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劍來 作者:烽火戲諸侯 (連載中)

   
V123210 2017-6-2 19:33:27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81 5947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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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七章 我也會劍開天幕

    陳平安離開了羊腸宮地界,很快就收起劍仙入鞘,飄落在一處瘴氣橫生的崇山峻嶺當中,先前俯瞰大地,只要走出這片山嶺,再往東南行去約莫五十餘里,應該就是那座城池高大的銅臭城,而披麻宗修士駐地青廬鎮,就不遠了。

    學那仙人御劍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世間雲海千變萬化,百看不厭之外,還可以做些解悶事情,先前離開羊腸宮,陳平安就故意揀選一處齊整如刀削過的雲海底層,腦袋沒入雲海,緩緩御劍而游,若是腳下山野有精怪鬼魅偶然抬頭瞧見這一幕,大概會覺得……這個不見頭顱的練氣士腦子有病?除了這般幼稚可笑的自娛自樂,陳平安也喜歡整個人沒入雲海之中,只露出一個腦袋,然後掄起雙臂起起落落,學那鳧水。

    這與騎龍巷鋪子裡邊裴錢把腦袋擱在櫃檯上,其實有異曲同工之妙,不愧是一對師徒。

    人煙罕至的山嶺之中,孤寂荒蕪,林中樹木多虯結病態,陳平安途徑一處崖壁,仰頭瞧見了一棵生長於石崖縫隙中的纖細梅樹,雲煙繚繞,崖壁底下,有一大灘稀碎白骨,多半是一棵有望修成手段的草木精魅,稍稍開竅,已經開始學會捕食飛鳥小獸了。

    一般而言,世間草木成精最難,這類精魅,絕大多數化作人形,就已經走到大道斷頭路,像梳水國渡口青蚨坊那些站在松柏盆景上的可愛小精怪,就注定修行無望,只是靠著草木的先天長壽,虛度光陰。多是被修道之人飼養起來,瞧著討巧喜慶而已。

    故而驪珠洞天尚未下墜,小鎮那棵槐樹下的老一輩,就喜歡說些山林水澤中那些子虛烏有的鬼怪故事,故意糊弄、嚇唬稚童孩子而已,不過老人們大多也會夾雜一句,說我們生而為人,已是不易,當珍惜復珍惜,不然這輩子不好好做人的話,下輩子就會投胎變成豬狗。陳平安年少時就喜歡在那邊遠遠蹲著聽故事,天不怕地不怕的劉羨陽是從來就不愛聽這些的,總說什麼鬼神精魅、門神灶王爺,全是騙人玩意兒,所以多是顧璨陪著陳平安在那邊槐蔭下納涼,然後等到泥瓶巷那位婦人扯開嗓門喊顧璨吃飯、睡覺,這才起身離開。

    陳平安掠上石崖,五指如鉤,釘入崖壁,就那麼懸掛在空中,然後取出三顆雪花錢攥在手心,以埋河水神娘娘贈予的那部煉器訣,將雪花錢與其中蘊含的靈氣,煉化為一滴滴碧綠幽幽的水珠,從指縫間滴落在這棵老梅樹與石崖裂縫接壤處,陳平安做完這一切後,手掌輕輕一拍崖壁,緩緩飄落在地,繼續趕路。

    若是道侶那般處境窘困,急需一筆近乎活命的神仙錢,說不定瞧見了這棵生出些許異象的梅樹,第一個念頭,就是好奇它價值幾許,最後便是壯膽涉險,攀山援壁,將其砍伐,空山斤斧響,至於梅樹本身機緣是否斷絕,哪裡顧得上。若是道行恰巧再高一些,又囊中羞澀,遇上了那鐵索橋上那兩頭精怪,不一樣會是一場凶險不亞於大道之爭的廝殺?

    陳平安從來不反感那些修道之人的搏殺登高,便是手段狠辣一些,陳平安都可以理解,陳平安唯獨不喜、甚至是厭惡之人,是某些早已身處高位的山上神仙,佔盡好處,如那隱匿於雲海的蛟龍,高高在上,卻依舊對人間沒有半點憐憫之心,只要是境界不如自己的,在他們眼中皆命如草芥,隨意打壓、殺死礙眼之人後,卻輕描淡寫一句大道無情,便能夠一顆道心堅如磐石。

    這是修的什麼道?

    獨自行走於山林間,陳平安喃喃自語:「自己不喜歡的,就一定是錯的?你陳平安是不是也太霸道了些?你算哪根蔥?」

    陳平安又問自己,「慈不掌兵,義不掌財?」

    陳平安搖搖頭。

    陳平安覺得古人說話,只說半句,算不得真正的醍醐之語,一旦某些斷章取義的言語,被世人奉為圭臬,當做為人處世的金科玉律,確實可以少去許多人生上的麻煩,不是說不好,可到底還是美中不足的。

    比如書上又講了。

    慈不掌兵,大權在握之後,必有大仁。

    義不掌財,大富大貴之後,必有大義。

    陳平安停下腳步,躍上高枝,坐在樹上,拿出久違不曾碰面的刻刀和竹簡,將這兩句話刻在竹簡上。

    想了想,又將羊腸宮與那頭小鼠精說的話,關於修心修力的言語,也刻在另一枚書簡上。

    陳平安收起刻刀,一手持一枚書簡,高高舉起,燦爛笑道:「這下子,就算是真正『書上』說了!」

    好嘛。

    原來都是陳平安自己隨口瞎謅的道理。

    估摸著整座天下,也就只有落魄山的那些馬屁精,才會願意將這些言語當真吧?

    陳平安小心翼翼收起兩枚竹簡,心情大好。

    隨後陳平安沒有著急趕路去往銅臭城。

    而是喝了幾口酒,先前在羊腸宮那邊拎出的酒壺裡,還剩下不少。

    陳平安開始在心中仔仔細細清點、盤算家當,此次從骸骨灘進入鬼蜮谷歷練,收穫頗豐。

    不過身上這件春草法袍的折損,不算輕了,想要真正修繕如初,估摸著最少需要五六千顆雪花錢。

    當初在地湧山當著書生一起逃出重圍,為了示敵以弱,不敢太早-洩露純粹武夫的底細,只好故意壓抑體內那一口純粹真氣,單憑法袍,結結實實挨了那頭搬山猿一重錘。後來在黑河之畔,跟那積霄山敕雷神將一番廝殺,身陷雷池,春草法袍更是被電打雷劈得破損嚴重了,這筆不小開銷,讓陳平安有些牙癢癢。

    陳平安只得安慰自己,「世間最小的包袱齋做買賣,也還需要些本錢呢,你這種無本萬利的掙錢心態,要不得。」

    而且在雷池之中,如油煎火熬自身皮囊魂魄,便是真正的鬼蜮谷歷練。

    雖說相較於落魄山竹樓的打熬,輕了些,可是裨益不小,並且雷池本就是天地間最熬人的牢籠,受此苦難,別有妙處,陳平安其實已經察覺到自己的筋骨、魂魄,已經稍稍堅韌幾分。

    烏鴉嶺,從膚膩城白娘娘那邊奪來的一件雪花法袍。按照范雲蘿的說法,市價兩三顆穀雨錢。

    若是賣還給膚膩城,應該會有一兩顆穀雨錢的溢價。

    只是一想到那個喜歡故弄玄虛的白娘娘,陳平安就心情鬱悶。

    當時她變出了一張面孔,以此蠱惑人心,讓陳平安憤懣不已的同時,還有些心虛。

    除了讓那對下五境道侶背出鬼蜮谷的五具白骨,咫尺物當中,還擱放有膚膩城十幾位女官侍女瑩瑩如玉的白骨。

    至於事後出了鬼蜮谷,能夠在骸骨灘賣出多少價錢,陳平安心裡沒底。

    陳平安想到這裡,忍不住向南方望去,不知那對道侶賣出高價沒有。

    所謂的一月之約。

    其實陳平安一開始就沒當真,只是讓對方安心收錢罷了。那對在鬼蜮谷掙錢大不易的道侶,是否守約等足一月光陰,陳平安都不在乎。

    因為道侶賣出了那五副膚膩城白玉骨頭,不管是等不等那一個月,陳平安都不會在奈何關集市露面,沒等,攜錢潛逃,他們就自己擔心著事後追責,多少是他們的一樁心事。等夠了一月,更好,他們便可心安理得離去,讓那位五境女修破開瓶頸躋身中五境的洞府境,那筆神仙錢,想必綽綽有餘,還足可幫助她穩固洞府境,至於剩下的盈餘,男子修士能否順勢破境,只看天意緣分而已。

    至於陳平安為何如此。

    道理很簡單。

    就像陳平安在避暑娘娘的地庫那邊,一定要收取那兩副執手赴死的白骨,為的不是求財,陳平安非但不覬覦那位隴西國君王和清德宗譜牒女修的白骨、龍袍法袍,唯一的念頭,就是回頭找一處他們的故國故地,將他們的白骨合冢葬在那青山綠水之間。

    願那人間有情人,成雙成對,終成眷屬,願白首不負心的已逝之人,生生死死皆在一起。

    大道漫長,長生路遠,修行當中,勤勉練劍出拳、不懼與強者對敵之外,做了這些他人不太願做、我偏要停步去做的小事情,怎麼就不是人生大快意?

    剝落山廣寒殿,從避暑娘娘閨房和寶庫,都有收穫。

    從書生那邊分了一千多顆雪花錢。

    不過陳平安覺得最值錢的,還是那塊作為「門扉」的寒鐵,被墨家機關師精心打造出了一座月寒宮。

    至於那頭月宮種閨房內的瓶瓶罐罐,陳平安還是很上心的,以後離開骸骨灘繼續北遊,天曉得會不會遇上幾個有錢沒地方花的大家閨秀、山上仙子?說不定她們一個豬油蒙心,就要高價買去?朱斂信誓旦旦說過,天底下就沒有不想要更好看些的女子,若是有,那也是尚未遇上值得「為悅己者容」的心儀男子而已。

    至於在羊腸宮地道盡頭,捉妖大仙珍藏的那一大箱子兵書。

    陳平安還沒來得及仔細翻閱,打算在青廬鎮那邊落腳後,才一本本翻翻看,應該都是當初兩大王朝和十數個藩屬國遺落在骸骨灘的書籍,給羊腸宮存世千年之後,也恰好是陳平安這個小包袱齋的本錢之一,不過還是需要精心挑選,揀來一批最好的,以後就放在落魄山的自家藏書樓。

    一想到將來有落魄山弟子,入樓借書翻書,聽聞藏書樓老人,說上一嘴,這是咱們山主當年遠遊北俱蘆洲骸骨灘的收穫,老人再添油加醋地胡說八道一番,說翻看書籍的時候可一定要小心些,因為這些可是從龍潭虎穴裡找出的寶貝……

    那弟子是不是就覺得回頭看書的時候,一定要更加仔細用心,然後在讀書乏了的燈下,多多少少會有些佩服那位年紀輕輕、便走過了千山萬水的「山主」?

    陳平安坐在高枝上,不由得笑了起來。

    繼續算賬。

    同樣是身穿青衫的賬房先生,在書簡湖就只能想著少輸少虧。

    在這鬼蜮谷,就可以想著多掙多賺。

    真是日子越過越好了。

    在敕雷神將的地盤積霄山,挖掘出了五截大小不一的金色雷鞭。

    這些天材地寶的金雷竹鞭真實價值如何,暫時不知。

    不過先前那個生有兩顆金雕頭顱的妖物,為何要說自己是搬走了雷池的竊賊?

    正因為此,陳平安擔心積霄山那邊有大變故,離開黑河之後,就刻意繞開了積霄山。

    其實積霄山與老龍窟一樣,如果真不怕死,一探究竟,說不定還有意外收穫。

    當然如此一來,就跟那對境界不高的道侶一樣,真是將腦袋拴褲腰帶上賺錢,拿命在賭。

    在黑河水畔的祠廟內,與書生坐地分贓,合夥瓜分書生從覆海元君建造河底的洞府庫藏。

    六件靈器。

    陳平安舍了那支所謂的法寶簪子,只要了那可憐兮兮的八百顆雪花錢水府庫藏。(ps:上一章正文中的一萬八千顆雪花錢,已作修改,應該是八百顆。)

    以及小黿水府裡邊,書生順手掃入咫尺物中,一堆類似月宮種閨閣珍藏的「破爛貨」。

    即便書簡湖之行返回落魄山後,曉得了自己大道親水,可是陳平安還是拒絕了那件獨獨裨益親水修士的法寶。

    天上確實偶爾會掉幾張餡餅砸在頭上。

    可是陳平安信不過那個崇玄署楊凝性以玄妙道法、將全部心性之惡凝練為一粒純粹「芥子」的「書生」。

    但是陳平安很好奇這門雲霄宮羽衣卿相的獨門道法,到底是如何做到煉化心神如煉物的。

    陳平安算完賬,才發現自己原來這趟鬼蜮谷之行,竟然掙了這麼多家當。

    雖說來此途中,發現寶鏡山那邊山水崩裂,極有可能是那楊崇玄終於取得了鏡子機緣,而積霄山雷池被人偷偷搬移騰空,更是一樁大福緣。

    可是陳平安不覺得這些他人之豐厚收益,就可以讓自己覺得眼紅垂涎。

    事實上,那個處處勾心鬥角、事事輸給陳平安的書生,反觀他離開鬼蜮谷之際的收穫,哪怕不提那把楊凝真辛苦為他作嫁衣裳的三山境,只說老龍窟內飼養在小水呈內的金色蠃魚,和那枚當初某位清德宗大隱仙親手鑄造的雕母祖錢,僅此兩物,就已經算是滿載而歸。

    不過就算知道了真相,陳平安也不會上心。

    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你們拿你們的大福緣,我撿我的小破爛。

    陳平安驀然而笑,好一個無法掩飾的眉開眼笑,樂呵呵道:「這樣的破爛,真是多多益善!」

    然後陳平安抖了抖袖子,「再說了,你們可不是破爛,都是大把大把的神仙錢呢。」

    何況那從楊凝性那邊扒下來的法袍百睛饕餮大袖中,還藏著那三張瞧著就賊值錢的符籙。

    陳平安跳下高枝,腳步歡快,學那崔東山大袖晃蕩,還學那裴錢的步伐,何其形似神似。

    陳平安覺得自己確實是有些得意忘形了。

    可是又如何,我這會兒開心啊。

    陳平安拎著那隻酒壺,喝過之後,連酒壺都沒捨得丟,收入咫尺物後,有些遺憾,這一路都沒能撞到精怪鬼物,與銅官山是差不多的光景,可是在即將離開山頭之際,突然發現遙遙一處山腳那邊,有兩撥人起了爭執,雙方對峙,刀戈相向。

    陳平安迅速熟門熟路地潛行過去,斂了所有氣機,揀選隱蔽處躲起來。

    一架粗鄙不堪的巨大車輦上,說是車輦,其實四周並無遮掩之物,倒像是一張木筏,擺著一張寶座,上邊金刀大馬坐著在一位肌肉虯結的魁梧大漢,身高兩丈,拳如缽大,一手持量身打造的巨大酒碗,正在仰頭痛飲,酒水隨意傾瀉,茂密如林的胸毛如逢大雨,大漢腳邊放滿了空酒壺,寶座旁邊,嬌軀蜷縮坐著一位兩耳尖尖的精怪女子,雙手捧著一隻盛滿酒水的大碗,她時不時偷偷打量一眼「敵軍大營」中的某位,她媚眼如絲。

    車輦由那八頭小精怪嘍囉扛在肩上。

    車輦附近,數十個嘍囉精怪披掛鐵甲,手持刀槍,叫囂不已。

    與這伙山中精怪對峙的,是十數位精銳士卒裝束的高大鬼物,佩刀掛弩,如同人間沙場銳士。

    為首一位身穿銀色鎧甲的將領鬼物,滿臉怒容。身邊站著一個矮他一頭的活人男子,與鬼物和精怪雜處相伴,依舊意態倨傲,沒有絲毫畏懼,他竟然身穿一件胸前繡有白鷴的大紅色文官補服,內穿白紗單衣,足登白襪黑履,腰束玉帶,這位約莫年紀不大的「官員」,正伸出一根手指,直指車輦,大罵不已。

    身材魁梧坐如小山的壯漢,聽著那人絮絮叨叨的謾罵聲,抬腳輕輕踹了一下腳邊的女子,低聲問道:「到底在說個啥?」

    嬌媚女子笑道:「在罵老爺你不是個人呢。」

    壯漢愣了一下,「老子啥時候是個人了?咱們跟銅臭城這幫骨頭架子,哪個是人?不就這白面書生自個兒才是人嗎?」

    女子低頭掩嘴,吃吃而笑,當壯漢丟了手中酒碗,她趕緊舉起手中酒碗,給接過去後,女子一邊給他捶腿,一邊笑道:「老爺,銅臭城的讀書人說話,可不就是這般不著調嘛,老爺你聽不懂才好,聽懂了,難不成還要去銅臭城當個官老爺?」

    壯漢咧嘴笑道:「我倒是想要給那位啥點校女宰相當個芝麻官,白天與她說些書上的酸話,晚上來一場盤腸大戰,聽她哼哼唧唧如同唱曲兒,便是想一想,也真個銷魂。」

    那位鬼將聽得真切,按住刀柄,臉色陰沉,怒道:「我家宰相大人她仙子一般,也是你這毛也沒褪乾淨的畜生,可以言語輕辱的?!」

    壯漢不以為意,喝過了半碗酒,也撒掉了半碗酒,摔了酒碗在車輦外,一抹嘴,身體前傾,一邊伸手入嘴剔牙,一邊笑道:「我與那位捉妖大仙的座下大童子,可是斬雞頭燒黃紙的結拜兄弟,更是搬山大聖的義子之一,吃你家唐城主地盤上的幾個樵夫,算得了什麼。」

    那文官男子大聲呵斥道:「你這老狗,少在這裡裝傻扮痴呆,我們是來找你索要那位新科進士老爺的!此人是宰相大人最器重的讀書郎,你趕緊交還出來,不然咱們銅臭城就要大兵壓境,再也不念半點鄰居情分了!好好掂量一番輕重,是你一條狗命命硬,還是咱們銅臭城的大軍刀槍鋒利!」

    陳平安依稀看出車輦之上的那位壯漢,身後盤踞著一頭攆山狗模樣的本相。

    只是畫面十分模糊,而且時而浮現時而消逝。

    捉妖大仙座下大童子?該不會是在羊腸宮門口,那個偷藏尖刀、然後給自己一指彈死的老鼠精吧?

    陳平安看了看那車輦,就怕貨比貨,相較於膚膩城范雲蘿的重寶車輦,確實是太過寒酸了,難怪會與那羊腸宮鼠精結拜兄弟。

    銅臭城這邊上山討要的新科進士讀書人,肯定就是那個被持扇「君子」抓去剝落山邀功的楊凝性了。

    陳平安更多興趣,還是放在了那個文官男子身上。

    看得出來,他此次離開銅臭城,算是公務在身,但是觀其神色細微處透露出來的那點幸災樂禍,內心深處,肯定還是希冀著那個有可能與自己爭寵宮闈中的同僚,給攆山狗吃入腹中已經變作此山肥料才好。

    罵人不揭短,給道破真身的壯漢也勃然大怒,唾沫四濺,開始罵那銅臭城官員男子是個短命早夭享不了福的。

    雙方嘴上罵架了老半天。

    陳平安也沒見誰率先動刀子。

    最後竟是就這麼打道回府、各回各家了。

    陳平安也是有些服氣。

    一拍養劍葫後,便躍下樹枝,遠遠尾隨著那伙銅臭城鬼物。

    車輦之上,壯漢巋然不動,似乎不耐酒力,犯困打盹。

    等到回了洞府,車輦緩緩落地,那嬌媚女子驀然尖叫起來。

    原來神功無敵的自家老爺,竟是莫名其妙便暴斃而亡了,這頭銅官山攆山狗化作人形的精怪壯漢,唯有眉心處,滲出一粒鮮血珠子來。

    陳平安臨近銅臭城後,取出那塊披麻宗的牌子掛在腰間。

    還背上了一隻大包裹,裡邊裝有從剝落山月宮種閨房、以及黑河水府兩處所得的瓶瓶罐罐。

    至於交易這些,會不會露出馬腳,陳平安如今自然毫不在意,巴不得群妖,順藤摸瓜,尋仇而來。

    只是那條捉妖大仙連自家的羊腸宮都不敢久留,哪敢來這銅臭城送死。

    先前養劍葫內,初一似乎不太願意露面殺妖。

    是飛劍十五擊殺的那頭精怪。

    陳平安扶了扶斗笠,然後覆上那張老者面皮。

    先前在黑河邊上的水神祠廟,書生說想要留下那張少年面皮,當做小小的紀念。

    陳平安沒答應。

    書生退一步,說他願意重金購買。

    陳平安就說買是可以的,價格十顆穀雨錢,既然雙方已是患難與共的好兄弟了,談錢有些傷感情,那就打個十一折。

    書生這才戀戀不捨地交還那張面皮。

    說好人兄這般厚道的好兄弟,真是世間難找了。

    銅臭城在鬼蜮谷南方諸城中,是一座規模不算小的城池,城牆高大,開城門三座,因為城中北邊一大塊被開闢出人間君主的宮城模樣,一大堆被城主敕封的將相公卿、文武官員就都住在附近。城內開闢出十餘座大小坊市,商貿繁華,披麻宗撰寫的《放心集》上多有詳細記載,其中就有寫到,懸掛披麻宗玉牌,進入銅臭城,不但出入城池無禁制,在城內所有交易,都有額外的優厚待遇。

    由此可見,那位在青廬鎮附近紮根、卻將生意越做越大的銅臭城城主,是個會做人……當鬼的。

    果然披甲佩刀的守門鬼物,在見著了陳平安腰間那塊玉牌後,莫說是收錢後一番盤問,還換了一副謙恭嘴臉,一個個低頭哈腰,笑臉相迎,不但如此,還齊聲恭賀「預祝仙師財源廣進」,讓陳平安有些措手不及,略微思量過後,沒有快步離開,而是擺出一番遊歷青廬鎮的外鄉大爺派頭,彈了一顆雪花錢給一位負責城門的校尉鬼將,後者趕緊雙手接住了那顆雪花錢,用嘴輕輕一咬,頓時笑得合不攏嘴。

    銅臭城內,以三座大坊著稱於鬼蜮谷,一座女兒坊,有脂粉氣衝天的眾多青樓勾欄,畢竟銅臭城的人間女子,姿色尤佳。除了一些皮肉生意,女兒坊還會販賣人口,揀選一些瞧著模樣靈秀的女孩,在那邊明碼標價,歷史上不是沒有外鄉仙師,相中銅臭城年幼女孩的根骨,帶離鬼蜮谷,相傳其中一位女童,還是那八字純陰的修道美玉,與救她於水火的恩人,一起聯袂躋身了地仙之列。世間山上門派仙府,下山選取弟子,勘驗他人資質,往往是各有所長,也就各有所短,極難真正看準看透,何況千奇百怪的根骨機緣,我之蜜糖彼之砒-霜,我之美玉彼之山石,這類情況,數不勝數。

    對此陳平安是深有感悟,那一趟離開書簡湖往北走,無意間路過縣城市井的那座金銀鋪子裡邊,有兩位當時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少年夥計,因為有兩位隱藏身份、遊歷人間的老神仙在旁看著他們,其中道行更深的老修士,選取了那個看似憨厚無半點靈性的少年,作為傳道對象,而低了一境的修士,才選了那位機靈伶俐的少年夥計作為弟子。

    還有一座走馬坊,多是以物易物,鬼蜮谷內的玉石礦物,靈花異草,白玉骨頭,以及無意間中獲得的各種王朝遺物,皆可在此買賣,各取所需,畢竟鬼物修行,也有自己的眾多講究,修行路上,每高一境,就是存世活命更久。

    最後一座金粉坊,是專門交易那位點校宰相珍藏的秘寶,當然外鄉遊歷的仙師,也可以拿出自己的寶物,賣給那位城主妹妹。

    這就是陳平安此行銅臭城的目的地,要來這裡當個包袱齋,總得先練練手,學著臉皮厚一些才行。

    一路上鬼物行走於白日無礙,屬於活人的男女老幼,也毫無畏懼,逛街購物,各得其樂。

    應該是鬼蜮谷這座小天地,已經將那浩然天下的日月之光,如同煉化了一般,尤其是日光已經不傷鬼物。

    金粉坊不大,一條街的店面鋪子之外,多是尚未考取功名卻才名遠播的讀書郎在此借住。

    這位女子點校宰相的想法,確實天馬行空。

    陳平安來到街角第一家鋪子,掌櫃是位穿著華美的妙齡女鬼,還有兩個臉色雪白的男童女童小鬼物。

    見著了腰懸披麻宗門禁玉牌的陳平安,兩個小傢伙都有些畏懼。

    銅臭城歷史上多場災殃,可都是這些外鄉神仙,在城中大開殺戒,死傷無數。

    那少女鬼魅倒是神色如常,客客氣氣問道:「老仙師,是要買物還是賣物?我這鋪子,既然能夠開在街頭上,自然貨物不差更不不假。」

    陳平安換了換嗓音,沙啞笑道:「我若是從那邊走來,不就是街尾了嗎?」

    少女嫣然一笑,不以為意。說到底鋪子這邊的生意,從來是客人愛買不買,愛賣不賣。

    兩個原本畏畏縮縮的小傢伙,倒是相視一笑,這個戴斗笠的老神仙,原來還會說笑話哩。

    陳平安看了看鋪子裡邊一架架多寶格上的古董珍玩,有靈氣流淌的,極少,多是些從骸骨灘古戰場挖掘而出的前朝遺物,與烏鴉嶺那邊的盔甲器械差不多,無非是一個保養得當,光亮如新,一個遺落山野,鏽跡斑斑。而且山上寶物,可不是藏得住一些靈氣就可以稱之為靈器,修士精心煉化打造,能夠反哺練氣士、溫養氣府,才算靈器入門,再就是必須可以自行汲取天地靈氣,並且能夠將其煉化精純,這又是一難,便是所謂的「天地賦形、器物有靈」,世間眾多皇宮秘藏,在凡俗夫子眼中可謂價值連城,但是之所以不入山上高人的法眼,視若敝履,正是如此。

    不過店舖那件鎮店之寶,算是當之無愧的靈器,是一支無羽的重鐵箭矢,想必此物的主人,生前一定膂力驚人,是一位沙場悍將,箭矢尖頭之上,血跡斑斑,至今沒有褪散,已經浸透箭矢之中。

    那女鬼掌櫃見此人在箭矢之前低頭凝視,微笑道:「老仙師真是好眼光,此物名為『破山箭』,曾是隴西國一位沙場萬人敵的物件,那位大將軍是兵家修士出身,本命物是一張破山弓,配合十二枝破山箭,一箭出去,可以炸破山峰,威力極其驚人,這枝破山箭更是稀罕,因為箭頭沾染鮮血,是由於射穿了另外一位敵對兵家武將的眼珠子,故而血跡千年不散,故而我家主人又將其命名為『破睛箭』,若是尋常的銅臭城鬼物和那山中精怪,便是瞧上此箭一眼,都要覺得刺眼,眼眸生疼。老仙師若是買去,跋山涉水,持箭而游,自可邪祟辟易,鬼魅不侵。」

    陳平安笑問道:「那張破山弓如今在何處?」

    女鬼掌櫃惋惜道:「在骸骨灘那場蕩氣迴腸的戰事中,沙場上直接給主人拉得繃斷了,弓弦斷了不說,弓身亦是如此。」

    陳平安感慨道:「好一場慘烈廝殺。」

    女鬼笑道:「若非如此,哪有咱們這些鬼物死而復生的機會,倒是要感謝那些不惜命的沙場武人才對。」

    陳平安點點頭,「我再逛逛。」

    女鬼也不強求,任由那位頭戴斗笠的老人離開舖子。

    陳平安逛完了這條街上的所有鋪子,發現是差不多的情形,都是一家鋪子珍藏一件靈器,例如盡頭鋪子那邊就擱放有一架鐵板琵琶,品相頗好。

    其餘零零散散的古物珍藏,都不太入流。哪怕陳平安想要低價購入,到別的地方再轉手賣出,都沒能挑出一兩件來,想必真正的好東西,都已經給那個女子點校宰相收在了那座「宮城」當中。

    撿漏和眼力一事,陳平安還是跟馬篤宜還有那頭書簡湖老鬼物學了些皮毛。

    不過好東西看多了,一樣物件是好是壞,陳平安還算有點信心,可到底有多好,終究還是差了些火候和道行。

    最後陳平安重返最早踏足的那間鋪子,兩個小傢伙已經不太怕他,坐在門檻上曬太陽呢,只是挪了挪屁股讓出道來。

    女鬼掌櫃笑問道:「老仙師在咱們金粉坊,可有意外收穫?」

    陳平安搖頭道:「買不著價格合適又有眼緣的。」

    她瞥了眼陳平安背著的大包裹,問道:「老仙師是要割愛賣寶?」

    陳平安點頭道:「碰碰運氣,不知掌櫃看不看得上眼。」

    她笑道:「看過再說,如果真有那一眼貨,我這鋪子是不怕花錢的。」

    陳平安便摘下包裹,輕輕放在櫃檯上,一件一件東西往外搬。

    這只是避暑娘娘閨房和覆海元君水府的三成物件。

    足可見陳平安先前刮地三尺的能耐,可謂過境之處,寸草不生。

    女鬼一開始臉色古怪。

    因為先前幾件,竟然都是些女子閨閣用物,脂粉罐,妝鏡,線刻銘文鴛鴦紋銀盒,女子頭飾,大如拳頭而已,卻精細雕琢又殷紅牡丹一叢、婆娑數百朵……

    這個外鄉老仙師,真是個老不羞的色胚玩意兒!

    那頭戴斗笠的傢伙,似乎也覺得有些不妥了,便不忙往外掏東西,總算開始翻翻撿撿,取出幾件稍稍正常的富貴物件。

    女鬼掌櫃慍怒惱羞的臉色,這才稍稍好轉幾分。

    當陳平安拿出一雙金箸後,她眼神微變。

    比起瞧見那巧奪天工的金花頭飾,還要心動幾分。

    最後陳平安只是取出了包裹中的半數物件,疏疏密密,已經堆滿了櫃檯,問道:「掌櫃可有相中之物?」

    女鬼掌櫃視線隨意將那些物件全部巡遊一遍,只在一件水粉瓷瓶上稍有停留,似乎大體上屬於略有動心而已,更多還是大失所望。

    陳平安哀嘆一聲,「既然你我雙方都沒能拿出一眼貨,只好白走一趟銅臭城了。」

    女鬼見那糟老頭已經要收拾包裹,這才輕輕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壓住那水粉瓷瓶上邊,出聲道:「老仙師,不知這小瓷瓶兒,售價如何?我瞧著小巧可愛,打算自己掏錢買下。」

    陳平安瞥了眼那粉彩小瓷瓶,故意流露出一抹譏諷之意,笑道:「它啊,在我這些寶貝當中,是最不值錢的,送給掌櫃便是。」

    陳平安確定它是真不值錢,大家閨秀、權貴婦人興許喜歡,可也就賣個幾十、百兩銀子的價錢,之所以被那女鬼掌櫃獨獨看中,不過是一連串壓價的手段之一,陳平安再不會做買賣,這點眼力勁,還是不缺的。要論心眼的多寡,城府的深淺,這位銅臭城女鬼掌櫃,真能跟那書生媲美?

    所以陳平安就開始將櫃檯上那些物件,往包裹裡塞回,一副你這掌櫃眼瞎、老子已經鐵了心要走的模樣。

    果不其然。

    那女鬼有些藏不住眼神中的著急,又問道:「老仙師,我這鋪子已經許久沒有開張了,這樣吧,我若是將你這包裹裡的所有東西打包,出價九十顆雪花錢,如何?!」

    陳平安又一次斜眼瞥那一臉肉疼雪花錢的女鬼,伸手推了推那隻粉彩瓷瓶,然後手上動作不停,沒好氣道:「我也不是那討飯吃的乞丐,這件東西只管送你了,其餘真正的寶貝,我去別處找那兜裡真正有錢的買家。我就不信了,偌大一座銅臭城,還沒個眼光好的。」

    那女鬼似乎有些惱羞成怒,也不去拿起那隻粉彩瓷瓶,又不出言挽留這個糟老頭,任由他收起掏出來的全部家當放回包裹,重新背在身後,見她不拿瓷瓶兒,那老頭也不客氣了,拿在手中,不要拉倒,最後就此跨過門檻,揚長而去。

    等到那脾氣不太好的老頭子離開舖子,女鬼掌櫃默念了十數聲,這才趕緊招手,將一個小鬼女童喊到櫃檯旁邊,說道:「去跟著那個人,若是他轉頭走回咱們鋪子,你就別管,若是一路走了,瞧著不像是要再回金粉坊的,你就上去跟他說,咱們鋪子願意與他好好商量價格。」

    約莫一刻鐘後,女童小鬼哭喪著臉飛奔回鋪子,皺著小臉蛋,都快要急哭了,說道:「貞觀姐姐,我一路悄悄跟著那個老爺爺,真的沒給他發現我,跟了好久的,結果鄰近女兒坊後,他拐入一條小巷,我不敢跟著太快,怕一回頭就瞅見了我,結果一探頭,等他離開了巷子,我再跑進去,跑出去一看,他就沒影了,貞觀姐姐,那老爺爺真是嗖一下就沒啦,我在那條街上來回跑了好幾趟,可仍是如何都找不見了……」

    女童小鬼物雙手捂臉,說到傷心處,便開始嗚咽起來。

    女鬼掌櫃既心憂又心疼,趕緊繞出櫃檯,蹲下身,摸著小傢伙的腦袋,柔聲道:「好啦好啦,又不是多大的事情,莫哭莫哭。」

    站在一旁的男童做著鬼臉,幸災樂禍,說道:「貞觀姐姐,方才要是讓我去跟著,那老頭兒就肯定跑不掉啦。雀丫頭笨著呢,貞觀姐姐又不是不知道。」

    女童好不容易才止住哭聲,這一下子,直接就嚎啕大哭起來。

    女鬼掌櫃狠狠瞪了那小鬼頭一眼,然後去櫃檯後邊,取出一隻銀色鈴鐺,丟給小鬼,「鋪子這邊我走不開,你拿好這信物,記得千萬別丟了,然後你趕緊去北邊宮門,與看門的楚將軍通報一聲,就說金粉坊先前來了一位外鄉老仙師,有好些寶貝在身上,讓宰相娘娘一定不要錯過了,最好是親自與那位仙師見一面。」

    男童小鬼使勁點頭,「好嘞,貞觀姐姐,放心吧,我做事比雀丫頭靠譜多了!」

    小女童哭得愈發厲害。

    女鬼掌櫃手指向門外,瞪著那個一次次火上加油的小混蛋,「趕緊給我消失!」

    「得令!」

    男童立即飛奔出去。

    片刻之後,正蹲在地上好言安慰那個小女童的掌櫃,轉頭望去,目瞪口呆。

    鋪子門外,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手裡拎著那個一動不動的小男童,笑吟吟走入鋪子,微笑道:「貞觀,不用找我了,最近銅臭城風聲緊,所有可疑之人的進出,咱們那位城主都讓人仔細盯著呢,所以當那位外鄉老仙師一走入金粉坊,我就得了消息。」

    女子將男童小鬼放在地上,她嗅了嗅,滿臉陶醉,嘖嘖笑道:「呦,好重的寶光之氣,貞觀你啊,真是錯過了一樁天大買賣。」

    妙齡女鬼愧疚道:「奴婢是想著幫宰相娘娘多壓價,不曾想那老頭兒脾氣不好,竟是直接負氣走了。」

    女子擺擺手,「無妨,只要還在咱們銅臭城,怎麼都找得到,我已經派人去請他過來了。」

    女子正是銅臭城唐城主的親妹妹,名叫唐錦繡,漫長歲月裡,正是她好似小孩子過家家,在城內打造出一座朝堂、還籌辦了科舉的點校宰相。

    城主唐驚奇是一位老金丹鬼物,但是幾乎從未與人廝殺過,這也不奇怪,南方十餘城,蒲禳戰力第一,如果不是自己作孽,早就是一位驚世駭俗的玉璞境鬼物劍修了。其餘城主,除了靠近蘭麝鎮的那位太傅城英靈,都未曾躋身元嬰境界,而且都談不上「有望」二字。再往北,才有一位元嬰城主,便是避暑娘娘的那座隱蔽靠山,那座不降城的強勢英靈,當年神策國戰死沙場的那位砥柱大將,麾下三位鬼帥之一,更是銅臭城那張破山弓的主人,曾經親自造訪金粉坊,只是看了一眼擺在鋪子裡邊的那那枝破山箭,非但沒有直接搶走,反而銅臭城想要主動歸還此物,那位金丹鬼帥也沒有收下。

    唐錦繡笑道:「等他過來後,就說我是這條金粉坊的坊主,真正管錢的,一旦洩露了身份,到時候那位仙師,可不就得往死裡抬價。」

    女鬼掌櫃笑著點頭。

    唐錦繡瞥了眼男童女童兩個小鬼物,笑罵道:「倆蠢蛋兒,一邊玩去。」

    兩個小傢伙趕緊跑出鋪子。

    一道修長身影憑空出現在店舖內,四周陰氣漣漪陣陣。

    唐錦繡愣了一下,笑道:「哥,你怎麼來了?如果我沒記錯,這還是你第一次大駕光臨我這金粉坊唉。」

    被她稱呼為貞觀的妙齡女鬼已經跪在地上,顫聲道:「拜見城主。」

    那位中年人說道:「我來這裡,是告訴你,除了與那人做生意外,你最好別有其它想法。」

    唐錦繡笑道:「不就是一個老頭兒嗎,怎麼,你還怕我瞧上了眼?又不是年輕俊哥兒,我可沒想法。」

    唐驚奇無奈道:「此人不過是用了些障眼法,如果諜報無誤,應該是那個讓范雲蘿、以及山中群妖都大吃苦頭的年輕劍仙。我這不剛得到一個消息,那頭攆山犬也死了,是給飛劍穿破頭顱而亡,悄無聲息,都沒露面。」

    唐錦繡舔了舔舌頭。

    唐驚奇正色道:「平時玩耍,我都不與你計較,此次事關重大,一不小心就是少去半座銅臭城的慘事,你如果還敢胡來,可別怪我將你禁足百年!」

    唐錦繡委屈道:「既然是天大事情,哥哥你自己出面不就成了。」

    唐驚奇氣笑道:「我出面?做什麼?傳出去,是秘密謀劃著剿滅其餘大妖?還是野心勃勃,想要吞併周邊城池?或者我在這鋪子裡邊,坐下來,嗑著瓜子,跟他一個漫天要價一個就地還錢?既然人家沒打算聲張,只是來咱們城中買賣,連你都知道隱藏身份,免得對方抬價,我在這裡,如何殺價?對方一顆小暑錢的物件,我花一顆穀雨錢買下?不然咱們銅臭城,是不是屬於不給一位年輕劍仙面子了?」

    唐驚奇伸出手指,點了點自家那個滿臉羞愧的妹妹,「接下來,你就認定一事,買賣而已,既不要畫蛇添足,也不用刻意討好。可若是對方一味咄咄逼人,不用太過畏懼便是,我們銅臭城與青廬鎮簽訂盟約,那些披麻宗修士,決然不會坐視不管。」

    唐錦繡眼神幽怨道:「知道啦。」

    唐驚奇轉頭看了眼那妙齡女鬼,叮囑道:「記得提醒她,到時候別犯花痴。咱們銅臭城的點校宰相,還真配不上一位年輕劍仙。」

    唐錦繡一跺腳,「哥,有你這麼說自己妹妹的嗎?!」

    那位城主英靈卻已經匆匆而來悄悄而返。

    約莫半個時辰後,一位故意沒有穿上宮廷裝束的女鬼婦人,領著那個老仙師來到金粉坊街角鋪子。

    女鬼貞觀如臨大敵。

    唐錦繡早已站在鋪子門口這邊,雙手負後,一手輕輕虛按,示意身後那位真正的掌櫃不用緊張。

    那位婦人稟明了情況後。

    唐錦繡望向那個頭戴斗笠、背負行囊的「老頭兒」,笑眯眯道:「老仙師,竟然過女兒坊而不入,躲起來喝酒了,讓我們好找啊。」

    唐錦繡然後開始自我介紹,「我呢,是這座金粉坊所有店舖的大掌櫃,貞觀她眼拙,兜裡又沒幾個錢,所以還是我來與老先生做買賣好了。」

    陳平安微笑道:「好,希望你們千萬別店大欺客,我這把老骨頭,可經不起幾下敲打,就連那嚇唬人的言語,都聽不得一句半句的。」

    唐錦繡心中腹誹不已,臉上卻笑容更濃,「金粉坊的鋪子,年歲最短的,都是四五百年的老店了,一塊塊金字招牌,回頭客茫茫多,老仙師只管放心。」

    陳平安入了鋪子,唐錦繡和那女鬼貞觀肩並肩站在櫃檯後邊。

    找到陳平安的婦人則守住店舖門口。

    陳平安摘下包裹,一件件取出,放在櫃檯上。

    依舊是先取了三成。

    琳瑯滿目,寶光流溢。

    唐錦繡一件件拿起,一件件放下,當她看到那件雕琢精美、牡丹百朵擁簇的金花首飾後,微微心顫,微笑道:「真是好漂亮的物件,便是放在外邊的市井王朝,僅憑這份必然出自山上神仙的巧妙工藝,也該值個萬兩白銀,畢竟此物大有淵源,曾是安亭國一位美豔皇后的心愛之物,只要碾碎了雪花錢如雨露,滴入所有花蕊當中,據說便會有奇異景象發生,嗯,我開價一顆小暑錢。」

    唐錦繡期間又提起那雙金箸,仔細端詳之後,相互敲擊一番,她豎耳聆聽,然後點頭道:「果然是它,此物也在史書上有據可查,是那鵲山國末代皇帝當年御賜給名臣宋靖之物,在一場盛宴之上,為了表彰宋靖的為官清廉,特意命仙家供奉打造了這雙筷子,可不是尋常的黃金打造而成,而是加入了一些山上秘寶材質,故而敲擊之聲,恍如有人在耳畔輕輕言說『清廉』、『剛正』兩語。宋靖此人也無愧此物,以文臣身份領軍廝殺,竟然戰功卓著,在沙場上頗有建樹,只可惜一人之力,如何抗拒大勢。」

    陳平安突然說道:「既然如此,此物不賣了。」

    唐錦繡錯愕道:「老仙師這是為何?我願意同樣出價一顆小暑錢的。何況這雙金箸,在別處,絕對賣不出這種高價了。我既然買東西之餘,在老仙師開價之前,便主動說出歷史淵源,便可知我們金粉坊的誠意,可算真正的以誠待人了。」

    「誠意自然是十分誠意了。」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不過這雙金箸我打算送人。」

    唐錦繡也就只好作罷,若是平時,這雙金箸她確實會心動,卻只會出價五十顆雪花錢,就當是對方給自己省錢了。

    最終行囊裡的三成物件,連同那金花頭飾在內,唐錦繡買下了約莫半數,總計九顆小暑錢,算上小暑錢對雪花錢的溢價,也就是九百二三十顆雪花錢。

    其中一樣陳平安都沒能瞧出端倪的老舊鎏金香爐,竟然價格最高,唐錦繡也未細說根腳,只說她願意支付四顆小暑錢,陳平安便提價一顆,唐錦繡一樣猶猶豫豫答應了,等到她讓身旁女鬼貞觀先收起那小香爐,唐錦繡才驀然大笑,得意不已,陳平安便知道賤賣了,不過無妨,人家掙的是眼力錢。

    事實上,連同這只包裹在內,剩下咫尺物中所有瓶瓶罐罐的估價,陳平安的預期,就是撐死了賣出五百顆雪花錢。

    若是能賣出個三百顆雪花錢,其實都算是大賺了。

    自己這趟包袱齋,本就是鳥雀腿上劈精肉、蚊蠅腹內刳脂油的勾當,不奢望大發橫財,只靠一個細水流長的積少成多。

    唐錦繡忍了半天,終於還是沒能忍住,又從貞觀手中拿過小香爐,雙手細細摩挲,真是愛不釋手,抬頭對那位摘了斗笠的「老先生」微笑道:「這小香爐,來歷可是相當相當不簡單,曾是清德宗一位大隱仙年輕時候常伴左右的修行之物,只是底部篆文,不彰顯清德宗身份而已,但是這位大隱仙曾有一部遊記傳世,並不廣泛,我恰好收藏有一本,時常翻閱,爛熟於心,才曉得此物的根腳。香爐雖非法寶,只是件靈器,可真實價格,該有一顆穀雨錢的,地仙之下,無論是鬼物還是精怪,只要點燃一炷山水香,便可很快靜氣凝神,進入禪定坐忘之境,十分難得。」

    女鬼貞觀有些著急,便輕輕扯了扯她的袖口。

    唐錦繡這才悻悻然收了口,不再繼續顯擺自己的考據學問。

    陳平安笑道:「那說明此物與我無緣,卻與坊主有緣。」

    唐錦繡將香爐遞給貞觀捧著,說道:「就憑老先生這份灑脫,我便也豪氣一回,再加一顆小暑錢,湊足一顆穀雨錢!」

    唐錦繡從腰間荷包捻出一顆穀雨錢,遞給陳平安,「錢貨兩訖。」

    陳平安拿過那顆神仙錢,雙指一摩挲,掂量一番後,才小心翼翼收入袖中,點頭笑道:「買賣雙方,皆大歡喜,難得難得。以後若是又得了些稀罕寶貝,定要來坊主這邊抖摟抖摟。」

    唐錦繡指了指那包裹,然後掩嘴笑道:「老仙師難道忘了包裹之內,還有六成物件沒取出?」

    陳平安一拍額頭,「這輩子還沒摸到手過幾顆穀雨錢,教坊主看笑話了。我這就慢慢取出其餘物件,坊主只管細細看。」

    唐錦繡笑著不言語,十分善解人意。

    她心中則冷笑不已。

    演,你繼續演。

    至於那位捧著香爐的妙齡女鬼,則覺得大開眼界,這位障眼法易容的年輕劍仙,真是個天生做買賣的。

    唐錦繡在陳平安從包裹裡搬東西出來的時候,也沒閒著,開始將那些花錢收入囊中的心愛物件,暫時先放在身後的多寶架上。至於那些沒能買買成功的物件,則被她先挪到櫃檯一旁,動作嫻熟,堆放巧妙,相互間絕無半點磕碰。所以哪怕陳平安又拿出了三成多物件,櫃檯上依舊不顯得擁擠。

    唐錦繡又陸陸續續挑中了三件,只不過這次出價才兩顆小暑錢,一件羊脂玉雕的手把件,一件金錯銘文的矛尖,也都是因為是兩大王朝帝王將相的遺物,才有此價格,不過唐錦繡坦言,那矛尖去別處售賣,遇上識貨的兵家修士,興許這一樣就能賣出兩顆小暑錢,只是在這鬼蜮谷,此物先天價格不高,只能是個裝樣子的擺件,怪不得她金粉坊不出高價。

    陳平安不以為意,依舊選擇賣給金粉坊。

    櫃檯已經擺不下物件,唐錦繡便讓貞觀放好香爐,再去將老仙師身後那排多寶架上的物件挪走。

    這一次唐錦繡揀選了四樣小物件,一隻鳧雁銀碗,一卷繪有牡丹兩本的畫軸,一隻小蟋蟀金籠子,以及一隻小蠻靴……

    當唐錦繡放下那卷畫軸、拿起那隻小蠻靴的時候。

    陳平安面色如常,都是錢嘛。

    唐錦繡最後花了四顆小暑錢,最珍貴的那幅畫,所繪那兩本牡丹,相互依偎,名為「小黃嬌娘」和「白衣相公」,是神策國最著名的十棵牡丹之二。這幅畫便佔了三顆小暑錢,其餘三物,只是唐錦繡瞧著順眼而已,沾了骸骨灘諸國一些歷史典故的光,不然不值幾個神仙錢,賣給她銅臭城唐錦繡,算是眼前這位「老先生」找對人了。

    至於畫卷也好,先前金花頭飾也罷,以及她和銅臭城最為撿漏的香爐,只要不是骸骨灘和鬼蜮谷的「老人」,任你是眼力再好的地仙修士,都要錯過。

    兩次結賬,分別遞出那幾顆小暑錢。

    陳平安開始收拾包裹,自己這趟銅臭城的包袱齋,當得有些意外又意外了。

    是一顆穀雨錢,外加六顆小暑錢啊。

    包裹裡其餘沒能賣出去的一大堆物件,又不是就真是什麼破爛貨了,離開了鬼蜮谷和骸骨灘,一樣有機會賣出手換來真金白銀的。

    陳平安打定主意,回頭原路離開銅臭城,一定要再打賞給那城門校尉鬼物一顆雪花錢,那傢伙一定是嘴巴開過光吧,自己這趟金粉坊,可不就是財源廣進?

    背好行囊,陳平安重新戴起斗笠,從袖中取出那隻粉彩瓷罐,放在櫃檯上,望向那妙齡女鬼,笑道:「就當是一筆綵頭贈送,聊表心意,祝掌櫃的生意興隆。」

    那個名叫貞觀的掌櫃快速瞥了眼唐錦繡,見後者毫無反應,妙齡女鬼這才笑著收下。

    陳平安離開金粉坊,從先前城門離開銅臭城,丟了一顆雪花錢給那城門校尉,後者大喜,連連躬身道謝。

    陳平安去往青廬鎮。

    在那邊找個歇腳的地方,除了休養生息之外,還要畫兩張金色材質的縮地符。

    畢竟鬼蜮谷內,稱得上安穩二字的地方,蘭麝鎮都不算,只有披麻宗竺泉親自坐鎮的青廬鎮而已。

    青廬鎮距離銅臭城不遠,只是山水繞路,陳平安也沒有御劍,只是徒步行走,在能夠看到青廬鎮的輪廓後,微微鬆了口氣。

    陳平安離開舖子後。

    唐錦繡手指輕輕敲擊櫃檯,滿臉笑意。

    都說請神容易送神難,自己不但成功請神,還略有賺頭,而且還是正兒八經的掙錢了。

    不過唐錦繡有些犯嘀咕,生怕自己那個難得嚴肅教訓自己的哥哥,會罵自己「畫蛇添足」。

    在陳平安走出城門的那一刻,唐驚奇就來到金粉坊的鋪子。

    唐錦繡有些視線游移不定。

    唐驚奇笑道:「挺好的,應對得體,竟然還水到渠成地做了一筆好買賣,難得難得,都知道幫著銅臭城掙錢了。」

    唐錦繡如釋重負。

    唐錦繡得意洋洋,問道:「哥,你說那傢伙曉得我身份不?」

    唐驚奇扯了扯嘴角,「一開始未必確定,等到離開舖子的時候,他應該就已經心裡有數了。」

    唐錦繡疑惑道:「是我哪裡露了馬腳?一位金粉坊的坊主,知曉那麼多歷史典故吧,不算破綻吧?我身邊的幾位女官,隨我看過了幾百年的書籍,也都能夠如數家珍的。」

    唐驚奇瞥了眼那女鬼貞觀,指了指她。

    本就肌膚白皙的妙齡女鬼,立即嚇得臉色愈發慘白無色,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唐錦繡哎呦一聲,後知後覺道:「那傢伙當時送出粉彩小罐,是故意試探貞觀?」

    唐驚奇似乎心情不錯,笑道:「你起來吧,又不是多大的過錯,本就是件藏不住的事情。對於練氣士而言,真相如何,往往並不重要,遠遠不如他們心中的猜疑。再者,外鄉的任何一位世間修士,只要能夠有此境界,一大把年紀便都不會活到狗身上去的。你們兩個的一言一行,和最終結果,已算是最好的了,我這個當城主和哥哥的,對你們沒有理由再多苛求。」

    唐驚奇離去之前,對妹妹說道:「記得賞賜給她一顆小暑錢。你啊,對銅臭城男子的那些大度和一擲千金,若是能夠勻一些給女子,就好了。」

    唐錦繡翻了個白眼。

    那邊。

    陳平安已經摘了面皮,走入青廬鎮,並不大,甚至還不如那座奈何關集市。

    就縱橫交錯的兩條大街而已,估計屋舍建築加在一起,不到百餘棟,並且並無任何豪宅府邸。

    路上也行人寥寥,不過茶攤酒樓倒是也有,賣茶販酒的,竟然都是姿色出眾的少女婦人,想必是那銅臭城在此謀生的女子了,而且多半是有些修道根骨、可惜卻又無法成為披麻宗修士的。

    青廬鎮倒是有兩家仙家客棧,一南一北,北邊的,價格就貴了,一天一夜就要十顆雪花錢,南邊的,才一顆。

    陳平安問了是否因為靈氣懸殊的關係,不曾想北邊客棧那位女子嫣然一笑,十分實誠,說並無差別,只是北邊客棧離著那位宗主的修道茅屋近一些,有錢的仙師,都願意在這邊扎堆,而且杜仙師常年都居住在這座客棧,所以經常能夠碰著。

    於是陳平安就轉頭去了南邊。

    那女子眨了眨眼眸,似乎有些訝異。

    能夠走到青廬鎮的修士和純粹武夫,可都一個個財大氣粗,真沒誰兜裡是缺錢的主兒,只分有錢和更有錢的兩種,天底下最金貴的面子,豈能因為這一天的九顆雪花錢,就給自己丟在地上撿不起來?

    陳平安要了一間屋子後,開始倒騰咫尺物和那隻包裹,換了些新鮮物件,放入包裹中。

    打算隔個幾天再去一趟銅臭城金粉坊。

    這叫逮住了一頭肥羊,就使勁薅羊毛。

    過了這村兒就沒這店兒。

    做完這些,陳平安繼續以一顆顆雪花錢修繕身上那件春草法袍。

    約莫一盞茶後,陳平安停下此事。

    修補法袍一事,不是砸錢就行,是一門細緻活。

    陳平安開始練習劍爐立樁,運轉那依舊無法徹底打破所有關隘的劍氣十八停。

    一個時辰後,陳平安喝了一大口養劍葫內的深澗水,開始煉化水氣精華,補充自身水府。

    只是一個多時辰,才一鼓作氣煉化出三滴「泉水」,給水府中三位綠衣童子接在手心。

    陳平安的這類粗淺修行,尚且如此耗時,一旦閉關,更是兩耳不聞世間事,所以才有那個說法,山中不知人間寒暑。

    當陳平安趁著休憩時分,沉浸心神,陰神化作一粒芥子,巡遊水府,結果就遭了那些小傢伙們的幽怨眼神。

    大概是說天資平平,就應該更加勤勉修行,笨鳥先飛啊。為何打造出關鍵竅穴的這麼一座大府邸後,這些年莫說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了,簡直就是一天打漁一年曬網了。

    陳平安愧疚難當,狼狽離開水府。

    那條武夫純粹真氣凝練化成的火龍,在水府門外的一處岔口處,它默默凝視著陳平安。

    陳平安黯然不語。

    它一擺頭甩尾,快速游曳離去。

    早些年,它那頭顱之上,曾經站著一位儒衫仗劍的金色小人。

    與它一起巡狩四方,在這座小天地內一同開疆拓土,所向披靡,如同相得益彰的廟堂文武。

    陳平安收起念頭,撤了內視之法,回過神後,坐在桌旁,視線低斂,怔怔無言。

    講道理這件事,說服別人不容易,說服自己也很難。

    那麼為什麼還要講理呢。

    一碗市井飯,一部拳譜。

    值得嗎?

    為此付出的代價,即便極其巨大,已經傷及大道根本,可自己的那個選擇,真的就對嗎,萬一是錯的?

