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劍來 作者:烽火戲諸侯 (連載中)

   
V123210 2017-6-2 19:33:27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81 5947214
V123210 發表於 2019-4-11 06:58
第五百二十七章 思無邪即從容

    一老一小兩位道士,走在中土神洲的大澤之畔,秋風蕭瑟,老道人與弟子說是要見一位故交老友。

    年輕弟子也沒問到底是誰,境界高不高的,因為沒必要。

    當年在孤懸海外的那座島嶼,被一位讀書人拒之門外。

    年輕道士對自己師父的修為,便又有了一些感慨,尤其是得知師父說那讀書人不是什麼陸地神仙,更不是玉璞境、仙人境和飛昇境後,年輕道士原本想要安慰師父幾句,只不過一看到師父渾不在意的模樣,年輕道士就作罷,如此更好,師父斬妖除魔的本事不濟,他這個當弟子的,道法稀爛,好像也情有可原?

    後來師父帶他登岸中土神洲,去了趟自家師門上宗的中土龍虎山,結果張山峰被師父留在了山腳,年輕道士有些遺憾,不過覺得師父面子應該是不夠大,無法帶人一起登山,也就沒說什麼。師父只說這趟登山,是想要與那些黃紫貴人求一件事情,若是成了,張山峰就可以登山了,張山峰便讓師父用點心,與那些黃紫貴人們好好說話,別像在自家山頭那般混不吝,畢竟自己能不能拜訪天師府,就全靠師父了。

    老道士說師父辦事,有什麼不放心的。

    年輕道士眼神哀怨,自己在趴地峰修行那麼多年,師父你到底辦成了什麼事?偶爾有些別脈的道人趕來找你老人家談事情,要麼在呼呼大睡,要麼就讓自己和幾位上了歲數的師兄幫忙推脫,久而久之,太霞、白雲和指玄三脈的同門道人,還沒談事情呢,見著了自己露面,就立馬嘆氣,轉身就走,毫不猶豫。雖說弟子幫師父解憂,天經地義,可弟子次次幫師父擋災,就說不過去了吧?

    老道士登山沒多久,就下山了,說事情不成,應該是要害得弟子沒辦法去天師府長見識了。

    年輕道士便說沒關係,反過頭來寬慰了老道士幾句。

    老道士感激涕零,無比感慨,說山峰啊,你這樣的弟子,真是師父的小棉襖。

    年輕道士仰頭看了一眼遠處的龍虎山,仙氣繚繞,仙鶴長鳴,寶光蘊藉,便有些失望,只不過這種失望,不是對師父失望,而是對自己,當年按照師父的吩咐,離開了山頭,就別在自家山頭附近逛蕩了,去遠一些的地方看看風景,於是張山峰就乘坐渡船直接去了遠方,一番遊歷之後,失魂落魄,不願意就這麼返回師門,一咬牙,掏出幾乎所有的神仙錢,乘坐打醮山渡船直接跨洲遠遊寶瓶洲,後來認識了一位朋友,再後來,又認識了一位,三人有分別又有重逢,再有離別。

    歷練之後,有些事情,年輕道士很拎得清楚。

    所以對自己師父,張山峰越來越感恩。

    老道士在大澤之畔某處停步,說稍等片刻。

    張山峰背著竹箱站在一旁,輕聲問道:「師父,登門拜訪,沒帶禮物?」

    道袍之上繡有兩條火龍的老真人愁眉不展道:「著急趕路,給忘了。」

    張山峰嘆了口氣,「哪怕只是幾顆雪花錢的禮物,那也是禮輕情意重,師父,我們是不是太不講究了?下次你再有拜訪好友,你與我事先說好,我來準備禮物便是。」

    老真人想了想,點頭答應下來。還是忍住了沒告訴弟子真相,咱們師徒若是帶了禮物登門,怕那大澤水神誤以為自己是要先禮後兵,抽筋剝皮,膝蓋多半會軟。這尊大澤水神,雖說是浩然天下第三大王朝的水神祠廟第一位,可當年是真不會做人……做神祇,他脾氣又不太好,所以就開始運轉神通,焚煮大澤,等到整座大澤水面下降丈餘之後,那傢伙終於開始跪地磕頭,祈求他法外開恩。

    這會兒,施展了障眼法的老真人稍稍洩露了些許氣象。

    很快就有一位金袍老人辟水而來,上了岸後,沒說話。是不敢,內心打鼓不已,戰戰兢兢,繃著臉色,害怕自己一個沒忍住,就要跪下去痛哭流涕賣個可憐,說一些肉麻的馬屁話,到時候反而惹來老神仙的不喜,豈不是大禍?若說在這座大王朝和山上山下,他這尊品秩和修為都不算低的水神,也算是出了名的硬骨頭,曾經還跟數位過境大修士打生打死,唯有面對火龍真人,是例外。

    一般大修士,撐死了就是以術法和法寶打裂他的金身,大傷元氣,憑藉香火和水運修繕金身,便可以恢復。

    但是眼前這位火龍真人,卻是可以打得他金身稀碎齏粉,而且他還毫無還手之力。

    更何況雙方當年可是結仇了的。

    修道之人尋仇,百年千年再尋一次,不是常有的事?

    至於為何火龍真人可以隨意對一位山水神祇出手,而中土書院對這位老神仙的規矩約束極少,是有些古怪的。

    年輕道士看了眼挺像是一位在此結茅修道的世外高人,再看看此人板著臉一言不發的冷淡神色,有些埋怨師父,瞧瞧,有半點故友重逢的喜慶氣氛嗎?難不成是師父覺得在龍虎山那邊丟了面子,想要來這蜃澤水域,隨便找個關係平平的道友,好在弟子這邊,顯擺自己在中土神洲的交友廣泛?其實師父你真不需要如此,年輕道士都有些心疼師父了。

    張山峰咳嗽一聲,「師父?」

    神遊萬里的火龍真人哦了一聲,微笑道:「好久沒見了。」

    金袍老者嚥了口唾沫,笑容牽強道:「是很久了。」

    火龍真人也懶得與這位大澤水神廢話,「與你討要一瓶水丹。」

    金袍老者差點當場就要留下眼淚。

    一瓶蜃澤水神宮的本命水丹而已,讓人捎話說一聲的小事,哪裡需要老真人親自出馬?多走這幾步鄉野小路,豈不是耽誤了老神仙的修行?你老神仙知不知道,你這一現身,都快要嚇破我這小神的膽子了好不好?

    金袍老者只覺得劫後餘生,回頭就要在水神宮舉辦一場筵席,畢竟他這一千多年以來,一直憂心忡忡,總擔心下一次見到火龍真人,自己不死也要脫一層皮,哪裡想到只是一瓶水丹就能擺平,當然了,所謂一瓶水丹而已,也只是針對火龍真人這種飛昇境巔峰的老神仙,尋常精通火法神通的仙人境修士都不敢這麼開口,他這位品秩極高的中土水神,打不過也逃得掉,往水裡一躲,能奈我何?反正對方若是仗勢欺人,真鬧出了大動靜,王朝與書院都不會袖手旁觀。

    於是金袍老者手中立即多出一隻瓷瓶,小心翼翼問道:「一瓶就夠?」

    火龍真人笑了笑,「你覺得呢?」

    金袍老者二話不說就要多拿出一份蜃澤水運精華凝聚而成的水丹。

    火龍真人其實確實只需要一瓶,只不過突然想到自家山頭的白雲一脈,有人可能需要此物幫著破境,就沒打算拒絕。

    張山峰輕輕扯了扯師父的袖子。

    火龍真人笑道:「你那朋友送了你那麼一份大禮,又與你相交以誠,師父當年雖說對他有過一份餽贈,可事實上,按照師父的輩分來說,是不太夠的。所以打算多送他一瓶水丹。既是幫你還人情,也是斷一些因果。至於另外一瓶,是送給你白雲一脈的師兄。」

    張山峰沒聽太明白何謂當年餽贈和因果。

    不過一想到陳平安可以多拿一瓶水丹,終究是天大好事。

    火龍真人不介意這個弟子與那個年輕人,大道同行,天長地久,但是一些瑣碎的小因果,還是需要梳理一遍。

    火龍真人接過兩瓶水丹,與此同時,便悄然在蜃澤水神掌心留下了一條纖細如絲線的火蛟,幫他淬煉神祇金身。

    拿人好處,總得禮尚往來。

    再者,關於陳平安,其實當年火龍真人不願拔苗助長,事實上,弟子張山峰,或者說自己,是欠了對方兩個人情。

    一是那方上代大天師親手篆刻的印章,東西不貴重,但是對於張山峰而言,意義深遠。這就是道緣。

    於道人而言,天大地大,道緣最大,法寶仙兵且靠邊。

    二是那把劍,只不過這就是另外一樁道緣了。

    也是此次火龍真人「求人」無果之後,願意不在天師府發火的重要理由。

    此次按照約定登山,火龍真人是希望弟子張山峰,能夠得到當代天師府大天師的授意,「世襲罔替」外姓大天師一職。

    但是天師府認可張山峰未來大道可期,只是覺得大亂之世氣象已有,遠水不解近渴,斷言張山峰在百年之內注定無法成為龍虎山的中流砥柱,加上天師府自己在這千年之間,又找到了兩位外姓大天師候補,所以對於火龍真人的提議,並未接納。所以只要火龍真人在北俱蘆洲真正飛昇之後,中土龍虎山當天就會推出一位外姓大天師,雖說相較於火龍真人,遜色頗多,可是相比張山峰,自然天壤之別。

    當時在天師府祖師堂內,除了那位神色自若的大天師,其餘幾乎所有黃紫貴人都有些道心絮亂,難免惶恐。

    害怕火龍真人一言不合就要動手。

    所幸老真人只是默然下山,帶著弟子張山峰離開龍虎山地界。

    大澤之畔,金袍老者如痴如狂,剛想要磕頭謝恩,卻被火龍真人以眼神示意,別這麼胡來。

    金袍老者趕緊穩了穩心神。

    張山峰從火龍真人手中接過兩瓶水丹,收入袖中後,笑逐顏開。

    自己終於可以為陳平安做點什麼了不是?當年蹭吃蹭喝了一路不說,還欠了陳平安好多的債。在綵衣國鬼宅,賒賬的那件甘露甲,在梳水國渡口還是賒賬的那把劍,後來與徐遠霞在青鸞國那邊身陷圍殺困局,還不是陳平安出手相救?

    火龍真人瞥了眼金袍老者,後者立即心領神會,又咬咬牙,掏出隨身攜帶的最後一瓶水丹,送給那年輕道士。

    只是一位下五境修士?

    真是火龍真人的趴地峰高徒?雖說火龍真人脾氣古怪,收取弟子,從不以資質來定,可是老神仙既然願意與一位弟子攜手遊歷中土神洲,這位弟子怎會簡單?

    那年輕道士有些羞赧,想要那瓶水丹又總覺得不厚道,便言語推脫一番。

    金袍老者大言不慚,說這水丹在自家是最不值錢的玩意兒,雙方第一次見面,他虛長幾歲,理該送禮。

    他都沒敢說什麼是虛長幾歲的前輩,不然自己若是小道士的前輩了,豈不是就要與火龍真人同輩?

    張山峰其實已經打定主意不收了,不過火龍真人勸他收下,說以後有機會獨自遊歷中土神洲,可以還禮。

    那「還禮」二字,那金袍水神聽得頭皮發麻,內心惶恐萬分。別還了,咱這小小水神,高攀不起。

    他是猜出火龍真人與龍虎山有關係的,因為在火龍真人焚煮大澤之後的千年期間,回到了北俱蘆洲後,便經常會有天師府黃紫貴人下山遊歷,專程來此瞻仰戰場。

    張山峰這才收下第三瓶水丹,打了個稽首謝禮。

    金袍老者沒敢多待,告辭離去。

    要趕緊借助那條老神仙贈送的火蛟淬煉金身,在這之前,當然是要傳令下去,轄境內所有湖澤精怪立即全部滾回老巢,誰敢管不住腿,他這位蜃澤水神就要他們扛不住自己的腦袋。

    火龍真人帶著張山峰繼續徒步遊歷。

    火龍真人有些重話,沒有對弟子張山峰多說。

    那個陳平安與北俱蘆洲的因果牽扯極深,很容易讓這個弟子拽入其中。

    相信以那個年輕人的性情,就算身陷絕境,都不會主動拉上張山峰,可是世事一團麻,他陳平安這麼做了,弟子也會有自己的主張,肯定會義無反顧投身其中。

    到時候自己這個當師父的,是像當年那樣,任由北俱蘆洲劍仙聯袂出海,抵擋那撥龍虎山天師府道人?還是壞了規矩,下山拉扯弟子和那個年輕人一把?

    不得不承認,陸沉推崇的許多道法根本,其實咋一看很混賬,乍一聽很刺耳,實則推敲百遍千年之後,就是至理。

    山上修行,人人修我,虛舟蹈虛,或飛昇或輪迴,自然山上清淨,天下太平。

    一旦山上修道之人,以個人喜好決定山下命運,又有諸子百家的學問,東扯西拽,一團亂麻更亂。

    人人講理,人人不講理。人人都有理,人人又都不算得道。

    火龍真人曾經在因緣際會之下,早年是去過青冥天下的。

    既看到了那座天下道家不拖泥帶水的好與不好,也看到了這座天下儒家人情凝結成網的好與不好。

    果然青冥天下道家以一座白玉京,抗衡虛無縹緲的化外天魔,浩然天下以劍氣長城和倒懸山抵禦蠻荒天下,是有大道理的。

    年輕道士突然笑道:「師父,我如今走過了中土神洲,便和陳平安一樣,是走過三洲之地的人了。」

    火龍真人笑著點頭,「都很了不起。」

    張山峰問道:「寶瓶洲年輕一輩的練氣士,是不是比我們那邊要遜色一些?」

    火龍真人說道:「兩洲的大年份,差了一甲子光陰而已,可能接來下再看的話,所有人就會發現寶瓶洲的年輕人,越來越矚目。不過話說回來,一洲氣運是定數,可靈氣多寡卻沒這個說法的,哪個洲大,哪裡年輕天才如雨後春筍的大年份,數目就會更加誇張。所以寶瓶洲想要讓其餘八洲刮目相看,還是需要一點運氣的。就目前來看,師父曾經的故友,如今名叫李柳的她,肯定會出類拔萃,這是誰都攔不住的。馬苦玄,也是只差一些歲月的得天獨厚之人,以及他輔佐的那位女子,當然也不例外。這三人,相對而言,意外最小,所以師父會單獨拎出來說一說。只不過意外小,不等於沒有意外就是了。」

    張山峰笑了,「陳平安肯定也會脫穎而出,對吧?」

    火龍真人點頭道:「他應該算一個。可是最終高度,暫時還不好說。因為有太多的變數。」

    張山峰說道:「師父,我眼光不錯吧,在寶瓶洲第一個認識的朋友,就是陳平安。」

    火龍真人說道:「我覺得陳平安的眼光也不錯。」

    張山峰想了想,「陳平安交朋友的眼光是不差,可是師父你收弟子的眼光,大概屬於不好也不壞吧。畢竟有些從趴地峰走出去的師兄師姐,還是很厲害的。」

    火龍真人沉默片刻,微笑道:「山峰啊,記住一件事情。」

    張山峰好奇道:「師父你說。」

    老真人感慨道:「以後你也會收取弟子,與他們傳授道法,切記,不要覺得誰一定可以成為山巔之人,就格外喜歡這些弟子,而是這些弟子身上的許多……好,興許連當師父的,都沒他們好,所以才會注定讓他們有更多機會登山登頂,你便可以多喜歡他們一些。這其中的先後順序,別搞錯了。資質一事,從來不是絕對。萬物生發,婀娜多姿,風景沒有什麼唯一。許多宗字頭仙家的老祖師,就修行修行修到了腦子生鏽,拎不清這件小事,才會搞得一座山頭沒有半點人味兒。」

    老真人轉過頭,看到自己弟子忍著笑,問道:「怎麼了?」

    張山峰笑道:「師父,就我如今這點道行,怎麼好意思收弟子,不是誤人子弟嘛。」

    老真人笑道:「慢慢來,不著急。」

    所謂的道法傳承,薪火相傳。

    可能從來不是多大的事情,無非是有人率先亮起一粒燈火,雖然光亮稀薄,卻可以在漆黑夜幕的道路上,幫後邊的人點燃一粒燈火的。

    不然世道永遠漆黑一片。

    道生一。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

    「山峰,想不想要坐一坐瓊瑤宗的仙家渡船?跨洲南下,遠遊南婆娑洲,沿途風景相當不錯。」

    「師父,打腫臉充胖子的事情,咱們還是別做了吧?」

    「可是那邊有好友邀請師父過去做客,盛情難卻啊。」

    「那我覺得師父你老人家的這個朋友,多半與師父關係平平了,不然豈會不知道師父的手頭拮据?」

    「山峰啊,實在不行,那就只能讓你受點罪了,師父斬妖除魔的本事,確實是差了點火候,可師父那一手還算湊合的縮地術法,你是領教過的。」

    「那咱們還是乘坐跨洲渡船吧,錢財乃身外物,弟子登船之前,多備些干糧醃菜便是。」

    「師父怎麼就收了你這麼個靈性的弟子呢?」

    「師父眼光好?」

    「有道理。」

    「師父,此次做客,總要備好禮物了吧?出門在外,終究不是自家山頭修行,還是要講究一點禮數。」

    「是個讀書人,咱們隨便路邊攤上買幾本書就行了,很好對付。」

    「又是讀書人?可別又吃閉門羹啊。」

    「山峰,師父不得不與你說些真相了,其實師父的道法和名號,在自家山頭之外,還是有幾分薄面的。」

    「那為何方才那位前輩都不樂意邀請咱們去府上做客?請我們喝杯茶也好啊。我總覺得那位前輩,其實很客氣了,哪怕分明不太願意見著咱們師徒,仍是禮數週到,這類光景,我可不陌生,當年我離開趴地峰在山下遊歷,好些家有煞氣縈繞的富貴門戶,我想幫個忙,敲門說清楚情況之後,對方也不趕人,就是丟了我一把銅錢或是幾粒碎銀子,對方的意思,我都懂。」

    「原來如此。」

    「師父,以後你別總在山上睡覺,多去山下走走,這些粗淺的人情世故,弟子也是在山下歷練出來的。」

    「山峰啊,你上次下山途中,是不是半路遇到了一位老人?聽說相談甚歡?」

    「嗯,那位老前輩說是與師父舊識,登山問道,我便與他指了路,又閒聊了片刻,聊完之後,那位老前輩好像挺開心。」

    火龍真人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一位十二境劍仙離開了趴地峰後,跟市井長舌婦人似的散佈消息,能不開心嗎?

    等他什麼時候返回北俱蘆洲,自己就去趟那傢伙的宗門,再讓他開心開心,一次吃飽。

    不過火龍真人有些黯然,修為再高,亦有人間多離別的傷感。

    未必回得來了。

    斷劍可回,人則未必。

    倒懸山之外,劍氣長城那邊。

    劍氣沖霄。

    浩然天下,雞鳴犬吠,炊煙裊裊,萬家燈火。

    有三個洲,都有可能在轉瞬之間,便失去這一切。

    最後張山峰沒理由說了一句,「師父,雖然你道法不高,但我覺得你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師父了。」

    老真人笑道:「這就對了,師父挑選弟子的眼光,與弟子看待師父的眼光,都不差。」

    張山峰隨口說道:「師父,是不是等我哪天有你老人家這樣的道法,就算修道小成了?」

    老真人開懷笑道:「算。」

    天下道法,出自一人?

    沉默片刻,老真人笑了笑,輕聲道:「福生無量天尊。」

    ————

    之前的入夏時分。

    騎龍巷鋪子那邊,只剩下石柔一人看顧鋪子生意。

    裴錢已經離開了學塾,朱斂點頭答應的,所以石柔就沒有說什麼。

    裴錢一走,周米粒就跟著去往了落魄山。

    從熱熱鬧鬧,一下子變得冷冷清清,石柔有些不太適應。

    魏檗這段時日經常悄然來到落魄山。鄭大風也經常離開山腳他一手督造而出的那座豪宅,來到朱斂這邊。

    藕花福地一分為四,落魄山得以佔據其一。

    當然是好事,可也有麻煩,那就是任何一座福地想要維持天地穩定,就都需要「吃錢」,大把大把的神仙錢。

    尤其是想要從靈氣貧瘠的下等福地,升為一座可以讓福地當地人修行的中等福地,更是需要掌管福地之人,持續消耗神仙錢,簡單而言,這就是一座無底洞,但是如果經營得當,就會像那桐葉洲玉圭宗姜氏掌握的雲窟福地,起先任由福地鯨吞神仙錢,最終升為上等福地後,形成一個相對穩固的格局,開始可以出現幫忙穩固山水靈氣的各方神祇,以及將靈氣聚攏在各大仙家山頭的修道門派,非但沒有拖垮姜氏家底,反而財源滾滾,最終反哺姜氏。

    福地的當地修士,以及受那靈氣浸染、逐漸孕育而生的各種天材地寶,皆是財源。

    最近魏檗和朱斂、鄭大風,就在商議此事,到底應該如何經營這處暫命名為的「蓮藕福地」的小地盤,真正的命名,當然還需要陳平安回來再說。

    如今這座小福地疆域,是昔年藕花福地的南苑國版圖。

    人口總計兩千萬人。

    蓮藕福地被落魄山拿到手的時候,已經靈氣充沛許多,介於下等中等福地之間,這就意味著南苑國眾生,無論是人,還是草木精怪,都有希望修行。

    但是問題癥結在於只要尚未躋身中等福地,哪怕南苑國皇帝和朝廷敕封了山水神祇,一樣留不住靈氣,這座福地的靈氣會消散,並且去無蹤跡,哪怕是魏檗這種山嶽大神都找不到靈氣流逝的蛛絲馬跡,就更別提阻攔靈氣緩緩外瀉-了。所以當務之急,是如何砸錢將蓮藕福地升為一座中等福地。可砸錢,如何砸,砸在何處,又是大學問,不是胡亂丟下大把神仙錢就可以的,做得好,一顆穀雨錢說不定可以留下九顆小暑錢的靈氣,做得差了,說不定能夠留下四五顆小暑錢的靈氣都算運氣好。

    平時還好,一遇到這種事情,落魄山家底的不夠雄厚,就一下子凸顯出來,比先前打造落魄山護山大陣,處處捉襟見肘,還要明顯。

    在如何一擲千金之前,又有難題,如何借錢,跟誰借錢,借多少錢。

    在這兩個問題得到確定之後,才是如何與南苑國皇帝和種秋簽訂契約,以及隨後如何偷偷安置仙家靈器法寶、散佈修行秘籍等一系列瑣碎事務,之後才是傳授南苑國朝廷敕封山水神祇的一整套禮數、儀軌,以及落魄山到底如何從蓮藕福地得到收益,保證不會涸澤而漁,又可以讓一座中等福地有望躋身上等福地,在將來湧現出一撥可以被落魄山招徠的地仙修士。

    這更需要落魄山被迫擔任「老天爺」的身份,來為蓮藕福地定下條條框框的縝密規矩。

    朱斂、鄭大風和魏檗,各自拿出了一份詳細章程,然後相互查漏補缺。

    隨後,朱斂難得主動給盧白像那邊寄信一封,要他拉攏勢力之餘,可以開始積攢神仙錢了。

    至於魏羨那封信,只需要寄給崔東山就行了。其實說到底,還是寄給崔東山,反正是自家少爺的弟子學生,不用客氣。

    玉圭宗隋右邊那封,用上了消耗重金的跨洲飛劍,朱斂忍不住罵了一句娘。

    要那隋右邊不耽誤自己修行的同時,記得講一講良心,有事沒事就撈幾件法寶送回娘家。

    魏檗在商言商,他願意與大驪朝廷已經相對熟稔的各方勢力借錢,但是蓮藕福地在躋身中等福地之後的分紅,與牛角山渡口分成一樣,需要有。

    朱斂於是開始翻臉不認人了,咬死一件事情,魏檗必須拿出足夠的穀雨錢之外,蓮藕福地的收益,他魏檗只能佔據一成,而不是魏檗自己提議的兩成,不但如此,朱斂還想要加上一個期限,千年為期,此後如果魏檗還想要分成,就要再拿出額外的穀雨錢,至於具體數目,到時候可以再議。

    鄭大風當然是幫著朱斂的。

    魏檗在通過自己的秘密渠道,大肆借錢舉債的同時,就與這兩個傢伙慢慢磨。

    魏檗此舉,朱斂和鄭大風都沒說什麼,魏檗做事,自會拿捏分寸。

    在崔東山收到密信後的各種可能性,三人倒是如出一轍,不管此人願意掏出多少神仙錢,反正絕對不允許他摻和分成一事,哪怕是崔東山以借錢的名義,與落魄山打交道,都沒問題。

    這天三人再度碰頭,坐在朱斂小院中,魏檗嘆了口氣,緩緩道:「結果算出來了,最少消耗兩千顆穀雨錢,最多三千顆穀雨錢,就可以勉強躋身中等福地。拖得越久,消耗越大。」

    朱斂說道:「老龍城范家和孫家的回信,還未收到。」

    按照三人商議的定論,這兩家如果願意借錢給落魄山,最好是加上利息,落魄山按約還錢給他們便是,可如果兩家願意各出一大筆穀雨錢,可以共同分去一成的福地收益,或是落魄山以半成收益加上一半無息本金償還的方式,慢慢還錢。只不過三人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兩家都覺得收益太小或是太慢,婉拒落魄山。

    阮邛如今已經從一座大驪新山嶽那邊返回龍泉郡,但是當鄰居的龍泉劍宗這邊,三人想都沒有想,誰都不會開這個口,因為雙方不合適牽扯太深。陳平安終究是真正的落魄山主人,各種謀劃,還是需要首先考慮陳平安的處境。

    鄭大風笑道:「乾脆讓魏檗再舉辦一次夜遊宴,蚊子腿也是肉,過兩天躋身了玉璞境,再辦一場,這可就是兩條蚊子腿了。」

    魏檗無奈道:「這麼不要臉,不合適吧?」

    鄭大風轉頭望向朱斂,笑道:「你覺得合適嗎?」

    朱斂正色道:「我覺得挺合適啊。」

    魏檗笑了笑,「行吧,那我就再辦一場,再收一撥神仙錢和各色靈器。」

    鄭大風說道:「不過到時候牛角山重新開張店舖,高價售賣那些還沒捂熱的拜山禮,我覺得就真有些不要臉了。」

    朱斂笑呵呵道:「我來賣,當個店舖掌櫃好了,又不用魏山神出面,怕什麼。大不了讓披雲山放出話去,就說魏山神家裡遭了蟊賊,給偷了一乾二淨。」

    魏檗揉了揉眉心,「還是在山水夜遊宴舉辦之前,鋪子就開業吧,反正已經不要臉了,乾脆讓他們曉得我如今很缺錢。」

    鄭大風嘖嘖道:「一舉兩得啊,讓人誤以為你需要神仙錢幫忙增加破境機會,這第二場夜遊宴就舉辦得極有深意了,拜山禮說不定比第一次差不了多少。」

    朱斂和鄭大風相視一笑。

    隨後三人又開始推敲各個提升中等福地的細節。

    朱斂在上次與裴錢一起進入藕花福地南苑國後,又獨自去過一次,這福地開門關門一事,並不是什麼隨便事,靈氣流逝會極大,很容易讓蓮藕福地傷筋動骨,所以每次進入嶄新福地,都需要慎之又慎,朱斂去找了國師種秋,又在種秋的引薦下,見了南苑國皇帝,談得不算愉快,也不算太僵。後來是種秋說了一句點睛之語,看似詢問朱斂身份,是否是那個傳說中的貴公子朱斂,朱斂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南苑國皇帝便當場變了臉色和眼神,減了些猶疑。

    朱斂如今是那「謫仙人」,南苑國皇帝當然忌憚不已。

    可如果這位從天而降的謫仙人,是那朱斂,南苑國皇帝就只剩下畏懼了。

    很簡單,歷史上哪個武瘋子一人殺九人,將其餘九大宗師殺了個殆盡,戰場可就在南苑國京城!

    與這種人談買賣,誰不怕?

    朱斂最後便對那個南苑國皇帝隨便說了一嘴,天外有天,外邊的長生之法,可不是你們藕花福地可以媲美的,那麼多煉丹修仙的皇帝死了,只是不得其法罷了。

    於是那位皇帝的眼神,就從畏懼變成了炙熱。

    國師種秋雖然憂心忡忡,當時卻沒有多說什麼。

    小院三人聊過了這樁大事,接下來還有一樁大事。

    裴錢的練武一事。

    嗷嗷叫,哇哇哭。

    二樓那邊,幾乎每天都是這樣。

    魏檗有些擔心裴錢會心性大變,到時候陳平安回到落魄山,誰來扛這個責任?

    鄭大風說自己就是看山腳大門的,當然是朱斂這個大管家,朱斂說自己扛不住,還是讓竹樓崔誠老前輩來吧,魏檗就有些無言以對。

    魏檗猶豫了半天,說了一句,「陳平安如果真的發火了,反正我就躲在披雲山,你們兩個跑哪裡去?」

    鄭大風看了眼朱斂,「我好歹離著竹樓遠一點。」

    朱斂微笑道:「行了,不會有大問題的。真要有,也屬於誰都攔不住的,可能我家少爺在山上,會更好,可既然不在,事情又避無可避地發生了,我們就只能靜觀其變。」

    魏檗頭疼,走了。

    鄭大風想了想,下了山,去了趟小鎮。

    去了趟楊家鋪子,不是借錢,而是詢問一些經營福地的注意事項。

    吞雲吐霧的老人沒有開口回答那些雞毛蒜皮的事情,只是譏笑道:「真把落魄山當自個兒的家了?」

    駝背男人笑道:「我覺得挺好。」

    楊老頭說道:「這些小事,你寄信去北俱蘆洲獅子峰,李柳會告訴你。」

    鄭大風點點頭。

    鄭大風問道:「那斤兩真氣符,我可不可以用在別人身上?」

    楊老頭說道:「隨你。」

    鄭大風便起身離去。

    在前邊鋪子,佝僂漢子趴在櫃檯上,與那師妹嬉皮笑臉了幾句,把師弟給憋屈得想要打人。

    落魄山那邊。

    一天拂曉時分,本該可以去往竹樓二樓的黝黑丫頭,一路飛奔到落魄山山腳,坐在台階上,偷偷抹著眼淚。

    再跨出一步,就算是離開落魄山了。

    所以她坐在那邊發呆。

    而且她知道,去遲了竹樓,只會吃苦更多。

    等到她緩緩起身,打算登山。

    卻發現老廚子就坐在身後的台階上。

    裴錢手持行山杖,怒道:「老廚子,你是不是怕我偷偷跑回騎龍巷鋪子?!我是那種膽小鬼嗎?」

    朱斂搖頭道:「我沒覺得你跑回騎龍巷,有什麼不好。」

    裴錢一屁股坐回原地,將行山杖橫放,然後雙手抱胸,怒氣衝衝。

    朱斂坐在後邊的台階上,笑道:「如果是怕少爺失望,我覺得沒有必要,你的師父,不會因為你練了一半的拳法就放棄,就對你失望,更不會生氣。放心吧,我不會騙你。只有你偷懶懈怠,耽擱了抄書,才會失望。」

    裴錢眼淚一下子就湧出眼眶。

    每一次被陳如初背著離開竹樓後,從藥水桶裡清醒過來,她死活都要去抄書,可是魂魄顫抖,身體顫抖,如何能夠做不到雙手不顫抖?

    她這段時間,不管她如何咬牙堅持,不管用了多少法子,比如將手和筆捆綁在一起,她始終沒能端端正正寫好一個字,已經積攢下很多欠債了。

    朱斂又對那個纖細背影說道:「但是懈怠一事,分兩種,心境上的鬆懈更可怕,你如果能夠練拳之餘,哪天補上欠債,就不算真正的懈怠,你師父反而會覺得你做得對,因為你師父一直覺得,所有人都有做不好的事情,暫時的有心無力,不算什麼過錯。等到有心有力,還能一一補上,更是難得。」

    裴錢抹了把臉,默默起身,飛奔上山。

    朱斂坐在原地,轉頭望去。

    有一天,朱斂在灶房那邊炒菜,與平時的用心不太一樣,今天精心準備了不少時令菜餚。

    因為屋門口那邊,站著一個搖搖欲墜的黝黑丫頭,雙臂頹然下垂,臉色慘白,一路晃蕩到這邊後,說她今兒有些嘴饞哩。

    所以朱斂就打算犒勞犒勞這黑炭丫頭的五臟廟。

    然後岑鴛機說有客人拜訪落魄山,來自老龍城,自稱孫嘉樹。

    朱斂當時繫著圍裙,哦了一聲,只說先讓那位孫家主等著,實在不行,就喊幾聲魏檗的大名,讓這傢伙先招待對方。

    裴錢便說:「老廚子,你去忙大事吧,已經炒了好幾碟菜了,夠吃。回頭我讓米粒端上桌就成。」

    在院子裡幫著裴錢扛那行山杖的小水怪,立即挺直腰桿,高聲道:「暫任騎龍巷壓歲鋪子右護法周米粒,得令!」

    裴錢嗯了一聲,轉過頭,板著臉說道:「辦事得力的話,以後等我師父回家,我再替你與師父說些好話,讓你升任落魄山右護法,也是有機會的。」

    周米粒愈發挺起胸膛,咧嘴而笑,只是很快閉嘴。

    可是灶房裡邊,朱斂頭也沒轉,「我覺得現在手上忙活的,就是大事。」

    裴錢猶豫了一下,「老廚子,你還是去見那誰吧,炒那麼多菜,吃不完咋整嘛。」

    周米粒剛想要說些大義凜然的言語,結果被裴錢轉過頭,瞪了一眼,周米粒立即大聲道:「我今兒不餓!」

    朱斂這才放下鍋鏟,解了圍裙,離開灶房和院子。

    正屋那邊,裴錢讓周米粒將那些菜碟一一端上主桌,不過讓周米粒奇怪的是裴錢還吩咐她多拿了一副碗筷,放在面朝大門的那個主位上。

    周米粒拿了一個大碗,盛滿了米飯,與裴錢坐在一張條凳上,因為周米粒需要幫著裴錢拿筷子夾菜喂飯,最近是常有的事情,經常需要她這位右護法建功立業來著,裴錢說了,小米粒做的這些事情,她裴錢都會記在功勞簿上,等到師父回家那一天,就是論功行賞的時候。

    周米粒每給裴錢喂一口飯菜,她自己就狼吞虎嚥一番,然後抬頭的時候,看到裴錢望著那個安安靜靜放著飯碗筷子的空位上,然後裴錢收回視線,似乎有些開心,搖晃著腦袋和肩頭,與周米粒說給她再盛一小碗米飯,今兒要多吃一些,吃飽了,明天她才能多吃幾拳頭。

    周米粒起身後,屁顛屁顛端著空碗飯,去擱在一旁小凳上的飯桶那邊盛飯。

    背對著裴錢的時候,小水怪偷偷抹了把臉,抽了抽鼻子,她又不是真笨,不曉得如今裴錢每吃一口飯,就要渾身疼。

    這一天,是五月初五。

    ————

    修道之人,宜入名山。

    陳平安在芙蕖國深山碰到了一對書生書僮,是兩個凡夫俗子,書生科舉失意,看了些志怪小說和文人筆札,聽說那些得道高人,莫不飄渺絕跡於幽隱山林,就一門心思想要找見一兩位,看看能否學些仙家術法,總覺得比那金榜題名然後衣錦還鄉,要更加簡單些,所以辛辛苦苦尋覓古寺道觀和山野老叟,一路吃了許多苦頭,陳平安在一條山野小路見到他們的時候,年輕書生和少年書僮,已經面黃肌瘦,飢腸轆轆,大太陽的,少年就在一條溪澗裡辛苦摸魚,年輕書生躲在樹蔭底下納涼,隔三岔五詢問抓找沒,少年苦不堪言,悶悶不樂,只說沒呢。陳平安當時躺在古松樹枝上,閉目養神,同時練習劍爐立樁和千秋睡樁。最後少年好不容易摸著了一條帶刺的黃姑婆,歡天喜地,雙手攥住魚兒,高聲言語,說好大一條,興高采烈與自家公子邀功呢,結果雙手冷不丁就給刺得錐心疼,給跑了,那年輕書生丟了充當扇子的一張野蕉葉,原本打算瞅瞅那條「大魚」,少年書僮一屁股坐在溪澗中,嚎啕大哭,年輕書生嘆了口氣,說莫急莫急,說了句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安慰話,不曾想少年一聽,哭得愈發使勁,把年輕書生給愁得蹲在溪邊自撓頭。

    陳平安便取出竹箱背在身上,手持一根嶄新的青竹行山杖,飄落在山路上,緩緩而行。「偶遇」了那書生和少年,便摘下竹箱,捲起褲管和袖子,也不多說什麼,下了溪澗,瞅準一處游魚較多的地方,然後開始搬運石子,緊靠溪邊,在上游建造堤壩,一橫一豎再一橫,就開始在水淺不過一掌的自家地盤裡摸魚,很快就有好些黃姑婆和船釘子被丟到岸上。那少年眼睛一亮,覺得按照公子的說法,在江湖上,這叫醍醐灌頂,被相中根骨的武林前輩灌輸了一甲子功力,在山上,就是仙人扶頂傳授長生法!

    少年都忘了手還火辣辣疼,依葫蘆畫瓢,搬石勺水,果真也有收穫,都是些喊不出名字的野溪雜魚,雖然無法與那位「前輩」媲美,但是與自家公子對付一頓午餐,綽綽有餘。只是一想到火摺子已經消耗殆盡,如何生火做飯燒魚,年輕書生和少年又開始大眼瞪小眼,如果路線沒錯的話,他們距離最近的縣城還有百餘里山路,他們是真的好久沒瞧見炊煙了,遊歷之初,覺得鄉野村落那些煩人至極的雞鳴犬吠,這會兒委實是有些想念了。

    所幸那位瞧著半點不像歹人的年輕青衫客,又教了那少年一手絕活,摘了幾根狗尾巴草,將那些已經被開膛破肚清洗乾淨的溪魚串起,然後隨手放在溪畔大石上曝曬。少年管他娘的,現學現用便是,將那些大的有巴掌大小,小的不過尾指長短的溪澗雜魚,清洗乾淨後,一一貼放在了滾燙的溪畔石頭上。

    書生自報名號,芙蕖國鹿韭郡人氏,姓魯名敦,邀請那位青衫年輕人一起在樹蔭乘涼,少年書僮則蹲在一旁,看著不遠處躺在石頭上曬太陽的十數條溪魚,偷偷樂呵。年輕人自稱姓陳,來自南邊的小國,一路遊歷至此。魯敦便與他閒聊,主要還是希望能夠與這位負笈遊學的陳公子同行,一起去往他的鹿韭郡家鄉,不然他早已囊中羞澀,還剩下五六百里路程,怎麼走?其實返鄉路途中,是有兩處與自家還算世交之誼的當地郡望家族,可以借些盤纏,只是他哪裡好意思開這個口,尤其是距離較近的那戶人家,有同齡人在此次京城春闈當中,是杏榜有大名的,他這要是跟乞丐似的登門拜訪,算怎麼回事。至於另外一處,那個家族當中,有他心心唸唸的一位美嬌娘,嫻雅淑靜,是出了名的美人,他就更沒臉去了。

    陳平安從竹箱裡邊拿出一些干糧遞給這對主僕。

    年輕書生道謝之後,也無客氣,然後分了少年書僮一半。

    三人一起吃著乾糧。

    陳平安便說了那些曝曬成干的溪魚,可以直接食用,還算頂餓。

    書生和少年恍然大悟。

    年輕書生到底個讀書人,便說自己曾經在一本《西疆雜述》上,看到過一段類似的文字記載,說那烈日可畏,試將麵餅貼之磚壁,少頃烙熟。

    少年書僮十分自豪。

    自家公子,自然還是很有學問的。

    陳平安耐心聽完年輕書生的闡述,在細嚼慢嚥的時候,也思量著一些事情。

    綠鶯國龍頭渡購買的一套二十四節氣穀雨帖,數量多,卻並不昂貴,十二顆雪花錢,貴的是那枚穀雨牌,售價四十八顆雪花錢,為了砍價兩顆雪花錢,當時陳平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在鬥蟋蟀成風的荊南國買了三隻竹編蛐蛐籠,打算送給裴錢和周米粒,當然不會忘記粉裙女童陳如初。

    蘭房國的三隻小瓷盆,可以種植小青松、蘭花,蘭房國的盆景,冠絕十數國版圖,一樣是三人人手一件,不過估計就算栽種了花草,裴錢和周米粒也都會讓陳如初照料,很快就沒那份耐心去日日澆水、經常搬進搬出。

    金扉國的一座前朝御製香薰爐,還有一種巧奪天空的鏤空金制圓球,依次套嵌,從大到小,九顆之多。

    陳平安最終沒有答應與書生少年同行。

    不過最後將自己那些溪魚贈予了他們,又送了他們一些魚鉤魚線,兩人再次致謝之後,繼續趕路。

    陳平安坐在山中溪邊,開始呼吸吐納。

    這麼多年的遠遊。

    陳平安見過很多人了,也欽佩很多人。

    但是有一個人,在最為艱難的書簡湖之行當中,看似很不起眼,只是人間泥濘道路的小小過客,卻讓陳平安始終記憶猶新。

    那是一位身世坎坷的鄉野老婦人,當時陳平安帶著曾掖和馬篤宜一起還債。

    臨近村落溪畔,陳平安見到了一位見到了一位身形佝僂的窮苦老嫗,衣裳潔淨,哪怕縫縫補補,仍然有半點破敗之感。

    老嫗剛好從溪邊搗衣而返,挽著只大竹籃,走回家中,然後見到了被她孫子死後化作的鬼物,附身在曾掖身上,跑到老嫗身邊,使勁磕頭。

    老嫗便將那放滿清洗乾淨衣裳的竹籃,趕緊放在了滿是泥濘的地上,蹲下身試圖扶起那個她認不得的陌生少年。

    那一幕。

    讓陳平安能夠記住一輩子。

    甚至可以說,她對陳平安而言,就像伸手不見五指的書簡湖當中,又是一粒極小卻很溫暖的燈火。

    老婦人身上,讓陳平安第一次清清楚楚感受到了兩個字的力量。

    從容。

    好像天地間的那麼多無形規矩和苦難,結結實實落在了老嫗身上之後,卻是那麼的不值一提。

    世間有山上山下之分,又有富貴貧賤之別,可是苦難的份量,未必有大小之分。落在每個人頭上,有人聽了一句言語的難熬,可能就是別人挨了一刀的疼痛,這很難去用道理解釋什麼,都是一般的難熬。

    唯有從容二字,千古不易。

    陳平安猛然睜開眼睛,竟是被迫退出修道之人的內視之法,心神大動!

