一把飛劍,畢竟一把能夠達到真正意義上攻守兼備的本命飛劍,當飛劍主人,境界越高,跳珠便越是繁多,越是接近一件仙兵,一旦齊狩能夠支撐起數千把跳珠齊聚的格局,就可以驗證早年道家聖人那句「坐擁星河,雨落人間」的大吉讖語。

    出現在齊狩側面五步之外的陳平安,似乎知難而退,再次使出了縮地成寸的仙家術法。

    齊狩知道這傢伙會在身後出現,幾處關鍵竅穴微微蟬鳴,原本列陣身後、數量較少的跳珠,轉瞬之間就好似撒豆成兵,數量暴漲。

    與此同時,天然能夠追躡敵人魂魄的飛劍心弦,如影隨形,緊跟那一襲青衫,至於飛鳶,更加運轉自如。

    齊狩就是要站著不動,就耍得這個傢伙團團轉。

    金身境武夫?

    與我齊狩為敵,那就只能被我遛狗。

    一方毫髮無損。

    一方出拳不停,輾轉騰挪大半天,到最後把自己累個半死,好玩嗎?

    齊狩覺得很好玩。

    晏琢喃喃道:「這麼下去,情況不妙啊。雖說飛鳶差不多就是這麼個鳥樣了,再變不出更多花樣,可我如果沒記錯,如今齊狩最少可以支撐起五百多把跳珠,現在才不到三百把,而且越拖下去,那把心弦就越熟悉陳平安的魂魄,只會越來越快,

    那是真叫一個快。這傢伙心真黑,擺明是故意的。」

    陳三秋苦笑道:「飛劍多,配合得當,就是這麼無解。」

    說到這裡,陳三秋忍不住看了眼寧姚的背影。

    遠處戰局一邊倒,她依然無動於衷。

    眾人眼中極為狼狽的一襲青衫,驟然而停,滿身拳意流淌之洶湧迅猛,簡直就是一種幾乎肉眼可見的凝聚氣象,竟是連一些下五境修士都看得真切。

    背對陳平安的齊狩沒有猶豫,沒有刻意追求什麼不動絲毫的大勝結果,一步踏出,面朝寧姚他們一夥人的齊狩,直接掠出十數丈,結陣在方丈小天地之中的跳珠再次數量增加,讓劍陣更加緊密厚重。

    一拳追至。

    齊狩剛剛轉身,便心情凝重幾分,選擇再退,只是落在眾人眼中,彷彿齊狩依舊閒庭信步,愜意萬分。

    飛鳶與那心弦。

    被同樣兩抹劍光砸中。

    那兩把莫名其妙出現的飛劍,簡直就是中看不中的繡花枕頭,只是略微阻滯了飛鳶、心弦的攻勢,就被彈飛。

    只不過這就足夠了。

    齊狩眼睜睜看著一襲青衫,一拳破開跳珠劍陣,對方拳頭血肉模糊,可見白骨。

    也一樣是阻滯些許。

    也足夠讓齊狩駕馭飛鳶、心弦兩把本命飛劍,速度更快的心弦,玄妙畫弧,劍尖直指陳平安心口稍稍往下一寸,終究不是殺人,不然陳平安死也好,半死也罷,他齊狩都等於輸了。一條賤命,靠著運氣走到今天,走到這裡,還不值得他齊狩被人說笑話。

    飛鳶刺向那一襲青衫的後背脊柱。

    齊狩倒想要看看,兩劍一前一後穿透這位金身境武夫的身軀後,那一拳到底剩下幾斤幾兩。

    需知劍修體魄,受到本命飛劍晝夜不息的淬煉,在千百種練氣士當中,是幾乎可以與兵家修士媲美的堅韌。

    擁有三把本命飛劍的齊狩,體魄強韌,超乎尋常,更是理所當然。

    齊狩一瞬間,憑藉本能,就運轉所有關鍵氣府的盎然靈氣,人身小天地之中,一處水府,雲蒸霞蔚,一座山嶽,草木矇矓,其餘擁有本命物的幾大竅穴,各有異象迭起,以至於眾多氣機流瀉人身小天地之外,使得齊狩整個人籠罩上一層燦爛絢麗的光彩,齊狩一雙眼眸更是泛起陣陣金光漣漪。

    原來那個陳平安不但擁有兩把障眼法的狗屁飛劍。

    還擁有一把真真切切的本命物飛劍,幽綠劍光,速度極快,剛好以劍尖對劍尖,抵住了那把心弦,雙方各自錯開,好似主動為陳平安讓道直行,繼續出拳!