    陳平安不是在糾結於第一個早有答案的問題,以及那個注定暫時不知對錯的問題。

    但是陳平安在害怕,心悸不已,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自己會想這些。

    陳平安猛然間深呼吸一口氣,站起身後,離開桌子,身形顛倒,一襲青衫大袖飄搖,閉上眼睛,開始以天地樁倒立行走。

    ————

    銅綠湖上,停有一隻翠綠竹筏,三郎廟少年袁宣依舊在垂釣,這次沒有外人,也就更加閒適隨意,女子武夫扈從,與那位金丹劍修老人,都各自持有一桿魚竿。

    少年剛返回這邊沒多久,而且有些失落,那個據說在鬼蜮谷已經闖下偌大名頭的年輕遊俠,沒來。

    袁宣瞥了眼始終沒半點動靜的湖面,轉頭問道:「樊姐姐,劉爺爺,不是說那人是純粹武夫嗎,為何青廬鎮那邊,人人都說他是一位境界難測的劍修,只是各自猜測有無躋身金丹境界,還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嚇人元嬰劍仙?」

    姓樊的女子臉色尷尬,「應該是一位武夫才對的。」

    老人要更加見多識廣,笑道:「小樊與青廬鎮修士的猜測,其實都未必是錯了。世間有些怪人,確實既是練氣士,又是純粹武夫。只不過這類天之驕子,越到後來,就越是後繼乏力。比如武夫一途,已經躋身了遠遊境,或是修道一途,終於躋身了元嬰,這就會有天大的麻煩,除非是以大毅力和大魄力舍,果斷棄了其中一條道路,不然極難真正登頂,只會自己與自己打架一般,兩條路都走到了無路可走的斷頭處。」

    袁宣咋舌道:「若真是傳說中只差山巔境一步的遠遊境武夫,又能夠擁有元嬰修士的術法神通,豈不是要打遍一洲無敵手?」

    「無敵手?還差的遠呢。」

    老人笑著搖頭道:「尋常的玉璞境神仙,只要不是劍修,對上這種鳳毛麟角的怪胎,確實要頭疼不已,可換成劍仙,或是仙人境修士,拿捏起來,一樣遊刃有餘。」

    袁宣的想法十分羚羊掛角,直接跳往別處的十萬八千里之外了,笑問道:「劉爺爺,你是劍修,那說說看,為何世間修士的兵器萬萬千,唯獨你們用劍的,這般厲害萬分、還被譽為殺力第一呢?劉爺爺,你可別隨便糊弄我,我可是曉得的,劍修最吃錢,以及先天劍胚是咱們練氣士裡邊的萬中無一,這兩個原因,才不是全部的緣由。」

    老人哈哈笑道:「這就是一本很老很老的老黃曆嘍。」

    老人不再說話,抬手指了指頭頂高處。

    袁宣瞅了瞅,點點頭,最喜歡刨根問底的三郎廟少年,這次竟是不再詢問什麼,開始安安靜靜釣魚。

    可袁宣還是有些心癢,猶豫了一下,便向老人伸出三根手指。

    老人搖搖頭,再次伸手,指了指更高處。

    袁宣收起兩根手指,只剩下一根。

    老人笑了笑,仍是搖頭。

    袁宣終於開始安心釣魚了。

    反而是比少年歲數更長的女子武夫,一頭漿糊,迷惑不解,不明白這一老一少在打什麼啞語。

    半個時辰後,依舊毫無魚獲。

    袁宣拋了一把餌料丟入湖水,水有水脈,看似湖面平靜,實則底下大有講究,少年可不是隨手亂拋的,他隨口問道:「聽說黑河那邊的老黿,飼養了一對最少活了一千五百載的金色蠃魚,劉爺爺,我若是與杜叔叔說一聲,咱們能不能殺過去,與那頭老黿花錢買來啊?」

    老人耐心解釋道:「除非是將其打殺了,否則此等靈物,買是注定買不到手的。可是老黿能夠這鬼蜮谷活這麼久,想要成功打殺,極不容易,除非是竺宗主親自出手,不然往那老龍窟深處一躲,再難尋見了,哪怕你杜叔叔也要無可奈何。」

    袁宣哀嘆一聲,「打殺就算了,我做得到也不做,天生萬物自有其理,修行之人,本就是逆流而行,再造殺孽,總覺得不是什麼好事。真不知道那些兵家修士,為何能夠殺人不眨眼,還可以不沾因果業障。」

    老人笑道:「只要是能夠成為一教一家一宗的,自然各有其大道根祇,在這方天地間立得定,站得穩。」

    袁宣撓撓頭,苦兮兮道:「劉爺爺,咱仨的魚漂兒,倒是比那門神還要立得定,一個個比一個穩當。」

    老人哈哈大笑。

    女子也跟著笑出聲。

    ————

    青廬鎮北邊的客棧,杜文思站在門口。

    那位出身於銅臭城卻在這邊長大的女子,與這位披麻宗金丹修士並不陌生,杜文思就是出了名的君子風範,所以負責客棧大門的女子並不拘謹,見杜文思在門口站了許久,便好奇問道:「杜仙師,是等人嗎?」

    杜文思搖頭笑道:「裡邊悶,出來透口氣。」

    女子無言以對,很快便想起一件事來,上次杜仙師也是這般,一個人站在門口發呆來著。

    前些年,有一位境界極高的年輕女冠,行事跋扈,竟是不從牌坊樓那邊進入鬼蜮谷,而是直接一劍劈開了天幕,現身之後,結果又掉頭走了,然後又兩次劈開那傳說中堅不可摧的天地屏障,最後一次,剛好是在青廬鎮不遠處,那位女冠這才收手,落在了青廬鎮上,然後住進了這座客棧,正好是杜仙師待客,後連竺宗主都來了。

    她這幾次擅闖鬼蜮谷,都引來了幾位英靈的前去截殺。

    最後一次,更是被宗主劈出了一刀,只不過給那女冠硬生生接下了。

    而且宗主竺泉也只是象徵性示威而已,並未傾力。

    一番言語後,竺泉便徑直返回茅屋,任由那位女冠入境,算是過了披麻宗這一關。

    那外鄉女冠在客棧只待了一天,離開的時候,依舊是一劍破開天幕,十分蠻橫無理。

    不過比來的時候稍稍含蓄一些,先是御劍去了北邊一座城池上空,這才破開天地禁制逍遙離去。

    然後杜仙師就站在門口這邊,也站了很久,自己問他,還是先前的答案,裡邊悶,透口氣。

    杜仙師真是那君子,說謊都不會。

    後來聽客棧裡邊的神仙客人說,那外鄉遊歷至此的女冠,是一位來自桐葉洲的女修,在砥礪山那邊與一個名叫劉景龍的修道天才,那是一位天才中的天才,便是她這個看門的小散修,都聽說過劉景龍的鼎鼎大名,他與那別洲女冠,雙方在那座砥礪山大打出手,兩敗俱傷。

    一位姿色平平的佩刀女子從街上緩緩走來。

    看門女修趕緊屏氣凝神,等到那人走近客棧,顫聲喊了一聲宗主。

    佩刀女子笑著點頭回禮。

    然後喊了杜文思,說是一起走走。

    杜文思與宗主竺泉並肩而行。

    竺泉笑著調侃道:「行啦,那黃庭是說過她南歸之時,會再來一趟青廬鎮,可是她來不來,什麼時候來,是你等在大門口,就能等來的?」

    杜文思臉色微紅。

    竺泉繼續道:「聽說那個大鬧一場的年輕劍仙,已經進了小鎮住下了?」

    杜文思點頭道:「剛從銅臭城那邊回來,就住在咱們南邊的客棧裡。」

    竺泉笑道:「這傢伙十分有趣的,騎鹿神女首次離開畫卷,是奔著他去的,不知為何,沒成。不知道是誰沒瞧上眼誰,反正最後騎鹿神女跟了那位北俱蘆洲歷史上最年輕的宗主,這個小娘們,竟然搶了我的名頭,如果不是在這鬼蜮谷,而是在別處遇到了她,我是一定要與她切磋一番的。若是我贏了,天知地知我知她知,如果我輸了,無需她放出消息,我自個兒就昭告天下,為她揚名。」

    杜文思會心一笑。

    這便是自家宗主的脾氣了。

    竺泉突然說道:「寶鏡山徹底毀了,那一場架打得動靜不小,只不過我沒臉皮偷看,便沒能知道具體過程,那年輕人,應該如你所說,就是那個名次墊底的楊人屠,看樣子,好像已經得了寶鏡山的機緣。不管怎麼說,既然沒在鬼蜮谷四處惹事,也就由著他得寶而歸了。不過剝落山積霄山那塊地盤,就因為這個進入小鎮的年輕人,加上一個不知來歷的書生,兩人聯手,給他們掀了個底朝天,乖乖,本事不小,謀劃更高,將所有妖物玩弄於鼓掌之中,到頭來你猜怎麼著?」

    杜文思苦笑道:「宗主,這我哪能猜得到。」

    竺泉無奈道:「你這性子,忒無趣,難怪如今還是條光棍,真不是我說你,再遇上了那個叫黃庭的,喜歡了就開口,人家要走你就跪著磕頭,臉皮算得了什麼,給你騙上手後,到時候床上床下,該怎麼拾掇自己媳婦,還需要別人教你?我就不信了,就算你小子在床下打不過她,床上你還……算了算了,床上自古是男子打不過女子的。唉,如此說來,她瞧不上眼你,也是對的,我本來還想要當回牽線搭橋的月老,現在看來,還是免了吧,還是怪你小子不濟事,你說你咋個就還不躋身元嬰境呢,在金丹境烏龜爬爬,好玩啊?真當自己是那頭老黿的親戚啦,那你咋個不去娶了老黿的女兒呢?」

    杜文思滿臉漲紅,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惱羞成怒道:「宗主!」

    「行行行,不戳你心窩子了,我這不是著急你的修為嘛,你們平時總說我這個宗主當得懶散,我這剛要上點心,瞅瞅,你又不樂意了,到底要咋個弄嘛。」

    杜文思開始伸手揉臉。

    竺泉拍了拍杜文思肩膀,「節哀順變,勸你還是死了這條心吧,那黃庭回頭來了咱們青廬鎮,你可別求我幫你打暈她,做那生米煮成熟飯的下作勾當,我雖然是你們這些瓜娃兒的宗主,卻終究不是你們爹娘。不過文思啊,我看你終究是要比那楊麟更順眼些的,你喊我一聲娘親試試看,說不得我這個又宗主又當娘親的,就臨時改變主意了。」

    饒是杜文思這般好脾氣的,也開始嘴角抽搐。

    竺泉哈哈大笑,半天沒忍住笑聲,好不容易才止住,結果她嘀咕了一句他娘的差點給老娘笑裂了嘴,本就長得一般,以後還怎麼找皮滑肉嫩皮囊俊的小夫君。

    杜文思只得提醒道:「宗主,咱們能不能說回正事?」

    「你的終身大事,咋個就不是正事了?」

    竺泉咳嗽一聲,點頭道:「大圓月寺的老和尚和小玄都觀的道人,都離開過那處桃林,至於去往何處,我還是老規矩,不去看。但是你算一下,加上那艘流霞舟的年輕宗主,騎鹿神女,以及那個兩次撒網收飛劍的臭王八蛋,以及蒲禳的突然露面,再加上鬼蜮谷中部那幾座大城的蠢蠢欲動,相互勾連,文思,你覺得這說明什麼?」

    杜文思搖頭嘆息道:「宗主,你是知道的,我一直不擅長這些謀划算計。」

    竺泉重重點頭,貌似很是欣慰,一巴掌拍得杜文思一個踉蹌,「很好,與宗主我一模一樣,就是看出了一個熱鬧!」

    行至街道盡頭,竺泉率先轉身走回那座客棧。

    杜文思跟著轉身。

    竺泉再無言語,直到客棧門口,才緩緩道:「你正值金丹瓶頸將破未破的關鍵,所以接下來只要開打,你就跑回祖師堂去,不用有任何猶豫,也許那個蹲在渡船上一年到頭喝風的老傢伙,別的都是狗屁混賬話,唯獨那句咱們披麻宗得換一種會用腦子的宗主,是對的。所以別人戰死了,連我在內,都沒什麼,披麻宗修士,這點擔當還是要有的,唯獨你杜文思,要死也不該死在這座烏煙瘴氣的鬼蜮谷,最好都別死在骸骨灘,死去北邊,更北邊才好。」

    杜文思搖搖頭,「宗主,此事我做不到,臨陣脫逃,不戰而退,我杜文思便是舍了大道與性命,都絕不……」

    竺泉突然輕輕一掌推在杜文思腦袋上,她神色平靜,語氣淡然道:「別犯傻,杜文思,我最後擺點宗主架子,與你說一句掏心窩的話,在這世上,最少在我竺泉眼中,一個真正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是吃得住大苦,更受得了大辱,任你山嶽壓我,那脊樑,卻一直是挺直的!」

    杜文思站在原地。

    竺泉繼續向前緩緩而走。

    ————

    城池高聳入雲的京觀城牆頭上。

    一位堪稱玉樹臨風的中年男子,悠然散步。

    遠處,兩女一白骨站在走馬道上,一起眺望南方。

    道門宗主賀小涼,騎鹿神女,還有這座城池的主人,京觀城城主高承,一尊骸骨灘和鬼蜮谷歷史上最強大的陰靈,坐鎮這座小天地,它幾乎可以媲美一位擅長與人廝殺的仙人境修士。

    但是高承生前的身世背景,在後世史書上竟然沒有半點記載。

    不是史家和山上修士都不想追本溯源,而是真的沒能在兩大王朝十數藩屬國的檔案上,找到任何記錄,一句話都沒有,只有在一國兵部最底層的一卷戶籍上,確實找到了高承這個名字而已。

    步卒高承。

    好像這位在當年骸骨灘近百萬纍纍白骨中站起來的鬼物,真是一個沙場死人堆裡躺著的無名小卒。

    好像當他以白骨鬼物之姿站起身後,才開始一步步崛起。

    高承身材不高,依舊以一副雪白瘦骨現世,它只是披掛了一副最簡陋的破損鐵甲,腰間佩刀,更是尋常物。

    高承問道:「賀小涼,你到了我京觀城後,只說是看一看,看完了沒有?」

    那位身穿道袍、頭頂蓮花冠的年輕女冠,微笑道:「城主這是要趕人了?」

    高承說道:「再給你三天時間,再不走,就不是趕人,而是殺人了。」

    一旁的騎鹿神女有些心驚膽顫。

    京觀城內煞氣太重,那頭五彩神鹿是天地承運靈物,最受不了這些消磨,便早已給她收起。

    這位神女半點不懷疑那位城主的言語,絕非恐嚇。

    賀小涼微笑道:「三天就三天,時辰一到,我一定離開京觀城。」

    高承瞥了眼遠處那個走在牆頭上的「周肥」,「這個姜尚真,最好別乘坐你的流霞舟離開,不然我怕忍不住出刀。」

    賀小涼不置可否。

    高承走下了城頭。

    姜尚真走回賀小涼和騎鹿神女附近,跳下牆頭,微笑道:「只要賀宗主依舊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就真的只是看看,到時候不捎帶我一程,也是可以的,大不了我就給高承留在京觀城內,那些個白骨美人,別有一番滋味嘛。」

    賀小涼以心聲問道:「你覺得這座鬼蜮谷,最缺什麼?」

    姜尚真趴在牆頭上,揉了揉屁股,同樣以心聲懶洋洋道:「自然是大活人,其實小天地的靈氣一直都沒怎麼變,也變不出花樣來,打生打死這麼多年,無非是讓高承寄放在蒲禳之流的身上而已,可是帶著陽氣的活人,太少了,銅臭城那塊風水寶地,又給青廬鎮和竺泉死死盯住了,擺明了你高承膽敢去搶人,她就敢撕破臉大打一場。」

    賀小涼微笑道:「那麼如果高承可以自造輪迴呢?使得鬼蜮谷內,那麼多天仙神人也無法聚攏的散亂魂魄殘餘陰氣,能夠在鬼蜮谷內投胎轉世為人?百年之後,陰陽相濟,鬼蜮谷躍上兩個大台階,堪稱別有天地,真正成為了一座洞天、福地兼備的寶地,又當如何?」

    姜尚真先是臉色凝重,隨後很快釋然搖頭,「高承道行高,在鬼蜮谷內我都打不過,這個我勉強承認,強龍不壓地頭蛇嘛,可要說高承又得了一門遠古的禁忌秘法,知曉了卻只是不能掌握那轉世之法,我姜尚真……也可以捏著鼻子認了,但是還要說這位京觀城城主,手裡邊剛好擁有這等無上法器,可以承載這份天地大因果,在這終究還是陽間的鬼蜮谷,給他打造出一座好似酆都的地界,我是打死都不信的!」

    賀小涼微笑道:「那咱們就拭目以待?」

    姜尚真臉色陰沉。

    他第一次心情凝重起來。

    賀小涼突然笑道:「姜尚真,你其實猜錯了一件事。」

    姜尚真又恢復笑容,道:「賀宗主請說。」

    賀小涼卻不再言語。

    她神色複雜。

    姜尚真開始在心中默默推演。

    只可惜又有兩處迷障無法破開,這就很麻煩了。

    世上事,差以毫釐謬以千里。

    因為小玄都觀道人和大圓月寺老僧,曾經先後離開桃林,各自都用上了遮蔽天機的神通手段。

    一個是出現在掛有鐵索橋的南邊崖畔,在那邊站了一宿。

    一個是出現在水神祠廟附近的埋河之畔,相較之下,老僧倒算是來去匆匆。

    至於陳平安到了青廬鎮後,就無法觀看了,姜尚真是如此,想必賀小涼也不例外,至於那個高承,不好說。

    ————

    青廬鎮客棧那邊,陳平安雖然心神不寧的狀態,延續頗久,可仍是強行靜下心來,想要連夜畫出了兩張金色材質的縮地符。

    只是提筆後,才發現自己遲遲無法動筆,因為心知肚明,勉強落筆,在金色符紙上,也畫不出符籙,普通材質的符紙上,興許可以。

    陳平安放下筆,起身練習劍爐立樁一個時辰,竟然仍是無法真正心靜。

    便乾脆推開門去,在夜幕中逛了一圈青廬鎮,回到客棧屋子後取出一些竹簡,在燈下翻來覆去,看了許久。

    竟是就這麼守著燈火,陳平安枯坐了一夜。

    天亮時分,陳平安覆上面皮,背著包裹,又去了趟銅臭城,沒能見著那位熟悉的城門校尉鬼物,有些遺憾。

    去到金粉坊,剛好開張,那女鬼掌櫃愣了半天,讓男童小鬼手持銀鈴鐺去喊那位「坊主」,小鬼確實伶俐聰慧,只是點頭,二話不說,然後去北邊宮門那邊找了那位門神將軍,很快唐錦繡就拎著它一起來到金粉坊,進了鋪子,唐錦繡看到已經在櫃檯上放滿物件。

    唐錦繡笑道:「老仙師,又來啦?怎麼咱們鬼蜮谷是遍地寶貝嗎,隨便撿個一宿,就能裝滿一麻袋?」

    陳平安笑道:「可不是,真是個好地方。」

    唐錦繡啞口無言,雙方按照老規矩,開始買賣。

    只是這一次包裹裡邊的物件,唐錦繡看了一遍,只買了兩件,掏出兩顆小暑錢。

    真不是她吝嗇神仙錢,事實上就是如此,如果不是念在對方是一位「年輕劍仙」的份上,支付一顆小暑錢,就已經算她童叟無欺了。

    陳平安收了錢,就離開了銅臭城。

    也不覺得走了冤枉路。

    兩顆小暑錢,不算少了。

    返回青廬鎮,陳平安繼續在客棧屋內練習天地樁。

    他打算走樁之外,也將這個姿勢古怪的拳樁,走出那一百萬遍。

    這天只吃了一頓飯,黃昏中,去那酒肆買了一壺酒,客人寥寥,陳平安坐在那邊喝完了酒,剛好吃完一碟佐酒菜。

    依舊是一夜畫符不成,只是相較於前一天,已經好上許多,陳平安在後半夜也不練習天地樁,躺在床榻上,閉目養神,想了許多陳年往事,想著想著,歲月越是往前,一直到了年少時分的一次次上山採藥,不知何時,陳平安竟是就此酣睡過去。

    天亮後,陳平安驀然清醒,只覺得神清氣爽,收拾出了一隻新的包裹,再次去往銅臭城,這一次在城門那邊總算遇到了那位鬼物校尉,陳平安比對方還著急,丟出一顆雪花錢,在那位城門鬼將的帶領下,又聽到了熟悉的「財源滾進」吉利話。陳平安直奔金粉坊,這一次唐錦繡就已經乾脆候在鋪子門口了。

    見到了陳平安,她笑道:「老仙師,你給我一句準話,明兒還來不來吧,要是還來,我今兒就在店裡打地鋪了!」

    陳平安哈哈笑道:「今天過後,暫時是真沒寶貝要賣了,怪我,昨天喝過了酒,倒頭就睡,這不就耽誤了我晚上出門撿東西。貪杯誤事,莫過於此啊。」

    今天唐錦繡翻過所有物件後,挑中了六件,給了五顆小暑錢。

    雖然不能與第一天相比,可比起昨天雙方在鋪子裡大眼瞪小眼、一個眼神詢問真不買?一個眼神次次回答我真下不了手的那番寒酸場景,今兒的買賣雙方,還是要喜慶開懷太多了。

    陳平安收起小暑錢和包裹後,唐錦繡送到門口,打趣道:「老仙師,明兒真不來啦?」

    陳平安扶了扶斗笠,轉頭笑道:「明兒宰相娘娘就安心睡個晚覺吧。」

    唐錦繡微微一愣,然後笑道:「好的。」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轉過身,抱拳告辭道:「多有叨擾了。」

    唐錦繡也施了一個萬福,笑語盈盈,「劍仙前輩走好,有空再來。」

    陳平安點點頭。

    唐錦繡突然一個沒忍住,笑道:「這位劍仙,以後可莫要擅闖女子閨閣搜刮物件了,跌份兒。」

    陳平安這下頭也沒轉,快步離去。

    唐錦繡一手捧腹,一手摀住嘴,她到底是沒敢大笑出聲,她怕那位臉皮又厚也又薄的年輕劍仙,回頭就給自己來上一飛劍。

    陳平安離開城門的時候,沒忘記再給那城門校尉一顆雪花錢,已經走出城門附近數步,陳平安莫名其妙停下了腳步,回頭望去,喃喃自語,然後毫不猶豫就又掏出一顆神仙錢拋去,可不是什麼雪花錢,而是一顆小暑錢,陳平安爽朗笑道:「將軍可以請兄弟們喝一頓城內最好的美酒。」

    那鬼物校尉如同做夢,反覆看了幾遍手中那顆小暑錢,然後扯開嗓子大笑道:「這敢情好!咱們銅臭城,這玩意兒,真是神仙錢的老祖宗,比啥都值錢!」

    陳平安返回青廬鎮的時候,反正閒來無事,便開始六步走樁,畢竟天地樁還是太過古怪了。

    越走樁,越心靜。

    不知不覺,陳平安就到了青廬鎮,一笑過後,繼續六步走樁去往客棧,反正也沒剩下幾步路了。

    到了客棧屋子,將整個包裹都收入咫尺物。

    這包袱齋,在這鬼蜮谷當得差不多了。

    一想到最後給出的那顆小暑錢,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

    陳平安坐在桌旁,再次深呼吸一口氣,似乎是因為下定了決心的緣故,再無雜念,又一次方寸物中取出筆墨和兩張金色符紙,開始畫那縮地符。

    一氣呵成。

    休息片刻後,抖了抖手腕,起身在屋內繼續走六步走樁,落座後,再次一鼓作氣,畫出了第二張縮地符。

    將兩張縮地符畫好之後,小心翼翼收入袖中。

    陳平安閉上眼睛,開始再次將自己進入鬼蜮谷的所有經歷,重新迅速思量了一遍。

    從自己與三郎廟袁宣等人、那對道侶一起走過牌坊,烏鴉嶺,寶鏡山,桃林,剝落山……最終落在了黑河之畔。

    那老僧曾說,回頭是岸。

    先前在城門那邊,陳平安便是沒來由想起了這四個字,才給出了那顆小暑錢。

    陳平安睜眼後,眯起眼,片刻之後,重新從咫尺物取出一些新物件裝入包裹,例如避暑娘娘閨房內的那幾幅神仙打架圖,以及那五條金色竹鞭!

    離開客棧後,陳平安沒有直奔銅臭城,而是去了小鎮酒肆,又要了一碗酒。

    掌櫃老漢將酒碗放在桌上的時候,忍俊不禁道:「這位小劍仙,怎的,才從銅臭城做完買賣,又要去掙錢啦?」

    陳平安微笑道:「神仙錢不長腳,別人兜裡的,更是不會挪窩,就只能靠自己多跑幾步路了。」

    掌櫃老漢先前招待過此人一碗酒,所以是知道眼前這位年輕劍仙,還有另外一種年輕面容,便打趣道:「見過那位城主妹妹唐錦繡沒?想要從她手上多掙錢,我建議你還是別覆那張老人面皮了。」

    陳平安喝了口酒,玩笑道:「算了吧,不然要是給她瞧上眼了,豈不是麻煩事一樁。」

    掌櫃老漢哈哈大笑,「也對。」

    老漢看著陳平安坐在那邊小口喝酒,又問道:「你這位堂堂劍仙,這都去了幾次銅臭城當那野修的包袱齋了?真不怕沾染了一身銅臭氣啊。」

    陳平安笑道:「這一次應該可以多賺些,先前幾次,不過是熱熱手,釣一釣她的胃口罷了。」

    陳平安喝過了酒,去往那座銅臭城,結果發現那城門鬼將已經不在。

    陳平安似乎很是失望,問了一位城門鬼卒那位將軍去哪兒,那鬼卒埋怨道:「這位老仙師,還不是你老人家賞賜了那顆雪花錢,將軍大人自個兒去女兒坊快活了,咱們這些當差的啊,反正是沒能喝上一頓酒。」

    陳平安一臉無語模樣,哀嘆一聲,轉頭就走,然後再轉頭,丟出一顆雪花錢給那鬼卒,叮囑道:「記得跟你們將軍說一聲,明兒我還來你們銅臭城,一定要在啊。」

    鬼卒接錢後大喜,點頭哈腰,嚷嚷道:「老仙師只管放心,明兒小的便是綁也給將軍綁來。」

    陳平安回到青廬鎮客棧後,繼續閉門不出。

    ————

    鬼蜮谷北方京觀城,高坐白骨王座的城主高承緩緩收起手掌,當那個年輕人沒能瞧見城門的福星鬼物後,便大失所望返回青廬鎮,這位京觀城城主譏諷一笑。

    高承此時此刻,不再是白骨嶙嶙的模樣,而是恢復了生前模樣,只不過依舊相貌平平。

    明天再去銅臭城?

    高承想起那隻被年輕人懸掛腰間的養劍葫。

    它輕輕按住刀柄,開始等待那個女子宗主的離去。

    青廬鎮裡邊的光景,高承可以看得到一些,準確說來是兩處,但是每次窺探,必須慎之又慎,一來嚴格意義上說,青廬鎮其實不屬於鬼蜮谷這座小天地,二來有竺泉在那邊盯著,又有披麻宗一件重寶壓陣,所以掌觀山河的神通運用起來,十分凝滯模糊,只能勉強看個大概。

    但是即便那兩枚棋子為此洩露了行蹤,還是很值得的。

    高承其實更希望那個年輕人,能夠走出青廬鎮,往北方多走幾步。

    看樣子,那個傢伙一定會繼續北遊的。

    現在就只等那個姓賀的小道姑離開鬼蜮谷即可。

    她在京觀城內。

    再加上那個臭名昭著的姜尚真。

    形勢就會變得極其複雜。

    高承閉上眼睛,雙手輕輕按住王座把手,是兩顆亡國皇帝的頭顱。

    夜幕降臨。

    那流霞舟緩緩升空。

    高承站起身,瞬間來到寶舟之上。

    賀小涼望向這位京觀城城主,似笑非笑。

    高承驀然想通一個模模糊糊的真相,放聲大笑,以拳捶胸,沉聲道:「雖然不知你為何要如此做,可這些歪來繞去的,我都不管,總之只要成了,我京觀城將來必有重謝!」

    賀小涼不予理睬。

    依舊是什麼都沒有做,什麼都沒有說。

    高承不再耽誤那艘寶船離開鬼蜮谷,很快就返回京觀城王座,並且大手一揮,主動在流霞舟去往的天幕方向,將鬼蜮谷與骸骨灘之間打開了一扇大門。

    牆頭之上,姜尚真果然沒有去乘坐那艘流霞舟,而是繼續在牆頭上散步,仰頭望向天幕那處如同門扉的窟窿。

    流霞舟一閃而逝。

    重返骸骨灘後,身後大門瞬間關閉。

    騎鹿神女小心翼翼問道:「主人,這是為何?」

    賀小涼淡然道:「世間道侶,總是福禍相依的。而我賀小涼更是以福緣深厚,著稱兩洲,所以我在哪裡,我若是有了一位道侶,那麼他自然可以福緣不斷。雙方越近越是如此,而我在本命相沖、消磨道行的京觀城內,自然不是什麼好事。」

    騎鹿神女有些言語凝滯,「所以我才會走出了畫卷?所以主人才會故意來到這座鬼蜮谷,又在今夜離開了?」

    賀小涼一言不發。

    騎鹿神女臉色慘白。

    ————

    骸骨灘上空雲海中的賀小涼,突然轉頭,微微張大嘴巴,她臉上不知是喜怒哀樂,最終恢復平靜,深深望了一眼南方。

    騎鹿神女戰戰兢兢。

    賀小涼轉過頭,只說了一個字,「走。」

    京觀城內,姜尚真瞥見那堪稱匪夷所思的一幕後,狠狠抹了把臉。

    老子這次是真服氣了。

    這也能想得到,做得到?

    高承猛然站起身,怒氣衝天,怒吼道:「飛劍留下!」

    大圓月寺內,老僧仰頭望月,雙手合十,微笑道:「善哉。」

    青廬鎮那邊。

    從南邊客棧屋脊處,兩次金光閃爍後,一位換上了一身金醴法袍的年輕劍客,剎那之間便來到天幕不遠處,手持劍仙,一劍劈開了天幕,御劍直去披麻宗祖師堂。

    竺泉按住刀柄,懸空而停,目視北方。

    這位披麻宗宗主非但沒有攔阻,反而為那個先前悄悄找了她一趟、然後雙方做了筆不小買賣的年輕劍仙,為他幫忙盯住北邊的動靜。

    京觀城內,一具身高千餘丈的白骨刀客,轟然現身,竟是要一刀劈開天地屏障,去往骸骨灘外,追殺那個年輕劍仙。

    姜尚真哈哈大笑,丟出一張比先前兩張「雪花錢網」更加巨大的網,先前那兩張不過是兒孫網,這一張才是祖宗網。

    大網瞬間纏住那高如山嶽的白骨腳踝,將其狠狠往下一拽,姜尚真一掠而起,以一片柳葉開天地,竟是完全舍了那張價值數十顆穀雨錢的重寶大網不要了,飛出天幕窟窿之際,姜尚真轉頭笑道:「你這骨頭架子,來打我啊,來打我啊,來啊,不來你就是我周肥大爺的乖孫兒……」

    姜尚真嘴上撂著狠話,半點不耽誤腳底抹油就是了。

    鬼蜮谷內,竺泉出刀,一道白虹從南往北,砍在巨大白骨的腰部。

    更有一劍如虹,起始於白籠城,斬中白骨頭顱處。

    竺泉咦了一聲,問道:「蒲骨頭,你這是作甚?其實垂涎我的美色已久,所以才婦唱夫隨?」

    那青衫白骨淡然道:「我輩劍客行事,天地無拘束。」

    竺泉和蒲禳一人出刀,一人出劍,阻攔那頭巍峨如山的白骨撕裂天幕屏障。

    骸骨灘外。

    陳平安一路御劍向披麻宗本山的那座祖師堂,抹了把額頭汗水,咧嘴一笑。

    我也是一劍破開過天幕的人了。

    痛快。
V123210 發表於 2019-3-1 10:47
第四百九十八章 天地無拘束

    披麻宗祖山名為木衣,山勢高聳,只是並無奢華建築,修士結茅而已,由於披麻宗修士稀少,更顯得冷清,唯有山腰一座懸掛「法象」匾額、用以待客的府邸,勉強能算是一處仙家勝地。

    三天前,木衣山就開始封禁,不再待客。

    不但如此,鬼蜮谷入口處的牌坊樓也開始戒嚴,歷練之人,可出不可進。

    從奈何關集市,到壁畫城,再到搖曳河一帶,以及整座骸骨灘,都沒覺得這有何不合理。

    因為更不合理的事情都已經見識過了。

    先是壁畫城三幅天官神女圖在同一天,變成白描圖。

    相較於之後的天大變故,這還不算什麼,骸骨灘諸多修士還沉浸在三樁福緣已經有主的失落當中,沒過多久,便一個個親眼見識了驚心動魄的一幕,深夜時分,骸骨灘大地之上,憑空出現一具巨大白骨,高如山嶽,它以無敵之姿露面,應該是那位鬼蜮谷京觀城城主高承的法相,以蠻力一舉撐開了天地屏障,當本該乖乖隱匿在陰冥地界的白骨法相現世,與陽間便起了大道衝突,白骨與骸骨灘靈氣摩擦,流光溢彩,綻放出一陣絢爛火花,襯托得那尊白骨法相如遠古火神降臨人世。

    那白骨顯然是在追殺一抹火速往南掠向木衣山祖師堂的金色光線,雖然高承被出自的鬼蜮谷一刀一劍拖延,出刀之人,懸停空中,與千丈白骨對峙,小如米粒,但是每次出刀,風雷大震,光華暴漲,遠遠一擊,如架長橋,觀其氣象,定然是披麻宗宗主竺泉無疑,只是猶有一劍,聲勢絲毫不遜玉璞境竺泉,一條條璀璨劍氣起於大地,劍光如虹,極快即直。

    肩頭歪斜的白骨法相,似乎在鬼蜮谷內猶有另外的牽制,可仍是高高舉起一掌,重重壓下,頓時捲起一座陰煞熏天的厚重雲海,鬼哭狼嚎,雲海好似堆積了十數萬死後不得超生的厲鬼亡魂,苦苦掙扎苦海之中。

    雲海朝披麻宗祖師堂那邊迅猛壓去,隨後披麻宗護山大陣開啟,從木衣山中掠出千餘披甲傀儡,一位位身高數丈,披掛符籙鐵甲,渾身金光銀線流轉不定,撞向那雲海,雲海不斷被削薄,可下墜之勢猶在,木衣山中,一撥撥披甲英靈,前赴後繼,最終雲海與數千披麻宗打造出來的山水英靈傀儡相互絞殺,最終雙方玉石俱焚。

    與此同時,一條光線從木衣山祖師堂蔓延下山,如雷電遊走,在牌坊樓那邊交織出一座大放光明的陣法,然後一尊身高五百丈的金身神靈從中拔地而起,手持巨劍,一劍朝那白骨法相的腰部橫掃過去。

    京觀城高承的白骨法相一擊不成,鬼蜮谷與骸骨灘的接壤處,又有金身神靈驟然出劍,巨大白骨一手抓住劍鋒,金光火星如雨落大地,一時間整座骸骨灘天搖地動,白骨法相掄臂甩開巨劍,身形下墜,瞬間沒入大地陰影中,應該是退回了鬼蜮谷那座小天地當中。

    金身神靈亦是退回陣法當中,那條光線也原路返回木衣山祖師堂,凝聚為祠堂內一座青銅蛟龍塑像嘴中所銜的一顆寶珠。

    骸骨灘的夜幕,緩緩歸於寂靜。

    半山腰處的那座仙家府邸內。

    被披麻宗寄予厚望的少年龐蘭溪,坐在一張石桌旁,使勁看著對面那個年輕遊俠,後者正在翻看一本從羊腸宮搜刮而來的泛黃兵書。

    龐蘭溪雖然歲月小,但是輩分高,是披麻宗一位老祖的唯一嫡傳,有幾位金丹修士都得喊他一聲小師叔,至於更多的中五境修士,便只能喊他小師叔祖了。這三天,府邸內就眼前這個青衫劍客一個客人,龐蘭溪先前來過幾次,出於好奇,該聊的聊過的,該問的也問過了,對方明明很真誠以待,也未故意賣關子兜圈子,可事後龐蘭溪一琢磨,好像啥也沒講到點子上啊。

    很難想像,眼前此人,就是當初在壁畫城厚著臉皮跟自己砍價的那個窮酸買畫人。

    當時青梅竹馬的她還要自己跑出鋪子,去提醒此人行走江湖切忌顯露黃白物來著,原來他們都給這傢伙矇騙了。

    在祖師堂管著戒律的宗門老祖不願洩露天機,只講等到宗主返回木衣山再說,不過臨了感慨了一句,這點境界,能夠在鬼蜮谷內,從高承手中逃出生天,這份本事真不小。

    龐蘭溪就愈發好奇在鬼蜮谷內,到底發生了什麼,眼前此人又怎麼會招惹到那位京觀城城主了。

    陳平安放下早年由神策國武將撰寫的那部兵書,想起一事,笑問道:「蘭溪,壁畫城八幅壁畫都成了白描圖,騎鹿、掛硯和行雨三位神女圖腳下的鋪子生意,以後怎麼辦?」

    龐蘭溪也有些煩惱,無奈道:「還能如何,杏子她都快愁死了,說以後肯定沒什麼生意臨門了,壁畫城如今沒了那三份福緣,客人數量一定驟減,我能怎麼辦,便只好安慰她啊,說了些我從師兄師侄那邊聽來的大道理,不曾想杏子非但不領情,她與我生了悶氣,不理睬我了。陳平安,杏子怎麼這樣啊,我明明是好心,她怎的還不高興了。」

    陳平安微笑道:「想不想知道到底是為什麼?」

    龐蘭溪點頭道:「當然。」

    陳平安笑容更濃,「蘭溪啊,我聽說你太爺爺手上還有幾盒整套的廊填本神女圖,而且是你太爺爺最耗時、最用心的生平最得意之作。」

    龐蘭溪愣了一下,片刻之後,斬釘截鐵道:「只要你能幫我解惑,我這就給你偷畫去!」

    陳平安有些無語,伸手示意已經站起身的龐蘭溪趕緊坐下,「君子不奪人所好,我也不覬覦那幾套廊填本,只希望你能夠說服你太爺爺再動筆,畫一兩套不遜色太多的硬黃廊填本,我是花錢買,不是要你去偷。一套即可,兩套更好,三套最好。」

    龐蘭溪有些懷疑,「就只是這樣?」

    陳平安點點頭。

    龐蘭溪還是有些猶豫,「偷有偷的好壞,壞處就是定然挨罵,說不定挨揍一頓都是有的,好處就是一錘子買賣,爽利些。可要是死皮賴臉磨著我太爺爺提筆,真正用心繪畫,可不容易,太爺爺脾氣古怪,咱們披麻宗上上下下都領教過的,他總說畫得越用心,越神似,那麼給世間庸俗男子買了去,越是冒犯那八位神女。」

    陳平安點點頭,「心誠則靈,沒有這份虔誠打底子,你太爺爺可能就畫不出那份神韻了,不然所謂的丹青聖手,臨摹畫卷,纖毫畢現,有何難?可為何還是你太爺爺一人最得神妙?就因為你太爺爺心境無垢,說不得那八位神女當年都瞧在眼裡呢,心神相通,自然生花妙筆。」

    龐蘭溪眨了眨眼睛。

    這到底是實誠話,還是馬屁話?

    ————

    府邸之外,一位身材高大的白髮老人,腰間懸筆硯,他轉頭望向一位至交好友的披麻宗老祖,後者正收起手掌。

    白髮老人問道:「這娃兒的境界,應該不曉得我們在偷聽吧?」

    老祖笑道:「我幫你掩了氣機,應該不知道,不過世間術法無數,未必沒有意外。只看他能夠逃出鬼蜮谷,就不可以常理揣度。」

    白髮老人撫鬚而笑,「不管如何,這番言語,深得我心。」

    披麻宗老祖正是先前追隨姜尚真進入壁畫秘境之人,「真捨得賣?」

    這位龐蘭溪的太爺爺龐山嶺,年輕時候曾有宏願,發誓要畫盡天下壯觀山嶽,只是後來不知為何在披麻宗這邊落腳紮根了,龐山嶺小聲問道:「咱們再看看?我倒想聽一聽,這外鄉小子會如何為蘭溪指點迷津。」

    老祖皺眉不悅道:「人家是客人,我先前是拗不過你,才施展些許神通,再偷聽下去,不符合咱們披麻宗的待客之道。」

    龐山嶺瞪眼道:「蘭溪已經丟了騎鹿神女的福緣,若是再在情關上磕磕碰碰,我倒要看看蘭溪的師父,會不會罵你個狗血淋頭!」

    老祖嗤笑道:「他罵人的本事是厲害,可我打人的本事比他厲害,他哪次不是罵人一時爽,床上一月躺。」

    龐山嶺突然笑道:「回頭我送你一套硬黃本神女圖,當得起妙筆生花四字美譽。」

    老祖抬起手掌,掌觀山河,微笑道:「就等你這句話了。忒磨蹭,不爽快。」

    只是這位老祖很快就收起神通,龐山嶺疑惑道:「為何?」

    老祖笑道:「對方不太樂意了,咱們見好就收吧。不然回頭去宗主那邊告我一記刁狀,要吃不了兜著走。鬼蜮谷內鬧出這麼大動靜,好不容易讓那高承主動現出法相,離開老巢,現身骸骨灘,宗主不但自己出手,咱們還動用了護山大陣,竟是才削去它百年修為,宗主這趟返回山頭,心情一定糟糕至極。」

    龐山嶺有些憂心,這兩天鬼蜮谷已經與外界徹底隔絕,雖說祖師堂內的本命燈,都還亮著,這就意味著披麻宗青廬、蘭麝兩鎮的駐守修士,都無傷亡。可是天曉得那個高承會不會一怒之下,乾脆與披麻宗來個魚死網破,骸骨灘與鬼蜮谷對峙千年的格局就要被瞬間打破,龐山嶺怕就怕突然在某一刻,祖師堂那邊就是一盞盞本命燈相繼熄滅的慘淡下場,並且熄滅的速度一定會極快。

    到時候最終能夠留下幾盞,誰都不敢保證,宗主竺泉也好,金丹杜文思也罷,皆無例外,真有大戰拉開序幕,以披麻宗修士的風格,說不得本命燈率先熄滅的,反而就是他們這些大修士。

    那位老祖猜出了龐山嶺心中所想,笑著安慰道:「此次高承傷了元氣,必然暴怒不已,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是鬼蜮谷內還是有幾個好消息的,先前出劍的,正是白籠城蒲禳,再有神策國武將出身的那位元嬰英靈,一向與京觀城不對付,先前天幕破開之際,我看到它似乎也有意插上一腳。別忘了,鬼蜮谷還有那座桃林,那一寺一觀的兩位世外高人,也不會由著高承肆意殺戮。」

    龐山嶺微微點頭,「希望如此吧。」

    府邸那邊。

    龐蘭溪不管了,還是他那青梅竹馬的杏子最要緊,說道:「好吧,你說,不過必須是我覺得有道理,不然我也不去太爺爺那邊討罵的。」

    陳平安先是抬起雙手抱拳,示意外邊的仙師高人莫要得寸進尺了,然後一隻手輕輕放在那本兵書上,手掌輕輕撫過,他是離開鬼蜮谷後,才發現羊腸宮那頭捉妖大仙精心收集的書籍,大多保養得當,品相不俗,這可都是得以存世千年的善本珍本、乃至於孤本了,便心情大好,開始為眼前這位少年解惑,輕聲笑道:「蘭溪,你覺得自己躋身金丹境,成為一位凡俗夫子眼中的陸地神仙,難不難?」

    龐蘭溪誠懇說道:「陳平安,真不是我自誇啊,金丹容易,元嬰不難。」

    陳平安點點頭,龐蘭溪所言,本就是事實,這幾天待在披麻宗這座府邸,通過與眼前少年的閒聊,以及壁畫城金丹修士楊麟在內幾位披麻宗嫡傳的交流,大致知道了龐蘭溪在披麻宗的份量,極有可能,是當做一位未來宗主栽培的,最少也該是一位執掌披麻宗大權之人。

    而且龐蘭溪天資卓絕,心思純澈,待人和善,無論是先天根骨還是後天性情,都與披麻宗無比契合。這就是大道奇妙之處,龐蘭溪若是生在了書簡湖,同樣的一個人,可能大道成就便不會高,因為書簡湖反而會不斷消磨龐蘭溪的原本心性,以至於連累他的修為和機緣,可在披麻宗這座木衣山,就是如魚得水,彷彿天作之合。大概這就是所謂的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有些怨天尤人,可能也非全然沒有自知之明,是真有那時運不濟的。

    龐蘭溪見陳平安開始發呆,忍不住提醒道:「陳平安,別犯迷糊啊,一兩套廊填本在朝你招手呢,你怎麼就神遊萬里了?」

    陳平安道歉一聲,然後問道:「你是注定可以長壽的山上神仙,你那位杏子姑娘卻是山下的市井凡人,你有想過這一點嗎?尋常女子,四十歲便會有些白髮,甲子歲數,興許就已經是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嫗,到時候你讓那位杏子姑娘,如何面對一位可能還是少年風貌、或者至多才弱冠模樣的龐蘭溪?」

    龐蘭溪心一緊,喃喃道:「我可以故意順天時人和,不讓那容貌常駐,一樣變成白髮老翁的。」

    陳平安搖搖頭道:「你錯了又錯。」

    龐蘭溪抬起頭,一臉茫然。

    陳平安說道:「且不說到時候你龐蘭溪的老翁皮囊,依舊會神華內斂,光彩流轉,且不去說它。」

    陳平安稍作停頓,輕聲問道:「你有設身處地,為你那個心心唸唸的杏子姑娘,好好想一想嗎?有些事情,你如何想,想得如何好,無論初衷如何善意,就當真一定是好的嗎?就一定是對的嗎?你有沒有想過,給予對方真正的善意,從來不是我、我們一廂情願的事情?」

    龐蘭溪欲言又止。

    陳平安緩緩道:「在壁畫城那邊,我當時與你們只是一個萍水相逢的過路客,她既然會讓你追出鋪子,提醒我要多加小心,這般心善,定然是一位值得你去喜歡的好姑娘,先前我在鋪子觀察你們二人,作為一個旁觀之人,我大致看得出來,杏子姑娘是心思細膩卻能夠心境寬闊之人,極其難得了,故而並不會因為你已是披麻宗山上餐霞飲露的神仙中人,她只是山腳下常年與錢打交道的商販,與你相處便會自慚形穢,她並未如此。你真的知道,這份心境,有多難得,有多好嗎?」

    陳平安搖頭道:「你不知道。」

    龐蘭溪怔怔無言,嘴唇微動。

    陳平安說道:「所以這些年,其實是她在照顧你的心境,希望你安心修行,在山上步步登高,如果我沒有猜錯,每次你難得下山去鋪子幫忙,你們分別之際,她一定不會當面流露出太多的戀戀不捨,你事後還會有些鬱悶,擔心她其實不像你喜歡她一樣喜歡你,對不對?」

    龐蘭溪有些眼眶發酸,緊緊抿起嘴唇。

    陳平安嘆了口氣,取出一壺酒,不是什麼仙釀,而是龍泉郡遠銷大驪京畿的那種家鄉米酒,陳平安輕輕喝上一口,「你從來不曾真正想過她的想法,卻一心覺得我自己該怎麼做,這樣,好嗎?」

    龐蘭溪搖頭,「不好,很不好。」

    「所以說,這次壁畫城神女圖沒了福緣,鋪子可能會開不下去,你只是覺得小事,因為對你龐蘭溪而言,自然是小事,一座市井鋪子,一年盈虧能多幾顆小暑錢嗎?我龐蘭溪一年光是從披麻宗祖師堂領取的神仙錢,又是多少?但是,你根本不清楚,一座恰好開在披麻宗山腳下的鋪子,對於一位市井少女而言,是多大的事情,沒了這份營生,哪怕只是搬去什麼奈何關集市,對於她來說,難道不是天崩地裂的大事嗎?」

    陳平安又喝了一口酒,嗓音輕柔醇厚,言語內容也如酒一般,緩緩道:「少女想法,大概總是要比同齡少年更長遠的,怎麼說呢,兩者區別,就像少年郎的想法,是走在一座山上,只看高處,少女的心思,卻是一條蜿蜒小河,彎彎曲曲,流向遠方。」

    龐蘭溪使勁皺著臉,不知是想起了什麼傷心的畫面,只是想一想,便讓這位原本無大憂、無遠慮的少年郎揪心不已,眼眶裡已經有些淚水打轉。

    陳平安看了他一眼,輕輕嘆息。

    可謂道心堅韌、看似生了一副鐵石心腸的宮柳島劉老成,不也曾在情之一字上,摔了個天大的跟頭。

    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怕什麼呢?如今既然知道了更多一些,那以後你就做得更好一些,為她多想一些。實在不行,覺得自己不擅長琢磨女兒家的心思,那我就教你一個最笨的法子,與她說心裡話,不用覺得不好意思,男人的面子,在外邊,爭取別丟一次,可在心儀女子那邊,無需處處事事時時強撐的。」

    龐蘭溪點了點頭,擦了把臉,燦爛笑道:「陳平安,你咋知道這麼多呢?」

    到底是修道之人,點破之後,如摘去障目一葉,龐蘭溪心境復歸澄澈。

    陳平安揚起手中的酒壺,晃了晃,「我走江湖,我喝酒啊。」

    龐蘭溪好奇問道:「酒真有那麼好喝?」

    陳平安不言語,只是喝酒。

    依舊耐心等待鬼蜮谷那邊的消息。

    其實有些事情,陳平安可以與少年說得更加清楚,只是一旦攤開了說那脈絡,就有可能涉及到了大道,這是山上修士的大忌諱,陳平安不會越過這座雷池。

    再者,少年少女情愛懵懂,迷迷糊糊的,反而是一種美好,何必敲碎了細說太多。

    龐蘭溪告辭離去,說最少兩套硬黃本神女圖,沒跑了,只管等他好消息便是。

    陳平安在龐蘭溪即將走出院門那邊的時候,突然喊住少年,笑道:「對了,你記住一點,我與你說的這些話,如果真覺得有道理,去做的時候,你還是要多想一想,未必是聽著不錯的道理,就一定適合你。」

    龐蘭溪擺擺手,笑道:「我又不是真的蠢笨不堪,放心吧,我會自個兒琢磨的!」

    陳平安便起身繞著石桌,練習六步走樁。

    這一天暮色中,陳平安停下拳樁,轉頭望去。

    先前骸骨灘出現白骨法相與金甲神祇的那個方向,有一道身影御風而來,當一位地仙不刻意收斂聲勢,御風遠遊之際,往往雷聲震動,動靜極大。只是躋身上五境後,與天地「合道」,便能夠悄無聲息,甚至連氣機漣漪都近乎沒有。那道往木衣山直奔而來的身影,應該是宗主竺泉,玉璞境,結果還是惹出這麼大的動靜,要麼是故意示威,震懾某些潛伏在骸骨灘、蠢蠢欲動的勢力,要麼是在鬼蜮谷,這位披麻宗宗主已經身受重創,導致境界不穩。

    那道身影掠入木衣山上後,一個驟然急停,然後如一枝箭矢激射這座半山腰府邸。

    小院之內,罡風絮亂,吹拂得陳平安兩袖作響。

    正是那位在青廬鎮結茅修行的竺泉。

    陳平安抱拳道:「謝過竺宗主。」

    竺泉擺擺手,坐在石桌旁,瞧見了桌上的酒壺,招招手道:「真有誠意,就趕緊請我喝一壺酒解解饞。」

    陳平安坐在對面,取出一壺米酒,「只是家鄉米酒,不是山上仙釀。」

    竺泉揭開泥封,仰頭痛飲一大口,抹了把嘴後,「是淡了些,不過好歹是酒不是水。」

    她瞥了眼安靜坐在對面的年輕人,問道:「你與蒲骨頭相熟?你先前在鬼蜮谷的遊歷過程,哪怕是跟楊凝性一起橫衝直撞,我都不曾去看,不曉得你到底是多大的能耐,可以讓蒲骨頭為你出劍。」

    陳平安搖頭道:「不熟。準確說來,還有點過節。在烏鴉嶺那邊,我與膚膩城女鬼起了衝突,是蒲禳攔阻我追殺范雲蘿。後來蒲禳又主動現身找了我一次,我見他青衫仗劍,便問他為何不覬覦我背後的長劍。」

    竺泉說著這米酒寡淡,可沒少喝,很快就見了底,將酒壺重重拍在桌上,問道:「那蒲骨頭是咋個說法?」

    陳平安笑而不言。

    竺泉哎呦一聲,這倆還真是一路貨色?

    咋的,穿了青衫,都用那劍,然後就了不起啊?

    不過竺泉瞥了眼酒壺,算了,都喝了人家的酒,還是要客氣些,再說了,任何一位外鄉男子,有那姜尚真狗屎在前,在竺泉眼中,都是花兒一般的大好男兒。何況眼前這個年輕人,先前以「大驪披雲山陳平安」作為開門見山的言語,那樁買賣,竺泉還是相當中意的,披雲山,竺泉自然聽說過,甚至那位大驪北嶽神祇魏檗,她都聽過好幾回了,沒法子,披麻宗在別洲的財路,就指望著那條跨洲渡船了。而且這個自稱陳平安的第二句話,她也信,年輕人說那牛角山渡口,他佔了一半,所以往後五百年披麻宗渡船的所有靠岸停泊,不用開銷一顆雪花錢,竺泉覺得這筆老娘我反正不用花一顆銅板的長久買賣,絕對做得!這要傳出去,誰還敢說她這個宗主是個敗家娘們?

    可竺泉還是有些氣悶,眼前這傢伙太像那自己的死對頭蒲骨頭了,笑道:「其實你是多此一舉了,先前你找到我,根本無需給出條件來,只要是針對北邊的,別說是京觀城,便是任何一個我不順眼的骨頭架子,我都會出手攔阻,你這會兒心疼不心疼?是不是小心肝兒顫悠悠了?」

    陳平安微笑道:「竺宗主豪氣仗義,這是披麻宗的大宗風範,可我一個客人,一個晚輩,不能不會做人,該有的禮數,還是要有的。」

    竺泉揉了揉下巴,「話是好話,可我咋就聽著不順耳呢。」

    陳平安又取出一壺酒。

    竺泉點頭笑道:「話是不順耳,卻瞧你順眼多了。」

    陳平安則拿起先前那壺尚未喝完的米酒,緩緩而飲。

    竺泉瞥了眼年輕人那磨磨唧唧的喝酒路數,搖搖頭,就又不順眼了。

    「不用再拿酒出來了。」

    竺泉喝完第二壺酒,將空酒壺放在桌上,「蒲骨頭這次是真惹惱了京觀城,接下來不會太好受。只不過這傢伙,反正從來不在意這些。高承也煩他,打吧,不出全力還不行,可往死裡打,倒也能真的打死蒲骨頭,但是京觀城就要傷一些元氣,不打又不行,畢竟高承這次是丟光了面子,先是殺你不成,還給姜狗賊那張破網拽住了半天,等到高承退回鬼蜮谷,你猜如何,又不捨得將那全是雪花錢的破網扯個稀巴爛,只能捏著鼻子收起來,哈哈,高承在骸骨灘成名之前,興許做慣了這類勤儉持家的勾當,成名之後,不曾想還有這一天!姜尚真這爛蛆黑心大色胚,竟然這輩子還能做一件好事。」

    竺泉覺得大快人心,大笑不已,便自然而然一伸手。

    陳平安心中嘆了口氣,取出第三壺米酒放在桌上。

    竺泉開始喝酒,約莫是覺得再跟人討要酒喝,就說不過去了,也開始小口喝酒,省著點喝。

    果然是那位京觀城城主。

    鬼蜮谷最強大的英靈。

    先前陳平安決意要逃離鬼蜮谷之際,也有一番猜測,將北方所有《放心集》記錄在冊的元嬰鬼物,都仔細篩選了一遍,京觀城高承,自然也有想到,但是覺得可能性不大,因為就像白籠城蒲禳,或是桃林那邊過門而不入的大圓月寺、小玄都觀兩位高人,境界越高,眼界越高,陳平安在黑河之畔說出的那句「證得此果、當有此心」,其實適用範圍不窄,當然野修除外,再就是世間多意外,沒有什麼必然之事。所以陳平安哪怕覺得楊凝性所謂的北方窺探,京觀城高承可能性最小,陳平安恰恰是一個習慣往最壞處設想的人,就直接將高承視為假想敵!

    不然陳平安都已經置身於青廬鎮,披麻宗宗主竺泉就在幾步路的地方結茅修行,還需要花費兩張金色材質的縮地符,破開天幕離開鬼蜮谷?並且在這之前,他就開始認定青廬鎮藏有京觀城的眼線,還故意多走了一趟銅臭城。這個自救之局,從拋給銅臭城守城校尉鬼將那顆小暑錢,就已經真正開始悄然運轉了。

    其實在陳平安內心深處,已經勉強找出了一條伏線,一條脈絡。

    在這條線上,會有諸多關鍵的節點,例如懸崖鐵索橋那邊,楊凝性說出自己的感應。

    黑河之畔,老僧望向對岸,佛唱一聲,說了一句看似隨口而言的「回頭是岸」。

    進入照理說是鬼蜮谷最安穩的青廬鎮後,反而無法落筆畫符,那種連劍爐立樁都做不到的心神不寧,極為罕見。

    若是再往前推,便是壁畫城的天官神女圖福緣,騎鹿神女走出畫卷,去往搖曳河渡口,化作老嫗試探自己。

    壁畫城,可謂是陳平安涉足北俱蘆洲的第一個落腳地方!

    楊凝性煉化為芥子的純粹惡念,書生在水邊祠廟曾有無心之言,說他一次都沒有贏過陳平安。

    世間事,從來福禍相依。

    陳平安對此感觸極深。

    若是心神一味沉浸在福運綿長之中,後果是什麼?