    卻絕非那種武夫走火入魔的絮亂氣象。

    只覺得雙袖鼓蕩,陳平安竟是完全無法抑制自己的一身拳意。

    心腹兩處皆如神人擂鼓,震動不已。

    陳平安站起身,身形踉蹌,一步跨入溪澗中,然後咬牙站定,一腳在山,一腳在水。

    鼓響之際,體內氣府竅穴火龍游曳而過,如一連串春雷震動,自然而然炸響於人身小天地。

    鼓歇之後。

    陳平安便有了一顆英雄膽。
V123210 發表於 2019-4-11 06:59
第五百二十八章 寶瓶洲的現在和未來


    已經消失很久的聖人阮邛總算打道回府,先去了趟龍鬚河畔的鋪子,見過了弟子徐小橋,然後在去龍泉劍宗本山神秀山之前,先將兩頭附庸西邊大山仙家府邸,卻不守規矩的精怪,隨手丟出了地界,阮邛這才返回自家山頭,在董谷、徐小橋之後收取的十二位弟子,被二師兄董谷喊到一起,讓他們一一出劍演武,阮邛始終面無表情,也未指點這撥記名弟子什麼具體的劍術,坐在條凳上,看完之後,就起身去打鐵鑄劍。讓那撥原本意氣風發的記名弟子一個個惴惴不安。

    那位喜好穿著青色衣裳的大師姐,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面。

    四師兄謝靈倒是在場,嘆了口氣,就返回自己的宅子繼續修行。

    阮邛一現身,便不斷有人趕赴龍泉劍宗,希望能夠被這座宗字頭仙家青眼相中。

    既有被大驪權貴門庭護送而來的年輕子弟,也有單獨趕來的少年少女,還有許多希冀著成為山上客卿供奉的山澤野修。

    魚龍混雜。

    這讓阮邛名義上的大弟子董谷,有些不厭其煩。

    董谷既要給暫時尚未記錄祖師堂譜牒的十二位同門晚輩,當那半個傳道授業的師父,又要管著宗門上上下下的大小事務,更何況十二人在龍泉劍宗已經修行一段時日,資質、天賦高低,相互間都差不多心中有數,人性隨之逐漸顯露,有自認練劍天賦不如別人、便分心在人情往來一事上的,有埋頭苦練卻不得其法、劍術進展緩慢的,有那在山上恭謹謙讓、下了山卻喜好以劍宗子弟自居的,還有那個境界一日千里、遠勝同輩的先天劍胚,已經私底下跟董谷請求多學一門風雪廟上乘劍術。

    至於那些在西邊大山建造府邸的仙家門派,多有拜訪神秀山,自然還是需要董谷出面打點關係,那是一件很耗費精力和光陰的事情。大師姐阮秀肯定不會理睬,師妹徐小橋性情冷漠,天生不喜歡應酬,謝靈自然更不願意與人賠笑臉說好話。

    如果不是龍泉劍宗無需在錢財一事上勞心勞力,董谷都想要反悔,主動開口與師父阮邛祈求開峰一事,然後好名正言順地閉關修行。百年之內務必元嬰,這是董谷給自己訂立的一條規矩。畢竟與一早就是風雪廟劍修之一的徐小橋不同,董谷雖是龍泉劍宗譜牒上的開山大弟子,卻不是劍修,這其實是一件很不合規矩的事情。

    阮邛不介意,但是董谷對此卻極其愧疚,所以董谷就想到了一個最笨的法子,不是劍修,那就用境界來彌補。

    至於師弟謝靈,已經孕育出一口本命飛劍,如今正在溫養。不但如此,謝氏老祖,也就是那位展現出一人鎮壓一洲風采的北俱蘆洲天君謝實,先後贈送這位桃葉巷子孫兩件山上重寶,一件是讓謝靈煉化為本命物的北俱蘆洲劍仙遺物,名為「桃葉」,是那位劍仙兵解之後遺留人間的一口本命飛劍,雖然不算謝靈的本命飛劍,可是一旦煉化為本命物之後,劍仙遺物,威力大小,可想而知。

    還有一枚名為「滿月」的養劍葫,品秩極高。

    董谷心知肚明,師弟謝靈眼中,根本沒有自己這個師兄,不是說謝靈依仗家族背景,便目中無人,倨傲跋扈,恰恰相反,在董谷這邊,謝靈沒有半點不敬,對董谷的真身身份更沒有半點鄙夷,平日裡謝靈能夠幫上忙的,從不推脫,一些個董谷躋身金丹境後的修行關鍵時期,謝靈便會主動代為傳授劍術,這位謝家長眉兒,讓人挑不出半點瑕疵。

    只不過謝靈根骨、機緣實在太好,山上,他眼中只有阮秀,山下,謝靈他也只盯著馬苦玄在內屈指可數的幾個年輕人。

    到了董谷謝靈這般境界,山上飲食,自然不再是五穀雜糧,多是依循諸子百家中藥家精心編撰的食譜,來準備一日三餐,這其實很耗神仙錢。

    只不過龍泉劍宗家業大,弟子少。阮邛又是大驪王朝的頭等供奉第一人,每年都可以從朝廷那邊領取一大筆仙師俸祿。至於董谷,由於是金丹境,早年又走過一趟書簡湖,沒怎麼出手,便白白掙著了一筆不小的功勞,事後拿到了一枚刑部頒發的太平無事牌,如今還在大驪粘桿郎那邊掛了個名,所以也有一筆數目可觀的官家俸祿。

    這天阮邛離開劍爐,親自做了一桌子飯菜,獨獨喊來了董谷。

    董谷一看桌上那些市井門戶的菜餚,就知道大師姐肯定會到。

    果不其然,阮秀很快就進了屋子,自顧自盛飯,坐在阮邛一旁,董谷當然背對屋門,與師父阮邛相對而坐。

    「慢點吃,沒人跟你搶。」

    阮邛自然而然給女兒碗裡夾了一筷紅燒肉,然後對董谷說道:「聽說原先的郡守吳鳶,被調離出新州了?」

    董谷立即放下筷子,畢恭畢敬道:「龍泉郡升為龍州後,這位國師弟子,並未按部就班順勢成為龍州刺史,而是平調去了觀湖書院以南的原朱熒王朝版圖,在那座大驪新中嶽的山腳附近,繼續擔任一地郡守。」

    都猜測是吳鳶當年被國師寄予厚望,來此率先開疆拓土,不曾想被小鎮當地的四大姓十大族聯手排擠得灰頭土臉,吃了許多軟釘子,雖說後來從縣令升為郡守,但國師大人心中早有不滿,所以此次郡升州,其實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吳鳶,便被看似平調實則貶謫去了異國他鄉。

    龍泉郡升為龍州,佔地廣袤,轄下青瓷、寶溪、三江、香火四郡。

    小鎮依舊屬於槐黃縣。

    袁縣令如今順勢高昇為青瓷郡郡守,龍窯督造官曹督造依舊是原先官職,不過禮部那邊悄悄修改了督造官的官品,與一地郡守相當,所以兩位上柱國姓氏的年輕俊彥,其實都屬於陞官了,只是一個在明處,一個名聲不顯而已。

    龍州刺史是一個大驪官場的外人,來自藩屬黃庭國,名叫魏禮,寒族出身,在黃庭國官品不過是正四品的小小郡守,結果到了大驪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封疆大吏,這讓大驪廟堂十分意外,事後有小道消息流傳京城,據說是大驪吏部尚書欽點的人選,所以也就沒了爭執,這等破格提拔藩屬官員升任大驪地方重臣的舉動,不合禮制?反正皇帝陛下都沒說話,禮部那邊也沒折騰,誰敢蹦跶,真當關老尚書是吃素的?能夠與崔國師據理力爭還吵贏了的大驪官員,沒幾個。

    除了官場變化,州郡縣三位城隍爺也都有了定數,郡縣兩城隍都是兩大鄰州舉薦出來的當地英靈,雖說早早在大驪禮部那邊記錄在冊,是各地文廟、城隍和山水神祇的候補,但是一般情況下,注定不會有太好的位置給他們,此次莫名其妙就任龍州轄境城隍,都屬於得了個令人豔羨的肥差事。

    而作為神位最高的龍州第一任州城隍,這位城隍爺的水落石出,也在大驪官場鬧出不小的動靜,不少中樞重臣都在看袁曹兩大上柱國的笑話。

    因為州城隍不是兩大姓氏舉薦人選,而是繡花、沖澹兩江交匯處一個名為饅頭山的小祠廟小土地。

    阮邛緩緩道:「吳鳶遠離大驪本土,未必是壞事。」

    董谷不太清楚大驪廟堂內幕,便不敢妄言什麼。

    不過吳鳶的離去,董谷這邊還是有些遺憾,因為這位年輕太守十分會做人,與龍泉劍宗打交道的方式,也讓董谷很欣賞。

    好在擔任寶溪郡的新郡守,名為傅玉,是當年跟隨吳鳶最早進入小鎮縣衙的佐官,文秘書郎出身,直到此人從幕後走到前台,許多已經共事多年的同僚才驚訝發現,原來這位傅郡守竟然是大驪豪閥傅氏的嫡長房出身,傅氏是那些個上柱國姓氏之外的豪族。

    傅玉升為寶溪郡郡守後,很快就拜訪了龍泉劍宗,董谷與之相談甚歡,也算一樁不大不小的好事。

    阮邛說道:「以後山頭這邊的迎來送往,你別管了,這種事情你只要不推掉,就一輩子都忙不完,那還怎麼修行?龍泉劍宗的立身之本,不是如何會做人。」

    阮邛看了眼董谷,後者有些戰戰兢兢,大概是誤以為自己對他這個大弟子不太滿意。

    阮邛難得有個笑臉,「我收你為弟子,不是讓你來打雜的。修行一事,分山上山下,你如今算半個粘桿郎,每次在山頭這邊遇到小瓶頸,不用在山上耗著,借此機會出去歷練,平時主動與大驪刑部那邊書信往來,如今寶瓶洲世道亂,你下山之後,說不定可以捎帶幾個弟子回來。下一次,你就與刑部那邊說好,先去走一趟甘州山地界,不管怎麼說,風雪廟那邊的關係,你還是要籠絡一下的。」

    董谷如釋重負,點了點頭。

    對這位師父,心中充滿了感激。

    師父的三言兩語,既是為他減輕壓力,又有傳道深意,更關鍵的,是等於變相讓自己獲得風雪廟修士的認可。

    阮邛突然拿起筷子,拍掉女兒想要伸向最後一塊紅燒肉的筷子,「留點給董谷。」

    阮秀這會兒已經盛了不知道第幾碗飯了。

    董谷不敢笑。

    阮邛對董谷說道:「那十二位記名弟子,你覺得如何?」

    董谷便一一講述十二人的天賦和性情優劣。

    阮邛望向自己閨女。

    阮秀剛夾起一大筷子菜,輕輕抖了抖,少夾了些。

    阮邛瞅著差不多已經見底的菜碟,乾脆就將菜碟推到她跟前。

    阮秀笑了笑,問道:「爹,今兒怎麼不喝酒?」

    阮邛搖搖頭,突然說道:「以後你去龍脊山那邊結茅修行,記得別與真武山修士起衝突就是了。再就是不管遇到什麼怪事,都不用驚訝,爹心裡有數。」

    阮秀點點頭。

    阮邛又問了些大驪近況。

    龍泉劍宗擁有寶瓶洲最詳實的山水邸報,是大驪朝廷親自制定,定期送往龍泉郡披雲山和神秀山兩處。

    阮邛沒來由說道:「其實當年我最想要收取的弟子,是那個劉羨陽。」

    董谷聽說過此人。

    與泥瓶巷陳平安是最要好的朋友。

    差點死在了正陽山搬山老猿手下。

    為此劉羨陽和陳平安算是與正陽山和清風城許氏結下了死仇。

    許氏當初將已經建好的仙家府邸賤賣給大驪朝廷,未嘗沒有忌憚陳平安的意思。後來清風城許氏又見風使舵,做了些亡羊補牢的舉措,將一位嫡女遠嫁給上柱國袁氏的一位庶子,還出錢出力,幫助袁氏子弟掌控一支邊關鐵騎。

    畢竟沒有人能夠想到那位泥瓶巷少年,能夠一步一步走到今天。

    阮邛和董谷不過是象徵性吃了幾筷子飯菜。

    然後師徒二人開始散步。

    董谷輕聲道:「魏山神又舉辦了一場夜遊宴,包袱齋遺留在牛角山渡口的鋪子重新開張了,售賣之物,都是山水神祇和各地修士的拜山禮。」

    阮邛笑道:「看來落魄山那邊很缺錢。」

    相較於金丹境界的董谷,阮邛不但是玉璞境,更是坐鎮聖人,所以看得更加高遠透徹,魏檗此次破境,屬於沒有瓶頸的那種。準確說來,是魏檗躋身上五境的瓶頸,早就被人打破了,而且破得極為巧妙隱蔽,阮邛也是長久觀察之後,才得出這個結論。魏檗追求的,是唾手可得的玉璞境,更加無瑕,而不是能否破境。

    所以說那人在棋墩山的那一記竹刀,很準。

    阮邛心中惆悵不已。

    一般意義上的大劍仙,他們的劍術高低,劍意多寡,其實境界稍遜一籌的上五境劍修,勉強還能看得到大致的差距。

    可是有些人的有些出劍,真是需要很多年之後才能看出力道。

    力極大卻不顯。

    歸根結底,可能劍還是要落在人心上,才見功力。

    阮邛希望將來哪天,龍泉劍宗能夠出現這麼一位劍修,哪怕晚一點都無所謂。

    董谷很快告辭離去。

    阮邛眺望遠方。

    北嶽地界,作為大驪的龍興之地,魏檗這位北嶽山神,寶瓶洲唯一能夠與之抗衡的山水神祇,不在中嶽,而是南嶽,一位女子山神。

    如今大驪中嶽,即是朱熒王朝的舊中嶽,山嶽正神依舊,可謂因禍得福,成為如今寶瓶洲的一洲中嶽。

    墨家遊俠,劍修許弱,如今還坐鎮山頭,跟那位中嶽神祇毗鄰而居。

    阮邛盯著的,是新西嶽甘州山,由於距離風雪廟不算遠,加上甘州山一直不屬於任何王朝的五嶽之列,所以阮邛此行,是最輕鬆的,所以這位寶瓶洲第一鑄劍師,還順便去了趟風雪廟與師門前輩和師兄弟們敘舊,這其實就是大驪新帝故意送給龍泉劍宗一樁扶龍功勛。

    相較於許弱那邊的暗流湧動、殺機四伏,阮邛的無事一身輕,反觀大驪新東嶽磧山那邊,那就是打得昏天暗地了,大驪大部分頭等供奉,人人皆是金丹元嬰地仙,光是在那場大驪敕封山嶽大典期間,就有一場極其慘烈的廝殺,各國修士,四面八方蜂擁而至,試圖殺上山去,宰了大驪使節,最後連那「金泥銀繩、封之印璽」的新帝敕封文書,差點都給一位敵對元嬰修士打得粉碎,擊退那些修士之後,大驪供奉也傷亡慘重。

    隨後大驪禮部右侍郎代天巡狩,又是一場擺明了是陷阱的圍殺之局,依舊還有一撥各個覆滅之國的眾多修士入局,慷慨赴死,這導致新東嶽磧山一帶,方圓千里,靈氣絮亂至極,之後又有零星的修士動亂,不過磧山總算在一路坎坷中成為了大驪新東嶽,坐鎮神祇是大驪舊五嶽中的一尊。

    比這敕封五嶽更大的一件事情,還是大驪已經著手在寶瓶洲南部選址,建造陪都。

    宋集薪就封王藩於老龍城,等到陪都建成,在宗人府譜牒上名為宋睦的宋集薪,便會遙掌陪都。

    幾個選址之一,就是朱熒王朝的舊京城,好處是無需消耗太多國力,明面上的壞處是距離觀湖書院太近,至於更隱蔽的廟堂忌諱,自然是有些人不太希望新藩王宋睦,憑藉陪都和老龍城的首尾呼應,一舉囊括寶瓶洲半壁江山。

    不過最終落址何處,大驪朝廷尚未定論。

    作為大驪首席供奉,阮邛是可以建言的,大驪宋氏新帝也一定會傾聽意見,只不過阮邛只會緘默罷了。

    阮秀出現在阮邛身旁。

    這次出山走過一趟風雪廟的阮邛輕聲說道:「以前爹小的時候,風雪廟師長們都覺得世道不會變太多,只需要好好修行,所以我們這些晚輩也是差不多的想法。現在所有老人都在感慨,已經完全看不透短短幾十年後,寶瓶洲會是怎樣一個光景。秀秀,你說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阮秀想了想,答非所問,「龍泉劍宗少一座屬於自己的洞天福地。」

    阮邛神色凝重起來,以聖人神通隔絕出一座小天地,「有兩件事情,第一,當初龍脊山那片斬龍台石崖,一分為三,分別屬於我們龍泉劍宗與風雪廟,真武山。但是你可能不太清楚,風雪廟負責看管、開採的斬龍台,其實差不多已經是一個空殼子了,爹一直假裝沒有看到,所以這次拜訪風雪廟老祖師,提及此事,祖師只要我不用去管,相當於默認了斬龍台的不翼而飛。所以你去那邊結茅修行的時候,一樣無須理會此事。」

    「第二件事,就是你所說的洞天福地,其實楊家鋪子那邊是可以做買賣的,有現成的,但是估計價格會比較難以接受。其實價格還好說,大不了賒欠便是。」

    說到這裡,阮邛看了眼女兒,憂心忡忡,「爹還是不太希望節外生枝。」

    說到底,還是不希望阮秀過早入局。

    阮邛所做的一切,從離開風雪廟,以消磨修為的代價擔任驪珠洞天坐鎮聖人,然後自立山頭,被大驪宋氏邀請擔任供奉,等等,一切都是為了女兒。

    阮秀卻說道:「爹,沒問題的,楊老頭是哪種脾氣,爹你明白嗎?」

    阮邛笑道:「爹還真不清楚。」

    除了齊靜春,驪珠洞天歷史上那麼多三教一家坐鎮此地的各方聖人,恐怕沒誰敢說自己清楚那位老人的想法。

    阮邛當然更不例外。

    阮秀眺望小鎮那邊,掏出繡帕,捻起一塊糕點,含糊不清道:「很簡單,誰更純粹,誰有希望走得更高,楊老頭就押重注在誰身上。我覺得我不算差,所以爹可以去試試看,至於怎麼開價,不如就與那位老前輩說,現成的洞天福地,不管多大,我們龍泉劍宗都要了,至於需要阮秀以後做什麼,得看阮秀的心情。」

    阮邛疑惑道:「這都行?」

    阮秀眯眼而笑,大概是糕點滋味不錯的緣故,心情也不錯,拍了拍手掌,道:「試試看嘛。」

    阮邛猶豫了一下,「真這麼聊?」

    阮秀點點頭。

    她剛要伸手。

    阮邛已經施展聖人神通,悄無聲息出現在楊家鋪子後院。

    阮秀嘆了口氣,還想爹帶些糕點回來的。

    不到半炷香功夫,阮邛就一臉古怪地返回神秀山這邊,看著自己這個閨女,搖搖頭,感慨道:「難道真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與楊老頭做生意的話,有一點是可以保證的,甚至比世間任何山水誓言更穩妥,那就是這位老前輩說出口的言語,做得準,不用有任何懷疑。

    阮秀瞥了眼天幕,心想若是掉些糕點下來就好了。

    ————

    位於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在苻南華迎娶雲林姜氏嫡女、城主迎戰九境武夫兩件大事後,對於練氣士而言,不過就是稍稍喘了口氣的功夫,便迎來了一件更大的事情。

    大驪宋睦,作為當今大驪皇帝同父同母的弟弟,如今成為宋氏最為煊赫的一位權勢藩王,正好就藩於老龍城。其餘先帝之子,也有各自獲得藩王稱號,不過全是三字王,離開大驪去往各大覆滅之國,列土封疆,只是遠遠不如宋睦這位一字並肩王,這般風光到嚇人的地步。

    這對於自由散漫慣了的老龍城而言,本該是一樁噩耗,可是苻家在內幾大家族,好像早就與大驪朝廷通氣過了,非但沒有任何反彈牴觸,反而各自在老龍城以北、朱熒王朝以南的廣袤版圖上,把生意做得風生水起,而且相較於以前的各自為陣,界限分明,如今老龍城幾大族開始相互合作,例如范家就與孫家關係緊密,無論是誰與誰一起打算盤掙錢,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這些老龍城大族的商貿路線,都有大驪幫忙開道,只要手持太平無事牌,就可以向沿途所有大驪鐵騎、宋氏藩屬國尋求幫助。

    所以當苻家讓出半座老龍城內城,作為宋睦的藩王府邸,已經沒有人感到奇怪。

    不過作為一洲樞紐重地的老龍城,起先生意還是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影響,不少將老龍城當做一塊世外桃源和銷金窩的練氣士,也悄悄離開,靜觀其變,但是隨著南邊大洲的桐葉宗、玉圭宗先後表明態度,老龍城的買賣,很快就重返巔峰,生意昌隆,甚至猶有過之,尤其是宋睦入主老龍城後,並未改變任何現狀,諸多修士便紛紛返回城中,繼續享樂。

    這天一位脫了藩王蟒袍的年輕人,離開藩邸,帶著婢女一起去往外城一座陋巷藥鋪。

    沒有任何扈從,因為不需要。

    年輕人袖子裡蜷縮著一條頭生犄角的四腳蛇。

    更何況老龍城苻家家主,就等於是他的私人供奉。

    已經關門有幾年的藥鋪那邊,剛剛重新開張,鋪子掌櫃是位老人,還有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郎,皮囊俊美得不像話,身邊跟著個好似痴傻的稚童,倒是也生得唇紅齒白,就是眼神渙散,不會說話,可惜了。

    宋集薪走入巷子,秋意清涼,身邊的婢女稚圭,姿容愈發出彩。

    當主僕二人跨過藥鋪門檻,那位老掌櫃初來駕到,沒認出眼前這位年輕公子哥的身份,笑問道:「可是買藥?客人隨便挑,價格都寫好了的。」

    宋集薪皺了皺眉頭,瞥了眼這個老人一眼,便開始挑選藥材。

    稚圭自己從藥鋪搬了條凳子坐在門口。

    老人笑了笑,這倆小傢伙,還真不見外。

    他如今可是天不怕地不怕,整個寶瓶洲都敢橫著走,當然前提條件是跟在那位白衣少年的身邊。

    這位老掌櫃,正是在綵衣國胭脂郡謀劃不成的琉璃仙翁陳曉勇,非但沒有取得金城隍沈溫所藏的那枚城隍爺天師印,還差點身死道消,差點連琉璃盞都沒能保住。所幸國師大人和綠波亭,雙方都沒計較他這點疏漏,這也正常,崔大國師那是志在吞併一洲的山巔人物,哪裡會介意一時一地一物的得失,不過當那白衣少年找到他的藏身處後,琉璃仙翁還是被坑慘了,怎麼個淒慘,就是慘到一肚子壞水都給對方算計得點滴不剩,如今他只知道這位姓崔的「少年」,是大驪所有南方諜子死士的負責人。

    宋集薪心湖起漣漪,得到那句話後,開始走向藥鋪後院。

    剛掀起竹簾,琉璃仙翁趕緊說道:「客人,後邊去不得。」

    宋集薪笑道:「我叫宋睦。」

    琉璃仙翁想了想,笑容尷尬道:「客官自便。」

    宋集薪轉頭望向門口那邊,「不一起?」

    稚圭轉頭笑道:「我就算了。」

    她這輩子只怕三個人,一個已經死了,一個不在這座天下了,最後一個的半個,就在後院那邊。

    宋集薪便獨自去了後院,走向大門打開的正屋那邊,腳步輕緩,入門之前,正了正衣襟。

    他宋集薪能夠活到今天,是屋子裡邊的那個人,與叔叔宋長鏡,一起做出的決定。

    至於他那個娘親和皇帝「兄長」,大概是不介意他在宗人府譜牒上重錄又抹掉的。

    跨過門檻。

    白衣少年彷彿將這間正屋大堂當做了書房,八仙桌上攤開一幅雪夜棧道行騎圖》,白描細微,卻又有寫意氣象,可謂神品。

    還翻開了一本私家書肆刊印拙劣的江湖演義小說,以青銅小獸鎮紙壓在書頁上,多有硃筆批註。

    宋集薪作揖道:「宋睦拜見國師。」

    崔東山趴在桌上,雙腳絞扭在一起,姿態慵懶,轉頭看了眼宋集薪,笑道:「小鎮一晃多年,總算又見面了。」

    宋集薪畢恭畢敬說道:「若非國師開恩,宋集薪都沒有機會成為大驪宗室,更別談封王就藩老龍城了。」

    崔東山語不驚人死不休,「當年你和趙繇,其實齊靜春都有餽贈,趙繇呢,為了活命,便與我做了樁買賣,舍了那枚春字印,其中得失,如今還不好說。至於你,是齊靜春留給你的那些書籍,只可惜你小子自己不上心,懶得翻,其實齊靜春將儒、法兩家的讀書心得,都留在了那些書裡邊,只要你誠心,自然就可以看得到,齊靜春不是那種不知變通的人,對你期望不低,外儒內法,是誰做的勾當?若是你得了那些學問,你叔叔與我,可能就會讓你衣服上多出一爪了。」

    宋集薪神色如常。

    崔東山點點頭,「心性是要比趙繇要好一些,也怪不得趙繇當年一直仰慕你,下棋更是不如你。」

    崔東山指了指條凳。

    宋集薪端坐長凳上。

    崔東山始終趴在桌上,就像是與人拉家常,笑道:「宋煜章死得真是不值當,先帝當初建造廊橋的手段,見不得光,畢竟死了那麼多大驪宋氏的龍子龍孫,宋煜章這個督造官,非但沒有見好就收,趕緊與你劃清界線,好好在禮部頤養天年,反而真把你這位皇子當做了自己的私生子,這如果還不是找死,還要怎麼找?」

    宋集薪腮幫微動,應該是微微咬牙。

    崔東山哈哈大笑,嘖嘖道:「你宋集薪心大,對於坐不坐龍椅,目光還是看得遠,可心眼也小,竟然到現在,還沒能放下一個小小落魄山山神宋煜章。」

    宋集薪雙手握拳,默不作聲。

    崔東山笑問道:「馬苦玄對你的婢女糾纏不清,是不是心裡不太痛快?」

    宋集薪點點頭,「我知道稚圭對他沒有想法,但終究是一件噁心人的事情。所以等到哪天形勢允許我殺了馬苦玄,我會親手宰掉這個杏花巷的賤種。」

    崔東山擺擺手,微笑道:「賤種?別說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大話,你這大驪宋氏子孫,所謂的天潢貴胄,在馬苦玄眼中,才是賤種。何況真武山肯定是要死保馬苦玄的,除此之外,馬苦玄的修行速度,一洲練氣士都看在眼中。所以你所謂的形勢,可能越往後拖,你就越沒有。」

    宋集薪搖頭道:「鋒芒太盛,物極必反。我既然是世俗藩王,身份難改,反正就不需要與他捉對廝殺。世間殺人,拳頭之外,還有很多。」

    馬苦玄在朱熒王朝,連殺兩位金丹劍修,一次是步步為營,戲耍對方,一次是近乎搏命,選擇以層出不窮的壓箱底手段,硬撼對手。

    馬苦玄在先後兩場廝殺中展露出來的修道資質,隱約之間,成為了當之無愧的寶瓶洲修行第一天才。

    在馬苦玄之前,有此山上公認殊榮的天之驕子,數百年間,只有兩個,一位是風雷園李摶景,一位是風雪廟魏晉。

    李摶景若非為情所困,山上一直有個傳言,一旦被他躋身玉璞境劍修之後,有機會順利躋身仙人境,甚至是飛昇境!到時候神誥宗都壓制不住風雷園,更別提一座正陽山了。所以李摶景當年的恩怨情仇,其實內幕重重,絕對不止是正陽山牽扯其中。只不過這些真相,隨著李摶景兵解離世,皆成過眼雲煙。風水輪流轉,被李摶景一人一劍壓制許久的正陽山,終於揚眉吐氣,開始反過來穩穩壓了風雷園一頭,若非新園主黃河開始閉關,讓各方勢力不得不等待他出關,只有一個劉灞橋苦苦支撐的風雷園,應該早就被正陽山那撥憋了一肚子火氣的老劍修們,一次次問劍風雷園。

    崔東山以手指輕輕敲擊桌面,陷入沉思。

    宋集薪沒有任何急躁。

    他從來不覺得當了大驪藩王,就有資格在此人面前挺起腰桿,事實上哪怕換了件衣服,坐了龍椅,也一樣。

    崔東山望向屋外,沒來由說道:「在籠子裡出生的鳥雀,會以為振翅而飛是一種病態。」

    「雞啄食於地,天空有鷹隼掠過的身影一閃而過,便要開始擔心穀米被搶。」

    宋集薪細細咀嚼這兩句言語的深意。

    崔東山嘆了口氣,「不談這些有的沒的,這次前來,除了散心,還有件正經事要跟你說一下,你這個藩王總不能一直窩在老龍城。接下來我們大驪的第二場大仗,就要真正拉開序幕了。你去朱熒王朝,親自負責陪都建造一事,順便跟墨家打好關係。一場以戰養戰的戰爭,如果只是止步於掠奪,毫無意義。」

    宋集薪輕聲問道:「敢問國師,何謂第二場?」

    崔東山笑道:「沒有修復和重建能力的破壞,都是自取滅亡,不是長久之道。」

    宋集薪很聰明,有些理解這位國師的言下之意了。

    崔東山繼續道:「大驪鐵騎的南下之路,打碎了一切舊有規矩、王朝法統,這只是馬背上的戰場。接下來,翻身下馬的大驪武夫,如何將我們的大驪律法頒布下去,才是重中之重,法規是死的,就擺在那邊,所以關鍵在人,法之善惡,半在文書半在人。北邊做得如何,南方做得如何,就是你這位藩王和皇帝陛下之間的一場考驗,別把大驪關老爺子在內的那撥上柱國當傻子,一個個都瞪大眼睛瞧著你們倆呢。」

    宋集薪沉聲道:「謝過國師點撥。」

    崔東山笑了笑,「知道為何先帝明明屬意你來當皇帝,他卻在去世之前,讓你叔叔監國?非要擺出一副皇位以兄傳弟的架勢?」

    宋集薪臉色微變。

    崔東山扯了扯嘴角,伸手指了指宋集薪,「以前是先帝和藩王宋長鏡,現在是新帝宋和,藩王宋睦。」

    宋集薪嘴唇微動,臉色泛白。

    崔東山說道:「當皇帝這種事情,你爹做得已經夠好了,至於當爹嘛,我看也不差,最少對你而言,先帝真是用心良苦了。你內心深處怨恨那位太后有幾分,新帝不一樣有理由怨恨先帝幾分?所以宋煜章這種事情,你的心結,有些可笑。可笑之處,不在於你的那點情感,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很正常的情感。可笑的是你根本不懂規矩,你真以為殺他宋煜章的,是那個動手的盧氏遺民,是你那個將頭顱裝入木匣送往京城的娘親?是先帝?分明是也不是嘛,這都想不明白?還敢在這裡大放厥詞,依靠形勢,去殺一個好似天命所歸的馬苦玄?」

    宋集薪站起身,再次作揖而拜,「國師教誨,宋集薪受教了!」

    崔東山斜瞥他一眼,說道:「齊靜春留給你的那些書,他所傳授學問,表面看似是教你外儒內法,事實上,恰好相反,只不過你沒機會去搞清楚了。」

    宋集薪重新落座,一言不發。

    崔東山擺擺手。

    宋集薪站起身,告辭離去。

    與婢女稚圭一起走出巷子。

    崔東山來到門檻那邊坐著,打著哈欠。

    那位被他隨手拎在身邊一起逛蕩的老掌櫃,跑到院子中,諂媚問道:「崔仙師,那人真是大驪藩王宋睦?」

    崔東山說道:「那小子騙你的,逗你玩呢。」

    琉璃仙翁一臉尷尬,信還是不信?這是個問題。

    崔東山揮揮手,「繼續當你的掌櫃去。」

    琉璃仙翁趕緊離開院子。

    崔東山換了個姿勢,就那麼躺在門檻上,雙手作枕頭。

    當年綵衣國胭脂郡一事,只是眾多謀劃中的一個小環節。

    以入魔的金城隍作為線頭,牽動綵衣國,是明面上的小小謀劃之一,他和老王八蛋的真正所求,更加隱蔽,他是要用一種合乎規矩和大道的婉轉手段,放出白帝城那個被天師符籙壓勝千年的那個可憐傢伙,如今應該是叫柳赤誠了,暫時不得不依附在一個書生魂魄中。這個人情,對方不想還,也得還。至於什麼時候還這個恩情,就看崔東山什麼時候找他柳赤誠了。

    寶瓶洲這盤棋局上,還有很多這樣不為人知的妙手。

    不過對於他們兩個人而言,其實不算什麼妙手,正常下棋罷了。

    例如青鸞國那邊,老東西相中的柳清風和李寶箴,還有那個韋諒,三人在一國之地所做之事,就意義深遠,甚至有可能將來的影響,都要超出寶瓶洲一洲之地。只不過三人如今自己都不太清楚,到最後,率先明白意義所在的,反而可能還是那個都不是修道之人的柳清風。

    偏居一隅,百餘年間,做了那麼多的瑣碎事情。

    崔東山有些時候也會捫心自問,意義何在,如果聽之任之,山崩地裂,換了乾坤,浩然天下是不是也等於吃夠了教訓,最終結果,會不會反而更好?

    崔東山睜大眼睛,望著頭頂咫尺之地的那點風景。

    隨波逐流的,是絕大多數的世人。

    再聰明一點,為人處世,喜歡走捷徑,尋找省心省力的方便法門,萬事求快,越快達成目的越好。這沒什麼錯,事實上能夠做到這一點,已經殊為不易。

    只不過就如先賢所說,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故而又有先賢又說,世之奇偉瑰怪,種種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人跡罕至,唯有志者可以慢行而至,得見壯觀。

    崔東山嘆了口氣。

    世間萬事一路推敲下去,好像到最後都是「沒勁」兩個字。

    被陸沉從棋盤上摘出又重新落子的馬苦玄。

    十境武夫宋長鏡。

    風雪廟劍仙魏晉。

    朱熒王朝那位因禍得福、身負殘餘文武國運的年輕劍修。

    破而後立、夢中練劍的劉羨陽。

    書簡湖那個秉性不改只是變得更加聰明、更懂規矩運轉的顧璨,絕對有機會成為一位比劉老成還要老成的真正野修。

    生而知之的江湖共主李柳。

    阮秀。

    風雷園黃河。

    神誥宗精心呵護、祁真親自栽培的那枚隱藏棋子。

    福緣深厚的謝靈。

    還有一些尚未脫穎而出或是名聲不顯的年輕人,都有可能是未來寶瓶洲洶洶大勢的中流砥柱。

    崔東山坐起身,又發了一會兒呆,繼續去八仙桌那邊趴著。

    視線轉移,桌上那那本攤開的江湖演義小說,是當年從大隋山崖書院帶出來的,崔東山無所事事的時候,就會翻看幾頁,批註幾句。

    當下攤開書頁上,其中寫書人有寫到「提劍攝衣,躍而登屋,瓦片無聲,時方月明,去如飛鳥」一句,便有他這位翻書人的硃筆批語,「真乃劍仙風采也」。

    崔東山挪開鎮紙,往指尖吐了口唾沫,捻起書頁輕輕翻過,又重新翻回,瞥了眼批語文字,不忘讚揚自己,「好字好字,不愧是先生的弟子。」

    崔東山抬起頭,旁邊房間那邊站著一個渾渾噩噩的無知稚童。

    崔東山笑眯眯繞過八仙桌,彎下腰,摸著小傢伙的腦袋,眼神慈祥道:「小高承,要快快長大呀。」
V123210 發表於 2019-4-14 19:36
第五百二十九章 落魄山的家底

    陳平安從溪澗收回腳後,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右手抖腕一震,竟有些許灰燼散落。

    當初陳平安右臂被割鹿山刺客以佛門神通禁錮,這是因果纏繞被徹底震散後的餘燼。

    齊景龍作為即將破境的元嬰劍修,點評河谷刺殺一役,也用了「凶險萬分」一語,這門佛家神通,可能就佔了一半。

    陳平安蹲下身,雙手掬水洗了把臉,望向水中倒影的面容,歪著腦袋,用手心摩挲著下巴的細密胡茬,有些擔心自己會不會變成徐遠霞那種大髯漢子。

    陳平安伸手入水,攤開手掌,輕輕一壓,溪澗流水驟然停滯,隨即便繼續流淌如常。

    陳平安轉換手勢,手掌畫圈旋轉,腳邊溪水漩渦越來越大,只不過陳平安很快就停下動作,溪水再次趨於平靜。

    以前跟張山峰一起遊歷,見過那年輕道士經常自顧自比劃,拳也不拳掌也不掌,意思古怪,陳平安便學了些皮毛架勢,只不過總覺得不對勁,這其實挺奇怪的,要說拳法強弱,一百個張山峰都不是陳平安的對手,何況陳平安學拳一事,歷來極快,就像當初在藕花福地,種秋的根本拳架校大龍,陳平安看過之後,自己施展出來,不光形似,亦有幾分神似,可是張山峰的拳法,陳平安始終不得其法。

    陳平安這會兒也未深思,只當是張山峰的拳法,是山上修行的道人,一種獨門養氣功夫,需要配合道法口訣。

    最底層的江湖武夫,之所以被笑稱為武把式,就是因為只會點拳架、路數,不得真意,歸根結底,真正的講究和門道,還是那一口純粹真氣的行走路線,再深處,就是神意二字,那又是一種玄之又玄的境界,同一拳種,拳意又有諸多偏差,同一個師父同樣的一部拳譜,卻可能是龍生九子、各有不同的光景,這與世人看山看水看風看雪,各有感悟是一樣的道理,所以才會說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

    陳平安站起身,以一趟六步走樁,緩緩舒展筋骨。

    煉出一顆英雄膽,是六境關鍵所在。

    所謂的英雄膽,不是實物,而是那一口純粹真氣與武夫魂魄的修養之所,意義之大,有點類似修道之人的金丹。

    陳平安先前說自己距離破境,只差了兩點意思,如今有了一顆英雄膽,就只剩下最後一點意思了,事實上陳平安的體魄堅韌程度,早就媲美金身境了,崔誠的拳頭打熬,與朱斂的切磋,天劫雷雲裡的淬煉,加上遠遊路上的那麼多次廝殺,當然還有孜孜不倦的練拳,點點滴滴,都是一位純粹武夫的外在修行。

    但是這一點,極有可能就是大瓶頸,距離躋身金身境就是一道天塹。

    不過陳平安不著急,瓶頸越大越好,爭奪最強六境的機會就越大。

    最強二字,陳平安以前幾乎從不去想,當年的最強三境,那是在落魄山竹樓被老人一拳一拳硬生生錘煉出來的,跟陳平安想不想要,沒有半顆銅錢的關係,落在了十境武夫的崔誠手上,是你陳平安不想就可以不要的嗎?

    陳平安的心路根本脈絡之一,其中一條線的一端,便是姚老頭所說的「該是你的就抓好,不是你的就想也別想」,概括起來,無非就是螃蟹坊上那塊佛家匾額上的「莫向外求」四字,自然而然就延伸出來了「命裡八尺,莫求一丈」的道理,會被陳平安視為天經地義的道理,這是水到渠成的心路,所以陳平安在漫長歲月裡的一言一行,都會受到潛移默化的影響。

    例如老龍城的武運,就被陳平安打退,而且是接連兩次。還有陳平安幾乎從不願意主動進入洞天福地尋覓機緣,喜歡「撿破爛發小財」。

    如世人見溪澗,往往只見流水潺潺,不見那河床。

    陳平安曾經也不例外,這是陳平安在北俱蘆洲這趟遊歷途中,不斷觀人觀道、修行問心之後,才開始慢慢想通的道理。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很難的。

    所有被一次次推敲琢磨、最終提綱挈領的學問,才是真正屬於自己的道理。

    陳平安重新坐在溪澗旁邊。

    看了看南邊。

    不知道是想起了什麼。

    便笑了起來。

    做了一個敲板栗的手勢。

    不知道裴錢如今在學塾那邊讀書如何了。

    ————

    一艘來自骸骨灘披麻宗的跨洲渡船,在龍泉郡牛角山緩緩停岸。

    一位身姿婀娜的女子,頭戴冪籬,手持行山杖,身邊跟隨一位散發金丹氣象的護道人。

    正是跨洲南下的隋景澄,浮萍劍湖元嬰劍修榮暢。

    當渡船進入寶瓶洲地界後,隋景澄就經常離開屋子,在船頭那邊俯瞰別洲山河。

    腳下就是那座大驪王朝。

    榮暢先前在進入從洞天降為福地的龍州版圖後,遠觀一眼披雲山,感慨道:「山水氣象驚人,不愧是一洲北嶽。」

    北俱蘆洲也有諸多五嶽,只是相較於這座橫空出世的披雲山,仍是遜色遠矣。

    聽聞北嶽山神魏檗,即將破境躋身上五境,榮暢更是唏噓不已,山嶽神祇坐鎮自家地盤,相當於聖人坐鎮小天地的格局,是需要抬升一境來看待的,魏檗一旦躋身玉璞境修為,大驪就等於擁有了一位仙人境金身神祇,戰力其實沒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大驪國運,整個北嶽地界的山水靈氣、文武氣運,可以因此而愈發穩固。

    按照隋景澄的說法,魏檗與那位前輩,關係莫逆。

    夜幕沉沉,牛角山渡船數量不多,所以披麻宗渡船顯得格外矚目。

    渡船今夜會在此處停留一天,明晚才啟程,方便北俱蘆洲乘客遊覽這座破碎墜地的舊洞天,據說牛角山就有仙家店舖剛剛開張,至於能否撿漏,各憑財力和眼力。但是披麻宗渡船負責人也明確告之所有乘客,到了這寶瓶洲北嶽地界,再不是北俱蘆洲,而且龍泉郡還有風雪廟出身的聖人阮邛坐鎮,規矩森嚴,不可以肆意御風御劍,任何人在下船之後惹出的麻煩,別怪披麻宗袖手旁觀。

    渡口處,出現了一位風采如神的白衣男子,耳邊垂掛一枚金色耳環,面帶笑意,望向隋景澄和榮暢。

    他身邊不斷有靈雀縈繞,隱約之間又有霞光流淌。

    榮暢看不出對方深淺,那麼身份就很明顯了,整個寶瓶洲品秩最高的山神,魏檗。

    隋景澄快步向前,輕聲問道:「可是魏山神?」

    魏檗看了眼隋景澄手中的行山杖,一抬手,將那些飛雀輕輕趕走,然後微笑點頭道:「飛劍傳訊我已收到,就過來迎接你們。」

    榮暢有些訝異。

    哪有這麼客氣熱絡的山嶽神祇?需要親自出面迎接他們兩人,說到底,他們只算是遠道而來的外鄉陌生人。

    在之前的寶瓶洲,可能他榮暢一位元嬰劍修,有此待遇,並不奇怪,可是在大驪披雲山,榮暢不覺得自己有這麼大的面子。

    這座昔年是驪珠洞天的地盤,別的不說,就是藏龍臥虎神仙多。

    北俱蘆洲天君謝實,南婆娑洲劍仙曹曦,這就有兩個了,傳聞都是小鎮街巷出身。

    所以到了這裡,誰也別拿自己的境界說事,笑話而已。

    隋景澄有些惶恐,施了個萬福,「有勞魏山神了。」

    魏檗擺擺手,笑容和善,「隋姑娘無需如此客氣。接下來是想要逛一逛牛角山包袱齋,還是直接去往落魄山?」

    隋景澄說道:「我們先去落魄山好了。」

    魏檗點了點頭,施展神通,帶著隋景澄和榮暢一起到了落魄山的山腳。

    榮暢又是心中一驚。

    這位大驪北嶽正神,躋身上五境應該問題不大,山水契合的程度,簡直嚇人。

    千里山河縮地成寸,被裹挾遠遊,榮暢發現自己那把本命飛劍竟是沒有太多動靜。

    魏檗歉意道:「畢竟是陳平安的山頭,我不好直接帶你們去往半山腰宅邸,勞煩隋姑娘和榮劍仙徒步登山了。」

    山門口那邊宅子,一個佝僂漢子鞋也沒穿,光著腳就飛奔出來,瞧見了那位冪籬女子後,就懶得再看男人了。

    魏檗介紹道:「這位大風兄弟,是落魄山的看門人。」

    鄭大風站在魏檗身邊,搓手笑道:「是隋姑娘吧?要不要先去我家坐一坐,我與魏檗可以做頓宵夜,就當是幫陳平安待客,為隋姑娘接風洗塵了。吃飽喝足之後,下榻休息也無不可。我家地兒大房間多,莫說是一位隋姑娘,便是隋姑娘再帶幾位閨閣朋友都不怕……對了,我姓鄭,隋姑娘可以喊我鄭大哥,不用見外。」

    隋景澄有些措手不及。

    魏檗無奈道:「隋姑娘和榮劍仙,稍作停頓吃頓宵夜,或是馬上登山趕路,都沒問題。」

    結果隋景澄和榮暢就看到那駝背男人一腳踩在魏檗腳上,笑容不變,「一頓宵夜而已,不麻煩不麻煩。」

    隋景澄小心翼翼道:「那就去山上吧,有些事情還要與魏山神細說,飛劍密信,不便洩露太多。」

    鄭大風嘆息一聲,腳尖在魏檗靴子上重重一擰,魏檗神色自若,對隋景澄說道:「好的。」

    榮暢看得差點額頭冒汗,劍心不穩。

    四人一起緩緩登山。

    鄭大風壓低嗓音,埋怨道:「這麼不仗義?」

    魏檗笑道:「先聊正事。」

    鄭大風怒道:「兄弟的終身大事,怎的就不是正事大事了?他娘的澇的澇死,旱的旱死。」

    魏檗微笑道:「書中自有顏如玉,畫上美人也多情。」

    鄭大風哀嘆一聲,「終究是差了點意思啊。」

    魏檗拍了拍鄭大風肩頭,安慰道:「一表人才,還怕找不到媳婦?」

    鄭大風一肘打在魏檗身上,「這種話換成陳平安來說,我覺得自己底氣十足,你?」

    隋景澄登山之時,環顧四周,心神沉浸,這裡就是前輩的家啊。

    榮暢則有些摸不著頭腦,猜不透那駝背漢子的來歷,分明是大道斷絕、半個廢人的純粹武夫,為何與魏檗如此熟稔?關鍵是兩人也沒覺得半點不對?

    隋景澄放緩腳步,有一位年輕女子從山上練拳下山,拳樁有幾分熟悉,隋景澄便開始仔細打量起對方的相貌,還好,漂亮,又沒那麼漂亮。

    鄭大風笑著打招呼道:「岑妹子啊,這麼晚還練拳呢,實在是太辛苦了,鄭大哥看你都瘦了。」

    岑鴛機只是走樁練拳,置若罔聞,心無旁騖。

    一路下山而去。

    鄭大風點頭讚賞道:「沒關係,眼裡沒有大風哥哥,是對的,練拳要專心嘛,反正只要心裡有大風哥哥,就夠夠的了。」

    魏檗無奈道:「你就別耽誤岑鴛機練拳了。」

    鄭大風嗤笑道:「我這是幫她淬煉心境,你不是武夫,懂個屁。這丫頭片子每次山頂山腳來回打拳一趟,真正的門檻關隘在哪裡?就在我的山腳大門口那邊,別看我每次坐在小板凳上什麼都沒有做,但是我那種殺氣騰騰的眼神,暗藏玄機的言語,尋常女子武夫,有幾個扛得住?」

    魏檗一臉恍然大悟,點頭道:「對對對,你說的都對。」

    榮暢就納了悶了,這個漢子,就憑此人的那些言語和那種眼神,若是小鎮土生土長的,怎的沒被人打死?

    還是說遭受重創,武道之路中途崩塌,就是這張嘴招惹禍事?所以才淪為落魄山的看門人?不得不依附陳平安,寄人籬下?

    還是說另有隱情,人不可貌相?

    鄭大風樂呵呵道:「你還真別不信,那姓酈的婆姨就沒扛住嘛。終有一天,岑鴛機要感謝她大風哥哥的良苦用心,到時候少不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抹在我身上,這一幕畫面,真是想一想,就讓人覺得感人肺腑。」

    魏檗懶得再說什麼。

    榮暢這次的劍心不穩,有些明顯。

    鄭大風愣了一下,轉移視線,疑惑道:「榮劍仙,你也有些大道裨益?這不合理啊,我這路數,一般只針對女子的。」

    榮暢笑了笑,「沒什麼,離鄉千萬里,方才有些感慨而已。」

    只是榮暢再不敢將那駝背漢子當作尋常人。

    元嬰劍修本命飛劍的輕微顫鳴於心湖,一般的武學宗師,如何能夠瞬間感知?

    到了半山腰,朱斂已經站在那邊笑臉相迎。

    一起進了朱斂宅邸,榮暢便告辭離去,鄭大風領著他去了別處入住。

    榮暢絲毫不擔心隋景澄會有危險。

    山水神祇的氣象,看轄境一地的山水便行了。

    魏檗大道必然長遠。

    那麼一個既能夠與劉景龍一見如故的「前輩」,又能夠與魏檗關係極好的年輕山主,門風到底是好是壞,不難知曉。

    榮暢和鄭大風在半路上遇到了一位粉裙女童。

    鄭大風笑道:「陳丫頭,不用故意起來忙活的,宅子保管纖塵不染。對了,這位是來自北俱蘆洲的客人,榮大劍仙。」

    陳如初趕緊作揖行禮,「落魄山小丫鬟陳如初,見過榮劍仙。」

    榮暢笑了起來。

    一條文運濃郁的小火蟒?

    又是怪事。

    陳如初掏出一大串鑰匙,熟門熟路挑出其中一小串,開了門後,將那串鑰匙遞給榮暢,然後與這位北俱蘆洲劍修仔細說了一遍每把鑰匙對應哪扇門,不過還說了下榻入住後,便是大大小小的房門都不鎖也沒關係,而且她每天會早晚兩次打掃房間屋舍,若是榮劍仙不願有人打攪,也不打緊,需要有人端茶送水的話,她就住在不遠處,招呼一聲便可以了。一鼓作氣說完之後,便安安靜靜跟隨兩人一起進了宅子,果然乾乾淨淨,清清爽爽,雖說什麼神仙府邸的仙氣,也沒王朝豪閥的富貴氣,可就是瞧著挺舒心。

    榮暢沒什麼不滿意的。

    鄭大風與榮暢笑道:「朱斂是咱們落魄山的大管家,陳丫頭是小管家,有些時候朱斂也要歸她管,我反正是特別喜歡陳丫頭的。」

    陳如初靦腆一笑。

    榮暢想了想,剛想要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份見面禮,贈送給這個面相討喜的丫頭。

    陳如初已經要告辭離去。

    卻被鄭大風笑嘻嘻按住小腦袋,她只得停步。

    榮暢拿出來一件小巧可愛的靈器,是一隻鎏金竹節熏爐,不貴,可幾顆小暑錢還是值的。

    陳如初有些為難,總覺得太貴重了些,仙家器物中蘊含靈氣多寡,她還是能夠大致掂量出來的。

    鄭大風卻笑道:「犯什麼愣,趕緊收下呀。」

    陳如初雙手捧過那小熏爐,然後彎腰作揖致謝。

    榮暢住下後。

    鄭大風離開宅子,發現粉裙小丫頭還站在門外不遠處。

    鄭大風笑問道:「陳靈均呢,最近怎麼沒瞅見他的身影,又上哪兒晃蕩了?」

    陳如初輕聲道:「最近他在螯魚背那邊鬧騰呢,玩心總這麼大。」

    如今自家老爺名下的山頭可多。

    除了租借給龍泉劍宗三百年的寶籙山、彩雲峰和仙草山不說。

    還有落魄山和真珠山。

    後來又買入了距離落魄山很近、佔地極大的灰濛山,包袱齋離去後的牛角山,清風城許氏搬出的硃砂山,還有螯魚背和蔚霞峰,以及位於群山最西邊的拜劍台,如今這六座山頭都屬於自家地盤了。除了秀秀姐姐她家,龍泉郡就數自家老爺山頭最多啦。

    鄭大風一語道破天機,「他啊,是見不得裴錢練拳吃苦,加上這麼一對比,更覺得自己整天不務正業,心裡邊不得勁,就乾脆眼不見心不煩,跑出去瞎胡鬧。」

    陳如初神色黯然。

    裴錢練拳,也太慘了些。

    不比當年老爺練拳好半點。

    備好了藥水桶後,每次背著昏死過去的裴錢離開竹樓二樓,事後她都要拎著水桶去二樓清洗血跡。

    地板上,牆壁上,都有的。

    看得她眼淚嘩嘩流,好幾次一邊打掃血跡,一邊望向那個盤腿而坐、閉目養神的老前輩。

    可惜老前輩只是裝傻。

    鄭大風拍了拍小丫頭的腦袋,「早點休息去吧,一天到晚忙碌同樣的事情,感覺就這麼做個百年千年,你也不覺得乏味,便是我都要佩服你了。那個陳靈均要是有你一半的耐心和良心,早他娘的可以靠自己的本事,讓旁人刮目相看,哪裡需要每天在陳平安這邊蹭臉,在魏檗那邊蹭座位。」

    陳如初愧疚道:「可是我修行太慢了,什麼事情都幫不上忙。」

    鄭大風嘆了口氣,「別這麼想,落魄山沒了陳丫頭,人味兒得少一半去。」

    陳如初瞪大眼睛,神采飛揚,「真的嗎?」

    鄭大風笑呵呵道:「不許驕傲,再接再厲。」

    粉裙女童使勁點頭。

    落魄山的山頭上,每天跑來跑去最多的,大概就是這個小丫頭,獨來獨往,一個人默默做著雞毛蒜皮的瑣碎事。

    好像從來沒有人在意她。

    可其實誰都在意她。

    在落魄山,盧白象之流,若是在外邊吃了大虧,陳平安得知之後,就他那犟脾氣,興許還要與人磨磨蹭蹭,先好好講一講道理。

    可若是粉裙女童在山外被人欺負了,你看陳平安還要不要講道理?