    至於一襲青衫背後的那把飛鳶,始終未能追上陳平安,成功刺透對方脊柱。

    裸露白骨的一拳過後。

    齊狩雖然嘴角滲出血絲,仍是心中稍稍安定。

    還好。

    拳頭不重。

    以鐵騎鑿陣式開路。

    再加一拳神人擂鼓式。

    齊狩眼前一花,哪怕他已經借助對方一拳的力道,借勢後退掠出又橫移,竟然又有一拳不合常理地砸在他身上,不但連那飛鳶始終無法,就連與自己心意相通的那把心弦,好像都有些茫然,然後又被那道幽綠劍光追上,大街空中,兩抹劍光糾纏不休,每一次磕碰撞擊,都會激起一圈圈高低不一的氣機漣漪,殺機重重,卻又賞心悅目。

    「我兄弟不是四境練氣士嗎?」

    「這傢伙為何有三把飛劍?」

    晏琢和陳三秋面面相覷,各有疑惑。

    風水輪流轉,原本風光無限的齊狩,終於開始疲於奔命,一位廝殺經驗極其豐富的金丹巔峰劍修,竟是淪為以拳對拳的下場。

    倒也不算什麼毫無招架之力。

    對方兩拳砸在身上之後,齊狩氣府氣象愈發濃郁,加上自身體魄底子堅實牢固,與那個一拳至、拳拳至的陳平安,以拳頭對拳頭,硬碰硬撞了數次,此後齊狩也開始發狠,乾脆與那個傢伙互換一拳,其中一拳打得對方腦袋晃蕩幅度極大,可對付依舊神色冷漠,好像對於傷痛,渾然不覺,每次一拳遞出,都懶得挑地方落拳,好像只要打中齊狩就心滿意足。

    飛劍心弦速度足夠,但是被那把劍光幽綠的飛劍處處針鋒相對。

    飛鳶卻總是慢上一線。

    劍修廝殺,一線之隔,永遠是天壤之別。

    跳珠劍陣早已搖搖欲墜,對神出鬼沒的那一襲青衫的威脅,於是越來越忽略不計。

    大街兩側的看客們,總算是回過神嚼出味道來了,一片嘩然。

    十五拳過後。

    齊狩不得已,被一拳打得直接背脊貼地,倒滑出去十數丈遠,只是在這個過程當中,身穿法袍的齊狩,袖中又滑出一枚兵家甲丸,一身金甲剎那之間披掛在身,可哪怕如此,齊狩剛一掌拍地,就要起身,再挨那注定會砸在身上的一拳,卻被幾乎身體前傾、算是貼地奔走的一襲青衫,一拳砸在面門之上,打得身披兵家寶甲、內嵌法袍的齊狩再次貼地。

