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劍來 作者:烽火戲諸侯 (連載中)

   
V123210 2017-6-2 19:33:27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81 5947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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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七章 人心中須有日月

    鐵符江水神楊花沒有動怒,不過她那雙金色眼眸流溢出來的審視意味,有些肆無忌憚,再一次認認真真打量起眼前的年輕劍客。

    夜幕沉沉,楊花作為神靈,以金身現世,素雅衣裙外流溢著一層金光,使得本就姿色出眾的她,愈發光彩奪目,一輪江上月,宛如這位女子江神的首飾。

    反觀她對面的那個年輕人,遠遠沒有她這般「遺世獨立」。

    當年楊花也用這種視線打量過陳平安,當時是位草鞋少年,她只看出一股窮酸味來,以及淡淡的拳意。

    此時此刻,除了幾件外物,好像什麼都沒有看出來,例如腰間那枚被魏檗選中的養劍葫,一襲稱不上法袍的青衫法袍,當然,重中之重,還是陳平安身後那把劍。

    楊花一直對自己的劍術造詣,極為自負,懷中所捧金穗長劍,更不是凡俗之物,是差點被放入那座仿製白玉京中的神兵利器。

    看不出來,才是麻煩。

    當然對楊花而言,正是出劍的理由。

    兩人之間,毫無徵兆地蕩漾起一陣山風水霧,一襲白衣耳掛金環的魏檗現身,微笑道:「阮聖人不在,可規矩還在,你們就不要讓我難做了。」

    魏檗一來,楊花那種耀眼風采,一下子就給壓了下去。

    楊花目不斜視,眼中只有那個常年在外遊歷的年輕劍客,說道:「只要訂下生死狀,就合乎規矩。」

    陳平安緩緩說道:「可惜你家主子,不像是個喜歡講規矩的。」

    楊花終於露出一絲怒容,主辱臣死,娘娘對她有活命之恩,之後更有傳道之恩,不然不會娘娘一句話,她就拋棄俗世一切,拼著九死一生,受那形銷骨立的煎熬,也要成為鐵符江的水神,即便內心深處,她有些話語,想要有朝一日,能夠親口與娘娘講上一講,但是一個外人,膽敢對娘娘的為人處世去指手畫腳?一個泥瓶巷的賤種,驟然富貴,骨頭就輕了!