    此時此刻,陳平安哪怕已經遠離鬼蜮谷,身在披麻宗木衣山,仍是有些後怕。

    試想一下,若是在銅臭城當了順風順水的包袱齋,一般情況下,自然是繼續北遊,因為先前一路上風波不斷,卻皆有驚無險,反而處處撿漏,沒有天大的好事臨頭,卻好運連連,這裡掙一點,那裡賺一點,而且騎鹿神女最終與己無關,積霄山雷池與他無關,寶鏡山福緣還是與己無關,他陳平安彷彿就是靠著自己的謹慎,加上「一點點小運氣」,這似乎就是陳平安會覺得最愜意、最無凶險的一種狀態。

    陳平安眯起眼,一口喝光了壺中米酒。

    竺泉瞥了眼陳平安身後背負的那把長劍,輕輕搖頭,覺得應該不是此物,京觀城高承,雖然是整座披麻宗的宿敵,可歷代披麻宗宗主,都承認這位鬼蜮谷英靈共主,不論是修為還是胸襟,都不差,可謂鬼中豪傑。所以即便年輕人真背著一把半仙兵,高承都不至於如此垂涎三尺,更不會如此氣急敗壞,竺泉難得在言語之前打腹稿,醞釀了一番措辭後,說道:「你為何會惹來高承的針對,我不問,你更不用主動說,這是你們之間的恩怨。當然,與高承和京觀城的廝殺搏命,歷來就是我們披麻宗修士的分內事,生死無怨,你同樣無需因為此次逃脫,是在我木衣山躲災,就覺得往後一定要摻和一腳,幫個忙還個人情什麼的,沒必要,你我皆無需如此客套。」

    陳平安點頭道:「好的。」

    竺泉笑道:「好小子,真不客氣。」

    ————

    鬼蜮谷桃林,小玄都觀內。

    觀主老道人站在那棵參天桃樹下,腳邊水霧瀰漫,然後如同緩緩攤開了一幅巨大山水畫卷。

    當畫捲上出現一位書生走入銅臭城中,去參加如同兒戲的科舉。

    手捧拂塵的「小道童」徐竦心中悚然,顫聲道:「師父,這是傳說中的光陰長捲走馬圖?」

    老道人點點頭,「大源王朝崇玄署雲霄宮的掌教,親自手書一封送來咱們小玄都觀,要為師幫著楊凝性護道一程,好事做到底,為師便繪製了這副畫卷。不過你放心,這只是真正走馬圖的摹本,代價不會太大,旁人只能觀看三次,之所以給你看一遍,就是要你觀道一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所以你看仔細了。」

    徐竦震驚道:「那位崇玄署小天君,反正有那哥哥在寶鏡山取物,楊凝性自己不過是來鬼蜮谷遊玩一般,何須如此?」

    老道人笑道:「一開始為師也疑惑,只是猜測多半涉及到了大道之爭。等你自己看完這幅畫卷,真相就會水落石出了。」

    徐竦瞪大眼睛,不願錯過畫卷中一個細節。

    只是那楊凝性在銅臭城的所作所為,實在不堪入目,如果這副畫卷不是走馬圖,徐竦都要覺得師父小題大做,雲霄宮掌教更是瞎操心了。

    可當徐竦看到剝落山避暑娘娘被「書生」化作黑煙,一口吞下,而牆頭之上,蹲著那個年輕劍客。

    徐竦就有些神色凝重起來。

    此後種種。

    徐竦看得心驚膽顫,心思起伏不定。

    當腳下那幅山水畫卷終於落幕,變成一卷畫軸被師父輕輕握在手中。

    老道人笑道:「有何感想?」

    徐竦汗顏道:「若弟子是那個……好人兄,不知道死在楊凝性手上幾回了。」

    老道人點點頭,「你要是此人,更逃不出鬼蜮谷。」

    徐竦想起先前青廬鎮那邊的動靜,以及隨後名副其實的神仙廝殺,這位小道童有些灰心洩氣。

    老道人看著這個得意弟子,微笑道:「怎麼,這就覺得自己不如他人了?若是為師與你說這個外鄉遊俠,真實年齡,不過二十歲出頭,你是不是還要一頭撞死在桃樹下?」

    徐竦額頭滲出細密汗水。

    老道人搖頭嘆息道:「痴兒。在福緣凶險共存的命懸一線之中,次次搏那萬一,真就是好事?深陷紅塵,因果纏身,於修道之人而言,何其可怕。退一步說,你徐竦如今便真是不如此人,難道就不修行不悟道了?那麼換成為師,是不是一想到高處有那道祖,稍低一些,有那三脈掌教,再低一些,更有白玉京內的飛昇仙人,便要心灰意冷,告訴自己罷了罷了?」

    徐竦抬起頭,眼神茫然。

    老道人屈指輕扣徐竦額頭,「我們道人,修的是自家功夫自家事,大敵唯有那草木枯榮、人皆生死的規矩牢籠,而不在他人啊。他人之榮辱起落,與我何關?在為師看來,興許真正的大道,是爭也不用爭的,只不過……算了,此言多說無益。」

    徐竦退後一步,打了一個稽首,「師父,弟子有些明白了。」

    老道人欣慰點頭,「足矣。」

    ————

    原本每一幅壁畫皆是一扇門扉的仙家秘境內。

    隨著八幅壁畫都成為白描圖,這座仙家洞府的靈氣也失去大半,淪為一座洞天不足、福地有餘的尋常秘境,還是一塊風水寶地,只是再無驚豔之感。

    姜尚真再次行走其中,很是失落。

    他以本命物柳葉斬開天幕重返骸骨灘後,沒有就此離開北俱蘆洲,而是悄悄來到了這座秘境。

    有些事情,不想個明白,總是心癢癢。

    而且躲在地方,一箭雙鵰,一是比躲在木衣山更安全,二是擔心與那賀小涼交惡後,後遺症會比較可怕,那個心狠手辣的娘們可是個福緣深厚到嚇人的主,一旦恨上了自己,極有可能,只要他姜尚真是在一般的北俱蘆洲地界,就要莫名其妙遭殃,大禍不至於,可一定會很噁心人就是了,比如姜尚真當下就很擔心自己在骸骨灘或是木衣山隨便一露頭,然後就要死不死遇上了某位雲遊南方的老姑娘,然後對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淚,哭訴衷腸,姜尚真是最受不了這類重逢了。

    只是姜尚真躺在這處秘境的花叢中想,坐在被縟錦繡的床榻上想,趴在猶有餘香的梳妝台上想,坐在仙子姐姐們定然趴過的高樓欄杆上想,終究還是有些事情沒能想透徹,彷彿眨眼功夫,就約莫得有三天光陰過去了。

    想不通,就問嘛。

    姜尚真便駕馭本命物,在一處門扉處咄咄咄敲擊不斷。

    很快就來了那位熟面孔的披麻宗老祖,一見到此人,就氣不打一處來,他怒喝道:「姜尚真,還不滾蛋?!咱們披麻宗沒狗屎給你吃!」

    姜尚真坐在一處欄杆上,俯瞰那位暴脾氣的老傢伙,嬉皮笑臉道:「別介啊,有話好好說,我如今可是你們披麻宗的盟友……」

    那披麻宗老祖也不廢話了,就要開打。

    姜尚真趕緊舉起雙手,一本正經說道:「我有事找你們宗主竺泉,當然還有那個待在你們山上的客人,最好是讓他們來這邊聊聊。」

    老祖已經馭出本命物,看架勢,不像是舒展筋骨那麼簡單。

    姜尚真雙手輕輕拍擊欄杆,無奈道:「這裡可是你們披麻宗的一處珍貴家業,打來打去,還不是你們的損失?」

    老祖冷笑不已,當那塊本命木牌出現後,四周已經站立有四尊天王像神祇,四肢緩緩而動,金光不斷凝聚於眼眸中。

    姜尚真就怕北俱蘆洲修士玩這一出,都是管他娘的把架先干了再說。

    若是當年,姜尚真還真就吃這一套,當時姜尚真還只是一位金丹境,卻敢自稱主動惹事的本領第一,打架罵人的功夫第一,見機不妙就跑路的能耐第一,自詡為三魁首。可這趟北俱蘆洲之行,姜尚真是沒打算重出江湖的。

    姜尚真瞥了眼高處,鬆了口氣。

    秘境高空的一處雲海中,再次出現宗主竺泉的繡花鞋,起先大如山丘,遮天蔽日,只是落地瞬間,就恢復正常身材。

    竺泉身邊還有那個陳平安。

    兩人出現在這座高聳閣樓的頂層廊道中。

    竺泉讓那位老祖返回木衣山。

    老祖罵罵咧咧,收起本命物和四尊天王像神祇。

    姜尚真哈哈大笑,跳下欄杆,「小泉兒,都說那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咱們相當於十年沒見面了,想不想我?我知道的,一定是半點都不想的,對不對?」

    竺泉懶得正眼看他一下,對陳平安說道:「放心,一有麻煩,我就會趕過來。宰掉這個色胚,我比踏平京觀城還要來勁。」

    姜尚真不以為意,斜靠欄杆,以手作扇,輕輕搧風,笑眯眯道:「小泉兒真是一如當年,十分活潑可愛了。」

    竺泉一閃而逝,由那雲海返回木衣山。

    等到披麻宗老祖和宗主竺泉一走,姜尚真大袖一揮,從袖中出現一件又一件的奇怪法寶,竟是直接封禁了直通木衣山的雲海大門,與其餘八扇壁畫小門。

    然後雲海那邊,傳來竺泉嗓音模糊的一聲「姜尚真你找砍不是」,然後雲海震動不已,估計是竺泉開始在木衣山那邊砸門了。

    姜尚真又揮了揮袖子,不斷有件件光彩流轉炫目的法寶飛掠出袖,將那雲海大門徹底堵死,然後高聲發誓道:「我如果在這裡行兇,一出門就給你竺泉打死,成不成?」

    陳平安對此無動於衷,自己拎一壺酒,朝姜尚真拋出一壺酒,說道:「謝了。」

    姜尚真再無先前的玩笑神色,感慨道:「我很好奇,你猜到是誰對你出手了嗎?」

    陳平安笑道:「不是高承嗎?」

    姜尚真破天荒沒有任何玩笑言語,只是凝視著陳平安。

    陳平安輕輕跳起,坐在欄杆上,姜尚真也坐在一旁,各自喝酒。

    陳平安說道:「你這麼問,我就真的確定了。」

    姜尚真疑惑道:「那我就更納悶了,我通過各種門路,查詢過你的過往,照理說,你與她是不會有如此之深的瓜葛才對。」

    陳平安先說了一句題外話,「竺宗主先前跟我說,白籠城蒲禳向高承出劍後,回了她一句『劍客行事,天地無拘束』,說得真是太好了。」

    姜尚真喝了一大口酒,腮幫微動,咕咚作響,好似漱口一般,然後一仰頭,一口嚥下。

    姜尚真又仰頭灌了一口酒,還是不著急吞入腹中。

    不過是丟了一張價值七八十顆穀雨錢的破網在那鬼蜮谷,但是從頭到尾看了這麼場好戲,半點不虧。

    跟我姜尚真談錢不錢的,是羞辱我嗎?

    「之所以跟賀小涼牽連不清。」

    陳平安面無表情,緩緩道:「是陸沉那個王八蛋坑了我。」

    姜尚真一口酒噴出去。
V123210 發表於 2019-3-4 22:39
第四百九十九章 源頭活水入心田


    姜尚真趕緊抹了抹嘴,苦兮兮道:「就算在這仙府遺址當中,直呼聖人名諱,也不妥當的。」

    陳平安笑道:「有些恩怨,多罵幾句少罵幾句,改變不了什麼。」

    「陳平安,你與我說句掏心窩子的話。」

    姜尚真眨了眨眼睛,抬了抬屁股,指了指頭頂,「那位,是一定要弄死你?」

    陳平安搖搖頭,「沒那麼誇張,舊賬差不多已經了清,人家那麼大一位管著一座天下蒼生的掌教老爺,也沒那麼多閒工夫搭理我。不過肯定看我不順眼就是了。所以將來要不要去青冥天下遊歷,我很猶豫。」

    浩然天下的九洲,還有其餘三座天下,陳平安都是想要走一遍的。

    姜尚真這才坐回欄杆,要是陸沉鐵了心要針對陳平安,他就乖乖跑回寶瓶洲書簡湖當縮頭烏龜了,反正那邊湖大水深的,不當烏龜王八,難道還當出林鳥?荀老兒可是念叨一萬遍了,到了書簡湖,要趕緊入鄉隨俗,當一條地頭蛇,別把自己當什麼過江龍。

    陳平安說道:「知道有些事情你不會摻和,那你只就說點能說的?」

    姜尚真抿了一口酒,點頭道:「高承野心很大,是能夠嚇死人的那種野心勃勃,竟然想要在鬼蜮谷打造出一座介於陽間、陰間之間的酆都冥府,人之生死循環,都在此地產生。一旦做成了,有兩個天大的利好,一是將鬼蜮谷逆轉風水,升成為一座類似完整洞天福地的奇境,再不是什麼小天地,天地人三道齊備,真正誕生出日昇月落、四時有序、節氣循環的大千氣象,他高承就是這裡名副其實的老天爺,比那坐鎮一方小天地的所有聖人,還要高出一籌。說不定可以一步登天,高承要直接從玉璞境迅速跨過仙人境,躋身飛昇境。到時候高承,就類似……世間那幾位屈指可數的古怪存在了,真正得到一份大逍遙,破開了天地牢籠,能殺死他的,極有可能因為看得太高太遠,未必出手,真正想要殺死高承的,則做不到。」

    「再就是此後任何戰事殺伐,即便被披麻宗死死壓制在鬼蜮谷內,高承和京觀城都算穩穩立於不敗之地,甚至每戰死一位披麻宗修士,就等於為鬼蜮谷多出一份底蘊。若是被木衣山祖師堂那邊再出點狀況,不小心被高承率軍殺出骸骨灘,殃及北方搖曳河沿途王朝、藩屬,到時候別說修士不足兩百人的披麻宗,就是南方幾座宗字頭仙家聯手,也討不到半點便宜。」

    姜尚真雙指擰住酒壺脖子,輕輕晃蕩,緩緩道:「所以,高承此舉,這是很犯忌諱的事情。但是高承能夠從一個籍籍無名的普通步卒,走到今天這一步,自然不是傻子,行事會極有分寸,步步為營,我猜測百年之內,只會極其克制,吃掉一個披麻宗就收手,囊括了骸骨灘版圖,高承就會止步,然後在千年之內,遠交近攻,縱橫捭闔,爭取再吞併掉一個宗字頭仙家,徐徐圖之,京觀城就能夠越來越名正言順。儒家書院到底會如何做,難說,規矩實在太多,經常自己打架,一來二去,很多局面,就會木已成舟。」

    「故而在這期間,真正會與高承死磕的勢力,其實就兩個,一個是上上下下一根筋的披麻宗,再就是佛家的禿驢了,畢竟別人在人間打造酆都,擅自開闢六道輪迴,是佛家絕對不願意見到的。至於北俱蘆洲的道家,大源王朝崇玄署的雲霄宮楊氏,以及天君謝實,未必就那麼憎惡高承的所作所為,前者估計會坐山觀虎鬥,任由高承和北俱蘆洲的佛家勢力相互消磨,尤其是後者,至於緣由,你應該已經知道了,我就不多說了。」

    姜尚真笑道:「那句『飛劍留下』,是高承自己喊出口的。」

    陳平安嘆了口氣,低頭看了眼養劍葫,想起之前的一個細節,「明白了,我這叫稚子抱金過市,剛好撞到京觀城高承的懷裡去了,難怪高承如此惱火,如果不是木衣山祖師堂啟動了護山大陣,估計我即便逃出了鬼蜮谷,一樣無法活著離開骸骨灘。」

    姜尚真擺手道:「什麼稚子,你無需如此瞧不起自己,換成匹夫懷璧這個說法,更準確一些。」

    陳平安問道:「你說現在高承打算做什麼?」

    姜尚真笑道:「估計在京觀城扎草人吧。福緣一旦錯過,再想抓住,比登天還難。這種事情,很難用道理講清楚,不過山上人,不信不行,越老越信。所以你現在反而不用太過擔心,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陳平安苦笑道:「我現在都不敢離開木衣山,更不敢穿過骸骨灘往北走,天曉得高承會不會偷偷溜出鬼蜮谷,給我來上一刀。」

    姜尚真正要解釋一二。

    陳平安突然望向遠方,眼神晦暗,「如果換成我是高承,陳平安只要還敢遊歷俱蘆洲,肯定會死。」

    姜尚真一時間有些無話可說。

    說多了,勸著陳平安繼續遊歷俱蘆洲,好像是自己心懷叵測。

    陳平安轉頭笑道:「姜尚真,你在鬼蜮谷內,為何要多此一舉,故意與高承結仇?如果我沒有猜錯,按照你的說法,高承既然如此梟雄心性,極有可能會跟你和玉圭宗做買賣,你就可以順勢成為京觀城的座上賓。」

    姜尚真微笑道:「那應該就是我意氣用事了。我這人最見不得女子受人欺負,也最聽不得蒲禳那種教人毛髮悚立的豪言壯語。」

    陳平安遞過酒壺,姜尚真拿酒壺與之輕輕磕碰,各飲一口酒。

    姜尚真突然說道:「你覺得竺泉為人如何,蒲禳為人又如何?還有這披麻宗,脾氣如何?」

    陳平安說道:「心神往之。」

    姜尚真點點頭,「如果,我是說如果,你還要繼續遊歷北俱蘆洲,就一定要小心了,這塊地方,確實就是有竺泉、蒲禳這樣的存在,可也有為人看似與竺泉蒲禳如出一轍、實則比我姜尚真還要油滑、險惡許多的厲害貨色。」

    姜尚真緩緩喝酒,「我在北俱蘆洲吃過兩次最大的虧,其中一次,就是如此,差點送了命還幫人數錢,轉頭一看,原來戳刀之人,竟是在北俱蘆洲最要好的那個朋友。那種我至今記憶猶新的糟糕感覺,怎麼說呢,很窩囊,當時腦子裡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不是什麼絕望啊憤怒啊,竟是我姜尚真是不是哪兒做錯了,才讓你這個朋友如此作為。」

    陳平安說道:「我會注意的。」

    姜尚真嘆了口氣,苦著臉,可憐巴巴道:「如果早點知道你與那位是有仇的,我打死都不會跑這趟鬼蜮谷,我幹嘛來了。」

    陳平安有些想笑,但覺得未免太不厚道,就趕緊喝了口酒,將笑意與酒一起喝進肚子。

    姜尚真晃了晃腦袋,想起一事,「告訴你一個不太好的消息,那個雲霄宮的天生道種楊凝性,他以斬三屍手段最後留下的那粒惡念芥子,書生雖然在你這邊是一路吃癟,可是人家沒沒耽誤正事,小玄都觀的老道人應該是幫著他護道一程了,而且最後還拿到了老龍窟的那對相當值錢的金色蠃魚,在老黿手上飼養千年,之前又最少存活千年,是一樁不算小的機緣。你可別覺得無所謂,能讓我姜尚真評價為『相當值錢』的玩意兒,那是真值錢。看這小子的運道,可謂正值鼎盛時期,你如果離開了鬼蜮谷,她已不在,然後你繼續獨自北遊,在大源王朝,你如果又遇上那書生,應付起來,就會更加吃力了。」

    陳平安說道:「相較於京觀城高承,這些都不算什麼。」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是如何知曉楊凝性的根腳?你都多少年沒來北俱蘆洲了?」

    姜尚真哈哈笑道:「陳平安,你知道在這北俱蘆洲,我有多少紅顏知己嗎?幾乎每隔百年,就會有那麼一兩個去我玉圭宗找我,用各種由頭找我敘舊,甚至還有一位,專門跑到了雲窟福地,最難消瘦美人恩,莫過於此。所以北俱蘆洲的事情,我瞭如指掌。」

    陳平安斜瞥他一眼,「男子被很多女子喜歡,當然是一種本事,可男子如果能夠用心專一,那才是真正的本事。」

    姜尚真擺擺手,「道不同不相為謀,天底下能夠讓我姜尚真專一不移的事情,這輩子唯有花錢而已。」

    陳平安一想到自己這趟鬼蜮谷,回頭來看,真是拼了小命在四處逛蕩撿漏,比那野修還將腦袋拴褲腰帶掙錢了,結果你姜尚真跟我講這個?

    陳平安想起一事,從咫尺物當中取出那件從楊凝性身上扒下來的百睛饕餮法袍,姜尚真所謂的小玄都觀老道人護道一事,應該就是當時楊凝性在鐵索橋崖畔退回心神之前,那一下古怪的眼神偏移,當時陳平安就覺得不對勁,多半是楊凝性已經察覺到老道人的存在,估計當時楊凝性也覺得福禍不定,不太敢篤定老道人的初衷是善是惡。

    姜尚真瞥了眼法袍,點點頭,大概是還算入了他姜尚真的法眼,緩緩道:「暫時比你身上穿著的這件青衫法袍,品相略好些,但是底子好了無數,因為手上這件黑不溜秋的法袍,丑是醜了點,但是可以成長,如那世間草木逢甘霖便可生長,這就算靈器當中最值錢的那一小撮了,你當年在桐葉洲穿的那件,還有隋右邊手中的那把劍,皆是如此,不過又各有高低,如修士升境差不多,有些資質撐死了就是烏龜爬到金丹,有些卻是元嬰,甚至是成為上五境,三者之中,你當年那件雪白法袍潛力最大,半仙兵往上走,隋右邊的劍隨後,有機會成為半仙兵裡邊好的,這件你順來的法袍,至多半仙兵,而且還慢,消耗還大。」

    意外之喜。

    本以為這件法袍與春草法袍和雪花法袍差不多,不曾想品秩還能往上走。

    以後行走江湖,覆了面皮,穿上這件,估計當起野修來就更得心順手了。

    陳平安從法袍袖中袖中掏出那三張符籙,笑道:「我只看得出來是雲霄宮的秘製符籙,篆文認得,但是真實淵源和具體用處,以及威力大小,一概不知。你給掂量掂量,大概能值多少錢?」

    姜尚真將那三張金色材質的雲霄宮符籙接過手去,「碧霄府符,山嶽符旁支,是崇玄署的拿手好戲之一。玉清光明符,氣勢很足,範圍不小,只不過殺力平平,如果只是拿來嚇唬人,很不錯。最後這張雲霄斬勘符,才是真正的好東西,符膽蘊含四粒神性光芒。便是我也有些心動。不過呢,好的符籙,不是落在誰手裡都能用的,需要一道道『開門』的秘訣,尤其是這斬勘符,更是雲霄宮楊氏秘傳中的秘傳,巧了,我與雲霄宮一位女冠姐姐,當然那是情比金堅一般,雙方日夜坦誠相見……」

    姜尚真突然轉頭望去,臉色古怪。

    陳平安沒有拿回去的意思,小口飲酒,「知道三張符籙,肯定還是比不得你那張網值錢,你就當是聊勝於無吧。」

    姜尚真一巴掌將三張符籙拍在欄杆上,哈哈笑道:「省省吧,拿走拿走,我姜尚真掙錢花錢,天地無拘束!豪傑本色,半點不比那蒲骨頭遜色了。」

    陳平安轉頭望向姜尚真,「真不要?我可是盡了最大的誠意了,不比你姜尚真家大業大,從來是恨不得一顆銅錢掰成八瓣花銷的。」

    姜尚真哀嘆道:「天地良心。」

    陳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取回三張符籙,連同法袍一併收入咫尺物,微笑道:「那就好人做到底,將這幾張符籙的開門口訣,細細說來。」

    姜尚真也無任何不快神色,反而笑意更濃,一五一十將那符籙開門之術,以心湖漣漪詳細告知陳平安。

    陳平安又取出一根從積霄山挖掘而來的金色雷鞭,手臂長短,「此物品相、價值如何?」

    姜尚真說道:「雷池外溢的脈絡顯化之物,適宜煉化為打鬼鞭,跟青神山竹子打造而成的打鬼鞭,並稱世間雙絕,天生壓勝成道於地底的精怪鬼魅。只不過也看雷池與青神山綠竹的自身品秩,積霄山雷池還是差了點,換成倒懸山那座的話,你手中此物無需煉化,就是一件先天法寶了,現在嘛,只是品秩較好的先天靈器而已,再者物件還是小了點,換成我,都不太樂意彎腰從地上撿起來。」

    陳平安心中大致有數了,有機會將那根最長的雷池脈絡金鞭,煉化成一根行山杖,自己先用一段時間,以後返回寶瓶洲,剛好送給自己的那位開山大弟子,金燦燦的,瞧著就討喜,師父喜歡,弟子哪有不喜歡的道理?

    姜尚真笑眯眯道:「在這鬼蜮谷,你還有哪些最近得手的物件,一併拿出來讓我幫你掌掌眼?」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將避暑娘娘珍藏懸掛在閨房牆壁上的那幾幅春宮圖,取出交給姜尚真。

    姜尚真起先眼神玩味,最後瞧見那幅寫滿註解的道侶修行圖後,點頭道:「算是一種旁門左道了,尋常精於雙修之法的地仙修士,都能夠以此作為開山立派的根基之一,幫著下五境修士躋身中五境,屬於方便法門,所以這一幅是值點錢的,其餘那幾幅,平日裡夜深人靜,孤枕難眠,也就是看個樂子而已……」

    陳平安驚訝道:「這一幅,如此珍貴?」

    姜尚真點頭道:「那月宮種眼拙而已,不得其門而入,白瞎了一份道緣在眼前,這幅春畫,是十二幅『山中道侶叩仙圖』之一的摹本,應該是中土神洲那座媚兒宗某位叛逃修士的手筆,碰到識貨的,隨便賣個二三十顆穀雨錢,輕輕鬆鬆。」

    說到這裡。

    姜尚真心中喟嘆不已。

    那個賀小涼。

    真是個厲害角色。福緣深厚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所以姜尚真原本對這幅價格不貴的山中圖,是有些眼熱的,卻也不敢跟陳平安開口討要或是購買。

    陳平安收起了這幾幅畫卷後,也開始沉默不語。

    姜尚真開始轉移話題,「你知不知道青冥天下有座真正的玄都觀?」

    陳平安搖頭道:「不曾聽說。」

    姜尚真破天荒流露出一抹神往,喝完了酒,隨手將酒壺跑向遠處,「那可真是一處仙家洞府,老觀主擁有一座桃樹洞天,道法極高,被譽為地祖之一。」

    陳平安問道:「那鬼蜮谷那座桃林中的小玄都觀?」

    姜尚真壓低嗓音,笑道:「相當於玄都觀遺留在浩然天下的下宗吧,不過有些名不正言不順,具體的傳承,我也不太清楚。我當年著急趕路去往俱蘆洲的北方,所以沒進入鬼蜮谷,畢竟披麻宗可沒啥傾國傾城的美人,若是竺泉姿色好一些,我肯定是要走一遭鬼蜮谷的。」

    陳平安瞥了眼木衣山和此地接壤的「天門雲海」,已經沉寂許久,但是總覺得不是那位女子宗主放棄了,而是在醞釀最後一擊。

    姜尚真繼續道:「小玄都觀沒什麼大嚼頭,可是那座大圓月寺,可不簡單。那位老僧,在骸骨灘出現之前,很早就是名動一洲的高僧,佛法精深,傳言是一位在三教之辯中落敗的佛子,自己在一座寺廟內畫地為牢。而那蒲骨頭……哈哈哈,你陳平安無比佩服的蒲禳,是一位……」

    姜尚真捧腹大笑,差點笑出了眼淚,「其實是一位女子!這樁密事,可是我好不容易才花了大錢買來的,整個披麻宗都未必知道,鬼蜮谷內,多半隻有高承清楚這點。」

    陳平安沒好氣道:「女子劍仙怎麼了。」

    姜尚真好不容易止住笑,唏噓道:「可惜喜歡上了一位和尚,這就很頭疼了。」

    陳平安這才滿臉驚訝,小聲問道:「是大圓月寺那位老僧?」

    姜尚真點點頭,「所以蒲禳她才會戰死在沙場上,拚死護住了那座寺廟不受半點兵災,只是世間因果如此玄妙,她若是不死,老和尚可能反而早就證得菩薩了。這裡邊的對與錯,得與失,誰說得清楚呢。」

    陳平安有些明悟。

    通過姜尚真的言語,老僧先前為何要說那個四字,那條脈絡長線,就已經浮出水面了,加上蒲禳後,便更加清晰。

    姜尚真突然說道:「你的心境,有些問題。若只是察覺到危機,依照你陳平安以前的作風,只會更加果斷,最後一趟銅臭城,我一個外人,都看得出來,你走得很不對勁。」

    陳平安點點頭,「源頭活水,不夠清澈,心田自然渾濁。」

    姜尚真笑道:「這可不是小事。」

    陳平安說道:「慢慢來吧。」

    姜尚真問道:「還是打算涉險北遊俱蘆洲?」

    陳平安說道:「事情可以作退一步想,但是雙腳走路,還是要迎難而上的。」

    姜尚真不再言語。

    陳平安問道:「那玄都觀有一座桃林洞天,你也有一座雲窟福地,是不是打理起來,很勞心勞力?」

    姜尚真雙手抱住後腦勺,「如果鑽牛角尖,那真是想不完的難題,做不完的難事。」

    陳平安嗯了一聲,望向遠方。

    姜尚真翹起一條腿,「八位壁畫神女離開後,這裡就成了一座品秩比較差的洞天福地,但是對於披麻宗而言,已經是一塊重中之重的地盤,打理得好,就等於多出一位玉璞境修士,打理得不好,還會耽誤一兩位元嬰修士,歸根結底,還是要看竺泉的手段了,畢竟天底下所有的洞天福地以及大小秘境,真想要養育得當,就是無底洞,比那劍修還要吃銀子。說不得你陳平安以後也會有的,記住一點,等你有了那麼一天,千萬千萬別當那救苦救難的活菩薩,不然好事就變成了禍事,在商言商,認錢不認人,都是在所難免的。例如我那雲窟福地,巔峰時期,螻蟻五千萬,如那竹林,還迎來了一場千年不遇的大年份,雨後春筍,地仙一股腦湧現,我便得意忘形了,結果下去一趟遊歷,差點就死在裡邊,一怒之下,給我狠狠收割了一茬,這才有了如今的家業。」

    陳平安不置可否。

    姜尚真開始收攏法寶,將封禁八幅壁畫門扉的物件,陸陸續續全部收入袖中。

    只餘下雲海大門那邊,依舊雷打不動,姜尚真想要看一看,竺泉最後一刀的風采,就當是給自己離開北俱蘆洲的離別禮了。

    陳平安說道:「如果哪天我真心把你當成了朋友,是不是很可怕。」

    姜尚真笑道:「覺得有違本心?變得太多?可能對你陳平安來說是壞事,這興許就是大道不同帶來的利弊,我姜尚真是求變與順勢,只需心有船錨墜於湖底,任由風吹雨打、萬丈波瀾,是無需理會湖上洶湧的,故而大道修行,一路上還算愜意,再者活了這麼久,什麼人事沒見過,就愈發應對嫻熟。你陳平安約莫是求個不動,加上歲數還小,所以見到了此處善那處惡,都會覺得需要小心翼翼,以至於處處束手束腳,磕磕碰碰,修行一事,當然很難了,反過來說,只要你守得住,就是一次次砥礪,一次次裨益。你我雙方,兩者談不上高低、好壞,各有各的緣法罷了。其實不光是你我如此,換做他人,高承,竺泉,老僧老道,也一樣,我一直覺得修道一事,腳下所走的道路本身,無高低貴賤之分,斷頭路什麼的,我一直是不太信的。」

    陳平安笑道:「從頭到尾,你這些話,萬金難買。」

    姜尚真頗為得意,臉色一變,微笑道:「那隋右邊?」

    陳平安有些疑惑。

    姜尚真一臉古怪,伸出雙手握拳,拇指晃動,「就沒點啥?」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懶得廢話半句。

    姜尚真搖搖頭,「暴殄天物!」

    砰然一聲。

    雲海之中,一道刀光劈砍而出,幾件流光溢彩的堵門法寶頓時崩碎流散,姜尚真仰頭望去,哈哈大笑,「小泉兒好刀法,看得你家周肥哥哥目眩神搖,小鹿亂撞!」

    陳平安瞥了眼那幾件徹底毀壞的法寶,真是都要替姜尚真感到心肝疼,這才是暴殄天物吧?

    「走也!小泉兒不用送我!」

    姜尚真站起身,一捲袖子,將剩餘法寶悉數收起,與此同時,以本命物柳葉劈開一道壁畫城門扉,整個人化作一道長虹遠遁逃離,速度之快,風馳電掣,足可媲美劍仙飛劍。

    陳平安有些羨慕,自己若是有這跑路的本事,再去一趟鬼蜮谷,就算是去趟京觀城逛蕩一圈都未必有事吧?

    竺泉手持長刀落在欄杆上,氣勢洶洶,一身煞氣,猶豫了一下,還是沒去壁畫城追殺姜尚真,高聲道:「姓姜的,再敢來我披麻宗,砍掉你三條腿!」

    姜尚真突然從掛硯神女的壁畫門扉那邊探出腦袋,「別用那把法刀,手刀成不成?」

    竺泉持刀轟然殺去。

    足足半個時辰後,陳平安才等到竺泉返回這座洞府,女子宗主身上還帶著淡淡的海風氣息,肯定是一路追殺到了海上。

    竺泉有些氣悶,收刀在鞘,坐在欄杆上,一伸手。

    陳平安拋過去一壺米酒。

    竺泉仰頭痛飲,臉色不太好看,問道:「你跟姜尚真是朋友?」

    陳平安臉不紅心不跳,大義凜然道:「曾經在桐葉洲一座福地內,是生死之敵,當時他就叫周肥。」

    竺泉瞥了眼陳平安,嗤笑道:「男人嘴邊話,就他娘是騙人的鬼。」

    陳平安喝酒壓驚。

    竺泉冷哼道:「能夠跟姜尚真尿到一壺去,我看你也不是個好東西。」

    陳平安只是默默喝酒。

    竺泉怒道:「默認了?」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

    竺泉這才臉色緩和,「若不是你先前說了那句用心專一,還算是人說的話,我這會兒都要忍不住給你一刀。」

    陳平安苦笑不已。

    竺泉說道:「你接下來只管北遊,我會死死盯住那座京觀城,高承只要再敢露頭,這一次就絕不是要他折損百年修為了。放心,鬼蜮谷和骸骨灘,高承想要悄然出入,極難,接下來披麻宗的護山大陣會一直處於半開狀態,高承除了捨得丟掉半條命,至少跌回元嬰境,你就沒有半點危險,大搖大擺走出骸骨灘都無妨。」

    陳平安稍稍鬆了口氣。

    竺泉笑道:「我若是你,就站在骸骨灘和鬼蜮谷接壤的牌坊樓那邊,在那邊對高承罵個三天三夜,只要他一露頭,你就仗著咱們木衣山的那尊祖山神靈逃唄,高承一走,你就冒頭,來來回回的,氣死高承,豈不痛快?反正花錢的,也是我們披麻宗,何況我們披麻宗也樂得花這筆錢。」

    陳平安說道:「我還是乘坐一艘仙家渡船繞出骸骨灘吧,出了骸骨灘幾千里後,我再下船遊歷。」

    竺泉瞪眼道:「你連姜尚真都不如啊?換成是他,吃了這麼個大虧,他對付那高承,肯定比我還要過分,這傢伙別的不說,噁心人的本事,是這個。」

    竺泉伸出大拇指,「當年一座宗門與他結了大仇,結果被他堵了十年,害得所有地仙以下修士都不敢單獨下山遊歷,姜尚真在最後臨走之前,又送了一份大禮,他在山腳四周,一夜之間樹起了七八塊寫滿髒話的碑文,胡編亂造,將所有宗門老祖和地仙修士,無論男女都給編排了一通豔史。內容極其污穢下作,倒是還有幾分文采,至今山上還流傳著那些豔情小本子。」

    陳平安無奈道:「我幹嘛跟姜尚真比這些。」

    竺泉想了想,「也對。什麼都莫學這色胚才好。」

    陳平安如釋重負。

    跟這位女子宗主打交道,比跟人捉對廝殺、打生打死還累人。

    ————

    桃林外,一位青衫仗劍的白骨鬼物,站在兩塊石碑旁,沒有走入桃林。

    一位身披寬大袈裟的瘦弱老僧出現在它眼前。

    正是白籠城城主蒲禳的白骨鬼物,嗓音沙啞道:「終於敢出來見我了?」

    老僧雙手合十,默然無聲。

    蒲禳按住劍柄,整把劍頓時劍氣瀰漫,如霧籠罩蒲禳,轉瞬之後。

    蒲禳依舊青山仗劍,但不再是那副骨架,而是一位……英氣勃發的女子。

    她緩緩道:「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我再不懂佛法,如何會不知曉這些。我知道,是我耽誤了你破除最後一障,怪我。這麼多年,我故意以白骨行走鬼蜮谷,便是要你心懷愧疚!」

    曾經生是如此明爽,如今死後為鬼,仍是這般果決。

    遙想當年初見,一位年輕僧人云遊四方,偶見一位鄉野少女在那田間勞作,一手持秧,一手擦汗。

    陽光下,明明不算太好看的少女不但動人,還晃了晃年輕僧人心中的不動佛法。

    如夢如幻,如露亦如電。

    此刻老僧視線低斂,始終雙手合十,輕聲道:「蒲施主無需如此自責,是貧僧自己心魔作祟。蒲施主只需潛心大道,可證長生不朽。」

    蒲禳慘然笑道:「從來都是這樣。」

    她就此轉身離去。

    老僧佛唱一聲,亦是轉身而行。

    在大圓月寺和小玄都觀的道路岔口處。

    老道人憑空出現,老僧駐足不前。

    老道人似乎想要與這位老鄰居問一個問題。

    老僧顯然早已猜出,緩緩道:「那位小施主當時在黑河之畔,曾言『能證此果,當有此心』,貧僧其實也有一語未曾與他言說,『能有此心,當證此果』。」

    老道人問道:「為何不說?」

    老僧微笑道:「佛在靈山莫遠求,更無需外求。」

    老道人搖搖頭,一閃而逝。

    老僧依舊站在原地,彎腰伸手,如掬起一捧水,喃喃道:「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

    ————

    一艘骸骨灘仙家渡船,沒有筆直往北,而是去往東南沿海某地。

    夜幕中,陳平安在燈火下,翻看一本兵書。
V123210 發表於 2019-3-11 19:24
第五百章 有些遇見

    陳平安收起兵書,翻開一本類似披麻宗《放心集》的書籍,名為《春露冬在》,是渡船所屬山頭介紹自家底蘊的一個小本子,比較有趣,哪位北俱蘆洲劍仙在山頭歇腳過,哪位地仙在哪處形勝之地喝過茶論過道,文人騷客為山頭寫了哪些詩詞、留下哪些墨寶,都有大大小小的篇幅。

    陳平安腳下是一艘來自春露圃的渡船,主要收入是沿路販賣山門培植的奇花異草,其中三種仙家花卉,被披麻宗木衣山近乎壟斷,是春露圃一筆大頭收入,所以渡船航線,便是在骸骨灘和春露圃所在的嘉木山脈之間往返,春露圃屬於諸子百家當中的農家門派,多女修,而且性情溫和,而嘉木山脈盛產奇木和花草精魅,在俱蘆洲東南一帶,屬於頗有家底的二流勢力,加上交友廣泛,廝殺結仇不多,嘉木山脈是南方眾多年輕譜牒仙師歷練遊覽的必選之地。

    陳平安之所以選擇這艘渡船,原因有三,一是可以完全繞開骸骨灘,二是春露圃祖傳三件異寶,其中便有一棵生長於嘉木山脈的萬年老槐,高達數十丈。陳平安就想要去看一看,與當年家鄉那棵老槐樹有什麼不一樣,再就是每到年關時分,春露圃會有一場辭歲宴,會有數以千計的包袱齋在那邊做買賣,是一場神仙錢亂竄的盛會,陳平安打算在那邊做點小買賣。

    春露圃這個小本子其實不薄,只是相較於《放心集》的事無鉅細,好似一位家中長輩的絮絮叨叨,在頁數上還是有些遜色。

    陳平安其實有些遺憾,沒能在桐葉洲扶乩宗這些山頭收集到類似本子。

    陳平安看過了小本子,開始練習六步走樁,到最後幾乎是半睡半醒之間練拳,在房門和窗戶之間往返,步伐絲毫不差。

    拂曉時分,陳平安睜開眼睛,停下拳樁,坐回桌旁,稍等片刻,等到廊道那邊有人敲門,這才站起身,去開了門,是一位渡船管事,春露圃比較少見的男子修士,一位金丹老修士,暮氣沉沉,遠遠無法跟披麻宗杜文思、楊麟媲美,同樣一個境界,高低亦有天壤之別,極有可能廝殺起來,會是勝負立判的結局。這卻不是春露圃修士如何繡花枕頭,實在是披麻宗修士異類,生死搏殺,是吃飯喝水的常事。

    老修士在陳平安開門後,老人歉意道:「打攪道友的休息了。」

    陳平安笑道:「宋前輩客氣了,我也是剛醒,按照那小本子的介紹,應該接近金光峰和月華山這兩座道侶山,我打算出去碰碰運氣,看看能否撞見金背雁和鳴鼓蛙。」

    老修士微笑道:「我來此便是此事,本想要提醒一聲陳公子,約莫再過兩個時辰,就會進入金光峰地界。」

    這位金丹地仙稍稍換了一個更加親近的稱呼。

    投桃報李。

    陳平安趕緊讓出道路,「宋前輩裡邊請。」

    老修士會心一笑,山上修士之間,若是境界相差不大,類似我觀海你龍門,相互間稱呼一聲道友即可,但是下五境修士面對中五境,或是洞府、觀海龍門三境面對金丹、元嬰地仙,就該敬稱為仙師或是前輩了,金丹境是一道達門檻,畢竟「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這條山上規矩,放之四海而皆準。

    當然,膽子夠大,下五境見著了地仙乃至於上五境山巔修士,依舊大大咧咧喊那道友,也無妨,不怕被一巴掌打個半死就行。

    老修士身為一位老金丹,稱呼這位年輕客人為道友,顯然是有講究的。

    當時陪著這位年輕人一起來到渡船的,是披麻宗祖師堂嫡傳子弟龐蘭溪,一位極負盛名的少年驕子,傳聞甲子之內,說不定能夠成為下一撥北俱蘆洲的年輕十人之列。若是別的宗門如此宣揚門中弟子,多半是山頭養望的伎倆,當個笑話聽聽便是,當面遇上了,只需嘴上應付著對對對,心裡多半要罵一句臭不要臉滾你大爺的,可春露圃是那座骸骨灘的熟客,知道披麻宗修士不一樣,這些修士,不說大話,只做狠事。

    若只是龐蘭溪露面代替披麻宗送客也就罷了,自然不比不得宗主竺泉或是壁畫城楊麟現身,更嚇唬人,可老金丹常年在外奔波,不是那種動輒閉關十年數十載的清淨神仙,早已煉就了一對火眼金睛,那龐蘭溪在渡口處的言語和神色,對於這位老金丹都看不出根腳深淺的外鄉遊俠,竟然十分仰慕,而且發自肺腑。老金丹這就得好好掂量一番了,加上先前鬼蜮谷和骸骨灘那場驚天動地的變故,京觀城高承顯出白骨法相,親自出手追殺一道逃往木衣山祖師堂的御劍金光,老修士又不傻,便琢磨出一番滋味來。

    兩位萍水相逢的山上修士,一方能夠主動開門請人落座,極有誠意了。

    修道之人,不染紅塵,可不是一句戲言。

    老金丹姓宋名蘭樵,按照祖師堂譜牒的傳承,是春露圃蘭字輩修士,由於春露圃幾乎全是女修,名字裡有個蘭字,不算什麼,可一位男弟子就有些怪了,所以宋蘭樵的師父就補了一個樵字,幫著壓一壓脂粉氣。

    陳平安先前只聽龐蘭溪說那金光峰和月華山是道侶山,有講究,運氣好的話,乘坐渡船可以瞧見靈禽異物,所以這一路就上了心。

    剛好宋蘭樵前來提醒此事,為陳平安解惑。

    原來金光峰一帶,偶爾會有金背雁現身,此物飛掠速度快若劍仙飛劍,它們只有在得天獨厚的金光峰才會稍作盤桓,除非元嬰境界,一般修士根本不用奢望捕獲,而且金背雁性情剛烈,一旦被捕就會自焚而亡,讓人半點收穫都無。

    金背雁喜歡高飛於滔滔雲海之上,尤其嗜好沐浴陽光,由於背部常年曝曬於烈日下,而且能夠先天汲取日精,故而成年金背雁,可以生出一根金羽,兩根已屬稀少,三根更是難遇。北俱蘆洲南方有一位成名已久的野修元嬰,因緣際會,在下五境之時,就獲得了一頭渾身金羽的金背雁老祖宗主動認主,那頭扁毛畜生,戰力相當於一位金丹修士,振翅之時,如烈日昇空,這位野修又最喜歡偷襲,亮瞎了不知多少地仙以下修士的眼睛,躋身元嬰之後,宜靜不宜動,當起了修身養性的千年王八,這才沒了那頭金背雁的蹤跡。

    至於月華山,每到初一、十五時分,就會有一頭通體雪白、大如山丘的巨蛙,帶著一幫子孫趴在山巔,鼓鳴不已,如練氣士吐納,汲取月華,中秋夜前後,更是滿山蛙鳴,聲勢動天,所以月華山又有打雷山的別稱。不是沒有修士想要馴服這頭巨蛙,只是巨蛙天賦異稟,精通土法遁術,能夠將龐大身軀縮為芥子大小,然後隱匿地脈山根之中,與此同時月華山變得重如大國五嶽,任你元嬰修士也無法使出釜底抽薪的搬山神通。所以修士多是去月華山上試圖抓捕幾隻百年雪蛙,一旦得手,已算僥倖,因為那隻雪蛙的老祖宗極為護短,不少中五境修士都葬身於月華山。

    一些金光峰和月華山的諸多修士糗事,宋蘭樵說得詼諧,陳平安聽得津津有味。

    曾有人張網捕捉到一頭金背雁,結果被數隻金背雁銜網高昇,那修士死活不願鬆手,結果被拽入極高雲霄,等到鬆手,被金背雁啄得遍體鱗傷、身無寸縷,春光乍洩,身上又無方寸冢之類的重器傍身,十分狼狽,金光峰看熱鬧的練氣士,噓聲無數,那還是一位大山頭的觀海境女修來著,在那之後,女修便再未下山遊歷過。

    陳平安好奇問道:「金光峰和月華山都沒有修士建造洞府嗎?」

    宋蘭樵撫鬚笑道:「金光峰的日精太過灼熱,尤其是凝聚在金光峰的日精,常年流轉不定,沒個章法,這就算不得什麼好地方了,除非地仙修士勉強可以常駐,尋常練氣士在那結茅修道,極其難熬,虛耗靈氣而已。至於月華山倒是一處五行齊備的風水寶地,只可惜有那巨蛙佔山為王,徒子徒孫數千頭,早早開了竅的巨蛙對我們練氣士最是記恨,容不得練氣士跑去山上修行。」

    陳平安點頭道:「山澤精怪萬千,各有存活之道。」

    宋蘭樵似乎深以為然,笑著告辭離去。

    熱絡客氣,得有,再多就難免落了下乘,上桿子的交情,矮人一頭,他好歹是一位金丹,這點臉皮還是要的。若是求人辦事,當然另說。

    離開屋子後,宋蘭樵搖搖頭,這位年輕修士還是看得淺了,金光峰的金背雁,月華山的巨蛙,不受牢籠之苦,終究是少數,更多山野精魅,死了拿來換錢的,又有多少?就說嘉木山脈的那些草魅樹精,多少被倒手販賣,中途夭折,能夠在世俗王朝的富貴門庭豢養起來,已算天大的幸運。

    渡船路過金光峰的時候,懸空停留了一個時辰,卻沒能見到一頭金背雁的蹤影。

    宋蘭樵當時就站在年輕修士身旁,解釋了幾句,說許多覬覦靈禽的修士在此蹲守多年,也未必能夠見著幾次。

    隨後這艘春露圃渡船緩緩而行,剛好在夜幕中經過月華山,沒敢太過靠近山頭,隔著七八里路程,圍著月華山繞行一圈,由於並非初一、十五,那頭巨蛙並未現身,宋蘭樵便有些尷尬,因為巨蛙偶爾也會在平時露頭,盤踞山巔,汲取月華,所以宋蘭樵這次乾脆就沒現身了。

    看到那位頭戴斗笠的年輕修士,一直站到渡船遠離月華山才返回屋子。

    宋蘭樵苦笑不已,這傢伙運氣很一般啊。

    尋常渡船經過這對道侶山,金背雁不用奢望瞧見,宋蘭樵掌管這艘渡船已經兩百年光陰,遇上的次數也屈指可數,但是月華山的巨蛙,渡船乘客瞧見與否,大致是五五分。

    又過了兩天,渡船緩緩拔高。

    那年輕修士主動找到宋蘭樵,詢問原因,宋蘭樵沒有藏藏掖掖,這本是渡船航行的半公開秘密,算不得什麼山頭禁忌,每一條開闢多年的穩定航線,都有些不少的訣竅,若是途徑山水靈秀之地,渡船浮空高度往往降低,為的就是收納天地靈氣,稍稍減輕渡船的神仙錢消耗,路過那些靈氣貧瘠的「無法之地」,越貼近地面,神仙錢消耗越多,所以就需要升高一些,至於在仙家地界,如何取巧,既不觸犯門派洞府的規矩,又可以小小「揩油」,更是老船家的看家本領,更講究與各方勢力人情往來的功力火候。

    宋蘭樵將這些談不上忌諱的密事,對那年輕修士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也算一份小小的香火情,反正不用花錢。

    宋蘭樵也因此猜測一二,這位外鄉遊歷之人,多半是那種一心修道、不諳庶務的大門派老祖嫡傳,而且遊歷不多,不然對於這些粗淺的渡船內幕,不會沒有瞭解。畢竟一座修行山頭的底蘊如何,渡船能夠走多遠,是短短的數萬里路程,還是可以走過半洲之地,或是乾脆能夠跨洲,是一個很直觀的切入口。

    與人請教事情,陳平安就拿出了一壺從骸骨灘那邊買來的仙釀,名氣不如陰沉茶,名為風雹酒,酒性極烈,

    這天宋蘭樵突然離開屋子,下令渡船降低高度,半炷香後,宋蘭樵來到船頭,憑欄而立,眯眼俯瞰大地山河,依稀可見一處異象,老修士忍不住嘖嘖稱奇。

    渡船離地不算太高,加上天氣晴朗,視野極好,腳下山川河流脈絡清晰。只不過那一處奇異景象,尋常修士可瞧不出一絲半點。

    宋蘭樵不過就是看個熱鬧,不會插手。這也算假公濟私了,不過這半炷香多花費的幾十顆雪花錢,春露圃管著錢財大權的老祖便是知道了,也只會詢問宋蘭樵瞧見了什麼新鮮事,哪裡會計較那幾顆雪花錢。一位金丹修士,能夠在渡船上虛度光陰,擺明了就是斷了大道前程的可憐人,一般人都不太敢招惹渡船管事,尤其是一位地仙。

    陳平安走到老金丹身邊,望向一處黑霧濛濛的城池,問道:「宋老前輩,黑霧罩城,這是何故?」

    「陳公子好眼力,便是我都有些看得吃力。」

    宋蘭樵撫鬚而笑,「是那銀屏國的一座郡城,應該是要有一樁禍事臨頭,外顯氣象才會如此明顯,不外乎兩種情況,一種是有妖魔作祟,第二種則是當地山水神祇、城隍爺之流的朝廷封正對象,到了金身腐朽趨於崩潰的地步。這銀屏國看似疆域廣袤,但是在咱們北俱蘆洲的東南部,卻是名副其實的小國,就在於銀屏國版圖靈氣不盛,出不了練氣士,就算有,也是為他人作嫁衣裳,所以銀屏國這類窮鄉僻壤,徒有一個空架子,練氣士都不愛去逛蕩。」

    這明擺著是將那年輕修士當一個初出茅廬的雛兒看待了,宋蘭樵很快就意識到自己這番措辭的不妥,只是當他小心打量那人神色,依舊豎耳聆聽,十分專注,宋蘭樵這才松了口氣,果然是那別洲宗字頭仙家的祖師堂貴人了,也虧得自己出身於春露圃這種與人為善的山頭,換成北俱蘆洲中部和北方的大山頭渡船,一旦看破對方身份,說不定就要戲耍逗弄一番,一旦雙方起了摩擦,各自打出了火氣,當下不會下死手,但肯定會找個機會,扮演那野修,毀屍滅跡,這是常有的事情。

    宋蘭樵猶豫了一下,還是嚥下了已經到嘴邊的提醒言語。

    大宗子弟,最要臉皮,自己就別畫蛇添足了,省得對方不唸好,還被記恨。

    陳平安環顧四周後,扶了扶斗笠,笑道:「宋前輩,我反正閒來無事,有些悶得慌,下去耍耍,可能要晚些才能到春露圃了,到時候再找宋前輩喝酒。稍後離船,可能會對渡船陣法有些影響。」

    宋蘭樵愣了一下,有些意外,不過修士行事,素來隨心,這位老金丹便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講了幾句兆頭好的吉利話。

    然後老修士看到那位姓陳的外鄉修士似乎有些尷尬。

    為何不御劍?哪怕覺得太過扎眼,御風有何難?

    陳平安只得一拍養劍葫,單手撐在欄杆上,翻身而去,隨手一掌輕輕劈開渡船陣法,一穿而過,身形如箭矢激射出去,然後雙足似乎踩在了一抹幽綠劍光的頂端,膝蓋微曲,驟然發力,身形疾速傾斜向下掠去,四周漣漪大震,轟然作響,看得金丹修士眼皮子自打顫,好傢伙,年紀輕輕的劍仙也就罷了,這副體魄堅韌得好似金身境武夫了吧?

    狗日的劍修!

    陳平安落在一座山峰之上,遙遙揮手作別。

    宋蘭樵亦是如此,到底還是個懂禮數的,討厭不起來。

    山上修士,好聚好散,何其難也。

    陳平安取出一隻竹箱背在身上。

    劍仙不樂意出鞘,顯然是在鬼蜮谷那邊未能酣暢一戰,有些賭氣來著。

    至於原名「小酆都」的劍胚初一,陳平安是不敢讓其輕易離開養劍葫了。

    陳平安取出那串核桃戴在手上,再將那三張雲霄宮符籙放入左手袖中。

    在金光峰和月華山沒能遇上金背雁和巨蛙,是好事情。

    之所以揀選這艘春露圃渡船,一個隱蔽緣由,就在於此。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沒有著急動身,而是尋了一處僻靜地方,開始煉化那根最長的積霄山金色雷鞭,約莫兩個時辰後,煉化了一個大概胚子,手持行山杖,開始徒步走向那座相距五六十里山路的銀屏國郡城。

    先前在渡口與龐蘭溪分別之際,少年贈送了兩套廊填本神女圖,是他太爺爺最得意的作品,可謂價值連城,一套神女圖估值一顆穀雨錢,還有價無市,只是龐蘭溪說不用陳平安掏錢,因為他太爺爺說了,說你陳平安先前在府邸所說的那番肺腑之言,十分清新脫俗,宛如空谷幽蘭,半點不像馬屁話。

    陳平安厚著臉皮收下了兩套神女圖,笑著對龐蘭溪說下次重返骸骨灘,一定要與你太爺爺把酒言歡。

    龐蘭溪是實誠人,說我太爺爺手上僅剩三套神女圖都沒了,兩套送你,一套送給了祖師堂掌律祖師,想再要用些馬屁話換取廊填本,就是為難他太爺爺了。

    陳平安一臉真誠,說你太爺爺胸中自有丘壑,對於那些壁畫城神女的靈性神韻,早已爛熟,腕下猶如神鬼相助,由心到筆,筆到紙,紙上神女自然栩栩如生,如與你太爺爺靈犀相通,一切水到渠成,妙手天成……

    龐蘭溪聽得目瞪口呆。

    但是當陳平安乘坐的那艘渡船遠去之時,少年有些捨不得。

    少年想要多聽一聽那傢伙喝酒喝出來的道理。

    當時的渡船遠處,披麻宗老祖師盯著手掌。

    一旁龐山嶺點頭微笑,「甚合我心。」

    老祖師憋了半天,也沒能憋出些花俏言語來,只得作罷,問道:「這種爛大街的客套話,你也信?」

    龐山嶺一挑眉,「在你們披麻宗,我聽得著這些?」

    老祖師惱火不已,大罵那個年輕遊俠厚顏無恥,若非對女子的態度還算端正,不然說不得就是第二個姜尚真。

    陳平安那會兒只知道披麻宗老祖和龐山嶺,定然在以掌觀山河的神通觀察自己和龐蘭溪,至於老祖師的惱羞成怒,是不會知道了。

    一位青衫背箱的年輕遊俠,只是手持行山杖,走在冬日蕭索的山脊小路上。

    希望那給羊腸宮看大門的小鼠精,這輩子有讀不完的書,在鬼蜮谷和骸骨灘之間安然往返,背著書箱,次次滿載而歸。

    希望鐵索橋上的那兩頭妖物,一心修行,莫要為惡,證道長生。

    希望那頭重新回去寺廟聽佛經的老黿,能夠彌補過錯,修成正果。

    不知道寶鏡山那位低面深藏碧傘中的少女狐魅,能不能找到一位為她持傘遮雨的有情郎?

    那位名叫蒲禳的白骨劍客,又能否在青衫仗劍之外,有朝一日,以女子之姿現身天地間,愁眉舒展開心顏?