    鄭大風雙手抱住後腦勺,緩緩而行,也沒去朱斂院子那邊摻和什麼。朱斂做事情,陳平安那麼一個心細如髮的,都願意放心,他鄭大風一個糙漢子粗胚子,有什麼不放心的。

    至於那位拜訪落魄山的冪籬美人,鄭大風看過了,也就看過了。

    這就像當年在老龍城灰塵藥鋪的光景。

    秋夜月尤高。

    鄭大風緩緩下山。

    有些期待將來陳平安下山去與人講道理啊。

    例如正陽山。還有大驪京城。

    最有趣的地方,是當陳平安決定去的時候,就一定是他的道理,無論說與不說,對方不聽也得聽的時候了。

    不過鄭大風也很期待落魄山之外的那些山頭,將來到底會有哪些人入駐其中。

    但是最值得期待的,還是如果有一天落魄山終於開宗立派,會取一個什麼樣的名字。

    之前閒聊提及這件事情,他和朱斂、魏檗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笑,笑得很不客氣。

    山上小院那邊。

    朱斂與魏檗聽說過了隋景澄的詳細闡述後,多是陳平安的山水歷程和一路見聞。

    魏檗收下了那根行山杖,準備由他的披雲山寄給崔東山。這比朱斂以落魄山身份寄出,要合適。

    除了行山杖,隋景澄還自己親筆撰寫了一封密信,陳平安交代給她說與那位崔前輩的言語,隋景澄不願意當面說給朱斂和魏檗。

    並非信不過朱斂和魏檗,只是她的心性使然。

    這一點,她與陳平安確實很像。

    魏檗又收下那封密信。

    隋景澄如釋重負。

    接下來在見到那位被前輩說得神乎其神的崔先生之前,她就只需要在一位元嬰劍仙大師兄的護送下,安心在寶瓶洲「遊山玩水」了。

    不過她打算在落魄山和龍泉郡先待一段時日。

    反正理由很多啊,比如見一見前輩的開山大弟子裴錢,逛一逛牛角山渡口的仙家鋪子,還有魏山神的披雲山怎麼可以不去做客?這兒當年可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驪珠洞天,不需要慢慢走上一走?甚至可以先去北邊的大驪京城看一看,再乘坐長春宮渡船返回牛角山渡口,就又可以在這邊歇一歇腳。

    隋景澄被一位長得粉雕玉琢可愛女童,領著去了宅子。

    魏檗先去了趟披雲山,寄出行山杖和密信,然後返回朱斂院子這邊。

    朱斂在緩緩踱步,思量著事情。

    魏檗沒有打攪,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打個比方,山水神祇的修為,是可以用金身來直觀顯露的,修士修為,則以氣府積蓄的靈氣多寡來衡量。

    那麼在魏檗看來,藕花福地的畫卷四人,南苑國開國皇帝魏羨,魔教教主盧白象,女子劍仙隋右邊,當然各有各的精彩人生,而且也都站在了藕花福地的人間巔峰,可若是只說心境,其實都不如朱斂「圓滿無瑕」、「凝練周密」。出身於鐘鳴鼎食的頂尖富貴之家,一邊悄悄學武,一邊隨便看書,少年神童,早早參加過科舉奪魁,耐著性子編撰史書,官場沉寂幾年後,正式進入廟堂,仕途順遂,平步青雲,很快就算光耀門楣,後來轉去江湖,浪跡天涯,更是風采絕倫,嬉戲人生,還見過底層市井江湖的泥濘,最終山河覆滅之際,力挽狂瀾,重歸廟堂,投身沙場,放棄一身舉世無敵的武學,只以儒將身份,獨木支撐起亂世格局,最終又重返江湖,從一位貴公子變成桀驁不馴的武瘋子。

    所以這就是為什麼朱斂哪怕到了浩然天下,依舊對什麼都興趣不大的原因,對於朱斂而言,天下還是天下,不過是一座藕花福地變做了版圖更大的浩然天下,可人心還是那些人心,變不出太多花樣來。

    簡而言之,朱斂從來就沒真正提起勁來。

    隋右邊會希冀著以劍修身份,真正飛昇一次。

    魏羨會帝王心性,野心勃勃,縱橫捭闔,試圖重新崛起,想要比一位福地君王掌握更多的兵馬和權勢。

    盧白象會希望從一走新江湖起步,慢慢積攢底蘊,最終開宗立派,有朝一日脫離落魄山,自立門戶,以純粹武夫身份傲視山上神仙。

    三人各有所求,在新的天下,都找到了自己的大道。

    朱斂呢。

    無慾無求。

    朱斂的心境,其實早已大道無拘束。

    說句難聽的,朱斂撕下當下那張臉皮,靠臉吃飯都能把飯吃撐。何況朱斂對於琴棋書畫從未上心,便已經如此精通。

    說句好聽的,堪稱驚才絕豔的朱斂,學那隋右邊轉去修行,一樣可以境界一日千里,破境如破竹。

    朱斂回過神,停下腳步,笑了笑,「不好意思,想事情有點出神了。」

    魏檗給他倒了一杯茶,朱斂落座後,輕輕擰轉瓷杯,緩緩問道:「秘密購買金身碎片一事,與崔東山聊得如何了?」

    這是朱斂、魏檗和鄭大風商議出來的一樁關鍵秘事,蓮藕福地一旦成為落魄山私家產業,躋身中等福地之後,就需要大量的山水神祇,多多益善,因為人間香火,是落魄山不用開銷一顆雪花錢、卻對一座福地至關重要的一樣東西。但是金身碎片一物,與大驪朝廷直接牽扯,哪怕是魏檗來開口,都絕非好事,所以需要崔東山來權衡尺度,與寶瓶洲南方仙家山頭來做一些桌面下的買賣,大驪朝廷哪怕洞悉此事,也只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於落魄山來說,這就夠了。

    魏檗說道:「還在等。」

    魏檗突然笑了起來,「相信那根行山杖寄出去後,你家少爺的那位學生,原先七八分氣力,會變得卯足了勁,願意花十二分精力來應付我們了。」

    朱斂點點頭,「崔東山此人,我們跟他打交道,一定要慎之又慎。」

    對於崔東山,朱斂還是十分忌憚。

    因為雙方算是一路人。

    朱斂絕不會因為崔東山與陳平安的那份複雜關係,而有半點掉以輕心。

    再就是鄭大風那邊說了,近期將會有一位精通福地運轉規矩的人物,蒞臨落魄山。

    這也是個不小的好消息。

    落魄山的穀雨錢沒有多出一顆,但是此人每多說一份福地內幕,本就等於為落魄山節省一筆穀雨錢。

    先前孫嘉樹親自登山。

    極有誠意。

    老龍城孫家願意拿出三百顆穀雨錢,只定期收取利息,蓮藕福地的未來收益,他孫嘉樹和家族不用任何分成。

    范家同樣會拿出三百顆,亦是如此。不是范氏家主,而是一個名叫范二的年輕人,會作為借錢人。

    不過兩家還有許多各自不同的詳細訴求,例如孫嘉樹提出一條,落魄山在五十年之內,必須為孫家提供一位掛名供奉,遠遊境武夫,或是元嬰修士,皆可。為孫家在遭遇劫難之際出手相助一次,便可作廢。再就是孫家打算開闢出一條渡船航線,從南端老龍城一直往北,渡船以牛角山渡口而非大驪京畿之地的長春宮作為終點,這就需要魏檗和落魄山照拂一二,以及幫忙在大驪朝廷那邊稍稍打點關係。

    哪怕加上這些需要雙方慢慢磨合的附加條件,這次孫嘉樹借錢,只收取利息,雖說保證可以讓老龍城孫家旱澇保收。

    但是如今寶瓶洲屬於天翻地覆的格局,蘊含著無數的生財機遇,孫家幾乎掏空家底,押注落魄山,絕對不屬於最佳選擇。真正的生意經,應該是讓錢生腳,與其餘幾大家族那樣,落在觀湖書院以南、老龍城以北的廣袤地帶,利滾利,錢生錢。按照如今逐漸明朗的形勢,孫氏不但同樣穩賺不賠,還可以與大驪朝廷和宋氏新帝交好,一旦大驪吞併一洲,這種隱性的付出,就會幫著後世孫氏子孫拓寬財路。

    朱斂突然說道:「包袱齋那邊的鋪子開張後,不出意外的話,大驪新帝會主動給你送來一筆金精銅錢,或是一堆金身碎片,披雲山只管收下便是,免得讓年輕皇帝多想,聰明人一閒下來,就喜歡生出疑心,反而不美。不過事先說好,關係歸關係,買賣歸買賣,還是我們落魄山與你披雲山低價購買。」

    魏檗笑道:「當然。」

    然後補充了一句,「如果去掉『低價』兩個字,就更好了。」

    魏檗從隆重舉辦第二場夜遊宴,到牛角山開設自家包袱齋,除了掙點昧良心的神仙錢之外,其實……還有再掙一筆昧良心金精銅錢的用意。

    既然北嶽大神都需要大肆攫取神仙錢來幫助破境了,大驪朝廷豈會坐視不理?甚至可以說,如今的大驪新帝,比寶瓶洲任何一人,都要更加希望魏檗能夠順利躋身上五境!動靜越大越好!最好是方圓千里祥瑞齊出的天大氣象。這意味著什麼?他宋和得位最正,天地慶賀!

    魏檗是先帝手上敕封的唯一一位新五嶽山神。

    可魏檗又是大驪龍興之地的山嶽神祇,屬於重中之重的存在,因為大驪京城就在魏檗這尊神祇的眼皮子底下。

    那麼如何巧妙拉攏「前朝舊臣」魏檗,很容易成為大驪新帝的一塊心病,久而久之,雙方若無溝通,就會變成皇帝心中的一根刺。那麼就需要魏檗和披雲山,給一個台階,讓大驪朝廷可以順勢走下來,還要走得舒服,不生硬。

    所以當初朱斂和鄭大風提及此事,為何魏檗稍作猶豫便答應下來?

    因為當時小院在座三人,一個比一個會下棋,皆是走一步算多步。

    魏檗猶豫了一下,「就不問我為何突然得知藕花福地的情況?」

    朱斂擺擺手,「不用告訴我。可以說的,我們三人早已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方便說的,我們三人之間也無需誰問誰答,毫無意義的事情。」

    魏檗舉起茶杯,「以茶代酒。」

    朱斂趕緊勾肩搭背,雙手舉起茶杯,笑容諂媚道:「魏大神的敬酒,不敢當不敢當。」

    兩人飲盡杯中茶後,魏檗笑道:「可惜大風兄弟沒在。」

    朱斂伸手摸了摸後腦勺,「做人這一塊,你我都不如他。」

    魏檗沒有異議。

    反正他魏檗也不是人。

    這個便宜是白佔朱斂的。

    從這老廚子身上佔點便宜,下棋也好,做買賣也罷,可真不容易。

    魏檗站起身,笑道:「就不打攪你做宵夜了。」

    朱斂點了點頭,嘆息一聲,「一開始的時候,我是硬氣的,這會兒我有些心虛了,以後我家少爺返回落魄山,我估摸著需要去你那邊躲一躲。」

    魏檗有些幸災樂禍,一閃而逝。

    朱斂起身去開門。

    那邊有個雙臂頹然下垂的黑炭丫頭,在用腦袋敲門。

    應該是她沒喊醒那位騎龍巷右護法的緣故。

    朱斂開了門,裴錢搖搖晃晃跨過門檻,顫聲道:「老廚子,我睡不著,與你聊聊天,行不行?」

    朱斂關了門,笑道:「這有什麼行不行的。」

    裴錢坐在凳子上,呲牙咧嘴,屁股開花似的。

    今晚她可不是什麼睡不著,是硬生生疼醒的,是無法睡,她如今都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大嘴巴,以前說什麼被縟才是自己的生死大敵,這會兒不就應驗了?輕飄飄的被縟,蓋在身上,真是刀子一般。

    朱斂問道:「不餓?吃頓宵夜?快得很。」

    裴錢搖搖頭,病懨懨道:「麼得胃口。」

    朱斂又問,「有心事?」

    裴錢嗯了一聲,卻也不開口。

    朱斂問道:「是欠債越來越多,心煩意亂?」

    裴錢點頭,悶悶道:「老頭兒說我還有幾天才能破三境,到時候就勉強可以有一段光陰來抄書了,不過也沒幾天日子,很快就又要手腳不利索,煩死個人。」

    朱斂只是聽黑炭小丫頭說話,他不插嘴。

    裴錢抬起頭,看著天上的那隻大玉盤,「以前吧,在騎龍巷那邊總想著哪天嗖一下,師父就回家了,這會兒我又想著師父回家,又害怕他回家,要是給師父知道我那麼多天沒抄書了……一生氣一發火就把我趕出師門了,咋辦?」

    小丫頭皺著臉,噘著嘴,眼眶裡淚花盈盈,委屈道:「師父又不是沒做過這樣的事情,剛離開藕花福地那會兒,在桐葉洲一個叫大泉王朝的地兒,就不要過我一次的。老廚子你想啊,師父是什麼人,草鞋穿破爛了,都會留下來的,怎麼說不要我就不要我了呢,那會兒,我還不懂事,師父可以不要我又反悔,現在我懂事了,如果師父再不要我了,就是真的不會要我了。」

    朱斂輕聲問道:「是怕這個?所以一直不敢長大?」

    裴錢艱難抬起手肘,抹了把臉,「怎麼能不怕嘛。長大有什麼好的嘛。」

    其實關於抄書一事,朱斂對裴錢有過解釋,她肯定是聽進去了。

    所以真正的原因,是裴錢沒辦法說出口的,死死壓在她心底的。

    朱斂大致猜得出來,卻沒有說破。

    當年陳平安曾經對裴錢親口說過,他真正想要帶出藕花福地的人,是那個曹晴朗。

    那會兒,陳平安對於性情在另外一個極端的裴錢,別說喜歡,討厭都有,而且在她這邊,並無掩飾。

    所謂的成長,在朱斂看來,不過就是更多的權衡利弊。

    裴錢處於一個很尷尬的境地。

    她不是不懂權衡利弊,恰恰相反,飽經苦難的小孤兒,最擅長察言觀色和計算得失。

    但是她跟隨了陳平安之後,發現她那些最擅長的事情,反而只會讓她距離陳平安越來越遠。

    所以她一直畏懼長大,一直在悄悄模仿陳平安,裴錢試圖成為一個能夠獲得陳平安認可的裴錢。

    其實這沒什麼不好。

    因為陳平安有足夠的耐心,等待裴錢的慢慢長大,更願意在不同的歲月階段,傳授裴錢不同的規矩禮數和為人處世。

    可是誰都沒有料到,藕花福地一分為四,朱斂和裴錢進入其中後,剛好見到了那一幕。

    事實上,裴錢如果只是看到藕花福地,那位好像一夜之間就長大的青衫少年郎,撐傘出現,都還好說。

    問題在於最早的時候,裴錢在那條小巷的門口,看過陳平安撐傘與曹晴朗一起走在雨中陋巷的畫面。

    到了浩然天下後,在崔東山的那幅光陰長捲走馬圖中,又看到了無比相似的一幅畫面,是草鞋少年與他最敬重的一位先生,同樣是撐傘雨幕中,並肩而行。

    所以裴錢才會說,她誰都可以輸,唯獨不能輸給曹晴朗。

    因為裴錢害怕那個已經長大、極其出彩的曹晴朗,會拿走事實上本該就屬於他曹晴朗的一切。

    裴錢害怕有一天,大雨中,師父會撐著傘,與曹晴朗並肩而行,就那麼漸漸遠去,陳平安再不回頭。

    那麼身在落魄山和浩然天下的裴錢,就像回到了當年藕花福地的小巷門口。

    一無所有。

    在藕花福地重新見到曹晴朗的那一刻。

    裴錢如墜冰窟,手腳冰涼,並且心有殺機!

    但是在找機會殺了曹晴朗然後注定失去師父,與自己主動長大、一定要勝過曹晴朗之間,在陳平安身邊耳濡目染的裴錢,一走出藕花福地和桐葉傘後,當她重新站在了落魄山竹樓之前。

    她選擇了後者。

    朱斂小心翼翼醞釀措辭,問道:「如果你師父回到落魄山,也見到了曹晴朗,很喜歡他,你會很傷心嗎?」

    裴錢想了想,「只要最喜歡我,就很開心。如果喜歡我跟喜歡曹晴朗一樣多,就有點不開心,如果喜歡曹晴朗多過我,就……很傷心。」

    朱斂笑了,說道:「那你可以放心了,一二三,三種情況,我不敢多說什麼,你最少可以保二爭一。」

    裴錢翻了個白眼,「你又不是我師父,說話有個屁用嘞。」

    雖然她嘴上如此,事實上還是有些開心了。

    朱斂忍住笑意,「信不信由你,不過練拳這麼久,欠債那麼多,還沒破三境,這就有點不合適嘍。」

    裴錢重重嘆息一聲,皺著那張似乎沒那麼黝黑了的小臉龐,「可不是,老頭兒也說我資質不咋的,連我師父都不如,這不是盡說些廢話哩,我能跟師父比嗎?愁死個人!」

    朱斂有些心肝打顫。

    自己不過是與裴錢說一句玩笑話,沒想到那老前輩更心狠手辣,這種良心給狗吃了的混賬話,還真說得出口?!

    朱斂揉了揉眉心。

    不太願意講話了。

    純粹武夫的三境瓶頸,那是第一道、甚至可以說是決定武夫最終高度的最大關隘。

    意義之大,無異於山巔境武夫再破大門檻,成功躋身止境的十境武夫。

    換成一般人傳授拳法,如此驚世駭俗的破境速度,還可以解釋為是底子打得不夠牢固,一輩子不用奢望什麼最強二字,一步紙糊,步步紙糊。

    可竹樓那位?

    在他手上,天底下彷彿就沒什麼最牢固的武境底子,只有更牢固。

    裴錢突然抬頭問道:「老廚子,你是幾境啊?」

    朱斂笑道:「八境,遠遊境。」

    裴錢低下頭去,手指微動,算了一下,又是一聲嘆息,重新抬起頭,臉上滿是失落,「老廚子,那我不得好幾年都趕不上你啊。」

    朱斂笑容僵硬,「好像是的……吧。」

    朱斂隨即疑惑問道:「你師父幾境,你不知道?」

    裴錢一臉看傻子似的看著朱斂,「我師父如今六境啊。」

    朱斂愈發想不明白,「少爺不也比我低兩境?你咋個不先趕上你師父的境界?」

    裴錢一臉呆滯,好像在說你朱斂腦闊不開竅哩,她搖搖頭,老氣橫秋道:「老廚子,你大晚上說夢話吧,我師父的境界,不得翻一番計算?」

    朱斂心悅誠服。

    裴錢搖頭晃腦,心情大好。

    她驀然起身,腳尖一點,飄然躍上牆頭,又悄無聲息越上屋脊,再一步跨到翹簷之上,舉目望向北方。

    大概她如今自己還不知道,什麼叫拳出真意驚鬼神。

    估摸著她很快就不用往自己額頭上貼符籙了。

    朱斂突然想起一事,神色驟然變化,沉默片刻後,正色問道:「裴錢,你先前兩次飽嗝不斷,老前輩與你說了什麼?」

    裴錢只是望向北方,很是惱火道:「說我欠揍。」

    其實那老頭兒還一臉嫌棄,說她的武道境界好像螞蟻搬家和烏龜爬爬,不過這種話,還是她一個人知道就算了,不然老廚子這種大嘴巴,指不定明天整座落魄山都要知道了。

    朱斂一拍額頭。

    他是真後悔讓裴錢這麼快學拳練武了。

    朱斂用膝蓋想都知道,等到陳平安回到落魄山,發現裴錢的異樣後,他和鄭大風,還有魏檗,一個都逃不掉,保證會被罵得狗血淋頭了。

    可能在外人眼中,落魄山多奇人怪事,可在落魄山自家人眼中,大概又要數裴錢最怪。

    當然,還是陳平安更怪。

    天底下所有的師父,都會為自己有一個裴錢這樣開竅的弟子而欣喜。

    但是陳平安會不太一樣。

    不是他不會算賬,恰恰相反,這個在書簡湖當了三年賬房先生的年輕人,最會算賬。

    他只是無比希望身邊有人,哪怕只有一個人,可以在那本該無憂無慮的歲月裡,肩上挑起草長鶯飛和楊柳依依。

    在那之後,才是天高地闊,大道遠遊。

    裴錢低頭說道:「老廚子,我走啦。」

    朱斂點點頭。

    裴錢便高高躍起,落在牆頭之上,縱身飛躍,轉瞬即逝。

    如那崔東山所看書上所寫。

    躍而登屋,瓦片無聲,時方月明,去如飛鳥。
V123210 發表於 2019-4-14 19:37
第五百三十章 他的本命瓷和弟子們

    一位跨洲返鄉的年輕女子,離開了牛角山渡口,徒步走出大山,往槐黃縣縣衙所在的小鎮走去,途徑那座小土包似的真珠山,她多看了幾眼,入了小鎮,先去了趟距離真珠山不遠的自家老宅,當年給正陽山一條老畜生踩踏過屋脊,一家四口只能搬去親戚家住,後來掏錢修繕一事,讓娘親絮絮叨叨了很久來著。她掏出家門鑰匙,去臨近水井挑了兩桶水,將裡裡外外細緻清掃了一遍,這才鎖上門,去了那座冷冷清清的楊家鋪子,生意難做,鋪子裡邊只剩下兩個夥計,少年名叫石靈山,他師姐名為蘇店,管著藥鋪。

    石靈山趴在櫃檯上打盹,蘇店坐在一條長凳上默默呼吸吐納,破開三境瓶頸後,得了師兄鄭大風一個「瓶破雷漿迸、鐵騎鑿陣開」的評語,說是很不俗氣了,有助於拔高以後那顆英雄膽的品相,還勸她躋身五境之後,就要走一趟古戰場遺址,在那邊淬煉魂魄,事半功倍,尤其適宜她之後的六境修行,不過蘇店並沒有太多欣喜,反而只有濃重的失落,因為她心知肚明,三境瓶頸,既是大關隘,更是大機緣,她夢寐以求的最強二字,最終與她無緣。只能寄希望於當下的第四境。

    這讓擁有極強勝負心的蘇店,本就已經不苟言笑,如今變得愈發沉默寡言,每天練武一事,近乎瘋癲。她的武道修行,分三種,白練夜練和夢練,又以最後一種最為玄妙,前兩者在大日曝曬之時和月圓之夜,效果最佳,夢練一事,則是每夜入睡之前,點燃三炷香後,便可以躋身千奇百怪的各種夢境,或是捉對廝殺,或是身陷沙場,或瞬間斃命,或垂死掙扎,夢練結束後,非但不會讓蘇店第二天的精神萎靡不振,每天拂曉清醒之後,她始終神清氣爽,絕不會耽擱白練夜練。

    石靈山看似打盹,其實亦是在辛苦修行,少年的修行之法相較於師姐蘇店,要更簡單,名為「蹚水」。

    行走在光陰長河之中,打熬身體魂魄。

    蘇店並不知道自己師父的真實身份,更不知道師父是什麼修為境界,但是蘇店可以很確定一件事,自己與師弟的兩條修行之路,絕對不同尋常。如今槐黃縣多神仙往來,西邊大山更有數量眾多的精怪妖物以人形出沒,不斷有小鎮當地子弟或是盧氏刑徒,被修道之人收為入室弟子,蘇店猜測除了聖人阮邛的龍泉劍宗之外,應該沒有人能夠與她和師弟媲美。

    蘇店睜開眼睛,望向門外那位陌生的客人,趴在櫃檯上的石靈山依舊呼吸綿長,紋絲不動。

    蘇店是龍窯半雜役半學徒出身,其實就是做苦力活的,龍窯燒瓷是小鎮自古以來的頭等大事,燒造的又是大驪宋氏官窯,屬於御用瓷器,小名胭脂的蘇店早年不過是靠著叔叔的身份,在那邊混口飯吃,真正的燒瓷事務,忌諱和規矩極多,她一個女子,無非是做些砍柴燒炭、搬運土料的體力活,每次開窯,她都不能靠近那些窯口,不然就會被驅逐龍窯。

    所以蘇店對小鎮當地百姓並不熟悉,至於師弟石靈山,到底是桃葉巷殷實門戶出身的的孩子,從小習慣了只跟街坊鄰居與福祿街的大戶人家同齡人玩耍,對於什麼泥瓶巷杏花巷這類雞糞狗屎的陋巷,也很陌生,最多就是熟稔騎龍巷這些雜貨鋪扎堆的地方。

    身姿纖柔的年輕女子,看了眼蘇店,柔聲笑道:「你就是蘇店吧。」

    蘇店對這位客人的印象很好,柔柔弱弱的模樣,就像那些她叔叔在世時一直念叨的胭脂水粉。

    蘇店點點頭,起身說道:「客人是要抓藥?」

    年輕女子搖頭道:「找人。我爹曾經是這裡的夥計,我弟弟叫李槐,他小時候也常來這邊玩,你有沒有聽說過?」

    蘇店神色微變。

    李槐?就是那個好似吃了一百顆熊心豹子膽的儒衫少年?

    為何那麼一個大大咧咧的少年,會有這麼一位溫柔似水的姐姐?眼前女子,長得就跟春天裡的柳條似的,說話嗓音也好聽,面相更是和善,不是那種乍一看就讓男子動心的俊俏水靈,但是很耐看。是讓蘇店這種漂亮女子都覺得漂亮的。

    蘇店輕聲問道:「是找我師父?」

    那女子笑著點頭。

    蘇店有些為難。

    就在此時,楊老頭破天荒出現在店舖和後院的門口那邊,以煙桿挑起簾子,笑道:「到了啊,進來吧。」

    李柳走入後院。

    楊老頭坐在台階那邊,繼續吞雲吐霧,女子隨便挑了張條凳坐下。

    楊老頭說道:「落魄山那塊新收的福地一事,該說就說,不用忌諱,看似牽扯很廣,其實就是合乎規矩的分內事,通了天的大人物嘛,這點肚量還是有的。你們如今的皮囊身份,既是束縛,可好歹也是有些用處的。」

    李柳點點頭,「讓鄭大風喊我來,不單單是這件事吧?」

    楊老頭嗯了一聲,「剛好阮邛找了我一趟,也與洞天福地有關,你可以一併解釋了,東西還在我這邊,回頭你去過了落魄山,再去趟神秀山。」

    李柳眼神深沉。

    楊老頭笑道:「連道也沒了,還扯什麼大道之爭?不是笑話嗎?你與她的那些陳年恩怨,我看就算了吧。不過我估計你們倆都不會聽勸,不然當初……算了,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不提也罷,真要計較,誰都有過。反正你們倆真要較勁的話,也不是現在。」

    一位江湖共主。

    一位火神高坐。

    無非是大道崩塌,山河變幻,各自皮囊變了,金身根本還在。

    至於為何他這個天底下輩分最高、身份最大的刑徒,還能苟延殘喘,一直活到今天。

    得問三個人,兩尊神祇。

    那兩尊神祇,一位決定了為何劍修,殺力最大,卻極難躋身傳說中的第十四境。一位決定了世間所有的武道之路,為何是斷頭路,同時也決定了為何練氣士當中的兵家修士,可以獨獨近乎不沾因果。

    李柳突然說道:「我覺得不成事。」

    楊老頭冷笑道:「當初誰會覺得那些螻蟻會登頂?會成事?」

    李柳默不作聲。

    確實,如楊老頭所說的那句話。

    真要計較,誰都有過。

    楊老頭以煙桿敲地,抖落出一座雲霧繚繞的小廟,它翻滾在地,最終落定。

    裡邊跑出一位香火小人,雙手使勁拖拽著兩塊「大匾額」,其實是一塊玉牌和一枚印章。

    李柳瞥了眼兩物,笑了笑,「被醇儒陳氏借走三十年的劉羨陽,肯定會進入龍泉劍宗?」

    楊老頭說道:「阮邛覺得劉羨陽回來的可能性不大,事實上機會還是很大的。」

    那個香火小人一路飛奔到李柳腳邊。

    李柳拿起了那兩座洞天、福地的鑰匙。

    她興趣不大。

    破碎的舊山河罷了。

    她與阮秀,李二,鄭大風,范峻茂之流,都不太一樣。

    至於觀湖書院賢人周矩,老龍城孫嘉樹,北俱蘆洲峒仙境那個小門派裡的翠丫頭,就更無法與她媲美。

    骸骨灘壁畫城那八位神女,如今遺留給披麻宗的那座畫中仙境府邸,亦是破碎山河之一。甚至可以算是李柳的避暑府邸之一,所以其中那位行雨神女,一見到李柳,就會心神不定,只覺得她遇上李柳,宛如世俗王朝的官場胥吏,見到了吏部天官大人。其實這不是行雨神女的錯覺,因為世事如此。壁畫城八位神女,職責大致相當於如今人間廟堂上的六科給事中,不過只是相似,事實上八位神女權責還要更大一些,她們可以巡狩天地,約束、監察、彈劾諸部神祇,可謂位卑權重。

    與楊老頭一步步引領到那條古老道路上的其他人,李柳最大的不同,是她根本不需要開竅,因為她生而知之。許多宗字頭仙家,在老祖師兵解離世後,關於如何尋找祖師轉世一事,需要耗費大量的山頭底蘊。例如桐葉宗那位中興老祖,就讓人下山找回了自己的娘親。不過找到了,也未必能夠記起前生事,修行路上,先天資質好,並不意味著就一定可以重返山巔。

    將玉牌和印章隨隨便便收起後,李柳思量片刻,嘆了口氣,「你還是不希望我們倆翻舊賬。」

    一個陳平安不夠,就再加上一個李槐,還不安穩,那就再加一個劉羨陽。

    一場隱藏極深的水火之爭,是陳平安暫時替換了她李柳,去與阮秀爭。因為當年真正應該拿到「泥鰍」那份機緣的,是陳平安,而不是顧璨。阮秀為何會對陳平安青眼相加?如今可能變得越來越複雜,但是一開始,絕不是陳平安的心境澄澈、讓阮秀感到乾淨那麼簡單,而是阮秀當年看到了陳平安,就像一個老饕清饞,看到了世間最美味的食物,她便要轉移不開視線。

    李槐她李柳的弟弟,也是齊靜春的弟子,機緣巧合之下,陳平安擔任過李槐的護道人。她李柳想要跟阮秀翻舊賬,就需要先將天生親水的陳平安打死,由她來佔據那條大道,可是李槐絕對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而李柳也確實不願意讓李槐傷心。

    可這還不夠穩妥。

    所以楊老頭要為劉羨陽重返龍泉劍宗,增加一些合情合理的可能性,例如一座不計入三十六之列的洞天,與劉羨陽那本祖傳劍經,相輔相成。

    有陳平安和劉羨陽在,落魄山和龍泉劍宗的關係只會越來越緊密。

    楊老頭沒有否認什麼,眼神冷漠,「誰都有過,你們兩個,過錯尤其大!」

    李柳既沒有畏懼,也沒有愧疚,仰頭望天,「大概是吧。」

    楊老頭突然說道:「雖說對於你們而言,種種泥濘,振衣便散,但還是要小心,不然總有一天,不起眼的泥濘,如那印泥沁色印章中,你們都要吃大苦頭。」

    李柳搖頭道:「這些話不用對我說,我心裡有數。」

    然後李柳婉約而笑,望向那個老人。

    楊老頭啞然失笑,似乎是在為自己找藉口,「在牢籠裡枯坐萬年,還不許我找點解悶的樂子?」

    李柳忍住笑,「我爹還好,畢竟要為寶瓶洲留下些武運,可我娘親其實不用去北俱蘆洲的。」

    楊老頭默不作聲,臉色不太好。

    一想到那個彷彿每天都要吃好幾斤砒-霜的市井潑婦,他就沒什麼好心情。

    神憎鬼厭的玩意兒,香爐裡的蒼蠅屎,多看一眼都嫌髒眼睛。

    李槐跟他娘親,與父親李二、姐姐李柳不一樣,都非同道,那娘倆只是尋常人罷了。當然李槐是人不假,卻也絕對不尋常。

    天底下就沒這麼狗屎好似排隊給他踩的小崽子,桐葉洲太平山黃庭、神誥宗賀小涼,各自被譽為福緣冠絕一洲,但是跟李槐這種天下無敵的狗屎運,好像後者更讓人無法理解。黃庭和賀小涼還需要思慮如何抓穩福緣,以免福禍相依,你看李槐需不需要?他是那種福緣主動往他身上湊、興許還要憂愁東西有點重、好不好看的。

    所以楊老頭對李槐,可以破例多給一些,而且可以完全不涉生意買賣,畢竟老人是真心喜歡這個小兔崽子。

    驪珠洞天歲月悠悠,可以進入楊家藥鋪後院的人,本就稀少,李槐這種孩子,不多見的。

    至於婦人,正是因為太過普通平庸,所以老人才懶得計較,不然換成早年的桃葉巷謝實、泥瓶巷曹曦試試看?還能走出驪珠洞天?

    楊老頭沉默片刻,「陳平安開始悄悄追查本命瓷一事了,很隱蔽,沒有露出半點蛛絲馬跡。」

    李柳對此沒什麼感觸,大致內幕,她是知道一些的,屬於一條極其複雜的山上脈絡,楊家藥鋪當然撇不清關係,只不過做事規矩,並未刻意針對陳平安,只是與大驪宋氏坐地分贓罷了,本命瓷的燒造,最早便是楊老頭的通天手筆,甚至可以說大驪王朝的崛起,都要歸功於驪珠洞天的這樁買賣,才可以發跡,慢慢崛起。所以楊老頭對少年崔瀺關於神魂一道的稱讚,已經是天底下最高的認可,可以說楊老頭之外,此道通天之人,便唯有崔瀺、崔東山了。住在杏花巷卻有本事掌握龍窯的馬氏夫婦,也就是馬苦玄的爹娘,在陳平安本命瓷破碎一事上,關係極大,龍鬚河如今那位從河婆升為河神神位、卻始終沒有金身祠廟、也就更無祭祀香火的馬蘭花,老嫗心腸歹毒,唯獨在此事上是有良心發現的,甚至還竭力阻止過兒子兒媳,只是夫婦被利慾熏心,老嫗沒成功罷了。馬苦玄當年曾經半夜驚醒,知曉此事一點真相,所以對於陳平安,這位早年一直裝傻扮痴的天之驕子,才會格外在意。

    那位大驪娘娘,如今的太后,還有先帝,是為了宋集薪,更是為了大驪國祚。

    國師崔瀺,則是順勢為之,以此與齊靜春下一局棋,如果只看結果,崔瀺確實下出了一記神仙手。

    至於當年到底是誰購買了陳平安的本命瓷,又是為何被打碎,大驪宋氏為此補償了幕後買瓷人多少神仙錢,李柳不太清楚,也不願意去深究這些事不關己的事情。一般來說,一個出生在泥瓶巷的孩子,賭瓷之人的價格,不會太低,因為泥瓶巷出現過一位南婆娑洲看管一座雄鎮樓的劍仙曹曦,這是有溢價的,但是也不會太高,因為泥瓶巷畢竟已經出現過一位曹曦了。所以宋氏先帝和大驪朝廷和那位買瓷人,當年應該都沒有太當回事,不過隨著陳平安一步步走到今天,估計就難說了,對方說不定就要忍不住翻舊賬,尋找各種理由,與大驪新帝好好掰扯一番,因為按照常理,陳平安本命瓷碎了,尚且有今日風光,若是沒碎,又被買瓷人帶出驪珠洞天,然後重點栽培,豈不是一位板上釘釘的上五境修士?所以當年大驪朝廷的那筆賠款,注定是不公道的。當然了,若是買瓷人屬於寶瓶洲仙家,估計如今不敢開口說話,只會腹誹一二,可若是別洲仙家,尤其是那些龐然大物的宗字頭仙家,尤其是來自北俱蘆洲的話,根基尚未穩固的大驪新帝少不得要父債子還了。

    李柳突然說道:「陳平安是一個很好說話的人。」

    李柳又說道:「但是。陳平安同時又是一個很可怕的人。」

    楊老頭笑了笑,「能夠被你這麼評價,說明陳平安這麼多年沒有瞎混。」

    李柳皺了皺眉頭,「一旦被陳平安摸清楚底細,第一個仇家,就與落魄山和泥瓶巷近在咫尺了。」

    第一個就是杏花巷馬家。

    第二個便是大驪宋氏皇族。

    而馬苦玄分明是老人極其看重的一筆押注。

    老人嗤笑道:「若是馬苦玄會被一個本命瓷都碎掉的同齡人打死,就等於幫我省去以後的押注,我應該感謝陳平安才對。」

    李柳嘆了口氣。

    這就是老人的生意經。

    楊老頭笑了笑,「那位道家掌教,其實早年說了好些大實話,就是不知道陳平安有沒有想明白。比如做好事的,未必是好人。做壞事的,未必是壞人。」

    楊老頭抬頭望天,「你知不知道為什麼佛家,似乎十分不在乎驪珠洞天的存亡和走勢?」

    李柳默不作聲。

    楊老頭自問自答道:「假設末法時代來臨,你覺得最慘的三教百家,是誰?」

    李柳說道:「道家。一旦沒了飛昇之路,也無靈氣,世間修行之法皆成屠龍技,道家的處境會最艱難。大道高遠的清靜無為,就有可能變成無所作為的無為。這對道家而言,極有可能是最早到來的又一場天地、神人兩分別。反觀儒家和佛家,依舊可以薪火相傳,傳道千年萬年,無非是薪火之光亮,大不如前罷了。」

    楊老頭點頭道:「所以道老大,才會著急。道老三才會親自為大師兄護道,走一趟驪珠洞天,當個擺攤的算命先生,死死盯住齊靜春。」

    李柳問道:「齊先生為何不使用那根自家先生贈送的簪子?」

    楊老頭說道:「那是臭牛鼻子老觀主的關鍵物件,老秀才當然是好心好意,一開始連我都沒瞧出那根簪子的來歷,應該齊靜春起先也未察覺,後來是齊靜春力扛天劫,那根簪子的古怪才稍稍顯露出來。臭牛鼻子當然也有存心噁心道祖的念頭。只可惜齊靜春不願意從一座棋盤陷入另一座棋盤,死則死矣,硬生生掐斷了所有線頭。」

    楊老頭流露出一抹緬懷神色,「當年就是這種人,打翻了我們的天地。」

    老人笑道:「別覺得如今的世道一塌糊塗,其實真大難臨頭了,一樣會有很多這樣的人,挺身而出,這就是儒家的教化之功了。總喜歡說百姓愚昧的,是誰?是山上人,再就是讀書人。事實上,為善而根本不知善,為惡而自知是惡,這才是儒家最厲害的地方,子女養老,父母教子,君臣師徒,親朋好友,街坊鄰里,儒家的世道,如那燒瓷,學問滲透了天地,最具黏性,雖然瓷器易碎,泥土本性卻不斷絕。」

    老人想了想,「先前李槐那崽子寄了些書到鋪子,我翻到其中一句,『清寒入山骨,草木盡堅瘦』,如何?是不是大有意思?杏花巷馬蘭花那種爛肚腸的貨色,為何一樣會阻攔兒子兒媳求財行兇?這就是複雜的人性,是儒家落在紙面之外的規矩在約束人心,許多道理,其實早已在浩然天下的人心之中了。」

    李柳好奇問道:「齊先生當年在驪珠洞天一甲子,到底在研究什麼學問?」

    楊老頭說道:「三教諸子百家自然都有看,齊靜春讀書一事,當得起『一覽無餘』的讚譽,但是他私底下著重精研三門學問,術算,脈絡,律法。」

    李柳嘆了口氣。

    一介書生,何苦來哉?

    楊老頭摸出些菸草。

    李柳看到這一幕,會心一笑。

    應該是弟弟李槐送給老人的。

    理由很簡單,因為那些菸草看著就便宜。

    一番閒聊之後。

    李柳站起身,一閃而逝,改變了主意,先去往神秀山,再去落魄山。

    ————

    神秀山峭壁,從上往下,有「天開神秀」四個極大字。

    一位扎馬尾辮的青衣女子,坐在「天」字第一橫之上,如高坐天上欄杆,俯瞰地上人間。

    她慢慢吃著糕點。

    李柳出現在她身旁後,阮秀依舊沒有轉頭。

    李柳蹲在地上,舉目遠眺,隨手將那兩件東西丟過去。

    阮秀一把接住,收起糕點帕巾。

    李柳說道:「一座洞天,水田洞天。一座福地,煙霞福地。比起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稍有不如,福地則是一座現成的中等福地,不好不壞,砸點錢,是有希望躋身上等福地的。只不過福地裡邊沒人,唯有山澤精怪、草木花魅。因為老頭子不愛跟人打交道,你應該清楚。按照約定,將來老頭子會讓你做兩件事,然後你按照自己的心情決定要不要做,如何做。」

    阮秀攤開手,低頭望去。

    一塊玉牌,一塊篆刻有「不是青龍任水監,陸成溝壑水成田」,是為水田洞天,別名青秧洞天。

    一枚印章,邊款篆刻有「歲月人間促,煙霞此地多」,是為煙霞福地。

    福地在地在人,在天材地寶,洞天在修行得道。

    這就是字面意思的「天壤之別」。

    當然最好的情況就是一座宗門,同時擁有洞天福地,例如神誥宗擁有一座清潭福地的同時,還有一座小洞天,只不過不在驪珠洞天、龍宮洞天這類三十六之列,品相不夠。但小洞天終究是小洞天,比起尋常靈氣充沛的風水寶地,除了靈氣更多之外,關鍵是要多出許多玄妙,例如大道氣息,還有被光陰長河長久流逝、洗刷積澱出來的一些金色物件,小小一粒,滿室光彩。

    那座水田洞天,又有一些鏡花水月的奇妙,所以一定程度上適合劉羨陽的夢中練劍。

    其實老頭子還有更適合那部劍經的洞天福地。

    但是暫時還不合適拿出來。

    與人做買賣,千萬別上桿子送,賣不出高價的。

    阮秀皺了皺眉頭,問道:「沒有火屬的碎片秘境?」

    李柳說道:「老頭子就算有,也不會給你的,你敢收,你爹也會送回去。我更不會因為這種事情,多跑一趟。」

    阮秀點頭道:「謝謝你啊。」

    李柳沒有反應。

    阮秀重新取出繡帕包裹的糕點,「要不要吃?」

    李柳猶豫了一下,捻起一塊糕點,放入嘴中。

    阮秀笑眯眯,有些開心,然後說道:「以後打死你之前,你可以再吃一次。」

    李柳笑道:「我吃糕點,你吃我,反正還是你吃,倒是好買賣。」

    阮秀收起糕點,笑望向遠方,「不過也可能是你吃掉我嘛。我覺得這樣挺好的,沒那麼多約束,想吃就吃。」

    燒水焚江煮海,萬物可吃。

    阮秀問道:「以前的事我都記不得了,我們最後一次交手,誰輸誰贏?」

    李柳神色淡然道:「都輸了。」

    李柳問道:「那十二位龍泉劍宗的記名弟子,明顯有別人安插進來的棋子,你為何故意視而不見?」

    阮秀一臉茫然道:「別人放了幾隻小螞蟻進雞籠,我需要去管嗎?」

    李柳笑了起來。

    可憐的螻蟻。

    其中大概又以謝靈最可憐。

    阮秀看似隨意問道:「你在北俱蘆洲,就沒碰到熟人?」

    李柳說道:「在骸骨灘一個叫鬼蜮谷的地方,擦肩而過了,就沒故意去打聲招呼,反正以後會在獅子峰碰面。」

    阮秀哦了一聲,「那你不太會做人。」

    李柳冷笑道:「去那煙霞福地打一架?」

    「不去,明擺著會輸,還是賠錢買賣,打來打去,福地靈氣渙散,大妖死傷,沒意思。」

    阮秀搖頭道:「你這種脾氣,我當年都沒打死你,說明我以前的脾氣是真的好。」

    李柳後仰倒去,雙手枕在後腦勺下邊,「那是相當好了。」

    阮秀瞥了眼高處,有兩人御風而游,往南邊去。

    她看了眼便不再計較。

    ————

    一位乘坐自家渡船來到牛角山渡口的男子,身邊跟著一位名叫鴉兒的婢女。

    兩人直接御風去往落魄山。

    龍泉劍宗打造的劍牌,他有,上次造訪落魄山,順路跟當地一座仙家府邸買來的,這會兒就掛在腰間。

    依仗身份原價買賣,這種事情,他做不出來,跟道義不道義沒關係,就是

    價格翻倍不肯賣,再翻,對方便爽快賣了。哪怕如此,也不過一顆穀雨錢而已。

    到了山腳那邊便落下身形。

    他高聲喊道:「大風兄弟!」

    一個在宅子大門口板凳上曬太陽的佝僂漢子,立即起身跑來,熱絡道:「哎呦喂,周肥兄弟來啦!」

    姜尚真身邊站著一位姿色絕美的年輕女子,正是從藕花福地帶出來的鴉兒。

    看過之後,鄭大風唏噓道:「澇死啊。」

    姜尚真問道:「可以上山不?」

    鄭大風點頭道:「可以啊,不過最近咱們落魄山手頭緊,就有了個新山規,過門登山,得繳一筆小錢。既然是周肥兄弟,那我就不要臉了,徇私一回,不按照規矩走了,周肥兄弟只管看著給便是,反正身份擺在這邊,是差點成了咱們落魄山供奉的半個自家人,看著給就行。」

    姜尚真笑呵呵摸出一顆穀雨錢,放在鄭大風手上。

    鄭大風收入袖中,「使不得,使不得,太多了些。」

    那個鴉兒看著厚顏無恥的佝僂漢子,她那顆極其靈光的腦子,都有些轉不過彎來。

    鄭大風陪著姜尚真一起登山,問道:「這次來,有啥事?」

    姜尚真笑道:「是來與你們落魄山表達一番謝意,如今我書簡湖多出了一位玉璞境劍修擔任供奉,多虧了你們山主,全是拜他所賜。再就是聽說魏山神舉辦了第二場夜遊宴,我兩次都錯過了,實在過意不去,撓心撓肝的,所以必須親自走一趟。一個致謝,一個道歉,必須補上。」

    書簡湖出現了一座新宗門,名為真境宗,這是寶瓶洲山上眾所周知的大事。

    如果不是一洲版圖上的馬蹄聲太嘈雜,這絕對能夠讓山上修士津津樂道許久。

    真境宗的桐葉洲如今第一大仙家門派玉圭宗的下宗。

    首席供奉劉老成,寶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

    此外供奉還有青峽島截江真君劉志茂。

    以及從玉圭宗趕來落腳書簡湖的一撥強大修士。

    如今又多出了一位北俱蘆洲的女子劍仙酈采,成為宗門記名供奉。

    聲勢浩大。

    一時間寶瓶洲山上各地,望向神誥宗的視線,就多了起來。

    很好奇地頭蛇與過江龍之間,會不會在檯面上打起來,若是些桌面底下的暗流湧動,到底不如雙方大修士打生打死來得精彩。

    神誥宗,宗主祁真是一位十二境修為的天君,又得了道統掌教賜下的一件仙兵,而且神誥宗在中土神洲,同樣是有上宗作為靠山的。祁真的師弟,如今好像就在上宗那邊擔任要職。

    只不過按照寶瓶洲修士的推斷,真境宗在近百年當中,肯定還是會小心翼翼擴張領土。

    大驪宋氏不會允許寶瓶洲憑空多出一個尾大不掉的宗門。

    事實上真境宗也確實恪守規矩,哪怕是處置書簡湖的眾多島嶼,除了早期的那些血腥鐵腕,典型的順者昌逆者亡,如今已經趨於安穩和緩,一些足夠聰明的修士和島嶼,各有收穫,發現在劉志茂的整頓之後,不談宗門規矩束縛的話,其實各自島嶼實力和家底,不減反增。並且最有意思的一件事,是寶瓶洲最無法無天、魚龍混雜的野修雜處之地,好像一夜之間,搖身一變,就莫名其妙都成了一位位譜牒仙師,而且還是一座宗字頭仙家的譜牒仙師。

    在這期間,珠釵島試圖遷出書簡湖,真境宗專門撥劃出一片山水綿延的幾座島嶼,卻始終沒有決定歸屬,真境宗某位大修士突然閉關不現身,都是小事了。

    朱斂接待了姜尚真,相談甚歡。

    姜尚真拿出了兩件價值連城的法寶,作為補上兩次夜遊宴的拜山禮,勞煩朱斂轉交給披雲山魏檗。

    除此之外,姜尚真起先又準備好了兩件仙家重寶,作為落魄山年輕山主為真境宗贏來一位玉璞境供奉的謝禮。

    朱斂便說玉璞境劍修,那可是劍仙,更何況還是北俱蘆洲的劍仙,周肥兄弟只給兩件,說不過去,三件就比較合理了。

    當時坐在小院石凳上的姜尚真一拍大腿,說自己怎麼就忘了這茬,罪過罪過,於是直接拿出了……兩件。

    鴉兒有些不忍直視。

    她在離開藕花福地之後,既見過姜尚真在玉圭宗內看似跋扈實則算計的手段,還追隨姜尚真去過雲窟福地,更見過姜尚真的冷酷無情,殺那些不服管束的福地地仙,就跟擰斷幾隻雞崽兒脖頸似的,眼睛都不眨一下。最後到了書簡湖,雖然姜尚真從來沒有具體的發號施令,好像當起了天不管地不管老子什麼都無所謂的甩手掌櫃,但是人人事事,魔教出身、所以大致熟稔一個大門派運轉的鴉兒,都看出了姜尚真的為人處世的無形烙印。

    所以她就愈發奇怪,當年那位姓陳的年輕謫仙人,至於讓姜尚真如此鄭重其事對待嗎?再說了,如今陳平安可都不在自家山頭。

    如今的鴉兒,再不是藕花福地那個井底之蛙。

    她已經見過整座桐葉洲最高處的風光。

    鄭大風一瞧,樂了。

    好嘛。

    灰濛山,硃砂山,蔚霞峰,螯魚背。

    落魄山四座附屬山頭的壓勝之物,都有了。

    而這位周肥兄弟最聰明的地方,在於這四件品秩不俗的壓勝之物,將來是可以作為輔佐器物存在的,也就是說只要落魄山找到了更合適的仙家重器,鎮壓那些山頭的山水,如今的雪中送炭,就會自動轉為錦上添花。

    當然了,這位真境宗宗主的手法,之所以能夠這麼聰明,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前提。

    有錢!