    魏檗似乎有些訝異,不過很快釋然,比對峙雙方更加耍無賴,「只要有我在,你們就打不起來,你們願意到最後變成各打各的,劍劍落空,給旁人看笑話,那麼你們盡情出手。」

    陳平安對魏檗笑道:「我本來就沒想跟她聊什麼,既然如此,我先走了,把我送到裴錢身邊。」

    魏檗點點頭。

    楊花來了一句,「陳平安,怎麼不直接勞駕魏山神,將你送到落魄山竹樓那邊,躲在一位武道老宗師眼皮子底下,豈不是更安穩,我肯定不敢追過去。」

    陳平安回了一句:「怎麼,你該不會是看上我了吧?非要死纏爛打?」

    楊花臉若冰霜,一身濃郁水氣縈繞流轉,她本就是一江水神,原本水深沉穩幾近無聲的鐵符江,頓時江水如沸,隱約有雷鳴於水下。

    魏檗一陣頭大,二話不說,迅速運轉本命神通,趕緊將陳平安送去騎龍巷。

    不然恐怕自己加上聖人阮邛,都未必攔得住這兩個一根筋的男女。

    楊花這才微微轉移視線,凝視著這位氣質越來越「離世出塵」的山嶽正神,她眼神冰冷,沒有絲毫敬意。

    魏檗苦笑道:「兩邊不是人,我跑這趟,何苦來哉。」

    楊花直接問道:「當年你與許弱他們一起騎乘精怪路過此地,看我的時候,眼神古怪,到底是為什麼?」

    魏檗笑道:「別忘了我當時雖然還是個棋墩山土地,可畢竟是做過一國山嶽正神的,自然看得出,你的金身品秩太高,不同尋常,就忍不住多瞥了幾眼。」

    楊花搖搖頭,「你在說謊。」

    魏檗沒有在這個話題上跟她過多糾纏,輕聲笑道:「陪我走走?」

    魏檗率先挪步,走出幾步後,轉頭道:「活人混官場,咱們這些死人混香火,不都要講一點規矩?阮邛明明不在,那陳平安為何要還舍了更加省心省力的御劍,選擇徒步走回小鎮?」

    楊花這才開始挪步,與魏檗一前一後,一山一水兩神靈,行走在趨於平穩的鐵符江畔。

    魏檗雙手負後,緩緩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你攔下陳平安,就只是好勝心使然,究其根本,還是捨不得陽間的劍修身份,如今你金身未曾穩固,進食香火,年份尚淺,還不足以讓你與繡花、玉液、沖澹三江水神,拉開一大段與品秩相當的距離。所以你挑釁陳平安,其實目的很純粹,真的就只是切磋,不以境界壓人,既然如此,明明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為何就不能好好說話?真以為陳平安不敢殺你?你信不信,陳平安就算殺了你,你也是白死,說不定第一個為陳平安說好話的人,就是那位想要冰釋前嫌的宮中娘娘。」

    楊花默不作聲。

    山高於水,這是浩然天下的常識。

    一國五嶽正神的品秩神位,要高於任何一位水神。

    不過楊花顯然對魏檗並無太多敬意。

    魏檗對此不以為意,就像是在自說自話:「一個念頭與一個念頭之間,距離多近?你這邊一起念,隔著千山萬水,就會有人心生感應,可通碧落與黃泉。有些時候,一個念頭與一個念頭之間,又有多遠?」

    楊花停下腳步,冷笑道:「我沒心情聽你在這裡打機鋒。只要是鐵符江水神職責所在,我並無絲毫懈怠,你如果想要顯擺北嶽正神的架子,找錯人了。你如果想要像打壓落魄山宋山神一樣,排擠我和鐵符江,只管來,我接招便是。」

    魏檗轉頭笑道:「將『心情』二字替換成『功夫』就更好了,就顯得更婉轉些,言下之意,就不是冥頑不靈,對上司大不敬,而是你要塑造金身,汲取香火精華,落在我耳朵,就只是你不諳世情,還算情有可原。」

    楊花停下腳步,「教訓完了?」

    魏檗點點頭,笑容迷人,「今夜到此為止,以後我還會找你談心的。」

    楊花臉色陰沉。

    魏檗伸出一根手指,豎在嘴邊,「一些已經跑到嘴邊的傷人話,能不說就不說,切記切記。」

    楊花不愧是做過大驪娘娘近侍女官的,非但沒有收斂,反而直截了當道:「你真不知道一些大驪本土高位神?,例如幾位舊山嶽神靈,以及位置靠近京畿的那撥,在背後是怎麼說你的?我以前還不覺得,今夜一見,你魏檗果然就是個投機鑽營的……」

    魏檗笑著擺擺手,「知道要講什麼,只不過別人說了什麼,我就得是?真當自己是口含天憲的聖人、一語成讖的天君?那陳平安方才說你瞧上他了,所以才要糾纏不休,真是如此?」

    魏檗收起手,「不用試圖用這種方式激怒我,然後你我從此老死不相往來,你好討個清靜。我以後與你聊天,次數不會多,也會有的放矢,絕不耽擱你的修行。」

    楊花無可奈何,心頭猶有火氣,忍不住譏笑道:「你對那陳平安如此諂媚,不害臊?你知不知道,且不說知道些真相的,有多少不明就裡的山水神?,大驪本土也好,藩屬也罷,道聽途說了些風言風語,暗地裡都在看你的笑話。」

    魏檗做了個一個很幼稚的舉動,他伸出拇指和食指,張開後,按住臉頰,輕輕往上一扯,扯出個笑臉,「只要見著我的面,一個個乖乖笑臉,就很夠了。至於背地裡說什麼,腦子裡想什麼,我沒興趣知道。」

    楊花扯了扯嘴角,捧劍而立,她顯然不信魏檗這套鬼話。

    魏檗感慨道:「你雖然成就神?金身的時候,吃過一些苦頭。可是等你哪天有了我這些人生起伏,就會明白,現在的這些人之常情,也就只是人之常情了。」

    魏檗最後說道:「大道漫長,修行不易,遇人遇事多思量,天下事之成敗,歸根結底,還是跟人打交道。」

    楊花依舊針鋒相對,「這麼愛講大道理,怎麼不乾脆去林鹿書院或是陳氏學塾,當個教書先生?」

    魏檗突然歪著腦袋,笑問道:「是不是好好說的道理,從來都不是道理?就聽不進耳朵?」

    楊花心知不妙。

    魏檗抬起雙手,輕輕抖袖,大袖翻動,如兩團雪花紛飛,妙不可言。

    江神祠廟那邊的香火精華,以及鐵符江的水運精華,分別凝聚成兩團金黃、碧綠顏色,被魏檗收入囊中。

    魏檗揚長而去。

    楊花站在原地,呆呆站在原地,這算是那位北嶽山神泥,菩薩也有火氣,所以惱羞成怒了?