    陳平安不知道這些事情會不會發生。

    就像他也不知道,在懵懵懂懂的龐蘭溪眼中,在那小鼠精眼中,以及更遙遠的藕花福地那個讀書郎曹晴朗眼中,遇到了他陳平安,就像陳平安在年少時遇到了阿良,遇到了齊先生。
V123210 發表於 2019-3-11 19:25
第五百零一章 有些道理很天經地義

    冬末時分,天寒色青蒼,山凍不流雲,陳平安環首四顧,視野所及,一片枯寂。

    這就是人間顏色,在仙家渡船之上,俯瞰萬里山河,是絕對無此感觸的。故而山上修行,更是不知世上寒暑。

    陳平安手中那根以碧游宮仙訣煉化的行山杖,呈現出青翠色澤,使得這條雷池脈絡更似竹鞭材質,不然金色太過顯眼,不過只要撤去一道禁制,這根暫時屬於小煉的打鬼鞭粗胚,就可以恢復原本面貌。

    北俱蘆洲有一點好,只要會說一洲雅言,就不用擔心雞同鴨講,寶瓶洲和桐葉洲,各國官話和地方方言無數,遊歷四方,就會很麻煩。

    陳平安走到山腳那邊,依舊四下無人,輕輕捻起一張陽氣挑燈符,燃燒速度正常,這說明郡城那邊,妖魔作祟的可能性更小,極有可能是金丹宋蘭樵所說的第二種情況,郡城周邊的某位山水神祇大劫已至,金身即將崩潰,從而影響到了一地風水氣數,天災也就順勢而生。

    只不過事無絕對,陳平安打算走一步看一步,手持符籙,緩緩而行,直到遙遙遇到一輛裝滿木炭的牛車,一位衣衫破舊的精壯漢子,帶著一對手上佈滿凍瘡的稚童兒女,一起去往郡城,陳平安這才熄滅符籙,快步走去,兩個孩子眼神中充滿了好奇,只是鄉野孩子多靦腆,便往父親那邊縮了縮,漢子瞧見了這位背箱持杖的年輕人,沒說什麼。

    冬寒凍地,泥路生硬,牛車顛簸不已,漢子愈發不敢牽牛太快,木炭一碎,價錢就賣不高了,城裡有錢老爺們的大小管事,一個個眼光毒辣,最會挑事,狠狠殺起價來的言語,比那躲也無處躲的風寒還要讓人心涼。只是這一慢,就要連累兩個娃兒一起受凍,這讓漢子有些心情鬱鬱,早說了讓他們莫要跟著湊熱鬧,城中有什麼好看的,不過是宅子門口的石獅子瞧著嚇人,彩繪門神更大些,瞧多了也就那麼回事,這一車子木炭真要賣出個好價錢,自會給他們帶回去一些碎嘴吃食,該買的年貨,也不會少了。

    依稀可見郡城高牆輪廓,漢子鬆了口氣,城裡熱鬧,人氣足,比城外暖和些,兩個娃兒只要一開心,估計也就忘記冷不冷的事情了。

    只是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人,走路不快不慢,就跟在牛車身後,讓漢子有些擔心。

    陳平安稍稍加快腳步,笑問道:「這位大哥,我是個遠道而來的外鄉人,不知道這座郡城叫什麼?有什麼值得去的地兒?」

    漢子是個悶葫蘆,只是不敢裝聾作啞,扯出個笑臉,嗓音沙啞道:「回老爺的話,前邊叫隨駕城,據說當年皇帝老爺往南邊走,不小心遭了風寒,待過一段時間,就賜下了這麼個名字。我只知道城北的城隍廟和城南的火神祠,平日裡人最多,老爺可以去瞧瞧。」

    「好的,那我進了城,就去這兩個地方走走看。」

    陳平安笑著點頭,伸手輕輕按住牛車,「剛好順路,我也不急,一起入城,順便與大哥多問些隨駕城裡邊的事情。」

    漢子瞧著雖然忐忑,但是當他抬頭一看,牛車離著隨駕城的城門越來越近,總覺得出不了岔子,似乎這才稍稍心安,便儘量學那城裡人說話,多說些漂亮話:「那我就說些知道的,能幫上老爺一點小忙,是最好,我沒讀過書,不會講話,有說的不對的地方,老爺多擔待。」

    陳平安一手持行山杖,一手扶住牛車,說道:「這敢情好,大哥只管敞開了說。」

    在漢子想到哪說到哪的介紹下,陳平安得知這座隨駕城在銀屏國,不算小城,歷史上出過一位宰相老爺,所以城隍廟那邊的魁星樓香火鼎盛,火神祠也鬧騰,據說求財很靈,城裡做大買賣的有錢人,都愛去那邊燒香,所以漢子就是要拉牛車去往火神祠附近的集市,賣了一車木炭,可以在附近鋪子直接買了年貨回家。

    兩個孩子,一直在偷偷打量陳平安,可只要陳平安對他們笑了笑,他們就立即轉頭,有些難為情。

    不知不覺,牛車就到了城門這邊,由於天色還早,需要排隊入城,附近有些早點攤子,陳平安就買了碗小米粥和一個卷餅子,摘下斗笠,坐在桌旁吃了起來,不遠處的兩個孩子嚥了嚥口水,漢子猶豫了一下,掏出一小把銅錢交給女兒,得了錢,倆娃兒撒歡跑向攤子,同樣買了一碗小米粥和一隻泛著雞蛋香味的卷菜餅,女兒將那卷餅捧著送去給她爹,漢子只是咬了一口,就將剩餘卷餅撕成兩半,還給女兒,小女孩跑回桌邊,遞給弟弟一半,然後姐弟一起吃那一碗粥,漢子護著那輛牛車,抹了把嘴,咧嘴一笑。

    攤子生意不錯,兩孩子就坐在陳平安對面。

    陳平安吃東西習慣了細嚼慢嚥,一邊想著事情。

    先前鬼蜮谷之行,與那書生勾心鬥角,與積霄山金雕精怪鬥力,其實都談不上如何凶險。

    但是銅臭城到青廬鎮之間的那段路途,或者準確說是從披麻宗跨洲渡船走下,再到以劍仙破開天幕逃到木衣山,讓陳平安現在還有些心悸,事後幾次棋局復盤,都覺得生死一線,只不過一想到最後的收成,滿滿噹噹,神仙錢沒少掙,珍稀物件沒少拿,沒什麼好怨天尤人的,唯一的遺憾,還是打架打得少了,不痛不癢的,竟是連落魄山竹樓的喂拳都不如,不夠盡興,如果積霄山妖物與那位搬山大聖聯手,假設又無高承這種上五境英靈在北方暗中覬覦,興許會稍稍酣暢幾分。

    之後在木衣山府邸休養生息,通過一摞請人帶來翻閱的仙家邸報,得知了北俱蘆洲不少新鮮事。

    其中最意外的,當然是太平山女冠黃庭,在砥礪山生死戰中,輸給了那個名叫劉景龍的山上年輕俊彥,要知道黃庭可是為了破開元嬰瓶頸才來的北俱蘆洲,雖說她是一位新元嬰,可黃庭劍術之高,毋庸置疑,而那與黃庭歲數、修為大致相當的劉景龍之上,猶有兩位修為、天資、福緣背景都要更加出眾的「年輕修士」,至於劉景龍之後的七位天之驕子,只看雲霄宮楊凝性的手腕和心性,陳平安就不敢有絲毫輕視。

    在此之外,砥礪山還有一處地方,陳平安十分好奇。

    山外有山,大戰不斷的砥礪山,附近有一座最適宜觀戰的百泉山,山上靈泉百餘口,靈氣盎然,是一座先天寶地,山上建造有千餘座大大小小的仙家府邸,青山綠水間,庭院深深,風景宜人,又是一等一的修行之地,這些百泉山府邸只租不賣,全部由瓊林宗聘請陰陽家高人選址和墨家匠師精心打造,可以長租,但是期限越長,價格越貴。

    靠著這樁財源滾滾的長久買賣,生財有道的瓊林宗,硬是靠神仙錢堆出一位半吊子的玉璞境供奉,門派得以獲得宗字後綴。

    這座宗門在北俱蘆洲,名聲一直不太好,只認錢,從來不談交情,可是不耽誤人家日進斗金。

    所以瓊林宗既讓修士眼紅,又讓山上人鄙夷,有一句膾炙人口的譏諷話語傳遍南北:繡花枕頭上五境,兩袖清風瓊林宗。

    陳平安放下筷子,望向城門那邊,城內遠處有馬蹄陣陣,轟然砸地,應該是八匹高頭大馬的陣仗,聯袂出城,臨近行人扎堆的城門後,非但沒有放緩馬蹄,反而一個個策馬揚鞭,使得城門口鬧鬧哄哄,雞飛狗跳,此刻出入隨駕城的百姓紛紛貼牆躲避,城外百姓似乎見怪不怪,經驗老道,連同那漢子的那輛牛車在內,急而不亂地往兩側道路靠攏,瞬間就讓出一條空蕩蕩的寬敞道路來。

    這是到哪兒都有的事。

    那伙鮮衣怒馬的紈褲子弟,一個個高坐馬背,疾馳出城,一連串急促馬蹄就像一串爆竹,那些神色倨傲的權貴子弟,嫻熟縱馬呼嘯而過,人人身穿名貴貂裘,手持錦繡馬鞭,挽刀背弓,還有豪奴健僕攜帶鷹籠,好一個追風逐電何雄哉。

    不過陳平安的注意力,更多還是遠處一座攤子上坐著的兩位年輕人,一男一女,穿著樸素卻潔淨,皆背長劍,相貌都不算出彩,但是自有一番氣度,他們各自吃著一碗餛飩,神色漠然,當那男子瞧見了縱馬狂奔的那伙隨駕城子弟後,皺了皺眉頭,女子放下筷子,對男子輕輕搖頭。

    陳平安心中瞭然。

    應該是奔著隨駕城異象而來的修行中人。

    只不過年輕男女修為都不高,陳平安觀其靈氣流轉的細微跡象,是兩位尚未躋身洞府的練氣士,兩人雖然背劍,卻肯定不是劍修。

    當那負劍女子轉頭望去,只看到一個跟攤主結賬的年輕人,手持竹鞭斗笠和綠竹行山杖,那男子神色如常,並且氣勢平平,那些闖蕩江湖的遊俠兒無異,女子嘆了口氣,若是無意間一頭撞入這座隨駕城的江湖人,運道不濟,若是與他們一般無二,是專門衝著隨駕城大禍臨頭、同時又有異寶出世而來,那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難道不知道那件異寶,早已被十數國版圖上根基最深的兩大仙家內定,除了些不知死活的野修,旁人誰敢染指?如她和身邊這位同門師弟,除了完成師門密令之外,更多還是當做一場危機重重的歷練。

    這場千真萬確的神仙打架,凡俗夫子,稍微摻和,一不小心擋了哪位大仙師的道路,就是化作齏粉的下場。

    女子思緒悠悠。

    她自己已算銀屏國在內諸國年輕一輩中的翹楚修士,可是比起那兩位,她自知相差甚遠,一位不過十五歲的少年,在前年就已是洞府境,一位二十歲出頭的女子,更機緣不斷,一路修行順遂,更有重寶傍身,若非兩座頂尖門派是死敵,簡直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金童玉女。

    十數國疆域,山上山下,好像都在看著他們兩位的成長和較勁。

    他們之間的每一次相逢,都會是一樁令人津津樂道的美談。

    她其實也會羨慕。

    因為那位從一生下來就注定萬眾矚目的早慧少年,確實生得一副謫仙人皮囊,性情溫和,並且琴棋書畫無所不精,她想不明白,天底下怎會有如此讓女子見之忘俗的少年?

    年輕男子一見師姐怔怔出神,便以為是憂愁接下來的行程,出言寬慰道:「師姐,若是沒有把握,我們找到那個孩子就走,無須理會這場避無可避的災殃,師父說過,我們修道之人,要知天命順形勢,隨駕城既然享了神靈庇佑的數百年之福,就該受這一場命中注定的天災大禍。」

    女子點點頭,然後提醒道:「小心隔牆有耳。」

    男子笑道:「若說城中魚龍混雜,奇人匯聚,我是信的,可要說這城門口也能遇上世外高人……我可不信,咱們也不算什麼小門小派了,山上的老神仙小仙師,哪個不是熟面孔?難道那個耍猴的能是位深藏不露的神仙?還是那戴斗笠的年輕遊俠,其實是位江湖大宗師?」

    女子微微變色,「忘了師門教誨了嗎,下山遊歷,慎言慎行!」

    她嘴上如此叮囑,女子視線迅速瞥過那肩頭蹲猴的老人,和那個走到一輛牛車附近的年輕人,然後她內心一震,後者無事,依舊茫然無知自己師弟的冒犯言語,但是那位原本伸手在給肩頭小猴兒喂食的老人,轉頭望向她,扯了扯嘴角,神色不善。女子站起身,抱拳告罪。

    老人卻不太領情,視線游移不定,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然後嘴角冷笑,不再多看,似乎有些嫌棄她的姿色身段。

    女子倒是不太上心,她那師弟卻差點氣炸了胸,這老不死的傢伙竟敢如此辱人!他就要先前踏出一步,卻被師姐輕輕扯住袖子,對他搖了搖頭,「是我們失禮在先。」

    年輕男人狠狠剮了一眼那耍猴老人,將其面容牢牢記在心頭,進了隨駕城,到時候奪寶一事拉開序幕,各方勢力糾纏不清,必會大亂,一有機會,就要這老不死的傢伙吃不了兜著走。

    陳平安其實將這一切都收入眼底,有些感慨,莫名其妙就結了仇的雙方,脾氣真是都不算好。

    其實這銀屏國周邊十數國,是靈氣淡薄、不宜修行的貧瘠地界,多是江湖武夫橫行,春露圃渡船的宋蘭樵說這裡邊的練氣士,就是一群井底之蛙,喜歡趴在小池塘裡邊窩裡橫,外邊真正的得道修士,不稀罕那點蠅頭小利,裡邊的修士也樂得沒有過江龍來搗亂,關起門來作威作福,以兩大死對頭門派為首的兩位境界稀爛的金丹修士,各自領著一群小嘍囉打來打去,聽說對峙了好幾百年了。

    不過宋蘭樵說得輕巧隨意,陳平安還是習慣謹慎走江湖,小心駛得萬年船。

    山上修士,萬千術法稀奇古怪,一旦廝殺起來,境界高低,甚至法器品秩好壞,都做不得準,五行相剋,天時地利,運道轉換,陽謀陰謀,都是變數。

    進了城,為了免得那賣炭漢子誤以為自己心懷不軌,陳平安就沒有一起跟著去火神祠集市,而是先去了那座城隍廟。

    其實陳平安看得出來,那個漢子是一位純粹武夫,約莫是三境巔峰左右,在見到自己的身形後,漢子才故意呼吸渾濁、腳步輕浮起來,想必在銀屏國江湖上,一位底子還不錯的三境武夫,本該小有名氣才對,至於為何成了個鄉野樵夫賣炭人,拖家帶口掙辛苦錢,想必也會有他自己的故事。這些陳平安不會去探究,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在雙方分道揚鑣之後。

    漢子牽著牛車,兩個孩子依舊無憂無慮,四處張望,漢子笑了笑,轉頭看了眼那個年輕遊俠的遠去背影,自言自語道:「連我是個江湖人都沒看出來,那就該是二三境的後生了,唉,怎的就來趟這渾水了,那些個在山上修了仙法的神仙,可不就是蛟龍一般的存在,隨便晃蕩一下尾巴,就要淹死多少百姓?」

    那邊。

    陳平安笑了笑。

    那漢子是個心善的,故意多提了一嘴,說北邊的那座靈寶城,值得去看的地方更多。應該是想要讓自己早些離開隨駕城這座是非之地。

    巧了,那耍猴老人與年輕負劍男女,都是一路,跟陳平安一樣都是先去的城隍廟。

    陳平安便故意慢了腳步,與他們拉開距離,然後在半路一座字畫鋪子駐足,在鋪子裡邊看了一炷香的字畫,沒買字畫,倒是花了幾兩銀子,買了幾本原本店舖用來當添頭附贈的冊子,專門介紹銀屏國一帶各朝各代丹青妙手的成名作,書籍版刻還算精良,只不過算不上什麼善本,內容討喜而已。

    收入竹箱後,離開舖子,已經不見老人與男女的身影。

    臨近城隍廟後,陳平安臉色有些凝重,香火裊裊,在城隍廟外的大街上,就能聞著那股香火獨有的氣味,但是走過的山水祠廟多了,就會知道,香火多寡濃淡,並不重要,而在精純二字,一座朝廷敕封的正統祠廟也好,百姓或是精怪擅自創建的淫祠也罷,都要看那香火精華有幾斤幾兩。在陳平安凝神望去之後,只見這座氣勢巍峨規模宏大的城隍廟,香火縈繞,像是被城隍爺用了秘法拘押起來,半點不洩露出去,這就屬於僭越之舉了,所有朝廷正統祠廟,山水神祇、城隍廟和文武廟在內,都要反哺一地山水,會剝離出一部分香火精華散入周邊天地,以此在冥冥之中裨益蒼生,庇護百姓,這才能夠形成一個循環,而不是像眼前這座城隍廟這樣,滴水不漏,悉數收入自家囊中。

    陳平安輕輕嘆息,其實可以理解,這是廟中那尊金身神祇用來吊命的自救之舉,當下已經顧不得其它了,有些類似飲鴆止渴,長久以往,禍事只會不斷累積變大。

    世間人與事,理解那些脈絡,不意味著認同。

    陳平安沒有走入這座按律司職守護城池的城隍廟,先前那位賣炭漢子雖然因為想要藏拙,故意說得不太真切,可多半是親自來過這裡拜神祈願且心誠的,不敢胡亂開口,所以對前後殿供奉的神仙老爺,陳平安大致聽了個明白,這座隨駕城城隍廟的規制,與其它各地差不多,除了前後殿和那座魁星樓,亦有按照本地鄉俗喜好自行建造的財神殿、元辰殿等。不過陳平安還是與城隍廟外一座開香火鋪子的老掌櫃,細細詢問了一番,老掌櫃是個熱絡健談的,將城隍廟的淵源娓娓道來,原來前殿祭祀一位千年之前的古代武將,是早年一個大王朝名垂青史的功勛人物,這位英靈的本廟金身,自然在別處,此地真正「監察福禍、巡視幽明、領治亡魂」的城隍爺,是後殿那位供奉的一位著名文臣,是銀屏國皇帝誥封的三品侯爺。

    說到這份誥命的時候,老掌櫃笑眯眯問道:「年輕人,是不是想不通為何只是個三品侯爺,這位文官老爺生前可是當了正二品尚書的。」

    陳平安笑道:「是有些奇怪,正想與老掌櫃問來著,有說法?」

    若說這浩然天下眾多祠廟的規矩講究,陳平安其實早已門兒清了。只不過想要做到入鄉隨俗,到底怎麼個隨法,自然是入鄉先問俗。

    老掌櫃笑著不說話。

    陳平安趕緊跟香火鋪子請了一筒香。

    上道。

    老掌櫃哈哈大笑,這才開始說起裡邊的那點門道,「年輕人你一看就是混江湖的,所以不曉得這官場,很正常,官場上的爵位與官品,是不太一樣的,更別提這些受香火供奉的神仙老爺們的品秩,又不一樣,怎麼,聽迷糊了吧?」

    陳平安點點頭,笑道:「是有些複雜了。」

    老掌櫃開始顯擺起來自己的學識,搖頭晃腦道:「咱們這位城隍爺,早先在開國皇帝手上,其實才封了位四品伯爺,只是一直香火靈驗,前些年新帝登基後,又下了一道聖旨,將咱們這位城隍爺追贈為三品侯爺,當時好大的排場,禮部的尚書老爺親自離京,那麼大一個官,親自帶著聖旨到了咱們隨駕城,進城後,又挑了個黃道吉日,鋪子外邊這條街,瞧見沒,那天天未亮,就有大隊衙役從頭到尾,都先灑水清洗了一遍,還不許外人旁觀,我是為了看這場熱鬧,前一夜就乾脆睡在鋪子裡邊了,這才得以見到了那位尚書老爺,嘖嘖,真不愧是文曲星下凡,哪怕遠遠看一眼,咱都覺得貴氣。」

    老掌櫃得意洋洋,「咱們這,別看只是座郡城,可是前邊那位自家城隍爺的待遇,已經相當於州城城隍爺了,除了京城城隍廟與陪都那座都城隍廟,誥命便再沒有更高的了。年輕人,所以你請了香,去廟裡一定要多拜拜,多磕頭,雖說這城隍廟歷來是讀書人求文運更靈驗些,但是咱們城隍爺官位高,本事大,想來你只要心誠一些,也會庇護一二。」

    陳平安又問了些城隍廟內的文武屬官,果然還是配奉判官二人、城隍六司,以及日夜遊神兩尊、和枷鎖將軍一位。這些輔佐城隍爺的屬官,又各有來歷,老掌櫃無比熟稔,說得有門有道,只是當陳平安問起可曾親眼見過城隍爺顯靈現身,老掌櫃便有些啞口無言,臉色有些不自然,回了一句咱們這些老百姓,哪裡能夠見著城隍爺的真身,便是站在了眼前,也認不得才是。

    陳平安笑道:「理應如此,老話都說真人不露面露面不真人,想必這些神靈更是如此。」

    老掌櫃臉色這才好轉。

    銀屏國城隍爺的禮制,與寶瓶洲大體相同,但仍是有些出入,品秩和配奉兩事上,便有差異。

    但是銀屏國當今天子的追封一事,有些不同尋常,應該是察覺到了此處城隍爺的金身異樣,以至於不惜將一位郡城城隍越級敕封誥命。

    陳平安離開香火鋪子後,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看了眼城隍廟。

    寧睡墳冢,不睡破廟。

    即是此理。

    一旦世間山水靈氣轉換、很容易招來福禍顛倒的局面。

    陳平安走向那座火神祠,城隍廟氣象尚未有崩散跡象,應該還可以維持一段時日。

    火神祠那邊,也是香火鼎盛,只是比起城隍廟的那種亂象,此地更加香火清明平穩,聚散有序。

    但是同樣沒有步入其中,他如今是能夠以拳意壓制身上的古怪事,但是涉足祠廟之後,是否會惹來不必要的視線關注,陳平安沒有把握,如果不是這趟北俱蘆洲東南之行太過倉促,按照陳平安的原先打算,是走完了骸骨灘那座搖曳河水神廟後,再走一遭世俗王朝的幾座大祠廟才對,親自勘驗一番。畢竟類似搖曳河祠廟,主人是跟披麻宗當鄰居的山水神祇,眼界高,自己入門燒香,人家未必當回事,人家見與不見,說明不了什麼,不過那位一洲南端最大的河神,沒有在祠廟現身,卻扮演了一番撐蒿船伕、想要好心點撥自己來著。

    陳平安又在火神祠附近的香火鋪子逛蕩一次,詢問了一些那位神靈的根腳。

    有一點與城隍廟那位老掌櫃差不多,這位坐鎮城南的神靈,亦是從未在市井真正現身,事蹟傳說,倒是比城北那位城隍爺更多一些,而且聽上去要比城隍爺更加親近百姓,多是一些賞善罰惡、嬉戲人間的志怪野史,而且歷史久遠了,只是代代相傳,才會在後人嘴上流轉,其中有一樁傳聞,是說這位火神祠老爺,曾經與八百里之外一座洪澇不斷的蒼筠湖「湖君」,有些過節,因為蒼筠湖轄境,有一位水仙祠廟的渠主夫人,曾經惹惱了火神祠老爺,雙方大打出手,那位大溪渠主不是敵手,便向湖君搬了救兵,至於最終結果,竟是一位未曾留名的過路劍仙,勸下了兩位神靈,才使得湖君沒有施展神通,水淹隨駕城。

    陳平安想了想,便直接離開了隨駕城,直接揀選了一條山嶺小路,秘密去往那蒼筠湖轄境的水仙祠,若是那位自封「渠主」、品秩其實不過相當於河婆的神祇果真還在,便可以旁敲側擊一番,看看能否從中知曉隨駕城的內幕。若真是殃及一城的禍事,還是要管上一管的。若是小地方的神仙打架,則看看再說。

    夜幕中,陳平安沿著一條寬闊溪流來到一座祠廟旁,道路雜草叢生,人煙罕至,由此可見那位渠主夫人的香火凋零。

    而這座祠廟其實距離市井小鎮不過數十里路而已。

    不過陳平安先前在溪湖交匯處的一座山頭上,看到一夥人正手舉火把往祠廟那邊行去。

    陳平安便一路尾隨,聽他們的言語交流,有些哭笑不得,這些吃飽了撐著的市井少年、青壯,竟是比拚各自的膽識高低來了,看看誰進了祠廟內,真敢去調戲那位渠主娘娘。這種事情,市井鄉野中其實倒也常見,陳平安家鄉小鎮那邊當年就有,如果有哪家孩子,誰敢在神仙墳睡上一宿,那可就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了,杏花巷曾經有個同齡人,自稱他在神仙墳躺了一晚上,結果在老槐樹下,當他趾高氣揚提及此事,一下子獲得了旁邊許多同齡人的仰慕,「經此一役」,他成了個杏花巷一帶的孩子王,在那之後的歲月裡,以欺負陳平安和宋集薪這對泥瓶巷鄰居為樂,當然更想著能夠在過家家的時候,讓那個名字古怪的稚圭,扮演他的小媳婦,只可惜被宋集薪大罵不已,稚圭則從來都是板著臉的模樣,眼神冷漠,跟著宋集薪一起跑回小鎮,那個同齡人則帶著跟屁蟲在後邊朝他們這對主僕丟泥塊。

    事實上那一晚,陳平安剛好去那邊拜菩薩,遠遠瞧見了那個同齡人,不過是在神仙墳外邊晃了幾步路,就飛奔回家了。

    今夜陳平安看到那一行七八人,倒是不願意虧待自己,帶足了酒肉。當這些人進了那座不過兩進院落的水仙祠廟,匾額傾斜,廟內廢棄已久,破敗不堪,牆上爬滿了綠意濃濃的薜荔,陳平安就坐在廟外遠處一棵大樹上,視野開闊,陳平安將行山杖橫放在膝,雙手籠袖,舉目望去,靜觀其變。

    陳平安取出乾糧,摘下裝有寶鏡山深澗水的養劍葫,開始吃起了宵夜,這一路奔波飛掠,可不是什麼閒庭信步。

    小祠廟裡邊,已經燃起好幾堆篝火,喝酒吃肉,好不快活,葷話連篇。

    供奉有一高兩矮三尊塑像,本是彩繪神像,只是歲月無情,漆彩剝落,居中正是渠主夫人,左右應該是隨奉侍女。

    三者皆眉目宛然,栩栩如生,尤其是那位溪河渠主,身材修長,瓔珞垂珠,色尤姝麗。

    陳平安掃了一眼,有些奇怪,那三尊神像,不像是藏得住神光的金身。

    這也是那些市井浪蕩子的幸運。

    陳平安打算吃過了乾糧,就去一趟蒼筠湖,只是這位湖君在岸上並無祠廟,有些頭疼。實在不行,還得露面現身,問一問那些色膽包天的傢伙,附近是否還有什麼水神祠廟。

    陳平安開始閉目養神,開始煉化那幾口寶鏡山的深澗陰沉之水。

    同時心神緩緩沉浸,以山上入門的內視之法,陰神內游自家小天地。

    如今的一些古書記載內容,很容易讓後世翻書人感到疑惑。

    例如那躬率吏民,投沉白馬,祀水神河伯。為何是白馬,書上就從無解釋。

    至於那句水神不得見,以大魚大蛟為候。更是讓人費解,浩然天下各洲各地,山水神祇和祠廟金身,從來不算少見。

    陳平安突然睜開眼睛,瞬間收斂了所有氣機,寂然不動。

    唯有視線望向遠處溪水入湖口,有一股牽動天地靈氣細微變化的漣漪波動,然後陳平安很快就看到那邊水色瀲灩,一前兩後三位女子,姍姍而來,為首女子,身穿綵衣,衣帶飄搖,水霧朦朧,身後兩位侍女也是水仙祠廟中的模樣,只不過姿色其實比神像要更好看些,倒是那位渠主夫人,其實姿色遠遠不如神像所繪,不知當年為祠廟渠主神像開臉的能工巧匠,每次下刀之時,心中作何想。

    再轉移視線,陳平安開始有些佩服廟中那撥傢伙的膽識了,其中一位少年,爬上了神台,抱住那尊渠主神像一通啃咬,嘴上葷話不斷,引來哄堂大笑,怪叫聲、喝彩聲不斷。

    年少時,大抵如此,總覺得不守規矩,才是一件有本事的事情。

    還有那年少時,遇見了其實心中喜歡的少女,欺負她一下,被她罵幾句,白眼幾次,便算是相互喜歡了。

    那三位從蒼筠湖而來的女子,臨近祠廟後,便施展了障眼法,變成了一位白髮老嫗和兩位妙齡少女。

    老嫗嘴角冷笑不已,進了祠廟後,便是一副慈祥神色了。

    那些少年、青壯男子見著了這鶴髮雞皮的老嫗,和身後兩位水靈如青蔥少女,頓時傻眼了。

    一時間祠廟內鴉雀無聲,唯有火堆枯枝偶爾開裂的聲響。

    尤其是那個雙手抱住渠主神像脖頸、雙腿纏繞腰間的少年,轉過頭來,不知所措。

    其中一位少年用手肘輕輕撞了下身邊青壯男子,顫聲道:「不會真是水神娘娘問罪來了吧?」

    那男子搖搖頭,從錯愕變成了驚喜,嘿嘿笑道:「瞪大眼睛看好了,哪裡像了,就是個走夜路的老嬤嬤,帶著倆孫女,多半是附近村子咱們不認識的,咱們豔福不淺啊。」

    那少年偷偷抹去嘴角油漬,由於知曉這男子的脾氣秉性,真怕他喝酒上頭,就要做那歹事,小心翼翼勸說道:「哥,咱們可別衝動,鬧大了,是要吃官司的。」

    那青壯男子嗤笑道:「鬧大了?鬧大了才好,生米煮成熟飯,剛好娶進門當媳婦。你們都別跟我搶,那倆丫頭片子,我瞧著都挺中意,不過我厚道,只要左邊那個,右邊的,你們自個兒慢慢商量。」

    老嫗佯裝慌張,就要帶著兩位少女離去,已經給那男子帶人圍住。

    那個膽子最大跳上神台的少年,已經從渠主夫人神像上滑落,雙手叉腰,看著門口那邊的光景,嬉皮笑臉道:「果然那挎刀的外鄉人說得沒錯,我如今桃花運旺,劉三,你一個歸你,一個歸我!」

    陳平安突然皺了皺眉頭。

    望向廟內一根橫樑上。

    坐起一人,是個粗眉壯漢,腰間掛刀,雙腿掛下,他打了個哈欠,懶洋洋扯去身上一張黃紙符籙,被撕下後,符籙砰然燃燒殆盡。

    老嫗神色大驚。

    那漢子笑道:「不用點法子,釣不起魚兒。」

    漢子舒展筋骨,同時一揮袖子,一股靈氣如靈蛇遊走四方牆壁,然後打了個響指,祠廟內外牆壁之上,頓時浮現出一道道金光符籙,符圖則如飛鳥。

    他那撥市井蠢貨動身之前,就率先潛入這座水仙祠廟,畫符之後,又用了獨門符籙和秘術,如同龜息隱匿之術,這才能夠矇蔽自身氣機,不然這位渠主夫人可就要被嚇跑了。至於那些拘押符籙,更是師門賴以成名的好手段,名為雪泥符,又名飛鳥篆,符成之後,最是隱蔽,不易察覺,真正如那飛鴻踏雪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哪復計東西。

    不過除了這門符籙絕學之外,自家師門到底是一座響噹噹的兵家門派,而且精於刺殺,又與尋常兵家勢力不太一樣,故而同門師兄弟,多是世俗王朝那些將相公卿的貼身扈從,雖然在這十數國版圖上,師門算不得最頂尖的仙家勢力,可仍是沒人膽敢小覷。只不過他性子野,受不得約束,數十年間,獨獨喜好在山下江湖混跡,寧為雞頭不做鳳尾,沒事就去逗弄那些好似水裡泥鰍、山上蚯蚓的江湖豪俠,生殺由我,倒也痛快。尤其是那些個所謂的女俠,更是別有滋味。

    漢子此刻看著那老嫗和兩位少女,已經視為囊中之物。

    老嫗緩緩問道:「不知這位仙師,為何處心積慮誘我出湖?還在我家中如此作為,這不太好吧?」

    漢子伸手一抓,從篝火堆旁抓起一隻酒壺,仰頭灌了一大口,然後猛然丟出,嫌棄道:「這幫小兔崽子,買的什麼玩意兒,一股子尿騷-味,喝這種酒水,難怪腦子拎不清。」

    漢子似乎心情不佳,死死盯住那老嫗,「我師弟與你家蒼筠湖湖君,不太對付,剛好這次我奉師命要走一遭隨駕城,湖君躲在他湖底龍宮,不好找,知道你這娘們,從來是個耐不住寂寞的怨婦,當年我那傻師弟與蒼筠湖的恩怨,歸根結底,也是因你而起,所以就要拿你祭刀了,湖君趕來,那是正好,只要他爬上了岸,我還真不怵他半點。不都說渠主夫人是他的禁臠嘛,回頭我玩死了你,再將你屍體丟在蒼筠湖邊,看他忍不忍得住。」

    老嫗臉色慘白。

    兩位侍女更是淒淒慘慘慼慼的可憐模樣,渠主夫人還能維持障眼法,她們已經靈氣渙散,隱隱約約顯出真容。

    那些市井浪蕩子更是一個個嚇得面無人色。

    尤其是那個站在神台上的輕佻少年,已經需要背靠神像才能站住不癱軟。

    陳平安雖然不知那漢子是如何隱蔽氣機如此之妙,但是有件事很明顯了,祠廟三方,都沒什麼好人。

    那個唯一還坐在篝火旁的少年,還算剩下些良心,不過這會兒已經嚇得尿褲子了。

    老嫗乾脆撤了障眼法,擠出笑容,「這位大仙師,應該是來自金鐸國鬼斧宮吧?」

    那漢子愣了一下,開始破口大罵:「他娘的就你這模樣,也能讓我那師弟春風一度之後,便心心唸唸這麼多年?我早年帶他走過一趟江湖,幫他散心解悶,也算嘗過好些權貴婦人和貌美女俠的味道了,可師弟始終都覺得無趣,咋的,是你床笫功夫了得?」

    遠處樹枝上,始終雙手籠袖的陳平安眯起眼。

    廟門口那渠主夫人臉色難看,仍是語氣諂媚道:「當年我與仙師的師弟,情投意合,不止是想要做那露水鴛鴦,而是鐵了心要做一對不合規矩的神人道侶,只是被藻溪渠主那個賤婢陷害,將此事偷偷稟報了湖君大人,事後哪怕我苦勸湖君,他仍是執意要出手傷人,才有了那麼一樁誤會,仙師大人明鑑啊。」

    渠主夫人見那橫樑上的漢子,已經開始按住刀柄,一手抓住一位侍女,往前一拽,嬌媚笑道:「仙師大人,我這兩位婢女生得還算俊俏,便贈予仙師大人當暖床丫鬟了,只是希望憐惜一二,來年厭煩之後,能夠將她們送回蒼筠湖。」

    漢子問道:「那你呢?」

    渠主夫人笑道:「若是仙師大人瞧得上眼,不嫌棄奴婢這蒲柳之姿,一併侍寢又何妨?」

    漢子不置可否,下巴抬了兩下,「這些個腌臢貨,你如何處置?」

    渠主夫人嫣然一笑,「冒犯神祇,本就該死,礙了仙師大人的眼,更是萬死。我這就將這些傢伙清理乾淨?奴婢袖中珍藏有一盞瀲灩杯,以蒼筠湖水運精華做酒水,剛好借此機會,請君寬飲開懷,我親自為仙師大人倒酒,這兩位侍女是生前是那宮廷舞姬出身,她們寬衣解帶之後,起舞助興。」

    漢子依舊笑意玩味,默不作聲。

    這愈發讓那位渠主夫人心中打鼓。

    剎那之間。

    漢子毫無徵兆地一刀劈斬而出。

    渠主夫人嚇得一縮頭,但是所幸那道刀光卻不是取她頭顱,而是去往祠廟之外。

    渠主夫人花容失色,轉頭望去。

    只見一棵大樹那邊,被刀光映照之下,樹枝之上,一位頭戴斗笠的年輕遊俠微微抬頭,一手猶然縮在袖中,只用一隻手就握住了那抹刀光,刀光與手掌附近凝聚的罡氣撞在一起,襯托得那個陌生人宛如神人,手握明月。

    漢子心中驚訝,臉色不變,從坐姿變成蹲在橫樑上,手中持刀,刀鋒雪亮,嘖嘖稱奇道:「呦,好俊的手法,罡氣精純,凝練圓滿,銀屏國什麼時候冒出你這麼個年紀輕輕的武學大宗師了?我可是與銀屏國江湖第一人打過交道的,卯足勁,倒也擋得住這一刀,卻絕對無法如此輕鬆。」

    陳平安輕輕收起手掌,最後一點刀光散盡,問道:「你先前貼身的符籙,以及牆上所畫符籙,是師門秘傳?只有你們鬼斧宮修士會用?」

    漢子笑道:「借下了與你打招呼的輕飄飄一刀而已,就要跟老子裝大爺?」

    漢子從橫樑上飄落在地,當他大踏步走向廟門口,渠主夫人和兩位侍女,以及那些早已散開的市井男子,都趕緊避讓更遠。

    漢子以刀拄地,冷笑道:「速速報上名號!若是與我們鬼斧宮相熟的山頭,那就是朋友,是朋友,就可以有福同享,今夜豔遇,見者有份。若是你小子打算當個古道熱腸的江湖豪客,今夜在此行俠仗義,那我杜俞可就要好好教你做人了。」

    那些市井少年青壯只覺得這仙師說得嚇人肝膽。

    但是那位渠主夫人卻很是意外,姓杜的這番言語,其實說得大有玄機,談不上示弱,可絕對稱不上氣焰跋扈。

    接下來,更讓這位渠主夫人倍感震驚。

    那個年輕遊俠一閃而逝,站在了祠廟敞開大門外,微笑道:「那我求你教我做人。」

    杜俞一手抵住刀柄,一手握拳,輕輕擰轉,臉色猙獰道:「是分個勝負高低,還是直接分生死?!」

    結果那人回了一句:「你沒打死我,已經快嚇死我了。」

    渠主夫人真是沒膽子笑出聲,不然早就捧腹大笑了。

    驟然間,渠主夫人心思急轉,退後一步,「杜俞,鬼斧宮杜俞!你是那對金鐸國山上大道侶的嫡子?!」

    杜俞扯了扯嘴角,好嘛,還挺識趣,這個婆姨可以活命。

    只是門外那人又說道:「多大的道侶?兩位上五境修士?」

    渠主夫人心中一喜,天大的好事!自己搬出了杜俞的顯赫身份,對方依舊半點不怕,看來今夜最不濟也是驅狼吞虎的局面了,真要兩敗俱傷,那是最好,若是橫空出世的愣頭青贏了,更是好上加好,對付一個無冤無仇的遊俠,總歸好商量,總好過應付杜俞這個衝著自己來的凶神惡煞。哪怕杜俞將那個中看不中用的年輕遊俠剁成一灘肉泥,也該念自己方才的那點情分才對。畢竟杜俞瞧著不像是要與人搏命的,不然按照鬼斧宮修士的臭脾氣,早出刀砍人了。

    杜俞勾了勾手指,提起刀,隨便一晃,笑道:「只要你小子破得開符陣,進得來這廟,大爺我便讓你一招。」

    一瞬間,祠廟牆壁一圈,金光炸裂,目眩神搖。

    然後只見那頭戴斗笠的年輕遊俠,神出鬼沒一般,已經出現在了杜俞身側,一臂掃在後者脖頸之上,打得杜俞整個人氣府激盪、當場昏死過去,然後重重砸在祠廟內的神台上,不但將那尊渠主夫人的神像直接砸成兩截,杜俞還身陷牆壁之中,至於那把刀,摔落在地,鏗鏘作響。

    地上刀光如水,應該是一把不錯的刀。

    陳平安手持行山杖,站在原地,這一手稍作變化的鐵騎鑿陣式,配合破陣入廟之後的一張方寸符,自然是留了力的,不然這個揚言要讓自己一招的傢伙,應該就要當個不孝子,讓那對鬼斧宮大道侶白髮人送黑髮人了,當然,山上修士,百歲乃至千年高齡依舊童顏常駐,也不奇怪。

    之所以留力,自然是陳平安想要回頭跟那人「虛心請教」兩種獨門符籙。

    至於那些一個個魂飛魄散的市井少年青壯,剛好被拳罡激盪而出的氣機漣漪瞬間震暈過去。

    至於那個神台上的輕佻少年,被倒飛出去的杜俞一腳勾連,也給打暈過去,相較於院中男子,那少年下場要更加淒慘。

    一切都算計得絲毫不差。

    卻只是一拳事。

    只剩下那個呆呆坐在篝火旁的少年。

    陳平安看了他一眼,「裝死不會啊?」

    少年趕緊後仰倒地,腦袋一歪,還不忘翻白眼,伸出舌頭。

    陳平安笑問道:「渠主夫人,打壞了你的塑像,不介意吧?」

    言語之際,一揮袖子,將其中一位青壯漢子如同掃帚,掃去牆壁,人與牆轟然相撞,還有一陣輕微的骨頭粉碎聲響。

    那位坐鎮一方溪河水運的渠主,只覺得自己的一身骨頭都要酥碎了。

    渠主夫人連忙顫聲道:「不打緊不打緊,仙師高興就好,莫說是斷成兩截,打得稀碎都無妨。」

    陳平安問道:「隨駕城那邊,到底怎麼回事?」

    渠主夫人微微彎腰,雙手捧起一盞寶光流轉的仙家器物,「仙師可以一邊飲酒,容奴婢慢慢道來。」

    陳平安笑道:「你這一套,在那姓杜的那邊都不吃香,你覺得管用嗎?再說了,他那師弟,為何對你唸唸不忘,渠主夫人你心裡就沒點數?你真要找死,也該換一種聰明點的法子吧。當我拳法低,涉世不深,好坑騙?」

    渠主夫人趕緊收起那隻酒盞,但是頭頂天靈蓋處湧起一陣寒意,然後就是痛徹心扉,她整個人給一巴掌拍得雙膝沒入地底。

    神魂晃蕩,如置身於油鍋當中,渠主夫人忍著劇痛,牙齒打架,顫音更重,道:「仙師開恩,仙師開恩,奴婢再不敢自己找死了。」

    陳平安擺擺手,「我不是這姓杜的,跟你和蒼筠湖沒什麼過節,只是路過。如果不是姓杜的非要讓我一招,我是不樂意進來的。一五一十,說說你知道的隨駕城內幕,如果有些我知道你知道的,但是你知道了又假裝不知道,那我可就要與渠主夫人,好好合計合計了,渠主夫人故意放在袖中的那盞瀲灩杯,其實是件用來承載類似迷魂湯、桃花運的本命物吧?」

    那位渠主夫人笑得比哭還難看。

    這傢伙,分明比那杜俞難纏百倍啊!

    渠主夫人戰戰兢兢,將那鄰居隨駕城的禍事一一道來。

    陳平安一邊聽她的講述,眼角餘光一邊悄然留意兩位侍女的神色。

    那座隨駕城的城隍爺,果真是即將金身崩壞,行至香火大道的盡頭了,所謂窮途末路,不過如此。但是像那人之畏死,那位城隍爺也不例外,用盡了法子,先是疏通關係,耗盡積蓄,跟朝廷討要了一封踰越禮制的誥命,可是效果依舊不好,這源於一樁當時無人太過在意、卻影響深遠的陳年舊事,百年之前,隨駕城發生過一樁一戶書香門第滿門橫死的冤案,最後在朝廷官員和市井百姓眼中,算是沉冤得雪的,事實真相則遠非如此,當時城隍廟上下官吏,一樣不知後果如此嚴重,不然恐怕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

    蒼筠湖與隨駕城是近鄰,管轄著一湖三河兩渠的湖君大人,根深蒂固,故而知曉諸多內幕,那個書香門第,數代人行善積德

    ,家族祠堂匾額內,都快要孕育出一位香火小人了,卻一夜之間,慘遭橫禍,雞犬不留。城隍爺雷霆震怒,開始命諸司胥吏糾察此事,不曾想查到最後,竟然查到了城隍廟自己頭上,原來城隍廟六司為首的陰陽司主官,作為城隍爺的第一輔吏,與那位職責類似一縣縣尉輔官的枷鎖將軍,相互勾結,一個擅自化作人形,穿上一副俊美少年的皮囊,誘惑欺凌那個家族的女子,而枷鎖將軍則相中了那位尚未完全凝聚的香火小人,希冀著拿去賄賂一位仙家修士,試圖去往州城城隍閣任職,高昇為一人之下諸司之上的武判官,那位枷鎖將軍便要挾陰陽司主官,兩位本該幫助一郡風調雨順、陰陽有序的城隍廟大員,合夥請了一夥流竄作案的江湖匪人入城,血洗了那座書香門第,陰陽司主官則早早私藏了兩位美婦,金屋藏嬌於郡城外的鄉野僻靜宅邸中。

    若僅是如此,城隍爺哪怕稍稍徇私,輕判了兩位輔官,也不至於淪落今天這般田地,那位生前就擅長沽名釣譽的城隍爺,明面上讓諸司鬼吏幫著官府找到了那伙匪人,就地斬殺,不留一個活口,然後暗中放過了陰陽司主官,打殺了那個胳膊肘往外拐的枷鎖將軍,至於那兩位婦人自然難逃一死,但是不曾想那書香門第有一個孩子,剛好與府上婢女玩捉迷藏,躲在了夾壁之中,而那婢女又忠心護主,故意死在了夾壁附近,以自己屍體遮掩了入口,而那個孩子最終得以僥倖逃出隨駕城,十數年後,在一個世交前輩的幫助下,得以更換姓名戶籍,高中榜眼,又十年,仕途順遂,成為一郡父母官,開始著手翻案,順藤摸瓜,就給他查到了城隍廟那邊,然後自然又是一樁慘案,只是相比當年的人盡皆知,這一次,從頭到尾,悄無聲息,朝廷那邊得知的消息,無非是一位盡忠職守的郡守病死任上。

    那位本該前途似錦的讀書人,一生未曾娶妻,身邊也無書僮婢女,一人孑然上任,又一人赴死落幕。他似乎早已察覺到城中凶險,在悄悄寄出一道寄往朝中好友的密信之前,當時就已經視死如歸,最終在那一天,他去了淪為荒廢鬼宅多年的府邸那邊,在夜幕中,那人脫了官袍,披麻戴孝,上香磕頭,然後……便死了。

    事實上,從他走出郡守府之前,城隍廟諸司鬼吏就已經圍住了整座衙署,日夜遊神親自當起了「門神」,衙署之內,更是有文武判官隱匿在此人身邊,虎視眈眈。

    所以那晚深夜,此人從衙署一路走到故宅,別說是路上行人,就連更夫都沒有一個。

    隨駕城的城隍爺在斬草除根後,三年之後,就發現自己的金身開始出現一道裂縫。

    積攢下來的那些陰德,竟是都無法彌補這條裂縫,只能眼睜睜看著它越來越蔓延金身。

    於是就有了如今的隨駕城異象。

    陳平安一直安靜聽著,然後那位渠主夫人略帶幸災樂禍的語氣,為隨駕城城隍廟來了一句蓋棺定論,「自作孽不可活,可是它們這些城隍廟最熟稔不過的措辭,真是好笑,隨駕城那城隍廟內,還擺著一隻石刻大算盤,用來警醒世人,人在做神在算。」

    陳平安終於開口問道:「那封寄往京城的密信,是給城隍廟攔截下了?」

    渠主夫人搖頭道:「回稟仙師,按照我家湖君的說法,那太守行事頗為縝密,確實寄到了京城好友手上才對,只是不知為何,泥牛入海一般,這麼多年下來,朝廷渾然不知此事,倒是那個收信之人,官場順遂,當年都做到了刑部尚書,後來更是家門昌盛,子孫科舉文運都極好,光是進士就出了六人之多,如今的家主,也是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

    陳平安又問道:「連同這個姓杜的,那麼多修道之人一起趕赴隨駕城,又是為何?難不成那位隨駕城城隍爺,如此光風霽月,交了這麼多的山上朋友,想要拉城隍廟一把?」

    一直乖乖杵在原地的渠主夫人降低嗓音,仰頭說道:「隨駕城風水頗為奇怪,在城隍廟出現動盪之後,似乎便留不住一件異寶了,每逢月圓、暴雨和大雪之夜,郡城之中,便都會有一道寶光,從一處牢獄當中,氣沖鬥牛,這麼多年來,好些山上的高人都跑去查探,只是都未能抓住那異寶的根腳,只是有堪輿高人推測,那是一件被一州山水氣運孕育了數千年的天材地寶,隨著隨駕城的怨氣煞氣太重,縈繞不去,便不願再待在隨駕城,才有了重寶現世的兆頭。」

    陳平安再眯眼而問,「我不過是隨便問了你渠主夫人一番,就知道了這麼多駭人聽聞的真相,然後那麼多能人異士,又經過這麼多年了,一個個騰雲駕霧飛來飛去,在那座隨駕城來來回回,說不得還有不少修士在城中紮根多年,可就沒一位神仙老爺,嘗試為那戶人家翻案?」

    渠主夫人這一次的發愣,是油然而生,並非作偽,然後喃喃道:「翻案做什麼?與城隍廟交惡,豈不是更得不著那件異寶了?」

    陳平安摘下斗笠,抬頭望向夜空,撓了撓頭,「這樣啊,倒是一個很有道理的說法。」

    祠廟神台後牆壁那邊,有些聲響。

    渠主夫人只覺得一陣清風撲面,猛然轉頭望去。

    神台被那人一撞對半而開,塵土飛揚,已經偷偷清醒過來、想要有所動作的鬼斧宮杜俞,直接再被那人單手抓住脖頸,狠狠砸入地面。

    當那人起身後,杜俞已經氣機斷絕,死的不能再死了。

    渠主夫人然後在那一刻,身為一位水神娘娘,竟然都感到遍體冰涼,如墜冰窟。

    那人,側身轉過頭來,望向她。

    他面無表情。

    眼神如古井幽幽,彷彿水深處,正有蛟龍搖曳,欲攀援井壁而上,探出頭顱來看一看井外的天地人間。

    渠主夫人想要後退一步,躲得更遠一些,只是雙腳深陷地底,只好身體後仰,似乎只有這樣,才不至於直接被嚇死。

    只是不知為何,下一刻,那人便驀然一笑,站起身,拍拍手掌,重新戴好鬥笠,伸出兩根手指,扶了扶,微笑道:「山上修士,不染紅塵,不沾因果嘛,天經地義的事情。」
V123210 發表於 2019-3-11 19:25
第五百零二章 壓下一條線

    渠主夫人望著祠廟後牆窟窿那邊,眼神恍惚,輕輕晃了晃腦袋,然後哭喪著臉,顫聲問道:「仙師真殺了那杜俞?」

    陳平安想了想,笑道:「半死吧,魂魄給我拘押起來了,鬼斧宮這麼大一個門派,這姓杜的爹娘,又是渠主夫人所謂的山上大道侶,我哪敢對此人不敬,小懲薄戒罷了。」

    渠主夫人一個站不穩,竟是一屁股坐在地上,繡衣彩裙像是在地上驀然開出了一朵絢爛牡丹。

    眼前這個年輕人,真是嘴上抹了蜜,心腸卻爬滿了蛇蠍!瞧著年紀輕輕而已,一定是個在山上修行了無數年的老怪物。好一個心狠手辣笑嘻嘻的神仙客!

    陳平安衣衫一震,身上沾惹的灰塵砰然四散,一襲青衫頓時不染纖塵,陳平安徑直從斷裂出缺口的神台走過,經過篝火堆和那裝死少年身邊的時候,笑道:「趕緊擦擦哈喇子,然後繼續裝死。」

    那市井少年趕緊照做。

    陳平安坐在祠廟門檻上,看著那位渠主夫人和兩位侍女,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口深澗陰沉水。

    寶瓶洲有個城隍爺名叫沈溫,桐葉洲有位埋河水神娘娘,北俱蘆洲也有這渠主夫人、蒼筠湖湖君和那隨駕城城隍爺。

    陳平安確實是以一門秘法神通,收攏了杜俞的魂魄,並不是危言聳聽,故意嚇唬那位水神夫人。

    這可不是什麼山上入門的仙法,而是陳平安當初在書簡湖跟截江真君劉志茂做的第二筆買賣,術法品秩極高,極其消耗靈氣,這會兒陳平安的水府靈氣積蓄,主要是關鍵水屬本命物,那枚懸空於水府中的水字印,由它日積月累凝練出來的那點水運精華,幾乎被全部掏空,近期陳平安是不太敢以內視之法遊歷水府了,見不得那些綠衣童子們的哀怨眼神。

    陳平安從袖中取出一粒瑩瑩雪白的兵家甲丸,還有一顆表面篆刻有密密麻麻符圖的朱紅丹丸,這便是鬼斧宮杜俞先前想要做的事情,想要偷襲來著,丹丸是一頭妖物的內丹煉化而成,功效類似當年在大隋京城,那伙刺客圍殺茅小冬的致命一擊,只不過那是一顆貨真價實的金丹,陳平安手上這顆,遠遠不如,多半是一位觀海境妖物的內丹,至於那兵家甲丸,想必是杜俞想著不至於玉石俱焚,靠著這副神人承露甲抵擋內丹爆炸開來的衝擊。

    算計是好算計。

    當時陳平安在聽到隨駕城那樁陳年舊事後,確實有些心神不定,先前他一直分心觀主這杜俞的動靜,以及兩位侍女的細微神色。

    所以在陳平安怔怔出神之際,然後被杜俞掐准了時機。

    只可惜杜俞先前那點細微的氣機漣漪,導致牆壁縫隙碎石激起些許飛塵,渠主夫人未必能夠察覺到絲毫,可在拳意流淌自如、彷彿神靈庇護的陳平安這邊,簡直就是聲如雷鳴,畢竟落魄山竹樓一位十境武夫的出拳,那才是真正的悄無聲息,驟然炸雷,很多時候陳平安都需要靠猜,靠賭,才能……不被打得太過結結實實,躲還是躲不掉的,哪怕崔誠將拳意壓境在遠遊境。而當初與朱斂的切磋,這個武瘋子被崔誠每天逼著必須將陳平安打個半死,出拳那是真不講究。

    說到底,還是杜俞修為不夠高。

    這就像陳平安在鬼蜮谷,惹來了京觀城高承的覬覦,跑,陳平安沒有任何猶豫。

    杜俞如果沒有心存僥倖,清醒過來後,選擇直接跑路,陳平安會阻攔,但是絕對不會痛下殺手,殺人拘魂牢籠中。

    陳平安收起了那顆杜俞壓箱底的保命丹丸,放入袖中,手心攥著那枚雪白甲丸,緩緩擰轉,望著那位渠主夫人,「我說過,你知道的,都要說給我聽。夫人自己也說過,再也不主動找死了。」

    渠主夫人跌坐在地,神色悲慟,滿臉淒涼道:「仙師大人,奴婢真的沒有藏掖啊,仙師大人,莫不是要冤死奴婢才甘心?」

    她身體撲倒在地,臉頰枕在雙臂上,整個人伏地不起,雙肩顫動,可憐至極,嗚咽道:「奴婢到底是造了什麼孽啊,要被仙師如此冤枉。」

    陳平安站起身,渠主夫人立即收聲。

    下一刻,陳平安蹲在了這位渠主水神一旁,手掌按住她的頭顱,重重一按,下場與最早杜俞如出一轍,暈死過去,大半頭顱陷入地底。

    兩位侍女畏懼不已,想要逃命,其中一位,被陳平安一袖罡氣砸中後背,嬌軀嵌入牆壁當中,亦是當場暈厥。

    只剩下一個顫顫巍巍的侍女,剛跨出去一步,就像是被施展了仙家定身術,不敢動彈。

    陳平安轉身坐在台階上,說道:「你比那個穿牆術學得不精的姐妹,要實誠些,先前渠主夫人說到幾個細節,你眼神透露了不少消息給我,說說看,就當是幫著你家夫人查漏補缺,不管你放不放心,我還是要再說一遍,我跟你們沒過節沒恩怨,殺了一方山水神祇,哪怕是些隨侍輔官,可都是要沾因果的。」

    那侍女倒也不笨,抽泣道:「渠主夫人敬稱公子為仙師老爺,可小婢怎麼看著公子更像一位純粹武夫,那杜俞也說公子是位武學宗師來著,武夫殺神祇,不用沾因果的。」

    陳平安啞然失笑,一拍養劍葫,飛劍十五掠出,如飛雀縈繞樹枝,夜幕中,一抹幽綠劍光在陳平安四周飛快游曳。

    侍女目瞪口呆,「公子果然是位劍仙!」

    據說在蒼筠湖高高在上的湖君大人,生平最怕的就是那些飛劍取頭顱的劍仙!