    不過也正常,那座雲窟福地,是能夠讓那幫眼睛長在額頭上的中土神洲修士,都要紛紛慕名而去的好地方。

    更是整座玉圭宗的收入大頭來源。

    所以朱斂殺豬,殺周肥的豬。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皆大歡喜。估摸著這位古道熱腸的周肥兄弟,還要嫌棄朱斂捅在身上放血的刀子,不夠多不夠快?

    既然到了馬屁山……落魄山,雙方自然要比拚一下道法高低。

    這趟落魄山之行,胸有成竹的姜尚真,竟然再次甘拜下風。

    因為朱斂有殺手鐧,就是陳平安那位開山大弟子裴錢的那句境界翻番。

    一錘定音。

    姜尚真拜服。

    鴉兒在一旁聽得渾身不得勁兒。

    雙方總算開始聊正事了。

    鴉兒十分拘謹。

    因為那個佝僂漢子的視線,實在是讓她感到膩歪。

    可偶爾對視一眼,對方的眼神,又真談不上噁心。

    這讓她有些無奈。

    鴉兒打定主意,以後再也不來落魄山了。

    「我要蓮藕福地的兩成收益,沒有期限約束,是永久的。」

    姜尚真伸出兩根手指,「我給出的條件,第一,真境宗先借給落魄山一千顆穀雨錢。躋身中等福地後,再借兩千顆。躋身上等福地後,還會拿出三千顆。都沒有利息。但是三筆穀雨錢,陳平安和落魄山,必須分別在百年之內、五百年、千年之內償還我們真境宗,不然就得額外價錢。至於是以錢還錢,還是借人還債,我們雙方可以事後商量,暫時先不去細說。第二,我會從雲窟福地那邊抽調人手,進入蓮藕福地,負責幫助落魄山打理各種庶務。第三,我還可以在書簡湖邊界地帶,一口氣拿出六座島嶼,不是租借,而是直接贈予落魄山。」

    朱斂微笑不語。

    姜尚真也不著急。

    朱斂突然說了一句話,「如今是神仙錢最值錢,人最不值錢,但是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可就不好說了。周肥兄弟的雲窟福地,地大物博,當然很厲害,我們蓮藕福地,疆域大小,是遠遠不如雲窟福地,可是這人,南苑國兩千萬,松籟國在內其餘三國,加在一起也有四千萬人,真不算少了。」

    姜尚真搖搖頭,一揮袖子,立即籠罩出一座小天地,緩緩道:「這種話,換成外人,可能我們那位荀老宗主都會相信,可惜不湊巧,我剛好是從藕花福地走出來的謫仙人,大致猜出那位老觀主的手筆了,所以南苑國之外,松籟國在內的這些紙人和紙糊的地盤,短期之內,人之魂魄稀碎淡薄,山水氣運更是極其稀疏,可以忽略不計,只能靠實打實的南苑國來分攤、彌補,所以南苑國之外的所有人和物,如今真的不值錢,半點都不值,只能慢慢等,長遠了,才會越來越值錢。所以我才會咬死『永久』二字。」

    朱斂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笑道:「兩成,還是永久收益,有點多了。」

    不過對於這位周肥兄弟,還是高看了一眼。

    這叫以人算猜天算,猜到了,就是本事,得認。

    不過與此同時,姜尚真心中其實也是差不多的看法。

    朱斂也是在賭大勢來壓價。

    關鍵是對方賭對了。

    姜尚真撤了小天地,起身說道:「我先去走走逛逛,什麼時候有了確切消息,我再離開落魄山,反正書簡湖有我沒我,都是一個鳥樣。」

    姜尚真帶著鴉兒御風去往龍州的州城,也是曾經的龍泉郡郡城所在地。

    他打算給那個從北俱蘆洲帶去書簡湖的孩子,找幾個年齡相差不大的玩伴兒。

    身邊的婢女鴉兒,明顯老了點,也笨了點。

    鄭大風看到朱斂投來視線。

    鄭大風笑道:「我邀請的那位高人,應該很快就到了。到時候可以幫咱們與姜尚真壓壓價。」

    說到就到。

    一位年輕女子飄然落在小院當中。

    鄭大風笑道:「小柳條兒,如今出落得真好看,真是俊俏的不要不要。」

    李柳笑道:「鄭叔叔好。」

    朱斂也沒有說什麼客氣話,與這位陌生女子,開門見山聊起了蓮藕福地的事項,事無鉅細,四國格局,朱斂娓娓道來。

    至於她是什麼身份來歷,朱斂根本不在意,鄭大風這個落魄山的看門人,自會把關。

    李柳也沒有賣關子,讓朱斂喊來魏檗,打開桐葉傘,與朱斂一起走入了那座曾經的藕花福地。

    一位遠遊境武夫,一位隨隨便便就躋身元嬰境界的大修士,一起俯瞰福地山河。

    李柳扯了扯嘴角,「不愧是臭牛鼻子,道法高深了不少,難怪敢跑去青冥天下掰手腕了。」

    朱斂盤腿而坐,置若罔聞。

    李柳伸手指了指腳下山水萬里,緩緩道:「此處福地的變遷,按照早年的說法,屬於『山河變色』,南苑國之外的地界,被你們當年的那位老天爺,以莫大神通,打造出了一種類似白紙福地的形、香火洞天的意,簡而言之,就是南苑國之外所有的山水草木和一切有靈眾生,皆如白紙,活也能活,但是已經沒有了『半點意思』,也就是說這些紙片,心思再虔誠,拜佛求神,都沒辦法孕育出一星半點的香火精華,但是不耽誤他們在新福地的投胎轉世,只要新福地靈氣越來越多,南苑國香火越來越鼎盛,所有紙片隨之都會越來越厚重,最終與常人無異,甚至還可以擁有修道資質,以及成為山水神祇的可能。」

    朱斂淡然道:「從絢爛的彩繪畫卷,變成了一幅工筆白描。」

    李柳笑道:「可以這麼說。」

    李柳凝神望去,隨便指了幾處,「所謂的謫仙人,都已經撤出這座碎裂福地。並且一些已經開始登山的修道之人,明顯也不在你們蓮藕福地了,例如松籟國那處曾經有俞真意坐鎮的湖山派,山水氣運,就會顯得特別空白,十分扎眼,這就是俞真意被老道相中的結果,俞真意如今應該在四塊真實藕花福地之一,那個陸台又是一個,南苑國京城那個書香門第,看到沒有,一樣空白極大,極其突兀,一定是這個家族,出現了一位被老道覺得有意思的人,所以藕花福地一分為四後,大致歸屬,已經很明朗,分別是陳平安,藕花福地歷史上第一個成功轉去修道的俞真意,一統魔教的謫仙人陸台,陳平安去過藏書樓兩次的那戶人家。」

    朱斂看也沒看,撓頭而笑,「我可不是山水神靈,看不出那些天地氣象。」

    李柳笑了笑,「不用試探我,沒必要,而且小心畫蛇添足。」

    朱斂微笑道:「好的。」

    李柳問道:「如果你是那個臭牛鼻子的棋子,陳平安會死得很慘。」

    朱斂雙手撐拳在膝,天風吹拂,身體微微前傾,「既然有幸生而為人,就好好說人話做人事,不然人間走一遭,有意思嗎?」

    朱斂眯起眼,緩緩道:「天地生我朱斂,我無法拒絕,我朱斂如何去死,是可以由我決定的。」

    李柳轉過頭,第一次仔細打量起這位覆有面皮的純粹武夫,「朱斂,你大道可期。」

    朱斂抬起頭,轉頭望向那位極其危險的年輕女子,「柳姑娘,你不來我們落魄山,真是可惜了。」

    李柳有些疑惑,卻懶得知道答案,繼續為朱斂講解福地運轉的關鍵和禁忌。

    半點不比姜尚真生疏。

    道理很簡單。

    歷史上,哪怕撇開最早大道根腳不說,李柳也管理過一手之數的洞天福地,其中一座洞天一座福地,中土神洲的漣漪洞天,流霞洲的碧潮福地。它們曾經甚至都在三十六和七十二之列,只不過下場與比起下墜紮根的驪珠洞天還要不堪,如今都已破碎,被人遺忘。

    ————

    裴錢這幾天都在閉關。

    夜以繼日做一件事情。

    在竹樓一樓的書案上埋頭抄書。

    快不得。

    她只能老老實實,一個字一個字寫得端正。

    身為山頭小管家的粉裙女童陳如初,一門心思想要兼任落魄山竹樓右護法的周米粒,都在竹樓這邊伺候裴錢抄書,給她端茶送水,揉肩敲背。

    終於在一天晌午時分,裴錢輕輕放下筆,站起身,做了一個氣沉丹田的姿勢,「神功大成!」

    陳如初問道:「真抄完啦?」

    裴錢斜眼道:「不但還清了債,還學寶瓶姐姐,多抄了一旬的書。」

    裴錢雙手環胸,冷笑道:「從明天練拳開始,接下來,崔前輩就會知道,一個心無雜念的裴錢,絕對不是他可以隨便唧唧歪歪的裴錢了。」

    陳如初欲言又止。

    算了吧,反正都是一拳的事情。

    她就不潑冷水了。

    周米粒趕緊抬起雙手,飛快拍掌。

    裴錢趴在抄書紙張堆積成山的書案上,玩了一會兒自己的幾件家傳寶貝,收起之後,繞過書案,說是要帶她們兩個出去散散心。

    陳如初多拿了些瓜子,周米粒扛著行山杖。

    裴錢大搖大擺走向老廚子那邊的宅子,要去找那個師父從北俱蘆洲拐騙過來的未過門小師娘。

    結果沒在家。

    裴錢就去找老廚子。

    結果半路竄出一條土狗,被裴錢一個飛撲過去,一巴掌按住狗頭在地,一手抓住嘴巴,嫻熟擰轉,讓那狗頭一歪。

    裴錢蹲在地上,問道:「你要造反?這麼久了都不露面?說!給個說法,饒你不死!」

    那條土狗只能嗚咽。

    裴錢一個擰轉,狗頭瞬間轉向,點頭稱讚道:「好膽識,面對一位殺人如拾草芥的絕世高手,都可以一言不發,憑這份英雄氣魄,就可以不死。」

    土狗趕緊搖了搖尾巴。

    裴錢卻沒有放過它,「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她抬起一隻手掌,周米粒立即遞過去行山杖,打狗還需打狗棒,捅馬蜂窩的時候,行山杖的用處就更大了,這是裴錢自己說的,結果裴錢沒好氣道:「瓜子。」

    粉裙女童趕緊放了一把瓜子在裴錢手上,裴錢一手嗑瓜子,一手始終擰住土狗嘴巴,「來,學那書上的高人,冷冷一笑。」

    土狗扯了扯嘴。

    裴錢又說道:「換一個,學那江湖演義小說的壞人,來個邪魅一笑。」

    土狗又變了眼神扯嘴角。

    裴錢一皺眉,土狗心知不妙,開始掙扎。

    卻被裴錢拽著土狗,她站起身,旋轉一圈,將那條土狗摔出去七八丈。

    然後裴錢嗑著瓜子,看到不遠處站著一位男子和年輕女子。

    她歪著腦袋,看了半天之後,驀然笑容燦爛,鞠躬行禮。

    陳如初彎腰喊了一聲周先生。

    周米粒有樣學樣。

    「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了吧?」

    姜尚真望向那個當年就覺得挺有趣的黑炭小丫頭,笑眯眯道:「如今成了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很好,我覺得陳平安的眼光很不錯,願意帶你離開藕花福地。」

    裴錢小雞啄米使勁點頭。

    這傢伙馬屁功夫不耐啊。

    不過這傢伙能夠認識自己師父,真是祖墳冒青煙,應該多燒香。

    所以裴錢笑道:「前輩去過咱們山頂的山神廟沒有?」

    姜尚真笑道:「去過了。」

    裴錢又問道:「那麼那座龍州城隍閣呢?」

    州城隍的那個香火小人兒,如今是她的半個小嘍囉,因為早先它帶路找到了那個大馬蜂窩,事後還得了她一顆銅錢的賞賜。在那位州城隍老爺還沒有來這邊任職當差的時候,雙方早就認識了,當時寶瓶姐姐也在。不過這段時日,那個跟屁蟲倒是沒怎麼出現。

    所以一有機會,她還是想著為城隍閣那邊添些香火。

    姜尚真搖頭道:「這地兒倒是還真沒去過。」

    與姜尚真告辭離去後,裴錢帶著她們兩個去了台階之巔,一起坐著。

    朱斂帶到山上的少女岑鴛機,正從半山腰那邊,往山上練拳而走。

    按照粉裙女童這個小耳報神的說法,前不久岑鴛機一天之內必須走完三趟台階,山腳山巔來回為一趟。

    三個小丫頭,肩並肩坐在一起,嗑著瓜子,說著悄悄話。

    姜尚真回到自己院子,搖頭笑道:「總算知道南婆娑洲那位醇儒的肩頭,為何會被偷走一輪明月了。估摸著藕花福地的,也被老觀主摘取大日於手,擷取精華,放在了這個小丫頭的另外一顆眼眸當中。」

    鴉兒聽得驚世駭俗。

    姜尚真瞥了她一眼,「是不是很憋屈,自己如此辛苦修行,好像一輩子都比不上別人一樁機緣?」

    鴉兒不敢說話。

    姜尚真笑眯眯取出一件半仙兵品秩的真境宗未來鎮山之寶,「我誠心送你,你接得住嗎?不會死嗎?會的,而且你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是劉老成,還是劉志茂?還是那些玉圭宗跟過來的大小供奉。隨便用點心計手段,你就會咬餌上鉤,然後身死道消。」

    鴉兒安靜等待姜尚真這位宗主收回那件半仙兵。

    但是姜尚真卻攥緊那顆珠子,一巴掌打入女子眉心處,微笑道:「送你了。省得你以為抱上了一條大腿,就可以安心修行。虎狼環伺之地,還這麼跟在藕花福地一樣不長心眼,可不行。」

    鴉兒如置身油鍋之中,神魂被煮沸,雙手抱頭,疼痛得滿地打滾。

    姜尚真早已揮袖造就小天地。

    「我要拿你去釣一釣劉老成和劉志茂的心性,山澤野修出身嘛,野心大,最喜歡自由,我理解。他們忍得住,就該他們一個躋身仙人境,一個破開元嬰瓶頸,與我姜尚真一起登高,共賞風月。忍不住,哪怕動心起念,稍有動作,我就要很痛心了,真境宗白白折損兩員大將。」

    姜尚真翹著二郎腿坐在一旁,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天底下所有的修士,幾乎沒幾個,意識到唯有自己的心性,才是真正可以伴隨一生的護道人。」

    ————

    南苑國京城陋巷中。

    一位青衫少年正坐在多年不換的板凳上,想著事情。

    陸先生在幾年前告辭離去,說是以後有機會的話,可以在外邊重逢,在這座天下就別想了。

    那會兒陸先生,已經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二人了,與那位貌若稚童、御劍遠遊的湖山派老神仙,俞真意,實力相差無幾。

    不但如此,北晉國在龍武大將軍唐鐵意的率領下,大軍北征草原,戰功彪炳,在那之後唐鐵意和北晉兵馬就不再大動干戈,任由草原陷入子殺父、兄殺弟的內訌。

    而且唐鐵意還數次孤身北上,以一把佩刀煉師,手刃無數草原高手。

    臂聖程元山不知為何在南苑國之行過後,便放棄了草原之上的所有富貴家業,成為湖山派一員。

    松籟國則在湖山派一手扶植起來的傀儡新帝主政之下,大肆搜尋適合修道之人。

    陸舫的鳥瞰峰,與簪花郎周仕的春潮宮,一直處於封山狀態。

    只不過這些天下大勢,青衫少年郎只是默默看在眼中,更多還是讀書,以及修行。

    先生種秋,陸先生,各自陪他曹晴朗走過一次南苑國五嶽。

    既是遠遊,也是修行。

    當時少年手上就有那本五嶽真形圖,國師種秋當年得到這件仙家之物後,擔心被俞真意奪走,一直試圖銷毀而無果,後來不知道陸先生說了什麼,國師就將這本書交由曹晴朗保管。曹晴朗也大致猜出一些端倪,陸先生其實如此針對俞真意,既是為己,也是為了這本玄之又玄的神仙書。

    兩位先生,傳授曹晴朗的學問,又有偏差。

    先生種秋所授學問,循序漸進,禮儀醇厚。畢竟種秋是一位被譽為文國師武宗師的存在。

    先生陸台所教,駁雜而精深。而這位陸先生,在這座天下橫空出世,崛起速度,更是前無古人。他的幾位弟子,無一例外,都成了雄踞一方的梟雄豪傑。

    響起敲門聲。

    曹晴朗走去開門。

    是一位雙鬢霜白的老儒士。

    南苑國國師。

    種秋與半個弟子的曹晴朗分別落座。

    種秋笑道:「晴朗,你年少時便多有疑問,問星辰由來,問日月輪替,問風雨根腳。我這個學塾夫子,無法回答,以後你可以自己去追尋答案了。」

    曹晴朗輕輕點頭。

    種秋沉默片刻,感慨道:「但是我希望將來,你可以為這座天下,說一說話,不至於淪為人人難逃棋子命運的棋盤。」

    曹晴朗說道:「會的。這與我將來本事高低,有些關係,卻不重要。而是我相信他。」

    種秋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對這位自己看著一年一年長大的青衫讀書郎放心,對當年那個白衣負劍的年輕人,也放心。

    種秋突然有些猶豫。

    曹晴朗說道:「先生是猶豫留在南苑國,還是去往那座天下?」

    種秋點頭道:「我不好奇外邊的天地到底有多大,我只是有些憧憬外邊的聖賢學問。」

    曹晴朗笑容燦爛,「先生放心吧,他說過,外邊的書籍,價錢也不貴的。」

    種秋打趣道:「那會兒你才多大歲數,他當年說了什麼話,你倒是什麼都記得清楚。」

    曹晴朗喃喃道:「怎麼會忘記呢。不會忘的。」

    兩兩無言。

    種秋抬頭看了眼天色,「要下雨了。」

    曹晴朗微笑道:「道路猶在,撐傘便是。」

    ————

    漁翁先生吳碩文當初帶著弟子趙鸞鸞,和她哥哥趙樹下一起離開胭脂郡,開始遊歷山河。

    畢竟朦朧山那邊的事情太大,吳碩文不是信不過陳平安,實在是小心駛得萬年船,所以一路遠遊,離開了綵衣國。

    先去了趟梳水國,拜訪了那位梳水國劍聖宋雨燒。

    雙方屬於聊得來,又談不上太過一見如故。

    沒辦法,不是朋友的朋友,就一定可以成為至交好友。

    得看緣分。

    不過宋雨燒對兩個晚輩還是很喜歡的,尤其是宋雨燒那位如今掌管家業的兒媳,更是對那位瞎子都看得出來是一位修道胚子的少女鸞鸞,喜歡得發自肺腑。這大概跟她自己尚未有子女也有關係,遇到趙鸞鸞這樣身世悲慘卻乖巧單純的少女,出身大驪諜子的婦人,當然忍不住會去心疼。

    老少三人,開始北歸。

    因為越往南,越不安生。

    吳碩文不敢拿兩個孩子的性命開玩笑。

    這天三人在一處山巔露宿,趙鸞鸞在呼吸吐納,趙樹下在練習走樁。

    吳碩文看得心中欣慰不已。

    鸞鸞當然資質更好,可老人對待兩個孩子,從無偏私。

    吳碩文其實身上還帶著一本秘籍,是陳平安一個字一個字親筆手抄出來的《劍術正經》,還有一把他自己暫時背在身上的渠黃仿劍,都沒有與趙樹下明說。

    按照與陳平安的約定,吳碩文只有等到什麼時候趙樹下練拳有成了,才交出兩物,轉交給少年。

    趙樹下練拳之後,站在原地,眺望遠方。

    在胭脂郡,那次與陳先生久別重逢,趙樹下當時只練了十六萬三千多拳。

    後來離別之際,陳先生又讓他練到五十萬拳。

    趙樹下知道自己資質不好,所以一門心思,埋頭練拳,勤能補拙。

    不知何時,趙鸞鸞站在了他身邊,柔聲道:「哥哥,你是不是想成為陳先生的弟子?」

    趙樹下撓撓頭,有些難為情,「不敢想。」

    陳先生那樣的一位劍仙,他趙樹下怎麼敢奢望成為弟子?

    趙鸞鸞悄悄說道:「哥哥,可是我總覺得陳先生,對你是很寄予厚望的。」

    趙樹下想了想,「不管其它,我一定要練完五十萬拳!以後的事情以後說。」

    趙鸞鸞點點頭。

    趙樹下突然嘆了口氣。

    少女疑惑道:「怎麼了?」

    趙樹下小聲說道:「我是說假如啊,假如我僥倖成為了陳先生的弟子,那我該喊你什麼?師娘嗎?這輩分豈不是亂套了?」

    少女滿臉漲紅,如紅暈桃花驀然開於春風裡。

    她一腳踹在趙樹下小腿上,「趙樹下!你胡說八道什麼?!」

    趙樹下一臉無辜,呲牙咧嘴。

    吳碩文大聲道:「我什麼都沒有聽到!」

    少女愈發紅透了臉頰,跑去遠方一個人待著。

    趙樹下轉過頭,與老人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中。

    雖然年紀懸殊,可都是男人嘛。

    不過當趙樹下重新開始練拳的時候,便又不同。

    吳碩文如今看待少年枯燥練拳的時候,甚至有些時候會有些恍惚,總覺得趙樹下的資質,其實很好?

    曾經的趙樹下,的的確確不是什麼練武奇才,當下的趙樹下,事實上拳意也極其淡薄,依舊不算武學天才。

    可是總有一天,只要少年持之以恆,走在當下這條道路上,那麼最少是有那麼一種可能的。

    天下拳意最近陳平安。

    唯有無名小卒趙樹下。

    ————

    青鸞國邊境那邊。

    琉璃仙翁都快要道心崩潰了。

    那位白衣少年容貌的崔大仙師,讓一個孱弱稚童背著他。

    稚童搖搖晃晃,走在崎嶇山路上。

    崔東山揮動一隻雪白袖子,嘴裡嚷著駕駕駕,好似騎馬。

    ————

    落魄山竹樓二樓。

    裴錢剛剛艱難躲避過一拳,就又被下一拳砸中額頭,被一路帶到牆壁那邊,被那一拳釘死在牆壁上。

    光腳老人面無表情道:「我以世間紙糊的四境打你三境,結果你這都等於死了幾次了?你是個廢物嗎?!你師父是個資質尚可的廢物,那你就是一個沒資格當陳平安弟子的廢物!」

    好似被掛在牆壁上的裴錢,七竅流血,她竭力睜開眼睛,朝那個老頭吐出一口血水。

    老人也不躲避,只是手上一拳驟然加重力道,如果這棟竹樓是市井屋舍,估計那顆小腦袋就直接完完整整地凹陷進去了。

    老人冷笑道:「不服氣?你有本事開口說話嗎?廢物師父教出來的廢物弟子!我要是陳平安,早就讓你捲鋪蓋滾蛋了,省得以後丟人現眼!」

    他這一拳,打得裴錢本就鮮血模糊的整張臉龐,再不見半點黝黑。

    一條纖細胳膊顫顫巍巍抬起,都不算什麼出拳,只是輕輕碰了一下老人肩頭。

    輕飄飄的,撓癢癢呢?

    老人似乎勃然大怒,以拳變掌,抓住她整顆頭顱,隨手一揮,橫飛出去,撞在牆壁上,重重墜地。

    裴錢已經徹底暈死過去。

    老人來到她身邊,蹲下身,伸出手指,凌空虛點。

    片刻之後,他站起身,轉頭對竹樓外的廊道那邊說道:「拖走。」

    竹門大開,粉裙女童嫻熟背起癱軟在地的黝黑丫頭,腳步輕柔卻快速,往一樓跑去。

    老人雙手負後,大步走出屋子,來到廊道欄杆那邊。

    老人笑卻無聲,快意至極。

    有那一拳。

    就該你裴錢境境最強!
V123210 發表於 2019-4-17 06:59
第五百三十一章 山巔境的拳頭有點重

    一襲青衫,沿著那條入海大瀆一路逆流而上,並沒有刻意沿著江畔、聽水聲見水面而走,畢竟他需要仔細考察沿途的風土人情,大小山頭和各路山水神祇,所以需要經常繞路,走得不算太快。

    他下定決心去做一件事情的時候,從來如此,勞心勞力,不以為苦,但是身邊的人,就可以安心放心,若是年紀不大的,甚至還會身在福中不知福。

    大概是生長於市井底層的關係,陳平安有著極好的耐心和韌性。

    陳平安途中遇到了一樁引發深思的山水見聞。

    一次陳平安夜宿於芙蕖國某座郡城隍廟附近的客棧,夜間子時,響起一陣陣唯有修士與鬼物才可聽聞的鑼鼓喧天,陰冥迷障驟然破開,在各路鬼差胥吏的指引下,郡城附近鬼魅依次入城,井然有序,是謂一月兩次的城隍夜朝會,被譽為城隍夜審,城隍爺會在夜間審判轄境陰物鬼魅的功過得失。

    陳平安悄然離開客棧,來到郡城隍廟門外,擔任門神、以防鬼魅喧嘩的兩尊日夜遊神,定睛一看,立即躬身行禮,並非敬稱什麼仙師,而是口呼夫子,神色十分恭謹。

    陳平安抱拳還禮之後,詢問能夠旁聽城隍爺的夜審。

    其中那尊日遊神立即轉身去稟報,得到城隍爺、文判官與陰陽司三位正輔主官的共同許可後,立即邀請這位外鄉修士入內。

    在大堂上,城隍爺高坐大案之後,文武判官與城隍廟諸司主官依次排開,有條不紊,判罰眾多鬼魅陰物,若有誰不服,而且並非那些功過分明的大奸大惡之輩,便准許它們向鄰近的大岳山君、水神府君上訴,到時候山君和府君自會派遣陰冥官差來此覆審案件。

    陳平安沒有坐在城隍爺特意命人搬出的椅子上,而是將椅子擺在一根朱漆樑柱後邊,坐在那邊,一直閉目養神。

    當有一頭陰物大聲喊冤,不服判決後,陳平安這才睜開眼睛,豎耳聆聽那位郡城隍爺的反駁言辭。

    原來那位陰物在生前,是一位並無正式功名的儒家童生,曾經在郡城外無意間挖掘到一大批骸骨,被他一一取出,好生安葬起來。陰物覺得自己這是大功勞一樁,質疑城隍廟諸多老爺們為何視而不見,不可以以此抵消自身罪過,這就是天大的不公,他一定要上訴水神府君,若是府君那邊不予理會,官官相護,他就要拼著失去轉世投胎的機會,也要敲響冤鼓,再上訴於芙蕖國中嶽山君,要山君老爺為自己主持公道,重罰郡城隍的失職。

    城隍爺怒斥道:「世間城隍勘察陽間眾生,你們生前行事,一律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任你去府君山君那邊敲破冤鼓,一樣是遵循今夜判決,絕無改判的可能!」

    那頭陰物頹然坐地。

    寅時末,即將雞鳴。

    城隍夜審告一段落。

    陳平安這才起身,繞過樑柱,站在堂下,向那位官袍、補子只有黑白兩色的城隍爺致謝,然後告辭離去。

    城隍爺親自送到了城隍廟大門口。

    到了門口那邊,城隍爺猶豫了一下,停步問道:「夫子是不是在曲江郡境內,為進入深山峻嶺開採皇木的役夫,悄悄開鑿出一條巨木下山道路?」

    陳平安點頭道:「確實有過此舉,見那道路崎嶇,瘴氣橫生,便有些不忍。」

    城隍爺嘆氣道:「其中兩人本該在送木途中橫死,一人被巨木活活碾死,一人摔落山崖墜死,所以夫子此舉等於救下了兩條性命,那麼夫子可知此舉,是積攢了功德更多,還是沾染了因果更多?」

    陳平安笑道:「既然城隍爺開口說了,想必是後者居多。」

    城隍爺看著這位修道之人,片刻之後,笑道:「夫子之所以是夫子,小神有些明白了。」

    神祇觀人間,既看事更觀心。

    城隍爺嘆了口氣,「世人行事如那積水成河,河水即可灌溉田地,惠澤萬民,也會不小心氾濫成災,興許一場決堤洪澇,就要淹死無數,轉瞬之間,功過轉換,讓人措手不及。夫子既然上山修行,還是要多加注意。當然了,小神位卑言輕,談不上任何眼界,還希望夫子不要被小神這些言語,擾亂心境,不然小神罪莫大焉。」

    陳平安再次致謝。

    陳平安回到了客棧,點燃桌上燈火,抄寫那一頁即一部的佛家經書,用以靜心。

    停筆之後,收起紙筆和那一頁經書。

    天微微亮。

    陳平安吹滅燈火,站在窗口。

    山水神祇的大道規矩,若是細究之後,就會發現其實與儒家訂立的規矩,偏差頗多,並不絕對符合世俗意義上的好壞善惡。

    在山上漸次登高,越來越像一個修道之人,這是必須要走的道路。

    這就像每個人都會長大。

    陳平安其實心情不錯。

    走過了那麼多的山山水水,積攢了那麼多的大小物件,家當滿滿。

    以後的落魄山,讓陳平安充滿了期待。

    一枝獨秀不是春,滿園花開,那才是陳平安最希望看到的美好景象。

    陳平安離開了郡城,繼續行走於芙蕖國版圖。

    沒有了玉簪子,也沒有了斗笠,只是背著竹箱,青衫竹杖,獨自遠遊。

    這天在一座水畔祠廟,陳平安入廟敬香之後,在祠廟後殿看到了一棵千年古柏,需要七八個青壯漢子才能合抱起來,蔭覆半座廣場,樹旁矗立有一塊石碑,是芙蕖國文豪撰寫內容,當地官府重金聘請名匠銘刻而成,雖然算是新碑,卻極富古韻。看過了碑文,才知道這棵古柏歷經多次兵燹事變,歲月蒼蒼,依舊屹立。

    陳平安喜歡碑文的文字內容,便摘下綠竹書箱,拿出紙筆硯墨,以竹箱作書案,一字一字抄錄碑文。

    碑文內容繁多,陳平安抄寫得又一絲不苟,不知不覺,就已經入夜。

    祠廟有夜禁,廟祝非但沒有趕人,反而與祠廟小童一起端來兩條幾凳,放在古碑左右,點燃燈盞,幫著照亮廟中古碑,燈火有素紗籠罩在外,素雅卻精巧,以防風吹燈滅。

    陳平安在見到這一幕後,趕緊停筆起身,作揖致謝。

    老廟祝笑著擺手,示意客人只管抄錄碑文,還說祠廟有屋舍可供香客下榻過夜。

    老人吩咐了小童一聲,後者便手持鑰匙,蹲在一旁打瞌睡。

    小童實在無聊,便在那人身後看著抄錄碑文,字嘛,不好不壞,就是抄得認真,寫得端正,真瞧不出有多好。他曾經去別處祠廟遊玩,比起自家祠廟那是風光多了,多有士林文人的題壁,那才叫一個比一個飄逸,尤其是一位文豪醉酒持杯,寫了一牆草書,真真正正讓人看得心神搖曳,雖是草書題壁,卻被芙蕖國文壇譽為一幅老蛟布雨圖。

    眼前這位年輕青衫儒士的字,不咋的,很一般。

    陳平安抄完碑文後,收拾好竹箱,重新背好,去客舍入住,至於如何表達謝意,思來想去,就只能在明天離去的時候,多捐一些香油錢。

    小童哈欠不斷,都快要覺得自己耳朵裡爬進了瞌睡蟲,不過倒也不會埋怨那個客人太磨蹭,祠廟多石刻和題壁,所以這邊經常有讀書人來此抄書,小童年歲不大,但是經驗老道,廟祝爺爺脾氣又怪,對讀書人一向尊崇優待,聽廟裡幾個師兄說,在廟祝爺爺這一生當中,不知道接待了多少進京趕考或是遊覽山水的讀書人,可惜祠廟風水平平,這麼多年過去了,也沒哪位讀書人金榜題名,成了芙蕖國高官,別處祠廟,哪座沒出過一兩位仕途順遂後為祠廟揚名的讀書老爺。

    陳平安走入廊道中,駐足不前,回首望去。

    千年老柏樹葉婆娑。

    陳平安微笑呢喃道:「清風明月枝頭動,疑是劍仙寶劍光。」

    小童愣了一下,「好詩唉。公子在哪本書上看到的?」

    陳平安笑道:「忘了出處。」

    小童惋惜道:「若是公子自己有感而發便好了,回頭我就讓廟祝爺爺找寫字寫得好的,捉刀代筆,題寫在牆壁上,好給咱們祠廟增些香火。」

    陳平安望向那古柏,搖搖頭。

    小童還以為這位負笈遊學的外鄉公子,是說那句詩詞並非他有感而發,便輕聲說道:「公子,走吧,帶你去客舍,早些歇息。客舍不大,但是潔淨,放心吧,都是我打理的,保證沒有半隻蟻蟲。」

    說到這裡,小童輕聲道:「若是不小心撞見了,公子可莫要與廟祝爺爺告狀啊。」

    陳平安笑著點頭,嗯了一聲,跟隨小童一起去往客舍。

    古柏那邊,枝葉婆娑。

    那位即將幻化人形的古木精魅,差點憋屈得掉下眼淚來,恨不得一把按住那祠廟小童的榆木腦袋,一頓板栗將其敲醒。

    你這痴兒小童子,怎的如此不開竅,知不知道祠廟錯失了多大一樁福緣?

    若是請那劍仙題寫那句詩詞在祠廟壁上,說不得它就可以一步登天了!至於祠廟香火和風水,自然水漲船高無數。

    十個在芙蕖國廟堂的朱紫公卿,比得上此人的一幅隨筆墨寶嗎?

    只是那位仙人方才對它搖頭,它便不敢妄自言語,免得惹惱了那位過境仙人,反而不美。

    這天深夜,陳平安依舊是練習六步走樁,同時配合劍爐立樁和千秋睡樁。

    半睡半醒之間,拳意流淌全身。

    人身小天地之內,又有別樣修行。

    修身修心兩不誤。

    陳平安心中微動,卻沒有睜開眼睛,繼續心神沉浸,繼續走樁。

    這一天廟祝老人夢中見一青衣男子,背負一根古柏樹枝,宛如遊俠負劍,此人坦言身份,正是祠廟後殿那株將軍柏的化身,他祈求廟祝向那位青衫客人留下一幅墨寶,無論如何都一定要懇請那位夜宿祠廟的過路仙師,做完了此事再繼續趕路。言辭殷切,青衣男子幾乎落淚。

    廟祝老人猛然驚醒之後,嘆息一聲,似乎並不願意強人所難,難以向那位真人在前不知仙的年輕書生開口求字,但思量許久,想起那棵古柏與祠廟的千年相伴,歷史上確實多有口口相傳蔭庇祠廟的靈驗事蹟,所以老人仍是穿靴穿衣,在夜幕中離開屋子,只是到了客舍那邊,徘徊許久,老人依舊沒有敲門,轉去古柏那邊,輕聲道:「柏仙,對不住。我並未依循言語去開口求人。仙人行事,不好揣度,既然對方不願主動留下墨寶,想必是祠廟這邊功德不夠,福緣未滿。」

    古柏寂然,唯有一聲嘆息,亦是沒有強求廟祝老人改變心意。

    直到這一刻,陳平安才停下拳樁,會心一笑。

    陳平安一直相信,一地風水正與不正,根祇依舊在人,不在仙靈,得講一講先後順序,世人所謂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所謂青山,還在人心。

    故而一襲青衫在祠廟如風飄掠,轉瞬之間便來到廟祝身邊,微笑道:「舉手之勞。」

    修行千年尚未得一個完整人形的古柏精魅,以青衣男子容貌現身,體魄依舊飄渺不定,跪地磕頭,「感謝仙人開恩。」

    廟祝老人也有些惶恐,就要彎腰拜謝。

    但是陳平安坦然受了那古木精魅的跪拜。

    可老人的鞠躬拜謝,卻被陳平安伸手阻攔下來。

    這不是因為木魅非人,便低人一等。

    而是大道之上,受天地恩惠,草木精怪所拜謝的,其實是那份來之不易的大道機緣。

    先前旁觀城隍夜審之後,陳平安便如同撥開雲霧見明月,徹底明白了一件事情。

    修行之人,欲求心思清澈,還需正本清源。

    陳平安讓廟祝老人和古柏精魅稍等片刻,去了趟客舍,取出一張金色材質的符紙,正襟危坐,屏氣凝神片刻之後,才在上邊一筆一劃寫下那句詩詞,背好竹箱返回後殿古柏處,遞交給那位青衣男子,正色道:「可以將此符埋於樹根與山根牽連處,以後慢慢煉化便是。大道之上,福禍不定,皆在本心。以後修行,好自為之,善善相生。」

    青衣男子雙手捧金符,再次拜謝,感激涕零,泣不成聲。

    陳平安便不再留宿祠廟,告辭離去,月明星稀,明月在肩也在竹箱。

    回頭望去,廟祝老人與青衣木魅還在那邊目送自己離開,陳平安擺擺手,繼續遠遊。

    好嘛,省下一筆香油錢了。

    不虧。

    陳平安笑著繼續趕路,夜深人靜,以六步走樁緩緩而行。

    不分晝夜,百無禁忌。

    世事如此,機緣一事,各有各的定數。

    此地祠廟遇到他陳平安,興許便成了一樁所謂的福緣。

    可別處祠廟哪怕風水迥異於此,可遇上了其它性情、眼緣的其他修道之人,一樣可能是恰到好處的機緣,遇到他陳平安,反而會擦肩而過。

    大道之上,路有千萬,條條登高。

    所以同道中人,才會如此稀少,難以遇見。

    隨後陳平安在芙蕖國中嶽地界的大瀆水畔停步,與一位老翁相鄰垂釣,後者分明是一位練氣士,只不過境界不高,觀海境,陣仗很大,身邊跟了許多婢女童子,一長排的青色魚竿,至於餌料更是備好了無數,一大盆接連一大盆,估摸著大瀆大水,再大的魚也能喂飽吃撐。漁翁見那青衫年輕人瞧著應該是一位四五境的純粹武夫,又是喜好垂釣之人,便吩咐一位婢女端去了一大盆餌料。婢女笑言公子無需客氣,自家老爺對於萍水相逢的釣友素來大方,還說了句不打大窩、難釣大魚。婢女放下大盆與陳平安說起這些話的時候,說得陳平安使勁點頭,說是這個理兒,老先生定是垂釣一道的世外高人。一開始陳平安還有些良心不安,收了人家這麼一大盆仙家餌料,便高聲詢問那位老仙師的道號。

    老翁大笑道:「山上朋友,都喜歡稱呼老朽為填海真人!」

    陳平安默默瞥了眼大盆,心想混江湖也好,混山上也罷,真是只有爹娘取錯的名字,絕對沒有取錯的綽號。

    老翁魚獲不斷,只是沒能釣起心目中的一種大瀆奇魚。

    入暮時分,有一艘巨大樓船經過大瀆之畔,樓船有披甲之士肅然而立,樓船破水逆行,動靜極大,大浪拍岸,岸邊青竹魚竿七顛八倒。

    老翁開始破口大罵,中氣十足。

    樓船走出一位身披甘露甲的魁梧武將,手持一桿鐵槍,氣勢凌人,死死盯住岸邊的垂釣老翁。

    一位婢女小心翼翼提醒道:「老爺,好像是芙蕖國的大將軍,穿了副很稀罕的神人承露甲。」

    「是芙蕖國大將軍高陵!」

    老翁定睛一看,一跺腳,氣急敗壞道:「他娘的,踩到一塊生硬如鐵的狗屎了,聽說這傢伙脾氣可不太好,咱們收竿快撤!」

    樓船那邊,那位芙蕖國護國大將軍身邊多出一位女子,高陵低下頭,與其竊竊私語,後者點了點頭,輕輕一躍,站在了船頭欄杆之上,蓄勢待發。

    陳平安緩緩收竿。

    樓船之上,那魁梧武將與一位女子的對話,清晰入耳。

    一身錦緞綾羅的富貴女子,聽聞老漁翁是一位別國山澤野修後,道號填海真人,生性散漫,是空有境界卻戰力稀拉的一位龍門境老朽修士。她便讓武將高陵去領教一下,不用打殺了,教訓一下就行,比如打個半死,然後找個機會看能不能收為她府上的客卿門客。

    武將猶豫了一下,說此人未必願意,已經拒絕了青玉國皇帝數次邀請擔任供奉。

    女子哦了一聲。

    武將便心領神會。

    芙蕖國本身勢力不大,但是靠山出奇的大,而身旁既有富貴身份也有仙家氣息的女子,便是芙蕖國與那座靠山的牽引之一。

    高陵雖然看著不過而立之年,實則已是花甲之年,在芙蕖國武將當中官職不算最高,從三品,但是他的拳頭一定最硬。

    今天一拳下去,說不定就可以將從三品變成正三品。

    於是高陵大聲笑道:「我看就別跑了,不妨來船上喝杯酒再說!」

    這位披甲武將腳尖重重一點,樓船頓時傾斜,一大片的鐵甲錚錚作響,那些甲士一個個顧不得儀度,趕緊伸手牢牢抓住欄杆。

    高陵落在大瀆水面之上,往岸邊踩水而去。

    一槍遞出。

    觀海境的修道之人,還不是什麼譜牒仙師,只是個山澤野修,識趣一點就該服軟,不識趣更好,剛好讓自己在那女子眼前施展一番拳腳。

    只是不等高陵登岸,便眼前一花,然後覺得胸口發蒙。

    身形一路倒退回樓船那邊。

    原來是一襲青衫神出鬼沒,剎那之間便來到了高陵身前,一隻手掌拍在他甘露甲之上,高陵來時快若奔雷,去勢更是風馳電掣,耳畔呼嘯成風。

    那人輕輕一拍掌,高陵身形飄起,落在渡船船頭之上,踉蹌腳步才站穩腳跟。

    那一襲青衫一掌輕拍過後,借勢倒掠出去數丈,一個大袖翻轉,身形迅猛擰轉,眨眼功夫便返回了岸邊,飄然站定。

    高陵臉色陰沉,猶豫要不要打腫臉充胖子,打贏這一架就別想了。不然讓她覺得丟了顏面,是他高陵辦事不利,那就是最尷尬的處境,兩頭不討好。

    身邊女子眼神熠熠光彩,微笑道:「沒事,不用計較,更不用追究。師父曾經親口說過,山下也不容小覷,大山大水之間,常有高人出沒。不枉費我在綠鶯國龍頭渡下船,故意走這趟迢迢水路,總算給我瞅見了所謂的世外奇人,見過一眼,就是賺到了。」

    高陵鬆了口氣。

    岸上。

    那人抱拳,好似向樓船這邊致歉。

    高陵愣了一下,也笑著抱拳還禮。

    女子愈發光彩照人,自言自語道:「好傢伙,真有趣。高陵,我記你一功!」

    樓船緩緩離去。

    那位龍門境老修士剛想要結交一番,卻驀然不見了那位青衫客的身影。

    咋辦?