    這第十七拳,力道之大,打得齊狩整個人摔落在地,又彈起,然後又是被那人掄起手臂,一拳落下。

    這一拳結結實實打得齊狩七竅流血。

    龐元濟嘆了口氣,齊狩差不多應該先退一步,然後真正拔劍出鞘了。

    劍修除了本命飛劍之外,只要是身上佩劍的,又不是那種無聊的裝飾,那就是同樣一人,兩種劍修。

    在所有人都疑惑不解,不知為何那一襲青衫突然停手的時候。

    片刻之後,有一位「齊狩」出現在了地上那個齊狩的三十步之外。

    陰神出竅遠遊天地間。

    齊狩顯然用上了秘法,不然尋常修士的陰神出竅,對於最擅長捕捉氣機端倪的眾多劍修而言,絲毫動靜,都能察覺。

    那尊齊狩陰神面無表情,伸手一抓。

    長劍鏗然出鞘,被他握在手中。

    劍氣長城齊家的半仙兵之一,劍名「高燭」。

    相傳這把半仙兵的真身本元,曾是遠古天庭一尊火部神靈的金身脊柱,屍骸遺落人間,被齊家老祖偶然所得,悉心煉化百餘年。

    齊狩出生之時,就成為了這把半仙兵的新主人。

    齊狩陰神握住高燭之後,問道:「還打嗎?」

    接下來一幕,別說是早已忘了喝酒的看客,就連疊嶂都有些眼皮子打顫。

    陳平安那隻白骨右手掌,五指如鉤,抓住地上那具齊狩真身的身軀,緩緩提起,然後隨手一拋,丟向齊狩陰神。

    陳平安站直身體,依舊是左手負後,右手握拳在前。

    整條血肉模糊的胳膊,順著白骨手指,鮮血緩緩滴落地面。

    齊狩陰神毫不猶豫就重歸身軀,飄然落地。

    陳平安抬起那條慘不忍睹的手臂,淡然道:「來。」

    一道金色光柱,從遠處寧府沖霄而起,伴隨著陣陣雷鳴聲響,破空而至,被陳平安輕輕握住。

    那條起於寧府、終於這條街道的金線,極其矚目,由於劍氣濃郁到了驚世駭俗的境地,哪怕長劍已經被青衫劍客握在手中,金線依舊凝聚不散。

    沒有擦去滿臉血污的齊狩,瞬間臉色鐵青,「誰借給你的仙兵?!」

    他手中那把名為劍仙的仙兵,似乎在為久違的廝殺而雀躍,顫鳴不已,以至於不斷散發出絲絲縷縷的金色光線。

    這使得一襲青衫劍客,如同手握一**日。

    高燭?

    燭火有多高?

    大日懸空,何物敢與我爭高。

    青衫年輕人,意態閒適,微笑道:「你要是不姓齊,這會兒還躺在地上睡覺。所以你是投胎投得好,才有一把半仙兵,我跟你不一樣,是拿命掙來的這把劍仙。」

    說到這裡,陳平安收斂笑意,「南邊戰場上的齊狩,對得起這個姓氏。但是,架還是得打。只要你敢出劍。」

    就在此時,那個不知何時重返酒肆落座的大髯漢子,放下一隻從地上撿起再倒酒的大白碗,對齊狩說道:「輸了就得認,你們齊家嫡傳子弟,沒有死在城頭以北的先例。」

    齊狩抬手收劍入鞘在背後,向前走去,與那一襲青衫擦肩而過的時候,「敢不敢約個時候,再戰一場?」

    他是有機會成為劍氣長城同齡人當中,第一個躋身元嬰境的劍修,甚至要比寧姚更快。

    因為她需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大,不是什麼煉氣,這對於寧姚而言,根本就不是事,而是她需要煉物,一直拖慢了她的破境速度。

    但是他齊狩只要躋身元嬰,再與陳平安廝殺一場,就不用談什麼勝算不勝算了。

    陳平安反問道:「地點你定,時間我定,如何?」

    齊狩喉結微動,差點沒能忍住那一口鮮血。

    齊狩不再說話,沒有御風離去,就這樣一直走到街道盡頭,在拐角處緩緩離開。

    他身後默默跟上了一群臉色比齊狩還難看的朋友。

    陳平安看了眼寧姚,笑眯起眼。

    寧姚瞪了他一眼。

    陳平安環顧四周。

    劍氣長城,很奇怪,是他陳平安這輩子除了家鄉祖宅,和之後的落魄山竹樓之外,讓他覺得最無顧忌的一個地方。

    所以也就是「貪生怕死」的泥瓶巷陳平安,最敢酣暢出拳出劍的地方。

    因為劍氣長城這邊很純粹,善惡喜怒,也會有,卻遠遠不如浩然天下那麼複雜,彎彎繞繞,如千山萬水。

    劍氣長城的城頭之上,還有那位曾經與他親口講過「應該如何不講理」的老大劍仙,老人也親自出手,演示了一番,隨手為之,便有一道劍氣,從天而降,瞬殺一位大家族的上五境劍修。

    在這裡,老大劍仙陳清都,就是最大的道理所在。

    陳平安由衷認可那位歲月悠久的老神仙,那麼在此出拳與出劍,便能夠破天荒達到那種夢寐以求的境地,後顧無憂,百無禁忌!

    何況這裡是阿良待過很多年的地方,一個讓阿良留下不走,在漫長歲月裡,喝了那麼多酒水的地方,那麼陳平安出拳不夠重,出劍不夠快,都對不起此地。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有些痛快。

    但是還不夠。

    龐元濟正打算離去。

    不料那個青衫劍客與先前如出一轍,轉過身,笑望向龐元濟。

    龐元濟笑問道:「不覺得自己吃虧?」

    一場大戰苦戰過後,對方贏得並不輕鬆。

    陳平安隨後的動作。

    讓幾位並不坐在一塊的劍仙,都紛紛笑而飲酒。

    眾人只見街上那人,將手中那件好像名為「劍仙」的仙兵長劍,劍尖釘入地面,然後鬆手,那隻右手,向前伸出,示意對方只管出手。

    然後那人說道:「我怕你覺得吃虧。」

    龐元濟神采飛揚,露出笑容,大步走出酒肆,站在街道中央,抱拳朗聲道:「劍氣長城,龐元濟!」

    陳平安想了想,抱拳還禮,一板一眼答道:「寧姚喜歡之人,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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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