    陳平安笑道:「你說是就是吧。」

    那侍女開始猶豫不決,她臉上的悲苦神色,與渠主夫人先前的楚楚可憐,大不相同,她是真情流露。

    只要自己今晚洩露了天機,依照渠主夫人喜歡猜疑的脾氣,以及那位湖君大人的暴虐性情,還不是一個死字?一湖三河兩渠,數百年間內,因為一點小事觸怒湖君,結果被點了那水燈、魂魄被抽絲剝繭出來作為燈芯日夜燃燒的姐妹,她一雙手都數不過來,那些姐妹的魂魄,直到那盞水燈滴落最後一點精魄油滴,才算脫離苦海,只是同樣再無來生來世了。

    陳平安原本想要多說一些曲折脈絡,以及稍稍透露出自己的後續打算,為她寬心,但是最後就只是一個字,「說。」

    侍女嚇得身體一晃,再不敢心存僥倖,便將自己知曉、推敲出來的一些內幕,竹筒倒豆子,一股腦說給了這位年輕劍仙。

    蒼筠湖那位湖君,是她們銀屏國數一數二的高品水神,便是遇上了幾位山嶽之主,也可平起平坐,對於隨駕城那座城隍廟,素來瞧不起,尤其是那位火神祠神靈,曾經與渠主夫人結怨,鬥法一場,湖君大人差點就要駕馭湖水,擺出水淹隨駕城的架勢,逼迫水神祠神祇現身,當著一城百姓的面,磕頭認錯,後來是被一位白髮蒼蒼的過境劍仙從中斡旋,才就此作罷。但是湖君對隨駕城怨恨更深,當年那位太守寄往京城好友的那封秘信,城隍廟被蒙在鼓中,但是湖君卻洞若觀火,暗中派遣藻溪渠主截下了那位送信人,得知密信內容後,湖君大人將一枚可以令山水神祇離境遠遊的玉璽信物,交予藻溪渠主,命她與那送信人一起走了趟銀屏國京城。

    陳平安聽到這裡,問道:「那火神祠神祇與城隍廟關係如何?」

    侍女說道:「關係平平,照理說火神祠品秩要低些,但是那位神人卻不太喜歡跟城隍廟打交道,許多山上仙家籌辦的山水宴席,雙方幾乎從來不會同時出席。」

    陳平安又問,「湖君對那城隍廟又是什麼態度?」

    侍女柔聲道:「湖君大人更是看不起那城隍爺,咱們渠主夫人偶爾在湖底龍宮那邊喝高了,回到私宅,便會與我們姐妹二人說些體己話,說湖君老爺笑話那位城隍爺就是個草包,生前最喜歡剽竊寒士詩詞,然後砸錢為自己揚名,銀屏國選了這麼個傢伙當城隍爺,只重名聲清譽,生前身後都不是個有治政才幹的,平日裡吟風賞月,自號玩月真人,喜歡當甩手掌櫃,也不知馭人之術,所以隨駕城這場災禍,哪裡是什麼天災,分明就是人禍。不過咱們蒼筠湖與隨駕城城隍廟,面子上還算過得去,那位城隍爺經常會帶一些京城外出遊歷的達官顯貴、王公子孫,去湖底龍宮長長見識,湖君府邸中又有美婢十數人,個個狐媚子,故而貴客們次次乘興而來,盡興而歸。」

    陳平安說道:「城隍廟一錯再錯,鑄成今日大禍,火神祠自然會被殃及,其實你們那位蒼筠湖湖君樂見其成吧。」

    侍女默不作聲,片刻之後,苦笑道:「湖君老爺是一國水神魁首,心思深邃,我這等卑微小婢,哪裡能猜得到。」

    陳平安點點頭,將那枚甲丸也收入袖中,然後輕輕一彈指,侍女直挺挺後仰倒地。

    陳平安一揮袖子,將那牆中婢女好似被人拽入院中,翻滾在地,緩緩醒來,她頭疼欲裂,渾身筋骨幾乎散架了。

    陳平安問道:「方才這小婢腦子裡一團漿糊,問不出什麼來,你瞧著機靈些,你來說說看?」

    這位婢女想要跪地磕頭饒命,被陳平安一彈指,力道稍輕,但是仍砸得她如斷線風箏,倒飛出祠廟大門,然後又被陳平安一伸手,駕馭返回,將她掐住脖子,雙方對視,侍女見著了他的眼神,嚇得肝膽欲碎,臉色鐵青,嗚嗚咽咽,似乎有話要說。

    陳平安隨手將她摔在院中地上,她癱軟在地,然後深呼吸一口氣,站起身,轉頭凝視著那位渠主夫人,眼神複雜,有感激,有戀戀不捨,有埋怨。

    她最後板著臉,朝那個裝神弄鬼的年輕仙師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冷笑道:「老娘說完了!」

    陳平安只是伸手拍散唾沫,神色自若,坐在台階上,雙手輕輕放在那根青翠欲滴的行山杖上。

    陳平安又是抬手一彈指,將其擊暈。

    然後以行山杖巧妙敲地,渠主夫人被那條蜿蜒而至的罡氣打在後腦勺上,頓時清醒過來,將腦袋從地底下拔出來,然後痴痴坐在地上,有些茫然。

    陳平安一臉怒容,「兩個賤婢,跟在你身邊這麼多年,都是混吃等死的蠢貨嗎?」

    渠主夫人如釋重負,以往還埋怨兩個侍女都是痴貨,不夠伶俐,比不得湖君老爺府上那些狐媚子辦事得力,勾得住、栓得住男人心。現在看來,反而是好事。一旦將蒼筠湖牽連,到時候不但是她們兩個要被點水燈,自己的渠主神位也難保,藻溪渠主那個賤婢最喜歡搬弄唇舌,暗箭傷人,已經害得自己祠廟香火凋零多年,還想要將自己趕盡殺絕,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整座蒼筠湖都在看熱鬧。

    陳平安說道:「你去把湖君喊來,就說我幫他宰了鬼斧宮杜俞,讓他親自來道聲謝。記得提醒你家湖君大人,我這個人兩袖清風,最受不了銅臭氣,所以只收順眼的江河異寶。」

    渠主夫人錯愕道:「我去?」

    陳平安冷笑道:「不然我去?」

    渠主夫人起身就要運轉本命神通,化作水霧遠遁。

    陳平安指了指兩位倒地不起的侍女,「她倆姿色,比你這渠主夫人可是好上不少。湖君謝禮之後,我去過了隨駕城,得了那件即將現世的天材地寶,隨後肯定是要去湖底龍宮拜訪的,我江湖走得不遠,但是讀書多,那些文人筆札多有記載,自古龍女多情,身邊婢女也妖嬈,我一定要見識見識,看看能否比夫人身邊這兩位婢女,更加出彩。若是龍女和龍宮婢女們的姿色更佳,渠主夫人就不用找新的侍女了,如果姿色相當,我到時候一併討要了,銀屏國京城之行,可以將她們賣出高價。」

    渠主夫人趕緊附和道:「兩位賤婢能夠侍奉仙師,是她們天大的福氣……」

    陳平安打斷她的言語,譏笑道:「可如果我見過了,對她們很失望,那麼渠主夫人,和那與你姐妹情深的藻溪渠主,可就要一同隨我入京了。」

    渠主夫人對於這些,並不擔心,反正有湖君大人頂著,只要自己安然返回蒼筠湖龍宮,見著了湖君,萬事好說。

    最終鹿死誰手,還不好說呢。

    渠主夫人趕緊抖了抖袖子,兩股碧綠色的水運靈氣飛入兩位侍女的面目,讓兩者清醒過來,與那位仙師告罪一聲,說定然快去快回。

    陳平安突然喊住渠主夫人。

    後者身體僵硬,轉過身,苦澀道:「不知仙師還有什麼吩咐?」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微笑道:「借我一些水運精華,不多,二兩重即可。」

    渠主夫人既心驚心疼,又有一些慶幸,水運精華,這可是水神修行的大道根本之物,只是比起命喪當場,總歸是划算的。她趕緊伸出一根手指,抵住眉心處,一點湛青色精光綻放,然後一條金線如溪澗從山頂峽谷傾瀉而下,繞過肩頭,沿著手臂,一路往手腕處流瀉,最終她托起一掌,蹦出一顆碧綠水珠來,輕輕往陳平安那邊一推,抹了抹額頭汗水,她笑道:「仙師說借,真是羞殺奴婢了,這三四兩水運精華,當是奴婢僥倖得遇仙師,一份小小的見面禮。」

    陳平安笑道:「比起異寶瀲灩杯,是算小。」

    渠主夫人不敢說話。

    瀲灩杯,那可是她的大道性命所在,山水神祇能夠在香火淬煉金身之外,精進自身修為的仙家器物,寥寥無幾,每一件都是至寶。瀲灩杯曾是蒼筠湖湖君的龍宮重寶,藻溪渠主之所以對她如此仇恨,視為仇寇,就是為了這只極有淵源的瀲灩杯,按照湖君老爺的說法,曾是一座巨製道觀的重要禮器,香火浸染千年,才有這等功效。

    當主僕三人離開祠廟後。

    陳平安收起那顆水運珠子,四兩重,但是解一時之渴,可以,甚至效果顯著,猶勝靈丹妙藥,不過絕非長久之道。

    修行路上,有些捷徑,可以讓練氣士快速走到半山腰,但是越往後,就越是隱患無窮。

    陳平安沒有急於煉化水珠補給水府靈氣,坐在原地,想著事情。

    陳平安心知她們這一去,未必會回來了,蒼筠湖湖君,多半更不會上岸見面,死了個鬼斧宮杜俞,難不成他這個蒼筠湖共主,跑來幫忙收屍?只要上了岸,進了祠廟,就等於被他陳平安一巴掌拍在臉上,糊了一臉的屎,鬼斧宮和杜俞爹娘那對道侶,會在乎你蒼筠湖湖君是不是被殃及池魚,遭了無妄之災?再說了,你一個堂堂銀屏國水神魁首,好意思說殃及池魚?

    至於那兩個祠廟侍女。

    一個在他陳平安這邊做對了。

    一個在渠主夫人那邊做對了。

    所以都可以活。

    陳平安手腕一擰,手中浮現出一顆十縷黑煙凝聚纏繞的圓球,最終變幻出一張痛苦扭曲的男子臉龐,正是杜俞。

    每當有尋常清風拂過,那顆由三魂七魄彙總而成的圓球,就會痛苦不堪,彷彿修士遭受了雷劫之苦。

    世間陰物,便是如此不被天地所容。半死之杜俞,竭力開口,嗓音仍是細若蚊蠅:「求求你了,將我魂魄速速放回皮囊當中,還有得救,有的救,只要能活,我杜俞便自己剮出三滴心頭精血,點燃三炷香,敬告天地祖師,立下師門秘傳的仙家毒誓,再不敢與你為敵,絕不敢了……」

    陳平安置若罔聞,自說自話道:「春風一度,這麼好的一個說法,怎麼從你嘴裡說出來,就這般糟踐下作了?嗯?」

    陳平安五指如鉤,微微彎曲,便有絲絲縷縷的罡氣旋轉,剛好籠罩住這顆魂魄圓球。

    杜俞頓時鬼哭狼嚎起來。

    陳平安緩緩說道:「江湖女俠的滋味,到底是什麼滋味?你與我說說看,我也走過江湖,竟然都不知道這些。」

    杜俞剛要開口。

    陳平安側過頭,但是手上卻加重了力道,罡氣愈發凝練,竟是濃稠似水欲結冰的驚人氣象,陳平安以豎耳聆聽狀,問道:「你說什麼?大聲一點,我聽不清楚。」

    杜俞的三魂七魄剛剛被秘術剝離出身軀,本就處於最孱弱的階段,此刻生不如死,魂魄混淆,十縷黑煙糾纏如亂麻,再這麼下去,哪怕逃離牢籠,也會變成一頭徹底失去靈智的孤魂野鬼,淪為厲鬼,渾渾噩噩,任何一位仙家修士,見到了,人人得而誅之。

    陳平安鬆開五指,抬起手,繞過肩頭,輕輕向前一揮,祠廟後邊那具屍體砸在院中。

    陳平安站起身,蹲在杜俞屍體旁邊,手心朝下,猛然按下。

    約莫一炷香後,杜俞口吐白沫,抽搐不已,七竅流血,瞧著嚇人,卻是好事。

    若是沒這些動靜,說明這副皮囊已經拒絕了魂魄的入駐其中,一旦魂魄不得其門而入,三魂七魄,終究還是只能離開身軀,四處飄蕩,要麼受不住那天地間的諸多風吹拂,就此消散,要麼僥倖秉持一口靈氣一點靈光,硬生生熬成一頭陰物鬼魅。

    杜俞坐起身,大口吐血,然後迅速盤腿坐好,開始掐訣,心神沉浸,儘量安撫幾座動盪不安的關鍵氣府。

    等到渾身浴血的杜俞重重吐出一口濁氣,轉頭望去。

    那人蹲在不遠處,雙手籠袖,盯著地上那把刀。

    杜俞心思急轉。

    那人只是紋絲不動。

    杜俞哀嘆一聲,打消了搏命的念頭,緩緩起身,手指在心口處點了三下,臉龐扭曲起來,然後三滴心頭精血如燈芯點燃,三縷青煙裊裊升起如三炷香火,杜俞微微低頭,雙手持香齊眉,朗聲道:「即刻起,鬼斧宮兵家子弟杜俞,告之天地君親師,發誓不會報仇,這段恩怨,如那山水有別,就此不回頭……」

    陳平安站起身,腳尖踩在刀柄上,輕輕一踩,刀光一閃,剛好沒入杜俞腰間刀鞘。

    嚇得杜俞又有些腿軟。

    這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陳平安手持行山杖,走向祠廟大門那邊,「相逢是緣,我有些事情想要跟你請教一番。」

    杜俞心中糾結不已,緣你大爺的緣,老子都差點要在這條臭水溝身死道消了。只是依舊老老實實,跟在那人身後,一起走出水仙祠。

    杜俞袖中空空,從爹那邊借來的那副神人承露甲沒了,從娘親那邊苦苦求來的煉化妖丹,也沒了,他的心肝腸子疼得都要扭在一起了,只是一想到三魂七魄被人拘押在手的磨難,杜俞更是不由自主打了個激靈,心神不定,魂魄不安,這就是魂魄離體的後遺症,接下來幾十年都要好生休養才行,這趟隨駕城之行,算是莫名其妙就栽了個大跟頭,傷了大道根本不說,回去鬼斧宮該怎麼跟爹娘解釋,又是大麻煩。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雜草叢生的小路上。

    月色靜謐,水霧沁涼。

    杜俞其實心更涼。

    此人到底是何方神聖?十數國的山上修士,大大小小的武學宗師,杜俞遊歷四方,見聞極廣,真沒有這麼一號人物。

    能夠讓他杜俞如此憋屈的年輕一輩修士,更是屈指可數。

    陳平安以行山杖開路,如同月下散步,心境漸漸趨於平穩,笑道:「知道自己為什麼能還魂嗎?」

    杜俞苦笑道:「前輩是想要我們鬼斧宮的那兩種符籙?洩露祖師堂秘法,我是要被打斷長生橋、逐出師門的。」

    陳平安說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怕什麼?再說你行走江湖這麼多年,還敢將一位水神娘娘當魚兒釣,會怕這些規矩?你們這種人,規矩嘛,就是以打破為樂。」

    杜俞愈發心驚。

    這種話,唯有證得大道之人,真正無情,才能夠說得如此自然而然。

    類似的口氣言語,他爹娘私底下也與他說過。

    陳平安說道:「你今夜只要死在了蒼筠湖邊上的水仙祠,鬼斧宮找我不易,渠主夫人和蒼筠湖湖君找我也難,到最後還不是一筆糊塗賬?所以你現在應該擔心的,不是什麼洩露師門機密,而是擔心我知道了畫符之法和相應口訣,殺你滅口,一了百了。」

    這是跟鬼蜮谷那書生學來的手段,栽贓嫁禍潑髒水。

    杜俞黯然無語。

    那個背負竹箱、手持竹杖的年輕人,言語溫和,真像是與好友寒暄閒聊,「知道了你們的道理,再來講我的道理,就好聊多了。」

    杜俞停下腳步,「前輩如何保證,我說出馱碑符和雪泥符後,不殺我毀屍滅跡?」

    陳平安隨之停步,只是轉過頭,「你只能賭命。」

    杜俞慘然道:「前輩!我都已經立下重誓!為何仍要咄咄逼人?」

    只見那人一臉驚訝,「你仗著大門派嫡傳修士的一身能耐,下山遊戲江湖,草芥人命,我拳頭更硬,將你視為螻蟻,玩弄於掌心,不是一個道理嗎?很難理解?你這麼蠢,爹娘不著急?」

    杜俞欲哭無淚。

    碰到這麼個「實誠」的山上前輩,難道真要怪自己這趟出門沒翻黃曆?

    陳平安望向遠方那座蒼筠湖,「等到湖君登岸,你可就未必還有機會開口了。用兩道符籙買一條命,我都覺得這筆生意,划算。」

    杜俞一咬牙,「那我就賭前輩不願髒了手,白白沾染一份因果業障。」

    陳平安視線轉移,望向隨駕城方向,似笑非笑。

    杜俞不敢抽刀,只是折了一根枯枝,蹲下身開始畫符,再以心湖漣漪告訴那人口訣。

    馱碑符傍身,能夠極好隱匿身形和氣機,如老龜馱碑負重,寂然千年如死。

    但是修士本人對於外界的探知,也會受到約束,範圍會縮小不少。畢竟天底下少有兩全其美的事情。

    此符是鬼斧宮兵家修士精通刺殺的殺手鐧之一。

    至於那雪泥符,更是許多山上陣師夢寐以求的一道符,又名為飛鳥篆的這道鬼斧宮符籙,歷史悠久,是師門開山老祖的拿手好戲,只不過鬼斧宮後世子弟,大多只得皮毛,難得精髓,杜俞亦是如此,但是他娘親倒是精通此道,是師門三百年來的雪泥符繪製第一人,曾經私自將此符偷偷傳授給一位頂尖仙府的大修士,使得那人道法高漲,鬼斧宮事後知曉,自家人都還沒說什麼,就被另外與那修士敵對的一座山頭跑來追責問罪,雙方鬧得很不愉快,可最後仍是不了了之,祖師堂對於他娘親的責罰,不過是閉關思過十年,對於修道之人而言,短短十年光陰,彈指一揮間罷了,算個屁的責罰,更何況面壁思過之地,還是一處靈氣充沛的風水寶地,杜俞是事後才知道,那位得了師門雪泥符的頂尖大修士,悄悄來過一趟鬼斧宮,應該是為娘親求情了。

    一開始杜俞還擔心此人只是眼饞兩道符,想著技多不壓身,其實本身不擅符籙此道,杜俞已經做好打算,需要自己多費口舌一番,當一回糟心的教書先生。不曾想那人只是聽自己一路講解下去,從兩道符籙的綱領到具體口訣內容再到細微關鍵處,那人始終從無詢問,只是讓杜俞重複了三遍,第二遍的時候,杜俞由於太過熟稔符籙真解文字,無意中漏過了一句無足輕重的言語,結果就發現那人眯起眼,輕輕提起了那根原本拄地的行山杖,嚇得杜俞差點給自己甩了一個大嘴巴,趕緊亡羊補牢,一字不差,重說了一遍。

    三遍之後。

    那人低下頭,看著地上那兩張符籙。

    杜俞大氣不敢喘。

    那人以行山杖畫符,依樣畫葫蘆,繪製出兩張相對粗糙的馱碑符、雪泥符,符成之時,靈光一點通,瑩瑩生輝,雖然符膽品相不高,可符籙到底是成了。

    杜俞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子。

    親娘唉,符籙一道,真沒這麼好入門的。不然為何他爹境界也高,歷代師門老祖同樣都算不得「通神意」之評語?委實是有些修士,先天就不適合畫符。所以道家符籙一脈的門派府邸,勘驗子弟資質,從來都有「初次提筆便知是鬼是神」這麼個殘酷說法。

    眼前這位前輩,絕對是行家裡手!說不得就是一位深藏不露的符道大家!

    什麼純粹武夫,都是障眼法……

    只是一想到這裡,杜俞又覺得匪夷所思,若真是如此,眼前這位前輩,是不是太過不講理了?

    陳平安以行山杖抹去雙方畫出的四張符,打散符膽靈光,「你的誠意夠了,那咱們再來做筆真正的買賣?」

    杜俞疑惑道:「怎麼說?」

    陳平安將那枚兵家甲丸和那顆煉化妖丹從袖中取出,「都說夜路走多了容易撞見鬼,我今兒運道不錯,先前從路邊撿到的,我覺得比較適合你的修行,看不看得上?想不想買?」

    杜俞大義凜然道:「難得前輩願意割愛,只管開價!便是砸鍋賣鐵,我杜俞都願意重金溢價買下它們!」

    陳平安點點頭,想起一事,伸出一根手指,有一顆碧綠水珠,滴溜溜旋轉,陳平安撥出一部分,約莫一兩水運精華的份量,收起大顆一些的珠子後,笑道:「這是渠主夫人的餽贈,就當是我的誠意了,你受了傷,急需靈氣救濟一二,這顆水運珠子,可是一位水神娘娘的大道根本,趕緊拿去煉化了吧。」

    杜俞沒得選,只好取過那粒珠子,一掌輕輕拍入心口,默然煉化,然後神色古怪。

    真是一粒水運精華凝聚而成的珠子?

    非但沒有半點不適,反而如心湖之上降下一片甘霖,心神魂魄,倍覺酣暢淋漓。

    陳平安笑問道:「好了,談正事,一件品秩這麼高的神人甘露甲,一顆攻伐威力如此巨大的煉化妖丹,你打算出多少錢撿漏?」

    杜俞小心翼翼問道:「前輩,能否以物易物?我身上的神仙錢,實在不多,又無那傳說中的方寸冢、咫尺洞天傍身。」

    陳平安笑著點頭,「自然可以。」

    杜俞從懷中掏出一隻流光溢彩的小繡袋,動作輕柔,打開繩結,取出一張摺疊起來的書頁,攤開後,絲毫不見摺痕。

    杜俞說道:「此物異常珍貴,是我早年與人廝殺,在一處破敗古寺的地道偶然得到,我爹娘要我一定要保管好,說是價值連城,買賣此物,最少也需要以一顆顆小暑錢來交易才行,不然就對不住這頁古老佛經。」

    陳平安接過那張書頁,是金字佛經。

    陳平安笑著收下,將那甲丸與妖丹交給杜俞。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轉身面對蒼筠湖,雙手拄著行山杖。

    杜俞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杜俞面露厲色,可仍是不敢開口說話。

    定人生死,從來不是一件輕鬆事。

    正是如此,陳平安才沒能完全隱藏住那份似有似無的心境。

    之前在鬼蜮谷黑河之畔,那位覆海元君聽到陳平安的保證後,依舊轉頭向那個明明更加言而無信的書生求饒,務必要那書生發誓她才去打開河底禁制。

    大概就是她察覺到了那一刻,自己其實生死已定。

    這一刻,杜俞也是。

    生死一線,修士的直覺,總是無比準確。

    杜俞雙手攤開,直愣愣看著那兩件失而復得、轉瞬間又要落入他人之手的重寶,嘆了口氣,抬起頭,笑道:「既然如此,前輩還要與我做這樁買賣,不是脫褲子放屁嗎?還是說故意要逼著我主動出手,要我杜俞希冀著身穿一副神人承露甲,擲出妖丹,好讓前輩殺我殺得天經地義,少些因果業障?前輩不愧是山巔之人,好算計。若是早知道在淺如水塘的山下江湖,也能遇見前輩這種高人,我一定不會如此託大,目中無人。」

    陳平安望向遠方,問道:「那渠主夫人說你是道侶之子?」

    杜俞點頭道:「一個姓杜,一個姓俞,便叫杜俞了。」

    陳平安轉過頭,笑道:「不錯的名字。」

    陳平安抬起手,擺了擺,「你走吧,以後別再讓我碰到你。」

    杜俞苦笑道:「我怕這一轉身,就死了。前輩,我是真不想死在這裡,憋屈。」

    陳平安說道:「也對,那就跟著我走一段路?我要去找那位藻溪渠主,你認得路?」

    杜俞點頭。

    兩人真就這麼翻山越嶺,一起去往藻溪地界。

    一路上,陳平安問了些銀屏國在內十數國的山上山下形勢。

    杜俞自然有問必答。

    那個前輩在山嶺間飛掠,一次次蜻蜓點水,身形快若奔雷,幾乎只見一抹淡淡的青色身影,他的御風而游,竟然有些吃力。

    不過那人詢問的時候,就會徒步而行,給他杜俞沉穩說話的機會。

    兩人走在山林間,陳平安聽過了那對金童玉女的一些事蹟後,笑問道:「這黃鉞城少年何露,寶峒仙境的仙子晏清,聽上去怎麼像是江湖演義小說上的才子佳人,只是因為各自山頭的敵對,由於師門的百年恩怨,才害得她們無法成為一雙神仙道侶?」

    杜俞說道:「在前輩眼中興許可笑,可便是我杜俞,見著了他們二人,也會自慚形穢,才會知道真正的大道美玉,到底為何物。」

    陳平安不置可否。

    兩人來到一處山巔,往西遠眺,便是藻溪轄境了,水神祠廟已經相距不遠。

    陳平安問道:「城隍廟重寶現世,你是為此而來?」

    杜俞不敢隱瞞什麼,說道:「除了我,還有一位師叔和三位師弟師妹一起趕赴隨駕城,不過異寶早已被黃鉞城和寶峒仙境內定,我們鬼斧宮不過是幫著關係更好些的寶峒仙境搖旗吶喊,壯一壯聲勢罷了,我呢,不怕前輩笑話,就想著黃鉞城與寶通仙境雙方打得腦漿四濺,看看能否瞧見那何露和晏清,兩人碰頭後,不得不為此相愛相殺,估摸著都該是一臉吃屎的表情。一想到這個,心情不錯。」

    陳平安笑了笑,「你算不算真小人?」

    杜俞訕笑道:「前輩謬讚了,晚輩愧不敢當。」

    陳平安點頭道:「這個『真』字,確實份量重了些。」

    杜俞由衷說道:「前輩言語,看似隨意,若是細細琢磨,真乃字字玄妙,發人深省。」

    陳平安眼神古怪,「跟我搶生意?」

    杜俞一頭霧水,戰戰兢兢,噤若寒蟬。

    兩人繼續趕路。

    相較於那座幾近荒廢、連金身都不在廟內的水仙祠,藻溪渠主的祠廟,要更氣派,香火氣息更濃。

    一看就是會經營的水神娘娘。

    不過她既然能夠打壓得另外一位渠主抬不起頭,以至於祠廟都廢棄不用,肯定不是省油的燈。

    下山之時,陳平安將那樁隨駕城慘案說給了杜俞,要杜俞去詢問那封密信的事情。

    杜俞覺得老子今夜都算是死過兩回的人了,還怕得罪一個小小渠主?所以杜俞半點沒有猶豫。別說是一個小小河婆的藻溪渠主,這會兒就是蒼筠湖湖君站在自己身前,惹惱了自己,也照砍不誤,如果不是那位前輩說了好好商量,他杜俞都要提刀踹門,一刀將其砍個半死,再讓那藻溪渠主來跟咱杜俞大爺談正事,聊完之後,一刀斃命,才解心頭之恨。都他娘是你們蒼筠湖風水不好,才害得老子這會兒只能跟在那人屁股後頭,乖乖當條搖尾乞憐的走狗,最可恨的是,搖尾乞憐也就罷了,更要擔心可能就因為尾巴一個沒晃好,就要給人莫名其妙就一巴掌拍死了。

    兩人各自斂了氣機,徒步下山,免得打草驚蛇。

    陳平安隨口問道:「你如果早早知道了隨駕城慘案,會怎麼做?說心裡話就行。」

    杜俞笑道:「自然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一位郡城的城隍爺,可不是尋常河婆之流的朝廷誥命,且不說能否打殺,就算可以,因果太重。再說了,江湖恩怨,官場是非,真沒什麼有趣的,翻來倒去,就是那些個狗屁倒灶的雞毛事,不過話說回來,咱們山上,也好不到哪裡去,真正潛心修道的人,倒也有,不算少,既不害人,也不救人,清清靜靜,我只是性子燥,修為又遇上了瓶頸,才會去江湖找樂子。」

    杜俞有些忐忑,便多問了一嘴,「晚輩這些肺腑之言,不會惹來前輩不快吧?」

    陳平安搖頭道:「不會。見多了,便難起漣漪。」

    杜俞沉默許久,突然說道:「不過我若是爹娘嘴中的真正山巔人,興許一個高興,便古道熱腸一番,或是見那城隍爺一個不順眼,也就隨隨便便一刀砍死了,至於那個太守的冤案,與我無關,不摻和,這種事,吃力不討好。至於宰了城隍爺,我不求名,只求利,山水神祇的金身一碎,老值錢了。至於如今,如果沒有重寶現世一事,我進了隨駕城,也就是吃喝玩樂走一圈,拍拍屁股走人。」

    陳平安說道:「等你成為那山巔人,你就會發現,一個郡城的城隍爺,根本讓你提不起求利的興趣。許多今日之心心唸唸,無非是來年之付諸一笑。」

    杜俞細細咀嚼一番,然後自嘲道:「我資質尚可,卻沒有黃鉞城城主和寶通仙境老祖師那麼好的修道根骨,不說這兩位已經得了道的大佬,僅是何露與晏清,就是我這輩子注定越不過的大山。有些時候在江湖裡廝混,自個兒喝著酒,也會覺得借酒澆愁的說法,不騙人。」

    陳平安問道:「你行走江湖多年,見過那些……你覺得很傻的江湖人嗎?」

    杜俞笑道:「自然是有的,不過大多死了。不死吧,難見品行,死了吧,就是那麼一回事。」

    陳平安點頭道:「你心弦不那麼緊繃著的時候,倒是會說幾句難聽的人話。」

    杜俞啞口無言。

    聽著那叫一個彆扭,怎麼自己還有點慶幸來著?

    兩人下了山,又沿著潺潺而流的寬闊溪河行出十數里路,杜俞瞧見了那座燈火通明的祠廟,祠廟規制十分僭越,宛如王公府邸,杜俞按住刀柄,低聲說道:「前輩,不太對勁,該不會是蒼筠湖湖君親臨,等著咱們自投羅網吧?」

    陳平安這一路行來,見杜俞並無異樣,先前便吸納了那顆應該沒有動手腳的精粹水珠,卻沒有直接煉化,丟入水府交由綠衣童子幫忙汲取,而是以心神沉浸小天地,用內視之法,陰神凝如芥子,親自遊歷水府,身外大天地,那麼一顆小水珠,在自身小天地內,陳平安的陰神卻如同雙手扛著巨-物,綠衣童子們得了水運珠子後,陳平安也不知它們是如何勘驗,一個個雀躍無比,第一次對陳平安流露出欣慰的神色。

    陳平安便懂了,此物多多益善。

    所以要走一趟藻溪渠主祠廟。

    如果不是不太敢擅自闖入蒼筠湖龍宮,陳平安都想跟那位湖君做「買賣」了。

    一樣是生意往來,卻是不一樣的手法。

    與杜俞、蒼筠湖渠主之流的那本生意經,跟陳平安與披麻宗修士所作買賣,自然不同。

    一個錙銖必較,少給一顆銅錢我都要考慮打不打死你。

    一個願意少賺,甚至是吃虧都無妨。

    聽到了杜俞的提醒,陳平安打趣道:「先前在水仙祠,你不是嚷嚷著只要湖君上岸,你就要跟他過過招嗎?」

    杜俞笑道:「給前輩教了做人,我這會兒真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讓前輩看笑話了。」

    陳平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果還有廝殺,這次別說什麼讓一招了。」

    杜俞悻悻然。

    想著是不是找個機會,宰了那些市井少年青壯?不然走漏了風聲,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但是那傢伙已經笑道:「我都沒殺的人,你回頭跑去殺了,是投桃報李,教我做一回人?或者說,覺得自己運氣好,這輩子都不會再遇到我這類人了?」

    杜俞心中悚然,斬釘截鐵道:「前輩諄諄教誨,晚輩銘記於心!」

    陳平安緩緩前行,笑道:「與人為善是很難,不糟踐俗人不為惡,有那麼難嗎?不過也對,隨心所欲,無拘無束,誰不憧憬,學成了仙家術法,已非人間人,再想有那彷彿累贅壓身的憐憫之心,是有些多餘。如市井之人看待籠中雞犬、刀俎魚肉,一下子轉過頭去吃齋吃素,確實是強人所難了。」

    杜俞一時半會,不敢確定這番言語,到底是不是本心本意。所以他打死不開口廢話半句。

    陳平安輕輕嘆息一聲。

    就算將其中一條線往下壓了再壓。

    真管用嗎?

    扶了扶斗笠。繼續前行。

    到了祠廟外邊。

    陳平安停下腳步,「去吧,探探虛實。死了,我一定幫你收屍,說不定還會幫你報仇。」

    杜俞憋了半天,無奈道:「前輩真是……與晚輩不見外。」

    杜俞攥緊那顆兵家甲丸,頓時如水銀流淌全身,披掛上一副師門重寶神人承露甲。

    杜俞大踏步走出大門敞開的祠廟。

    不到半炷香,杜俞就一臉吃屎的表情走回大門這邊,來到陳平安身邊後,低聲道:「那晏清竟然恰好在裡邊做客。我怕節外生枝,便沒辦正事。」

    陳平安並不介意,疑惑道:「寶峒仙境那位仙子?」

    杜俞重重點頭,「寶峒仙境的修士,剛到這座蒼筠湖,晏清性子冷清,不喜歡龍宮那邊的熱鬧,就獨自跑來這邊求個耳根清淨了。」

    陳平安問道:「那個何露沒在?」

    杜俞一愣,然後搖頭道:「前輩,他們倆膽子沒這麼大吧?兩個門派即將在隨駕城打生打死了,他們就在各自師門前輩的眼皮子底下,約好了時間地點,在此偷偷幽會?那藻溪渠主確實會守口如瓶,幫著遮掩,可這兩人不至於這般猴急才對,一個性子冷,何露還算一心向道的。」

    陳平安笑道:「寶峒仙境大張旗鼓拜訪湖底龍宮,晏清什麼性情,你都清楚,何露會不知道?晏清會不清楚何露能否會意?這種事情,需要兩人事先約好?大戰在即,若真是雙方都秉公行事,上陣廝殺,今夜相見,不是最後的機會嗎?不過我們在水仙祠那邊鬧出的動靜,渠主趕去龍宮通風報信,應該打亂了這兩人的心有靈犀,說不定這會兒何露躲在某處,怪你壞了他的好事吧。那晏清在祠廟府上,是不是看你不太順眼?藻溪渠主的眼神和措辭,又如何?能否驗證我的猜測?」

    杜俞一臉汗顏,「先前光想著硬闖府邸,提刀砍人,好為前輩立下一點小功勞,所以晚輩真沒想這麼多。」

    陳平安不著急進入祠廟,瞥了眼內心惴惴的杜俞,然後環顧四周,隨口問道:「你怎麼走的江湖?怎麼活到今天的?還是說銀屏在內十數國,處處民風淳樸?可在水仙祠廟那邊,我見你們修士、神祇和市井三方,好像也沒淳樸到哪裡去啊。」

    杜俞只得說道:「與算人算事算心算無遺策的前輩相比,晚輩自然貽笑大方。」

    陳平安笑道:「算人算事算心算無遺策,嗯,這句話不錯,我記下了。」

    杜俞心中鬱悶,記這話作甚?

    陳平安開始挪步,率先跨過祠廟大門。

    府邸輝煌,全然不似祠廟。

    來到一處懸掛「綠水長流」金漆匾額的內府門外。

    一位鳳冠霞帔的宮裝婦人,氣態雍容,一雙桃花眼眸有些狹長,笑意淡淡。

    與她並肩而立的一位年輕女子,身穿白衣,頭戴一頂鳳翅金冠,巧奪天工,些許微風拂過,金色鳳尾便隨之顫動,隱約有雛鳳長鳴之聲。

    陳平安只是掃了兩位女子一眼,然後便盯著那頂金冠多瞧了幾眼。

    應該是件品相不錯的法器。

    杜俞按照先前的叮囑,與陳平安並肩而立,兩人是江湖結識的多年好友,前輩名為「陳好人」,是一位雲遊四方的野修。

    進祠廟之前,陳平安問他裡邊兩位,會不會些掌觀山河的術法。

    杜俞差點沒一口老血噴出來,連他們鬼斧宮老祖都需要動用師門重器,才可以運轉這種神通。

    除了黃鉞城城主和晏清的那位恩師,或是蒼筠湖湖君、五嶽神祇這類稀罕存在,在各自自家山頭,誰敢說自己能夠掌觀山河?

    陳平安笑道:「我與杜俞兄弟,此次冒昧拜訪,是想要跟渠主夫人討教一件小事。」

    那位渠主夫人微笑道:「既然你自己都說了小事?那就不用著急,我今夜與晏仙子飲茶,可是大事。你不如和杜仙師明日再來?」

    杜俞也就是不敢流露出什麼,不然都要朝這位藻溪渠主豎大拇指了。

    真他娘的是一位女子豪傑,這份英雄氣概,半點不輸自己的那句「先讓你一招」。

    不過這是情理之中的待客之道。

    晏清是誰?

    祠廟又在蒼筠湖畔。

    更有寶峒仙境的仙師們在龍宮做客。

    一個與杜俞稱兄道弟的野修,能有多大的面子?

    杜俞只是眼觀鼻鼻觀心,只是眼珠子微動,看了眼天幕。

    他現在就怕天塌下來。

    不過塌下來也好。

    身邊這位前輩,若是真輕輕打了晏清那麼一兩下,根本不管輕重,以寶峒仙境老祖出了名的護犢子,一定不會罷休,蒼筠湖湖君多半也不好意思袖手旁觀……

    到時候就會是一場法器齊出、遮天蔽日的圍毆。

    但是杜俞之所以心情凝重,沒太多竊喜,就是怕你們寶峒仙境和蒼筠湖聯手圍毆一位野修。

    然後到頭來,反過來給人家一人單挑了你們兩大窩子啊。

    杜俞其實知道自己這種想法,很荒誕可笑。

    身邊此人,再厲害,照理說對上寶峒仙境老祖一人,興許就會極其吃力,一旦身陷重圍,能否逃出生天都兩說。

    但是杜俞偏偏就是有一種直覺,告訴自己,最不可能的,興許才是最後的真相。

    陳平安開門見山道:「我在隨駕城那邊得知,當年那位暴斃太守臨終前寄出的那封密信,你不但親手打開了,而且還與那寄信人一起去了趟銀屏國京城。對吧?」

    那仙子晏清神色冷漠,對於這些俗事,根本就是置若罔聞。

    杜俞相信她就算聽見了,也等於沒聽見。

    因為爹娘說過,如晏清、何露這般真正的修道天才,人間事就是那雪泥符一般,心境如鏡,了無痕跡。

    那位藻溪渠主依舊神色恬淡,微笑道:「問過了問題,我也聽見了,那麼你與杜仙師是不是可以離去了?」

    陳平安笑道:「渠主夫人當年行事,自然是職責所在,所以我並非是來興師問罪的,只是覺得反正事已至此,隨駕城更要大亂,這等陳芝麻爛穀子的……小事,哪怕揀出來曬一曬太陽,也半點無礙大局了,希望渠主夫人……」

    藻溪渠主驀然怒容,極有威嚴,向前踏出一步,直接打斷了那個野修的言語,「出去!」

    陳平安臉色如常,「舊事重提,確實是我一個外鄉人多事,對於渠主夫人而言,有些強人所難了,若是夫人擔心湖君那邊,我可以……」

    藻溪渠主猛然抬起大袖,指向府門那邊,厲色道:「滾出去!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敢在這裡大放厥詞,不怕污了晏仙子的耳朵?!如果不是看在杜仙師的面子上,你這爛泥扶不上牆的一介野修,連這大門都進不來!你當我這座水神廟是什麼地方?」

    陳平安轉過頭,望向杜俞,「杜俞兄弟,先前你那趟登門,光顧著看晏仙子了?」

    杜俞如喪考妣,內心翻江倒海,還不敢露出半點馬腳,只得辛苦繃著一張臉,害他臉龐都有些扭曲了。

    祠廟內建築重重。

    就在此時,一處翹簷上,出現一位雙手負後的俊美少年郎,大袖隨風鼓蕩,腰間繫有一根泛黃竹笛,飄然欲仙。

    他輕聲道:「渠主夫人,得饒人處且饒人。」

    晏清眼睛一亮,但是很快恢復冷清面容。

    杜俞眼尖,看得又像是吃了屎,還是熱乎的。

    果然如身邊這位前輩所料。

    先前水仙祠廟那邊,何露極有可能剛好在附近山頭遊蕩,以便伺機尋找晏清,然後就給何露發現了一些端倪,只是此人卻始終沒有太過靠近。

    畢竟大戰在即,與心儀女子相見一面,那才是頭等大事。

    其餘的,以何露的心性,近了,袖手旁觀,遠了,隔岸觀火,不過如此。

    陳平安笑道:「他比你會隱匿行蹤多了。」

    渠主夫人見著了那位高高在上的少年郎後,立即換了一副模樣,施了一個萬福,婀娜多姿,柔聲道:「見過何仙師。」

    陳平安拍了拍杜俞的肩膀,「杜俞兄弟,今夜沒你的事情了,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別插手了。」

    杜俞想死的心都有了。

    老子現在一褲襠黃泥巴,跳進蒼筠湖都洗不掉了。這傢伙今夜不管是逃掉,還是戰死在這邊,他杜俞都要狠狠掉一層皮,說不定就會淪為十數國山上修士眼中的過街老鼠,人人落井下石。

    杜俞儘量板著臉色,說道:「陳兄,我不會走的,你的事,就是……我杜俞的事!」

    那俊美少年嘴角翹起,似有譏諷笑意。

    不過當他轉頭望向那亭亭玉立的晏清,便眼神溫柔起來。

    陳平安抬起頭,再次看著那塊匾額,「綠水長流」。

    字一般,寓意好,有嚼頭。

    陳平安笑道:「渠主夫人,我用神仙錢買你的那樁舊事,如何?當然,可以將蒼筠湖湖君的事後遷怒,一併計算在內。」

    杜俞眼皮子一顫。

    來了來了。

    他現在最怕的,就是這位前輩搗鼓他那本神仙難測的生意經。

    興許是何露那句言語,起了大作用。

    雖然藻溪渠主依舊神色不悅,卻也不再惡語相向,揮手道:「以後再說,今夜此地閉門謝客。」

    杜俞默不作聲。

    陳平安想了想,「那我們明日再登門拜訪。」

    聽到那個「們」字。

    杜俞心如死灰。

    陳平安手持行山杖,果真轉身就走。

    隨駕城那邊還有些時間,陳平安並不想鬧出太大的聲勢。

    不過陳平安還是有些奇怪。

    湖底龍宮那邊,蒼筠湖湖君,寶峒仙境的老祖,為何至今還未運轉掌觀山河的神通,窺探此處?

    這兩位,總不會神通高過那位披麻宗掌律祖師才對。

    但是陳平安停下了腳步。

    杜俞有些奇怪。

    陳平安轉頭望去。

    那藻溪渠主故作皺眉疑惑,問道:「你還要如何?真要賴在這裡不走了?」

    陳平安笑了起來。

    這位渠主夫人如果只是位修士,而非祠廟水神,恐怕她以心湖漣漪與自己說話,會被境界更高的何露、晏清察覺到蛛絲馬跡。

    方才她悄然說了一句話,笑語盈盈。

    「你這雜種野修,一路走到這裡,已經髒了我家府邸地面,明兒自己提桶水來,不然就別進門了。」

    陳平安倒也沒如何生氣,就是覺得有些膩歪。

    而且跟那杜俞無心之言的「春風一度」相似。

    雜種這個說法,在浩然天下任何地方,想必都不是一個好聽的詞彙。

    何露開始皺眉。

    晏清亦是有些不耐煩的神色。

    剎那之間。

    整座水神祠廟都是一晃。

    懸掛「綠水長流」府邸的門外廣場上,瞬間炸裂出一張巨大蛛網。

    陳平安已經來到了台階之上,依舊手持行山杖,一手掐住那藻溪渠主的脖頸,將其緩緩提起懸空。

    仰起頭,那再無半點雍容氣態的渠主夫人,金身震動如遭雷擊,神光渙散,根本無法聚攏,只能用雙手使勁敲打那斗笠男子的手臂。

    晏清已經橫掠出去。

    她手腕一抖,從袖中滑出一抹光彩,手中多出一把無鞘短劍。

    何露伸手握住竹笛,沉聲道:「我還是那句話,得饒人處且饒人。」

    陳平安轉頭望去,他們兩人,一高一低站在兩處、卻是同一個方向,陳平安笑道:「這位渠主夫人,也不是人,再者你們修道之人,不是沾染紅塵越少越好嗎?你們來此相會,各自師門未必不知,藻溪渠主的水神廟,不過就是黃鉞城和寶峒仙境雙方默認的一個台階,怎麼,要攔我?小心打碎了這個台階,你們兩人身後的師門雙方,都沒台階可下了。」

    渠主夫人掙扎不已,花容何其慘淡。

    杜俞竟然覺得有一絲快意。

    似乎處處講理之後,且不管是不是真有道理,反正此後再出拳頭,更帶勁?

    何露微笑道:「勸你別找死……」

    晏清眼前一花。

    想要出手,一劍斬下。

    但是稍稍猶豫,倒退出去。

    祭出一件師門重器的防禦之寶,護住自身四周。

    至於那位被隨手丟來的渠主夫人,她收劍之後,根本懶得多看一眼。

    修士廝殺,命懸一線,誰分心誰先死。

    但是晏清突然心弦一顫,轉頭望去。

    一抹青色身形出現在那處翹簷附近,似乎是一記手刀戳中了何露的脖頸,打得何露砰然倒飛出去,然後那一襲青衫如影隨形,一掌按住何露的臉龐,往下一壓,何露轟然撞破整座屋脊,重重墜地,聽那聲音動靜,身軀竟是在地面彈了一彈,這才癱軟在地。

    不會死的,一定不會死的。

    何露身上穿了一件上品法袍的。

    晏清心神大亂。

    結果那人彷彿使了縮地成寸的神通,瞬間就來到了她身邊。

    晏清剛要出劍。

    就被那人屈指一彈,剛好擊中劍身,晏清臉色微白,剛要有所動作。

    卻發現那人已經與自己擦肩而過,一腳踩在那個剛剛清醒過來的渠主夫人額頭上,驟然發力,罡氣如有風雷聲。

    又是一腳。

    藻溪渠主的腦袋和整個上半身都已深陷坑中。

    陳平安依舊手持行山杖,站在大坑邊緣,對晏清說道:「不去看看你的情郎?」

    晏清剛要起身掠去,但是當她看到那人手握行山杖的希望動作,又停下動作,後退一步,伺機遠遁,只要自己逃到了蒼筠湖,就一定與師門合力圍住此人,斬殺此獠!

    陳平安望向杜俞,笑道:「你眼瞎啊,這算什麼狗屁的金童玉女,天生的神仙道侶?」

    晏清臉色冷若冰霜,那雙靈秀眼眸中,第一次浮現出如此濃郁的恨意和殺機。

    只是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野修,只是輕輕一跺腳,將那渠主夫人彈出大坑,然後一腳踹向大門方向,手持行山杖,大步走去,大大方向將後背朝向她與劍,那青衫客抬起手,揮了揮,「去看看吧。」

    最終那人拽著藻溪渠主,離開了府邸,應該是往蒼筠湖那邊走去?

    杜俞彎腰勾背,屁顛屁顛跟在那人身後。

    晏清呆立當場。
V123210 發表於 2019-3-11 19:26
第五百零三章 不聽道理是最好

    沿著那條碧綠幽幽的藻溪大渠,水草密佈,隨水蕩漾,如水鬼招手。

    市井諸多志怪小說和文人筆札上,還有水鬼尋人替死的說法,大體上冤冤相報的路數。

    只不過一旦陰陽相隔,生死有別,尋常溺死之鬼,畢竟不是術法萬千的修道之人,哪有如此簡單的解脫之法,陰間鬼害陽間人是真,自救是假,不過是讀書人的以訛傳訛罷了。

    離開了水神廟,陳平安拽著那位尚且暈厥的渠主夫人,掠向蒼筠湖,當下身上還披掛神人甘露甲的杜俞,依舊御風跟隨,杜俞硬著頭皮一起趕往蒼筠湖方向,大概是與這位前輩相處久了,耳濡目染,杜俞愈發心細,詢問了一句是否需要撤掉比較扎眼的甘露甲,免得害了前輩失去先機。

    陳平安說不用。

    杜俞稍稍安心。

    只不過下一句話,就又讓杜俞一顆膽子吊到了嗓子眼,只聽那位前輩緩緩道:「到了蒼筠湖畔,可能要大打一場,到時候你什麼都不用做,就當是再賭一次命,裝聾作啞站在一邊,反正對你來說,形勢再壞也壞不到哪裡去,說不定還能賺回一點老本。」

    杜俞笑道:「放心,興許幫不上前輩大忙,杜俞保證絕不添亂。」

    陳平安一笑置之。

    杜俞瞥了眼那位藻渠夫人,只覺得自己恍若隔世,感慨不已。爹娘總說那大修士的道法高深,黃鉞城城主也好,寶峒仙境祖師也罷,只要是有根腳有山頭的,做人行事,總有跡可循,萬事好商量,所以未必可怕,怕就怕「世事無常」這四個紙上文字,因為輕飄飄,所以令人捉摸不定。

    杜俞以前不愛聽這些,將這些虛無縹緲的大道理當做耳旁風。

    所以這一夜遊歷蒼筠湖地界,感覺比那麼多次走江湖加在一起,還要驚心動魄,這會兒杜俞是懶得多想了,更不會問,這位前輩說啥就是啥唄,山巔之人的算計,完全不是他可以理解,與其瞎蒙,還不如聽天由命。

    這位行事雲遮霧繞的外鄉前輩,有一點好,真。

    所以一路上,有問必答,杜俞乾脆破罐子破摔,只管說那些自己的心裡話,與其裝傻扮痴抖機靈,還不如做人說話都實誠些,反正自己是什麼鳥樣什麼德行,這位前輩想必都早已看得真切了。

    陳平安似乎想起什麼,將渠主夫人丟在地上,驟然間停下腳步,卻沒有將她打醒。

    杜俞正在神遊萬里,一個不小心就越過那位青衫客十數丈,趕忙御風折返,環顧四周,按住腰間刀柄,問道:「前輩,有埋伏?要不要我先去探探虛實?」

    「蒼筠湖湖君和寶峒仙境老祖這麼修為通天的,哪裡需要埋伏你我,在湖邊擺開陣仗,你杜俞瞧了一眼就要心寒。」

    陳平安搖搖頭,跟杜俞問了一個問題,「銀屏國在內大小十數國,修士數量不算少,就沒有人想要去外邊更遠的地方,走走看看?比如南邊的骸骨灘,中部的大源王朝。」

    杜俞搖頭道:「別家修士不好說,只說我們鬼斧宮,從涉足修道第一天起,就有一條師門祖訓傳下來,大致意思是讓後世子弟不要輕易遠遊,安心在家修行。我爹娘也經常對各自弟子說咱們這兒,天地靈氣最為充沛,是難得的世外桃源,一旦惹來外邊窮酸修士的覬覦眼紅,就是禍事。可我不大信這個,故而這麼多年遊歷江湖,其實……」

    說到這裡,杜俞有些猶豫,止住了話頭。

    陳平安說道:「我的問題,你已經老老實實回答了,其餘的,可說可不說。你杜俞那點江湖破爛故事,我興趣不大。」

    杜俞立即懂了,挪了幾步,走近那位前輩,壓低嗓音說道:「這是一樁怪事,我爹娘對我也算寵溺了,可是每當我提及此事,依舊諱莫如深,只說某些不該知道的事情,便是無知即福。我自然不敢造次,便想了個折中的法子,藉著江湖遊玩的機會,稍稍走遠了些,每次都點到為止,將四面八方逛了一遍,最終還真給我稍稍琢磨出一點味兒來?」

    陳平安笑道:「你倒是在江湖嘗出不少滋味?」

    杜俞嘿嘿一笑,「我這點稚童兒戲,比不得前輩御風跨洲,大道逍遙,萬里山河一步路。」

    杜俞繼續道:「我到最後,發現好像十數國邊境線,似乎存在著一道無形的天塹,那附近靈氣尤其稀薄,好像給一位活在九霄雲海中的山巔仙人,在人間版圖上畫了一個圈,既可以庇護我們,又防止外鄉修士闖進來逞兇,教人不敢踰越絲毫。」

    陳平安輕聲道:「類似崔東山飛劍畫雷池的手段?圖什麼?」

    陳平安想了想,暫時沒有頭緒,便將這個念頭擱淺起來。

    不過如果真跟隨駕城異寶現世有關,屬於一條草蛇灰線、伏行千里的潛在脈絡,那自己就得多加小心了。

    所以接下來的蒼筠湖之行,真要談不攏,出現預料中最壞的形勢,也不可只顧著酣暢出手,為求心中痛快而家底盡出。

    背後那把劍仙,必須留在壓箱底。

    養劍葫內的飛劍十五,在水仙祠那邊現身過,侍女肯定會將自己說成一位「劍仙」,所以可以看情況使用,不過需要叮囑十五,一旦廝殺起來,最先離開養劍葫的飛掠速度,最好慢一些。

    至於手上那串核桃,以及大源王朝雲霄宮的三張符籙,在一些個看似「緊急險峻」的關頭,可以揀選一二,拿出來曬曬這……月光。

    至於武夫境界和體魄堅韌程度,就先都壓在五境巔峰好了。

    先前藻溪渠主的水神廟內,對渠主和何露先後出拳,就是一種故意為之的障眼法,屬於看似「已經傾力出手、不留半點情面」的洩露底細。

    有些事情,自己藏得再好,未必管用,天底下喜歡設想情況最壞的好習慣,豈會只有他陳平安一人?故而不如讓敵人「眼見為實」。

    小心翼翼推敲再推敲,件件事情多想復思量。

    獨自行走三洲江湖千萬里。

    陳平安一直就是這麼走過來的。

    無非是今天練拳更多,傍身物件也更多。

    也從一個泥腿子草鞋少年,變成了早年的一襲白袍別玉簪,又變成了如今的斗笠青衫行山杖。

    什麼飛劍畫雷池。

    杜俞假裝什麼都沒聽見,更聽不懂。

    就像先前這位前輩隨隨便便將那喝空了的酒壺憑空消失,多半是收入了他爹娘嘴上經常念叨、眼中滿是憧憬渴望的方寸冢。

    杜俞一樣假裝沒看見。

    陳平安以手中行山杖敲中地上渠主夫人的額頭,將其打醒。

    這位藻溪渠主比先前那位水仙祠娘娘,確實更加城府,癱在地上,沒有半點起身的跡象,柔聲道:「冒犯了大仙師,是奴家死罪。大仙師不殺之恩,奴家沒齒不忘。」

    陳平安直截了當說道:「我要殺你家湖君,搗爛他的龍宮老巢,你來帶路。」

    服侍華美、妝容精緻的渠主夫人,神色不變,「大仙師與湖君老爺有仇?是不是有些誤會?」

    陳平安皺眉道:「少廢話,起身帶路。」

    宮裝婦人恢復了幾分先前在水神廟內的雍容氣態,姍姍起身,施了一個風情萬種的萬福。

    不曾想直接給那頭戴斗笠的青衫客一腳踹飛出去。

    她咬著牙一言不發,只是默默起身。

    渠主夫人心中恨極了這個雜種野修,連帶著將那位倒霉秧子的鬼斧宮兵家修士一併恨上了。

    只不過她若沒點察言觀色、審時度勢的能耐,也混不到今天的神位。

    一個被浸豬籠而死的溺死水鬼,能夠一步步走到今天,還排擠得那芍溪渠主只能荒廢祠廟、搬遷金身入湖,與湖君麾下三位河神更是兄妹相稱,她可不是靠什麼金身修為,靠什麼人間香火。

    她故作驚恐,顫聲問道:「不知大仙師是想要入水而游,還是岸上御風?」

    陳平安說道:「岸上徒步而行。」

    渠主夫人雖然錯愕不已,卻不敢違背這位性情陰鷙的怪人,只得拗著性子,在前邊緩緩行走。

    世間野修果然都是賤種。

    到了藻溪渠道與蒼筠湖的接壤處,就是此人跪地磕頭之後、依舊葬身魚腹之際。

    不過她難免有些狐疑,道法深邃的晏清仙子,與黃鉞城的天之驕子何露,為何這對金童玉女皆不見了蹤跡?

    果然這些所謂的雲上仙家客、林泉神仙人,個個道貌岸然,心硬如鐵,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杜俞覺得賊有意思。

    先前在水神祠廟,這位渠主夫人暈死過去,便錯過了那場好戲。

    若是瞧見了那一幕,她這小小河婆,這會兒多半肚子裡便晃蕩不起半點壞水了。

    陳平安想起那芍溪渠主身邊的某位侍女,再看看眼前這位藻溪渠主,轉頭對杜俞笑道:「杜俞兄弟,果然是命懸一線見品行。」

    杜俞趕忙硬著頭皮稱呼了一聲陳兄弟,然後說道:「隨口瞎謅的混賬話。」

    陳平安不再言語。

    杜俞就跟著沉默,只是慢悠悠趕路。

    至於前輩所說的殺湖君搗龍宮,杜俞是不信的,倒不是不信前輩有此無上神通,而是……這不符合前輩的生意經。

    在水神祠廟中,前輩一記手刀就戳中了何露的脖頸,後者根本沒有還手之力,直接砸穿了屋脊。

    由此可見,仙子晏清之所以還能站到最後,沒像何露那般仰面躺地,也沒像藻溪渠主那麼腦袋鑽地,是前輩憐香惜玉?自然不是,至於真正的緣由,杜俞猜不透。杜俞只是不知為何,總覺得這位神通廣大的前輩,對於容貌漂亮的女子,無論是修士還是神祇,一旦選擇出手了,那是真狠。

    陳平安隨口問道:「先前在祠廟,晏清仗劍卻不出劍,反而意圖後撤,應該心知不敵,想要去蒼筠湖搬救兵,杜俞你說說看,她心思最深處,是為了什麼?到底是讓自己脫險更多,自保更多,還是救何露更多?」

    杜俞笑道:「晏清做了件最對的事情,自保和救人兩不耽誤,我相信就是何露瞧見了,也不會心有芥蒂。設身處地,想必何露會做出一樣的選擇。倒是江湖上,類似處境,許多英雄好漢哪怕明知是敵人的陷阱,依舊一頭撞入找死,可笑也對,可敬……也有那麼一些。」

    陳平安思量片刻,似有所悟,點頭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何露晏清之流,倒也能活得大道契合,心有靈犀。」

    前邊一直豎耳偷聽兩人言語的藻溪渠主,心中冷笑。

    詐我?