    老修士揉了揉下巴,然後發號施令開始挪位置,吩咐婢女小童將所有大盆都挪到另外一個位置,正是那位青衫仙人垂釣之地,定然是一處風水寶地。

    他一落座,頓時覺得神清氣爽,果然是仙人一眼相中的地方,分明這拂面江風都要香甜幾分嘛。

    遠處。

    陳平安繼續遠遊。

    稍稍繞路,走在一處視野開闊的平原之地。

    陳平安突然停下了腳步,收起了竹箱放入咫尺物當中。

    可是片刻之後,又皺眉深思起來,難道是錯覺?

    陳平安緩緩前行。

    ————

    灑掃山莊,就是五陵國江湖人心中的聖地。

    關於這座莊子,武林中有各種各樣的傳言。

    有說王鈍老前輩之所以一輩子不曾娶妻,是年輕的時候遊歷北方,受過情傷,喜歡上了後來成為荊南國太后的女子,可惜天公不作美,月老不牽線,兩人沒能走到一起,王鈍老前輩也是痴情種,便潛心武學,成了王鈍一人的不幸,卻是整個五陵國江湖的大幸。

    還有說那莊子自釀的瘦梅酒,其實是仙人遺留下來的釀酒方子,武人喝上一壇,就能增長好幾年功力。所以王鈍老前輩教出來的那些弟子,才會一個個出類拔萃,因為都是瘦梅酒的酒缸裡泡出來的。

    還有傳聞灑掃山莊內有一處戒備森嚴、機關重重的禁地,擺放了王鈍親筆撰寫的一部部武學秘籍,任何人得到一部,就可以成為江湖上的第一流高手,得了刀譜,便可以媲美傅樓台的刀法,得了劍譜,便能夠不輸王靜山的劍術。

    這些,當然全是假的,讓外人唾沫四濺,卻會讓自己人哭笑不得。

    王鈍的嫡傳弟子之一,陸拙對此就很無奈,只是師父好像從來不計較這些。

    陸拙是同門師當中資質最不濟的一個,學什麼都很慢,劍術,刀法,拳法,不但慢,而且瓶頸大如山峰,皆無望破開,一絲曙光都瞧不見,師父雖然經常安慰他,可事實上師父也沒轍,到最後陸拙也就認命,如今老管家年紀大了,大師姐遠嫁,天賦極好的師兄王靜山,這些年不得不挑起山莊庶務,實實在在耽擱了修行,其實陸拙比王靜山還要心急,總覺得王靜山早就該闖蕩江湖、砥礪劍鋒去了,所以陸拙開始有意無意接觸山莊多如牛毛的世俗雜事,打算將來幫著老管事和王師兄,由他一肩挑起兩份擔子。

    卯時起床,走樁、或練劍或練刀至辰時,吃過早餐,就開始去老管家那邊,看賬記賬算賬,灑掃山莊的書信往來,諸多產業的經營狀況,府上諸多弟子門生的開銷,都需要與老管家一一請教,約莫在巳時左右,結束好似學塾蒙童的課業,去看一會兒小師弟練劍,或是師妹的練刀,地點在灑掃山莊的後山,那邊安靜。

    山莊有許多弟子、雜役家眷,所以山莊開辦了一座家塾。

    早年學塾的那些夫子先生,學問都大,但是留不住。

    都是過來這邊待一年半載就會請辭離去,有些辭官退隱的,實在是年歲已高,有些則是沒有官身、但是在士林頗有聲望的野逸文人,最後師父便乾脆聘請了一位科舉無望的舉人,再不更換先生。在那舉人有事與山莊告假的時候,陸拙就會擔任學塾的教書先生。

    下午陸拙也會傳授一撥同門弟子的刀劍拳法,畢竟與陸拙同輩的師兄弟們,也需要自己修行,那麼陸拙就成了最好使喚的那個人,不過陸拙對此非但沒有半點芥蒂,反而覺得能夠幫上點忙,十分欣喜。

    陸拙如今的一天,就是這麼雞毛蒜皮,零零碎碎,好像幾個眨眼功夫,就會從拂曉天青如魚肚白,變成日西沉鳥歸巢的暮色時分,只有戌時過後,天地昏黃,萬物朦朧,陸拙才有機會做點自己的事情,例如看一點雜書,或是翻一翻師父購買的山水邸報,瞭解一些山上神仙的奇人異事,看過了之後,也無什麼嚮往憧憬,無非是敬而遠之。

    陸拙這天親自手持燈籠,巡夜山莊,按例行事而已,雖說江湖傳聞多而雜,但事實上會不守規矩擅闖灑掃山莊的人,從來沒有。

    後山那邊小師弟還在勤勉練劍。

    陸拙沒有出聲打攪,默默走開,一路上悄悄走樁,是一個走了很多年的入門拳樁,師姐傅樓台、師兄王靜山都喜歡拿個笑話他。

    因為那拳樁並非灑掃山莊王鈍親自傳授,而是年少時一個偶然機會得到的粗劣拳譜。師父王鈍沒有介意陸拙修行此拳,因為王鈍翻閱過拳譜,覺得修行無害,但是意義不大,反正陸拙自己喜歡,就由著陸拙按譜練拳,事實證明,王鈍和師兄師姐,是對的。不過陸拙自己也沒覺得白費功夫便是了。

    下山途中,看到了那位身形佝僂的老管家,站在台階底部,似乎在等待自己。

    陸拙快步下山。

    老管家相貌清癯,身形消瘦,一襲青衫長褂,但是老人經常咳嗽,好像是早些年落下了病根子,就一直沒痊癒。

    老人的一條腿,微微瘸拐,但是並不明顯。

    老人姓吳,名逢甲,是一個比較不太常見的名字。除了陸拙這一輩同門,再低一輩的年輕人和孩子,都已經不知道老人的姓名,從王鈍大弟子傅樓台起,到陸拙和小師弟,都喜歡稱呼老人為吳爺爺。陸拙年少時第一天進莊子的時候,老管家就已經在灑掃山莊當差,據說莊子多大的歲數,老管家在山莊就待了多少年。

    陸拙輕聲道:「吳爺爺,風大夜涼,山莊巡夜一事,我來做就是了。」

    老人擺擺手,與陸拙一起繼續巡夜,微笑道:「陸拙,我與你說兩件事,你可能會比較……失望,嗯,會失望的。」

    陸拙覺得有些奇怪,似乎今晚的老管事有點不太一樣。以往老人給人的感覺,便是遲暮,像那風燭殘年,命不久矣。這其實讓陸拙很擔心。陸拙興許是武學無望登頂的關係,所以會想一些更多武學之外的事情,例如山莊老人的晚年處境,孩子們有沒有機會參加科舉,山莊今年的年味會不會更濃郁幾分。

    老人緩緩說道:「陸拙,你其實是有修行資質的,而且如果早年運氣好,能夠遇到傳道人,前途不會小的。只可惜遇上了你師父王鈍,轉為學武,暴殄天物了。」

    陸拙笑了笑,剛要說話,老人擺擺手,打斷陸拙的言語,「先別說什麼沒關係,那是因為你陸拙從沒親眼見識過山上神仙的風采,一個齊景龍,當然境界不低了,他與你只是江湖偶遇的朋友,那齊景龍,又是個不是書生卻勝似醇儒的小怪胎,所以你對於山上修道,其實並未真正知曉。」

    陸拙無言以對。

    老人繼續說道:「再就是你陸拙的習武天資,實在一般,很一般。所以你那些武學瓶頸,是真真切切的關隘攔路,你如今過不去,並且可能一輩子就都過不去了。」

    陸拙嘆了口氣,有些傷感,「吳爺爺,我自己心裡最清楚不過了。」

    老人也有些沒來由的傷感,「山莊這麼多孩子,我其實最看好你的心性,所以我才讓你無意間得到那部拳譜。可天底下很多事情就是如此無奈,不是你陸拙是個好人,就可以人生順遂,年輕時分,是比不過你師姐師兄,成年之後,你還是只能眼睜睜看著師弟師妹一起絕塵而去,到老到死,說不得連他們的弟子,你的那些師侄,你還是比不過。所以不管你失望與否,我是很失望的,不在人心,而在世事。」

    陸拙有些震驚。

    老人轉頭看了眼陸拙,「陸拙,最後問你一個問題,介不介意一輩子碌碌無為,當個山莊管事,將來年復一年,處處風光,都與你關係不大?」

    陸拙仔細想了想,笑道:「真的沒關係,我就好好當個山莊管家。」

    老人點頭,「很好。也別小覷了自己,有你這種人在,做著一件件小事,天底下才會有更大的希望,出現一樁樁壯舉。所以說,我先前的那點失望,不值一提,一個個陸拙,才是這個世道的希望所在。這種大話,一個灑掃山莊的糟老頭子,丘逢甲說出口,似乎很不要臉,對不對?」

    陸拙笑了,既不願說違心話,也不願傷了老人的心,只好折中說道:「還好。」

    老人爽朗大笑,此時此刻,哪有半點腐朽老態病容。

    鷹立如睡,虎行似病,正是他攫人噬人手段處。

    「你既然已經通過了我的心性大考,那就該你換道登高,不該在雞毛蒜皮之中消磨心中意氣!」

    老人說道:「我今夜就要離開山莊,躲躲藏藏多年,也該做個了斷。我在賬房那邊,留下了兩封書信,一件山上重器,一部仙家秘笈。一封你交給王鈍,就說你這個弟子,他已經耽誤多年,也該放手了。一封信你帶在身上,去找齊景龍,以後去修行,當那山上神仙!一個願意安心當那山莊管家一輩子的陸拙,都可以讓世道希望更大,那麼一個登山修道練劍的陸拙,自然更有益於世道。」

    陸拙一臉錯愕。

    老人一手抓住陸拙頭顱,一拳砸在陸拙胸口,打得陸拙當場重傷,神魂激盪,卻偏偏啞口無言,痛苦萬分。

    「別的都好,就是這扭扭捏捏的脾氣,我最看不爽,你陸拙不去爭一爭山巔一席之地,難道要讓道給那些比王八蛋還不如的練氣士?!」

    老人盯住幾乎就要昏死過去的陸拙,沉聲道:「可是你想要走上修行一途,就只能先斷長生橋了!記住,咬緊牙關,熬得過去,一切就有希望。熬不過去,剛好可以安心當個山莊管家。」

    當老人鬆開手,陸拙倒地不起,手中燈籠摔落在地。

    陸拙嘔血不已。

    老人蹲下身,笑道:「我當然不叫什麼吳逢甲,只是年少時行走江湖,一個已死俠客的名字罷了。他當年為了救下一個被車輪碾壓的路邊小乞兒,才會命喪當場。那個小瘸子,這輩子練拳不停,就是想要向這位救命恩人證明一件事情,一位四境武夫為了救下一個滿身爛膿的孤兒,搭上自己的性命,這件事,值得!」

    陸拙只覺得那一口純粹武夫的真氣逐漸消散,疼痛難當,依舊咬緊牙關,試圖仔細聽清楚老人的每一個字。

    老人微笑道:「我自悟一套粗劣拳法,到底是一般人眼中的資質平平,不是什麼天才,如今回頭再看,拳譜所載拳法拳樁拳招,確實稀拉平常,所以到了埋頭練拳,直到四十多歲,才能夠以一人之力,公然宣言要向那座一國執牛耳者的仙家府邸報仇,人人笑話我蚍蜉撼樹,不自量力!很好,我那套拳法之拳意根本,就在於蚍蜉搬山入海!可惜你陸拙,練習拳譜多年,始終無法入門,無法拳意上身,無妨,世間大路何其多,你陸拙是個好人即可,是不是我的嫡傳弟子,關係不大。」

    最後老人雙指併攏彎曲,在陸拙額頭輕輕一敲,讓其昏睡過去,畢竟陸拙已經無需繼續武學登高,這點體魄上的苦頭吃與不吃,毫無意義,神魂之間激盪不停歇,才是以後上山修道的關鍵所在。

    青衫長褂的老人站起身,喃喃自語道:「老夫真名,姓顧名祐。」

    老人笑道:「與猿啼山那姓嵇的分出生死之前,好像應該先去會一會那個年輕人。若是死了,就當是還了我的撼山拳譜,若是沒死……呵呵,好像很難。」

    老人思量片刻,冷笑道:「我也不欺負人,你既然是在爭最強六境的純粹武夫,那我就壓一壓境界,只以……九境武夫出拳好了。」

    ————

    平原之上。

    陳平安覺得越來越不對勁。

    一股巨大的危機感籠罩天地。

    避無可避,逃無可逃。

    這是北俱蘆洲遊歷的第二次了。

    第一次,是在崢嶸峰山腳那邊,遭遇猿啼山劍仙嵇岳。

    陳平安沒有任何恐慌,反而一瞬間便心如止水。

    在陳平安目力極限之外,有老人身穿一襲青衫長褂,站在原地,閉目養神已久。

    當他睜開眼睛,一步跨出。

    悄無聲息。

    但是轉瞬之後,大地之上,如平地炸春雷。

    一線之上。

    陳平安眯起眼。

    雙袖符籙,法袍金醴,兩把飛劍,哪怕是劍仙,在這一刻,都是純粹武夫身外物,注定毫無裨益。

    陳平安相信自己的直覺。

    對方至少是一位山巔境武夫!

    拳意之凝練雄厚,匪夷所思。

    陳平安開始直線向前奔去。

    一撤退一避讓,自身拳意就要減少一分,生還機會就會去少一分。

    拳意一減,便是認輸。

    行走江湖,認輸往往就要死。

    一拳互換。

    陳平安頓時倒飛出去數十丈,一個驟然落地,依舊止不住倒退之勢,腳上靴子直接磨光所有鞋底。

    渾身幾乎散架。

    這是陳平安第一次使出神人擂鼓式,卻拳遞出意即斷!

    那人卻紋絲不動,閒庭信步,似乎任由陳平安直接換上一口純粹真氣,飄飄然尾隨而至,又遞出一拳。

    其實已經視線模糊的陳平安又被當頭一拳。

    倒飛出去。

    毫無還手之力。

    那一襲青衫長褂,已經躍上高空,一拳砸下。

    這一拳砸中陳平安心口。

    大地之上,出現一個大坑。

    陳平安渾身浴血,倒地不起。

    血肉經脈,四肢百骸,氣府竅穴。

    都已處於崩潰邊緣。

    那位最少也是山巔境武夫的老者,只是站在大坑頂上邊緣,雙手負後,一言不發,不再出拳,只是俯瞰著那個坑中血人。

    只見那個其實已經徹底失去意識的年輕人,先是左手一根手指微動,然後是試圖以手肘抵住地面,掙紮起身。

    青衣老者只是神色冷漠,看著那個年輕武夫種種下意識的細微掙扎。

    那個年輕人從一次次抬肘,讓自己後背高出地面,一次次墜地,到能夠雙手撐地,再到搖搖晃晃站起身,就消耗了足足半炷香光陰。

    老人冷笑道:「我就站在這裡,你只要能夠走上來,向我遞出一拳,就可以活。」

    那個其實已經沒有了意識、只剩下一點本命靈光的年輕人,低頭彎腰,雙臂搖晃,踉蹌向前。

    那走出大坑斜坡的二十幾步路,就像稚童背著巨大的籮筐,頂著烈日曝曬,登山採藥。

    步步登高,滿臉血污的年輕人剛剛抬起一條手臂。

    老人淡然道:「不好意思,你還是得死。」

    一手抬起,一拳掄開,青衫長褂布鞋的老人一拳將眼前年輕人打回坑底。

    老人一步一步走下大坑,嗤笑道:「年紀越大,境界越高,就越怕死?難怪最強三境的曇花一現之後,四境五境都沒能爭到那最強二字!既然如此,我看你還是死了算數,那點武運,給誰不好,給了你這種人,老夫都覺得髒了那部拳譜。」

    那個半死之人,無聲無息。

    老人皺了皺眉頭,然後低下頭,見那人再次手指微動。

    老人笑了笑。

    很好!

    可謂已死,拳意猶活。

    這點小意思。

    乃是世間最做不得假的大意思!

    老人放聲大笑。
V123210 發表於 2019-4-17 07:00
第五百三十二章 十境武夫的出拳風采

    陳平安猛然間睜開眼,皺了皺眉頭,差點沒罵娘。

    已是深夜時分,明月當空。

    這一覺睡得有點死。

    而且能夠疼到讓陳平安想要罵娘,應該是真疼了。

    一身鮮血早已乾涸,與大坑泥土黏糊一起,微微動作,就是撕心裂肺一般的痛感。

    不過陳平安仍是深呼吸一口氣,大致確定體魄狀況,猛然坐起身。

    四周並無異樣。

    那位最少也是山巔境的純粹武夫,為何出手卻沒有殺人,陳平安怎麼都想不明白。

    難不成是北俱蘆洲的風俗使然,只是看自己走樁不順眼,就莫名其妙來上幾拳?

    大坑上邊,響起一個嗓音,「總算睡飽了?」

    陳平安只是緩緩起身。

    連拳架都沒有拉開,不過身上拳意愈發純粹且內斂。

    大坑邊緣,出現青衫長褂布鞋,正是那位老武夫。

    在灑掃山莊隱姓埋名多年的老管家,吳逢甲,或者撇開橫空出世的李二不說,他就是北俱蘆洲三位本土十境武夫之一,大篆王朝顧祐。

    大篆王朝在內周邊數國,為何只有一座弱勢元嬰坐鎮的金鱗宮?而金鱗宮又為何孱弱到會被浮萍劍湖榮暢,視為一座聽也沒聽過的廢物山頭?

    正是武夫顧祐,以雙拳打散十數國山上神仙,幾乎悉數被此人驅逐出境。

    顧祐曾言,天大地大,神仙滾蛋。

    豪言須有壯舉,才是真正的英雄。

    老人笑道:「你這一身拳意,還湊合。六步走樁,過百萬拳了吧?」

    陳平安點頭道:「將近一百六十萬拳了。」

    老人問道:「出身小門小戶,年幼時分得了本破爛拳譜,便當做寶貝,從小練拳?」

    見微知著。

    世間任何一位豪閥子弟,絕對不會去練習那撼山拳。

    所以這個年輕人,出身絕對不會太好。

    陳平安搖頭道:「十四歲左右,才開始練拳。」

    老人有些欣慰,「其它都不難,出拳是死功夫,稍微有點毅力的,百萬拳都能成,唯一的難,在於一直練習這走樁。」

    陳平安一頭霧水,從頭到尾都是。

    不過老人對自己沒有殺心,毋庸置疑,事實上,老人幾拳過後,裨益之大,無法想像。

    甚至不在體魄、神魂,而在拳意,人心。

    這一刻,陳平安輕輕攥拳又輕輕鬆開,覺得第六境的最強二字,已是囊中之物,這對於陳平安而言,不常見。

    老人說道:「我叫顧祐。」

    陳平安頓時心中瞭然,自己的拳法根本,還是當年泥瓶巷顧璨贈送自己的拳譜,所以他直接問道:「那部撼山拳譜?」

    老人點頭道:「應該是我顧氏子弟流散四方,帶去了你的家鄉。早年遭了一場大災,本就不大的家族便分崩離析,鳥獸散了。」

    老人感慨道:「壽命一長,就很難對家族有太多掛念,子孫自有子孫福,不然還能如何?眼不見為淨,大多會被活活氣死的。」

    陳平安抱拳道:「寶瓶洲陳平安,見過顧老前輩。」

    顧祐笑道:「讓一位十境武夫護著你酣睡半天,你小子架子挺大啊。」

    陳平安咧嘴一笑。

    顧祐招手道:「陪你走一段路程,我還有事要忙,沒太多功夫與你嘮嗑。」

    陳平安搖搖晃晃,走上斜坡,與那位止境武夫並肩而行。

    顧祐說道:「拿過幾次武夫最強?」

    陳平安說道:「兩次,分別是三境和五境。」

    顧祐搖頭道:「如此說來,比那中土同齡人曹慈差遠了,這傢伙次次最強,不但如此,還是前無古人的最強。」

    陳平安笑道:「慢慢來,九境十境左右,好歹還有機會。」

    顧祐轉頭疑惑道:「教你拳法之人,是寶瓶洲崔誠?不然你這小子,原本不該有此心性。」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顧祐恍然大悟道:「難怪。不過你小子前些年肯定吃了不少苦頭吧?也對,沒這份打熬,走不到今天。」

    顧祐突然問道:「崔誠如何評論的撼山拳譜?」

    陳平安只敢話說一半,緩緩道:「拳意宗旨,極高。」

    竹樓崔老頭又沒在這邊,自己沒理由幫他白白挨上一拳。

    止境武夫哪怕壓境以山巔境出拳,對於他這位小小六境武夫而言,不還是重得不行?

    顧祐嗯了一聲,「不愧是崔老前輩,眼光極好。」

    寶瓶洲的崔誠,曾經單槍匹馬遊歷過中土神洲,雖然聽聞下場極其慘烈,但哪怕是在顧祐這樣最拔尖的別洲武夫眼中,亦是真豪傑了。

    雙方拳法高低不去說,既然沒打過,顧祐就不會有對崔誠有任何欽佩,在這之外,只說歲數和作為,尊稱崔誠一聲崔前輩,沒問題。

    當然了,若非「極高」二字評價,顧祐依舊不會改口稱呼前輩。

    陳平安欲言又止。

    顧祐說道:「但說無妨。」

    陳平安問道:「顧老前輩與猿啼山嵇劍仙是死仇?」

    顧祐說道:「死仇,雙方必須死一個的那種。」

    陳平安便不再言語。

    世事複雜。

    就在於壞人殺好人,好人殺壞人,壞人也會殺壞人。

    在這之外,好人也會殺好人。

    許多不涉及大是大非的事情,並未真正知情,妄加評論,或是指點江山,其實沒多大的問題,但是切莫覺得當真就已經對錯清晰,善惡分別。

    顧祐笑了笑,說道:「你小子大概只聽說大篆王朝京城那邊的異象,什麼玉璽江一條大蛟,擺出了水淹京城、妄圖打造龍宮的失心瘋架勢。不過我很清楚,這就是嵇岳在以陽謀逼我現身,我去便是,事實上,他不找我顧祐,我也會找他嵇岳。呵呵,一個早年差點與我換命的山上劍修,很厲害嗎?」

    顧祐停頓片刻,自顧自道:「當然是厲害的。所以當年我才會傷及體魄根本,躲了這麼些年,說到底,還是自身拳法不夠高,止境三重境界,氣盛,歸真,神到。我在十境之下,每一步走得都不算差,可躋身止境之後,終究是沒能忍住,太過希冀著爭先進入那個傳說中的境界,哪怕當時自己不覺得心境紕漏,可事實上依舊是為了求快而練拳了,以至於差了許多意思。小子,你要切記,跟曹慈這種同齡人,生活在同一個時代,是一件讓人絕望也很正常的事情,但其實又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有機會的話,便可以相互砥礪。當然前提是別被他三兩拳打死,或是打碎了信心,習武之人,心氣一墜,萬事皆休,這一點,牢牢記住了。」

    陳平安點頭道:「會的。」

    顧祐看似隨口問道:「既然怕死,為何學拳?」

    這是一個很怪的問題。

    怕死才學拳,好像才是道理。

    陳平安回答道:「不是真的怕死,是不能死,才怕死,好像一樣,其實不同。」

    顧祐沉默片刻,「大有道理。」

    事實上,這是顧祐覺得最奇怪不解的地方。

    年輕武夫自知必死之時,尤其是當他可以說「已死」之際,反而是他拳意最鼎盛之時。

    這就不是一般的「怕死」了。

    所以顧祐可以無比確定,一旦這個年輕人死了,自己若是又對他的魂魄聽之任之。

    那麼天地間,就會立即多出一位極其強大的陰靈鬼物,非但不會被罡風吹了個灰飛煙滅,反而等同於死中求活。

    貪生怕死到了這種誇張地步,年輕人這得有懷揣著多大的執念?

    不過這些言語,多說無益。

    他此次露面,就是要這個曾經走過灑掃山莊那座小鎮的年輕武夫。

    唯有真正經歷過生死,才可使得近乎瓶頸的拳意更加純粹。

    顧祐語重心長說道:「到了北邊,你要小心些。不提北方那個老怪物,還有一個山巔境武夫,都不算什麼好人,殺人隨心。你偏偏又是外鄉人,死了還會將一身武運留在北俱蘆洲,他們如果想要殺你,就是幾拳的事情。你要麼臨時抱佛腳,學一門上乘的山上逃遁術法,要麼就不要輕易洩露真實的武夫境界。沒法子,人好人壞,都不耽誤修行登頂,武夫是如此,修道之人更是如此。一個追求拳意的純粹,一個道心求真,規矩的束縛,自然還是有的,但是每一個走到高位的修行之人,哪有蠢人,都擅長避開規矩。」

    陳平安嘆了口氣,「我會小心再小心的。」

    顧祐停下腳步,望向遠方,「很高興,撼山拳能夠被你學去,並且有望發揚光大。說實話,哪怕我是撰寫拳譜之人,也要說一句,這部拳譜,真不咋的,撐死了也就有那麼點意思。」

    陳平安沉聲道:「顧老前輩,我真心覺得撼山拳,意思極大!」

    哪怕當年在落魄山二樓,面對崔誠,陳平安對於這部相依為命的拳譜,始終十分推崇。

    顧祐轉過頭,笑道:「哪怕你說這種好聽的話,我一介武夫,也沒仙家法寶贈送給你。」

    陳平安苦笑道:「三拳足矣,再多也扛不住。」

    顧祐拍了拍肩膀,「顧祐的九境三拳,份量當然還是可以的。」

    顧祐突然說道:「你知不知道,我這個撼山拳的老祖宗,都不知道原來走樁、立樁和睡樁可以三樁合一而練。」

    陳平安無言以對。

    顧祐思量片刻,「其實還可以加上天地樁。」

    陳平安無奈道:「以頭點地而走?」

    顧祐見那年輕人似乎當真在思量此舉的可行性,一巴掌重重拍在陳平安肩頭,大笑道:「你小子練拳別練傻了,我輩武夫行走江湖,要點臉行不行?就你這練拳法子,姑娘見著一個,嚇跑一個,這可不行。練習撼山拳之人,豈可沒有那江湖美人仰慕萬分!」

    顧祐說完這些,雙手負後,仰頭望去,似乎有些緬懷神色。

    大概每一位行走江湖之人,都會有這樣那樣的遺憾和惦念。

    陳平安被一巴掌打得肩頭一歪,差點跌倒在地。

    等到陳平安站直身體,那一襲青衫長褂,已經無聲無息拔地而起,縹緲遠去。

    陳平安久久沒有收回視線。

    陳平安知道。

    顧祐此行,是慷慨赴死。

    但是也許,猿啼山也不會再有一位劍仙嵇岳了。

    這就是人生。

    陳平安取出竹箱擱在地上,一屁股坐在上邊,再拿出養劍葫,慢慢喝著酒。

    沒有著急趕路。稍稍恢復幾分實力再說。

    三拳下去,一月之內能夠恢復到六境之初的修為,就算萬幸了。

    反正一時半會兒不會動身,陳平安乾脆就想了些事情。

    關於純粹武夫,崔前輩曾經提及過一個籠統說法。

    七境八境死家鄉,山巔境死本國。十境止境死本洲。

    修行路上,惟精惟誠。

    就像顧祐所說,許多分心,自己只會渾然不覺。

    這其實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想到最後,陳平安捧著養劍葫,怔怔出神。

    活著,想要去的遠方,還在遠方等待自己,真好。

    只不過有些遠方的有些人,來年見到自己後,估計不會太高興就是了。

    近一些的,杏花巷馬家。大驪太后。

    遠一些的,正陽山搬山猿,清風城許氏。

    還有一些需要再看一看的。

    更有一些隱藏在重重幕後的。

    一樁樁一件件,一個個一座座。

    所以說裴錢這個開山大弟子喜歡記賬小本上,其實隨她師父。

    只不過一個用筆紙去記,一個只用心記。

    ————

    再廣袤的平原,總會遇到山。

    顧祐就落在一座山頭之上。

    六位面覆雪白面具的黑袍人,只留一位站在原地,其餘五人都快速散落四方,遠遠離開。

    所幸那位腳穿布鞋的青衫長褂老者,似乎沒有追殺的意圖。

    留在原地的割鹿山修士,躬身抱拳道:「拜見顧前輩。」

    顧祐問道:「這麼大排場,是為殺人?別說是一位即將破境的金身境武夫,就是遠遊境武夫,也不夠你們殺的。割鹿山什麼時候也不守規矩了?還是說,其實你們一直不守規矩,只不過做事情比較乾淨?」

    與顧祐對峙之人,是這撥割鹿山刺客的領袖,身為元嬰修士,可面對這位青衫老者,那張面具四周,滲出細密汗水。

    很簡單,昔年大篆王朝的護國武夫顧祐,最重規矩。再就是只要他選擇出拳殺人,必然挖地三尺,斬草除根。

    割鹿山一旦惹火了顧祐,那就不是山頭這邊死六個人這麼簡單了。

    這位割鹿山刺客搖頭道:「割鹿山的規矩,自祖師開山以來,就不曾破例……」

    下一刻,顧祐一手負後,一手掐住那元嬰修士的脖子,瞬間提起,顧祐也不抬頭,只是平視遠方,「先動者,先死。」

    距離山頭頗遠的其餘五人,頓時噤若寒蟬,紋絲不動。

    顧祐緩緩說道:「若是我出拳之前,你們圍剿此人,也就罷了,割鹿山的規矩值幾個破錢?但是在我顧祐出拳之後,你們沒有趕緊滾蛋,還有膽子心存撿漏的心思,這就是當我傻了?好不容易活到了元嬰境,怎麼就不珍惜一二?」

    顧祐皺了皺眉頭,只是拎起那個沒有半點還手念頭的可憐元嬰,卻沒有立即痛下殺手,似乎這位沉寂多年的止境武夫,在猶豫要不要留下一個活口,給割鹿山通風報信,若是要留,到底留哪個比較合適。顧祐毫不掩飾自己的一身殺機,濃重如實質,罡氣流溢,方圓十丈之內,草木泥土皆齏粉,塵土飛揚。

    老人手中那位元嬰修士的身上法袍,傳出一陣陣細密的撕裂聲響。

    顧祐隨手一彈指。

    額頭處被一縷罡氣洞穿,一位純粹武夫出身的割鹿山刺客當場斃命。

    金身境武夫,就這麼死了。

    顧祐淡然道:「心動也是動。動靜之大,在老夫耳中,響如擂鼓,有點吵人。」

    那位元嬰修士已經無法開口說話,只好以心湖漣漪言語道:「顧前輩,你一旦殺了我們六人,任你拳法入神,護得住那年輕人一時,也護不住他一世。我割鹿山並無固定山頭,各方修士漂泊不定,顧前輩當然可以肆意追殺,誰也攔不住前輩出拳,被前輩遇上一個,當然就會死一個,可是在這期間,只要那個年輕人不跟在前輩身邊,哪怕只有幾天功夫,他就一定會死!我可以保證!」

    顧祐問道:「一座過街老鼠的割鹿山,就可以威脅老夫了?誰給你的膽子?猿啼山嵇岳?」

    元嬰修士苦笑道:「顧前輩,我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顧祐思量片刻,「很簡單,我放出話去,答應與嵇岳在砥礪山一戰,在這之前,他嵇岳必須殺絕割鹿山,給他一年期限好了。嵇岳在猿啼山的那幫徒子徒孫,一定會很高興,可以跟你們玩貓抓耗子的遊戲。」

    元嬰修士臉色微變,「顧前輩,我們此次會聚在一起,當真沒有壞規矩。先前那次刺殺無果,就已經事了,這是割鹿山雷打不動的規矩。至於我們到底為何而來,恕我無法洩密,這更是割鹿山的規矩,還望前輩理解。」

    顧祐問了一個問題,「我若是半路上遇到你們,會不會一拳打死你?」

    元嬰修士不知這位十境武夫為何有此問,只得老老實實回答道:「當然不會。」

    顧祐又問道:「你現在跟我口口聲聲說什麼割鹿山的規矩,希望我遵守,那麼我的規矩,你們為何不放在眼中?對方是一個我出拳而沒殺的人,你們又明知我的身份,你們連隱忍幾天都不樂意?難道說一定要我站在這裡,與你們說出口的規矩,才是你們可以懂的規矩?」

    顧祐笑了笑,「奇了怪了,什麼時候老子的規矩,是你們這幫崽子不講規矩的底氣了?」

    言語之際,那名元嬰修士的頭顱就被直接擰斷,隨意滾落在地。

    同時負後之手,一拳遞出,打得金丹與元嬰一同炸碎,再無半點生還機會。

    一位元嬰修士金丹元嬰齊齊粉碎後的激盪氣機,聲勢之大,原本足可媲美一道陸地龍卷,但是被顧祐隨手便拍散。

    一位展開土遁之術的割鹿山修士,被顧祐一跺腳,瞬間被罡氣震死,地底下傳來一陣沉悶聲響,便再無動靜。

    還剩下三位割鹿山刺客,依舊散落遠處,卻一個個大氣都不敢喘。

    顧祐雙手負後,轉頭望向一個方向,嘆了口氣。

    那小子不是受了重傷嗎,怎的還有這麼敏銳的直覺。

    撼山拳也教這個?我這個撰寫拳譜的,怎麼都不曉得?

    一襲青衫長掠而來,到了山頭這邊,彎下腰去,大口喘氣,雙手扶膝,當他停步,鮮血滴落滿地。

    顧祐微笑道:「真是個不知道疼的主。」

    陳平安直起腰,臉色慘白,夾雜著血污,很快就一屁股坐地,抹了把臉,「前輩這是?」

    顧祐說道:「還好意思問我?」

    陳平安無奈道:「這撥割鹿山刺客,我早有察覺,其實已經飛劍傳訊給一個朋友了,再拖幾天,就可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顧祐問道:「什麼朋友,山上的?真能夠不怕割鹿山這撥最喜歡黏人的蚊蠅?」

    陳平安笑道:「反正是一個好朋友,耐心比我還要好,最不怕這些貨色。麻煩他,我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顧祐點了點頭。

    顧祐說道:「這次我是真要走了,剩下三個,留給你喂拳?」

    陳平安苦笑道:「顧前輩,真不成。」

    顧祐笑問道:「那怎麼說?」

    陳平安盤腿而坐,雙手撐在膝蓋上,「那就容晚輩向前輩學一學天底下最正宗的撼山拳!」

    割鹿山刺客,死都不會開口洩露機密,這一點,陳平安領教過。

    顧祐沉聲道:「坐著學拳?還不起身!」

    陳平安搖搖墜墜站起身,身形不穩,但是拳意卻極其端正。

    一如讀書識字之後的抄書寫字。

    青衫長褂布鞋的老人,雙膝微曲,手腕一擰,手掌握拳,緩緩遞出向前,一手握拳,卻是往回縮,「我撼山拳,最重一拳對敵,一拳守心意,故而哪怕迎敵三教祖師,只要拳意不散,人死猶可再出一拳!任你仙人術法通天,山嶽壓我頂,我撼山拳,開山便是!這是我顧祐七境之時,就有此悟,才能夠寫出這部拳譜的序言,你陳平安若想將來比我走到更高處,就當有此全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念頭!」

    三位割鹿山刺客已經開始瘋狂逃命,有人御風遠遊,有人貼地飛奔,有人祭出神通,化作青煙飄散。

    老人布鞋一腳踏出,隨後六步走樁瞬間走完,一拳遞出。

    再換走樁,向別處遞出一拳,又換走樁,依舊是一拳朝天而去。

    陳平安死死瞪大眼睛,追隨著青衫長褂老者的身形。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撼山拳。

    不單單是顧祐以十境武夫的修為遞出三拳而已。

    而是撼山拳的拳意,原來可以如此……壯觀!

    至於拳罡落在何處,結果如何,陳平安根本不用也不會去看。

    顧祐收拳站定,問道:「如何?」

    陳平安緩緩說道:「彷彿觀拳如練劍。」

    顧祐嗤笑道:「練劍?練出個劍仙又如何,我此行大篆京城,殺的就是一位劍仙。」

    陳平安撓撓頭,說道:「有人說過,練拳即練劍。」

    顧祐點頭道:「也有道理,反過來說,依然是一樣。死萬千拳法,活出一種拳意,才是真正的練拳。」

    陳平安眼神明亮,「對!」

    顧祐突然說道:「崔誠拳法高低不好說,喂拳實在一般,若是換成我顧祐,保證你陳平安境境最強!」

    陳平安啞口無言。

    陳平安嘴唇微動,但是有些話,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顧祐搖搖頭,示意年輕人無需多說。

    陳平安最後唯有雙手抱拳相送。

    顧祐亦是雙手抱拳告別。

    無關境界,無關年齡。

    世間撼山拳,先有顧祐,後有陳平安。
V123210 發表於 2019-4-17 07:00
第五百三十三章 那傢伙敢來正陽山嗎


    陳平安在山頭那邊待了兩天,一天到晚,只是踉蹌練習走樁。

    這天拂曉時分,有一位青衫儒士模樣的年輕男子御風而來,發現平原上那條溝壑後,便驟然懸停,然後很快就看到了山頂那邊的陳平安,齊景龍飄落在地,風塵僕僕,能夠讓一位元嬰瓶頸的劍修如此狼狽,一定是趕路很匆忙了。

    只是從御風到落地,齊景龍始終無聲無息,直到他輕輕振衣,符籙靈光散盡,這才現出身形。

    陳平安微微一笑。

    那根一直緊繃著的心弦,悄然鬆懈幾分。

    只要齊景龍出現了,偷懶無妨。

    先前在龍頭渡離別之前,陳平安將披麻宗竺泉贈送的劍匣飛劍,匣藏兩把傳信飛劍,贈送了一把給了齊景龍,方便兩人相互聯繫,只不過陳平安怎麼都沒有想到,這麼快就派上用場,天曉得那撥割鹿山刺客為何連金字招牌都舍得砸爛,就為了針對他一個外鄉人。

    雙方無非是交換了一把傳信飛劍。

    齊景龍的回信很簡單,簡明扼要得不像話,「稍等,別死。」

    這會兒齊景龍環顧四周,仔細凝視一番後,問道:「怎麼回事?還是兩撥人?」

    陳平安坐在竹箱上,取出養劍葫,晃了晃。

    齊景龍一陣頭大,趕緊說道:「免了。」

    陳平安如今身上穿了那件「路邊撿來」的百睛饕餮法袍,灌了一口酒,道:「其中一位老前輩,我不好說姓名。你還記不記得我與你說過一件事,關於北俱蘆洲東南方的蚍蜉搬山?」

    齊景龍點點頭。

    陳平安笑道:「這位前輩,就是我所學拳譜的撰寫之人,老前輩找到我後,打賞了我三拳,我沒死,他還幫我解決了六位割鹿山刺客。」

    齊景龍問道:「是他?」

    陳平安眨了眨眼睛,不說話。

    那便是了。

    齊景龍就不再多問。

    第二撥割鹿山刺客,未能在山頭附近留下太多痕跡,卻明擺著是不惜壞了規矩也要出手的,這意味著對方已經將陳平安當做一位元嬰修士、甚至是強勢元嬰來看待,唯有如此,才能夠不出現半點意外,還要不留半點痕跡。那麼能夠在陳平安挨了三拳如此重傷之後,以一己之力隨手斬殺六位割鹿山修士的純粹武夫,最少也該是一位山巔境武夫。

    哪怕是從五陵國算起,再從綠鶯國一路逆流遠遊,直到這芙蕖國,沒有任何一位九境武夫,大篆京城倒是有一位女子大宗師,可惜必須與那條玉璽江惡蛟對峙廝殺,再聯繫陳平安所謂的蚍蜉一說,以及一些北俱蘆洲東南部的早先傳聞,那麼到底是誰,自然而然就水落石出了。

    很好猜,顧祐無疑。

    止境武夫顧祐,這一生都不曾正式收取弟子,大篆京城那位女子宗師,都只能算半個,顧祐對於傳授拳法一事,極其古怪。

    眾說紛紜。

    唯一一個還算靠譜的說法,是傳聞顧祐曾經親口所說,我之拳法,誰都能學,誰都學不成。

    齊景龍思量片刻,「近期你是相對安穩的,那位前輩既然出拳,就幾乎不會洩露任何消息出去,這意味著割鹿山近期還在等待結果,更不可能再抽調出一撥刺客來針對你,所以你繼續遠遊便是。我替你去找一趟割鹿山的開山祖師,爭取收拾掉這個爛攤子。但是事先說好,割鹿山那邊,我有一定把握讓他們收手,可是出錢讓割鹿山破壞規矩也要找你的幕後主使,還需要你自己多加小心。」

    陳平安雙手抱胸,說道:「行走江湖,我比你有經驗。」

    齊景龍問道:「打算在這邊再待幾天?」

    陳平安直截了當道:「還需要三天,等到體魄恢復一些再趕路。」

    齊景龍一步跨出,來到山腳,然後沿著山腳開始畫符,一手負後,一手指點。

    每畫成一符便掠出十數丈,行雲流水,沒有半點凝滯。

    別忘了,齊景龍的符籙之道,能夠讓雲霄宮楊凝真都望塵莫及,要知道崇玄署雲霄宮,是北俱蘆洲符籙派的祖庭之一。

    約莫一炷香過後,齊景龍返回山頂,「可以抵禦一般元嬰修士的三次攻勢,前提條件,不是劍修,沒有半仙兵。」

    陳平安豎起大拇指,「不過是看我畫了一牆雪泥符,這就學去七八成功力了,不愧是北俱蘆洲的陸地蛟龍,如此年輕有為!」

    齊景龍懶得搭理他,準備走了。

    早走一分,早點找到割鹿山的話事人,這傢伙就多安穩一分。

    至於找到了割鹿山的人,當然是要講道理了。

    不過這會兒齊景龍瞥了眼陳平安,法袍之外的肌膚,多是皮開肉綻,還有幾處白骨裸露,皺眉問道:「你這傢伙就從來不知道疼?」

    陳平安呵呵一笑,「我輩武夫,些許傷勢……」

    齊景龍突然出現在陳平安身邊,一把按住他肩頭。

    陳平安頓時臉龐扭曲起來,肩頭一矮,躲過齊景龍,「嘛呢!」

    齊景龍這才笑道:「還好,總算還是個人。」

    齊景龍環顧四周,抬手一抓,數道金光掠入袖中,應該都是他的獨門符籙,確定四周是否有隱藏殺機。

    陳平安笑問道:「真不喝點酒再走?」

    齊景龍氣笑道:「喝喝喝,給人揍得少掉幾斤血,就靠喝酒找補回來?你們純粹武夫就這麼個豪邁法子?」

    陳平安一本正色道:「實不相瞞,挨了那位前輩三拳過後,我如今境界暴漲,這就叫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你齊景龍再不抓緊破境,以後都沒臉見我。」

    齊景龍問道:「你這是金身境了,還是遠遊境了?」

    陳平安笑道:「跟你聊天挺沒勁。」

    齊景龍二話不說,直接御風遠遊離去,身形縹緲如煙,然後瞬間消逝不見。

    絕對是上乘符籙傍身的緣故。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莫過於此。

    陳平安沒有任何愧疚,甚至都不用道謝。

    道理更簡單。

    以後齊景龍喊他陳平安幫忙,一樣如此。

    不過陳平安還是希望這樣的機會,不要有。即便有,也要晚一些,等他的劍術更高,出劍更快,當然還有拳頭更硬。越晚越好。

    因為天底下最經得起推敲的兩個字,就算是他的名字。

    平安。

    在齊景龍遠去後,陳平安閒來無事,修養一事,尤其是肉身體魄的痊癒,急不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反正四下無人,就開始頭腳顛倒,以腦袋撐地,嘗試著將天地樁和其餘三樁融合一起。

    以頭點地,「緩緩而走」。

    半炷香後,陳平安一掌拍地,飄然旋轉,重新站定,拍了拍腦袋上的泥土塵屑,感覺不太好。

    結果陳平安看到竹箱那邊站著去而復還的齊景龍。

    陳平安道:「跟個鬼似的,大白天嚇唬人?」

    齊景龍好奇問道:「你這是做什麼?」

    陳平安繼續拍著腦袋,鄭重其事道:「練習走樁啊,獨門秘術,你要不要學?一般人想學,我都不教他。」

    齊景龍抖了抖袖子,先後將兩壺從骸骨灘那邊買來的仙家酒釀,放在竹箱上,「那你繼續。」

    齊景龍再次化虹升空,然後身形再次驀然消散無蹤跡。

    陳平安坐在竹箱上,拎起那壺酒,是貨真價實的仙家酒水,不是那市井坊間的糯米酒釀。

    這傢伙好像比自己是要厚道一些。

    ————

    正陽山舉辦了一場盛宴,慶賀山上劍仙之一的陶家老祖嫡孫女陶紫,躋身洞府境。

    洞府境是一道大門檻。

    躋身了洞府境,是中五境神仙。

    除了各方勢力前來道賀的眾多拜山禮,正陽山自己這邊當然賀禮更重,直接贈送了少女一座從外地搬遷而來的山峰,作為陶紫的私人花園,不算開峰,畢竟少女尚未金丹,但是陶紫除了誕生之時就有一座山峰,後來蘇稼離開正陽山,蘇稼的那座山峰就撥給了陶紫,現在這位少女一人就手握三座靈氣充沛的風水寶地,可謂嫁妝豐厚,將來誰若是能夠與她結為山上道侶,真是上輩子修來的天大福氣。

    而那座被正陽山祖師堂當做賀禮的山峰,是一座小國舊山嶽!