    不曾想那白衣神人腳步不停,卻轉過頭,微笑解釋道:「我可沒生氣,真心話,騙人是小狗。」

    陳平安輕輕敲響騎龍巷壓歲鋪子。

    既然魏檗將自己送到這裡,說明裴錢應該就夜宿於此。

    也不奇怪,裴錢就不愛跟崔誠打交道,在人數寥寥的落魄山上,哪裡有小鎮這邊熱鬧,自己店舖就有糕點,嘴饞了,想要買串糖葫蘆才幾步路?陳平安對此從來不說什麼,只要抄書依舊,不太過頑劣,也就由著裴錢去了,何況平日裡看顧店舖生意,裴錢確實上心。就是不知道,去學塾讀書一事,裴錢想的如何了。

    開門的是石柔,陰物鬼魅也不是全然無需睡眠休憩,只不過跟活人恰好相反,晝伏夜出,而且就算是那裨益魂魄的酣睡,往往只需要三兩個時辰就足夠,據說這是陰物陰物魂魄遠比活人精粹,畢竟罡風吹拂,陽光曝曬大地,等等,既是苦難,也是一種無形的修行。

    石柔笑道:「公子,回來了啊。」

    陳平安點點頭,「裴錢在這邊睡覺?」

    石柔輕聲道:「跟福祿街的李姑娘一起抄完書,熄了燈,又聊了很久才入睡,前些天去了趟棋墩山,給馬蜂叮咬得厲害,哪怕找楊家鋪子那邊抓了草藥敷上,平時還是比較難入睡。」

    一起關上店舖門板的時候,石柔問道:「我這就去把她們倆喊醒?」

    石柔有些為難,雖然壓歲鋪子後院有三間屋子,可正屋給裴錢和李寶瓶佔了,一間偏屋裝滿了貨物,僅剩下一間,名義上算是她石柔的住處,擺了不少從市井坊間購買而來的私人物件,見不得人,沒辦法,如今寄居在一副男子仙人遺蛻當中,然後桌上擺著胭脂水粉,偶爾連她自己都覺得彆扭,裴錢這個死丫頭,還故意送了一柄銅鏡給她當禮物。

    陳平安壓低嗓音道:「不用,我在院子裡對付著坐一宿,就當是練習立樁了。等下你給我聊聊龍泉郡的近況。」

    在靠近石柔偏屋的簷下,一坐一站,石柔給陳平安搬了條長凳過來,椅子還有,可她就不坐了。

    石柔說了些夜遊宴和落魄山的大小事情。

    山崖書院的學子繼續北遊,會先去大驪京城,遊覽書院舊址,然後繼續往北,直到寶瓶洲最北邊的大海之濱。只是李寶瓶不知用了什麼理由,說服了書院聖人茅小冬,留在了小鎮,石柔猜測應該是李氏祖宗去茅夫子那邊求了情。

    柳清山和柳伯奇已經離開龍泉郡,臨行之前,這雙已經攜手遊歷半洲之地的神仙眷侶,專程找朱斂喝了頓酒,拜了把子。

    陳平安聽到這裡,愣了一下,柳清山不像是會跟人斬雞頭燒黃紙的人啊,又不是自己那個開山大弟子。

    石柔笑著揭破謎底,原來是柳伯奇認了朱斂做大哥,說了是一定要朱斂跑趟青鸞國,參加她和柳清山的婚宴。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這是什麼跟什麼啊。

    此外還有幾件不算小的正事,石柔說得不多,還是希望陳平安能夠與朱斂閒聊,她不得不承認,朱斂做事,無論大小,還是穩重的,就是那張破嘴,招人煩,還有那眼神,讓她覺得身為女鬼都?人。