    就憑你這個與杜俞稱兄道弟的雜種野修,也敢說什麼讓晏清仙子自知不敵的屁話?

    不過渠主夫人微微心悸,萬一,萬一是真的呢?

    畢竟自己在這野修之前,如土狗瓦雞一般孱弱,這可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只要到了蒼筠湖,一切就都可以水落石出。天塌下來,有湖君和寶峒仙境祖師扛著。

    她還真不信有人能夠擋得住那兩位神仙的聯手攻勢,皆是此人被剝皮抽筋拘魂魄,拿來點水燈,到時候她定要與湖君老爺求來一縷魂魄,就放在自家水神祠廟裡邊!

    陳平安瞥了眼前邊的藻溪渠主,「這種如同俗世青樓的老鴇貨色,為何在蒼筠湖這麼混得開?」

    杜俞試探性道:「大概只有這樣,才混得開吧?」

    陳平安笑道:「杜俞兄弟,你又說了句人話。」

    杜俞忍了忍,終究沒忍住,放聲大笑,今夜是第一次如此開懷愜意。

    陳平安見他有些得意忘形,扯了扯嘴角,「這麼好笑?」

    杜俞好似給人掐住脖子,立即閉嘴收聲。

    陳平安沉默許久,問道:「如果你是那個讀書人,會怎麼做?一分為三好了,第一,僥倖逃離隨駕城,投奔世交長輩,會如何選擇。第二,科舉順遂,榜上有名,進入銀屏國翰林院後。第三,聲名大噪,前程遠大,外放為官,重返故地,結果被城隍廟那邊察覺,深陷必死之地。」

    杜俞咧嘴一笑。

    陳平安這一次卻不是要他直話直說,而是說道:「真正設身處地想一想,不著急回答我。」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杜俞便認認真真想了許久,緩緩道:「第一種,我如果有機會知曉人上有人,世間還有練氣士的存在,便會竭力修行仙家術法,爭取走上修道之路,實在不行,就發奮讀書,混個一官半職,與那讀書人是一樣的路數,報仇當然要報,可總要活下去,活得越好,報仇機會越大。第二,若是事先察覺了城隍廟牽扯其中,我會更加小心,不混到銀屏國六部高官,絕不離京,更不會輕易返回隨駕城,務求一擊斃命。若是事先不知牽扯如此之深,當時還被蒙在鼓裡,興許與那讀書人差不多,覺得身為一郡太守,可謂主政一方的封疆大吏,又是年輕有為、簡在帝心的未來重臣人選,對付一些流竄犯案的賊寇,哪怕是一樁陳年舊案,確實綽綽有餘。第三,只要能活下去,城隍爺要我做什麼就做什麼,我絕不會說死則死。」

    陳平安說道:「所以說,我們還是很難真正做到設身處地。」

    杜俞有些赧顏。

    應該是自己想得淺了,畢竟身邊這位前輩,那才是真正的山巔高人,看待人間世事,估計才會當得起深遠二字。

    此後陳平安不再開口說話。

    杜俞樂得如此,心情輕鬆許多。

    自己這輩子的腦子,就數今晚轉得最快最費勁了。

    相較於先前水仙祠廟那條芍溪渠水,藻渠要更寬更深,許多原本沿水而建在芍渠附近的大村落,數百年間,都不斷開始往這條水勢更好的藻渠遷徙,長久以往,芍渠水仙祠的香火自然而然就凋零下去。身後那座綠水府能夠打造得如此富麗堂皇,也就不奇怪了,神祇金身靠香火,土木府邸靠銀子。

    那位已經逃回湖底龍宮的芍溪渠主,輸給走在陳平安前邊的這位同僚,是方方面面的,不然當年蒼筠湖湖君就不是讓藻溪渠主去處置那封密信,並且賜予湖君神主的令牌,讓其能夠離開藻渠水域轄境,一路過山過水,去往京城打點關係。杜俞對這蒼筠湖諸多神祇知根知底,按照這位鬼斧宮兵家修士的說法,這蒼筠湖龍宮就是一座山上的脂粉窟,專門用來為湖君拉攏有錢又有閒的外鄉權貴子弟。而那些豔名遠播的龍宮妙齡美婢,從何來?自然是已經幾近荒廢的藻渠之外,其餘三河一渠的洪澇災害氾濫,早年又有過路仙師傳授了一門破解之法,需要選取一位處子之身的二八佳人,投水請罪,一些大旱時節,當地官員跑去城中湖君廟祈雨,也頗為靈驗,事後降下甘霖,亦需將女子投水報答湖君恩德。

    杜俞說這些謀劃,都是藻溪渠主的功勞。

    她會經常假扮婦人,如官員微服私訪,暗中遊歷蒼筠湖轄境各地,尋找那些修行資質好、容貌美豔的市井少女,等到她初長成之際,三湖渠二便會爆降大雨,洪水肆虐,或是施展術法,驅逐雨雲,使得大旱千里,幾百年的老規矩遵循下來,各地官府早已熟門熟路,少女投水一事,便是老百姓也都認命了,久而久之,習慣了一人遭殃蒼生得求的那種風調雨順,反而當做了一件喜慶事來做,很是興師動眾,每次都會將被選中的女子穿上嫁衣,妝扮明麗動人,至於那些女子所在門戶,也會得到一筆豐厚銀子,並且市井巷弄的老人,都說女子投水之後,很快就會被湖君老爺接回那座湖底龍宮,然後可以在那水中仙境成為一位衣食無憂、穿金戴玉的仙家人,真是莫大的福氣。

    與京城和地方權貴子弟的牽線搭橋,具體的迎來送往,也都是這位水神娘娘親手操辦,是個八面玲瓏的主兒,所以深得湖君器重,只不過她唯獨一件事,比不得那位品秩相當的芍溪渠主,後者是一位從龍之臣,在蒼筠湖湖君被銀屏國封正之前,就已經跟隨湖君身側。

    先前趕來藻渠祠廟的時候,杜俞說起這些,對那位傳說雍容華貴猶勝一國皇后、妃子的渠主夫人,還是有些佩服的,說她是一位會動腦子的神祇,至今還是小小河婆,有些委屈她了,換成自己是蒼筠湖湖君,早就幫她謀劃一個河神神位,至於江神,就算了,這座銀屏國內無大水,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一國水運,好像都給蒼筠湖佔了大半。

    距離蒼筠湖已經不足十餘里。

    陳平安卻停下腳步。

    藻溪渠主猶豫了一下,也跟著停下。

    她轉過頭,一雙桃花眼眸,天然水霧流溢,她貌似疑惑,楚楚可憐,一副想問又不敢問的柔怯模樣,實則心中冷笑連連,怎麼不走了?前邊口氣恁大,這會兒知曉前途凶險了?

    杜俞已經打定主意,他只管看戲,這可是前輩自己說的。

    陳平安轉身望去。

    竟是那個晏清跟來了。

    何露沒有尾隨,也有可能在更遠處遙遙隱匿,這位修道天才少年,應該很擅長遁術或是藏身之法。

    就是身子骨弱了點。

    不然陳平安會覺得比較麻煩。

    一襲白衣、頭頂一盞玲瓏金冠的寶峒仙境年輕女修,御風而游,相較於身邊這個杜俞,不可否認,無論男女修士,長得好看些,蹈虛凌空的遠遊身姿,確實是要賞心悅目一些。

    杜俞發現前輩瞧了自己一眼,似乎有些憐憫?

    咋的,前輩又要自己單槍匹馬去蒼筠湖踩陷阱?

    前輩,說好的讓我袖手旁觀湊熱鬧啊?你老人家口含天憲,這金口一開,再反悔不太好吧?

    陳平安說道:「晏清追來了。」

    杜俞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果真有一粒白米似的小點兒,出現在視野盡頭,杜俞愣道:「這晏仙子該不會是失心瘋了,偏不信邪,想要與前……與陳兄弟掰掰手腕?」

    陳平安笑道:「有些人的某些想法,我如何想也想不明白。」

    藻溪渠主心中大定。

    晏清仙子一到,即便尚未走到蒼筠湖邊,自己應該也危險不大了。

    雖說不知為何雙方在自家祠廟沒有打生打死,可既然晏清仙子不依不饒跟來,就說明這雜種野修只要再敢出手,那就是雙方徹底撕破臉皮的勾當,在綠水府邸廝殺起來,興許會有意外,在這距離蒼筠湖只有幾步路的地方,一個粗鄙野修,一個本就只會討好寶峒仙境二祖師的鬼斧宮修士,能折騰出多大的風浪?

    晏清手持入鞘短劍,飄然而落,與那斗笠青衫客相距十餘步而已,而且她還要緩緩前行。

    自認還算有點見微知著本事的藻溪渠主,更加暢快,瞧瞧,晏清仙子真沒把此人當回事,明知道對方擅長近身廝殺,依舊渾然不在意。

    杜俞看著這位名動四方的年輕仙子,都說她與何露是人中龍鳳,天作之合。

    以前不管如何嫉妒眼紅,也要承認,今夜此刻再看,好像撇下何露不說,晏清仙子長得真是俊俏啊。

    這讓杜俞有些心情不爽快。

    擱在嘴邊卻死活吃不著的一盤山珍海味,比給人按著吃上一口熱乎屎,更噁心人。

    陳平安問道:「還有事?」

    她神色冷清,依舊向前走,眼神堅毅,那份修行之人細細打磨的道心,顯然已經漣漪消散、重歸澄澈。

    陳平安抬起行山杖,點了點那位姿容氣度幾無半點瑕疵的仙子,「可以停步了。」

    晏清沒有執意前行,果真站定。

    杜俞偷偷嗅了嗅,不愧是被譽為先天道胎的仙子,身上這種打娘胎帶來的幽蘭之香,人間不可聞。

    晏清開口說道:「他好心勸阻,你為何偏要對他下此狠手?」

    原本悠哉悠哉的藻渠夫人嘴角一抽。

    狠手?

    境界高低的修道之人,臨山傍水的大小神祇,哪有真正的蠢貨。

    渠主夫人眼角餘光瞥了一下近在咫尺的藻溪渠水,想要運轉神通,化作水霧逃遁。

    背對杜俞和藻溪渠主的陳平安手腕一抖,手中行山杖倒飛出去,剛好砸中渠主夫人的額頭,一記重錘之下,打得藻溪渠主眼冒金星,搖搖欲墜。

    行山杖原路返回,被陳平安再次握在手中,「晏清,你今夜在這藻溪渠主的水神祠廟喝茶,好喝嗎?」

    晏清雖然年輕,可到底是一塊心思通透的修道美玉,聽出對方言語之中的譏諷之意,淡然道:「茶水好,便好喝。何時何地與何人飲茶,俱是身外事。修道之人,心境無垢,哪怕身處泥濘之中,亦是無礙。」

    陳平安擺擺手,懶得與她廢話。

    晏清卻道:「你們只管去往蒼筠湖龍宮,大道之上,各走各路,我不會有任何額外的舉動。」

    陳平安轉過身,示意那個正揉著額頭的藻溪渠主繼續帶路。

    晏清就跟在他們身後。

    陳平安也不計較。

    片刻之後,晏清一直凝視著青衫客背後那把長劍,她又問道:「你是故意以武夫身份下山遊歷的劍修?」

    可惜那人只是沉默。

    杜俞嘿嘿一笑,腳步輕盈,能夠讓晏清仙子跟在自己屁股後邊吃灰,讓人如飲醇酒。

    又行出約莫一里路,晏清再問道:「你為何執意要詢問一件山下人間的陳年舊事?難道是獲取那件異寶的一條關鍵線索?」

    依舊有問無答。

    晏清神色自若,還是問道:「你姓甚名甚?既然是一位高人,總不至於藏頭藏尾吧?」

    杜俞沒忍住,決定戲弄這位晏清仙子一番,一邊走一邊轉頭笑道:「不敢瞞晏仙子,我這位大兄弟,姓陳名好人,雖是一位散修,卻最是俠義心腸,仗劍走四方,但凡人間有不平事,都要管上一管。我與陳兄相識多年,當初在江湖上屬於不打不相識,交手之後,我對好人兄,無論是修為,還是人品,那都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每當夜深人靜,總要捫心自問,世間為何有如此奇男子?!我杜俞何德何能,竟然有幸結識?」

    陳平安依舊聽而不聞。

    晏清斜眼那爛泥扶不上牆的杜俞,冷笑道:「江湖相逢多年?是在那芍溪渠主的水仙祠廟中?莫不是今夜在那邊,給人打壞了腦子,這會兒說胡話?」

    杜俞哈哈大笑,不以為意。

    晏清眼神冰冷,「這裡相距蒼筠湖可沒幾步路,我寶峒仙境二祖師此次雖未下山,但是如果事後知道你杜俞,有幸認識了這麼個野修朋友,山上歲月悠悠,外來和尚走了,可廟還在。你真不怕禍從口出,患從口入?」

    老子是兩次從鬼門關轉悠回陽間的好漢,還怕你個鳥,杜俞非但沒有退縮,反而狠狠剮了一眼那晏清仙子的小嘴兒,然後笑眯眯不言語。

    晏清微笑道:「鬼斧宮杜俞是吧,我記住你和你的師門了。」

    杜俞這才有些心虛。

    陳平安轉頭對杜俞笑道:「杜俞兄弟,你這得意忘形的壞習慣,是要改改。山上仙子不比甲子白髮的江湖女俠,記性長。」

    杜俞小雞啄米道:「陳兄教訓的是,一句金玉良言,如贈我萬金錢財,以後我一定好好守住這份家當。」

    賭命都賭過了。

    乾脆就再豪賭一次。

    只要這位前輩今夜在蒼筠湖安然脫身,不管是否結仇,別人再想要動自己,就得掂量掂量自己與之生死與共過的這位「野修朋友」。

    自己和師門鬼斧宮自然是不能挪窩,可只要前輩沒死在蒼筠湖,山上修士誰也不傻,不會輕易做那魚鉤上的魚餌,當那出頭椽子。

    直到這一刻,杜俞才後知後覺,曉得了前輩起先為何說,自己說不定這趟蒼筠湖之行,可以賺回點本錢。

    當然,凶險還是萬分凶險,後患也無窮。

    只不過修行路上,除了晏清何露這種鳳毛麟角的存在,其餘人等,哪有躺著享福的美事。他杜俞不一樣在山下,幾次險象環生?

    所以說晏清這小娘們,比起前輩這種活了幾百年乃至上千年的山巔高人,還是道行淺了點,她那點眼窩子,如今還養不起蛟龍。

    晏清在這之後,不再言語,只是默默跟隨在那一行人身後。

    臨近了蒼筠湖畔。

    視野豁然開朗。

    不愧是銀屏國內最大的一片水域。

    今夜月圓。

    碧波千里,水光瀲灩,月色水色兩相宜。

    由於是藻溪渠水的入湖口,所以建有一座渡口,只不過這條水路,是藻溪渠主專門用來接待京城貴客的,她不許市井俗子踏足半步。

    站在渡口處,清風拂面,陳平安以行山杖拄地,舉目遠眺,問道:「杜俞,你說藻溪芍溪兩位渠主,連同你在內,我如果一拳下去,不小心打死了一百個,會冤枉幾個?」

    杜俞眨了眨眼睛,這個問題,真不好回答,也不太敢冒冒然開口。

    畢竟蒼筠湖就在眼前。

    晏清那番威脅人的言語,其實真不算故弄玄虛。山上的規矩就是如此,千百年來世世代代皆如此。

    藻溪渠主見蒼筠湖似乎毫無動靜,便有些心焦如焚,站在渡口最前頭,聽那野修提出這個問題後,更是終於開始心慌起來。

    若是世上有那後悔藥,她可以買個幾斤一口嚥下了。

    之前在水神廟內,自己若是稍稍客氣一些,應付敷衍那雜種野修幾句,也不至於鬧到這般你死我活的田地。

    不管怎麼說,在祠廟之中,這野修來到自家地盤,先請了杜俞入內打招呼,隨後他自己走入,一番當時聽來可笑厭煩至極的言語,如今想來,其實還算是一個……講點道理的?

    晏清突然開口說道:「最好別在這裡濫殺洩憤,毫無意義。」

    陳平安緩緩向前,走到藻溪渠主身邊,兩人彷彿並肩而立,一起欣賞湖景。

    陳平安雙手以行山杖駐地,輕聲問道:「那些孝敬納貢一般,被你送給湖君當那丫鬟美婢的投水少女,有沒有誰自己不情願,誓死不從,然後被你以家族親人要挾,才含淚披上嫁衣,有沒有她們的爹娘悲憤欲絕,鬱鬱而終,有沒有與她們青梅竹馬的少年男子,想要與你們報仇,然後便被你們一根手指頭捻死了。你老實回答,有沒有?只要有一個,就是有。」

    藻溪渠主渾身顫抖起來,咬緊牙關。

    陳平安問道:「會改嗎?可以補救嗎?蒼筠湖會變嗎?」

    藻溪渠主使勁點頭,泫然欲泣道:「只要大仙師發話,奴家一定痛改前非……」

    但是那位頭戴斗笠的傢伙,只是說道:「沒問你,我知道答案。」

    就在藻溪渠主就要膝蓋一軟,下跪求饒的時候。

    她驀然轉頭望向蒼筠湖,兩眼放光,心中狂喜。

    她便立即腰桿直了。

    杜俞縮了縮脖子,嚥了口唾沫。

    一位身穿龍袍的高大男子,面如冠玉,頭戴冠冕,出現在蒼筠湖水面上,如被眾星拱月,有那三河水神,還有那滿臉快意笑容的芍溪渠主,以及大大小小的數十位龍宮文武輔官精怪,氣勢洶洶。身後更遠處,還有數百位蝦兵蟹將,排兵佈陣,各司其職。

    其中又有一小撮氣度不凡的仙家修士,離著那位中年男子最近。

    更有一位身材不輸龍袍男子半點的健壯老婦人,頭戴一頂與晏清相仿的金冠,只是寶光更濃,月色照耀下,熠熠生輝。

    老嫗身後還站著十餘位呼吸綿長、渾身光彩流溢的修士。

    正是蒼筠湖湖君殷侯,與寶峒仙境祖師範巍然,攜手離開了龍宮宴席,來見一見那位芍溪渠主所謂的外鄉劍仙。

    一位是十數國地界最大的兩條過江龍之一。

    一位是銀屏國最有勢力的地頭蛇。

    雙方原本在那珍饈無數、仙釀醉人的豪奢筵席上,相談甚歡。

    直到那個狼狽而來的芍溪渠主,說了一番讓人掃興言語。

    說水仙祠那邊,來了個不知來歷的強橫之輩,竟然隨便就打殺了鬼斧宮杜俞,還揚言要踏平蒼筠湖龍宮,強擄龍女美婢作為玩物,更說那寶峒仙境的仙師算什麼,若敢稍有阻攔,他便一併打殺了。

    坐鎮千里水運已千年的湖君殷侯,又不是個痴子,熟稔這賤婢的那張破嘴,當場就一袖子打得芍溪渠主金身大震,倒地打滾哀嚎,隨後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芍溪渠主,才不敢添油加醋,一五一十說了祠廟那邊的事情經過。

    寶峒仙境的那撥練氣士,只當是看個助酒興的熱鬧,至於什麼劍仙,自然是人人不信,據說是那芍溪渠主身邊一位侍女親眼所見,從一個酒壺裡飛出了一把袖珍飛劍。可一個卑微賤婢的言語,能聽個一兩分真就很不錯了。寶峒仙境祖師範巍然始終一言不發。

    隨駕城城隍廟那檔子腌臢事,早年倒也聽說過,當時不甚上心,只是後來出現重寶現世的跡象,這才著手讓人查探此事,大致過程,前因後果,都已瞭然。

    兩位下山辦事的寶峒仙境修士,甚至還與一撥想到一塊去的銀屏國本土仙家,在當年京城收信人的後世子孫那邊,起了一點衝突。

    自然是對方吃了苦頭,然後夾著尾巴灰溜溜離開。

    范巍然皺了皺眉頭,「清丫頭?」

    渡口那邊的晏清微微一笑,「老祖放心,不打緊的。」

    湖君殷侯眯起眼。

    果真是一位傾國傾城的絕妙女修,若是能夠有幸與她顛鸞-倒鳳一場,最少可以增加自己百年道行。

    只不過可惜了,寶峒仙境對其視若掌上明珠,晏清這個細皮嫩肉的小傢伙,是身邊范巍然這悍婦的心肝肉,蒼筠湖動她不得。

    聽說這晏清與那黃鉞城何露是一雙你儂我儂的小相好?不過看那晏清的站姿和氣象,還好,瞧著尚未被何露得手。

    湖君殷侯悄然嚥下一口蛟龍之涎。

    渡口那邊。

    藻溪渠主再顧不得什麼,躍向蒼筠湖,高聲道:「湖君救我!」

    殷侯聞言大笑道:「需要救嗎?」

    下一刻。

    那位器宇軒昂如同人間帝王的湖君殷侯,勃然大怒。

    只見那個心腹渠主在雙腳即將觸及湖面之際,被渡口斗笠青衫客伸手一抓,藻溪渠主竟是倒飛回渡口岸邊,給那人五指抓住頭顱,一握之下,一位身居河婆神位的藻溪渠主,從七竅和身軀之內,猛然綻放出無數條淡金色光線,轉瞬間,一尊水神金身便被硬生生拽出了雍容婦人的皮囊。

    兩者分離。

    宮裝婦人那副身軀,癱軟在地。

    被迫現出金身的藻溪渠主發出痛徹心扉的哀憐嚎叫。

    雙手使勁拍打那個青衫負劍年輕人的手臂。

    只見那人當著蒼筠湖湖君和范巍然的面,驟然加重力道,金身頭顱砰然粉碎,那副金身變作金光點點,不斷消散在渡口,到底只是一位河婆,連一粒指甲蓋大小的金身碎片都未能凝聚出來。

    那人淡然道:「是不用救。」

    杜俞抬頭望月,只管裝傻。

    看不見,我什麼都看不見。

    晏清此次心弦大震的程度,猶勝先前藻渠婦人水神廟內,簡直就是翻江倒海,被人以拳捶打心鏡。

    范巍然扯了扯嘴角,一閃而逝。

    這下子你這位蒼筠湖湖君,眾目睽睽之下,當著自家人和別家人一起,顏面盡失,可就由不得你殷侯不大動干戈了。

    隨著殷侯的心中震怒,作為蒼筠湖霸主,一位掌握著所有水運的正統山水神祇,靠近渡口的湖面開始波濤起伏,浪頭拍岸之聲,此起彼伏。

    然後那個一出手就驚世駭俗的青衫客,說了一句肯定是玩笑話的言語,「想聽道理嗎?」

    那人看了一眼蒼筠湖湖君,再看了一眼神色玩味的范巍然,他最後自問自答,「看來不想,我喜歡。」

    天地間出現死一般的寂靜,而那月色自古無聲。

    杜俞只覺得心中豪氣萬丈,他娘的以後哪天有這份氣概,死也值了!當然最好還是給人打個半死,好歹留下半條命,再來這麼一遭!

    他娘的原來英雄豪傑還可以這麼來?以前自己在那江湖上的小打小鬧,到底算個啥?

    晏清心情激盪,神色複雜。

    她望著那個背影。

    好似一粒小小的芥子,煢煢孑立天高地闊之間,不像是野修,更不會是山上的譜牒仙師,倒像是一位真正負劍遠遊山河的遊俠,似乎還……有些孤單?

    晏清為自己這份莫名其妙的念頭,惱火不已,趕緊平穩心神,默念仙家口訣。

    然後她便見到那人先摘下了竹箱,輕輕放在腳邊,再摘了斗笠,又放在竹箱之上。

    他將手中行山杖戳地,插入渡口地下一小截。

    然後他開始慢悠悠捲起一隻袖子。

    站定後,他便只是背著劍,掛著酒葫蘆。

    最後那人望向蒼筠湖,緩緩道:「不用客氣,你們一起上。看看到底是我的拳頭硬,還是你們的法寶多。今天我要是臨陣脫逃,就不叫陳好人。」

    杜俞滿臉糾結。

    話只說一半多好,前邊那些言語,多帶勁,至於最後一句,就沒必要了吧?高人前輩,這很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啊。

    只不過很快杜俞就覺得自己想多了。

    前輩果然是從來不會讓自己失望的。

    因為說什麼根本不重要。

    得看做什麼。

    一襲負劍掛酒壺的青衫,竟然在蒼筠湖湖君還沒半句撂狠話的情況下,就已經一腳將半座渡口踩得塌陷,轟然遠去。

    岸邊洶湧湖水隨之倒退出去。

    一位身披青色甲冑手持長刀的河神,出陣向前一掠迎敵。

    砰然一拳而已。

    連同甲冑、皮囊、金身,一併當場粉碎。
V123210 發表於 2019-3-11 19:26
第五百零四章 劍仙在劍仙之手

    在那青衫客抓碎藻溪渠主金身的時候,蒼筠湖湖君一臉怒容,似乎隨時都會暴怒出手,甚至不惜上岸廝殺一番。

    但是當那人一拳打爛一位河神金身之際,湖君殷侯反而心如止水,神色平淡,面對那位彷彿一騎鑿陣的外鄉人,殷侯抬起手,雙指併攏,一淡金、一碧綠兩縷靈光,分別凝聚如小蛇,盤踞指尖,相互纏繞,殷侯輕輕一晃,以他為圓心的蒼筠湖水面,水霧升騰,青煙滾滾,瞬間籠罩住方圓百丈水面。

    渡口那邊,別說是鬼斧宮杜俞,就是晏清運轉氣機凝神望去,視野所及,都唯有霧茫茫一片,再無湖君和蒼筠湖諸多龍宮文官武將的身影,自家寶峒仙境老祖似乎駕馭起了那件師門重寶,一陣寶光若隱若現,護住了所有同門修士,然後開始緩緩後撤,應該是要將戰場完全留給湖君殷侯一方。

    水霧邊緣,一條淡金色大蟒和一條碧綠色大蛇盤旋不斷,雙方銜尾飛掠,如行雲布雨的蛟龍之屬,加重湖面水霧。

    晏清只知道這是一位證得大道水神的本命神通之一,不單單是障眼法那麼簡單,而是一座類似符陣的牢籠,一旦將修士或是純粹武夫拘押其中,可以分別消耗氣府靈氣和純粹真氣,是一種既可攻又可守的水磨之法。

    杜俞始終站在原地,瞥了眼前邊那一片狼藉的渡口,塌陷得一塌糊塗,唯獨竹箱和行山杖那邊的地面,依舊完好如初。

    前輩真是仙人手筆。

    這說明什麼?這說明前輩那一腳踏地,尚未全力盡出。

    晏清一揮袖子,將渡口塵土拂散。

    只是她眼神始終凝視著蒼筠湖湖面那邊的動靜,方圓百丈皆茫茫的水霧大陣,驟然間如同被人拽起的一張漁網,變得只有十餘丈大小,但是水霧也隨之愈發濃稠如水,金色大蟒與碧綠巨蛇竟是一左一右,直接一頭撞入了陣法之中。

    晏清心中嘆息,到底是蒼筠湖上之戰,湖君殷侯佔盡了天時地利,又有一位心腹河神用性命作為代價,阻滯那人前衝勢頭,失了先手,想必那人的處境只會越來越不妙。湖君殷侯能夠在銀屏國屹立千年不倒,以水神身份,與一國五嶽山主平起平坐,也怪不得師門老祖會選擇龍宮作為隨駕城之行的最後一處下榻之地。

    晏清瞥了眼杜俞,見他一臉神色自若。

    杜俞察覺到晏清的視線,轉頭一笑,「小小池塘,困不住我那位隨便打個噴嚏就能翻江倒海的陳兄弟。」

    晏清嗤笑不已。

    這種溜鬚拍馬的噁心言語,大戰落幕後,看你還能不能說出口。

    寶峒仙境修士已經撤出戰場百餘丈外,祖師範巍然依舊沒有收起那件鎮山之寶的神通,只見老婦人頭頂金冠有金光流溢,照耀四方,老婦人身旁出現了一位好似掛像上的天庭女官,面容模糊,一身金光,身姿曼妙,這位虛無縹緲的金人侍女衣袖飄搖,伸手擎起了一盞仙家華蓋,庇護住所有寶峒仙境修士,范巍然腳下湖面則已經結冰,如同打造出一座臨時渡口,供人站立其上。

    晏清鬆了口氣。

    祖師看樣子是不打算摻和今夜廝殺了。

    湖君殷侯依舊站在原地,但是僅剩兩位河神已經分別帶人遠去,看方向,是打道回府了,那位芍溪渠主亦是如獲大赦不說,似乎還因禍得福,滿臉遮掩不住的雀躍神色,運轉神通,化作一團水霧,飛快掠向自家的芍溪渠方向。

    晏清心知肚明,這是蒼筠湖要興師動眾,對那人趕盡殺絕了。

    殷侯還有那閒情逸致,對晏清微微一笑。

    晏清視而不見。

    湖上異象橫生。

    那座籠罩湖面的陣法牢籠,驀然出現一條金色絲線,然後水陣轟然炸裂,如冰化水,全部融入湖中。

    青衫客一手負後,同樣是雙指併攏,面對湖君殷侯,背對渡口。

    那人雙指捻住了一張金色材質的仙家寶籙,才燃燒小半。

    晏清疑惑不解。

    一張破障符而已?

    世間有如此威勢巨大的破障符?

    不但以此破開了湖君殷侯的陣法,從晏清和杜俞這個渡口方向,還看到了那人負後之手,輕輕握拳,還露出了一淡金、一碧綠兩條小蛇的尾巴。

    湖君殷侯見之異象,並無半點驚訝,微笑道:「一碟蒼筠湖待客的開胃小菜,這位外鄉仙師覺得味道如何?」

    陳平安環顧四周,兩位河神和芍溪渠主應該已經返回了各自轄境,從三條河渠源頭起始,不斷往下游蓄勢,幫助這位湖君布下真正的殺陣。

    如果不是察覺到外邊的動靜,陳平安其實不介意待在陣法當中,就當是納涼賞月了,畢竟湖君殷侯的那兩條水運蛇蟒,小煉之後,可不是芍溪渠主拿出四兩水運精華的寒酸手筆。掂量了一番,最少各一斤重,不愧是一湖君主,底蘊遠遠不是小小渠主河婆能夠媲美。

    陳平安便暫時放棄了徹底小煉了那兩條水運蛇蟒的打算,背後手中那兩抹光彩,瞬間消逝不見,給他拘押入了水府門外。

    若真有後手算計,害得自己體魄神魂吃點小苦頭,也算那位湖君殷侯的本事,陳平安認個小栽。

    人身小天地氣府之內,兩條水屬蛇蟒盤踞在水府大門之外,瑟瑟發抖。

    一頭瘋狂趕來的火龍,高高揚起頭顱,冷冷俯瞰著這兩條螻蟻不如的賤種。它一隻爪子輕輕摩擦地面,如果不是它們身上帶著一點熟悉的煉化氣息,一爪下去,也就沒了。

    水府大門瞬間打開,又猛然關閉。

    原來是兩位綠衣童子扛起了金蟒、碧蛇就跑。

    那條由武夫純粹真氣顯化的火龍挪動龐大身軀,緩緩轉身,悠悠離去。

    湖君殷侯攤開一隻手掌,是一粒金身碎塊,正是暮寒河河神隕落後的全部遺物。

    其餘還有一塊更大的,當初一拳過後,兩顆金身碎片崩散濺射出去,拇指大小的,已經給那青衫客攫取入袖,如果不是殷侯出手搶奪得快,這一粒金身精華,恐怕也要成為那人的囊中之物。

    殷侯輕輕搖頭,嘆息一聲,這位暮寒河河神,雖然在三位河神當中戰力最低,卻是最為忠心耿耿的,跟隨自己也早,既有芍溪渠主的資歷,也有藻溪渠主的善解人意,就這麼死了,有些可惜,死了之後只留給自己這麼一粒金身碎片,更是可惜。若是加上那顆稍大的,興許才可以增加百年修為。

    殷侯手心那粒金身碎片沒入掌心,打算大戰之後再慢慢煉化,這倒是一樁意外之喜。

    死了一位所謂的麾下大將算什麼,回頭再跟屏國皇帝討要一個誥命封正便是,反正這位河神的左膀右臂,早已蠢蠢欲動,覬覦河神之位不是一天兩天了,不然自己女兒閨閣中多出的那幾件奇珍異寶,是怎麼來的?

    這位暮寒河河神,在這百年間就私藏了兩位資質不俗的美婢,金窩藏嬌,龍宮真要計較起來,死不足惜,不過是他這位湖君大度,不願寒了眾將士的心罷了。

    陳平安瞥了眼更遠處的寶峒仙境修士,擺明了是要坐山觀虎鬥,其實有些無奈,看來想要賺大錢,有些懸了。這些譜牒仙師,怎麼就沒點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義心腸?都說吃人家的嘴軟,剛剛在龍宮宴席上推杯換盞,這就翻臉不認人了?隨手丟幾件法器過來試試自己的深淺,不算難為你們吧?

    對於這撥仙家修士,陳平安沒想著太過結仇。

    蒼筠湖則不一樣。

    山水神祇的主動為惡,作祟一方,與修道之人的不行善,漠視人間,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況。

    湖君殷侯見那人沒了動靜,問道:「是想要善了?」

    陳平安答道:「等主菜上桌。」

    殷侯縱聲大笑,「好好好,爽快人!」

    陳平安眯起眼。

    坐鎮蒼筠湖千年水運,轄境大如北俱蘆洲的那些小藩國了,想必這麼多年下來,都是這麼笑看人間的?成精得道封正,修成了水神手段,這輩子就還沒掉過眼淚吧?

    湖面上,沒有濺起半點漣漪。

    蒼筠湖湖君身前卻多出了一抹青色身影。

    身穿一襲絳紫色華貴龍袍的殷侯猶豫了一下,沒有選擇躲避,打算試一試眼前「劍仙」拳頭的斤兩。

    伸出一手,擋在身前。

    那件「姹紫」龍袍,是這位湖君耗費大量神仙錢、精心煉製的法袍,一件貨真價實的法寶,擱在黃鉞城和寶峒仙境,都是一等一的仙家重寶。所謂的家底,仙家山頭就得看門派中的法寶到底有幾件,他這湖君和那些山嶽正神,則看手中攥著幾個可以肆意安排心腹上位的正統神位。

    好重的力道。

    法袍之上的一條游曳蛟龍竟是當場崩開。

    湖君殷侯借勢倒滑出去數丈。

    莫不是一位金身境的武學大宗師?所謂劍仙身份,只是在水仙祠那邊故佈疑陣的障眼法?

    不過殷侯依舊面不改色,再次抬手,又接下一拳,這次身上兩條水運蛟龍炸裂開來,不過何謂法袍?這件姹紫,便是那些靈氣孕育而出的蛟龍,能夠聚散隨心,哪怕暫時碎去一兩條法袍蛟龍,依舊可以如那神祇不傷及大道根本的前提下,瞬間重塑金身。如果僅是這兩拳的力道,殷侯有把握讓此人出拳百餘下,到時候再看是自己這件法袍靈妙非凡,還是你一口純粹真氣更加綿長。

    第三拳已至。

    法袍同時炸碎了兩條遊走於大袖上的蛟龍。

    殷侯神色有些凝重起來。

    正要思量是否運轉神通脫身,畢竟與其這般戲弄對方,兩河一渠聲勢已成,三尊金身神祇,即將攜水湧入蒼筠湖,完全無需他這位身份尊貴不輸人間帝王的湖君親身涉險。若非想要在那仙子晏清面前抖摟一番湖君風采,此人想要在蒼筠湖水面上近自己的身,登天之難。

    一直懸停湖面數尺的殷侯在被一拳打退後,一腳悄然踩在湖水中,微微一笑,滿是譏諷。

    一拳又至。

    一塊彷彿冰雕湖君神像砰然碎裂。

    湖君殷侯站在距離湖面數丈之下的遠處水中,雙手負後,抖了抖手腕,舒展筋骨一番,果真是位純粹武夫,難怪敢為所欲為,胡亂打殺自家的渠主、河神。

    殷侯後背心處如遭重錘,拳罡傾斜向上,打得這位湖君直接破開水面,飛入空中。

    所幸只是碎去了姹紫法袍上的六條蛟龍。

    若是九龍同時崩散,法袍暫時就要失去作用了。

    這與兵家至寶甲丸化作的神人承露甲,有異曲同工之妙。

    當頭一拳敲下。

    空中響起一聲洪鐘大呂般的聲響。

    殷侯剛離開蒼筠湖,就再度撞入湖中。

    湖君殷侯雖未體魄如何受損,卻覺得這兩拳,真是生平大辱。

    隨後湖底下。

    如有一連串沉悶冬雷在蒼筠湖水下生發。

    湖水激盪。

    只是大浪臨近那位手擎華蓋的金人侍女附近,便像是被城池高牆阻攔,化作齏粉,浪花層層疊疊,紛紛被那層金色寶光阻攔,如無數顆雪白珍珠亂彈。

    范巍然笑道:「上岸觀戰。」

    承載眾人的腳下冰層懸空升起,風馳電掣去往渡口那邊。

    老嫗在寶峒仙境是說一不二的存在,當下沒有任何一位修士懷有異議。

    唯有那個脾氣古怪的二祖,也就是仙子晏清的傳道恩師,才敢跟范巍然頂撞幾句。

    冰層在臨近渡口後,沒了范巍然的靈氣駕馭,驀然消散,化水入湖。

    修士隨著祖師範巍然一起飄然落地,來到近乎廢墟的渡口上。

    在這撥仙師臨近渡口後,杜俞一咬牙,腳尖一點,掠向了那書箱和行山杖旁邊,按住腰間刀柄。

    范巍然只是瞥了眼這位鬼斧宮兵家子弟,便帶人與他擦肩而過。

    那位隨侍一旁撐起寶蓋的金人女子,似乎心意相通,亦是看了杜俞一眼。

    杜俞牙齒在打架,繃著身軀站在那根行山杖旁邊,紋絲不動。

    這個身材高大的老婆娘,可是十數國山上修士中的第二把交椅。

    而且與那個坐第一把交椅的黃鉞城城主,實力相差無幾。

    再者范巍然是出了名的脾氣暴躁,早些年沒當上寶峒仙境門主的時候,只要是她帶隊下山遊歷,就沒有哪次不死幾位修士的,至於時運不濟的江湖武夫,更是人數眾多,范巍然還喜歡虐殺敵人,曾經有一位惹到寶峒仙境遊歷弟子的六境江湖宗師,被范巍然找上門去,以法寶打倒在地後,老嫗就站在那傢伙身邊,一腳一腳踩下,從腳到頭,將其踩成一灘肉泥。

    范巍然抬起手指,輕輕一點頭頂金冠,所有金光倒流回金冠,金人侍女與手中華蓋便隨之消散。

    晏清躬身道:「晏清拜見祖師。」

    范巍然神色慈祥,用手指輕輕戳了一下晏清的額頭,佯怒道:「你這小妮子恁大膽,敢與這種窮凶極惡的外鄉人走一路。」

    晏清赧顏無言,束手而立。

    范巍然轉身望向蒼筠湖,以心湖漣漪告之晏清,「好戲上場了。能夠將殷侯打得人身幻象全毀,只得真身現行,必然是一位金身境宗師無疑。難得難得,山下十數國的江湖,已經兩百年不曾見到傳說中的金身武夫了。晏丫頭,跟此人交手,一定要注意一點,千萬別被近身,別學那一味託大的湖君殷侯,會吃虧的。放著仙術和法寶不用,赤手空拳與那武夫比拚氣力大小,不是蠢嗎?」

    晏清點頭。

    范巍然又說道:「何況那位湖君,天生肉身強橫,不是我們練氣士可以媲美的,畜生嘛,皮糙肉厚。」

    湖上猛然間出現一條身長百丈的巨大蟒蛇,已經生出四爪,高高抬起頭顱,張開大嘴,朝湖面上吐出一道碧綠光柱。

    一襲青衫身影,抬起一掌,竟是硬生生擋下了那道氣勢如虹的光柱。

    那幅絢爛畫面,如海上生明月。

    晏清默默將這幅畫卷收入眼簾。

    范巍然嗤笑道:「金身境武夫,大戰金身神祇,不錯不錯,不虛此行。」

    與此同時,兩河一渠的入湖處,同時出現了三條數十丈水龍,兩條黃色水龍身形較大,那條墨黑色水龍則最為嬌小玲瓏。

    三條水神金身駕馭的水龍,唯有眼眸呈現出一層淡淡的金色。

    不單單是出現三條馳援而來的水龍,整座蒼筠湖轄境的大小水脈,都已經開始顫動扭轉,為湖君殷侯和一渠兩河的三位金身神祇所用。

    今夜的蒼筠湖上,現在才是真正的洪水氾濫,大浪滔天。

    氣勢恢宏的戰場不斷遠離渡口,往蒼筠湖湖心挪去。

    一位范巍然的嫡傳弟子女修,輕聲笑道:「師父,這個傢伙倒是識趣知趣,害怕水花濺到了師父一星半點的,就自己跑遠了。」

    另外一位高大男子修士附和道:「識時務者為俊傑,已經徹底惹惱了湖君殷侯,生死難料,再與老祖結仇,找死不成。」

    如芒在背的杜俞,像一根木頭杵在渡口最前邊。

    比那根青翠欲滴的行山杖還像行山杖。

    一個高不可攀的仙子晏清,就能夠讓他杜俞和鬼斧宮吃不了兜著走,更別提范巍然這種術法無敵的山巔修士。

    老嫗一腳踩在鬼斧宮頭頂,那就是真正的山嶽壓頂。

    范巍然轉過頭,開口笑道:「晏丫頭,不用拘束,上前一步便是。」

    恪守師門尊卑、輩分高下的晏清這才上前一步,與老祖並肩而立。

    老嫗范巍然神色怡然,其實心中並沒有表面那麼輕鬆。

    有些事情,哪怕是湖君殷侯之流,修為已經不算低了,可只要不站在那個位置上,就還是睜眼瞎。

    老嫗抬起頭,望向夜幕。

    唯有自己與黃鉞城城主葉酣,才能夠看得見那一鱗半爪的異樣光亮。

    所以師妹一直擔心,自己會對她的這位得意弟子晏清心懷芥蒂,甚至會暗中阻礙晏清的大道攀登,為此防範自己這個師姐,就跟防賊似的。

    范巍然覺得有些好笑。

    一位模樣嬌憨的少女突然輕聲道:「祖師婆婆,那人好像只是在練拳,故意用那些蛇啊蟒的,拿來淬煉自己的體魄。」

    范巍然招招手,少女蹦蹦跳跳來到老嫗身邊,揚起腦袋,天真無邪道:「真的,祖師婆婆,不騙你。」

    身材高大的范巍然微微彎腰,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老嫗低頭凝視著那雙淡淡瑩光流淌的漂亮眼眸,微笑道:「我家翠丫頭天賦異稟,也是不錯的,以後長大了,說不定可以與你晏師姑一樣,有大出息,下山歷練,不管走到哪裡,都是萬眾矚目的仙女兒。」

    晏清對那少女微微一笑。

    少女看了眼晏清,雙手扭纏在一起,低下頭去,難為情道:「我可沒有晏師姑這麼好看。」

    范巍然哈哈大笑。

    少女愈發羞赧。

    晏清輕輕擰了一下少女的耳朵。

    這可是晏清難得流露出來的親暱舉動。

    范巍然笑過之後,遠眺蒼筠湖,神色肅殺,沉聲道:「如此說來,就得好好計較一番了。」

    一座門派的衰敗跡象,往往是從青黃不接開始的。

    這一點,黃鉞城不差,畢竟還有個何露撐場面,但是自己的寶峒仙境更好。

    除了晏清,還有這個翠丫頭,加上自己那個已經閉關十年的大弟子,都會是未來寶峒仙境的頂樑柱。

    晏清心中大震。

    為何那人明明藏拙了,原本已經打定主意袖手旁觀的范祖師,反而動了殺機?

    蒼筠湖上,一座島嶼被湖君殷侯的真身蛇蟒,以大尾犁出一條巨大的溝壑。

    那一襲青衫,次次出拳只是退敵。

    自保有餘,攻勢乏力。

    瞧著已經沒有任何還手之力,一拳打碎暮寒河神的金身後,再將湖君逼出真身現世,應該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了。

    這讓本來還藏藏掖掖的兩河一渠三條水龍,打得越來越酣暢淋漓,個個凶性大發。

    蒼筠湖遠處,響起湖君殷侯的吶喊聲,「范老祖,只要你助我誅殺此獠,我便將那件姹紫法袍贈予寶峒仙境!」

    范巍然微笑不語。

    晏清舉目望去,哪怕運轉口訣,駕馭氣府靈氣,使得一雙眼眸散發出紫色流光,已經呈現出「日月照爐、眼生紫煙」的術法大成氣象,可晏清仍是看得不太真切,那處戰場終究還是離著渡口太遠,她只能瞧見蛇蟒洶洶撲騰的影子。

    雖然翠丫頭天生就能夠看出一些玄之又玄的模糊真相,可晏清她還是不太敢信,一位江湖傳說中的金身境武夫,能夠在湖君殷侯的地界上,面對數位神祇的傾力圍毆,猶然應付得遊刃有餘。若是雙方上了岸廝殺,蒼筠湖神祇沒有那份地利,晏清才會稍稍相信。

    何況純粹武夫,一口真氣衰竭下墜,只要不給他隨意換氣的機會,那幾乎就是必死無疑的慘淡結局。

    雙方這都搏殺多久了?

    還是說金身境武夫的體魄,不但一口真氣綿長如江河,或是真的達到了佛家不敗金身的境界,可以隨便硬抗下湖君和三條水龍的聯手攻勢?

    遠處又有湖君殷侯的嗓音如悶雷滾滾,傳來渡口,「范巍然!我再加一個暮寒河的河神神位,送給你們寶峒仙境!」

    范巍然高聲道:「如果我沒有老眼昏花,似乎藻溪渠主也死了?」

    蒼筠湖上,除了驚天動地的巨浪滔天,湖君殷侯再無言語傳來。

    晏清雖然不理紅塵俗事,但是一座蒼筠湖轄境,附庸不過是總計三河兩渠,交出一個河神神位已算誠意十足,如果再拿出一個藻溪渠水神,加上芍溪渠本就算是荒廢了,若是湖君殷侯真答應下來,簡直就是在自己身上釘入了兩顆眼中釘、肉中刺,一渠一河兩位銀屏國正統神祇,又有寶峒仙境作為靠山,湖君殷侯就完全失去了隨便打殺的權利,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這點道理,湖君殷侯自然明白,何況還會涉及大道根本,瓜分掉了蒼筠湖的大量山水氣運,換成晏清也絕對不會貿然答應下來。

    晏清以心聲詢問道:「老祖,真要一口氣拿下兩個蒼筠湖水神位置?」

    范巍然微笑道:「不這麼抬抬價,殷侯即便乖乖交出了暮寒河神位,也會怨氣難平,以殷侯的城府和手腕,一定會打壓得新河神淪為一個廢物,我們寶峒仙境沒有那麼多閒工夫,天天聽一位別國地界的自家河神訴苦,到時候管還是不管?」

    晏清點頭道:「老祖遠見。」

    范巍然抓起晏清的一隻白膩如藕的纖纖玉手,老嫗一手握住,一手輕拍手背,感慨道:「晏丫頭,這些俗事,聽過了知道了,就算了,你只管安心修行,養靈潛性證大道。」

    晏清嗯了一聲。

    范巍然鬆開手,胸有成竹道:「說不定比我預期的收成,還要更好些。」

    果不其然。

    不到半炷香,湖君殷侯再次高聲道:「范老祖,藻溪渠主之位,一併給你!若是再不答應,得寸進尺,以後蒼筠湖與你們寶峒仙境修士,可就沒有半點情誼可言了!」

    這一次的嗓音,再無先前的沉穩,咬牙切齒,顯然有些氣急敗壞了。

    范巍然微微一笑,朝晏清低聲道:「如何?」

    晏清神色複雜,輕聲道:「老祖小心。」

    「晏丫頭,你大概不知道十數國歷史上,最後那位金身境武夫,到底是怎麼死的吧,回頭返回師門,可以問一問你師父,那可是我那師妹與黃鉞城城主的成名之戰。」

    范巍然大笑著化虹掠去。

    晏清皺了皺眉頭。

    杜俞依舊老老實實站在原地,在心中默默求神拜佛。

    當頭頂長虹掛空去往蒼筠湖,杜俞便覺得用處不大了,不過如果手頭有三炷香的話,杜俞還真會往地上一插。

    一座幾乎被削平的小島嶼上。

    湖君殷侯的龐大真身,繞著島嶼緩緩游曳。

    兩位河神金身駕馭的水龍,已經殺紅了眼,在島嶼上瘋狂撲殺那一抹青色身影。

    至於芍溪渠主掌控的那條墨黑色水龍,正浮在島嶼外邊的湖面上,隱匿於龍宮中的渠主皮囊,在一張蒲團上搖搖欲墜,這位芍溪渠主臉色雪白,只覺得一身骨頭都要被打爛了。

    附近兩位河神,都站在蒲團之上,閉眼凝神,金光流轉全身,而且不斷有龍宮水運靈氣湧入金身之中。

    只是皮囊在此,以便近水樓台汲取龍宮的充沛水運,三位河渠水神真正的金身,已經完全融入三條水龍當中。

    一條水龍以碩大頭顱撞向那青衫客。

    卻被一掌抵住頭顱,絲毫不得前移。

    那人微笑道:「是不是有些累了?那就換我來?」

    陳平安捻出一張崇玄署雲霄宮秘製的玉清光明符,早已默念口訣完畢,朝天空一擲而出。

    大放光明。

    如有一輪大日耀照幽冥。

    由於沒有刻意追求範圍廣闊,那麼針對這座島嶼的拘押壓勝,就愈發堅固不可摧。

    一位河神化身的這條水龍就想要甩頭而退。

    以豎立姿態抵住頭顱攻勢的那隻手掌,隨著那位青衫客的一步踏地,輕輕擰轉,以手刀向前。

    一線劃開,將那條由河神金身坐鎮的水龍從頭顱起始,一路開膛破肚。

    當那人站定之時,手中多出一塊稍大的金身碎塊。

    龍宮之中那副幻化人形的河神皮囊,頓時枯萎,化作灰燼。

    另外一條水龍先是茫然,然後瘋狂逃竄,只是當它撞在那堵光耀刺眼的封禁牆壁上,頭顱當場砰然碎裂出幾條裂紋,忍著劇痛,它便想要刨地而遁,只要鑽透了島嶼這點山根,一旦近水,就有逃出生天的機會。

    只是下一刻它頭顱之上如遭重擊,緊貼著島嶼地面向前滑去,硬是給這條水龍開闢出一條深溝來。

    來到水龍頭頂的負劍青衫客一拳砸下。

    整座小島都隨之一顫,濺起無數灰塵,原本洶湧拍岸的湖水,更是反向起浪。

    又是一顆河神金身碎塊,被那人握在手中。

    再一看。

    湖君殷侯竟然不見了。

    這也正常,本就是各個擊破的小手段,那位湖君若是闖入符陣範圍,袖中還有一張更值錢的符籙等著,自己剛好還給蒼筠湖一道主菜。

    陳平安眼角餘光瞥見那條浮在湖面上裝死的墨色小水龍,一個擺尾,撞入湖中,濺起一大團水花。

    陳平安一拍養劍葫,飛劍十五一掠而去。

    陳平安望向一處,那是湖君殷侯的逃遁方向。

    背後那把劍仙自行出鞘兩三寸。

    陳平安眯起眼,望向不斷累積孕育的濃重雲海,沉聲道:「回去!」

    劍仙鏗鏘歸鞘。

    似乎還有些怨氣。

    陳平安身形向後微微一晃,不過他暫時也不與這把劍計較。

    陳平安伸手一抓,將那張玉清光明符握在手中,絕大多數仙家符籙,就是這點不好,開門不易關門難,符膽一開張,就只能眼睜睜任由符光流散天地間,修士只能減緩符膽碎裂和靈氣流逝的速度,卻無法完全終止一張上品符籙的燃燒。不過這張符籙,關了門後,哪怕已經成為一座四面漏風的宅邸,只要不再祭出,撐過一旬光陰應該不難。

    那位蒼筠湖湖君,自有法子讓他乖乖上岸,與自己做生意,就是需要稍稍耗費一點時日。不過更大的可能性,還是他主動靠岸。活得久爬得高的壞人,往往不會蠢,這是一件讓人很無奈的事情。

    至於飛劍十五,只是尾隨追蹤那位芍溪渠主,不求殺敵。

    湖底龍宮的大致方位知道了,做買賣的本錢就更大。

    陳平安轉頭望向空中,笑問道:「老嬤嬤這是要趕來作甚?怕我不會鳧水,無法返回渡口不成?」

    老祖范巍然滿腔怒火,這個湖君殷侯竟然自己跑了,拿自己頂缸!如果不是察覺到自己即將趕到,這個深不可測的年輕人絕對不會臨時收手,放棄追殺殷侯。

    好嘛,先前還敢揚言要與寶峒仙境的修士不對付,以後百年,我就看看是你蒼筠湖的水深,還是我們寶峒仙境子弟的術法更高。剛好自己那個師妹已經注定破境無望,就讓她帶人來此專程與你們蒼筠湖這幫精怪畜生對峙百年!

    看著那個嘴上客氣寒暄的年輕人,一手縮在袖中,雙指卻捻住那張威勢恐怖的符籙,剛好露出一點金光。

    范巍然御風懸停在島嶼與蒼筠湖交界處,瞥了眼那人繫掛腰間的朱紅色酒壺,微笑道:「果真是一位劍仙,而且如此年輕,真是令人驚訝。」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口水,抹了抹嘴,笑道:「我那杜俞兄弟,這一路上,說了蒼筠湖一大籮筐的齷齪事,提起你們寶峒仙境,倒是由衷的恭敬佩服,所以今夜之事,我就不與老嬤嬤你計較了。不然看這麼一場好戲,是需要花錢的。」

    范巍然心中冷笑。

    突然發現那人死死盯住了自己,只聽他緩緩道:「所以請滾吧。」

    范巍然臉色陰沉,雙袖鼓蕩,獵獵作響。

    范巍然驀然一笑,「來日方長,預祝這位外鄉小劍仙,一路遊山玩水,順風順水。如果願意的話,可以去我們寶峒仙境做客。」

    然後那個問了一個稀奇古怪的問題:「你家祖師堂很堅實?」

    范巍然好歹聽出這不是一句好話,但是當她心意已決,便再無任何猶豫糾結,微笑道:「將來小劍仙一見便知。」

    老嫗御風返回渡口。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那座尚未退散的漆黑雲海。

    除了那湖君殷侯的真身撞擊,還算湊合,其餘三條水龍的磕磕碰碰,真是談不上什麼裨益體魄。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又站了片刻,這才腳尖一點,躍出島嶼地界,踩在蒼筠湖水面上,身形化作一縷青煙,一次次蜻蜓點水,去往渡口。

    當陳平安躍上渡口,老嫗和寶峒仙境修士都已離開。

    杜俞依舊披掛神人甘露甲,一手按刀,站在原地給竹箱斗笠還有那行山杖當門神。

    陳平安笑道:「這麼講義氣?」

    杜俞狠狠抹了把臉,這風吹雨打的,整張臉有些僵硬了,一抹過後,擠眉弄眼,雙手互搓,笑容燦爛起來。

    倒不是不想說幾句奉承話,只是杜俞絞盡腦汁,也沒能想出一句應景的漂亮話,覺得腹稿中那些個好話,都配不起眼前這位前輩的絕世風采。

    陳平安將那隻捲起的袖子輕輕撫平,重新戴好鬥笠,背好書箱,拔出行山杖。

    杜俞剛要挪步,他娘的竟然有些腿麻。

    自己這尊鬼斧宮小門神,當得也算兢兢業業,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了吧?