    有小國負隅頑抗,被大驪鐵騎徹底淹沒,山嶽正神金身在戰事中崩毀,山嶽就成了徹徹底底的無主之地,正陽山便將山上修士的戰功與大驪朝廷折算一些,買下了這座小國北嶽山頭,然後交由那頭正陽山護法老猿,它運轉本命神通,切斷山根之後,背負山嶽巨峰而走,由於這座小國北嶽並不算太過巍峨,搬山老猿只需要現出並不完整的真身,身高十數丈而已,背負一座山嶽如青壯男子背巨石,然後登上自家渡船,帶回正陽山,落地生根,便可以山水牽連。

    陶紫是從小便是正陽山那些老劍仙的開心果,除了她身份尊貴之外,自身資質極好,也是關鍵,是五百年來正陽山的一個異類,資質好的同時,根骨,天賦,性情,機緣,方方面面都四平八穩,這意味著陶紫的進階速度不會太快,但是瓶頸會很小,躋身金丹毫無懸念,未來成為一位高入雲海的元嬰修士,機會極大。

    對於致力於開宗立派的仙家洞府而言,風雪廟魏晉這般驚才絕豔的大天才,當然人人豔羨,可陶紫這種修道胚子,也很重要,甚至某種程度上說,一位不急不緩走到山頂的元嬰,比起那些年少成名的天之驕子,其實要更加穩妥,因為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不過賀禮當中,有一件最為矚目。

    哪怕送禮之人沒有露面,但是整座正陽山陶家老祖之外的山峰,都覺得與有榮焉。

    因為那份賀禮,來自老龍城藩王府邸,送禮之人,正是大驪宋氏的一字並肩王,宋睦。

    在這之前,有些小道消息,說陶紫年少時分走過一趟驪珠洞天,在那個時候就結識了當時身份還未顯露的皇子宋睦。

    新山頭之上,北嶽祠廟破敗不堪,還需要耗費不少人力物力財力去修繕。

    宴席漸漸散去。

    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站在祠廟大門外,腰間繫掛著一隻光澤晶瑩的翠綠小葫蘆,正是她的搬柴哥哥,當年贈送給她的小禮物。事實上,當初誰都沒有意識到這枚翠綠葫蘆,竟然會是一件價值連城的極好法寶,還是陶家老祖親自找高人鑑定,才確定了它的珍稀之處。

    少女陶紫身邊站著那位身材魁梧的老猿,正陽山護法。

    陶紫從恢弘祠廟那邊收回視線,轉頭笑問道:「白猿爺爺,蘇姐姐就真的沒機會返回正陽山了嗎?」

    老猿搖頭道:「已是個廢物,留在正陽山,徒惹笑話。」

    陶紫哀怨道:「風雷園那個年輕園主也真是的,早不閉關玩不閉關,偏偏揀選在這個關頭躲起來不見人,真是雞賊。」

    老猿咧咧嘴,「李摶景一死,風雷園就垮了大半,新任園主黃河天資再好,亦是獨木難支,至於那個劉灞橋,為情所困的孬種,別看現在還算風光,破境不慢,事實上越到後期,越是大道渺茫,黃河出關之時,屆時我們正陽山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前去問劍,到時候就是風雷園除名之日。」

    老猿望向那座祖師堂所在的祖脈本山,正陽山。

    老猿笑道:「我們正陽山不同,條條劍道登頂,一旦再在人間多聚攏些大勢,不但可以一舉躋身宗字頭仙家,說不定還不止一位上五境劍仙!那會兒,一洲劍修,都要對我們頂禮膜拜,強者強運,此後百年千年,正陽山只會更加蒸蒸日上。比那趨於腐朽的風雪廟真武山,注定大道更高。」

    陶紫嘆了口氣,「白猿爺爺,你說的這些,我都不太感興趣。」

    老猿突然說道:「清風城許氏的人來了。」

    陶紫翻了個白眼,「那個煩人精。」

    老猿笑了笑。

    清風城許氏家主,在得了那件瘊子甲後,大肆清洗許家內部的旁支勢力,很快就清理乾淨了內部隱患,除了當年搬出那座硃砂山之外,在大驪朝廷那邊落了下乘,印象不佳,此外再無昏招。加上後來清風城許氏將嫡女嫁給袁氏庶子,亡羊補牢,攀附了一位位高權重的上柱國姓氏,如今也算山上扶龍脈的一股中堅勢力,不過仍是要比正陽山遜色一籌。近幾年來,清風城那位心機深沉的狐媚婦人,就一直旁敲側擊,希望她的嫡子,能夠與陶紫結為神仙道侶,只是陶家老祖至今還沒有鬆口。事實上,一旦陶家與清風城聯姻,對於整座正陽山來說,都是一樁不小的好事,兩家可以相互錦上添花。

    一位氣態雍容的宮裝婦人,與一位身穿朱紅大袍子的俊美少年聯袂御風而來。

    陶紫笑容燦爛,行禮道:「見過夫人。」

    那少年則對搬山老猿行禮道:「拜見猿爺爺。」

    老猿只是點了點頭,就算是回覆了少年。

    婦人則動作輕柔,伸手抓起少女的手,神色親暱,微笑道:「這才幾年沒見,我家陶丫頭便出落得這般水靈了。」

    一番客套寒暄過後。

    婦人與老猿很有默契,讓少年少女獨處。

    兩位長輩則走向那座舊山嶽祠廟。

    祠廟外那邊,陶紫一瞪眼,伸手道:「煩人精,你的那份禮物呢?」

    一襲朱紅袍子的俊美少年伸手握拳,然後驟然鬆開,空無一物,輕輕拍在少女手心,「收好。」

    陶紫皺眉。

    少年舉起雙手,嬉皮笑臉道:「別急,我們清風城那邊的狐國,近期會有驚喜,我只能等著,晚一些再補上禮物。」

    陶紫冷哼一聲。

    兩人走在這座別國舊山嶽的山巔白玉廣場上,沿著欄杆緩緩散步,正陽山的群峰風貌,想來是寶瓶洲一處久負盛名的形勝美景。

    少年瞥了眼陶紫腰間那枚翠綠葫蘆,「你那搬柴哥哥,怎的也不來道賀?」

    陶紫冷笑道:「以為是你這種游手好閒的?他如今可是大驪藩王,半洲江山之主。」

    少年笑道:「這種話可別亂說。」

    陶紫嗤笑道:「我站在這裡亂說的後果,跟你聽到了之後去亂說的後果,哪個更大?」

    少年無可奈何,這臭屁丫頭說得是大實話。

    他趴在欄杆上,「馬苦玄真厲害,那支海潮鐵騎已經徹底沒了。聽說當年惹惱馬苦玄的那個女子,與她爺爺一起跪地磕頭求饒,都沒能讓馬苦玄改變主意。」

    陶紫哦了一聲,「就是驪珠洞天杏花巷那個?去了真武山之後,破境就跟瘋了一樣。這種人,別搭理他就行了。」

    少年沉默片刻,臉色陰沉。

    因為想起了某個他當年第一眼看到,就最不喜歡的人。

    不過讓他心情略好的是,他不喜歡那個泥腿子賤種,只是個人私仇,而身邊的少女和整個正陽山,與那個傢伙,是神仙難解的死結,板上釘釘的死仇。更好玩的,還是那個傢伙不知道怎的,幾年一個花樣,長生橋都斷了的廢物,竟然轉去學武,喜歡往外跑,常年不在自家享福,如今不但有了家業,還極大,落魄山在內那麼多座山頭,其中自家的硃砂山,就為此人作嫁衣裳,白白搭上了現成的山上府邸。一想到這個,他的心情就又變得極差。

    可惜龍泉郡那邊,消息封禁得厲害,又有聖人阮邛坐鎮,清風城許氏不敢擅自打探消息,許多雲遮霧繞的碎片內幕,還是通過他姐姐所嫁的袁氏家族,一點一點傳回她的娘家,用處不大。

    只要那個人不死,就是清風城未來城主少年心頭的一根刺。

    當然更是正陽山的一顆眼中釘,很扎眼睛的。

    相信如今最讓正陽山忌憚的事情,還不是那個年輕人自身家底如何,而是害怕那個賤種當真攀附上龍泉劍宗,尤其是一旦與那位青衣馬尾辮的女子,真有了拎不清的關係,就會很麻煩。畢竟她是阮邛獨女。

    龍泉郡是大驪朝廷與山上山下心照不宣的一處禁地,無人膽敢擅自探究。

    就因為聖人阮邛是大驪當之無愧的首席供奉。

    大驪宋氏兩代皇帝,對這位風雪廟出身的鑄劍師,都誠心誠意奉為座上賓。

    少年回望一眼。

    舊山嶽祠廟遺址當中。

    婦人與老猿聊過了一些寶瓶洲形勢,然後轉入正題,輕聲道:「那個劉羨陽,一旦從醇儒陳氏返回龍泉劍宗,就會是天大的麻煩。」

    老猿譏笑道:「比起我們正陽山,你們許家這點未來的小麻煩算什麼。」

    婦人愁眉不展,「山上修行,二三十年光陰,彈指功夫,我們清風城與你們正陽山,都志在宗字頭,無遠慮便有近憂。尤其是那個姓陳的,必須要死。」

    老猿淡然道:「別給我找到機會,不然一拳下去,就天地清明了。」

    婦人惱火道:「有這麼簡單?!」

    老猿反問道:「我不去找他的麻煩,那小子就該燒高香了,難不成他還敢來正陽山尋仇?」

    婦人哀嘆一聲,她其實也清楚,哪怕是劉羨陽進了龍泉劍宗,成為阮邛的嫡傳弟子,也折騰不起太大的浪花,至於那個泥瓶巷泥腿子,哪怕如今積攢下了一份深淺暫時不知的不俗家業,可面對靠山是大驪朝廷的正陽山,依舊是蚍蜉撼樹,哪怕撇開大驪不說,也不提正陽山那幾位劍修老祖,只說身邊這頭搬山猿,又豈是一座落魄山一個年輕武夫可以抗衡?

    可不知為何,婦人這些年總是有些心神不寧。

    老猿扯了扯嘴角,滿臉譏諷,「夫人,你覺得風雪廟劍仙魏晉,如何?」

    婦人雖然不知這頭老畜生為何有此問,仍是回答道:「是李摶景之後、馬苦玄之前的一洲天才第一人。」

    老猿說道:「那麼魏晉若是問劍我們正陽山,敢不敢?能不能一劍下去讓我們正陽山俯首低頭?」

    婦人笑了,「自然是敢的,卻也不能。」

    老猿最後說道:「一個泥瓶巷出身的賤種,長生橋都斷了的螻蟻,我就算借給他膽子,他敢來正陽山嗎?!」

    「這麼說可能不太中聽。」

    婦人停頓片刻,緩緩說道:「我覺得那個人,敢來。」

    這頭搬山猿爽朗大笑,點點頭,「倒也是,當年就敢與我捉對廝殺,膽子是真不小。不過如今可沒有誰會護著他了,離開了龍泉郡,只要他敢來正陽山,我保管讓他抬頭看一眼正陽山祖師堂,就要死在山腳!」

    ————

    遠離寶瓶洲不知幾萬里之遙的那座北俱蘆洲,被齊景龍畫出一座符籙雷池的山頭之上。

    穿著一襲黑色法袍的年輕人,就在山上逛蕩了足足兩天,要麼走樁練拳,要麼閒來無事,就跑去山腳邊緣那蹲著,欣賞齊景龍畫符手法的精妙。

    陳平安是徹底打消了練習天地樁的念頭。

    不是姿勢太過丟人,實在是強行四樁合一,只會拳意相錯,失去那點意思。

    這段時日還是修行多於練拳,畢竟當下身子骨太過虛弱,太多走樁反而會傷及根本,實打實的山巔境三拳砸在身上,換成尋常金身境武夫,死了三次,換成一般的遠遊境武夫,應該也死了。至於他陳平安,當然不是說就比八境武夫更加強勢了,事實上他就等於死了一次。

    這天暮色裡,陳平安蹲在竹箱旁邊,又畫了一些尋常的黃紙符籙。

    陸陸續續的,已經畫了七八百張符籙了,當初隋景澄從第一撥割鹿山刺客屍體搜尋來的陣法秘籍,其中就有三種威力不錯的殺伐符籙,陳平安可以現學現用,一種天部霆司符,脫胎於萬法之祖的旁門雷法符籙,當然不算正宗雷符,但是架不住陳平安符籙數量多啊,還有一種大江橫流符,是水符,最後一種撮壤符,屬於土符。

    黃紙材質,並不昂貴,世俗可買的金粉丹泥,相較於需要消耗神仙錢的仙家丹砂,其實也不算什麼,何況陳平安在春露圃老槐街那邊,還買了一堆瓶瓶罐罐的山上硃砂,別說一千張亂七八糟的符籙,就是再來一千張都足夠了。

    陳平安將那一摞摞符籙分門別類,一一放在竹箱上邊。

    都可以下一場符籙大雨了。

    陳平安欣賞片刻,心滿意足,重新收起,藏在袖中,沉甸甸的,大概這就是錢多壓手的感覺了。

    陳平安最後背靠竹箱,坐在地上,抓起一根草,撣去泥土,放入嘴中慢慢咀嚼,然後雙手抱住後腦勺。

    天底下最快的,不是飛劍,而是念頭。

    比如一下子就到了龍泉郡的泥瓶巷和落魄山,又一下子到了倒懸山的那座台階上。

    陳平安閉上眼睛,心神沉浸,漸漸酣眠。

    不知過了多久,再一睜眼,便見光明。
V123210 發表於 2019-4-21 17:53
第五百三十四章 顧璨還是那個顧璨


    今年書簡湖的雲樓城,池水城,先後舉辦了水陸大會和周天大醮,耗錢無數,因為邀請了許多佛道兩家的山上神仙,不是沽名釣譽的那種。

    這還是因為兩位舉辦人身份不一般的緣故,分別是從宮柳島階下囚轉為真境宗供奉的截江真君劉志茂,和書簡湖駐守將軍關翳然,不然估計最少價格還要翻一番,能夠請動這些山上修士下山,需要消耗的香火情,更是一筆不小的付出。當然,既可以積攢自身功德,又能夠結識劉志茂與關翳然,亦是幸事,所以一位位道門神仙和高德大僧,對於兩場法事都極為用心。

    在這其中,有三個始終藏在幕後的身影並不顯眼。但是關翳然這邊的隨軍官吏,對於三人的算賬本事,還是有些佩服。

    那三人,分別名為顧璨,曾掖,馬篤宜。

    兩場盛會順利落幕,人人稱頌劉供奉和關將軍的功德無量。

    這天夜幕中,與關將軍手下官吏喝過了一場慶功酒,一位身穿青衫的高瘦少年,獨自走回住處,是池水城一條僻靜巷弄,他在這邊租賃了一座小宅子,一位高大少年站在門口翹首以盼,見著了那青衫少年的身影,鬆了口氣,高大少年正是曾掖,一個被青峽島老修士章靨從火坑裡拎出來的幸運兒,後來在青峽島山門那邊當差,那段時日,幫著一位賬房先生打掃房間,後來一起遊歷多國山水,以類似鬼上身的旁門左道,精進修行。

    馬篤宜也沒睡,她本就是鬼物,夜間修行,事半功倍,此刻桌上點燃一盞燈火,在打算盤記賬,兩場水陸大會和周天大醮,花錢如流水,好在那個叫朱斂的佝僂老人,先後送了兩筆穀雨錢過來,一次是朱斂親自趕來,見了他們一趟,笑眯眯的,面色和善,極好說話,第二次是託付一個叫董水井的年輕人,送來雲樓城,交給他們三人。

    馬篤宜身穿清風城許氏的那張符籙狐皮,姿容動人。

    顧璨站在門外,拍了拍衣衫,散去一些酒氣,輕輕敲門,走入屋內,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坐在馬篤宜對面,曾掖坐在兩人之間的條凳上。

    馬篤宜頭也不抬,「將軍府那邊的官吏,可比我們當年那些州郡官員不貪錢財,除了些許銀耗,幾乎沒有任何中飽私囊。」

    顧璨淡然道:「不貪錢財?一是沒膽子,在關將軍眼皮子底下辦事,不敢不用心。二來注定前程遠大,為了銀子丟了仕途,不划算,自然需要先當大官再賺大錢,沒這點腦子,怎麼能夠成為關將軍的輔佐官吏。不過其中確實有些文官,不為求財,以後也是如此。」

    馬篤宜伸了個懶腰,顧璨已經遞過去一杯茶。

    自然而然,朝夕相處,就算是馬篤宜都不會再覺得有絲毫彆扭,至於曾掖,早就拿到了顧璨遞去的茶杯。

    顧璨笑道:「大家都辛苦了。」

    馬篤宜一口飲盡茶水,揉著手腕,神采飛揚,「總算有閒暇光陰去撿漏了!我接下來要逛遍書簡湖周邊諸國!石毫國,梅釉國,都要去!」

    顧璨提醒道:「回頭我將那塊太平無事牌給你,遊覽這些大驪藩屬國,你的大致路線,儘量往有大驪駐軍的大城關隘靠攏,萬一有了麻煩,可以尋求幫助。但是平時的時候,最好不要顯露無事牌,以免遭來許多亡國修士的仇視。」

    馬篤宜白眼道:「婆婆媽媽,煩也不煩?需要你教我這些粗淺道理?我可比你更早與陳先生行走江湖!」

    顧璨不以為意,微笑道:「那我先去休息了,酒場應酬最累人。」

    顧璨離開宅子這間廂房,去了正屋那邊的一側書房,桌上擺放著當年賬房先生從青峽島密庫房賒賬而來的鬼道重器,「下獄」閻羅殿,還有當年青峽島供奉俞檜賣於賬房先生的仿造琉璃閣,相較於那座下獄,這座琉璃閣僅有十二間房間,其中十一頭陰物,生前皆是中五境修士,轉為厲鬼,執念極深。這麼多年過去,如今住客還有約莫半數。

    顧璨端坐在椅子上,凝視著那座下獄閻羅殿,心神沉浸其中,心神小如芥子,如青峽島之於整座書簡湖,「顧璨」神魂置身其中,願意借助水陸法會和周天大醮離去的鬼魂陰物,有兩百餘,這些存在,多是已經陸陸續續、心願已了的陰物,也有一些不再惦念此生,希望托生來世,換一種活法。

    但是猶有鬼物陰魂選擇留在這座下獄當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對他這個罪魁禍首謾罵詛咒,其中不少,連帶著那個賬房先生也一併惡毒咒罵。

    可哪怕如此,顧璨依舊按照與那人的約定,非但沒有隨手將任何一位鬼物打得灰飛煙滅,反而還需要每隔一段時日就要往下獄閻羅殿和仿造琉璃閣,丟入神仙錢,讓它們保持一點靈光,不至於淪為厲鬼。

    顧璨退出下獄,心神轉入琉璃閣,一件件屋舍依次走過,屋內之內漆黑一片,不見任何景象,唯有凶戾鬼物站在門口之時,顧璨才可以與它們對視。

    此刻,一頭雪白衣裳的女子鬼物,神色木然站在門口,哪怕雙方只有一尺之隔,她依舊沒有任何動手的意圖。

    因為在琉璃閣轉手交由顧璨之前,它們與那位形銷骨立的賬房先生有過一樁約定,將來顧璨進入琉璃閣之內,殺人報仇,沒問題,後果自負,機會只有一次。

    當年十一頭陰物,沒有一個選擇出手,如今其中兩位,已經各有所求,選擇徹底離開人間。一位要求顧璨答應照顧他的家族最少百年,而且必須大富大貴,且無大災殃。顧璨答應了。另外一位要求顧璨贈送給她一位嫡傳弟子,一件法寶,保證那位弟子躋身中五境,並且不許約束弟子的修行,顧璨不可以有任何險惡用心。顧璨也答應下來,只不過說法寶必須先欠著,但是她那位弟子的修行之路,他顧璨可以暗中幫忙。

    還有三位,選擇依附顧璨,擔任鬼將,相當於未來顧璨山頭的末等供奉,將來的修道所需錢財和身份陞遷之路,按照以後功勞大小來定。其中一位,正是最早離開仿造琉璃閣,幫著馬篤宜掌眼撿漏的老鬼物,如今已經不常來琉璃閣修行,只是安心當起了三人財庫的管事。

    顧璨心神退出琉璃閣,閉目養神,似睡非睡。

    廂房那邊,馬篤宜和曾掖依舊坐在一張桌上。

    馬篤宜還在憧憬著此後的山下遊歷,盤算著如今自己的家當和小金庫。

    曾掖欲言又止,又不願起身離去。

    馬篤宜疑惑道:「有事?」

    曾掖問道:「以後怎麼打算?」

    馬篤宜愣了一下,「什麼怎麼打算?」

    曾掖猶豫了一下,「聽說珠釵島一部分修士,就要遷往陳先生的家鄉,我也想離開書簡湖。」

    馬篤宜皺眉道:「現在不挺好嗎?現在又不是當年的書簡湖,生死不由己,如今書簡湖已經變天,你瞧瞧,那麼多山澤野修都成了真境宗的譜牒仙師,當然了,他們境界高,多是大島主出身,你曾掖這種無名小卒比不了,可事實上你若是願意開這個口,求著顧璨幫你疏通關係、打點門路,說不定幾天後你曾掖就是真境宗的鬼修了。哪怕不去投靠真境宗,你曾掖只管安心修行,就沒問題,畢竟咱們跟池水城將軍府關係不錯,曾掖,所以在書簡湖,你其實很安穩。」

    曾掖低下頭去,「我真的很怕顧璨。」

    馬篤宜笑罵道:「瞧你這點出息!」

    馬篤宜在曾掖離去後,陷入沉思。

    顧璨越來越像那個賬房先生了,但是馬篤宜心知肚明,只是像,僅此而已。

    所以其實馬篤宜也怕顧璨。

    開設在池水城范家內的將軍府,主將關翳然還在書房挑燈處理政務,敲門聲響起後,關翳然合上一份密摺,說道:「進來。」

    名叫虞山房的隨軍修士,大大方方跨過門檻,挑了張椅子落座,癱靠在椅子上,打了個飽嗝,笑道:「這頓酒喝的,痛快痛快!那姓顧的小王八蛋,年紀不大,喝酒真是一條漢子,勸酒功夫更是了得,他娘的我跟兩個兄弟一起灌他,事先說好了一定要這小子趴桌底下轉圈的,不曾想喝著喝著,咱們三個就開始內訌了。兩大桌子,將近二十號人,最好站著出去的,就只剩下老子跟那小子了,那小子還背了好幾人返回住處。」

    關翳然問道:「你覺得那個少年,人如何?」

    虞山房說道:「以前關於青峽島和這小子的傳聞,我耳朵都聽出老繭了,可這一年相處下來,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關翳然點了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虞山房也懶得計較更多,這粗糙漢子的戎馬生涯,就沒那麼多彎彎腸子,反正有關翳然這位出生入死多年的袍澤頂著,怕個卵。

    關翳然問道:「虞山房,我打算與龍泉郡那個叫董水井的年輕人,關係走近一步,準備幫著他跟我家牽線搭橋,把一些小生意做得稍大一些。」

    虞山房鬱悶道:「你與我說扯這些做啥?我一做不來賬房先生,二當不來看家護院的走狗,我可與你說好,別讓我給那董水井當扈從,老子是正兒八經的大驪隨軍修士,那件坑坑窪窪的符籙鐵甲,就是我媳婦,你要敢讓我卸甲去謀個狗屁富貴,可就是那奪妻之恨,小心老子踹死你!」

    關翳然神色如常道:「山下財路,漕運自古是水中流淌銀子的,換成山上,就是仙家渡船了。所有世俗王朝,只要國內有那漕運的,主政官員品秩都不低,個個是名聲不顯卻手握實權的封疆大吏。如今我們大驪朝廷即將開闢出一座新衙門,管著一洲渡船航線和眾多渡口,主官只比戶部尚書低一品。如今朝廷那邊已經開始爭搶座椅了,我關家得了三把,我可以要來位置最低的那一把,這是我該得的,家族內外,誰都挑不出毛病。」

    說到這裡,關翳然問道:「虞山房,我也不要你解甲歸田,那只會憋屈死你,我還不瞭解你?我只是想要藉著這個機會,將你送去那座新衙門,以後你在明處,董水井在暗處,你們相互幫襯,你陞官他發財,放心,都乾淨,你就當是我幫忙了,如何?」

    虞山房悶悶不樂道:「我不稀罕什麼官不官的,還是算了吧,你把這個機會送給別人。」

    關翳然問道:「你就真想戰死在沙場?」

    虞山房咧嘴笑道:「如今哪來的死仗?」

    關翳然猶豫了一下,含蓄說道:「接下來的沙場,一樣凶險,只是不在馬背上了。我只告訴你一件事,不涉及什麼機密,只是我自己琢磨出來的,那就是所有大驪本土之外的駐軍修士,誰都有可能,連同我關翳然在內,隨時隨地,無緣無故,就要暴斃,尤其是那些靠近滅國慘烈的藩屬國境內,越靠近舊國京畿,或者越靠近覆滅的仙家山頭,隨軍修士戰死的可能性就越大,而且我可以斷言,陰險刺殺會很多,很多很多。」

    虞山房哦了一聲,「這不就得了,我不跑路當官,是對的嘛。憑你那點三腳貓功夫,沒我在,你不得上個茅廁都要擔心屁股給人捅幾刀?」

    關翳然氣得抓起一隻青銅鎮紙,砸向那漢子。

    虞山房一把抓住,嬉皮笑臉道:「哎呦,謝將軍賞賜。」

    虞山房站起身,飛奔向房門那邊。

    關翳然坐在原地,沒好氣道:「只值個二三兩銀子的玩意兒,你也好意思順走?」

    虞山房停下身形,轉過頭,一臉嫌棄地拋回青銅鎮紙,罵道:「你一個翊州雲在郡的關氏子弟,就拿這破爛物件擺桌上?!我都要替關老爺子感到臉紅!」

    不曾想那關翳然趕緊伸出雙手,接住青銅鎮紙,輕輕呵了口氣,小心翼翼擺放在桌上,笑眯眯道:「這可是朱熒王朝皇帝的御書房清供,咱們蘇將軍親自賞給我的,其實老值錢了。」

    虞山房剛剛開了門,背對著那位上柱國關氏的未來家主,高高舉起手臂,豎起一根中指,摔上門後大步離去。

    關翳然笑著搖了搖頭,當他視線落在桌上,便收斂了笑意。

    繼續翻閱一份大驪綠波亭機密諜報,字數極多,這在大驪朝廷極為罕見。

    在國師崔瀺的推行之下,一切公文,力求簡略。

    關翳然之所以能夠翻閱這份機密諜報,不是因為他姓關,而是他剛好是大驪在書簡湖的駐軍將軍,需要他的親筆反饋。

    這份諜報,出自一位青鸞國姓柳的小文官之手,內容牽連卻很大,大到讓關翳然看幾眼文字,就覺得寒氣撲面。

    是關於書簡湖未來大局的詳細策略。

    其中就提到了顧璨,當然也有他關翳然。

    ————

    一位老人悄然落在小巷宅子的院落中。

    顧璨將桌上下獄閻羅殿和仿造琉璃閣,都收起放在腳邊一隻竹箱內。

    拿起桌上一把神霄竹打造而成的竹扇,別在腰間,笑著離開書房,打開正屋大門。

    不速之客,算是他正兒八經的師父。

    傳聞在水牢當中因禍得福、如今有望破開元嬰瓶頸的青峽島劉志茂。

    顧璨開門後,作揖而拜,「弟子顧璨見過師父。」

    劉志茂笑著點頭,「你我師徒之間,無需如此生分。」

    兩人坐在正屋大堂,匾額是宅子故人留下的,「百世流芳」。

    兩邊懸掛的對聯,也很有年月了,一直沒有更換,古色古香,「開門後山明水秀可養目。關窗時道德文章即修心。」

    劉志茂坐在主位上,顧璨旁坐一側。

    劉志茂打量了屋子一眼,「地方是小了點,好在清淨。」

    顧璨問道:「師父要不要喝酒?這邊沒有仙家酒釀,一位朋友的糯米酒釀倒是還有不少,不過這等市井酒水,師父未必喝的慣。」

    劉志茂擺擺手,笑道:「喝酒就算了。」

    顧璨便不再多說什麼,面帶微笑,正襟危坐。

    劉志茂笑問道:「師父先前與一位宗門供奉走了一趟外邊,如今與大將軍蘇高山算是有點情分,你想不想投軍入伍,謀個武將官身?」

    顧璨搖頭笑道:「弟子就不揮霍師父的香火情了。」

    劉志茂也沒有強求,突然感慨道:「顧璨,你如今還沒有十四歲吧?」

    顧璨點點頭。

    劉志茂沉默片刻,「師父如果破境成功,躋身上五境,作為供奉,可以跟真境宗提出三個請求,這是姜宗主一早就答應下來的。我打算與真境宗開口,割出一座青峽島和素鱗島在內的藩屬島嶼,一併贈送給你。」

    顧璨神色自若,並不著急說話。

    劉志茂繼續說道:「師父不全是為了你這個得意弟子考慮,也有私心,還是不希望青峽島一脈的香火就此斷絕,有你在青峽島,祖師堂就不算關門,哪怕最終青峽島沒能留下幾個人,都沒有關係,如此一來,我這個青峽島島主,就可以死心塌地為姜尚真和真境宗效命了。」

    顧璨問道:「師父需要弟子做什麼?師父儘管開口,弟子不敢說什麼萬死不辭的漂亮話,能夠做到的,一定做到,還會儘量做得好一些。」

    劉志茂一臉欣慰,撫鬚而笑,沉吟片刻,緩緩說道:「幫著青峽島祖師堂開枝散葉,就這麼簡單。但是醜話說在前頭,除了那個真境宗元嬰供奉李芙蕖,其餘大大小小的供奉,師父我一個都不熟,甚至還有潛在的仇家,姜尚真對我也從不真正交心,所以你全盤接下青峽島祖師堂和幾座藩屬島嶼,不全是好事,你需要好好權衡利弊,畢竟天降橫財,銀子太多,也能砸死人。你是師父唯一入眼的弟子,才會與你顧璨說得如此直白。」

    顧璨說道:「那弟子再好好思量一番,最遲三天,就可以給師父一個明確答覆。」

    劉志茂點頭道:「如此最好。小心怕死,謀而後動,不惜搏命,賭大贏大,這就是我們山澤野修的立身之本。」

    顧璨點頭道:「師父教誨,弟子銘記在心。」

    說到這裡,顧璨笑道:「早些年,自以為道理都懂,其實都是懂了個屁,是弟子頑劣無知,讓師父看笑話了。」

    劉志茂笑道:「天底下所有嘴上嚷嚷自己道理都懂的,自然是最不懂的。其實你當年行徑,看似無法無天,事實上也沒你自己想的那麼不堪,只要活下來了,所有吃過的大苦頭,就都是一位山澤野修的真正家底。打落牙齒和血吞的道理,才是真正懂了的道理。」

    顧璨嗯了一聲。

    劉志茂掏出一本好似金玉材質的古書,寶光流轉,霧靄朦朧,書名以四個金色古篆寫就,「截江真經」。

    劉志茂伸出併攏雙指,輕輕將書籍推向那位氣態沉穩的青衫少年,老人沉聲道:「以前師父傳授給你們的道法,是青峽島祖師堂明面上的根本道法,只算是旁門左道,唯有這本仙家秘籍,才是師父的大道根本所在,說句實話,當年師父是真不敢,也不願意將這門道法傳給你,自然是怕你與小泥鰍聯手,打殺了師父。」

    劉志茂推出那本數百年來一直珍惜若性命的秘籍後,便不再多看一眼,「今時不同往日,我若是躋身了上五境,萬事好說。若是不幸身死道消,天地之間再無劉志茂,就更不用擔心你小子秋後算賬了。」

    顧璨沒有去拿那本價值幾乎等於半個「上五境」的仙家古籍,站起身,再次向劉志茂作揖而拜。

    劉志茂端坐小屋主桌位置,受了這弟子一拜。

    他們這對師徒之間的勾心鬥角,這麼多年來,真不算少了。

    今夜這一人贈書、一人拜禮,其實很純粹,只是世間修行路上最純粹的道法傳承。

    今夜過後,師徒間該有的舊賬和算計,興許仍是一件不會少的複雜情形。

    顧璨將那本仙家秘笈收入袖中。

    劉志茂笑道:「你那田師姐和其餘幾個師兄,真是一個比一個蠢。」

    顧璨微笑道:「自找的福禍,怨不得別人。」

    劉志茂想了想,「去拿兩壺酒來,師父與你多閒聊幾句,自飲自酌,不用客氣。」

    正屋大門本就沒有關上,月色入屋。

    顧璨去灶房那邊,跑了兩趟,拎了兩壺董水井贈送的家鄉酒釀,和兩隻白碗,還有幾碟子佐酒小菜。

    劉志茂倒了一碗酒,捻起一條酥脆的書簡湖小魚乾,咀嚼一番,喝了口酒。

    這便是人間滋味。

    雖說破境一事,希望極大,姜尚真那邊也會不遺餘力幫他護陣,以便讓真境宗多出一位玉璞境供奉。

    但是事無絕對。

    仍然有可能這頓明月夜下的市井風味,就是劉志茂此生在人間的最後一頓宵夜。

    劉志茂笑道:「當年你搗鼓出來一個書簡湖十雄傑,被人熟知的,其實也就你們九個了。估摸著到現在,也沒幾個人,猜出最後一人,竟是咱們青峽島山門口的那位賬房先生。可惜了,將來本該有機會成為一樁更大的美談。」

    劉志茂一隻腳踩在條凳上,眯眼抿了一口酒,捻起幾粒花生米丟入嘴中,伸出一隻手掌,開始計數,「青峽島混世魔王顧璨,素鱗島田湖君,四師兄秦傕,六師兄晁轍,池水城少城主范彥,黃鸝島呂採桑,鼓鳴島元袁,落難皇子韓靖靈,大將軍之子黃鶴。」

    劉志茂笑道:「你那田師姐去了兩趟宮柳島,我都沒見她,她第一次在邊界那邊,徘徊了一天一夜,失望而歸。第二次越來越怕死了,便想要硬闖宮柳島,用暫時丟掉半條命的手段,換來以後的完整一條命。可惜我這個鐵石心腸的師父,依舊懶得看她,她那半條命,算是白白丟掉了。你打算如何處置她?是打是殺?」

    顧璨微笑道:「師父良苦用心,故意讓田師姐走投無路,徹底絕望,歸根結底,還是希望我顧璨和未來青峽島,能夠多出一位懂事知趣的可用之才。」

    劉志茂嗯了一聲,「對待田湖君,你以前的駕馭手段,其實不差,只不過就像……」

    說到這裡,劉志茂指了指桌上幾隻菜碟,「光喝酒,少了點佐酒菜,滋味就會差很多。恩威並施,說來簡單,做起來,可不容易。你可以學一學我與老兄弟章靨,這可是師父為數不多的良善之心了,事實證明,比起貪圖省心省力,一刀切,對任何人都施展以王霸之法,以利誘之,一座山頭的香火,絕對不能長久。」

    顧璨點頭道:「一樣米養百樣人,當然需要分而誘之,名望,錢財,法寶,修道契機,釣魚是門大學問。」

    劉志茂哈哈大笑,「難怪我在宮柳島,都聽說你小子如今喜歡一個去湖邊釣魚,哪怕收穫不大,也次次再去。」

    劉志茂開心的事情,不是顧璨的這點好似玩笑小事的雞毛蒜皮。

    而是顧璨終於懂得了分寸和火候,懂得了恰到好處的交心,而不是脫下了當年那件富貴華美的龍蛻法袍,換上了今天的一身粗劣青衫,就真覺得所有人都信了他顧璨轉性修心,成了一個菩薩心腸的大好少年。若真是如此,那就只能說明顧璨比起當年,有成長,但不多,還是習慣性把別人當傻子,到最後,會是什麼下場?一個池水城裝傻扮痴的范彥,無非是找準了他顧璨的心境軟肋,當年就能夠將他顧璨遛狗一般,玩得團團轉。

    劉志茂既然可以送出那本《截江真經》,當然可以在離去之時,就隨隨便便收回去。

    所以劉志茂接下來,對顧璨還有一場心性上的考驗。

    那個注定不成氣候的田湖君,一個未來撐死了就是尋常元嬰修士的素鱗島島主,不過是今夜桌上,一碟可有可無的佐酒菜。

    不過這位截江真君不著急。

    這才剛開始喝酒。

    劉志茂隨口說道:「范彥很早就是這座池水城的幕後真正主事人,看出來了吧?」

    顧璨苦笑道:「師父,我又沒眼瞎。」

    劉志茂笑了笑,「那你看出范彥已經朝中有人了嗎?並非大驪吏部老尚書嫡玄孫的關翳然,也不是那個率先攻破朱熒王朝京城的蘇高山。」

    顧璨想了想,「我以後會忍著他一點。」

    希望到時候他范彥和他的爹娘都還健在,最好是家族鼎盛的富貴氣象。

    劉志茂繼續說道:「元袁投了個好胎,父母雙金丹,鼓鳴島的靠山,準確說來是元袁母親的靠山,是朱熒王朝的那位元嬰劍修,結果被一位身份隱晦的白衣少年,和龍泉劍宗阮秀一起追殺萬里,然後斬殺在邊境線上。照理說鼓鳴島就該完蛋了,如今倒好,真境宗的供奉拿到手了,大驪刑部頒發的太平無事牌也有。」

    顧璨對這個暱稱圓圓的小胖子,談不上多記恨,把精明擺在臉上給人看的傢伙,能有多聰明?

    鼓鳴島的見風使舵,真不算什麼了不起的手筆,是個人都會。

    只要這傢伙別再招惹自己,讓他當個青峽島貴客,都沒任何問題。

    至於元袁在背後嘀嘀咕咕的那些陰陽怪氣言語,那點口水,能有幾斤重?

    他顧璨被人戳脊樑骨的言語,從小到大,聽到的,何曾少了?

    如今顧璨不會問心殺人了。

    最少暫時不會。

    而這個「暫時」,可能會極其漫長。

    但是顧璨可以等,他有這個耐心。

    因為他知道了一個道理,在你只能夠破壞規矩而無力創建規矩的時候,你就得先去遵守規矩,在這期間,沒吃一次苦頭,只要不死,就是一種無形的收穫。因為他顧璨可以學到更多,所有的磕磕碰碰,一次次撞壁和閉門羹,都是關於世間規矩的學問。

    劉志茂說道:「石毫國新帝韓靖靈,真是個運氣出奇好。」

    韓靖靈先是不顧藩王轄境的百姓死活,跑到書簡湖避難,結果莫名其妙成了一位交口稱頌的賢王,然後穿龍袍坐龍椅,估計這小子這兩年做夢都能笑醒。另外那個被給予厚望的皇子,韓靖信暴斃在京畿之外的荒郊野嶺,所以韓靖靈這個新帝坐得很穩當。至於一手將韓靖靈這位兄弟扶到龍椅上的黃鶴也不差,年紀輕輕的禮部侍郎,石毫國新五嶽的敕封,全部是他一人陪著新帝在東跑西跑,禮部尚書還不敢多說一句牢騷,據說到了衙門,尚書大人還要主動倒茶。黃鶴他爹,更是被說成是石毫國廟堂上的立皇帝,沒有黃袍在身,但是可以佩刀上朝。

    顧璨微笑道:「運氣好,也是有本事的一種。」

    黃鶴這個得意忘形的傢伙,興許都不用他來動手,遲早就會被韓靖靈那個綿裡藏針的,收拾得很慘。

    不過顧璨還是希望黃鶴可以落在自己手裡。

    因為這個傢伙,是當年唯一一個在他顧璨落魄沉寂後,膽敢登上青峽島要求打開那間屋子房門的人。

    顧璨在等機會。

    而且這個到手的機會,必須合情合理,合乎規矩。

    劉志茂一個個名字說完之後。

    顧璨對每一個人的大致態度,這位截江真君也就可以看出個大概了。

    依舊記仇。

    但是比起當年的隨心所欲,亂殺一通,如今顧璨條理清晰,不但可以隱忍不發,反而對於如今寄人籬下、與人處處低頭做事的蟄伏處境,似乎非但沒有抱怨,反而甘之如飴。

    很好。

    這就可以活得更久,活得更好。

    苦難艱辛之大困局中,最難耐者能耐之,苦定回甘。

    這就是另一種修行。

    劉志茂從不擔心顧璨明面上的修行之路,會坎坷不順。

    這小子就是天生的山澤野修,而且可能是那種不輸宮柳島劉老成的野修!

    劉志茂又給自己倒了一碗酒,問道:「剩下那些陰物鬼魅,如何處置?此事若是不能說,你便不說。」

    顧璨剛剛抬起酒碗,又放下,沉默片刻後,搖頭道:「沒什麼不能說的,如果他們死而為鬼,唯一的執念就是報仇的話,很簡單,我給他們報仇的機會,師父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姜宗主在靠近雲樓城的書簡湖地界,單獨劃出了數座山水氣運連綿成片的島嶼,就是打算交予我顧璨的,到時候我會在那邊打造出一座鬼修山頭,所有陰物,都可修行。修行缺錢?我顧璨來給!缺秘籍?我去幫它們找來適合的。什麼時候覺得可以報仇了,只管打聲招呼。除此之外,諸多要求和心願,我力所能及,做一件是一件。我知道,其實很多陰物如今都在待價而沽,沒關係,只要它們願意開口就行。」

    劉志茂突然笑了起來,「如果說當年陳平安一拳或是一劍打死你,對你們兩個而言,會不會都是更加輕鬆的選擇?」

    顧璨低下頭去,端起酒碗,手腕懸停,想了想,面無表情道:「陳平安不是那種人,我也不願意這麼早就死了。」

    抬起頭喝酒的時候,少年面容已經恢復正常。

    劉志茂一笑置之。

    事實上,劉志茂心中翻江倒海。

    關於那些島嶼的歸屬,他劉志茂根本毫不知情!

    劉志茂嘆了口氣,如此一來,最後一場對顧璨的心性大考,就有些變數了。

    不過劉志茂權衡一番,仍是問道:「你覺得青峽島的出路在何處?不著急,喝過了酒,慢慢想。」

    顧璨放下酒碗,抹了抹嘴,彎腰伸手捻起一條書簡湖遠銷權貴筵席之上的小魚乾,細嚼慢嚥之後,緩緩說道:「一,我可以躋身上五境。二,我找到大驪靠山,最少也是一位上柱國姓氏的掌權家主。三,通過這座靠山,見過大驪皇帝,先成為他放在書簡湖用來掣肘真境宗的棋子。」

    劉志茂眼神熠熠,「就沒有第四?」

    顧璨笑道:「慢慢來。」

    劉志茂追問道:「你行此舉,對我這個真境宗擔任供奉的傳道恩師,對劃給你島嶼的真境宗姜尚真,豈不皆是忘恩負義?」

    顧璨神色從容,轉頭望向屋外,「長夜漫漫,可以吃好幾碗酒,好幾碟菜。今日只是說此事,自然有忘恩負義的嫌疑,可等到他年再做此事,說不定就是雪中送炭了吧。何況在這言行之間,又有那麼多買賣可以做。說不定哪天我顧璨說死就死了呢。」

    劉志茂每次喝酒不多,但是舉碗次數多,也就只剩下最後一碗酒了,被他一口飲盡。

    話說到這個份上,就不是一般的交心了。

    今夜這趟,不虛此行。

    不曾想顧璨見劉志茂已經無酒,碗中無酒壺也無,便站起身拎起自己的那壺酒,給老人又倒了一碗。

    劉志茂並未阻攔。

    坐下後,顧璨舉起也是最後的一碗酒,對老人說道:「就事論事不論心,我顧璨要感謝師父你老人家,當年將我帶出泥瓶巷,讓我有機會做這麼多事情,還能活到今夜說這麼多話。」

    劉志茂舉起酒碗,與顧璨酒碗重重磕碰,一起各自飲盡碗中酒。

    劉志茂站起身,顧璨也隨之起身。

    兩人一起來到正屋門檻外,並肩而立,劉志茂笑道:「年少不作樂,少年不尋歡,辜負好光陰。」

    顧璨搖搖頭,說道:「少年飛揚浮動,大好光陰,能有幾時。」

    劉志茂咦了一聲,有些驚訝,轉頭笑道:「看了不少書?」

    顧璨點頭道:「山水邸報,山下雜書,什麼都願意看一些。畢竟只上過幾天學塾,有些遺憾,從泥瓶巷到了書簡湖,其實就都沒怎麼挪窩,想要通過邸報和書籍,多知道一些外邊的天地。」

    劉志茂瞥了眼腰間那把竹扇,笑道:「是件好東西。」

    顧璨取下摺扇,遞向老人,眼神清澈道:「若是師父喜歡就拿去。」

    讓這件東西露面的時候,就已經意味著顧璨做好關於一樁取捨的決定了。

    劉志茂擺擺手,「自個兒留著吧。誰送你的?」

    顧璨說道:「一個朋友的朋友。」

    朋友的朋友,卻不是他的朋友。

    哪怕那個人是劉羨陽。

    可顧璨從來沒有將劉羨陽當做什麼朋友。

    從小就是,劉羨陽只是那個人的朋友,哪怕顧璨都要承認,劉羨陽是小鎮家鄉為數不多沒有壞心的……好人。

    可是顧璨依舊不會把劉羨陽當朋友。

    顧璨很不喜歡劉羨陽那種沒心沒肺的大大咧咧,還喜歡拿他的娘親開玩笑,所以顧璨好幾次一臉鼻涕淚水,追著劉羨陽打架。

    往往到最後,劉羨陽就會笑嘻嘻認錯賠禮。

    然後滿臉淚痕的小鼻涕蟲,就會病懨懨跟著另外一個人,一起走回泥瓶巷。

    走著走著,那個小鼻涕蟲往往就會笑逐顏開,再無憂愁。

    所以他顧璨的朋友。

    從來只有一個。

    以前是,以後還是,此生至死皆如此。

    可是他顧璨這輩子都不會成為那個人那樣的人。

    顧璨就是顧璨。

    天底下就只有一個顧璨。

    但是他願意改變言行。

    而且他學得極好,改得極快。

    因為那個人在離別之際,說過一句話。

    木秀出於林,與秀木歸林中,是兩個道理。

    劉志茂最後說道:「顧璨,知道什麼叫家底嗎?」

    顧璨笑道:「請師父指教。」

    劉志茂說道:「不是市井豪紳的腰纏萬貫,良田萬畝,也不是官場上的滿門皆將種,父子同朝會,甚至都不是山上的仙人如雲。」

    劉志茂只說了一半,依舊沒有給出答案。

    顧璨咀嚼一番,點頭道:「懂了,是一戶人家,出了大錯之後,補救得回來,不是那種說沒就沒了。」

    劉志茂遺憾道:「我劉志茂就沒能做到,遭此劫難過後,到底是讓章靨失望了,哪怕僥倖成了玉璞境,也是譜牒仙師的一條家犬。」

    顧璨微笑道:「青峽島還有我顧璨。」

    劉志茂搖搖頭,「是我們書簡湖還有一個顧璨!」

    山澤野修,恩怨分明。

    哪怕是師徒之間,亦是如此。

    劉志茂一閃而逝,返回真境宗祖師堂所在的宮柳島,開始閉關。

    顧璨一夜未睡。

    只是在小院中緩緩散步。

    雖然劉志茂遮掩了屋內言語動靜,可是老人走出屋後,並未刻意掩飾。

    所以曾掖和馬篤宜自然知曉了這位截江真君的到來和離去。

    馬篤宜打開窗戶,左右張望之後,以眼神詢問顧璨是不是有麻煩了。

    顧璨笑著擺擺手,示意不用她擔心。

    至於那個曾掖,性情憨厚怯弱,所以一直躲在屋中,自顧自惴惴不安。

    但是修行一事,就是如此古怪,曾掖修行根骨好,修行資質卻是馬篤宜更好,同時曾掖機緣更好,馬篤宜的後天性情顯然更佳。

    到最後,則是曾掖更有希望走得更加高遠。

    所幸死過一次的馬篤宜,根本不在乎這些。

    所以顧璨有些時候,有些羨慕曾掖的懵懵懂懂不開竅,也羨慕馬篤宜的無憂無慮。

    曾掖輾轉反側,最後昏昏睡去。

    顧璨嘆了口氣,這個曾掖若是在當年的書簡湖修行,哪怕有了如今那點境界修為,主動還是羊入虎口,骨頭不剩。

    通過將軍府那邊一場場大大小小的酒宴,顧璨發現了一點端倪。

    書簡湖的規矩訂立,那位注定是豪閥出身的年輕將軍關翳然,一定是事先得到了一份賬本的,因為顧璨會感到熟悉。

    所以說如今的書簡湖,處處都有那位青峽島賬房先生的痕跡了。

    顧璨手持摺扇,輕輕拍打肩頭,自言自語道:「要學的,還很多。」

    他手中這把神霄竹打造而成的竹扇。

    正反兩面都有題字。

    清風明月。五雷生發。

    應該是劉羨陽親筆寫在扇面上的,是與他顧璨顯擺醇儒陳氏的求學功底呢。

    可是顧璨從來都覺得如果劉羨陽和那個人一起去往學塾,劉羨陽就只有在背後吃灰塵的份。

    但是世事,卻讓那個人走江湖,劉羨陽在求學。

    所以顧璨一直不太喜歡這樣的世道。

    至於藏在袖中的那本仙家秘籍,顧璨這一夜都沒有去翻閱。

    我顧璨修行,需要著急嗎?

    ————

    拂曉時分,顧璨打開門,坐在外邊的台階上,門神和春聯都是去年年關買來的。

    曾經有個鼻涕蟲,揚言要給泥瓶巷某棟宅子掛上他寫的春聯。

    那會兒,那個人應該是很開心的,所以使勁揉著鼻涕蟲的腦袋,說今年兩家的春聯紅紙,都他來掏錢。

    這不是廢話嗎?

    自從那個傢伙去了龍窯當學徒之後,泥瓶巷小巷尾巴上的那戶人家,門神春聯,哪一次不是他花錢買來送到家裡的?更窮的人,反而是為別人花錢更多的人。

    奇了怪哉。

    天底下怎麼就會有這種人。

    顧璨坐在台階底部,手肘抵住更上邊的台階上,安靜等待對面那戶人家的開門。

    因為那邊有個屁大孩子,臉上常年掛著兩條黏糊的小青龍。

    所以顧璨才會選擇在這邊租房子住下。

    對面是一個小戶人家,爹娘都在,做著可以養家餬口的差事,剛剛去學塾沒多久的小傢伙,上邊還有個姐姐,長得不太好看,名字也不太好聽,少女柔柔弱弱的,臉皮還薄,容易臉紅,每次見到他,就要低頭快步走。

    顧璨當然不會喜歡這麼一位市井坊間的少女。

    對面大搖大擺走出一位準備去往學塾的孩子,抽了抽鼻子,看到了顧璨後,他後撤兩步,站在門檻上,「姓顧的,瞅啥呢,我姐那麼一位大美人,也是你這種窮小子可以眼饞的?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吧,你配不上我姐!我可不想喊你姐夫。」

    顧璨坐直身體,輕輕以竹扇拍打膝蓋。

    那傢伙忍不住多看了竹扇幾眼,跳下門檻,一溜煙跑到顧璨身邊坐著,伸出手,「給我耍耍。」

    顧璨笑問道:「還不滾去之乎者也?」

    小傢伙白眼道:「那些個之乎者也,又不會長腳跑路,我遲些去,與夫子說肚兒疼。」

    顧璨斜眼道:「那你得在去的路上,往屁股上抹些黃泥巴,學塾先生才會相信你。」

    小傢伙想了想,突然破口大罵道:「姓顧的,你傻不傻?夫子又不會打我,髒了褲子,回了家,我娘還不得打死我!」

    小傢伙罵完之後,問道:「姓顧的,你會拽文,再教我兩句,我好跟兩個朋友顯擺學問去。」

    顧璨隨口說道:「村東老翁防虎患,虎夜入室銜其頭。西家稚童不識虎,執竿驅虎如鞭牛。」

    小傢伙怒道:「這麼多字?要少一些的,氣勢更足一些的!」

    顧璨哦了一聲,隨口胡謅道:「少年夜磨刀,欲言逆我者,立死跪亦死。」

    小傢伙皺起眉頭,「殺氣太重了,我怕被人打,不過也不是不可以說,只能與那些跑不過我的人說。」

    顧璨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小傢伙腦袋上,「你這股機靈勁兒,像我小時候。」

    顧璨停下笑聲,「這句混賬話,聽過就忘了吧,我另外教你一句,更有氣魄。」

    小傢伙使勁點頭,「趕緊的!」

    顧璨一本正經道:「每天床上涼颼颼。」

    小傢伙惱羞成怒,一巴掌打在那人肩膀上,「你才尿床呢!」

    顧璨突然疑惑道:「對了,夫子不會打你?你不經常哭著鼻子回家嗎?說那老夫子是個老王八蛋,最喜歡拿板子揍你們?」

    小傢伙搖晃肩頭,嬉笑道:「這你就不知道了,咱們學塾換了位新夫子啦,以前那個可惹人厭,讀書好的,從來不打不罵,就專門盯著我們幾個讀書不好,往死裡打,跟咱們偷了他家東西似的,我都想著長大一些,不是蒙童了,有了幾斤氣力,就偷偷打他一頓。如今這位嘛,好得很,從不打人,管也不管我們幾個,如今真是舒服日子呦。」

    顧璨笑了笑,「那你是更喜歡如今的教書先生嘍?」

    小傢伙愣了一下,「姓顧的,你今兒出門的時候,腦袋給門板夾了吧?怎的總問這些個傻問題?換成你去學塾讀書,不喜歡新夫子?如今咱們幾個再鬧,只要不吵到那些乖乖兒讀書,新夫子從來不管,別說打了,罵都不罵一句,賊好!」

    顧璨繼續身體後仰,微笑道:「只管好學生的夫子,也算好夫子嗎?那這個天下,需要教書先生做什麼?」

    小傢伙唉聲嘆氣,「姓顧的,你腦子真的壞掉了。其實吧,我以前還是挺想著你跟我姐好的,這會兒,算了吧。我讀書就沒啥出息了,若是將來姐夫再不爭氣些,以後咋辦嘛。」

    顧璨笑道:「你怎麼就知道自己讀書沒出息了,我看你就挺機靈啊。」

    小傢伙耷拉著腦袋,「不光是現在的新夫子,老夫子也說我這麼頑劣不堪,就只能一輩子沒出息了,老夫子每罵我一次,戒尺就砸我手心一次,就數打我最起勁,恨死他了。」

    顧璨揉了揉小傢伙的腦袋,「長大以後,若是在街巷遇見了那兩位夫子,新夫子,你可以理也不理,反正他只是收錢做事,不算教書匠,可若是遇見了那位老夫子,一定要喊他一聲先生。」

    小傢伙驀然抬頭,怒氣衝衝道:「憑啥!我就不!」

    顧璨抬頭望天,「就憑這位先生,還對你抱有希望。」

    小傢伙聽得雲裡霧裡,憋了半天,試探性問道:「你也被脾氣極差的夫子狠狠打過?」

    顧璨點了點頭,輕聲道:「不過他脾氣很好。」

    小傢伙嘖嘖道:「可憐,真可憐,不比我好到哪裡去嘛,嘿,我比你還要好些,老夫子不見啦,新夫子不打人。」

    小傢伙站起身,抹了把臉,偷偷往顧璨肩頭一抹,飛奔逃掉。

    顧璨轉頭望去,都是那小兔崽子的鼻涕。

    顧璨悄然振衣,震散那些痕跡。

    站起身,返回宅子,關上門後,別好摺扇在腰間。

    很多人都該死,而且以後注定只會越來越多,可前提是顧璨得先活著,以後用所謂的善舉積攢勢力,輔以駕馭人心的花樣手段,再用規矩殺人,雖然不太爽快,但是他又能說什麼呢?好事我也做,壞人我也殺,而且殺得你陳平安都挑不出半點毛病!

    顧璨背靠房門。

    就是有點傷心。

    因為泥瓶巷的小鼻涕蟲,原來真的死了。

    在陳平安心中,在顧璨心中,都死了。

    但是讓顧璨最傷心的另外一種可能。

    是自己從來沒有變。

    而是陳平安不再是泥瓶巷那個草鞋少年了,是他陳平安變了太多太多。

    不管如何,不管到底是誰變了。

    顧璨。

    璨。

    那個人無比希望的美玉粲然。

    永遠都不會有了。

    廂房響起開門聲。

    顧璨瞬間摘下摺扇,猛然打開,遮掩面容。

    片刻之後,顧璨合攏摺扇,笑容燦爛,打招呼道:「曾掖。」

    曾掖笑著撓撓頭,嗯了一聲。

    其實額頭和手心全是汗水。

    顧璨走入正屋,讀書去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9-4-21 17:54
第五百三十五章 天上紙鳶有分別

    宮柳島上,秋末時分竟然依舊楊柳依依。

    這座島嶼是真境宗的本山,也就是建造祖師堂的山頭。

    連同宮柳島在內,整座書簡湖,這一年來一直在大興土木,塵土飛揚,遮天蔽日,財大氣粗的真境宗,聘請了許多墨家機關師、陰陽堪輿家來此勘察地形、確定山根水運,還有農家在內諸家仙師和大批山上匠人來此勞作,用宗主姜尚真的話說,就是別給我節省神仙錢,這兒的每一塊地磚、每一扇窗花、每一座花圃,都得是寶瓶洲最拿得出手的。

    而那些尤其擅長打造仙家府邸的修士,浩浩蕩蕩數百人,絕大多數都來自桐葉洲,光是僱人乘坐跨洲渡船往返加上真境宗從頭到尾的大包大攬,中土一律在仙家客棧落腳下榻,如此一來,真境宗光是在這件事上所消耗的神仙錢,就能夠讓許多書簡湖舊島嶼門派一夜之間掏空家底。

    故而寶瓶洲的所有山上仙家,都知道了第二件事情,真境宗有錢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第一件事,當然是真境宗擁有三個半的上五境供奉。

    一位名叫酈采的北俱蘆洲女子劍仙,原本有望擔任真境宗宗主的那位玉圭宗老人,玉璞境劉老成,再加上青峽島截江真君這半個玉璞境。

    如今劉志茂開始閉關破境。

    所以宮柳島周邊一帶的島嶼,最近都已封山。

    有兩人沿著楊柳岸緩緩散步,宗主姜尚真,首席供奉劉老成。

    姜尚真折下柳條編織成柳環,戴在自己頭上,微笑道:「昔我往矣。對吧,劉老哥。」

    劉老成沒有說話。

    姜尚真是一個很奇怪的梟雄,手段血腥,很擅長笑裡藏刀,但是極重規矩,這種感覺,不是姜尚真說了什麼,而是這座玉圭宗下宗選址書簡湖,姜尚真的一切所作所為,都在與宗門修士闡述這個道理,當然,姜尚真訂立下來的規矩,不近人情的地方,很多。

    為此大驪鐵騎駐軍武將關翳然那邊,與真境宗交涉多次,元嬰供奉李芙蕖經常要去將軍府那邊吵架,雙方爭執不下,次次面紅耳赤,拍桌子瞪眼睛,好在吵歸吵,沒動手。

    不是李芙蕖脾氣有多好,而是姜尚真告誡過這位好似真境宗在外門面的女子供奉,你李芙蕖的命不值錢,真境宗的面子……也不值錢,天底下真正值錢的,只有錢。

    姜尚真先前這句有感而發的言語,「昔我往矣」,意思其實很簡單,我既然願意當面與你說破此事,意味著你劉老成當年那樁情愛恩怨,我姜尚真雖然知道,但是你劉老成可以放心,不會有任何噁心你的小動作。

    劉老成倒也不客氣,就真的放心了。

    至於劉志茂破境成功,真境宗的上五境供奉,也就變成了三個。

    因為那個對外宣稱閉關的玉圭宗高人,或者準確說是桐葉宗的老人,已經死得不能再死。

    當時擺出了四人合力圍殺的架勢,可真正出手的,只有兩人。

    劉老成和劉志茂只負責壓陣,或者說是看戲。

    殺雞儆猴。

    就在這宮柳島一島之地。

    酈采與姜尚真,一人拔劍出鞘,一人祭出柳葉,那位從桐葉宗攜帶重寶轉投玉圭宗的老傢伙,看到酈采之後,連與姜尚真這個瘋子玉石俱焚的念頭都沒有,可惜想逃沒逃成,於是就死了。

    打得半點都不蕩氣迴腸,就連許多宮柳島修士,都只是察覺到一剎那的氣象異樣,然後就天地寂靜,雲淡風輕月兒明。

    姜尚真突然說道:「以後遇上神誥宗道士,讓我真境宗子弟放尊重一點,夾著尾巴做人便是,不管對錯,只要交手,被人打死,真境宗一律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不小心打死了對方,真境宗祖師堂一律砍下這位英雄好漢的頭顱,由李芙蕖送往神誥宗賠罪。」

    劉老成點頭道:「知道了。」

    姜尚真笑道:「是不是不太理解?」

    劉老成搖搖頭。

    不難理解。

    樹大招風,眾矢之的。

    真境宗在寶瓶洲沒有半點香火情可言,看似風光無限,其實處處皆敵,例如大驪宋氏鐵騎。

    不過理解歸理解,姜尚真這位年輕宗主,願意低頭到這個份上,劉老成還是有些佩服。

    這位手握一座雲窟福地的譜牒仙師,簡直就是比山澤野修還路子野。

    姜尚真嘆了口氣,「如今我的處境,其實就是你和劉志茂的處境,既要強大自身,積蓄實力,又要讓對手覺得可以控制。就是不清楚,大驪宋氏最終會推出哪個人來掣肘我們真境宗。寶瓶洲什麼都好,就是這點不好,宋氏是一洲之主,一個世俗王朝,竟然有希望徹底掌控山上山下。換成我們桐葉洲,天高皇帝小,山上的修道之人,是真的很逍遙。」

    劉老成笑道:「以前的書簡湖,其實也是如此,周邊諸國的君王公卿,人人自危。」

    姜尚真搖搖頭,「不一樣。書簡湖這種無法之地,有點類似遠古時代的蠻夷之地,世間萬妖肆虐無忌,天上神靈以人間香火為食,地上妖族以人為食,所以才有了功德聖人的分開天地。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不是蠢人才會如此,事實上我們幾乎所有人,概莫能外。」

    姜尚真緩緩而行,「如今我們浩然天下的市井百姓,談及山水神祇,花妖木魅,物怪精變,鬼物陰靈,是什麼?是遠在高天幽冥之地,是人跡罕至的山野湖澤,哪怕有近在人間、與我們共處的,依舊被無比繁瑣的規矩束縛,故而會言之鑿鑿說那有妖魔作祟處便是天師出劍處,市井坊間,處處有那桃符、門神,香火裊裊的祖宗祠廟,可以去寺廟道觀的祈福祛災,會有上山訪仙,各種機緣。」

    姜尚真停下腳步,環顧四周,摘了柳環,隨手丟入湖中,「那麼如果有一天,我們人,無論是凡夫俗子,或是修道之人,都不得不與它們位置顛倒,會是怎樣的一個處境?你怕不怕?反正我姜尚真是怕的。」

    劉老成說道:「我不會去想這些。」

    姜尚真點頭道:「沒關係。因為有人會想。所以你和劉志茂大可以清清淨淨,修自己的道。因為哪怕以後天翻地覆,你們一樣可以避難不死,境界足夠高,總有你們的退路和活路。而不管世道再壞,好像總有人幫你和劉志茂來兜底,你們就是天生躺著享福的。嗯,就像我,站著掙錢,躺著也能掙錢。」

    劉老成皺了皺眉頭。

    姜尚真笑問道:「可如果所有山巔的修道之人,都如你劉老成這般想?」

    劉老成搖頭道:「不會的。」

    姜尚真撓撓頭,唏噓道:「所以這就是最好玩的地方了,一切的好,我們視為天經地義的事情,哪裡需要多說多想,那些不好,我們咬牙切齒,能夠惦念很久。」

    劉老成有些疑惑,不知道這位宗主與自己說這些,圖什麼。

    姜尚真已經轉移話題,意態閒適,再無先前的那種異樣情緒,腳步輕鬆,「江湖演義小說裡,英雄的朋友,都做著好人好事,哪怕死了,都是死得其所。神仙志怪小說裡,人心起伏,鬼魅橫行,總歸是善惡皆有報。劉老成,你看這些雜書嗎?」

    劉老成搖頭道:「從來不看。」

    姜尚真笑道:「所以說要多讀書啊。」

    劉老成知道這位宗主是在說玩笑話,自然不會當真。

    這位宗主每天都很無聊,修行之外,便施展障眼法,在書簡湖水邊四大城池當中閒逛,每次返回,都會給那個劍仙酈采懷抱而來的孩子買回一些玩耍物件,逗弄孩子,教孩子走路,姜尚真能夠耗上很久,有些時候,劉老成都會感到鬱悶,到底是姜尚真讓人琢磨不透的那種性情,讓他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高位,還是登高之後,本心與性情逐漸轉變,才有了今天的真境宗宗主。

    姜尚真走到一處渡口,「劉志茂閉關之前,跟我討要了青峽島素鱗島在內的舊有地盤,他打算送給弟子顧璨。因為他不知道,雲樓城附近那塊地盤,我就是專程劃給顧璨的。不過顧璨那個少年,聽聞此事後,小小年紀,竟然真敢收下,真是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

    劉老成說道:「這個小子,留在書簡湖,對於真境宗,可能會是個隱患。」

    姜尚真轉過頭,笑容玩味。

    劉老成坦誠笑道:「自然不只是我與他以及青峽島有仇的關係。我劉老成和真境宗,應該都不太願意看到顧璨悄悄崛起,養虎為患,是大忌。」

    不只是。

    姜尚真笑道:「你覺得顧璨最大的依仗是什麼?」

    劉老成說道:「當然是那個已經不在書簡湖的陳平安,以及陳平安教給他的規矩。與陳平安關係不錯的關翳然,或者還有我不知道的人,肯定會暗中盯著顧璨的一舉一動,這就意味著關翳然當然會順便盯著我和劉志茂,還有真境宗。這些,顧璨應該已經想到了。」

    對於所謂的養虎為患一事。

    姜尚真不置可否。

    劉志茂雖然境界比劉老成要低,但與大驪朝廷打交道多了,早年又比劉老成更奢望當一個名副其實的書簡湖君主,所以在某些事情上,是要比劉老成看得更遠,當然歸根結底,還是涉及了劉志茂的自身利益,所以腦子轉得更多一些,而劉老成,作為野修,大道可期,心思自然也就更加純粹,想的也就沒那麼雜亂。

    其實劉志茂閉關之前,在池水城陋巷宅子找到顧璨。

    姜尚真猜得出所為何事。

    贈書傳道。

    與真境宗討要求回青峽島,則是為顧璨的一種深遠護道。

    因為劉志茂同樣猜出了姜尚真的一樁長遠謀劃。

    與其讓大驪宋氏扶植一個未知勢力來針對真境宗,不如真境宗自己主動把合適人選送上門去。

    對於雙方而言,這是最不「內耗」的一種明智選擇。

    姜尚真兩次大搖大擺去往龍泉郡,有心人只要不是瞎子,就都可以看在眼中。這本就是姜尚真故意讓人去琢磨細究的事情。

    落魄山陳平安。

    真境宗姜尚真。

    中間那座橋樑,即是青峽島和顧璨。

    所以真境宗真正的難關,從來不在什麼顧璨,書簡湖,甚至不在神誥宗。

    而是在兩個大勢之後,一個是大驪鐵騎吞併一洲,然後再擋下另外一個更大的大勢。

    那個時候,才是真境宗需要從選擇變成抉擇的關鍵時刻。

    不過這些,別說劉老成,就算是劉志茂,都根本被蒙在鼓裡,真境宗這麼一座龐然大物,就這麼擺在了兩位野修眼中,他們會去多想一些看似與己無關的深處學問嗎?

    山澤野修,除了自身修為有些斤兩,拳頭大一點,還懂什麼?

    一輩子吃夠了譜牒仙師的白眼、打壓,但是到頭來,還痴痴想著境界就是一切道理。

    就不會好好思量一番,為何玉圭宗會有一位即將飛昇境的宗主,為何他姜尚真能夠擁有今天的這份家業?先後順序,不能搞錯了。如今規矩森嚴的三教百家,最早的時候,誰不是人間大地上苟延殘喘的泥腿子出身?誰不是高高在上的神祇手中的牽線傀儡?

    真不是姜尚真瞧不起世間的山澤野修,事實上他當年在北俱蘆洲遊歷,就做了很多年的野修,而且當野修當得很不錯。

    姜尚真望向那座綠波蕩漾的書簡湖,輕聲道:「夫子們的戒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打得太輕,弟子學生從來忘性大,不記打,可是從來沒有人想過,夫子們有沒有自己的柴米油鹽需要揪心,會不會有一天說失望就失望了。世間所有喜歡心平氣和講道理的人,一旦失望,那就是真正的絕望了。」

    劉老成依舊心中沒有太多感觸。

    姜尚真突然轉頭問道:「一位玉璞境的宗主,與你掏心掏肺,你可以不用心聽。那麼仙人境呢?」

    劉老成頓時悚然。

    姜尚真笑眯眯道:「不知者不罪,畢竟聖人有雲,不教而誅謂之虐。」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本來不該這麼早告訴你真相的,我藏在婢女鴉兒身上的那件鎮山之寶,才是你與劉志茂的真正生死關。不過我現在改變主意了。因為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情,與你們山澤野修講道理,拳頭足矣。多花心思,簡直就是耽誤我姜尚真花錢。」

    不是耽擱掙錢,是耽誤他花錢。

    劉老成面無表情,沒有多說一個字。

    久違的困局險境,久違的殺機四伏。

    姜尚真嘆了口氣,「我以前總覺得所有人,不管是好人壞人,不管山上山下,到了更高的高度後,就會變得聰明一些,但是這麼多年看下來,其實挺失望的。劉老成你如果不抓點緊,真的潛下心來,好好修一修心境,轉變一些想法念頭上的根本脈絡,別說追上我,就是劉志茂都可以把你甩在身後,當然,還有那個顧璨,遲早的事情。到了那個時候,你就會自己這個首席供奉,就是個天大的笑話,未來挺長一段光陰始終螻蟻一般的顧璨,你竟是一輩子殺不得,劉志茂已經與你平起平坐,看我姜尚真更需要仰視。」

    姜尚真抬起手,抖了抖袖子,隨手一旋,雙手搓出一顆水運精華凝聚的碧綠水珠,然後輕輕以雙指捏碎,「你以為當年那個賬房先生登島見你,是在仰視你嗎?不是的,他尊重和敬畏的,是那個時候你身上聚攏起來的規矩。可是遲早一天,可能不需要太久,幾十年?一甲子?就變成你劉老成哪怕雙腳站在宮柳島之巔,那人站在此處渡口,你都會覺得自己矮人一頭。」

    劉老成說道:「受教了。」

    姜尚真笑道:「果然仙人境說話,就是中聽些。所以你要好好讀書,我要好好修行啊。」

    劉老成嘆息一聲。

    姜尚真沒來由說道:「興許有一天,我可能會重返桐葉洲坐鎮玉圭宗,那麼你就會是真境宗的下任宗主,劉志茂此人,你大可以壓境壓在玉璞境瓶頸,讓他連破鏡躋身仙人境都沒膽子,若是你那會兒心情不錯,加上覺得對你再無威脅,就大度些,讓他躋身仙人境,由著他再去創建寶瓶洲真境宗的下宗便是。」

    姜尚真雙手籠袖,「這不是給你劉老成畫餅,我姜尚真還不至於如此下作。」

    劉老成似有所悟。

    如今真境宗專門有人蒐集桐葉洲那邊的所有山水邸報,其中就有傳聞,穩居桐葉洲仙家第一寶座的玉圭宗,宗主可能已經閉關。

    追求那玄之又玄的飛昇境。

    而老宗主荀淵,劉老成其實不算陌生,畢竟一起走了很遠的寶瓶洲山水。

    其實劉老成本就是荀淵欽定的真境宗供奉。

    不過在姜尚真這邊,這點香火情,半顆銅錢都沒有用。

    劉老成深呼吸一口氣,只覺得天大地大,難得又生出一股雄心壯志,點點頭,沉聲道:「那麼從現在起,我劉老成就可以誠心誠意為自己的真境宗,出生入死了!」

    姜尚真轉過頭,輕輕拍了拍劉老成的肩頭,「自家人不說兩家話,先前我有些話說得難聽了,劉老哥別介意啊。」

    劉老成猶豫片刻。

    姜尚真說道:「自家人,你當然可以說幾句難聽話,你不介意,我這個人,萬事不煩惱,只煩錢太多。」

    劉老成板著臉道:「姜宗主,你怎麼這麼欠揍呢?」

    姜尚真揉了揉臉頰,思量片刻,然後恍然大悟道:「大概因為你不是女子吧。」

    ————

    青鸞國那邊,有一位風姿卓絕的白衣少年郎,帶著一老一小,逛遍了半國形勝之地。

    在這之前,這位少年在寶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劉老成家鄉的蜂尾渡,從一位家道中落的漢子手中,「撿漏」了一枚文景國的亡國玉璽。

    不過這文景國,可不是覆滅於大驪鐵騎的馬蹄之下,而是一部更早的老黃曆了。

    文景國的那位亡國太子爺,似乎也從無復國的想法,這麼多年過去了,始終都沒有下山,如今依舊在山上修道。

    而如此一來,文景國哪怕還有些殘餘氣運,事實上等同於徹底斷了國祚。

    因為任何一位中五境修士,都不可成為皇帝君主,是人間鐵律。

    除了這枚低價購入的玉璽,少年還去看了那棵老杏樹,「帝王木」、「宰相樹」、「將軍杏」,一樹三敕封,白衣少年在那邊駐足,大樹底部空腹,少年蹲在樹洞那邊嘀嘀咕咕了半天。

    隨後路途中,得了那枚玉璽的少年,用一個「收藏求全」的理由,又走了趟某座山頭,與一位走扶龍路數的老修士,以一賭一,贏了之後,再以二賭二,又險之又險贏了一局,便繼續全部押註上桌,以四賭四,最後以八賭八,贏得對方最後只剩下兩枚玉璽,那個姓崔的外鄉人,賭性之大,簡直失心瘋,竟然揚言以到手的十六寶,賭對方僅剩的兩枚,結果還是他贏。

    就這樣靠著狗屎運,白衣少年莫名其妙就拿到了其餘文景國十六寶,大搖大擺下山,將那些價值連城的傳國玉璽,一股腦兒隨便裝在棉布包袱當中,讓一個纖弱稚童背著,下山路上,哐當作響。

    那位擔任老僕的琉璃仙翁,下山路上,總覺得背脊發涼,護山大陣會隨時開啟,然後被人關門打狗,當然,最後是誰打誰,不好說。可是老修士擔心法寶不長眼睛,崔大仙師一個照顧不及,自己會被誤殺啊。老修士很清楚,崔仙師唯一在意的,是那個眼神渾濁不開竅的小傻子。

    所幸那座山頭的賭運,總算好了一次,沒動手。

    這一路,一行人三人沒少走路。

    看過了雲霄國所謂鐵騎的京畿演武,欣賞過了慶山國京城的中秋燈會,可惜老修士沒能見到那慶山國皇帝古怪癖好的「豐腴五媚」,有些遺憾,不然長長見識也好。不過崔仙師購買了一本膾炙人口的《錢本草》,不是什麼珍稀的殿本善本,就是尋常書肆買到手,經常在山野小徑上,邊走邊翻看,說有點嚼勁。

    過了青鸞國邊境後,崔仙師就走得更慢了,經常隨便拿出一枚玉璽,在那個被他暱稱為「高老弟」的稚童臉蛋上摩擦。

    琉璃仙翁一直如遊學富貴子的僕役挑夫,挑著雜物箱。

    不過覺得比起那個經常被騎馬的「高老弟」,他其實已經很幸運了,所以經常告誡自己,得惜福啊。

    至於許多崔先生隨性而為的舉止,老修士早已見怪不怪。

    例如一撥山澤野修,三人當中有人名為呂陽真,雙方湊巧遇上了,同行過一段路程,琉璃仙翁亦是想不明白,這種螻蟻野修,有什麼資格與崔大仙師相談甚歡,到最後還得了崔大仙師故意留下的一樁機緣,是一處避雨洞窟,「不小心」觸動機關,於是其中一位陣師,可謂洪福齊天,得了一大摞名為黃璽的符紙,若是折算成神仙錢,絕對是一筆巨大橫財,其餘呂陽真兩人,也有不小的收穫。相信那三位,當時的感覺,就像一腳踩在狗屎當中,抬起腳一看,哎呦,剛想罵人,狗屎下邊藏著金子。

    琉璃仙翁當時看著那三位欣喜若狂的山澤野修,商量之後,還算講點意氣,扭扭捏捏想要勻一些神仙錢給崔大仙師,崔大仙師竟然還一臉「意外之喜」外加「感激涕零」地笑納了。琉璃仙翁在一旁,憋得難受。

    不過想不明白怎麼辦?那就別想了嘛。琉璃仙翁這位魔道邪修,在有些事情上,特別拎得清楚。

    至於在雲霄國女子修士扎堆的胭脂齋那邊,白衣少年雙手叉腰,站在山門口那邊,大聲叫賣,兜售自己的神仙春宮圖。然後當然是買賣沒談成,仁義也沒在,只能是被一大群女子修士氣勢洶洶下山追殺。

    這種事,根本不算事兒。

    琉璃仙翁覺得自己這一路,已經修心大成!

    除了這些玩鬧。

    崔大仙師偶爾稍稍認真起來,更是讓老修士佩服不已。

    在那金桂觀中,崔仙師與觀主坐而論道。

    聊著聊著,老觀主就進入坐忘之境了。

    那位觀主名為張果,龍門境修為,似乎一下子就有了躋身金丹境的跡象。

    看得琉璃仙翁豔羨不已。

    在那泉水滾滾伏地而生的白水寺,崔仙師坐在一口不知為何井口封堵的水井上,與一位在寺外說法遠遠多於寺內講經的年輕僧人,開始講經說法。

    兩人皆白衣。

    一儒一僧。

    雙方起先是辯論那「離經一字,即為魔說」。

    琉璃仙翁反正是聽天書,半點不感興趣。

    稚童「高老弟」則蹲在竹門那邊,聽著裡邊的各說各法,稚童有些咿咿呀呀,仍是還不會開口說話。

    最後白衣飄飄的崔仙師,盤腿坐在被青石封堵的水井之上,接連笑著說了幾句禪語,「十方坐斷,千眼頓斷?不妨坐斷天下人舌頭?那要不要恨不將蓮座踢翻,佛頭捶碎?」

    然後他一巴掌拍下,打碎了那塊封堵水井的青石。

    少年一襲白衣懸停井口上,又大笑問道:「老僧也有貓兒意,不敢人前叫一聲?」

    那位白衣僧人低頭合十,輕輕唱誦一聲。

    崔仙師最後又笑道:「佛經有點重,提得起才放得下。西天兩扇門,看不破便打不開。」

    年輕僧人抬起頭,會心而笑,緩緩道:「棋高如君天下少,愚鈍似我人間無。」

    然後琉璃仙翁便瞧見自家那位崔大仙師,似乎已經言語盡興,便跳下了水井,大笑而走,一拍稚童腦袋,三人一起離開白水寺的時候。

    白衣少年大袖翻搖,步伐浪蕩,嘖嘖道:「若此頑石死死不點頭,埋沒於荒菸草蔓而不期一遇,豈不大可惜載?!」

    琉璃仙翁反正啥也沒聽明白,只是不懂裝懂,點頭道:「仙師你老人家除了學問大,不曾想還如此道法高,佛法深,真是去參加三教辯論都沒問題了。」

    白衣少年笑罵道:「放你個臭屁!」

    琉璃仙翁有些笑容尷尬,可還是點頭道:「仙師都對。」

    白衣少年轉頭,「你挺有慧根啊,不如留在這邊當和尚?」

    琉璃仙翁哭喪著臉道:「不要啊,我可真沒那修習佛法的慧根!半點也無!」

    隨後崔東山帶著一老一小,又去了趟青鸞國京城。

    見了一位小道觀的觀主。

    道觀名為白雲觀,豆腐塊大小的一個僻靜地方,與市井陋巷毗鄰,雞鳴犬吠,稚童嬉戲,攤販叫賣,嘈嘈雜雜。

    崔東山在那邊借住了幾天,捐了不少香油錢,當然也沒少借書翻書,這位觀主別的不多,就是藏書多。而且那位籍籍無名的中年道士,光是林林總總的讀書心得,就將近百萬字,崔東山看這些更多。那位觀主也沒有敝帚自珍,樂於有人翻閱,關鍵這位負笈遊學的外鄉少年,還是個出手闊綽的大香客,自己的白雲觀,總算不至於揭不開鍋了。

    崔東山告辭離去的那天清晨,一個好不容易過了幾天神仙日子的小道童,是真心捨不得他走,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看得小道童的觀主師父都有點心酸了,自己這個師父當得是多不稱職?

    崔東山走了不到半天。

    小道童還在那邊哀怨呢,拎著掃帚打掃道觀滿地落葉的時候,有些心不在焉。

    然後就有七八輛牛車浩浩蕩蕩來到白雲觀外,說是送書來了。

    牛車之上裝滿了諸子百家的各色書籍,一箱子一箱子往小道觀裡邊搬運。

    這一幕,看得形容消瘦的中年觀主那叫一個目瞪口呆。

    不過當最後一輛牛車上邊,拿下一塊匾額的時候,觀主喊來歡天喜地的小道童,一起小心翼翼抬去了書房。

    匾額上書兩字,「齋心」。

    離開青鸞國京城後,琉璃仙翁擔任一輛馬車的車伕,崔東山坐在一旁,稚童在車廂裡邊打盹。

    老修士輕聲問道:「仙師,那位白雲觀的觀主,又非修道之人,為何對他如此刮目相看?」

    崔東山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就那麼揮動著兩隻雪白袖子,說道:「他啊,與我前後兩位先生,都是一種人。太平盛世,並不彰顯,一到亂世,那就是……」

    老修士靜待下文,可是久久沒有後續。

    等到琉璃仙翁已經放棄答案的時候,崔東山笑道:「最好的夫子。」

    崔東山停下雙手,緩緩道:「尋常教書匠,可以讓好學生的學問更好,稍好的先生,好學生也教,壞學生也管,願意勸人改錯向善。至於天底下最好的夫子,都是願意對世間無教不知之大惡,寄予最大的耐心和善意。這種人,不管他們人走在哪裡,學塾和書聲其實就在那裡了,有人覺得吵,無所謂,有人聽得進,便是好。」

    崔東山微笑道:「所以他們都不是什麼飄搖世道的修補匠,而是世間人心的源頭清泉,流水往下走,經過人人腳邊,故而不高,誰都可以低頭彎腰,掬水而飲。」

    崔東山猛然起身,高高舉起手臂,如手持酒杯,白衣少年這一刻,振衣而立,神采飛揚,「人間多有肥甘凝膩物,人人嚮往,自然無錯,理當如此,可口渴之時便有水喝,憑君自取,豈不快哉,豈不幸哉?!」

    琉璃仙翁小心翼翼駕駛馬車。

    唉。

    崔大仙師盡說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怪話。

    結果老修士後腦勺挨了一腳,那人罵道:「他娘的你就沒一句馬屁話,沒點掌聲?!」

    老修士嚇了一大跳,趕緊開始打腹稿,醞釀措辭。

    只是這溜鬚拍馬的言語,也不是說有就有的啊,何況給崔大仙師這麼一嚇,讓琉璃仙翁絞盡腦汁也沒琢磨出半句合適的好話。

    好在身後那人已經說道:「算了,反正你這輩子都沒福氣去落魄山的。」

    隨後琉璃仙翁便輕鬆了幾分。

    因為馬車周邊,一隻隻摺紙而成的青色鳥雀宛如活物,縈繞飛旋。

    不是那一般中五境修士重金購買的黃璽符紙。

    而是材質色澤如雨過天晴的「清白符」,據說是道家宗門寶誥專用符紙,極為珍稀昂貴。

    老修士也算符籙一脈的半個行家了。

    所以還知道天底下最玄妙的符紙,是一種蘊藉聖人真意的青色符紙,沒有確切的名字。

    只是這些寶誥清白符,被隨手拿來摺紙做鳥雀。

    崔大仙師,真的合適嗎?

    你老人家送我幾張當傳家寶也好啊。

    老修士心中哀嘆不已。

    這一路顛簸流離,其實他真沒落著半點實惠,只好希望將來哪天,崔大仙師覺得自己好歹沒有功勞,也有一份做牛做馬的苦勞吧。

    只是一想到做牛做馬,老修士便心情稍好幾分。

    車廂裡邊那個小痴呆,那才是真正的做牛做馬。

    崔東山突然說道:「繞路,不去柳家的獅子園了。去見一個可憐人。」

    隨後老修士按照崔東山給出的路線,平穩駕車,緩緩南下。

    青鸞國這一路,關於柳氏獅子園的傳聞,不少。

    士林領袖的柳氏家主,晚節不保,身敗名裂,從原本好似一國文膽存在的清流大家,淪為了文妖一般的腌臢貨色,詩詞文章被貶低得一文不值,都不去說,還有更多的髒水當頭澆下,避無可避,一座青鸞國四大私家園林之一的書香門第,頓時成了藏污納垢之地,市井坊間的大小書肆,還有許多刊印粗劣的豔情小本,流傳朝野上下。

    因此當二子柳清山遊歷歸來,在獅子園舉辦婚宴,迎娶一位籍籍無名的外鄉女子,柳老侍郎沒有見到一個世交好友。

    至於「大義滅親」的長子柳清風,早早被柳氏族譜除名,如今官也當得不大,據說是當了個主政漕運疏導的佐官,相較於以前的縣令,官是升了,但是沒有人覺得這種人可以在最重名望清譽的青鸞國,可以走到多高的位置,說不定哪天就連那一身官皮都沒了,而且肯定無人問津,都不是一個值得茶餘飯後多聊幾句的笑話,太沒勁。

    再者,如今的青鸞國,蒸蒸日上,國運昌盛。

    廟堂,山上,江湖,士林,皆是人才輩出,如雨後春筍一般冒出,一派雲霞蔚然的大好氣象。

    例如有一位年僅六歲的孩子,短短一年之間,神童之名,傳遍朝野,在今年的京城中秋燈會上,年幼神童奉詔入京,被皇帝陛下與皇后娘娘召見登樓,孩子被一眼瞧見便心生寵溺的皇后娘娘,親暱地抱在她膝上,皇帝陛下親自考校這位神童的詩詞,要那個孩子按照命題,即興賦詩一首,孩子被皇后抱在懷中,稍作思量,便出口成詩,皇帝陛下龍顏大悅,竟然破格賜給孩子一個「大周正」的官職,這是官員候補,雖未官場正職,卻是正兒八經的官身了,這就意味著這個孩子,極有可能是不單單是在青鸞國,而是整個寶瓶洲歷史上,年紀最小的文官!

    此時此刻,即將入冬。

    一條尚未徹底疏通的漕河之畔,寂靜小路上,顛簸不斷的馬車車頂上,白衣少年盤腿而坐,那個稚童手裡邊拽著一種青鸞國特產的紙鳶,名為木鷂。

    只要絲線不斷,世間所有紙鳶,便注定可以高飛,卻無法遠走。

    崔東山後仰躺下,怔怔望著那天上的紙鳶。

    我家先生,如今還好?

    ————

    漕運重開一事,極其複雜,涉及青鸞國方方面面,所以朝廷那邊,並沒有一味求快,顯得進展緩慢。

    住持此事的官員品秩也不算高,有三個,兩位是分別從戶部、工部抽調而來的離京郎中,還有一位漕運某段主道所在州城的刺史,由於朝廷沒有大肆宣揚此事,在青鸞國朝野上下,對此關注不多,看似兩位京官老爺是更加務虛一些,地方刺史是務實,實則不然,恰好相反,那位原本以為就是過個場的刺史大人,真的到了漕河畔臨時搭建的衙署中,才發現兩位品秩還不如自己的清貴郎中,竟然似乎早已胸有成竹,章程詳細,條條框框,近乎繁瑣,以至於連他這個熟稔地方政務的封疆大吏,都覺得插不上手,只管按部就班即可。

    除了戶部、工部兩位來自京城的正五品郎中,還有一位從五品的輔佐官員,姓柳名清風。

    刺史洪大人對這個姓柳的官場後進,真是唾棄得很,江湖上賣友求榮,就已經是人人不屑,在官場上賣父求榮的王八蛋玩意兒,洪刺史覺得每天與這種人一起議事,隔天都得換一身官袍才行,真是喝杯茶水都渾身不得勁。

    洪刺史這大半年來,對柳清風始終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兩位京官大人似乎很理解洪大人的心情,對此故意視而不見,至於柳清風本人,大概是官帽子小又心虛的緣故,一直在洪刺史那邊假裝恭謹,而且桌上商議諸多漕河疏濬一事的細節,柳清風幾乎從來不開口主動言語,唯有兩位京官郎中詢問細節,才會說話。

    這天在一段漕河旁邊的村落,有跳竹馬的熱鬧可看。

    一個已經來回走過兩趟舊漕河全程的讀書人,帶著一位名叫柳蓑的少年書僮,一起坐在一堵黃泥矮牆的牆頭上,遠遠看著那邊鑼鼓喧天,竹馬以竹篾編制而成,竹馬以五色布纏裹,分前後兩節,吊紮在跳竹馬之人的腰間,按照鄉俗,正衣騎紅馬,青衣騎黃馬,女子騎綠馬,書生騎白馬,武夫騎黑馬,各有寓意。

    讀書人其實已經完全看不出是個有官身的讀書人了,肌膚曬得黝黑髮亮,身穿粗布麻衣,唯獨腳上那雙十分結實卻老舊的麂皮靴子,不是尋常村野門戶能夠有的。

    跳竹馬不是每個村子都會走過,得看哪個村子出錢,錢多錢少,跳竹馬又會按價而跳。

    這座村子明顯就是給錢頗多,所以跳竹馬尤為精彩。

    牆頭附近還有不少從別處村子趕來湊熱鬧的浪蕩子,高大少年郎。

    對著那個富裕村子裡邊的少女,指指點點,言談無忌,說哪家閨女的胸脯以後一定會很大,說哪戶人家的少女一定是個生兒子的,牆頭四周嬉笑聲此起彼伏,還有人爭執到底是哪家小娘子最俊俏來著,比一比到底誰才是方圓數十里最水靈的娘們,反正各有各的眼中好。

    那個讀書人,也看那些他們指指點點的女子,而且毫不掩飾自己的打量,坐在一旁的書僮便有些無奈,老爺你怎的也如此不正經。

    讀書人微笑道:「女子本質,唯白最難,其實胖瘦無礙。」

    書僮無奈道:「老爺你說是便是吧。」

    讀書人笑道:「你還小,以後就會明白,女子臉蛋不是最緊要的,身段好,才最妙。」

    書僮翻了個白眼,「老爺,我明白這些作甚,書都沒讀幾本,還要考取功名,與老爺一般做官呢。」

    讀書人點點頭,「你是讀書種子,將來肯定可以當官的。」

    書僮頓時興高采烈。

    老爺說話,不管是什麼,從來作準!

    他們的遠處,跳竹馬那邊的近處,喝彩聲叫好聲不斷。

    倒是他們這邊牆頭附近,看客也不少,好些個人都在挑三揀四,不以為然,嗤之以鼻的更多,掌聲稀疏。

    書僮輕聲問道:「老爺,你學問大,都曉得那些跳竹馬的淵源,那你來說說看,是真的沒跳好嗎?我覺得挺好啊。」

    柳清風小聲說道:「當然好啊,但是咱們不花錢,幹嘛要說好,天底下的好東西,哪個不需要花錢?」

    書僮一頭霧水,「這是什麼道理?」

    柳清風微微一笑,不再言語,摸了摸少年腦袋,「別去多想這些,如今你正值讀書的大好時光。」

    書僮點點頭,想起一事,好奇問道:「為何先生最近只看戶部賦稅一事的歷代檔案?」

    書僮如今還不清楚,這可不是他家老爺如今官身,可以翻閱的,甚至還專門有人悄悄送到書案。

    柳清風輕聲道:「翻看史書,都是後世帝王讓人寫前朝人事,難免失真,但是唯有錢財出入一事,最不會騙人。所以我們讀史,有機會的話,一定要看看歷朝歷代掌管財權之人的生平履歷,以及他們鑄造、推行各種大小錢的經過。以一人為點,以一朝國庫盈虧為線,再蔓延開來,會更容易看清楚國策之得失。」

    書僮撓撓頭。

    柳清風眺望遠方的熱鬧喧囂,笑道:「你一樣不用著急,以後只要想看書,我這邊都有。」

    書僮見今天老爺喜歡聊天,便有些開心。

    因為那兩趟漕河首尾的勘察,真是累死了個人,而且那會兒老爺也不太愛說話,都是看著那些沒啥區別的山山水水,默默寫筆記。

    書僮趁著老爺今兒願意多說,他便多問了,「老爺,為什麼你到了一處地方,都要與那些城池、鄉野學塾的夫子先生們聊幾句?」

    柳清風說道:「讀書種子怎麼來的?家中父母之後,便是教書先生了,如何不是我們讀書人必須關心的緊要事?難不成天上會憑空掉下一個個滿腹經綸並且願意修身齊家的讀書人?」

    書僮嗯了一聲,「老爺還是說得有道理。」

    柳清風微微一笑,「這件事,你倒是可以現在就好好思量起來。」

    書僮點頭道:「好嘞!」

    突然有一群飛奔而來的青壯男子、高大少年,見著了柳清風和書僮那塊風水寶地,一人躍上牆頭,「滾一邊去。」

    少年書僮面有怒容。

    不曾想自家老爺已經站起身,什麼話都沒說,就默默跳下矮牆牆頭,少年只好跟著照做,去了別處欣賞跳竹馬,只是再看,便看得便不真切了。

    把少年氣得不行。

    柳清風站在別處,伸長脖子,踮起腳跟,繼續看那村莊嗮穀場的跳竹馬。

    少年悶悶不樂。

    自家老爺什麼都好,就是脾氣太好,這點不太好。

    「不與是非人說是非,到最後自己便是那是非。」

    柳清風笑道:「不與偽君子爭名,不與真小人爭利,不與執拗人爭理,不與匹夫爭勇,不與酸儒爭才。不與蠢人施恩。」

    這是不爭。

    其實還有爭的學問。

    不過柳清風覺得與身邊少年晚一些再說,會更好。

    年少讀書郎,不用心讀書,光想大道理,反而不是好事。

    只需要不犯大錯就行了。

    少年柳蓑鼓起勇氣,第一次反駁無所不知的自家老爺,「什麼都不爭,那我們豈不是要一無所有?太吃虧了吧。哪有活著就是給人步步退讓的道理。我覺得這樣不好!」

    柳清風微笑道:「再好好想想。」

    柳蓑搖頭道:「就是想不明白。」

    柳清風收回視線,轉頭看著少年,打趣道:「這麼笨,怎麼當我的書僮?」

    柳蓑嘿嘿一笑。

    柳清風突然說道:「走了。」

    柳蓑跟著這位老爺一起離開。

    柳清風緩緩而行,想著一些說小不小、說大不大的事情。

    柳蓑原本還有問題,只是一看到老爺這模樣,就知道自己不可以打攪老爺了。

    李寶箴如今的作為,柳清風只會袖手旁觀。

    李寶箴的野心,也可以說是志向,其實不算小。

    這位大驪南方綠波亭諜子的幾大頭目之一,在做一個嘗試,從底層開始細細謀劃,讀書種子,江湖豪俠,士林領袖,廟堂官員,在他李寶箴進入青鸞國後,所有人都開始是他一手操控的棋子了,如今還幾乎全是年幼無知的孩子,例如那個獲封「大周正」的神童。

    聽上去很不合禮,陰謀意味十足,顯得陰氣森森,殺氣騰騰,實則不盡然。

    李寶箴這就像是在搭建一座屋舍,他的第一個目的,不是要當什麼青鸞國的幕後皇帝,而是能夠有一天,連那山上仙家的命運,都可以被世俗王朝來掌控,道理很簡單,連修道胚子都是我李寶箴與大驪朝廷送到山上去的,年復一年,修道胚子成了某位開山老祖或是一大撥山門砥柱,長久以往,再來談山下的規矩一事,就很容易講得通。

    在這期間,又有那位青鸞國大都督韋諒冷眼旁觀,偶爾還會制定幾項李寶箴本人都必須遵守的規矩。

    柳清風對於李寶箴的謀劃,從意圖到手腕,看得一清二楚,說句難聽的,要麼是他柳清風玩剩下的,要麼就是他柳清風故意留給李寶箴的。

    比如今年以來,青鸞國又有幾位文壇名士,聲名狼藉。

    怎麼做?依舊是柳清風當年教給李寶箴的那三板斧,先吹捧,將那幾人的詩詞文章,說成足夠比肩陪祀聖人,將那幾人的人品吹噓到道德聖人的神壇。

    然後有人出來說幾句中允之言,繼而開始悄然蓄勢,開始引領文壇輿論,誘使中立之人由衷厭煩那幾個其實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的道德聖人。

    最後就更簡單了,你們不是道德無瑕的聖人嗎?那就以隨口胡謅的言語,大肆編排,以私德有虧,攻訐那幾人。這個時候,就輪到江湖、市井發力了,雲遊四方的說書先生,私家書肆掌櫃,開始輪番上陣,當然還有李寶箴自己私底下籠絡的一撥「御用」文人,開始痛心疾首,仗義執言。到最後,一個個身敗名裂,無形中推波助瀾的老百姓,當真介意真相嗎?可能會有,但注定不多,絕大多數,不就是看個熱鬧?就像柳清風今天這樣,遠遠看著那跳竹馬的熱鬧?