    前輩你是目光如炬的山巔老神仙,一定要稍稍掛念心頭啊。

    陳平安走在前邊,杜俞趕緊收起了那件甘露甲,變作一枚兵家甲丸收入袖中,腳步如風,跟上前輩,輕聲問道:「前輩,既然咱們成功打退了蒼筠湖諸位水神,又趕跑了那幫寶峒仙境那幫修士,接下來怎麼說?咱們是去兩位河神的祠廟砸場子,還是去隨駕城搶異寶?」

    陳平安笑道:「咱們?」

    至於「打退」一說準不準確,陳平安懶得解釋。

    杜俞笑呵呵,半點不難為情。

    只是火候分寸還是需要的,隨後杜俞便不再絮叨。

    只是走了一會兒,杜俞忍不住問道:「前輩,咱們這是要去藻溪渠主的水神廟?」

    陳平安點頭道:「我要在那邊歇腳幾天,等著湖君上岸找我談買賣。」

    杜俞哦了一聲,不敢多問什麼。

    原路返回水神祠廟,府上的婢女丫鬟和僕役,無論是鬼物還是活人,都已樹倒猢猻散。

    陳平安來到懸掛「綠水長流」匾額的內宅門前,將其收入咫尺物當中,雖然藻溪渠主已經金身消亡,但是這塊不同尋常的匾額,還孕育有一些水運靈氣,極有可能是這座祠廟最值錢的物件了。

    陳平安摘下竹箱和斗笠,坐在最底層的台階上,讓杜俞在院中點燃一堆篝火。

    陳平安開始練習劍爐立樁。

    大戰之後,調養生息必不可少,不然留下後遺症,就會是一樁長久的隱患。

    再者陳平安也要以內視之法,去看看那兩條沒有完全小煉的水運金蟒、碧蛇,是否真的可以裨益水府。

    杜俞盤腿坐在篝火一旁,小心翼翼瞥了一眼那位前輩的坐姿,沒啥想法,修煉仙家神通,可不是光有一個架子就行的。

    再說了,估計以這位前輩的身份,必然是一門極其高明的術法,便是一五一十傳授了整套口訣,自己都一樣學不會。

    一抹流螢劃破夜空,鑽入那位前輩腰間的酒壺中。

    杜俞默默告訴自己,千奇百怪,見怪不怪。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杜俞期間添了幾次枯枝。

    然後杜俞發現當那個前輩睜開眼睛後,似乎心情不錯,臉上有些笑意。

    陳平安抬頭看了一眼。

    幾乎籠罩住整座蒼筠湖地界的厚重雲海,已經散去。

    圓月當空。

    陳平安問道:「杜俞,你說就蒼筠湖這邊積澱千年的風土人情,是不是誰都改不了?」

    杜俞大大咧咧道:「除非從上到下,從湖君,到三河兩渠的水神,全部都換了,尤其是蒼筠湖湖君必須得第一個換掉,才有機會。只不過想要做成這種壯舉,除非是前輩這種山巔修士親自出馬,然後在這邊空耗最少數十年光陰,死死盯著。不然按照我說,換了還不如不換,其實蒼筠湖湖君殷侯,還算是個不太涸澤而漁的一方霸主,那些個他故意為之的洪澇和乾旱,不過是為龍宮添加幾個資質好的美婢,每次死上幾百個老百姓,碰上一些個腦子拎不清的山水神祇,連本命神通的收放自如都做不到,嘩啦一下子,幾千人就死了,如果再脾氣暴躁一點,動輒山水打架,或者與同僚結仇,轄境之內,那才是真正的民不聊生,餓殍千里。我行走江湖這麼多年,見多了山水神祇、各地城隍爺、土地的抓大放小,老百姓那是全不在意的,山上的譜牒仙師,開門立派的武學宗師啊,京城公卿的地方親眷啊,有點希望的讀書種子啊,這些,才是他們重點籠絡的對象。」

    陳平安瞥了眼杜俞。

    杜俞一臉無辜道:「前輩,我就是實話實話,又不是我在做那些壞事。說句不中聽的,我杜俞在江湖上做的那點腌臢事,都不如蒼筠湖湖君、藻溪渠主指甲縫裡摳出來的一點壞水,我曉得前輩你不喜我們這種仙家無情的做派,可我杜俞,在前輩跟前,只說掏心窩子的言語,可不敢欺瞞一句半句。」

    陳平安笑了笑。

    杜俞沒上桿子往上爬,不覺得自己真就入了這位山巔老神仙的法眼,然後便可以狐假虎威狗仗人勢。

    撐死了就是不會一袖子打殺自己而已。

    杜俞這點眼力勁兒,還是有的。

    大概這才是真正的山巔人,是真正的大道無情。

    杜俞其實先前仰頭望月,也有些憂愁,不知為何,遊歷江湖那麼多次,那麼多年,生平第一次有些掛念爹娘。

    不過這會兒前輩一睜眼,就又得打起精神,小心應付前輩看似輕描淡寫的問話。

    就當是一種心境砥礪吧,爹娘以往總說修士修心,沒那麼重要,師門祖訓也好,傳道人對弟子的念叨也罷,場面話而已,神仙錢,傍身的寶物,和那大道根本的仙家術法,這三者才最重要,只不過修心一事,還是需要有一點的。

    杜俞壯起膽子問道:「前輩,在蒼筠湖上,戰果如何?」

    陳平安笑道:「像你說的,打退了而已。和氣生財嘛。」

    杜俞總覺得不是這麼一回事啊。

    不過已經再無膽氣去刨根問底。

    老子這後半輩子的膽識氣魄,都快被今天一晚上給用完了。

    還要我杜俞咋個英雄氣概才算好漢嘛?

    隨後陳平安便開始專心練習劍爐立樁。

    杜俞則開始以鬼斧宮獨門秘法口訣,緩緩入定,呼吸吐納。

    拂曉時分。

    陳平安站起身,開始練習六步走樁,對趕忙起身站好的杜俞說道:「你在這渠主水神廟找找看,有沒有值錢的物件。」

    杜俞點點頭,就要去碰運氣,看能否給前輩找出一件法器或是幾顆小暑錢。

    但是那位前輩突然來了一句,「我所謂的值錢,就是一顆雪花錢。」

    杜俞愣了一下,誤以為自己聽錯了,小心翼翼問道:「前輩是說那一顆小暑錢吧?」

    陳平安無奈道:「就你這份耳力,能夠走江湖走到今天,真是難為你了。」

    杜俞恍然醒悟,開始搜刮地皮,有前輩在自己身邊,別說是一座無主的河婆祠廟,就是那座湖底龍宮,他也能挖地三尺。

    陳平安閉上眼睛,只是走樁。

    一直到響午時分,杜俞這才扛著兩個大包裹返回,滿載而歸。

    陳平安說道:「值錢的那一袋子歸我,另外一隻歸你。」

    杜俞哭喪著臉,「前輩,可是我哪裡做得不對了?」

    陳平安依舊走樁不停,緩緩道:「修行有修行的規矩,走江湖有走江湖的規矩,做買賣有做買賣的規矩,聽懂了嗎?」

    杜俞其實沒懂,但是假裝聽懂了,不管如何,提心吊膽收下其中一袋子便是。

    不過杜俞想了想,打開兩袋子,將屬於自己袋子裡邊的幾件值錢物件,放入了前輩那隻袋子裡邊。

    陳平安也沒攔著。

    陳平安停下拳樁,掠上一棟最高建築的屋脊上,遠望隨駕城方向。

    隨後陳平安就在一座座屋脊之上,練習走樁。

    杜俞就納了悶了,怎麼咋看咋像是江湖中人的拳架,而不是什麼仙家術法?

    杜俞隨即大為佩服。

    這位前輩行事,果然是與眾不同,返璞歸真了。

    這天黃昏中,杜俞又點燃起篝火,陳平安說道:「行了,走你的江湖去,在祠廟待了一夜一天,所有的旁觀之人,都已經心裡有數。」

    杜俞有些尷尬。

    自己這份小心思,果然難逃前輩法眼。

    若是在渡口那邊,雙方立即分別,杜俞都怕自己沒辦法活著走到隨駕城。

    杜俞思量一番,覺得該見好就收了,便要扛起那隻麻袋去往隨駕城。

    陳平安突然說道:「你再待一會兒。」

    杜俞聽命行事,放了麻袋,大大方方盤腿坐在地上,小聲問道:「前輩,其實我還會一道師門祖師堂秘傳符籙,不比雪泥符和駝碑符遜色太多。」

    陳平安笑著擺擺手,道:「先前命懸一線,你做這種缺德勾當也就罷了,這會兒既然性命無憂,再拿師門規矩來為自己錦上添花,不太好。修行路上,成仙先做人。」

    杜俞愣在當場。

    瞥了眼地上的那隻麻袋。

    似乎直到這一刻,才隱約間抓到一點蛛絲馬跡。

    杜俞雙手握拳,安靜無語。

    陳平安站起身,杜俞下意識就要起身,被陳平安伸手虛按。

    杜俞轉頭望去,片刻之後,一個熟悉身影闖入視野。

    真是怎麼看怎麼好看。

    不愧是晏清仙子。

    陳平安皺著眉頭。

    杜俞有些心驚膽顫,前輩,求你老人家別再辣手摧花了,這麼俊俏的仙子死翹翹了,前輩你捨得,晚輩我揪心啊。

    晏清問道:「既然都一鼓作氣打殺了三位河神渠主,為何要故意放跑那湖君殷侯?」

    杜俞一個沒坐穩,趕緊伸手扶住地面。

    陳平安問道:「是誰給你的膽子一而再找我?」

    晏清微笑道:「一個擔心雲海落下會殃及無辜百姓的劍仙,真是濫殺之輩?我晏清第一個不相信。」

    陳平安說道:「你信不信,關我屁事?最後勸你一次,我耐心有限。」

    晏清卻徑直走向篝火這邊。

    杜俞早已挪了挪屁股,剛好既可以打量到前輩的神色變化,又開始欣賞到月下美人的風姿。

    然後杜俞一點一點張大嘴巴。

    一抹青煙掠向了那位可與月色爭輝的白衣仙子,然後晏清好似小雞崽兒給人提起懸空,與青煙一同掠上了一座屋脊。

    那一襲青衫在屋脊之上,身形旋轉一圈,白衣美人便跟著旋轉了一個更大的圓圈。

    嗖一下。

    晏清仙子便不見了。

    陳平安跳下屋脊,返回台階那邊坐下。

    杜俞抹了一把嘴,嚥了一口唾沫。

    陳平安揮揮手,「你可以走了。」

    杜俞正要恭恭敬敬告辭一聲。

    只見那位前輩突然露出一抹懊惱神色,拔地而起,整座祠廟又是一陣類似渡口那邊的動靜,好一個地動山搖。

    杜俞有些為難,自己到底是走還是不走?招呼都沒打,不太好。不走,萬一是那位前輩突然憐香惜玉起來,與那位嬌嬌柔柔的晏清仙子攜手返回這邊,月夜又好,美人更美……

    杜俞給了自己一耳光。

    背起麻袋就開始跑路。

    杜俞剛走出水神廟大門,便怔怔出神。

    恐怕這一次不知為何的匆匆趕路,才是那位前輩真正用上那個了全力?

    從身後渠主水神廟到蒼筠湖。

    早已不見那一襲青衫的身影,卻猶有雷聲不絕於耳。

    杜俞重重嘆了口氣。

    陳平安落在渡口那邊,眯起眼。

    那個讓人膩歪的寶峒仙境年輕女修,已經被自己砸入蒼筠湖中,談不上傷勢,頂多就是窒息片刻,有些狼狽而已。

    但是一想到蒼筠湖湖君極有可能就在附近,陳平安只好趕來,果然,那女子墜湖之後,已經不見蹤跡。

    陳平安雙指捻出那張玉清光明符。

    就在陳平安即將丟擲出指尖符籙的時候。

    蒼筠湖水面破開,走出那位身穿絳紫色龍袍的湖君殷侯,身邊還站著那位似乎剛剛掙脫術法牢籠的年輕女子,她盯著渡口那邊的青衫客,她滿臉怒容。

    殷侯向前伸出一隻手掌,微笑道:「方才是本君擔憂晏清仙子的安危,情況緊急,便小小施展了一門術法,試圖卸去仙子入湖的那股衝勁,多有得罪,晏清仙子只管上岸。」

    晏清神色冰冷,震散身上所有殘餘水氣,御風飄落在渡口上。

    如果那個罪魁禍首沒有趕來渡口,晏清無法想像自己的下場。

    陳平安看了她一眼,「還不走?藻溪渠主的茶水好喝,我是沒辦法幫你了,可覺得蒼筠湖的湖水也好喝的話,我倒是可以幫忙。」

    晏清冷哼一聲,御風遠遊。

    陳平安望向那個神色戒備的蒼筠湖湖君,笑道:「你應該很清楚,我如果鐵了心要殺你,真的不難。」

    殷侯點頭道:「確實如此。所以我很奇怪,劍仙為何手下留情。」

    陳平安環顧四周,默不作聲。

    殷侯雙足始終沒入水中。

    不但如此,整座蒼筠湖和所有轄境水域的上空,又開始烏雲密佈。

    陳平安問道:「當年那封隨駕城太守寄往京城的密信,到底是怎麼回事?」

    湖君殷侯毫不猶豫道:「信的內容,並無新奇,劍仙想必也都猜得到,無非是希冀著京城好友,能夠幫那位太守死後繼續翻案,最少也該找機會公之於眾。不過有一件事,劍仙應該想不到,那就是那位太守在信上末尾坦言,若是他的朋友這輩子都沒能當上朝廷重臣,就不著急涉險行此事,免得翻案不成,反受牽連。」

    陳平安憑空取出一壺酒,揭了泥封,緩緩而飲。

    殷侯繼續笑道:「我在京城是有一些關係的,而我與隨駕城的惡劣關係,劍仙清楚,我讓藻溪渠主隨行,其實沒其它想法,就是想要順順利利將這封密信送到京城,不但如此,我在京城還算有些人脈,所以交待藻溪渠主,只要那人願意翻案,那就幫他在仕途上走得更順遂一些。其實試圖真正翻案,是休想了,不過是我想要噁心一下隨駕城城隍廟,與那座火神祠罷了,但是我怎麼沒有想到,那位城隍爺做得如此乾脆利落,直接殺死了一位朝廷命官,一位已經可謂封疆大吏的太守大人,並且半點耐心都沒有,都沒讓那人離開隨駕城,這其實是有些麻煩的,不過那位城隍爺想必是狗急跳牆了吧,顧不得更多了,斬草除根了再說。後來不知是哪裡走漏了風聲,知道了藻溪渠主身在京城,城隍爺便也開始運作,命心腹將那位半成的香火小人,送往了京城,交予那人。而那位當時尚未補缺的進士,二話不說便答應了隨駕城城隍廟的條件。事已至此,我便讓藻溪渠主返回蒼筠湖,畢竟遠親不如近鄰,暗中做點小動作,無妨,撕破臉皮就不太好了。」

    陳平安突然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以你湖君身份,一旦相中了某位資質不錯的市井女子,何須如此麻煩?」

    湖君殷侯微笑道:「一來百姓無知,畏威不畏德。二來,可不是我龍宮需要美婢,三河兩渠同樣需要,我手下的手下也會需要,蒼筠湖地界上,如果今天少一位女子,明天少一位女子,長久以往,畏威過多,也是壞事,老百姓還好說,只能認命,可那些能夠讓家族長腳跑路的書香門第,富貴人家,便會口口相傳,一年到頭擔驚受怕,之後會如何做?自然是紛紛搬遷他處。久而久之,年復一年,蒼筠湖的風水氣數,便要一直向外流瀉。可若是蒼筠湖訂立了這麼一個雙方心知肚明的規矩,就更容易安撫人心了,加上龍宮還算對岸上人家補償豐厚,不瞞劍仙,許多有錢人,恨不得自己的女兒、孫女被龍宮瞧上眼。」

    那位蒼筠湖湖君停頓片刻,唏噓道:「天底下的好買賣,從來不是一本萬利的驟然富貴,只會是年年月月的細水長流,劍仙以為然?」

    陳平安用拇指擦了擦嘴角,微笑道:「這麼好的道理,從湖君嘴裡說出來,怎麼就變味了。」

    殷侯笑著不言語。

    等著對方開價了。

    不關心中有多恨眼前此人,既然技不如人,對方能夠在自家蒼筠湖橫著走,自家龍宮就只能啞巴吃黃連。

    及時止損。

    比那錯上加錯,要好太多了。

    前者最少可以讓人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後者往往會牽一髮而動全身,大廈傾塌於朝夕間。

    陳平安收起酒壺入咫尺物,問道:「隨駕城城隍爺的金身腐朽一事?」

    殷侯今夜來訪,可謂坦誠,想起此事,難掩他的幸災樂禍,笑道:「那個當了太守的讀書人,不但出人意料,早早身負一部分郡城氣數和銀屏國文運,而且份額之多,遠遠超乎我與隨駕城的想像,事實上若非如此,一個黃口小兒,如何能夠只憑自己,便逃離隨駕城?再者他還另有一樁姻緣,當初有位銀屏國公主,對此人一見鍾情,畢生唸唸不忘,為了逃避婚嫁,當了一位苦守青燈的道家女冠,雖無練氣士資質,但到底是一位深得寵愛的公主殿下,她便無意中將一絲國祚糾纏在了那個太守身上,後來在京城道觀聽聞噩耗後,她便以一支金釵戳脖,毅然決然自盡了。兩兩疊加,便有了城隍爺那份罪過,直接導致金身出現一絲無法用陰德修補的致命裂縫。」

    陳平安最後問了一個問題,「隨駕城的下場,可能是什麼?」

    殷侯望了一眼隨駕城那邊,搖頭道:「很慘,攤上這麼個希冀著讓一郡百姓幫他分擔因果、承受天劫的城隍爺,也算家家戶戶祖上都沒積德。過不了多久,就會天劫落地,最少那座隨駕城的凡俗夫子,多半都會死絕了吧。所以那些去往隨駕城的練氣士,都會在那之前離開,哪怕無法獲取異寶,都不敢停留。」

    湖君殷侯本以為今夜還要討價還價一番,不曾想那位年紀輕輕的青衫劍仙,竟然轉身走了。

    這讓殷侯反而不安,可是又不敢上岸去。

    只好忍著恨意與怒火,以及一份惴惴不安,運轉神通,辟水返回湖底龍宮。

    陳平安回到藻溪渠主水神廟。

    卻發現不但杜俞返回,連那個晏清也在。

    只是這一次,陳平安沒有說什麼,走到篝火旁蹲下,伸手烤火取暖。

    杜俞蹲在一旁,說道:「我先前見晏清仙子返回,一想到前輩這一麻袋天材地寶留在院中,無人看守,便放心不下,趕緊回來了。」

    晏清進了祠廟後,就一直站在台階上,看著那個鬼斧宮修士。

    杜俞,以前沒什麼印象。倒是聽說過一兩次,還是因為此人爹娘是一對山上道侶的緣故,只知道是個欺軟怕硬的貨色,喜歡在江湖上浪蕩。

    晏清開口道:「我只問一個道理,問完就走。」

    那人卻只是凝望著篝火,怔怔無言。

    晏清沉默片刻,「為何要對何露出手?你若說從杜俞那邊,聽聞一些蒼筠湖的污穢事,故而出手狠辣,隨心行事,這也正常。可是你不該見過何露才對。」

    杜俞翻白臉做鬼臉。

    哎呦喂,還是為那個小白臉情郎來喊冤叫屈了。

    活該被前輩丟入蒼筠湖喝水。

    晏清其實都已經做好心理準備,此人會一直當啞巴。

    但是沒想到那人竟然緩緩說道:「何露開口勸阻的第一句話,不是為我著想,是為了請你喝茶的藻溪渠主。」

    晏清不傻,自然知曉此事。

    那人繼續道:「因為何露當時覺得,我是一位比藻溪渠主修為更高的修道之人。」

    晏清想要多聽一些,便猶豫了下,打算坐在台階頂端。

    結果被那人斜眼望來。

    看到那人令人心悸的眼神,晏清立即停下動作,再無多餘動作。

    那人突然收回視線,繼續凝視著篝火,重新沉默下來。

    分明話沒說完,卻沒有了言語的想法。

    晏清倍感羞憤,自己就如此不值一提,連讓你多說幾句話都難?

    晏清心弦一震,再無猶豫,迅速御風離去。

    杜俞猶豫了一下,也起身告辭離去。

    陳平安點點頭。

    陳平安盯著篝火。

    道理不只在強者手上,但也不只在弱者手上。

    道理就是道理,不因為你強就更多,也不因為你弱就沒有。

    但好像這只是他陳平安的道理。

    不是杜俞的,也不是那個名叫晏清的年輕女修的,也不是那個天之驕子何露的。

    在梳水國的江湖,還有宋雨燒。

    在烏煙瘴氣的書簡湖,還有那位願意向同僚拔刀的鬼物將領。

    在白骨纍纍鬼魅橫生的鬼蜮谷,還有那劍客蒲禳,宗主竺泉。

    在這裡銀屏國和蒼筠湖,暫時沒能遇到一個半個。

    陳平安正因為想到了這一點,便沉默下來。

    陳平安知道這個簡單的道理,為何在他們身上就不是道理,因為不會帶給他們半點利益好處,相反,只會讓他們覺得在修行路上拖泥帶水,覺得行事為人不痛快,所以他們未必是真不懂,而是懂也裝不懂,畢竟大道高遠,風景太好,人間低下,多有泥濘,多是那些他們眼中無足輕重的生死離別,悲歡聚散。

    確實,許多無關自身的事情,知道了脈絡,探究細微處,不總是好事。

    例如陳平安都不用跟蒼筠湖殷侯詢問,為何銀屏國朝廷不疏散一城百姓,因為人逃得掉,因果還在,對於銀屏國皇帝而言,哪怕對隨駕城的異象,前因後果都已心知肚明,都會選擇沉默,與其被那些四散逃離的老百姓,攪亂別郡風水氣數,以至於牽連一國氣運,還不如在隨駕城,來個乾乾淨淨的了斷。所以才會使得隨駕城的官員和富貴人家,至今仍然一個個都被蒙在鼓中,依舊有那揚鞭縱馬的紈褲子弟,出城快意遊獵。

    清晨時分,會有賣炭牛車的車軲轆聲。

    月色下應該也會有那搗衣聲。

    修道之人,遠離人間,避讓紅塵,不是沒有理由的。

    陳平安就那麼蹲在原地,想了很多事情,哪怕篝火已經熄滅,仍舊是保持伸手烤火的姿勢。

    一直到天亮時分。

    陳平安站起身,將那隻麻袋收入咫尺物,戴上斗笠背好竹箱,手持行山杖,去往隨駕城。

    先不去城隍廟也不去火神祠。

    去那座荒廢多年的城中鬼宅看一看。

    看完之後,就得做點事情了。

    在一個夜幕中,一襲青衫翻牆而入隨駕城。

    城中有夜禁,陳平安獨自來到那棟鬼宅,上次入城在香火鋪子,問過此處遺址。

    陳平安站在夜深人靜的大門外。

    陳平安望著那腐朽不堪的大門,早已沒有那門神,也無春聯了。

    那個讀書人,至死都沒能為爹娘翻案報仇。

    那我泥瓶巷陳平安呢?!

    一個早已不再腳穿草鞋、更早已無需去上山採藥的年輕人,摘了下斗笠。

    一些個早早潛伏、隱匿或是紮根於這棟鬼宅附近的各路練氣士。

    幾乎就連那最遲鈍、修為最低的練氣士,都悚然一驚,一個個毫無徵兆地心境慌亂起來。

    一位肩頭蹲著小猴兒的老人站在遠處一座屋脊上,皺眉不已,上次在城門口那邊,竟然是自己眼拙了,完全沒能看出這小子的道行。

    老人抬起一隻手,輕輕按住那隻暴躁不已的寵物。

    至於那些個都已經沒來由感到窒息、靈氣不暢的廢物,更是沒人膽敢露頭,去見一見到底是何方神聖。

    當街上那人摘下斗笠和竹箱,憑空消失。

    老人開始後退數步。

    大街之上,大門之外。

    那一襲青衫雙袖,無風鼓蕩飄搖。

    身形瞬間消逝不見。

    一抹青煙劃破夜幕。

    最終落在了城隍廟之外。

    城隍廟那邊出現一位身披鐵甲的魁梧武判官,沉聲道:「來者何人!」

    只是那位年輕劍客只是一抬手。

    背後劍仙緩緩出鞘,輕輕旋轉,最後被那人輕輕握在手中,橫劍在前,一手握劍,一手雙指輕輕抹過劍身,緩緩移向劍尖。

    原本就金光濃稠似水的光亮劍身,當青衫劍客手指每抹過一寸,金光便暴漲一寸。

    那人眯起眼,只是凝視著手上璀璨劍光,喃喃道:「因果也好,天劫也罷,我泥瓶巷陳平安,都接下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9-3-11 19:27
第五百零五章 二月二

    城隍廟大門緩緩打開。

    這座隨駕城城隍廟,除了那位已經深陷泥菩薩過河境地的城隍爺,都已傾巢出動,文武判官,諸司陰冥鬼吏,只是都小心翼翼站在了大門之內。

    雖說整座隨駕城都算自家地盤,會有一定的氣數庇護,可站在香火濃郁的城隍廟內,畢竟還是更安心些。

    陳平安望向大門那邊。

    當初那樁慘事過後,城隍爺選擇一殺一放,所以枷鎖將軍應該是新的,城隍六司為首的陰陽司主官則還是舊的。

    陳平安手持劍仙,低頭看了眼養劍葫,「在我兩次出劍之後,今夜你們隨意。」

    陳平安抬起頭,望向城隍廟大門,「哪位是隨駕城城隍廟的陰陽司主官?」

    文武判官和日夜遊神、枷鎖將軍以及其餘諸司在內,沒有半點猶豫,都趕緊望向了其中一位中年儒士模樣的官員。

    世間大小城隍閣廟的陰冥官服,禮制與陽間朝廷大致相同,除了官補子圖案不可胡來,各洲各地又稍有異樣,像北俱蘆洲這邊,官袍便多是黑白兩色,並且都在腰間懸掛一枚篆刻各自官職的青銅法印。

    他戰戰兢兢向前一步,眼神遊移不定,壓下心中恐慌,躬身抱拳道:「劍仙夜訪城隍廟,有失遠迎,不知劍仙找下官何事?」

    善者不來來者不善,這點粗淺道理,不但是他,所有同僚都懂,不然就不會聯袂現身。

    下一刻,那一襲青衫劍仙已經站在了城隍廟內,身後便是那位呆立當場的陰陽司主官。

    連同文武判官在內,哪怕那人已經擅闖城隍廟,仍是象徵性挪步,如同避讓出一條道路,然後一個個望向那位同僚。

    只見從那位陰陽司主官的額頭處,一路往下,出現了一條筆直的纖細金線。

    剎那之間,一尊金身砰然碎成齏粉。

    就連那城隍廟內最為擅長鎮殺厲鬼的武判官,與喜歡出城捕獵孤魂野鬼的新任枷鎖將軍,都沒有看清楚對方怎麼出的劍,何時出的劍。

    一時間所有城隍廟官吏都面容慘淡。

    慘也。

    真是一位遠遊至此的外鄉劍仙!

    只聽說劍仙之流,行事最是古怪跋扈,絕不可以常理揣度。

    城隍廟後殿供奉的那尊城隍爺神像,淡淡金光一陣流轉,走出一位氣態儒雅的年邁官員,前殿建築毫無阻滯,被他一穿而過,飄然來到前殿台階上,站定後伸出一根手指,厲色道:「你身為劍修,便可隨意斬殺一國皇帝玉璽封正的陰冥官吏?!」

    陳平安抬頭望向那座籠罩隨駕城的濃重黑霧,陰煞之氣,張牙舞爪。

    有些類似老龍城苻家的那片半仙兵雲海,只不過後者,地仙之下的練氣士都瞧不見,在這銀屏國隨駕城,則是修士之外,凡夫俗子皆可不見。

    陳平安說道:「我會爭取替你擋下天劫,怎麼謝我?」

    城隍爺先是震驚愕然,隨即心中狂喜,「當真?劍仙不是那戲言?」

    那位瞧著年輕的青衫劍仙點點頭。

    城隍爺只覺得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城隍爺高聲道:「只要劍仙能夠保我城隍廟無恙,隨便劍仙開口,一郡寶物,任由劍仙自取,若是劍仙嫌麻煩,發話一聲,城隍廟上上下下,自會雙手奉上,絕無半點含糊……」

    一道金光當空劈斬而下。

    城隍廟諸多陰冥官吏看得肝膽欲裂,金身不穩,只見那位高高在上無數年的城隍爺,與先前陰陽司同僚如出一轍,先是在額頭處出現了一粒金光,然後一條直線,緩緩向下蔓延開去。

    不愧是享受香火供奉多年的城隍爺,一尊浸染了不計其數香火精華的渾厚金身,並未當場崩碎,不但如此,城隍爺猶能抬起雙手,死死按住自己的頭顱兩側,哀嚎道:「你瘋了不成?我一死,天劫就要立即降落,你難道要僅憑一人之力抗衡天劫?我不死,你我還能聯手抵禦天劫,共度劫難,你這個瘋子!你不得好死!」

    陳平安視線高過那位城隍爺,望向前殿神台上,那位同樣享受一郡香火卻寂然無神光的巍峨神像。

    不知道是不是蛇鼠一窩,是不是知曉大難臨頭,便將一點神性撤出了這座城隍廟神像。

    陳平安說道:「不好意思,剛才忘了說一句,你需要以死謝我。」

    城隍爺雙手死死按住頭顱,四面八方,不斷有顧不得是不是精粹、是否會夾雜邪祟心意的香火,只要是敬香之人的香火,無論念頭雜純,都早已被他悉數拘押在城隍廟內,至於如此一來,是不是飲鴆止渴,顧不得了,只要增加一點修為,在天劫落地後保住金身的可能性就會多出一絲,至於城隍廟會不會銷毀,那些輔官鬼吏會不會修為不濟,全部被殃及池魚,甚至是一郡百姓的死活,這位城隍爺在「功德大虧,金身腐朽」的第一天起,就已經全然不上心了,為此他還專門請了一撥有世交之誼的修士去往京城,攜帶重禮,遊說禮部、欽天監,勸說銀屏國皇帝一定要讓朝廷壓下消息,不許隨駕城和一郡百姓四散逃離,不然就是一國風水與一地城隍兩敗俱傷的最壞結局。在此期間,那位京城收信人的後世子孫,尤其是如今的家主,還算知曉輕重利害,故而出力極多,動用數代人在廟堂官場積攢下來的人脈香火情,一起幫著城隍廟緩頰求情,這才好不容易讓城隍爺看到了一線生機。

    死一郡,保金身。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更何況我身為一郡城隍爺,是那視人間王侯如短命秧子的金身神人!

    城隍爺雙手按頭顱,視線微微往下,那根金線雖然往下速度減緩,可是沒有任何止步的跡象,城隍爺心中大怖,竟然帶了一絲哭腔,「為何會如此,為何如此之多的香火都擋不住?劍仙,劍仙老爺……」

    站在台階頂部的城隍爺再無半點盛氣凌人的神色,求饒道:「懇請劍仙老爺饒命,世間萬事哪有不好商量的?」

    城隍爺不敢伸手指向頭頂,「劍仙老爺你抬頭看一眼,沒了我這城隍廟駕馭一廟香火,動用一地氣數,幫忙抗拒天劫,劍仙老爺你獨自一人,難道真不怕消磨自身這份來之不易的道行?」

    那位幾乎嚇破膽的文判官,一開始也覺得匪夷所思,只是再一想,便恍然,只是令他心中更加絕望。

    這位外鄉劍仙吃飽了撐著要來扛天劫了,還會計較什麼利益得失?真要計較,何必進入城隍廟?

    城隍爺不是經常教訓下屬遇事要穩嗎,莫要忙中出錯?看來真的事到臨頭,不過如此。

    只不過這位城隍廟文判官心中悲苦,自己如今可不是什麼旁觀者,沒笑話可看啊。數百年來,他們這些坐鎮一方風水的神靈,居高臨下,看著那些入廟燒香的善男信女們,一樣米養百樣人,愚鈍不堪的痴男怨女,好逸惡勞卻祈求財運恆隆的青壯男子,心腸歹毒卻奢望找到一位有情郎的女子,家中長輩病重、不願花錢救治卻來此燒香許願的子女,殺人如麻的匪寇以為進了廟多花些銀子,燒了幾大把香火就可以消弭災殃罪業,諸多種種,不計其數,人間笑話看得也夠多了,都看得麻木了。如今是遭了報應,輪到那些練氣士,來看自家城隍廟的笑話?

    陳平安沒理睬這位城隍爺,只是將手中那把劍仙插入地面,然後緩緩捲起袖子,不像蒼筠湖,這一次左手袖子也被捲起,露出了那核桃手串。

    至於那三張從鬼蜮谷得來的符籙,都被陳平安隨便斜放於腰帶之間,已經開門的玉清光明符,還有剩餘兩張崇玄署雲霄宮的斬勘符,碧霄府符。

    做完這些,陳平安才望向那位一雙金色眼眸趨於墨黑的城隍爺。

    想起綵衣國胭脂郡城那邊的城隍閣,果然如此,只不過那位金城隍沈溫,是被山上修士算計陷害,眼前這位是自找的,雲泥之別。

    陳平安瞬間來到台階頂部,一手拄劍,站在如同武夫走火入魔的城隍爺身邊,兩人並肩,但是方向截然相反。

    青衫劍客面朝前殿,上有一副空殼子的神像木然高坐,身上有一條金線向下的金身神祇面對廟門,面對蒼生。

    竭力維持金身不炸裂開來,已經是那位城隍爺竭力為之的結果,哪怕身邊站著一位對他出劍的罪魁禍首,城隍爺仍是無暇他顧。

    城隍爺身上那條金色絲線,開始不斷擴大,如洪水決堤,一條小小溪澗再也承載不了。

    他突然笑了:「好一個劍仙,你也是為了那件現世重寶而來吧?」

    心知必死的城隍爺驀然酣暢大笑起來,然後低聲道:「可惜了,不然就算我這位小小郡城城隍爺,身死道消,卻可以拉著一大幫山上神仙陪葬,不亦快哉?」

    陳平安突然伸出一隻手,覆蓋住那位城隍爺的面門,然後五指如鉤,緩緩道:「你還有什麼臉面,去看一眼人間?」

    那位城隍爺的金身轟然粉碎,城隍廟前殿這邊如同撒出了一大團金粉。

    叮咚一聲,一塊物件,清脆落地。

    是一塊鏽跡斑斑的金身碎片,不算小,比那兩位蒼筠湖河神加起來還要大。

    陳平安正要以劍仙的劍尖,將其擊碎,腰間養劍葫卻掠出久未露面的初一,一條白虹劍光,刺入那塊生鏽的金身碎片,飛劍初一與金身碎片竟是一起遁地不見。

    當城隍廟金身一碎,隨駕城上空,頓時天雷陣陣,響聲遠勝尋常雷聲,簡直如同爆竹炸在耳畔,使得無數隨駕城百姓都從酣睡中驚醒過來。

    黑雲翻滾,如有墨蛟黑龍一起游曳雲海中,不但如此,雲海開始緩緩下落。

    先是城中一些門戶人家,被雷聲吵醒後,開始點燈。

    富貴人家,更是掛起了一盞盞燈籠。

    一座繁華郡城,星星點點的光亮,不斷連接成片,還有孩子啼哭的聲音,此起彼伏。

    最後是那些悄然進入隨駕城的練氣士,一個個目瞪口呆,驚慌之後,便開始破口大罵,他們哪裡想到重寶尚未真正現世,這該死的天劫就已經提前降臨。

    這裡邊可大有講究。

    世間應運而生的天材地寶,自有先天靈性,極難被練氣士捕獲攫取,黃鉞城城主曾經就與一件異寶擦肩而過,就因為那件仙家異寶的飛掠速度太過驚人。

    山上傳言那件隨駕城異寶,品秩極高,是一郡千年靈秀文運凝聚、孕育而生,不但如此,據說隨駕城在建城之初,其實本身就有一件兵家仙兵深埋地下,最終兩者融合,成了一件文武兩運兼具的人間至寶,攻守兼備,誰得了都可以一步登天,成為山巔修士。所以黃鉞城和寶峒仙境兩位頂尖仙家,才會一起出動,對此異寶志在必得,黃鉞城得手,那就是真正坐穩了十數國山頭的頭把交椅,將寶峒仙境甩出一大段距離,若是寶峒仙境抓住,勢力就可以超過黃鉞城。

    隨駕城那棟鬼宅。

    老人坐在臨近一座屋脊上,有些被肩頭那隻如何都安撫不下的小猴兒吵得煩躁,將其狠狠丟擲出去。

    城中那些個境界低和更低的本土修士崽子們,都已經察覺到事態不妙,開始或奔或飛,紛紛逃離隨駕城。

    那件異寶,他們本就不敢覬覦,大多是黃鉞城和寶峒仙境各自身後的附庸門派,被雙方拉了壯丁過來壯聲勢的,而且真打起來,多多少少是一份助力。

    老人同樣心情煩悶,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很是棘手了。

    那個年輕劍仙,果然是個腦子拎不清的,山上四大難纏鬼,確實名不虛傳。下山遊歷行事,從來只求一個自己痛快!

    這因果糾纏的頭頂天劫,是你想要擋下就能擋下的?到時候你便是見機不妙,擋了一半就跑路,給你活下性命,不還是惹了一身沒必要的腥臊?

    老人突然說道:「騷娘們,我這會兒心情不好,別惹我。」

    屋脊翹簷上,站著一位木釵布裙的婦人,姿色平平,但是尋常市井婦人,哪裡能夠在那翹簷的寸錐之地站得穩當。

    婦人掩嘴嬌笑道:「你就這麼跟一位皇后娘娘說話?膽兒忒肥。」

    老人悶悶道:「壞了主人謀劃這麼久的大事,你我都百死難贖。尤其是這類功虧一簣的尷尬局面,主人只會更加惱火。」

    婦人擺手道:「雖然不曉得為何那件異寶會突然安靜下來,任由天劫消磨它的先天品相,也沒有伺機逃竄出去,但是天劫一落地,它還是會被逼著現身,黃鉞城和寶峒仙境都已經識趣遠離,不是去那蒼筠湖龍宮避禍,就是去更遠的黑釉山躲災,到時候你我就得了先機,不是更好?」

    婦人說到這裡,神色凝重起來,「你我都共事多少年了,容我斗膽問一句私心話,為何主人不願親自出手,以主人的通天修為,那樁壯舉之後,雖說損耗過重,不得不閉關,可這都幾百年了,怎麼都該重新恢復巔峰修為了,主人一來,那件異寶豈不是手到擒來?誰敢擋道,范巍然這些廢物?」

    老人譏笑道:「你懂個屁。這類功德之寶,只靠修為高,就能硬搶到手?況且主人修為越高,又不是那純粹武夫和兵家修士,進了這處地界,便成了眾矢之的,這天劫可是長眼睛的,便是扛下了,損耗那麼多的道行,你賠?你就算加上整座銀屏國的那點狗屁寶庫珍藏,就賠得起啦?笑話!」

    婦人對老人的冷嘲熱諷不以為然,轉頭凝視著城隍廟那邊,皺眉道:「看情況,咱們最少也需要暫時離開隨駕城,離得近了,你我不一樣是天塌下來個高頂著?給這天劫當出氣筒?若是離得遠了,等到天劫一過,重寶定要趕緊現身,逃離這座污穢之地,到時候黃鉞城和寶峒仙境出手可不會慢。咱倆對上葉酣和范巍然兩人是毫無問題,可他們身邊圍著那麼多廢物,數量多了之後,小心螞蟻啃死象。」

    老人笑了,指了指那隻爬回屋脊、不斷朝城隍廟那邊呲牙咧嘴的小猴兒,道:「你這婆姨這麼多年,成天跟所謂的帝王將相龍子龍孫打交道,眼神是越來越差勁了,沒瞧出來吧,這是主人重金購買的吞寶猴,遠古異種後裔,知道花了多少神仙錢嗎,我說出來怕嚇死你。有它在,就可吞寶在腹,所以事情沒你想得那麼麻煩,可若是你自己本事不濟,給葉酣或是范巍然纏上,無法脫身,事先說好,我只會帶了小猴兒一走了之,你這只騷狐狸能否繼續享受你的人間富貴,繼續以那一國龍氣雕琢狐皮,反正你自個兒搏命去。」

    這頭騷狐狸,都當了幾回皇后娘娘了?

    老人心中腹誹。

    那婦人哀嘆一聲,仰頭望向那座緩緩下墜的黑雲,眼中有些憂懼,「主人的那個死對頭,不會從中作梗吧?當真只有葉酣、范巍然兩位金丹修士?」

    老人搖頭道:「既然當年雙方就已經劃清界限,井水不犯河水,各取所需,應該不會再有意外。到了主人這般高度的,反而比我們這些井底之蛙更在意承諾。我臨行前,主人說了一些到底的言語,就這麼兩位紙糊的金丹,如果你我還爭不過,就別回去了,自己找個地兒一頭撞死了事。」

    婦人點點頭,然後她那天然嫵媚的一雙眼眸,流露出一抹炙熱,「那真是一把好劍!絕對是一件法寶!便是外邊那些地仙劍修,見著了也會心動!」

    老人笑道:「路邊的瞎子都瞧得出來,需要你說?怎的,心動了?那就去搶嘛。」

    婦人扭頭拋了一記媚眼,「老東西淨說混話。真要搶奪,那也得這傢伙自不量力,給天劫打個半死才行。」

    老人嘖嘖道:「許久沒見,還是長了些道行的,一個女子能夠不靠臉蛋,就靠一雙眸子勾人心魄,算你本事。事成之後,咱倆雲雨一番?小別尚且勝新婚,咱們兄妹都幾百年沒見面啦?」

    婦人腳尖一點,嬌笑不已,如銀鈴輕顫,人走餘音猶裊裊,「老東西,再不走可就遲了,咱們先離開隨駕城再說,辦成了主人這樁大事,奴家任君採擷。」

    老人一手抓來那隻小猴兒放在肩頭,與那婦人一起飛掠出城。

    雙方自然是壓了境界的,不然落在葉酣、范巍然兩人眼中,會節外生枝。這幫貨色,雖然絕大多數是只曉得窩裡橫的玩意兒,可到底是這麼大一塊地盤,十數國疆土,每百年總會冒出那麼一兩個驚才絕豔之輩,不容小覷,別看他和婦人每次談及葉酣、范巍然之流,言語中滿是鄙棄意思,可真要與那些修士廝殺起來,該小心的,半點少不得。

    兩人先後掠過隨駕城的城頭。

    城牆之上,還站著不少半點不怕死的練氣士,大概是覺得離了隨駕城,就危險小了,正在那兒假裝氣定神閒,指點江山呢。

    其中有一位被師門安排在城隍廟附近,當那香火鋪子掌櫃的年輕修士,隱姓埋名數年,如今好不容易恢復身份,罵得尤其起勁,說那一個瞧著像是劍修的年輕人,腦子要麼進水,要麼被驢踢了,到了城隍廟後,一看就是個生面孔,啥都沒弄清楚,二話不說就一件砍死了陰陽司鬼吏,進了城隍廟更是喜歡抖威風,直接對城隍爺出劍,可惜在那之後,城隍廟就關上了大門,瞧不見裡邊的光景。

    附近一位修士便笑言,這傢伙分明是覺得自己得不著那件異寶,便乾脆讓大夥兒都沒戲,用心之歹毒,可恨可誅!等到天劫塵埃落定,那劍修若是僥倖不死,回頭一定要討教討教。

    肩頭蹲小猴兒的老人飄出牆頭,覺得真是有趣,這類蠢壞之輩,多多益善。

    如那太守讀書人的迂腐之輩,也要多一些,才好養活前者嘛。

    不然若是世上都是些聰明人,自個兒與那淫-亂銀屏國宮闈間的狐媚婦人,他們這些同道修士,還怎麼佔盡天底下的大小便宜?

    ————

    城隍廟內。

    初一帶著那顆鏽跡斑斑的金身碎塊遁地之後,很快就重新露面,將那文武判官、諸司鬼吏和日夜遊神、枷鎖將軍,一道白虹飛旋,擊殺了大半。

    最終只留下城隍廟文判官和那上任不算久的枷鎖將軍,以及一些個品秩不高的鬼吏。

    養劍葫內的十五,這一次乾脆就沒有現身。

    陳平安一揮袖子,將那些淡金色或是純銀色的金身碎片捲入手中,放入咫尺物。

    陳平安然後繼續仰頭望向那座黑色雲海,相距隨駕城地面,已經不足三百丈。

    想了想,陳捻出一張先前在蒼筠湖上尚未燃燒殆盡的金色破障符,在這之後,再試試看那張玉清光明符。

    今夜對抗天劫的第一手,自然還是靠自家本事。至於隨後,便無這瞎講究了。

    初一依舊在整座城隍廟內游曳不定,破空之聲,嗡嗡作響。

    陳平安轉過頭去,看著那些不敢動彈的城隍廟輔官鬼吏,他只是看了一眼。

    剛正忠直,哀憫蒼生,代天理物,剪惡除凶?

    原本似乎已經打算放過剩餘陰冥鬼差的初一,便驟然而至,一抹白虹劍光,刺透了數位城隍廟罰惡、注壽兩司的鬼吏,當場消散。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轉過頭不再看這些與那城隍爺一起吃香火的鬼吏,「還不走?要與我一起待在城隍廟扛天劫?」

    紛紛逃散,只求儘量遠離城隍廟,能夠離開隨駕城那是更好。

    一位中年大髯男子竟是走入了城隍廟,先前在門口那邊,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進了前殿,見著了那位屏氣凝神的年輕劍仙,這漢子猶豫了一下,甕聲甕氣問道:「你這是作甚?於公,我身為郡城本地神祇,不該勸你離開,一郡蒼生百姓,自然是能少死幾個就少死幾個。可是於私,我還是希望你別趟渾水,不是我瞧不起你這劍仙高人的手段,實在是天劫一物,最是糾纏不清,不是你扛下了,就萬事大吉。你既然都是劍仙了,還不明白這裡邊的彎彎繞繞?修行不易,何必如此?」

    陳平安轉過身,問道:「你來自火神祠?」

    漢子點頭道:「我真是上輩子造了大孽,人都死了,還要當這火神祠的神祇,這幾百年來,就沒過一天舒坦日子。」

    陳平安問道:「當年那位太守還是孩童的時候,是是不是被你護著送出隨駕城?」

    漢子咧嘴道:「這話,你要是在城隍爺活著的時候問我,便是再打死我一次,也絕不敢承認的。」

    陳平安笑了,「你走吧,不用勸我,反正估摸著天劫一落下,你這沒辦法挪窩的隨駕城神祇,比我先活不成。」

    漢子灑然道:「不打緊,當了一地神靈,才曉得啥叫真正的生不如死,半死不如死透,我這就端著小板凳去火神祠廟屋頂,死透之前,瞪大眼睛,好好瞧一瞧傳說中劍仙的風采。」

    陳平安點點頭。

    漢子轉身離去,走到大門那邊,突然轉頭問道:「我這一方神祇,到底是沒能做半點有用的事情,你這劍仙,分明是個直腸子的……好人,不怪罪,不遷怒?」

    陳平安反問道:「且不說我是誰,什麼修為,就說這人世間,真有那力氣和心性,來怪一個好人做得不夠好,不奢望這些人挺身而出打殺壞人,為何罵幾句壞人都不捨得?」

    漢子哈哈大笑,大踏步離去,「自然是好人好鬼好神祇,都好欺負嘛,你這外鄉劍仙,這種問題,真是問得憨傻了!」

    當他跨過門檻,雙手抱拳,高高舉過頭頂,重重搖晃了幾下,然後大步離去,這位大髯神祇,唯有粗狂嗓音響徹夜幕,「可要不是個傻子,就不會進這蛇鼠一窩的城隍廟。劍仙,莫死!這狗-娘養的世道,有點本事的好人,已經夠少的了!你要是意氣用事,真死在了這不值當的破爛地兒,我到時候可要狠狠罵你幾句!!」

    陳平安朝那壓城黑雲,丟出那張金色材質的破障符,稍稍試探天劫的深淺。

    雲海底部被那張符籙炸開一個大如城隍廟的巨大金色窟窿。

    但是雲海翻滾,很快就合攏。

    陳平安先前一眼望去,雲海極其厚重,符籙並無打穿雲海頂部的半點跡象。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

    雙手拄劍,仰頭望天。

    百丈之內,便可遞出第一劍。

    不過相距兩百丈之後,倒是可以先出拳。

    ————

    城隍廟異象出現後。

    在隨駕城內落腳的范巍然,當機立斷,率領那些寶峒仙境修士,以及讓人去提醒依附自家門派的練氣士,趕緊離開隨駕城,一起去往蒼筠湖,畢竟那位湖君可是欠了她范巍然一個不小的人情,諒他在蒼筠湖元氣大傷後,不敢再像那夜宴席上,管不住自己的一雙賊眼,這才使得晏清在她這位老祖這邊,得以藉故離開龍宮筵席,說是去往藻溪渠主的水神廟散心。在那之後,就是風波不斷,晏清來到這座隨駕城後,便有些心神不寧,莫說是她范巍然,便是晏清的師侄輩修士都瞧出了些端倪。

    范巍然對那年輕劍仙的刻骨恨意,便又加了幾分,敢壞我家晏丫頭的道心!她可是已經被那位仙人,欽定為未來寶峒仙境以及整個十數國山頭仙家領袖的人選之一,一旦晏清最終脫穎而出,到時候寶峒仙境就可以再得到一部仙家道法。

    寶峒仙境和黃鉞城,這麼多年來,無非是暗中被選中為在十數國池塘養魚的兩枚棋子罷了。

    所謂的打生打死,勢同水火,可兩家修士真正死了幾個?沒幾個,而且死的都是些看似境界湊合、實則大道無望的,更多死的,其實不都是那些附庸門派的修士?

    十數國江湖,為何已經兩百年不曾出現一位金身境武夫了?要知道最後一位,可是被自己師妹和葉酣當年聯手斬殺的。

    如今那些個在世俗王朝耀武揚威的六境武夫,所謂的武學大宗師,這個劍術第一人那個拳法第一人的,哪個不是安心享福、皮囊腐朽不堪的將死之人?

    范巍然轉頭看了眼跟在自己身邊的晏清,微微一笑,師妹當年不知為何必須要殺死那個金身境武夫,自己卻是一清二楚。畢竟這樁天大的機密,便是寶峒仙境和黃鉞城,歷代也只有各自一人得以知曉。至於其餘山頭,根本就沒機會和資格去覲見那位仙人。

    至於那個莫名其妙出現的外鄉劍仙,被天劫殃及,不小心死在那城隍廟內是最好,這都算便宜你這傢伙了,不然受了重傷再被我范巍然擒獲,相較於寶峒仙境祖師堂的獨門秘傳,他殷侯的蒼筠湖點水燈算什麼陰毒術法。

    寶峒仙境以及各個附庸門派修士,大方向一致,都是火速趕往蒼筠湖,但是無法御風遠遊的,就只能靠兩條腿在地上飛掠了,最不濟的,更是只能騎馬出城。

    范巍然御風離開隨駕城後,突然問道:「鬼斧宮那幫不入流的兵家修士,就沒隨我們一起出城?」

    老嫗身邊,一位以郡城現任太守幕僚清客身份、小隱於野的自家晚輩修士,恭聲道:「回稟老祖,在一座客棧得了我的消息後,不知為何他們沒有立即動身,推說需要處理一些緊急事務,我不敢繼續逗留,便先離開了,最後發現他們一行人,往另外一個方向離開了隨駕城,暫時不知會不會去往蒼筠湖與我們匯合。」

    范巍然怒氣橫生,滿臉煞氣,又問道:「那個名叫杜俞的傢伙呢?可曾見到?」

    老修士說道:「在那客棧一併見到了,果真如傳言那般,嬉皮笑臉沒個正行,不成氣候的東西。」

    那晚蒼筠湖那邊的動靜是大,但是隨駕城這邊沒有修士膽敢靠近觀戰,到了蒼筠湖湖君這個高度的神仙打架,你在旁邊拍手叫好,廝殺雙方可沒誰會領情,隨手一袖子,一巴掌就灰飛煙滅了。何況一件件仙家重器、一門門神仙術法可不長眼睛,自己去鬼門關逛游,死了可不就是白死。

    所以老修士疑惑道:「老祖為何單獨詢問此人?」

    范巍然臉色陰沉,沒有道破天機,只是冷笑道:「回頭再找這王八蛋算賬!」

    前提當然是那個姓陳的外鄉劍仙,死了,或者在隨駕城掉了大半條命。

    晏清御風之時,回望一眼隨駕城的模糊輪廓。

    依稀可見,有一道金色符籙炸開了天劫雲海底部。

    晏清心中幽幽嘆息。

    那麼會算計人心的一位年輕劍仙,竟是個傻子。

    比蒼筠湖距離隨駕城更遠的黑釉山之巔,一座略顯粗糙的山頂觀景亭內,站著一位身材修長的中年人,衣著樸素如市井殷實門戶的男子,身上掛飾唯有腰間懸掛著的那枚玉牌。

    男子伸出手指,輕輕摩挲著玉牌上邊的篆文,心事重重。

    俊美少年何露坐在一旁,摘下了那支泛黃竹笛,正以一塊仙家織造的珍稀綢緞,輕輕擦拭這件心愛法器。

    中年人只是眺望隨駕城那邊,無比厚重的黑雲緩緩向下,竟然如整座天幕下垂人間,一眼望去,根本看不到雲海的頂端。

    一位盤腿而坐的白髮老翁嘖嘖笑道:「天地無故接壤,這就是人間大劫。城主,這天劫落地後,這座黑釉山的山水大陣,我看是保不住了。還是那范婆姨精打細算,跟蒼筠湖殷侯勾搭上了,這件事上,可比咱們只能選擇黑釉山,自己花錢打造陣法,要佔了先機。」

    白髮老翁不斷捶腿,苦兮兮道:「真不知道那個外鄉劍仙到底想的啥,就算是想要從咱們和寶峒仙境雙方虎口奪食,可你好歹等到異寶現世不是?可若真是他宰了城隍爺,這天劫可就要找上他了,他娘的到底圖個啥?城主,我這人腦子不靈光,你來說道說道?遇上打破腦袋都想不明白的事,瞧見傾國傾城又燙嘴的美人兒,都要心癢。」

    站在亭中的男子,正是黃鉞城城主葉酣。

    葉酣說道:「一位外鄉劍仙一頭撞進來攪局,其實棋局還是那盤棋局,形勢變化不大,此人修為帶來的意外,都會被天劫消磨得差不多。我擔心的,不是此人,也不是寶峒仙境和范巍然,而是幾個同樣是外鄉人身份的,比起這位行事光明正大的劍仙,要鬼鬼祟祟多了,暫時我只知道銀屏國那個狐媚子,屬於其中之一。」

    白髮老翁一聽到那狐魅,立即來了興致,「流水的銀屏國皇帝,鐵打的皇后娘娘。哈哈,真是好玩,原來也是來自外鄉的,我就說嘛,咱們這十數國風土,可養不出一頭五條尾巴的天狐。」

    葉酣搖頭道:「她藏得深,其實是一位六條尾巴的金丹境狐魅。這個消息,是黃鉞城用一位龍門境修士的性命換來的。」

    白髮老翁咋舌道:「那我以後可得見著了她就繞著走。他娘的,金丹境!豈不是與城主你一般無二了?!」

    何露只是擦拭竹笛,對於這些已算山上頭等大事的機密,並不感興趣。

    葉酣搖頭道:「同境修士,也有天壤之別。狐魅蠱惑凡夫俗子,自然得天獨厚,可要說上陣廝殺,狐精一直不擅長,我不覺得她就能勝過范巍然。不過既然是從外鄉來的,肯定有一兩件特殊法器傍身,我與范巍然對之捉對廝殺,勝算不會太大,將其成功打殺,更不做奢望。」

    葉酣轉頭笑道:「如果有機會的話,外鄉人一直背著的那把劍,如果真是一件法寶,我事後可以爭取一下,看看能否以物易物,贈送給你。」

    白髮老翁一頭霧水,「城主,怎麼個以物易物?還有,在這裡,你老人家還需要爭取什麼?」

    葉酣搖搖頭,「不該問的就別問。」

    聽到黃鉞城城主的承諾後,何露眼睛一亮,驟然之間,當俊美少年眼角餘光瞥了眼隨駕城方向,眼神如被裁剪了一下燈芯,愈發明亮。

    葉酣搖搖頭,「別想了。莫說是你,就連我都不敢有任何多餘的念頭。」

    葉酣神色凝重起來,以心湖漣漪言語道:「何露,大戰在即,必須提醒你幾句,雖說你資質和福緣都比晏清稍好一籌,得以隨我去仙府覲見仙人,雖說仙人自己並未露面,只是讓人接待你我二人,已算殊榮,你這就等於已經走到了晏清之前。可這山上修行,行百里者半於九十,一境之差,雙方無異於雲泥,所以那座仙府的小小童子,仗著那位仙人撐腰,都敢對我呼喝不敬。那件異寶,已經與你洩露過根腳,是一件先天劍胚,世間劍胚,分人也分物,前者打娘胎起就決定了是否能夠成為萬中無一的劍仙,後來更是奇妙,可以讓一名並非劍胚的練氣士成為劍仙。這等千載難逢的異寶,我葉酣就算神不知鬼不覺地搶到了手上,贈送給你,你捫心自問,你何露接得下,守得住?」

    何露別好竹笛,站起身,恭敬道:「弟子明白了!」

    隨駕城外北方一座山頭上。

    已經披掛上一副神人承露甲的佩刀男子,回望城隍廟那邊。

    杜俞不明白,打死都不明白。

    為何那位最會算計得失和人心的前輩,要如此衝動。

    幾萬、十數萬條凡夫俗子的性命,怎麼跟前輩你一位劍仙的修為、性命,相提並論?!