    為何要看奢望本就是圖個熱鬧的眾人,要他們去多想?

    柳清風就不會。

    何況天底下從來沒有不散場的熱鬧。

    喧囂過後,便是死寂。

    歷來如此。

    柳清風笑了笑,自言自語道:「我開了一個好頭啊。」

    何況李寶箴很聰明,很容易舉一反三。

    柳清風突然停下腳步,對身邊那少年說道:「柳蓑,記住,如果將來有一天,不管是誰來勸你害我,無論是當一枚長線隱蔽擔任棋子,還是比較匆忙的倉促刺殺,你只管點頭答應,不但答應對方,你還要手段盡出,竭力而為,不需要有任何猶豫和留情。」

    少年書僮臉色慘白。

    頭腦一片空白。

    根本不明白自家老爺為何要說這種嚇人言語。

    柳清風神色如常,輕聲道:「因為你肯定無法成功的。我將你留在身邊,其實就是害你一次,所以我必須救你一次。省得你為了所謂的道義,白白死了。在此期間,你能夠從我這邊學到多少,積攢人脈,最終爬到什麼位置,都是你自己的本事。至於為何明知如此,還要留你在身邊,就是我有些想知道,你到底能不能成為第二個李寶箴,而且比他要更加聰明,聰明到最終真正的裨益世道。」

    少年書僮滿臉淚水,是被這個陌生的自家老爺,嚇到的。

    柳清風輕聲問道:「記住了沒有?」

    少年抹了把眼淚,點頭。

    柳清風微笑道:「很好,那麼從現在開始,你就要嘗試去忘了這些。不然你是騙不過李寶箴的。」

    片刻之後,柳清風難得有驚訝的時候。

    因為一個白衣少年郎向自己走來,但是那位大驪派遣給自己的貼身扈從,從頭到尾都沒有露面。

    那少年手中拎著一隻紙鳶,笑容燦爛,「柳清風,我扛著小鋤頭,挖自己的牆腳來了。你跟著那個老王八蛋廝混,沒啥出息的,以後跟我崔東山混吧。再說了,我的是我的,他的還是我的,與他客氣什麼。整個寶瓶洲的南方,數我最大,老王八蛋也管不著。」

    柳清風笑道:「這可有點難。」

    對方的隱蔽身份,柳清風如今可以翻閱綠波亭所有機密諜報,所以大致猜出一些,哪怕只是明面上的身份,對方其實也足夠說出這些大逆不道的言語。

    崔東山將手中紙鳶拋給柳清風,柳清風抓住後,低頭一看,並無絲線,便笑了。

    柳清風抬起頭,搖頭道:「你應該知道,我柳清風志不在此,自保一事,自由一物,從來不是我們讀書人追求的。」

    崔東山大步前行,歪著腦袋,伸出手:「那你還我。」

    柳清風笑道:「當然有人白白送我,是更好,我就收下不還了。」

    崔東山嘖嘖道:「柳清風,你再這麼對我的胃口,我可就要幫我家先生代師收徒了啊!」

    柳清風笑眯眯問道:「不知崔先生的先生,是何方神聖?」

    崔東山站在原地,雙腳不動,肩膀一聳一聳,十分調皮了,笑嘻嘻道:「你早就見過了啊。」

    柳清風想了想,「猜不出來。」

    崔東山哈哈大笑道:「為表誠意,我就不與你賣關子了,我家先生,正是當年害你牛車落水的那個人。」

    柳清風愣了半天,試探性問道:「陳平安?」

    崔東山也愣了一下,結果一瞬間,就來到柳清風跟前,輕輕跳起,一巴掌重重打在柳清風腦袋上,打得柳清風一個身形踉蹌,差點跌倒,只聽那人怒罵道:「他娘的小崽兒也敢直呼我先生名諱?!」
V123210 發表於 2019-4-21 17:54
第五百三十六章 一洲大地皆起劍


    一年老一年輕兩位道人,按照當地規矩,只能徒步而走,老道人也不例外,與弟子一起行走在大江之畔,那位年輕道士張山峰,大開眼界。

    潁陰陳氏不愧是獨佔「醇儒」二字的門戶,不愧是天下牌坊集大成者,大概這才算是世間頭一等的書香門第了。

    其實不是不可以僱傭馬車,去往陳氏祠堂那邊,只不過委實是囊中羞澀,就算張山峰答應,兜裡的銀子也不答應。

    好在張山峰是走慣了江湖山水的,就是有些愧疚,讓師父老人家跟著吃苦,雖說師父修為興許不高,可到底早已辟榖,其實這數百里路程,未必有多難走,不過弟子孝心總得有吧?不過每次張山峰一回頭,師父都是一邊走,一邊小雞啄米打著盹,都讓張山峰有些佩服,師父真是走路都不耽誤睡覺。

    路過一座江畔青色石崖,張山峰看到了一位儒衫青年,背對他們師徒二人,坐在那邊發呆。

    火龍真人睜開眼睛,微笑道:「也是個愛睡覺的,出息肯定不會小。」

    張山峰委屈道:「師父我上山那會兒,年紀小,愛睡覺,師父怎麼不說這話?為何次次師兄都拿雞毛當令箭,要我起床修行?象之師兄總說資質與他一樣好,若是不勤勉修行,就太可惜了,所以哪怕師父不管,他這個師兄也不能見我荒廢了山上修行的道緣,好嘛,到最後我才曉得,象之師兄其實才洞府境修為,可師兄說話,從來口氣那般大,害我總以為他是一位金丹地仙呢。所以師兄老死的時候,把我給哭得那叫一個慘,既捨不得象之師兄,其實自個兒也是有些失望的,總覺得自己既笨又懶,這輩子連洞府境都修不成了。」

    火龍真人笑道:「師父的諭旨法令,怎的就成了雞毛?再說了,洞府境,怎的就境界不高了?」

    趴地峰之外,火龍真人座下太霞、桃山、白雲、指玄四大主脈,哪怕火龍真人從未刻意訂立什麼山規水律,故而任何門下子弟隨意逛蕩趴地峰,其實都無任何忌諱,可太霞元君李妤在內的開峰大修士,都不准各脈子弟去趴地峰打攪真人睡覺,而趴地峰修士又是出了名的不愛出門,修為也確實不高。

    所以別脈修士,不管輩分高低,幾乎人人就像太霞元君關門弟子顧陌,對於趴地峰的師伯師叔、或是師伯祖、師叔祖們,唯一的印象,就只剩下輩分高、道法低了。

    在這期間,趴地峰道人當中,大概又數張山峰被矇蔽得最多,興許在元君李妤他們這些大修士眼裡,這位小師弟屬於燈下黑得無藥可救了,不過看師父與這小師弟,處得挺好,也就不敢有任何畫蛇添足。

    還還不算什麼,當年張山峰揚言要下山斬妖除魔,師父火龍真人又坑了弟子一把,說既然下山歷練,就乾脆走遠一點,因為趴地峰周邊,沒啥妖魔作祟嘛。

    結果張山峰這一走,不但直接遠離了趴地峰,後來乾脆就遠遊到了寶瓶洲,除了太霞元君當時處於閉關之中,桃山、白雲和指玄三脈的開峰祖師,其實都有些慌張,生怕小師弟離得自家山頭太遠,會有意外,尤其是指玄峰那位戰力完全可以當做仙人境看待的玉璞境道人,都希望師父准許他離開北俱蘆洲,去往寶瓶洲,暗中護道張山峰,但是火龍真人沒有答應,說道士修道,修自己的即可,有人護道不成事。

    三脈開峰祖師都覺得還是有些不妥,只是師父歷來說話即法旨,不敢違逆,不過白雲一脈的祖師,與其餘兩位師弟私底下合計一番,覺得師父對小師弟不上心,他們當師兄的,必須肩負起護道責任,然後這位道門老神仙便與兩位師弟,一起找了個挑不出毛病的藉口,下山去了,改變路線,悄悄護送了張山峰一程。

    所以張山峰在山下斬妖除魔的凶險經歷,以及坎坷之後的那份心境失落,白雲師祖知道,也就意味著其餘兩脈也清楚,尤其是當那位指玄祖師得知張山峰黯然登上那艘打醮山渡船,當時桃山祖師掐指一算,大驚失色,前者再按耐不住,便打算哪怕師父不准他跟隨,也要讓指玄峰師弟背劍下山,為小師弟護道一程,不曾想火龍真人突然現身,攔下了他們,指玄峰祖師還想要辯解什麼,結果就被師父一巴掌按住腦袋,一手推回了指玄峰的閉關石窟那邊,當火龍真人轉頭笑呵呵望向桃山一脈的嫡傳弟子,後者立即說無需勞駕師父,自個兒便返回山峰閉關。

    再後來。

    白雲一脈祖師得到趴地峰祖師堂的飛劍傳訊,立即乖乖趕回了趴地峰,毫無懸念地挨了一頓罵。

    不過離開趴地峰的時候,滿臉喜氣,桃山、指玄兩位師弟那會兒才知道,原來師父罵了師兄一頓,又賞了師兄一顆棗子吃。

    好嘛,一切根本都在師父的當中,就看誰魄力更大,對小師弟更上心,敢冒著被師父問責的風險,毅然決然下山護送?兩位都是高人,瞬間瞭然一切,於是指玄峰祖師就追著白雲一脈的師兄,說要切磋一場。可惜師兄逃得快,沒給師弟撒氣的機會。

    到了這座江畔青石崖,其實就已經臨近陳氏,幾十里路途,對於修道之人而言,哪怕不御風,最少在心態上,依舊是只剩下幾步路了。

    張山峰開口提醒道:「師父,這次雖然咱們是被邀請而來,可還是得有登門拜訪的禮數,就莫要學那中土蜃澤那次了,跺跺腳就算與主人打招呼,還要對方露面來見我們。」

    火龍真人點頭笑道:「好的。」

    張山峰疑惑道:「書肆買來的那幾本書,當真不會讓那讀書人覺得我們無禮?」

    火龍真人搖頭道:「贈書給讀書人,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禮數。」

    張山峰略微心安。

    其實年輕道士直到現在,都不知道他們師徒所見何人。

    張山峰想起一件事,「師父,我們修行之人,抱道山中,以山水靈氣洗心物外,不謁王侯,未朝天子。可那儒家門生,到底如何修行?真的就只能靠讀書嗎?可如此讀書就能修出境界來,那麼豈不是世間所有人都可以修行了?若是有人偷偷將浩然天下的書籍帶往其餘天下,尤其是那座蠻荒天下,豈不是天大的禍事,妖族白白多出一大撥修士,結果越多的妖族,能夠攻打劍氣長城,這可如何是好?」

    火龍真人笑道:「這些問題,確實問得好,不過不該我一個道門老頭兒來回答,不然就真是不合禮數了。對不對?」

    張山峰突然感到一陣清風拂面,轉頭望去,不遠處走來一位青衫老儒士,點頭而笑,「回答問題之前,想知道帶了什麼書送給我?」

    火龍真人一拍弟子肩膀,「山峰,瞧見沒,有人與你討要禮物了。」

    張山峰趕緊打了個稽首,稱呼一聲陳老先生,然後摘下包裹,取出三本書籍。

    老人接過手,看了眼,有些無奈,與年輕道士致謝過後,依舊收入袖中。

    他陳淳安被世人視為亞聖一脈的弟子第一人。

    結果這位龍虎山外姓大天師,就送了他三本文聖一脈本該禁絕銷毀的書籍。

    陳淳安收下書後,說道:「儒家門生,其實與道家修行大致路數,相差無幾,不過是換成了養育心中浩然氣。你們抱道山中,遠離人間,開闢出物我兩無塵的清淨境地。那我們讀書人,無非是『閉門讀書即深山』,至於修道之地,修道之法,便分別是書齋與聖賢書籍,以及書上文字當中蘊含的道理了。不過在這其中,當然門檻還是有的,不是人人翻書就能真的修行,例如入門的吐納之法,還是得有,需要君子賢人來傳授書院儒生,至於修行的先天根骨,又是一道門檻。故而許多文采飛揚的大文豪,許多飽腹詩書的老儒生,依舊無法靠讀書來延年益壽。」

    張山峰覺得這個說法挺玄乎,不過仍是行禮道:「謝過先生解惑。」

    陳淳安笑道:「無需處處多禮數。讀書人讀書,修道人修道,本就算是同道中人了,禮數在簡在醇正,不在繁多不在表。」

    其實還有張山峰那最後一個問題,陳淳安不是不知道答案,而是故意沒有道破。

    與年輕道士想的恰恰相反,儒家從來不阻止世間有靈眾生的讀書修行。

    這是禮聖訂立的規矩。

    張山峰轉頭看了眼自己師父。

    火龍真人氣笑道:「幹嘛,路邊隨便遇到了一位想像中的世外高人,便要嫌棄自家師父沒有神仙風範?」

    張山峰眨了眨眼睛。

    這是你師父自己說的,我可沒這麼想。

    火龍真人指了指不遠處那座青色石崖,「就是那個夢中練劍的小子?」

    陳淳安點頭道:「可惜以後還要還給寶瓶洲,有些不捨。這些年經常與他在此閒聊,以後估計沒有機會了。」

    火龍真人對張山峰說道:「那人是陳平安最要好的朋友,你不去打聲招呼?」

    張山峰愣了一下,與師父和那位老先生告辭離去,飛奔過去。

    火龍真人與陳淳安沒有去往潁陰陳氏祠堂那邊,而是沿著江水緩緩而行,老真人說道:「南婆娑洲好歹有你在,其餘東南桐葉洲,西南扶搖洲,你怎麼辦?」

    陳淳安久久沒有說話。

    其實這個問題問得有些奇怪了。

    若是蠻荒天下的妖族,真能攻破劍氣長城,大軍如潮水,淹沒那座天底下最大的山字印,倒懸山。

    那麼陳淳安能否守住距離倒懸山最近的南婆娑洲,都不好說,那麼桐葉洲和扶搖洲,與他陳淳安又有什麼關係?

    陳淳安笑道:「老秀才其實曾經勸過我,言下之意,相當於給了我兩個選擇,要麼別死,要麼幹脆早點死,別早不死不晚不死的死在某個時刻。」

    火龍真人感慨道:「文聖前輩,看待人心人性,世無二人。」

    火龍真人若論歲數,可比那個老秀才年長無數,可是提及老秀才,依然要誠心誠意敬稱一聲前輩。

    陳淳安點點頭。

    沒有反駁。

    哪怕他是亞聖一脈的中流砥柱,他陳淳安的自身學問,與那老秀才提倡的學問宗旨,在根本上就背道而馳。

    浩然天下的儒家。

    聖人之爭,爭道的方向,歸根結底,還是要看誰的大道更加庇護蒼生,裨益世道。

    君子之爭,爭理的大小對錯,要爭出一個是非分明。

    賢人之爭,才會爭自身學問的一時好與壞,筆下紙上打架而已。

    儒家的繁瑣規矩,就是這座浩然天下的最大護道人。

    而一位位儒家聖人的畫地為牢,就是天底下最束手束腳的作為。

    那個在寶瓶洲南端老龍城,被亞聖親自出手重重責罰,被百家修士視為失去吃冷豬頭肉的七十二陪祀聖人之一,也曾在學問一事上,促使各洲各書院不同學脈道統的儒家門生,能夠大受裨益,從而以賢人躋身君子,故而哪怕此人針對文聖老秀才那位不是弟子的弟子,如此死仇,可老秀才依舊願意承認此人學問的不俗,看得到此人學問對當今世道的潛在功德。

    逝者如是夫,不捨晝夜。

    兩位久別重逢的老人,聊著天底下最大的事情。

    兩位年輕人,在青石崖那邊,卻一見如故,說著雞毛蒜皮的小事。

    坐在那邊假寐的年輕儒士,正是被陳對從寶瓶洲驪珠洞天帶來婆娑洲的劉羨陽。

    得知名為張山峰的年輕道士,與陳平安是一起遊歷的至交好友後,劉羨陽便十分高興,與張山峰詢問那一路的山水見聞。

    一些關於寶瓶洲、大驪鐵騎和驪珠洞天的內幕,劉羨陽知道,卻不多,只能從山水邸報上邊得知,一點一滴查找蛛絲馬跡。劉羨陽在外求學,無依無靠,必須省吃儉用,因為在潁陰陳氏,所有藏書,無論如何珍稀昂貴,皆可以任由求學之人無償翻閱,但是山水邸報卻得花錢,好在劉羨陽在這邊認識了幾位陳氏子弟和書院儒生,如今都已是朋友,可以通過他們獲知一些別洲天下事。

    相較於當年小鎮那個陽光開朗的高大少年。

    如今的劉羨陽,變得越來越沉穩收斂,讀書勤勉,治學嚴謹,悄悄修行一事更是片刻無鬆懈,越來越與醇儒陳氏的家風、山水相契合。

    反觀當年那個總是在外人那邊沉默寡言的泥瓶巷少年,那個劉羨陽最好的那個朋友,則在追求自己心目中的心境自由,有所求且所有得。

    張山峰竹筒倒豆子,說那陳平安的種種好。

    對於這位趴地峰年輕道士而言,恐怕就算知道了自己其實錯過了龍虎山的外姓大天師,興許會有些遺憾,卻也未必有多傷心,更多還是會覺得師父是不是傻了,就他張山峰還敢染指那天師府外姓大天師?他反正是想也不敢多想的。便是曉得了那場莫名其妙的失之交臂,張山峰都不會太過亂道心。

    這可能也是張山峰最不自知的可貴之處。

    甚至比他總覺得自家師父道法平平不算高,更不自知。

    不過當張山峰聊到了與陳平安的兩次分別,卻是真的有些傷心。

    張山峰摘下了身後背負的一把古劍,遞給身邊這位剛認識便是朋友的劉羨陽,笑容燦爛道:「這就是陳平安在青蚨坊買下的劍,劍名『真武』。之前那顆可以變出一副甘露甲的兵家甲丸,也是欠著錢的,我欠了陳平安好些了。不過如今師父幫我在蜃澤那邊與老友討要了兩瓶水丹,以後只要有機會,就可以送給陳平安,就當是償還利息了。」

    劉羨陽緩緩拔劍出鞘,有細微裂紋,鏽跡斑斑。

    他屈指一彈劍身,輕輕顫鳴,點了點頭,說道:「很重。」

    張山峰疑惑道:「這把劍不算重吧?」

    劉羨陽眯眼凝視著劍身微妙起伏漾起的那份細微漣漪,能夠瞧出這其中蘊含的玄機,這與劉羨陽境界高低沒關係,事實上劉羨陽在一次次夢中,置身於許多荒誕不經的古戰場遺址,見識過了無數把好劍,許多已經可以拔出來,許多死活都拎不起,哪怕是斷劍,劉羨陽至今依舊無法親手提起,但是劉羨陽習慣了一一記住那些劍的古篆劍名,劍鞘樣式,劍氣流溢出來的紋路,以及仔細感受每一把劍的劍意差異。更玄之又玄的地方,在於他一個在夢中可以無視光陰長河流逝的「外鄉今人」,很多時候竟然依舊會當「昔年古人」的出劍,當場攪爛所有劉羨陽的神識念頭,讓他不得不退出夢中,大汗淋漓,更慘的境地,是劉羨陽會當場吐血不已,隨後幾天之內,都會頭暈目眩。

    故而對於劍。

    劉羨陽早已是此道行家。

    不談修為境界,只說眼界之高,眼界之廣,興許比起許多北俱蘆洲的劍仙,猶有過之。

    劉羨陽輕輕收劍歸鞘。

    這把劍。

    他從沒在夢中親眼見過。

    但是那份感覺,似乎在一座最大的古戰場遺址上,清晰感受過,置身其中,都會讓劉羨陽步履蹣跚,只覺得天地變重了幾分。

    至於此劍到底是不是那把,不好說,興許是仿造得精妙,便帶了那麼一點「劍意」。

    張山峰重新背好那把真武古劍,再一轉頭,卻發現那個高大年輕人,似乎很傷感。

    張山峰有些疑惑,為何聽聞自己家鄉最要好的朋友,明明如此出息了,還是一個不改初心的好人,劉羨陽的傷感,會多於高興?

    劉羨陽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眺望遠方,輕聲道:「你與陳平安認識得比我晚,所以你可能不會知道,那個傢伙,這輩子最大的希望,是平平安安的,就只是這樣,膽子最小了,最怕有病有災殃。但是最早的時候,他又是最不怕天地間有鬼的一個人,你說怪不怪?那會兒,好像他覺得自己反正已經很努力活著了,如果還是要死,問心無愧,反正死了,說不定就會與人在別處重逢。」

    劉羨陽呢喃道:「所以你認識的陳平安,變得那麼小心謹慎,一定是他找到了絕對不可以死的理由,你會覺得這種改變,有什麼不好呢?我也覺得很好,但是我知道這對他來說,會活得很累。我們認識的時候,除了我,沒有人知道他到底為了泥瓶巷一戶有恩於他的娘倆,做了多少的事情,付出了多少的心思,承受了多少委屈。」

    劉羨陽笑了笑,「我這輩子就只見過他兩次哭鼻子,最後一次,是我快要死的時候。第一次,很早了,是我跟他一起當龍窯學徒的時候,聽到了杏花巷那邊傳來的一些風言風語,罵那泥瓶巷婦人與他有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我大半夜起床,沒見著他,出了門,才看到他端了條板凳坐在門外,滿臉淚水。」

    「我蹲在他身邊,知道了事情經過後,我從小心就大,對於市井坊間那點腌臢事,從來沒心沒肺的,一開始還當個樂子看待來著,便笑著問他,到底有沒有這檔子好事。他當時哭得已經半點心氣都沒有了,便沒有理我。所以我知道,那個時候,他是真的傷透心了。這才沒繼續開他的玩笑。我不會安慰人,就只好陪著他。最後是他自己想通了。跟我說,顧璨他們家的恩情,是要還一輩子都還不完的,以後再為他們娘倆做事情,他一定要更加用心了,總不能讓人嚼舌頭說閒話,不能只顧著自己心裡邊好受,任何事情都不管不顧就做了,到最後,最不好受的,只會是顧璨和他娘親。」

    劉羨陽後仰倒地,腦袋枕在雙手之上,說道:「其實我當時很想告訴他,有沒有可能,顧璨他娘親其實根本就不介意那點閒言碎語,是你陳平安自己一個人躲這兒瞎琢磨,所以想多了?不過到最後,這種話,我都沒說出口,因為不捨得。不捨得當下的那個陳平安,有任何的變化。我害怕說了,陳平安開竅了,對我劉羨陽就再沒那麼好了,這些都是我當時的私心,因為我當時就知道,今天對顧璨沒那麼好了,明天自然會對我劉羨陽也少一些好了。可是當我走一個洲走到這裡,這麼多年過去後,所以我現在很後悔,不該讓陳平安一直是那個陳平安,他應該多為自己想一想的,為什麼一輩子都為別人活著?憑什麼?就憑陳平安是陳平安?」

    黃昏之中,江畔石崖,清風拂面。

    今夜應該還會是那明月在天。

    張山峰沉默許久,小聲問道:「什麼時候回家鄉看看?」

    劉羨陽躺在那邊,閉上眼睛,「爭取早一點,最短十年吧。」

    張山峰感慨道:「是要早一些回去。書上都說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我們修道之人,其實很難,山上不知寒暑,好像幾個眨眼功夫,再回去家鄉,又能剩下什麼呢?又可以與誰炫耀什麼呢?哪怕是家族猶在,還有子孫,又能多說些什麼?」

    劉羨陽說道:「我對家鄉沒什麼感情,回去不是為了像誰證明什麼,所以返回寶瓶洲,第一個要去的地方,不是那座小鎮,第一個想要要見到的人,也不是陳平安。」

    張山峰轉頭望去,「有心結?」

    劉羨陽依舊閉著眼睛,微笑道:「死結唯有死解。」

    劉羨陽睜開眼,猛然坐起身,「到了寶瓶洲,挑一個中秋團圓夜,我劉羨陽要夢中問劍正陽山!」

    張山峰輕聲問道:「不等陳平安一起?」

    劉羨陽雙手環胸,大笑道:「別忘了,一直是我劉羨陽照顧陳平安!」

    不過劉羨陽也沒忘記。

    其實從兩人認識第一天起,就是陳平安在那條泥瓶巷救了他劉羨陽。

    張山峰沒覺得劉羨陽在說什麼大話。

    因為陳平安當年多有念叨,有個叫劉羨陽的傢伙,照顧他了很多,也教會他很多。

    唯獨最要好朋友的兩人,關於他們少年時的相逢與離別,陳平安一字未提。

    劉羨陽突然轉頭望去東北方向。

    心有所動。

    劉羨陽突然說道:「我得睡會兒。」

    張山峰有些無奈,跟自己師父挺像啊。

    遠處。

    一襲儒衫與一襲道袍,兩位老人同時感嘆一聲。

    尤其是火龍真人更是感傷。

    因為當初那個遠遊倒懸山之前拜訪趴地峰的老友,是第一個戰死在劍氣長城南方的北俱蘆洲劍仙。

    如今北俱蘆洲得知消息後,才會有此動靜。

    這是北俱蘆洲代代傳承的古老傳統。

    舉洲祭劍。

    劍氣衝天。

    天下皆知。

    ————

    芙蕖國那座小山頭之上,陳平安安安靜靜待了三天,既練拳也修行。

    關於修道之人的吐納一事,陳平安從未如此專心致志,盤腿一坐,便可全然忘我。

    時辰一到,劉景龍的那座可以抵禦元嬰三次攻伐的符陣,便自行消散。

    這些動靜才讓陳平安睜開眼。

    先前陳平安就已經脫掉了那件黑色法袍,換上了一襲普通青衫,陳平安背起竹箱,又取出了那根普普通通的青竹行山杖,走下山去。

    再次像那負笈遊學的青衫讀書人。

    下五境修士的清淨修行,除了煉化天地靈氣收入自身小天地的「洞天福地」之外,亦可堅韌筋骨,異於常人,躋身了洞府境,便可筋骨堅重,腴瑩如青玉,道力所至,具見於此。躋身了金丹境後,更進一步,筋骨與脈絡一起,有了「金枝玉葉」的氣象,氣府內外,便有雲霞瀰漫,經久不散,尤其是躋身元嬰之後,如在關鍵竅穴,開闢出人身小洞天,將那些凝練如金丹汁液的天地靈氣,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孕育出一尊與自身大道相合的元嬰小人兒,這便是上五境修士陽神身外身的根本,只不過與那金丹差不多,各有品秩高低。

    這便是練氣士的根骨與資質。

    所謂修道之人的根骨,便是人身小天地,承載靈氣的器物,到底有多大。

    至於資質,則是走上修行之路後,可以決定練氣士能否躋身地仙,以及金丹、元嬰的品秩有多好。練氣士修行的快慢,會出現天壤之別的差距。

    而性情一事,即是修心,最是虛無縹緲,卻往往在關鍵時刻會掉鏈子,也會莫名成事。例如當初宮柳島劉老成,何等心志堅毅,可偏偏是那情愛而生的一點心魔,就差點讓這位寶瓶洲唯一的上五境野修早早身死道消。藕花福地的陸舫,更是為情所困,一甲子之內,姜尚真化名的周肥,為他那般護道,依舊未能徹底打開心結。

    再看姜尚真,似乎明明沾染更多情愛泥濘,卻半點無此心魔作祟。

    皆是性情各異使然。

    至於機緣一事,則苦求不得,看似只能靠命。

    當初神誥宗的賀小涼,桐葉洲太平山的黃庭,當然還有跟陳平安很熟悉的李槐,就都屬於命好到不講道理的那種人。

    如今陳平安煉化成功兩件本命物,水府水字印與大驪五色土,營造出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

    修行一事,便快了許多。

    靈氣的汲取與煉化,愈發迅速且穩固。

    所以可以說,只要陳平安願意尋求一處山清水秀的靈氣之地,哪怕留在小山頭原地不動,就這麼一直枯坐下去,日夜皆修行,其實都在增長修為和境界。

    因此不難理解為什麼越是修道天才,越不可能常年在山下廝混,除非是遇到了瓶頸,才會下山走一遭,靜極思動,才會在研習仙家術法之外修心,梳理心路脈絡,以免誤入歧途,撞壁而不自知。許多不可踰越的關隘,極其玄妙,興許挪開一步,就是別有洞天,興許需要神遊天地間,看似繞行千萬里,才可以厚積薄發,靈犀一動,便一舉破開瓶頸,關隘不再是關隘。

    對於一般修士來說,第三境是一道不大不小的關隘,被山上稱為「留人境」。

    不過這種說法,在傳承有序的宗字頭仙家,從來是無稽之談。

    這就是為什麼山澤野修那麼羨慕譜牒仙師的緣故。

    他們要磕碰到頭破血流也未必能找出前行道路的三境難關,對於大仙家子弟而言,根本就是舉手抬掌觀手紋,條條道路,纖毫畢現。

    而陳平安的三境,就是山澤野修的三境。

    因為關於修行一事,好像從來沒有人給出任何具體的指點。

    早先是長生橋斷且碎,聊這個,沒意義。

    後來是背劍練拳,用心專一。

    之前在綠鶯國龍頭渡,名為翠鳥的仙家客棧那邊,劉景龍其實有細細說過下五境修行的關鍵,不過畢竟雙方不同門不同脈,齊景龍又礙於山上規矩和忌諱,不可能探究陳平安的各大氣府狀況,針對陳平安一一指路,所以說許多劉景龍的傳道解惑,對於剛剛步入練氣士三境的陳平安,還是粗略的以後事,不是當下的細緻事。可即便如此,齊景龍的那些說法,依舊是當之無愧的金玉良言。

    因為注定無錯。

    這需要齊景龍站在山上極高處,才能夠說得明白透徹。

    陳平安當然會牢牢記在心頭。

    這不就喝上了劉景龍留下的那壺酒,小口慢飲,打算最少留個半壺。

    煉化初一十五,還是難熬。

    如今體魄傷勢遠未痊癒,所以陳平安走得愈發緩慢和小心。

    不過當陳平安臨近鹿韭郡邊境的時候,有所察覺。

    只是依舊假裝不知道罷了。

    處理這類被盯梢的事情,陳平安不敢說自己有多熟稔高明,但是在同齡人當中,應該不不會太多。

    早一些,有書簡湖元嬰修士李芙蕖的暗中跟隨,就被陳平安察早早覺到異樣,後來與北俱蘆洲京觀城高承的相互算計,再到那第二撥割鹿山刺客。

    何況當下這名鬼鬼祟祟的刺客,也確實算不得修為多高,並且自認為隱蔽而已,不過對方耐心極好,好幾次看似機會大好的處境,都忍住沒有出手。

    陳平安便由著那名刺客幫自己「護道」了。

    鹿韭郡是那山上偶遇落魄書生魯敦的家鄉。

    不過陳平安沒打算去他家拜訪,因為就算有此心思,也未必找得到人。

    一個身邊書僮不姓魯而姓周的讀書人,可能是防人之心不可無,沒有告訴陳平安真正的姓氏。

    但是陳平安覺得這才是對的。

    真正的與人坦誠相見,從來不只在言語上袒露心扉。

    交淺言深,隨隨便便拋卻真心,很容易自誤。

    連自己都不對自己負責,如何對這個世道和他人負責,然後給予真正的善意?

    可道理是這般道理,世道變得處處真心待人也有錯,終究是不太好。

    陳平安在途徑小鎮卻繞行,不打算與那個刺客糾纏不休下去了。

    所以在一處僻靜道路上,身形驟然消逝,出現在那個趴在蘆葦叢當中的刺客身旁,陳平安站在一株蘆葦之巔,身形隨風隨蘆葦一起飄蕩,悄無聲息,低頭望去,應該還是個少年,身穿黑袍,面覆雪白面具,割鹿山修士無疑。只不過這才是最值得玩味的地方,這位割鹿山少年刺客,這一路隱匿潛行跟隨他陳平安,十分辛苦了,要麼齊景龍沒找到人,或是道理難講通,割鹿山其實出動了上五境修士來刺殺自己,要麼就是齊景龍與對方徹底講明白了道理,割鹿山選擇遵守另外一個更大的規矩,即便僱主不同,對一人出手三次,從此之後,哪怕另外有人找到割鹿山,願意砸下一座金山銀山,都不會對那人展開刺殺。

    若是如此。

    齊景龍為何一直沒有露面?

    陳平安想了想,開口說道:「人都不見了,不著急?」

    那割鹿山刺客動作僵硬,轉過頭,看著身邊那個站在蘆葦上的青衫客。

    不是他不想逃,可是直覺告訴他,逃就會死,呆在原地,還有一線生機。

    他坐起身,摘下面具,「我與那姓劉的,有過約定,只要被你發現了行蹤,就算我刺殺失敗了,以後就要跟隨他修行,喊他師父,所以你可別殺我。」

    陳平安問道:「那他人呢?」

    少年搖頭道:「他要我告訴你,他要先走一趟大篆京城,晚點回來找我們。」

    少年說到這裡,一拳砸在地上,憋屈道:「這是我第一次下山刺殺!」

    陳平安飄然落地,率先走出蘆葦蕩,以行山杖開路。

    那少年猶豫了一下,最後一咬牙,丟掉了那面具,跟在那青衫人身後,一起走到路上。

    陳平安放緩腳步,少年瞥了眼,硬著頭皮跟上,一起並肩而行。

    關於這位刺殺對象,先前在割鹿山內部其實是有些傳聞的,他作為割鹿山重點栽培的殺手,又從小跟在割鹿山山主身邊長大,才有機會曉得一些內幕。

    總之別看這傢伙瞅著脾氣好,比讀書人還讀書人,可山主師父卻在割鹿山第一次穩操勝券的刺殺失敗、結果很快又有人出錢僱傭山頭刺客後,山主就曾經親口告訴少年,這會兒他身邊這個傢伙,是一個很會惹麻煩、又很擅長解決麻煩的厲害角色。

    陳平安問道:「你是一名劍修?」

    少年點頭道:「師父說我是一個很值錢的先天劍胚,所以要我必須惜命,不用著急接活兒。不然他在我身上砸下那麼多的神仙錢,就要虧本。所以我一直想要早點攬活,早點幫著師父和割鹿山掙錢。哪裡想到會遇到姓劉的這種人,他說是可以站著不動,任由師父隨便出手,每一次出手過後,就得聽他劉景龍一個道理,師父便出手兩次,然後聽了那傢伙兩個道理。」

    說到這裡,少年滿是失落。

    印象中,師父出劍從來不會無功而返。

    不管對方是什麼修為,皆是頭顱滾滾落。

    少年重重吐出一口憋在心中已久的濁氣,仍是不減鬱悶,道:「咱們割鹿山從來說話算數,最後師父也沒轍,就只好派遣我來刺殺你了。而且以後我就跟割鹿山沒半點關係了。還要跟那姓劉的去往什麼狗屁太徽劍宗。」

    陳平安微笑著伸出手,攤開手掌。

    少年皺眉道:「幹嘛?」

    陳平安說道:「你不得好好謝我,讓你可以去往太徽劍宗修行?」

    「你有毛病吧?!」

    少年白眼道:「誰願意當個譜牒仙師了?!我也就是本事不濟,那麼多次機會都讓我覺得不是機會,不然早就出手一劍戳死你了,保管透心涼!」

    陳平安收回手,笑道:「這麼重的殺氣,是該跟在齊景龍身邊修行。」

    少年轉頭呸了一聲,「他姓劉的,就算比我們山主師父厲害,又如何?我就一定要改換門庭?!再說了,那傢伙一看就是書呆子,以後跟了他修行,每天對這種磨磨唧唧不爽利的傢伙喊師父,我都怕這輩子都修不出半個劍仙來。」

    陳平安說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你師父其實希望你能夠跟隨齊景龍隨行?」

    少年沉默片刻,「猜得到。師父對我好,我從來知道。所以我打算嘴上喊姓劉的師父,但是心裡邊,這輩子都只認師父一個師父。」

    少年轉過頭,害怕這個傢伙到了劉景龍那邊亂嚼舌頭,以後多半就要吃苦頭了。

    可是不知為何,與他一起走在道路上,就想要多說一些心裡話。

    大概是變故太大,不吐不快,不難少年總覺得要被活活憋死。

    陳平安笑道:「你現在能夠這麼想,是好的,也是對的。以後變了想法,也不是意味著現在就錯了。」

    少年皺緊眉頭,「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說這種大道理?咋的,覺得我殺不了你,便了不起?所以可以對我指手畫腳?!」

    這脾氣。

    真不算好。

    陳平安不以為意,「道理誰不能講?我比你厲害,還願意講道理,難道是壞事?難道你想我一拳打死你,或者打個半死,逼著你跪在地上求我講道理,更好一些?」

    少年有些頭疼,舉起手,「打住打住,別來這套,我山主師父就是被姓劉的這麼煩了半天,才讓我捲鋪蓋滾蛋,話也不許我多說一句。」

    陳平安笑了笑,手腕一擰,多出兩壺糯米酒釀,「喝不喝酒?」

    少年眼睛一亮,直接拿過其中一隻酒壺,打開了就狠狠灌了一口酒,然後嫌棄道:「原來酒水就是這麼個滋味,沒意思。」

    陳平安頭也不轉,只是緩緩前行,「既然喝了,就留下喝完,晚一些沒關係。如果你有膽子現在就隨便丟在路邊,我就先替齊景龍教你道理了,而且一定是你不太願意聽的道理。」

    少年滿臉譏諷,嘖嘖道:「瞅瞅,到最後還不是以力壓人,真不是我說你,你連那姓劉的都不如!」

    陳平安笑道:「趁著齊景龍還沒回來,好好喝你的酒,如果不出意外,你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哪怕哪天真想喝酒了,都沒辦法喝。」

    少年皺了皺眉頭,「你知道姓劉的,事先與我說過,不許被你勸酒就喝?」

    陳平安搖搖頭,「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

    少年抬起手臂,看了看手中酒壺,猶豫一番,依舊沒敢隨便丟掉,又抿了一口米酒,其實滋味不錯,沒那燒刀子燙斷腸的半點感覺嘛。

    看來自己是個天生就可以喝酒的。

    不愧是先天劍胚!

    他突然試探性問道:「不如你與姓劉的說一聲,就說你願意收我當弟子,如何?」

    陳平安沒有理睬。

    少年便開始勸說這位青衫客,說他一定念對方的好,以後必有報答,等他回了割鹿山,重新在祠堂那邊燒香,認祖歸宗,以後可以不收錢幫他刺殺仇家……

    陳平安問道:「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倒不是有問便答的性子,而是這名字一事,是比他身為先天劍胚還要更拿得出手的一樁驕傲事情,少年冷笑道:「師父幫我取的名字,姓白,名首!你放心,不出百年,北俱蘆洲就會一位名叫白首的劍仙!」

    陳平安哦了一聲,「那你可要小心自己將來的綽號了。白頭劍仙什麼的,應該不太好聽。」

    少年一琢磨,這傢伙說得有道理啊!

    他點頭道:「謝了!」

    陳平安抬起酒壺,名叫白首的劍修少年愣了一下,很會想明白,痛痛快快以酒壺磕碰一下,然後各自飲酒。

    白首抹了把嘴,當下感覺不錯,自己應該算是有那麼點英雄氣概和劍仙風采了。

    陳平安低聲笑道:「別的你都聽你師父的,喝酒這種事情,劍仙不來做,太可惜。」

    白首使勁點頭,「你這傢伙雖然一開始挺惹人厭,這會兒我看你順眼多了,你叫什麼名字?!你要知道,我白首這輩子可都不會去記住幾個人的名字。你看那姓劉的,我喊過他全名了嗎?沒有吧。」

    陳平安說道:「我叫陳好人。」

    白首怒道:「你別不知好歹!」

    陳平安轉頭問道:「你打我啊?」

    白首轉了轉眼珠子,「你當我傻啊?」

    陳平安點頭道:「對啊。你打我啊?」

    白首憋屈得難受,狠狠灌了一口酒。

    簡直就是他白首下山以來的第二樁奇恥大辱啊。

    陳平安轉過頭。

    風塵僕僕的齊景龍,應該早就到了,跟了他們兩人挺久。

    齊景龍無奈道:「勸人喝酒還上癮了?」

    陳平安笑道:「每一位劍客,大概都會記住勸自己喝酒的人。」

    齊景龍問道:「那是誰勸你來著?」

    陳平安說道:「最早也是一位劍客,後來是一位老先生。」

    別看白首在陳平安這邊一個口一個姓劉的,這會兒齊景龍真到了身邊,便噤若寒蟬,一言不發,好像這傢伙站在自己身邊,而自己拿著那壺尚未喝完的酒,哪怕不再喝了,便是錯。

    北俱蘆洲陸地蛟龍,劉景龍,當初真是站在原地,任由他白首的師父山主,遞出兩劍!

    一座看似隨便畫出的符籙陣法,一座不見飛劍小天地,自己師父在兩劍過後,竟是連遞出第三劍的心氣,都沒有了!

    齊景龍說道:「我打算返回宗門閉關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早些破境,我好去找你。不然太晚,我可能就已經離開北俱蘆洲,我可不會專程為了你,掉頭趕路。」

    說到這裡,陳平安笑道:「如果你願意喝酒,我可以考慮考慮。」

    齊景龍擺手道:「少來。」

    陳平安問道:「你先前去大篆京城?」

    齊景龍嘆了口氣,說道:「有點意外,顧祐人尚未趕到大篆京城,就已經先傳信到那邊,讓猿啼山嵇岳不用大費周章了,兩人直接在玉璽江那邊分生死即可。我對於這種廝殺,不太感興趣,就沒留在那邊。不過顧祐和嵇岳應該很快就會交手。」

    陳平安也嘆了口氣,又開始飲酒。

    白首說道:「一個十境武夫有什麼了不起的,嵇岳可是大劍仙,我估摸著就是三兩劍的事情。」

    陳平安轉頭笑道:「你看我當下慘不慘?」

    白首點點頭,「遍體鱗傷,自然很慘,如何?我們割鹿山修士的凌厲手段,是不是讓你記憶深刻?」

    陳平安與齊景龍相視一笑。

    少年皺了皺眉頭,難道不是如此?

    齊景龍突然說道:「陳平安,在我動身之前,我們尋一處僻靜山巔,到時候你會看到一幕不常見的風景。你就會對我們北俱蘆洲,瞭解更多。」

    陳平安點點頭,自然沒有異議。

    這天夜幕中。

    三人在一座高峰登頂。

    大篆京城,玉璽江之畔。

    嵇岳站在江畔一側。

    一位青衫老儒站在對岸,微笑道:「只管祭劍。」

    嵇岳點頭道:「你顧祐人品,我還是信的。」

    這一夜的北俱蘆洲。

    從一位早年趕赴倒懸山的大劍仙山頭上。

    率先有山門劍修齊齊祭出飛劍,直衝天幕。

    如一條起於大地的劍氣白虹。

    然後是北方劍仙第一人白裳,那道極為矚目的絢爛劍光,迅猛升空。

    又有齊景龍所在的太徽劍宗,所有劍修,在宗主的帶領下,駕馭飛劍,劍光一起劃破夜幕,照耀得整個宗門地界,天地璀璨,亮如白晝。

    指玄峰亦有一位祖師老道,祭出了那把往往只用來斬妖除魔的桃木劍。

    大篆王朝玉璽江畔的猿啼山劍仙嵇岳,哪怕與一位止境武夫的生死大戰,即將拉開序幕,嵇岳亦是先要駕劍升空,以此遙祭某位戰死遠方的同道中人。

    浮萍劍湖以劍仙酈采為首,所有宗門劍修,全部出劍。

    披麻宗木衣山的祖師堂那邊,除了幾位劍修已經出手祭劍,宗主竺泉手按刀柄,讓一旁龐蘭溪亦是駕馭長劍,升空祭禮。

    骸骨灘英靈蒲禳,亦是拔劍出鞘,高承主動一拳打散天地禁忌,只為蒲禳那一劍升空更高!

    哪怕是與那位戰死劍仙敵對的所有劍仙、宗門山頭和各路劍修,無一例外,皆是出手祭劍。

    就這樣。

    一條條光亮不一的劍氣光柱,從北俱蘆洲的版圖之上,先後亮起。

    浩然天下的夜幕中,人間自然多有燈火。

    可是從來不會讓北俱蘆洲這般,會有那麼多劍仙和劍修,整齊出劍,如燈火同時點亮一洲大地。

    芙蕖國境內,一座無名高峰的山巔。

    齊景龍也開始祭劍。

    這一次是傾力而為,名為「規矩」的本命飛劍,拔地而起,劍氣如虹,蔚為壯觀。

    齊景龍雙手負後,眺望那起於人間大地之上的那一條條纖細長線。

    皆是一洲劍修在遙祭那位同道中人,同時以此禮敬我輩劍修的那條共同大道。

    他突然轉過頭,望向一旁的陳平安,笑道:「真想好了?被有心人看去,洩露了壓箱底的手段,可能會給你以後的遊歷,惹來大麻煩的。」

    不過齊景龍其實知道答案。

    陳平安不知何時,已經手持長劍。

    劍名劍仙。

    陳平安仰起頭,輕聲道:「想了那麼多別人不願多想的事情,難道不就是為了有些事情,可以想也不用多想?」

    一襲青衫,在山巔飄搖不定,兩袖獵獵作響。

    本就已經被齊景龍那道劍光刺眼的少年白首,然後就下意識竭力睜開眼睛,這才沒有錯過那一幕畫面。

    當那人輕輕喊了一聲「走」。

    天地間,多出了一道金色劍光,恢弘劍氣直衝天幕。

    不但如此,更有一雪白一幽綠兩抹劍光,先後掠出那人竅穴,衝天而去。

    當齊景龍收回本命飛劍。

    陳平安豎起劍鞘,劍仙從天而降,鏗鏘歸鞘。

    然後被這位遠遊北俱蘆洲的青衫劍客,輕輕背在身後。

    在這一刻,名為白首的少年劍修,覺得那個青衫男子送了一壺酒給自己喝,也挺值得驕傲的。

    雙方分別。

    齊景龍御風北歸,白首也可御風遠遊。

    白首轉過頭去,看到那人站在原地,朝他做了個仰頭喝酒的動作,白首使勁點頭,雙方誰都沒說話。

    不曾想齊景龍開口說道:「喝酒一事,想也別想。」

    白首氣呼呼道:「姓劉的,你再這樣我可就要溜走,去找你朋友當師父了啊!」

    齊景龍笑道:「你大可以去試試看,他肯定會趕你走。」

    白首疑惑道:「為何?」

    齊景龍微笑道:「心疼酒水錢。」

    白首嗤笑道:「你騙鬼呢,他能這麼摳門?」

    齊景龍點頭道:「比你想像中還要摳門。」

    白首哀嘆一聲,「算我瞎了眼,還打算拜他為師來著。」

    白首突然問道:「那你不許我喝酒,是擔心耽誤練劍,還是心疼錢?」

    齊景龍說道:「都有。」

    白首怒道:「姓劉的,那你比他還不如!」

    齊景龍轉過頭,笑問道:「我什麼時候說過自己比他好了?」

    白首又憋屈得厲害,忍了半天還是沒能忍住,怒道:「你和你的朋友,都是這種德行!他娘的我豈不是掉賊窩裡了。」

    齊景龍笑道:「這倒不至於。」

    白首哀嘆一聲。

    日子真是難熬。

    山峰那邊,終於重新背劍的陳平安開始緩緩下山,想著齊景龍與他新收的那位弟子,應該是在說著自己的好話,比如出手闊綽、為人大方之類的。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V123210

LV:9 元老

追蹤
  • 291

    主題

  • 279508

    回文

  • 36

    粉絲

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