    這句大逆不道的言語,就算是那位前輩現在站在自己眼前,他杜俞也敢大聲喊出,哪怕被一巴掌打個半死,甚至又被拘押魂魄牢籠中,他杜俞都要問上一問。

    這一天夜幕中。

    雲海下沉,如天地碰撞。

    除了蒼筠湖龍宮與黑釉山涼亭兩處的修士,在范巍然和葉酣分別付出代價,能夠以掌觀山河的神通,得以看到最後一幕,其餘所有鳥獸散去的山上練氣士,看到的東西,還不如隨駕城內那些注定一輩子庸庸碌碌的市井中人。

    可哪怕是范巍然與身邊晏清,葉酣和身旁的何露,也只能夠看到在離地百丈、距雲百丈的狹窄天地間。

    有一位青衫客御劍,出拳不停而已。

    在雲海依舊緩緩下沉至距離隨駕城百丈之後。

    范巍然和葉酣幾乎同時撤去了神通,皆臉色微白。

    最後一幕,是一道金色劍光從人間起,彷彿從南向北,瞬間劃開了整座雲海。

    在那之後,一郡之地,唯有雷鳴之聲,劍光縈繞雲海中,夾雜有稍縱即逝的一陣陣符籙寶光。

    當天地終于歸於寂靜,籠罩整座隨駕城的雲海緩緩消散。

    在隨駕城城中那座官府牢獄之中,有一抹漆黑遠勝夜幕的古怪劍光,破土而出,拉出一條極其纖長的衝天黑線,然後飛掠離去。

    黑釉山涼亭中的葉酣,和蒼筠湖龍宮中的范巍然又是心有靈犀,同時發號施令,準備爭奪那件終於出世的異寶。

    數以千百計的各方譜牒仙師,試圖撿漏的野修,依附練氣士的江湖武夫,如雨後春筍一般湧現,追逐那道黑線。

    然後黑線在飛掠出百餘里後,驀然被一隻小猴兒吞入腹中,被一位老者將其藏在袖中,開始逃遁。

    一場追殺和亂戰,就此拉開序幕。

    唯有一位不起眼的鬼斧宮修士,飛奔向隨駕城。

    只見整座隨駕城,連同城牆在內,所有高過七丈的建築,都已經像是被一刀削平。

    這位披掛雪白甲冑的男子掠上城頭,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立即入城,沿著城頭走了一圈,視野所及,城隍廟那邊好像已經淪為一片廢墟,許多富貴門戶的高樓傾塌在地,隨駕城內,吵吵鬧鬧,夾雜著無數喊聲哭聲,此起彼伏,幾乎家家戶戶都點了燈,大概隨駕城從建城第一天起,就沒有哪個夜晚,無論窮富人家都不約而同地點燈照明,能夠如此亮如白晝。

    杜俞一咬牙,不敢御風而游,收起了甘露甲,將甲丸收入袖中,這才偷偷躍下牆頭,也不敢走那大街,只是揀選那些市井巷弄的小路,奔向那座城隍廟。

    一路上,孩子啼哭不已,婦人忙著安撫,青壯漢子罵罵咧咧,老人們多在家中唸經拜佛,有木魚的敲木魚,一些個膽大的地痞流氓,探頭探腦,想要找些機會發橫財。

    富貴人家開始張貼那些從祠廟道觀重金請來的符籙,不管是什麼,都貼上再說。

    到了城隍廟外邊的大街,杜俞一沖而入,只看到一個血肉模糊、渾身不見一塊好肉的……人,雙手拄劍,站在原地。

    杜俞看了眼那把金光黯淡的長劍,狠狠搖頭後,接連給了自己幾個大耳光,然後雙手合十,眼神堅毅,輕聲道:「前輩,放心,信我杜俞一回,我只是背你去往一處僻靜地方,此地不宜久留!」

    杜俞等了片刻,「既然前輩不說話,就當是答應了啊?!」

    最終杜俞走到那一人一劍之前。

    正要蹲下身,將前輩背在身後。

    杜俞卻沒能看到足可震碎他膽子的一幕。

    那個都已經不可以說是一個人的前輩,緩緩轉頭些許,手指微動。

    天幕高處,一位御風而停的外鄉修士,猶豫了一下,就此遠去。

    杜俞一拍腦袋,想起這把劍有些礙事,怎麼背人?

    杜俞想要去輕輕掰開前輩的十指,竟然紋絲不動,杜俞哭喪著臉,這可如何是好?

    當杜俞手指不過稍稍觸及那劍柄,竟是整個人彈飛出去,魂魄劇震,瞬間疼痛,絲毫不遜色先前在芍溪渠主的水仙祠廟那邊,給前輩以罡氣拂過三魂七魄!

    杜俞掙紮起身,吐出一大口血水,臉色慘白,攤開手,那根手指竟然差點直接變成焦炭。

    然後那把劍突然自行一顫,離開了前輩的雙手,輕輕掠回前輩身後,輕輕入鞘。

    高空中那位以掌觀山河繼續觀看城隍廟廢墟的大修士,輕輕嘆息一聲,似乎充滿了惋惜,這才真正離去。

    杜俞這才能夠背著那個處處白骨可見的血人,像是一隻無頭蒼蠅亂竄,一次次行走狹窄巷弄,或是掠上牆頭,最後好不容易找到了一處無人居住的破敗宅院,杜俞一腳踹開一間佈滿蛛網的小屋子,本想將背後鮮血淋漓的前輩放在床上,只是一看那連條被縟都沒有的破木板床,沾滿了灰塵,只得以腳勾來一條幾近腐朽的搖晃木椅,輕輕那人放在吱呀作響的椅子上,自己也已經一身血跡的杜俞,取出一隻瓷瓶,輕輕放在那人手邊的椅子上,杜俞後退數步,抹了抹額頭汗水,「前輩,我杜俞怕死,真的很怕死,就只能做這些了。」

    杜俞苦笑道:「若是前輩沒死,杜俞卻在前輩養傷的時候,給人抓住,我還是會將此處地址,明明白白告訴他們的。」

    椅子上那人,寂然如死。

    杜俞一抱拳,離開屋子,輕輕關上門。

    杜俞腦袋已經一團漿糊,原本想要一鼓作氣趕緊逃離隨駕城,跑回鬼斧宮爹娘身邊再說,只是出了屋子,被涼風一吹,立即清醒過來,不但不能獨自返回鬼斧宮,絕對不可以,當務之急,是抹去那些斷斷續續的血跡!這既是救人,也是自救!杜俞下定決心後,便再無半點腿腳發軟的跡象,一路悄然情理痕跡的時候,杜俞還開始假設自己若是那位前輩的話,他會如何解決自己當下的處境。

    在杜俞關門走後。

    癱靠在那張椅子上的半死之人,一雙幽深眼眸,緩緩睜開,又緩緩合上。

    天亮之後。

    隨駕城衙署的大小官員、富貴門庭和市井人家,都開始惴惴不安地忙碌起來。

    當陸陸續續聽聞城隍廟那邊的變故後,不知怎麼就開始流傳一個說法,是城隍爺幫著他們擋下了那座來歷不明的雲海,以至於整座城隍廟都遭了大災,一時間不斷有老百姓蜂擁而去,去城隍廟廢墟外燒香磕頭,一時間一條大街的香火鋪子都給哄搶而盡,還有許多為了爭搶香火而引發的打架鬥毆。

    火神祠那邊亦是如此光景,祠廟已經徹底倒塌,火神祠廟供奉的那尊泥塑神像,已經砸在地上,碎裂不堪。

    兩天之後。

    隨駕城又開始出現許多陌生面孔,又過了一天,原本如喪考妣的隨駕城太守,再無先前兩天熱鍋上螞蟻的窘態,紅光滿面,一聲令下,要求所有衙署胥吏,所有人,去搜尋一個腰間懸掛朱紅色酒壺的青衫年輕人,人人手上都有一張畫像,據說是一位窮凶極惡的過境凶寇,眾人越看越瞧著是個歹人,加上郡守府重金懸賞,只要有了此人的蹤跡線索,那就是一百金的賞賜,若是能夠帶往衙署,更是可以在太守親自舉薦之下,撈個入流的官身!如此一來,不光是官府上下,許多消息靈通的富貴門戶,也將此事當做一件可以碰碰運氣的美差,家家戶戶,僕役家丁盡出宅子。

    不但是隨駕郡城,整個郡城以及周邊州郡的官府,都開始大肆搜捕此人。

    一天過後,隨駕城老百姓都察覺到事情的古怪。

    天上和城中,多出了許多傳說中騰雲駕霧的神仙中人。

    一見到他們的行蹤,無論老幼婦孺,都開始在城中各處,跪地磕頭。

    但是在這一天夜幕,火神祠廟中,一位如泥塑神像一般的大髯漢子,驟然現身,身高十數丈,靠著那股前些天從未如此虔誠的香火,強提最後一口氣,在金身搖搖欲墜即將炸裂的最後關頭,現出真身,高聲講述那位劍仙的義舉!絕非是什麼禍害城隍廟、引來天災人禍的外鄉歹人。

    這位火神祠神靈的急促話語,瞬間傳遍整座隨駕城。

    老百姓們面面相覷,官府衙署那邊,太守大人更是惱羞成怒。

    只是不等他言語更多,就有一件法寶從極遠處飛掠而至隨駕城,轟然砸向這座火神祠的神祇。

    大髯金身漢子自己就已砰然崩碎,化作點點金光,流散四方。

    那件法寶依舊不依不饒,直接將整座火神祠都給打爛。

    這天黃昏時分,一位身穿雪白長袍、腰懸朱紅酒壺的年輕男子,走向那棟鬼宅,推開了門,然後關上門。

    夜幕中,他手持一把竹扇,坐在屋脊上喝酒賞月,最後竟是就這麼醉臥而眠。

    此人除了臉色微微慘白之外,落在市井百姓眼中,真是那謫仙人一般。

    在他出現後,幾乎所有城中練氣士都如潮水般悄然退散。

    因為有兩位不信邪的修士,深夜時分,往那棟鬼宅靠近,剛剛臨近圍牆,就被兩點劍光穿透頭顱,當場斃命。

    隨後一天,那人去了一趟火神祠,點燃了三炷香,之後就返回了那棟鬼氣森森的鬼宅。

    這天鬼宅多出了一個格外扎眼的客人。

    鬼斧宮修士杜俞。

    鬼宅一座院落中,白衣劍仙坐在一條小板凳上,杜俞哭喪著臉站在一旁,「前輩,我這下子是真死定了!為何一定要將我留在這裡,我就是來看看前輩的安危而已啊。」

    那人輕輕搖晃竹扇,臉上帶著杜俞總覺得有些奇怪、陌生的笑意,緩緩笑道:「你若是今天走了,才是真要死了。」

    蒼筠湖龍宮內。

    黃鉞城城主葉酣,竟然與作為死對頭的寶峒仙境范巍然,相對而坐。

    雙方修士和附庸勢力一左一右,按照境界高低、山頭強弱,依次排開,龍宮之內,首次同時出現這麼多仙家修士。

    湖君殷侯也沒有坐在主位龍椅上,而是懶洋洋坐在了台階上,如此一來,顯得三方都平起平坐。

    晏清和何露剛好分別坐在范巍然與葉酣的身邊。

    雙方已經談妥了第一件事。

    既然那件異寶已經被陳姓劍仙的同夥搶走,而這位劍仙又身受重創,不得不滯留於隨駕城,那麼就沒理由讓他活著離開銀屏國,最好是直接擊殺於隨駕城。

    按照蒼筠湖湖君殷侯的說法,此人除了那把背在身後的神兵利器,而且身懷更多重寶,足夠參與圍剿之人,都可以分到一杯羹!

    范巍然冷笑道:「那麼現在該派誰去試探此人的傷勢?那兩個怎麼死都不知道的下五境的廢物,顯然不頂事。葉城主,你們黃鉞城人多勢眾,不如你出點力?」

    葉酣那邊的修士開始拍桌子怒罵。

    此次爭奪異寶,追殺那位藏著小猴兒的外鄉老者,一波三折,雙方其實都死傷慘重。

    何露突然微笑道:「修為不高的,還有那些更不濟事的武夫把式,根本試探不出此人的斤兩。事實上,我覺得便是自己去,也未必能成。」

    湖君殷侯坐在居中的台階上,笑道:「那傢伙,心思縝密,手段奸詐,出手狠辣,是個難纏至極的主。如今我這蒼筠湖怎麼個可憐光景,你們都瞧見了,醜話說前頭,就是給你們雙方一個商量事情的地兒,千萬別偷雞不成蝕把米,一旦他猶有餘力,給人順藤摸瓜,殺到我們跟前。你們一跑,我可就完蛋了。」

    何露以手中竹笛輕輕拍打手心,「真想試探此人,不如殺個杜俞,不但省事,還管用。到時候將杜俞拋屍於隨駕城外,咱們雙方拋開成見,精誠合作,事先在那邊佈置好一座陣法,守株待兔即可。」

    范巍然一拍桌子,大笑道:「從未見你小子如此順眼過,就依你之見!」

    老嫗視線轉移,「葉城主,如何?」

    葉酣微笑點頭。

    晏清視線低斂,睫毛微顫。

    當晚。

    蒼筠湖龍宮內,雙方得知那個消息後,都有些面面相覷。

    何露更是臉色陰沉似水。

    湖君殷侯也不太笑得出來了。

    覺得自己這次為雙方牽線搭橋當媒人,是不是有些懸乎?可千萬別差不多死光了河神渠主,再連這座老巢都給人一劍攪爛了。

    葉酣輕聲道:「傷筋動骨一百天,凡俗夫子如此,我們修道之人,只會更麻煩,既然那位劍修受了這麼重的傷勢,我們徐徐圖之。」

    今年隨駕城上上下下,年關好過,可是大年三十也沒半點喜慶,正月裡的走門串戶,更是悶悶不樂,人人抱怨不已。

    於是一些個原本沒什麼太大怨氣的,也開始怨懟起來。

    隨後鬼宅那邊,開始有一些看似市井百姓裝束的人物出現。

    到後來,身影越來越多。

    再後來,就是真正的市井百姓趕來竊竊私語,指指點點。

    當有一個孩子往鬼宅丟石子大罵之後,就一發不可收拾。

    議論紛紛,都是埋怨聲,從最早的慫恿,到最後的人人發自肺腑,油然而生。

    埋怨那位所謂的劍仙,既然如此神通廣大,為何還要害得隨駕城毀去那麼多家產財物?

    杜俞在院牆那邊貼牆根,聽得差點氣炸了肺。

    大步走回前輩那邊後,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杜俞雙手握拳,憋屈萬分,「前輩,再這麼下去,別說丟石子,給人潑糞都正常。真不要我出去管管?」

    那位躺在一條竹椅上的白衣男子,依舊輕輕搖動竹扇,微笑道:「今天是什麼日子了?」

    至於那把在鞘長劍,就隨隨便便丟在了竹椅旁邊。

    這個前輩,也真是心大,自己從竹園砍伐綠竹,親手打造了這麼一條竹椅。成天就躺在這邊睡覺。

    而且相處久了,杜俞察覺到跟最早認識的那個前輩,不好說是判若兩人,總覺得哪裡不一樣了。

    杜俞聽到前輩問話後,愣了一下,掐指一算,「前輩,是二月二!」

    那人猛然坐起身,合起竹扇,站起身,眯眼微笑道:「是個好日子。」
V123210 發表於 2019-3-11 19:27
第五百零六章 諸位只管取劍

    杜俞只覺得頭皮發麻,硬提起自己那一顆狗膽所剩不多的江湖豪氣,只是膽氣提起如人登山的氣力,越到「山巔」嘴邊近乎無,怯生生道:「前輩,你這樣,我有些……怕你。」

    陳平安手持那把崔東山贈送的玉竹摺扇,雙指捻動,竹扇輕輕開合些許,清脆聲音一次次響起,笑道:「你杜俞於我有救命之恩,怕什麼?這會兒難道不是該想著如何論功行賞,怎麼還擔心被我秋後算賬?你那些江湖破爛事,早在芍溪渠水仙祠那邊,我就不打算與你計較了。」

    陳平安身上穿著那件已經多年沒有穿過的法袍金醴,那一襲青衫的春草法袍已經毀壞殆盡,任你是砸多少神仙錢都無法修補如初了,便收入了咫尺物,與那些穿破的草鞋、喝空了的酒壺放在一起。之前一戰,怎麼個凶險,很簡單,讓他都來不及換上身上這件金醴,心意一動的瞬間事,都無法做到。所以只能靠肉山體魄去硬抗雲海天劫,大概等於在積霄山小雷池浸泡了幾天幾夜?

    杜俞一咬牙,哭喪著臉道:「前輩,你這趟出門,該不會是要將一座忘恩負義的隨駕城,都給屠光吧?」

    陳平安斜眼看著杜俞,「是你傻,還是我瘋了?那我扛這天劫圖什麼?」

    杜俞抹了把額頭汗水,「那就好,前輩莫要與那些矇昧百姓慪氣,不值當。」

    他是真怕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時候可就不是自己一人遭殃橫死,肯定還會連累自己爹娘和整座鬼斧宮,若說先前藻溪渠主水神廟一別,范巍然那老婆娘撐死了拿自己撒氣,可現在真不好說了,說不定連黃鉞城葉酣都盯上了自己。

    有些以往不太多想的事情,如今次次鬼門關打轉、黃泉路上蹦跶,便想了又想。

    尤其是這些天待在鬼宅,幫著前輩一起打掃屋舍院落,提水桶拿抹布,粗手粗腳做著這輩子打娘胎起就沒做過的下人活計,恍若隔世。

    陳平安將那摺扇別在腰間,視線越過牆頭,道:「行善為惡,都是自家事,有什麼好失望的。」

    杜俞使勁點頭道:「君子施恩不圖報,前輩風範也!」

    陳平安笑道:「你就拉倒吧,以後少說這些馬屁話,你杜俞道行太低,說者吃力,聽者膩歪,我忍你很久了。」

    杜俞笑臉尷尬。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放在竹椅上,腳尖一踩地上那把劍仙,輕輕彈起,被他握在手中,「你就留在這裡,我出門一趟。」

    杜俞自然不敢質疑前輩的決定,小心翼翼問道:「前輩何時返回宅子?」

    陳平安笑道:「去一趟幾步路遠的郡守衙署,再去一趟蒼筠湖或是黑釉山,應該花不了多少時間。」

    杜俞鬆了口氣。

    陳平安走出鬼宅。

    杜俞對著那隻朱紅色酒壺,雙手合十,彎腰祈禱道:「有勞酒壺大爺,多多庇護小的。」

    當鬼宅大門打開後,那位白衣謫仙人真正現身。

    原本起勁喧嘩的隨駕城百姓,無論男女老幼,不少百餘人一哄而散。人流中多是自認遭了無妄之災、損失慘重的富貴門戶裡邊,那些個給家主派來此處討要錢財的僕役家丁,以及從隨駕城各處趕來湊熱鬧的地痞,還有不少想要見識見識什麼是劍仙的任俠少年。

    雖然人人都說這位外鄉劍仙是個脾氣極好的,極有錢的,並且受了重傷,必須留在隨駕城養傷很久,這麼長時間躲在鬼宅裡邊沒敢露面,已經證明了這點。可天曉得對方離了鬼宅,會不會抓住街上某人不放?好歹是一位什勞子的劍仙,瘦死駱駝比馬大,還是要小心些。

    剛好有一夥青壯男子正推著一輛糞車飛奔而來,大笑不已,原本他們正為自己的豪邁之舉感到自得,很享受附近那些人的豎大拇指、高聲喝彩,推起糞車來,更加起勁賣力,離著那棟鬼蜮森森、無人敢住的宅子不過二三十步路了。結果那手持長劍的白衣仙人,剛好開門走出,並且直直望向了他們。

    三位常年在隨駕城游手好閒的年輕男子,頓時呆若木雞,兩腿挪不動路。

    不但如此,還有一人從街巷拐角處姍姍走出,然後逆流向前,她身穿縞素,是一位頗有姿色的婦人,懷中抱有一位猶在襁褓中的嬰兒,倒春寒時節,天氣尤為凍骨,孩子不知是酣睡,還是凍傷了,並無哭鬧,她滿臉悲慟之色,腳步越來越快,竟是越過了那輛糞車和青壯男子,撲通一聲跪倒在街上,仰起頭,對那位白衣年輕人泣不成聲道:「神仙老爺,我家男人給倒塌下來的屋舍砸死了,我一個婦道人家,以後還怎麼活啊?懇請神仙老爺開恩,救救我們娘倆吧!」

    婦人哭天哭地,撕心裂肺,似乎馬上就要哭暈過去。

    躲在街巷遠處的百姓開始指指點點,有人與旁邊輕聲言語,說好像是芽兒巷那邊的婦人,確實是去年開春成的親。

    可憐人吶。

    陳平安蹲下身,「這麼冷的天氣,這麼小的孩子,你這個當娘親的,捨得?難道不該交予相熟的街坊鄰居,自己一人跑來跟我喊冤訴苦?嗯,也對,反正都要活不下去了,還在意這個作甚。」

    婦人愣了一下,似乎打死都沒有想到這位年輕劍仙是如此措辭,一時間有些發蒙。

    然後只見那個年輕人微笑道:「我瞧你這抱孩子的姿勢,有些生疏,是頭一胎?」

    婦人驟然間哀嚎起來,什麼話也不說。

    陳平安雙手籠袖,緩緩說道:「等會兒,是不是只要我不理睬,與你擦身而過,你就要高高舉起手中的孩子,與我說,我不救你,你便不活了,反正也活不成,與其害得這個可憐孩子一輩子吃苦,不如摔死在街上算了,讓他下輩子再投個好胎,這輩子是爹娘對不住他,遇上了一位鐵石心腸的神仙,隨後你再一頭撞死,求個一家三口在地底下一家團圓?還是說,我說的這些,已經比別人教你的更多了?」

    婦人只是悲慟欲絕,哀嚎不已,教人聞者落淚見者傷心。

    陳平安瞥向遠處那個開口道破婦人身份的市井男子,微微一笑,後者臉色微變,飛快離開,身形沒入小巷。

    那個匆忙逃遁之人,眼前坐地哭喊的婦人,隱匿於糞桶中伺機而動的江湖刺客。

    應該都是些對方幕後指使自己都不覺得能夠成事的小算計,純粹就為了噁心人?

    陳平安覺得有些意思。

    蒼筠湖殷侯肯定暫時沒這膽子,寶峒仙境范巍然則沒這份彎彎腸子,那個始終沒見過的黃鉞城葉酣?或是那位名叫何露的少年,假借隨駕城某位官員胥吏之手?反正這練氣士、市井婦人和武夫三人,死了都未必知道自己被誰送來找死的,之所以來這裡送死,自然各有各的緣由和安排。

    怎麼辦呢?

    因為陳平安覺得自己是真的被噁心到了。

    婦人眼前一花。

    竟然沒了那位年輕白衣仙人的身影。

    婦人一咬牙,站起身,果真高高舉起那襁褓中的孩子,就要摔在地上,在這之前,她轉頭望向街巷那邊,竭力哭喊道:「這劍仙是個沒心肝的,害死了我男人,良心不安是半點都沒有啊!如今我娘倆今天便一併死了,一家三口做了鬼,也不會放過他!」

    婦人將那孩子狠狠砸向街上,希冀著可莫要一下子沒摔死,那可就是大麻煩了,所以她卯足了勁。

    自己一輩子的榮華富貴,都在這一下上邊了。

    反正孩子也不是她的,天曉得是那陌生漢子從哪裡找來的,至於那個剛死沒多久的男人,莫名其妙就沒了,倒還真是她瞎了眼才嫁了的男人,不過那種管不住褲襠更管不住手的無賴貨色,好賭好色,一點家底都給他敗光了,害得自己過門後,就沒過上一天好日子,早死早好,自己摔死了孩子,只需要一頭撞向牆壁,磕個頭破血流嚇唬人而已,然後裝暈便是,又不用真死,那麼前邊得手的那一大袋子金銀,加上事成之後的又一袋子,以後隨便找個男人嫁了,當個穿金戴銀的闊夫人,還難?

    砸出孩子之後,婦人便有些心神疲憊,癱軟在地。

    然後她驀然睜大眼睛。

    只見那白衣神仙不知何時又蹲在了身前,並且一手托住了那個襁褓中的孩子。

    陳平安站起身,抱起孩子,用手指挑開襁褓棉布一角,動作輕柔,輕輕碰了一下嬰兒的小手,還好,孩子只是有些凍僵了,對方約莫是覺得無需在一個必死無疑的孩子身上動手腳。果然,那些修士,也就這點腦子了,當個好人不容易,可當個乾脆讓肚腸爛透的壞人也很難嗎?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只是當他望向那懷中的孩子,便自然而然眼神溫柔起來,動作嫻熟,將襁褓棉布將孩子稍稍裹得嚴實一些,並且極有分寸地散發手心熱量,溫暖襁褓,幫著抵禦這凍骨春寒。

    天底下就沒有生下來就命該受苦遭災的孩子。

    陳平安腳尖一點,身形倒掠,如一抹白虹斜掛,返回鬼宅院中。

    杜俞大概是覺得心裡邊不安穩,那張擱放養劍葫的椅子,他自然不敢去坐,便將小板凳挪到了竹椅旁邊,老老實實坐在那邊一動不動,當然沒忘記穿上那具神人承露甲。

    杜俞見著了去而復還的前輩,懷裡邊這是……多了個襁褓孩子?前輩這是干啥,之前說是走夜路,運道好,路邊撿著了自己的神人承露甲和煉化妖丹,他杜俞都可以昧著良心說相信,可這一出門就撿了個孩子回來,他杜俞是真傻眼了。

    陳平安將孩子小心翼翼交給杜俞,杜俞如遭雷擊,呆呆伸手。

    陳平安皺眉道:「撤掉甘露甲!」

    杜俞嚇了一跳,連忙撤去甘露甲,與那顆始終攥在手心的煉化妖丹一起收入袖中。

    動作僵硬地接過了襁褓中的孩子,渾身不得勁兒,瞧見了前輩一臉嫌棄的神色,杜俞欲哭無淚,前輩,我年紀小,江湖經驗淺,真不如前輩你這般萬事皆懂皆精通啊。

    陳平安叮囑道:「我會早點回來,孩子稚嫩,受了些風寒,你多注意孩子的呼吸,你散發靈氣溫養孩子體魄的時候,一定一定要注意分寸,一有問題,離開鬼宅的時候,就拿上養劍葫,去找經驗老道的藥鋪郎中。」

    杜俞小雞啄米。

    陳平安想了想,手腕一擰,手心多出僅剩的那顆核桃,「砸出之後,威力相當於地仙修士的傾力一擊,無需什麼開門口訣,是個練氣士就可以使用,哪怕是下五境的體魄孱弱,也無非是吐幾口血,耗完靈氣積蓄而已,不會有太大的後遺症,何況你是洞府境巔峰,又是兵家修士,遇上事情,放心使用。」

    杜俞還抱著孩子呢,只好側過身,彎腰勾背,微微伸手,抓住那顆價值連城的仙家至寶。

    杜俞心中大定。

    難得前輩有如此絮叨的時候。

    不過不知為何,這會兒的前輩,又有些熟悉了。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不再手持劍仙,再次將其背掛身後,「你們還玩上癮了是吧?」

    杜俞哀嘆一聲,熟悉的感覺又沒了。

    默默告訴自己,就當這是前輩用心良苦,幫你杜俞砥礪心境來著。

    前輩已然不見。

    無靈氣漣漪,也無清風些許。

    彷彿與天地合。

    杜俞抱著孩子,輕輕搖晃,不敢動作稍大,害怕晃醒了那孩子,他娘的老子這輩子對那些江湖女俠,都沒這麼溫柔過,杜俞低頭望去,感慨道:「小娃兒,你福氣比天大嘍。」

    一條寂靜無人的狹窄巷弄中。

    漢子背靠牆壁,嚥了口唾沫,好像沒追來?

    為了掙那顆小暑錢,真是燙手。

    與自己接頭的那位譜牒仙師,雖說瞧著不像是拿得出小暑錢的,可神仙錢做不得假,不拿就是死,不拿了乖乖辦事還能如何。找了個隨駕城胥吏,差不多的手段,給了他一袋銀子,不拿也是死,那胥吏倒也不蠢,便幫他找到了芽兒巷那麼一對狗男女,才有了今天的這些。

    這位山澤野修摸出那顆小暑錢,展顏一笑,喃喃耳語,譜牒仙師真是不把錢當錢的貨色,這等買賣,希望再來一打。

    耳畔有人微笑道:「你也不錯啊,不把人命當命。」

    漢子僵硬轉頭,瞧見了那個手搖摺扇的白衣謫仙人,就站在幾步外,自己竟然渾然不覺。

    漢子顫聲道:「大劍仙,不厲害不厲害,我這是形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那個教我做事的夢梁峰譜牒仙師,也就是嫌做這種事情髒了他的手,其實比我這種野修,更不在意凡俗夫子的性命。」

    漢子擠出笑容,「這位大劍仙,你是不知道,那芽兒巷婦人天生一副蛇蠍心腸,她男人更是該死的腌臢貨色,這等市井人物,也虧得就是資質不行,只能在爛泥裡打滾,不然給他們當成了修道之人,做起壞事來,那才叫一絕。」

    那位白衣劍仙微笑道:「不問心,只看事。不然天底下能活下多少?你覺得呢?」

    漢子點頭道:「對對對,劍仙大人說得都對。」

    然後他聽到那位連天劫都能扛下而不死的外鄉劍仙,略帶訝異語氣問自己,「一個夢梁峰的小小譜牒仙師,殺幾個市井百姓,尚且覺得髒了手,那你覺得我身為劍仙,殺你髒不髒手?若非如此,街上求財的婦人,推糞車找樂子的市井地痞,還有那個躲在糞桶裡吃屎的刺客,我為何不殺?」

    漢子雙手托起那顆小暑錢,深深彎腰,高高舉手,諂媚笑道:「劍仙大人既然覺得髒了手,就發發慈悲心腸,乾脆放過小人吧,莫要髒了劍仙的神兵利器,我這種爛蛆臭蟲一般的存在,哪裡配得上劍仙出劍。」

    「仙家術法,山上千萬種,需要出劍?」

    聽到這句話後,漢子大汗淋漓,再不敢多說一個字。

    「這會兒,覺著我像是與你們一個德行的惡人,才覺得怕了?」

    那謫仙人以手中合起摺扇,輕輕敲打腦袋,意態慵懶,輕聲笑道:「惡人眼前不言語,好人背後戳脊樑。悶葫蘆是你們,眉飛色舞也還是你們。怪也,妙也。」

    漢子不是不想逃,是完全手腳不聽使喚了。

    那人說道:「來,容你撐開嗓子喊一句『劍仙殺人了』,若是喊得滿城皆聞,我可以饒你一饒。」

    漢子使勁搖頭,硬著頭皮,帶著哭腔說道:「不敢,小的絕不敢輕辱劍仙大人!」

    那人哦了一聲,道了一句那你可就慘了,不等野修言語,他以摺扇輕輕拍在那位野修的腦袋上,然後隨手揮袖,拘起三魂七魄在手心,以罡氣緩緩消磨之。

    如果所有好人,只能以惡人自有惡人磨來安慰自己的苦難,那麼世道,真不算好。

    至於那顆小暑錢,就那麼摔在了屍體的旁邊,最終滾落在縫隙中。

    一襲白衣,緩緩走出小巷。

    片刻之後,一道金色劍光拔地而起,有那白衣仙人御劍離開隨駕城,直直去往蒼筠湖。

    從城中鬼宅那邊,有一抹幽綠飛劍,尾隨而去。

    ————

    夢粱國京城的國師府當中。

    兩位大修士,隔著一座碧綠小湖,相對而坐。

    一位青衫白髮如那沒有功名的老儒,一位弱冠歲數的年輕男子,前者膝蓋上趴著一隻奄奄一息的小猴兒,後者腰間有一條似乎處於酣眠中的青色小蛇,額頭已然生角,青蛇首尾銜接,如同一根青腰帶。

    儒衫老人身後遠處,站著一位臉色慘白的狐魅婦人,姿色一般,但是眼神嫵媚,這會兒哪怕站在自己主人身後,與那年輕人隔著一座小湖,她依舊有些戰戰兢兢。畢竟那個「年輕人」的威名,太過嚇人。名為夏真,曾是一位一人佔據廣袤山頭的野修,從未收取嫡傳弟子,只是豢養了一些資質尚可的奴婢童子,後來將那座靈氣充沛的風水寶地轉手讓出,只將一棟仙府以大神通搬遷離開,從此在整個北俱蘆洲東南版圖消失,杳無音信。

    正是這位大仙,與自家主人做了那樁秘密約定。

    只是狐魅只知道當年主人以巨大代價,在十數國邊境畫出一座隔絕靈氣往來的雷池後,主人以此消耗大量本命真元的通天手段,為的就是鎮壓那件行蹤不定的功德異寶,最終將其收入囊中。而這個夏真,則與主人結成盟友,以先前山頭贈予附近兩個大門派,作為交換,他得以將歷來靈氣相對稀薄的十數國不毛之地,作為自家禁臠,就像夏真此刻身前的那座……小湖。

    雙方各取所需,各有長遠謀劃。

    但是狐魅如何都沒有想到,本該在十數國疆域之外閉關修道的主人,竟然會搖身一變,早早成了這夢粱國土生土長的國師大人!

    早年按照銀屏國那邊的諜報顯示,關於夢粱國的形勢,她自然是有所耳聞的,主人應該先是從一位夢粱國小郡寒族出身的「少年神童」,得以金榜題名,高中狀元,光耀門楣,進入仕途後,有如天助,不但在詩詞文章上才華橫溢,並且極富治政才幹,最終成為了夢粱國歷史上最年輕的一國宰相,不惑之年,就已經位極人臣,然後突然就辭官退隱,傳聞是得遇仙人傳授道法,便掛印而去,當年舉國朝野上下,不知打造了多少把真心實意的萬民傘。

    歸隱山林後,潛心煉丹修道,短短十年後,便修成了仙法神通,當時狐魅還覺得是個笑話來著,當做裝神弄鬼的把戲罷了。夢粱國京城和地方祥瑞大顯,連綿不絕,被剛剛登基沒多久的夢粱國新帝,親自去往仙山,將這位前朝宰相迎回京城,敕封為一國國師,當官時,國富民安,成仙后,風調雨順,這夢粱國簡直就是在此人一力之下,變成了路不拾遺的世外桃源,廟堂上文武薈萃,地方上官民和睦,先後兩任皇帝在此人輔佐下,勵精圖治,卻從不擅自開啟邊釁。

    在隨駕城被那些修士追殺過程中,這頭狐魅斷了兩根尾巴,傷了大道根本,但是主人現身後,不過是將她與那同僚一起帶往這座夢粱國京城國師府,至今還沒有封賞一二,這讓狐魅有些自怨自艾,失去了那個銀屏國皇后娘娘的尊榮身份,重新回到主人身邊當個小小婢女,竟是有些不習慣了。

    夏真微笑道:「恭喜道友,得償所願。開宗立派,指日可待。」

    儒衫老人淡然道:「我自會撤去那座金色雷池的剩餘禁制,外邊的靈氣便要緩緩傾斜倒灌,百年之內,就會是一個個修道胚子湧現的大年份,至於何露晏清之流,如今年紀還小,更是近水樓台先得月,金丹可期。道友一門之內,若是能夠同時出現七八位金丹地仙,亦是開宗立派的雄厚根本,同喜同賀。」

    夏真眼神真誠,感慨道:「比起道友的手段與謀劃,我自愧不如。竟然真能得到這件功德之寶,並且還是一枚先天劍丸,說實話,我當時覺得道友最少有六成的可能,要打水漂。」

    夏真瞥了眼那隻腹部熠熠生輝的小猴兒,佩服不已,這個原本已經快要跌入金丹的老傢伙,竟然能夠隱姓埋名,不但逃過了各方勢力的覬覦殺心,然後更是膽大包天,就這麼藏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最終以造福一國的功德之身,天經地義地佔據一件功德之寶,這份算計,當得起元嬰身份。

    老人笑道:「道友你捨得一座風水寶地,換來這誰也瞧不上眼的十數國版圖,亦是大手筆,大魄力。只要經營得當,定然可以百年回本,然後大賺千年。」

    一人求寶,一人求才。

    兩大元嬰聯手,才造就了這番大格局。

    最終結果,皆大歡喜。

    只不過雙方心知肚明,只要其中一人,不管是誰,能夠率先躋身上五境,之後的形勢可就不好說了。

    真要能夠開宗立派,誰都會嫌棄自己地盤太小。

    當老人撤去那座雷池後,靈氣倒灌十數國,夏真豈會眼睜睜看著那些浩浩蕩蕩的靈氣,隨意流散,浪費在一群雞犬打架多年的螻蟻身上?

    至於范巍然、葉酣帶著那麼一大幫子廢物,都沒能從狐魅和老者兩人手上搶走那件異寶,其實夏真算不上有多少惱火,那些靈氣才是自己的大道根本,其餘的,就莫要貪心了,當初雙方元嬰盟約,不是兒戲,再者天底下哪有便宜佔盡的好事,既然形勢大好且穩妥,你煉化你的功德之寶,涉險轉為劍修便是,我鯨吞我的靈氣,同樣有望破開層層瓶頸,快速躋身上五境。小聰明,必須要有,但不能一輩子都靠小聰明吃飯,地仙就該有地仙的眼界和心境。

    夏真似乎記起一事,「天劫過後,我走了趟隨駕城,被我發現了一件很意外的事情。」

    儒衫老人笑道:「道友請說。」

    夏真雙手撐在那青色「腰帶」上,微笑道:「如果我沒有看錯,外鄉劍修背著的那把劍,是一件半仙兵!我廝殺搏命,還算有那麼點兒本事,可惜煉化一道,卻是庸碌不堪,恰巧道友你精通煉法,不如你我再簽訂契約,當一回盟友?」

    老人雙眼精光綻放,只是轉瞬即逝。

    若是法寶,他毫無興趣,如今煉化那件功德蘊藉的先天劍丸,才是未來成為上五境的立身之本,耽誤一天都要心疼。

    可若是一件半仙兵?

    不過老人很快就收斂心神。

    這麼稀罕的物件,這夏真是自己爹還是自己兒子不成,要好心告訴自己?

    所以這位身份暫時是夢粱國國師大人的老元嬰,擺手大笑道:「道友取走便是,也該道友有這一遭機緣。至於我,就算了。成功煉化此物之前,我行事有著諸多禁忌,這些天大的麻煩,想必道友也清楚,以道友的境界,打殺一個受了傷的年輕劍修,肯定不難,我就在這裡預祝道友馬到成功,入手一件半仙兵!」

    夏真笑著點頭,老人如此謹慎,也不覺得奇怪,雙方都是野修出身的元嬰,輕易就咬鉤,萬萬活不到今天。

    咱們這些殺人越貨不眨眼的人,夜路走多了,還是需要怕一怕鬼的。

    這句夏真在少年歲月就銘記在心的言話,夏真過了無數年還是記憶猶新,是當年那個就死在自己手上的五境野修師父,這輩子留給他夏真的一筆最大財富。而自己當時不過二境而已,為何能夠險之又險地殺師奪寶取錢財?正是因為師徒二人,不小心撞到了鐵板一塊。

    所以之後悠悠歲月,夏真每當發現自己志得意滿之時,就要翻出這句陳芝麻爛穀子的言語,默默念叨幾遍。

    夏真起身笑道:「道友無需相送。」

    儒衫老人一手抓起那隻小猴兒,仍是起身相送,「道友也放心,我近期便會離開夢粱國。」

    夏真身形化虹遠去,瞬間小如芥子,破開一座低垂雲海,逍遙遠遊。

    這位夢粱國國師晃了晃手中小猴子,仰頭笑道:「竟然忍得住不出手,難為這個夏真了。」

    遠處狐魅和乾瘦老者,恭恭敬敬,束手而立。

    狐魅輕聲道:「主人,一把半仙兵,真就不放著不管了?雖說夏真得之意義不大,可主人……」

    儒衫老人以袖中乾坤的神通,將整隻猴子關押進入小天地。

    他轉頭說道:「我在這夢粱國,彈丸之地,消息阻塞,遠遠不如夏真消息靈通,你要是眼饞那件半仙兵,你去幫我取來?」

    狐魅不敢言語,而且大氣都不敢喘。

    自己的身份已經被黃鉞城葉酣揭穿,再不是什麼銀屏國的紅顏禍水,只要返回隨駕城那邊,洩露了蹤跡,只會是過街老鼠。

    儒衫老人譏笑道:「一個捨得去扛天劫的劍修,一個敢顯露半仙兵的年輕人,是軟柿子?若真是的話,夏真自己不去拿捏,偏要好心好意,當面洩露這個天機?何況半仙兵一旦認主,尤其是它們侍奉的主人身死,失控後是怎麼個慘烈光景,你們啊,真是井底之蛙,不知半點輕重利害。」

    雲海之中,夏真不再化虹御風,而是雙手負後,緩緩而行。

    夏真神色無奈,自言自語道:「既然是來自披麻宗,那就不去招惹了吧?」

    夏真回望一眼夢粱國京城,得了那顆先天劍丸,又剛好有一把半仙兵的佩劍現身,如此命中注定的福緣,你也忍得住?

    膽兒如此小,怎麼當的野修?當了幾十年夢粱國的凡俗夫子,倒是修心養性得真不錯。

    夏真伸出一隻手,說了幾個名字,剛好一手之數。

    再多,就要耽誤自己的大道了。

    范巍然,好使喚,葉酣,比較聰明,何露,資質好,晏清,也不差,那個翠丫頭,有點小古怪。

    夏真又抬起一隻手,報了五個名字,皆是暫時歲數不大、境界不高的人物。

    夏真在雲海上閒庭信步,看著兩隻手掌,輕輕握拳,「十個他人的金丹,比得上我自己的一位玉璞境?不如都殺了吧?」

    只是夏真很快搖搖頭,「算了,不急。就留下五個金丹名額好了,誰有望躋身元嬰就殺誰,剛好騰出位置來。」

    夏真雙手按住青腰帶,「這傢伙,還是厲害。當初不知為何他非要在誓約當中,非要我壓制十數國武運,不許出現金身境修士。原來是為了讓十數國減少兵戈戰事,好讓他這個藏頭藏尾的夢粱國宰相、國師,不造殺業,安心積攢功德。」

    夏真伸了個懶腰。

    沒來由想起那天劫一幕。

    這位元嬰野修的心情便凝重起來。

    難道是與那劉景龍、楊凝性身份相似的十人之一?可瞧著不像啊,仔細推敲後,明顯一個都不符合。

    夏真停下身影,環顧四周,微笑道:「不知是哪位道友?為何不敢現身一見。」

    視野盡頭,雲海那一端,有人站在原地不動,但是腳下雲海卻驀然如浪花高高湧起,然後往夏真這邊撲面迎來。

    夏真紋絲不動,輕輕拍了一下腰間那條已成氣象的化蛟青蛇,在心中微笑道:「不用理會。近身廝殺,正合我意。」

    那位不速之客似乎有些風塵僕僕,神色倦怠不已,當那翹起雲海如一個浪頭打在灘頭上,飄然落地,緩緩向前,像是與一位久別重逢的老友絮叨寒暄,嘴上不斷埋怨道:「你們這傢伙,真是讓人不省心,害我又從海上跑回來一趟,真把老子當跨洲渡船使喚了啊?這還不算什麼,我差點沒被惱羞的小泉兒活活砍死。還好還好,所幸我與那自家兄弟,還算心有靈犀,不然還真察覺不到這片的狀況。可還是來得晚了,晚了啊。我這兄弟也是,不該如此報復對他痴心一片的女子才是,唉,罷了,不這樣,也就不是我由衷佩服的那個兄弟了。再說那女子的痴心……也確實讓人無福消受,過於霸道了些。怨不得我家兄弟的。」

    那人繼續碎碎念叨個沒完沒了,「你們這北俱蘆洲的風水,跟我有仇咋的,就不能讓我好好回去混吃等死?我當年在這兒處處與人為善,山上山下,有口皆碑,我可是你們北俱蘆洲上門女婿一般的乖巧人兒,不該如此消遣我才對……」

    口無遮攔,胡說八道。

    夏真聽得十分迷糊,卻不太在意。

    一位得道之人,哪個會在言語上洩露蛛絲馬跡。而且這麼一嘴嫻熟的北俱蘆洲雅言,你跟我說是什麼跨洲遠遊的外鄉人?

    眼前這位,是張生面孔,千真萬確,不是什麼障眼法,除非仙人境的山巔修士,障眼法在自己這邊,任你是玉璞境,不管用。

    那人腳下雲海紛紛散去。

    境界不低,卻喜好顯擺這類彫蟲小技。

    夏真不但沒有後退,反而緩緩向前了幾步,笑問道:「敢問道友名諱?」

    那人猶豫了一下,後退兩步,回答道:「小名周肥,大名……就不說了吧,我怕你家中或是師門裡有女的。」

    什麼亂七八糟的。

    夏真依舊氣定神閒,「不知道友阻我去路,所為何事?」

    自稱周肥的男子,確實天生好皮囊,雲海之上,玉樹臨風。

    他哭喪著臉道:「算我求你們了,行不行,中不中,你們這幫大爺就消停一點吧,能不能讓我好好返回寶瓶洲?嗯?!」

    夏真嘆了口氣,滿臉歉意道:「道友再這麼打機鋒,說些沒頭沒腦的昏話,我可就不奉陪了。」

    那明顯是用了個化名的周肥愣了一下,「我都說得這麼直白了,你還沒聽懂?親娘哎,真不是我說你們,如果不是仗著這元嬰境界,你們也配跟我那兄弟玩心計?」

    夏真這下子總算明白無誤了。

    是給那位年輕劍仙找回場子來了?

    夏真環顧四周,嘖嘖出聲,「就你一個對吧?聽沒聽過一句話,十丈之內,我夏真可殺元嬰?」

    然後那人雙腳併攏,一個蹦跳直接進入五丈之內,好似自己找死一般,「好了,現在讓我姜尚真幫你開開竅。」

    夏真差點當場崩潰。

    北俱蘆洲一向眼高於頂,尤其是劍修,更是目中無人,除了中土神洲之外,感覺都是廢物,境界是廢物,法寶是廢物,家世是廢物,全都不值一提。

    但是也有幾個別洲外鄉來的異類,讓北俱蘆洲很是「唸唸不忘」了,甚至還會主動關心他們返回本洲後的動靜。

    就比如……中部和北方各有一位大劍仙揚言要親手將其斃命的那個……桐葉洲姜尚真!

    ————

    蒼筠湖龍宮內。

    又是一場盛大聚會。

    湖君殷侯這次沒有坐在龍椅下邊的台階上,站在雙方之間,說道:「方才飛劍傳訊,那人朝我蒼筠湖御劍而來。」

    除了范巍然冷笑不已,葉酣不動如山,與那對金童玉女還算震驚,其餘雙方震動不已,嘩然一片。

    湖君殷侯臉色不善,「葉酣,我的葉大城主,先前是誰說來著,這位外鄉劍仙受了重創,會被咱們鈍刀子割肉,慢慢磨死?咱們這都才剛剛佈局,人家就殺到我蒼筠湖老巢來了,接下來怎麼講?諸位跑路四散,被各個擊破,還是待在這裡,先揉揉膝蓋,等下方便跪地磕頭?」

    何露鎮定自若,手持竹笛,站起身,「一陣設在隨駕城外,另外一陣就設在這蒼筠湖,再加上湖君的龍宮自身又有山水陣法庇護,我倒是覺得可以門戶大開,放他入陣,我們三方勢力聯手,有我們城主在,有范老祖,再加上兩座陣法和這滿座百餘修士,怎麼都相當於一位仙人的實力吧?此人不來,只敢龜縮於隨駕城,咱們還要白白折損誘餌,傷了大家的和氣,他來了,豈不是更好?」

    湖君殷侯大怒道:「何小仙師說得輕巧!這蒼筠湖可是我積攢千年的家業,你們撐死不過是壞了一座符陣的些許神仙錢,到時候打得天昏地暗,屍橫遍地,龍宮傾塌,最終即便慘勝了,誅殺了惡獠,若是還按照先前說好的的分賬,到時候我白白搭進去一座龍宮,豈不是要活活哭死?」

    何露笑容燦爛,「蒼筠湖兩成,寶峒仙境四成,我們黃鉞城四成,這是先前的分賬,現在我們黃鉞城可以拿出一成來,彌補湖君。此外,還是老規矩,若是誰看中了某件法寶,志在必得,便三方一起先合計出個大家都認可信服的公道價格,折算成雪花錢或是小暑錢,再加上溢價,就當是感謝其餘兩方的割愛。」

    說到這裡,何露望向對面,視線在那位寤寐求之的女子身上掠過,然後對老嫗笑道:「范老祖?」

    原本似乎犯困打盹的老嫗笑了笑,「可以,我們寶峒仙境也願意拿出一成收益,酬謝蒼筠湖龍宮。」

    湖君殷侯望向葉酣,後者輕輕點頭。

    湖君殷侯這才滿意。

    何露不再言語。

    蒼筠湖龍宮上上下下,看著這位丰神玉朗的俊美少年,都有些心神搖曳,欽佩不已。

    若非此子並非黃鉞城葉酣的子嗣,而黃鉞城的城主之位,又歷來不外傳別姓他人,不然就憑葉酣那兩個廢物兒子,怎麼跟何露爭搶?

    大殿偏門那邊,懸掛一道琳瑯滿目的珠簾,有貌美女子輕輕掀起簾子一角,含情脈脈,望向那位談笑風生的俊美少年。

    世間竟有如此出彩的少年郎。

    以前那些皮囊還算湊合的窮酸文士、權貴子弟,真是加在一起,都遠遠不如這位黃鉞城何郎。

    真是一位從哪些稗官野史、文人筆札上,翩然走出的俊俏郎,活生生站在自己眼前的謫仙人呢。

    ————

    隨駕城鬼宅。

    杜俞抱著那個依舊在襁褓中酣睡的孩子,無可奈何。

    然後杜俞猛然轉頭,看到那邊有個模樣俊逸的修長男子翻牆而入,雙足落地後,做了一個氣運丹田的把式。

    杜俞猛然起身,如臨大敵,瞥了眼椅子上的朱紅酒壺,竟然沒有飛劍掠出。

    杜俞有些絕望了。

    手心攥緊那顆前輩臨行前贈送的核桃。

    那人舉起雙手,笑道:「莫緊張莫緊張,我叫周肥,是陳……好人,現在他是用這個名字的吧?總之是他的拜把子兄弟,意氣相投,這不發現這邊鬧出這麼大陣仗,我雖說修為不高,但是兄弟有難,義不容辭,就趕緊過來看看,有沒有什麼需要我搭把手的地方。還好,你們這兒好找。我那兄弟人呢,你又是誰?」

    杜俞半點不信。

    那人指了指椅子上的酒壺,「裡邊兩把飛劍,走了一把,還留下一把護著你,如果不是認得我,它會不露面護著你?」

    杜俞稍稍相信一分而已。

    那人瞥了眼杜俞那隻手,「行了,那顆核桃是很天下無敵了,相當於地仙一擊,對吧?但是砸壞人可以,可別拿來嚇唬自家兄弟,我這體魄比臉皮還薄,別一不小心打死我。你叫啥?瞧你相貌堂堂,龍驤虎步的,一看就是位絕頂高手啊。難怪我兄弟放心你來守家……咦?啥玩意兒,幾天沒見,我那兄弟連孩子都有了?!牛氣啊,人比人氣死人。」

    杜俞覺得自己的臉龐有些僵硬,他娘的怎麼聽著此人不著調的言語,反而別有韻味?真有點像是前輩的道上朋友啊?

    那人一路小跑到杜俞身前,杜俞一番天人交戰,除了死死攥緊手中那顆核桃之外,並無多餘動作。

    那人倒也識趣,提起杜俞那條板凳,放在稍遠的地方,一屁股坐下。

    杜俞小心翼翼坐在竹椅上,沉聲道:「我叫杜俞,是鬼斧宮修士,是前輩讓我暫時看顧著這個孩子。」

    那個叫周肥的,立即豎起大拇指,滿臉仰慕道:「鬼斧宮,鼎鼎大名,仰慕已久!」

    杜俞問道:「你真是前輩的朋友?」

    周肥笑道:「千真萬確,如假包換。」

    杜俞哪敢完全相信。

    那周肥笑道:「我那兄弟,是不是比較喜歡……講道理,講規矩?而且這些道理和規矩,你一開始肯定不太當真,覺得莫名其妙,對吧?」

    杜俞如釋重負,整個人都垮了下來。

    杜俞疑惑道:「你真聽說過我們鬼斧宮?」

    周肥點頭道:「你不剛剛自我介紹了嗎?有你這樣的高手坐鎮,我趕忙心生佩服一二,不也正常?」

    杜俞苦笑道:「既然你是前輩的朋友,也一定是世外高人了,就莫要取笑我杜俞了,我算哪門子的高手。」

    但是那人卻說道:「你這還不算高手?你知不知道你所謂的前輩,我那好兄弟,幾乎從來不信任何外人?嗯,這個外字,說不定都可以去掉了,甚至連自己都不信才對。所以杜俞,我真的很好奇,你到底是做了什麼,說了什麼,才讓他對你刮目相看。」

    杜俞搖搖頭,「不過是做了些許小事,只是前輩他老人家洞見萬里,估摸著是想到了我自己都沒察覺的好。」

    那人愣了半天,憋了許久,才來了這麼一句,「他娘的,你小子跟我是大道之爭的死敵啊?」

    不過那人很快搖頭,「罷了,先當你是同道中人的後生晚輩吧。」

    然後那人氣呼呼站起身,不知怎麼,他就站在了杜俞身前,輕輕掀開襁褓一角,然後掐指一算,點點頭,喃喃自語道:「小小因果,帶走無妨,也好幫他省去些沒必要的小麻煩,哪有一個遊俠帶著個小孤兒遊歷四方的道理,那還怎麼討仙子們的歡心。事已至此,我就只能做這麼多了。這孩子,勉強有些修行資質,萬事不怕,就怕有錢嘛。小娃兒,算你上輩子積德,先後碰到我們兄弟二人。」

    不知不覺,杜俞雙手一輕,那孩子就給周肥拿走了。

    杜俞一個激靈,下意識就跟此人拚命。

    他杜俞這輩子的生死富貴,以及爹娘和師門的安危,可都交待在這棟小宅院了。

    那人笑道:「行了,你回頭就告訴我那兄弟,就說這小娃兒,我周肥帶去寶瓶洲安置了,讓他安心遠遊便是,出不了差池。」

    杜俞眼眶通紅,就要去搶那孩子,哪有你這樣說拿走就拿走的道理!

    那人伸出一根手指,將杜俞定身在原地,他眨了眨眼睛,「我聽說過鬼斧宮了,那你聽說過姜尚真嗎?生薑的生,崇尚的崇,真假的假。」

    杜俞差點給繞進去了,既驚懼又憤怒,猛然醒悟後,吼道:「我是你姜尚真大爺!孩子還我!」

    那人伸出手掌,輕輕覆蓋襁褓,免得給吵醒,然後伸出一根大拇指,「好漢,比那會打也會跑、勉強有我當年一半風采的夏真,還要了得,我兄弟讓你看門護院,果然有眼光。」

    杜俞是真沒聽說過什麼姜尚真。

    但是接下來姜尚真接下來就讓他長了見識,手腕一抖,拿出一枚金色的兵家甲丸,輕輕拋向杜俞,剛好擱放在無法動彈的杜俞頭頂,「既然是一位兵家的絕頂高手,那就送你一件符合高手身份的金烏甲。」

    然後那人在杜俞的目瞪口呆中,用憐憫眼神看了他一眼,「你們鬼斧宮一定沒有好看的仙子,我沒有說錯吧?」

    杜俞腦子裡一片空白。

    那人就這麼憑空消失了。

    無聲無息。

    一個彈指聲響起,杜俞身形一晃,手腳恢復正常。

    接住那顆金色的兵家甲丸,有點沉。

    這是干嘛呢。

    杜俞覺得做夢一般。

    畢竟福禍難測,即便手捧重寶,難免惴惴不安。

    ————

    蒼筠湖龍宮那邊,湖君殷侯第一個大驚失色,「大事不好!」

    葉酣和范巍然亦是對視一眼。

    隨後才是晏清猛然抬頭,望向大門那邊。

    一直笑望向她的何露,是順著晏清的視線,才看向大殿門外。

    先是整座龍宮都開始劇烈搖晃起來。

    然後一襲白衣御劍而至,只見他手持劍鞘,飄然落地之後,大步跨過宮殿門檻,長劍自行歸鞘。

    最後才是一串如同湖中春雷震動的聲響,竟是被此人遠遠落在身後。

    那位白衣劍仙面帶笑意,腳步不停,握著那劍鞘,輕輕向前一推,將那長劍拋出劍鞘,一個翻轉,劍尖釘入龍宮地面,劍身傾斜,就那麼插在地上。

    那人瀟灑站定之際,兩隻雪白大袖猶是飄搖,他一手負後,一手伸向地上那把劍,諸人只聽他微笑道:「憑君自取。」

    但是接下來的那句話,比上一句話更讓人心寒,「取劍不成,那就留下頭顱。」

    第三句話,卻又讓人心弦稍稍一鬆。

    除了某位同樣是一襲白衣的少年郎,何露。

    「何露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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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