    一件是書簡湖珠釵島的劉重潤並未親至,而是派了一位心腹弟子,攜禮拜訪落魄山,當時魏檗還主動露了面,讓那位不過洞府境的年輕女子,嚇得不輕,到後來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了。

    再就是黃庭國的御江和白鵠江兩位水神,先後拜訪落魄山,還是朱斂和鄭大風負責接待。

    大大小小,零零碎碎,陳平安聽完石柔有條不紊的講述後,指了指正屋那邊,笑問道:「那兩個傢伙的臉怎麼樣了?」

    石柔愣了一下,無奈道:「裴錢頑皮也就罷了,不曾想李姑娘也是個由著裴錢瞎胡鬧的,公子你是不知道,在鋪子見著她們倆那可憐模樣的時候,我心情就跟珠釵島那個丫頭差不多。不過她們自己倒是挺樂呵。還約好了下次各自學成了一身好武藝,再去闖一闖龍潭虎穴。」

    陳平安哭笑不得。

    石柔不知為何,好像在鋪子這邊落腳後,好像比在落魄山那邊要更自在,竟然還打趣起了陳平安,「公子這次出門遊歷,是不是又給誰帶禮物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手腕翻轉,掏出那三件地龍山渡口買來的小物件,遞給石柔紅料淺碗和瓦當硯,自己拿著出自東南某國篆刻大家之手的對章,放在耳邊,輕輕敲擊,聽著清脆聲響,歪頭笑道:「三樣東西,花了十二枚雪花錢,你如果有喜歡的,可以挑一樣,回頭我就跟裴錢說只買了兩樣。」

    石柔眼神多瞧了幾眼那隻可愛可親的紅料淺碗,還是搖頭道:「算了吧。」

    陳平安笑道:「送人物件,多是成雙成對的,單數不好。我很快就要出遠門,短時間內回不來,你就當是明年春節的紅包了。」

    石柔輕輕舉起手心那隻紅料淺碗,「那就這件?」

    陳平安點點頭,提醒道:「以後別說漏嘴了,小丫頭喜歡記賬本,她不敢在我這邊碎碎念,但是你免不了要給她念叨好幾年的。」

    石柔收起那隻小碗,再將那「永受嘉福」瓦當硯遞還給陳平安。

    石柔疑惑道:「公子就這麼喜歡送人禮物啊?」

    陳平安笑道:「你可能不太清楚,從小到大,我一直就特別喜歡掙錢和攢錢,當時是辛辛苦苦存下一顆顆銅錢,有些時候晚上睡不著覺,就拿起小陶罐,輕輕晃動,一小罐子銅錢敲擊的聲音,你肯定沒聽過吧?後來鄭大風還在小鎮東邊看大門的時候,我跟他做過一筆買賣,每送出一封信去小鎮人家,就能賺一顆銅錢,每次去鄭大風那裡拿信,我都恨不得鄭大風直接丟給我一個大籮筐,不過到最後,也沒能掙幾顆,再後來,因為發生了一些事情,我就離開家鄉了。」

    石柔笑著搖頭。

    陳平安雙手籠袖,身體前傾,「不是說我現在有錢了,就變得大手大腳,不是這樣的,而是我當年之所以那麼財迷,就是為了有朝一日,我可以不用在小事上斤斤計較,不用到了每次該花錢的時候,還要束手束腳。比如給我爹娘上墳的時候,置辦物品,就可以買更好一些的。過年的時候,也不會買不起春聯,只能去隔壁院子那邊的大門口,多看幾眼春聯,就當是自家也有了。那種自己都習慣了的窘迫,還有那份苦中作樂,可能任誰看到了,都會覺得很幼稚的。」

    石柔已經不知道如何接話。

    陳平安沉默片刻,想了想,「有些話可能比較煞風景,但是反正我馬上就要離開龍泉郡,你就當拗著聽幾句,反正聽過之後,估計最少三年之內都不會給我煩了。」

    石柔笑道:「公子請說。」

    陳平安指了指石柔,「這副仙人遺蛻,我從來不覺得是你佔了多大的便宜,但是天底下的福氣,過了家門,如那風水兜轉一圈,更多還是留不住。既然接受了這樁機緣,首先心裡邊別有芥蒂,怎麼拿穩了,才是本事。當然,不管你信不信,覺得我是不是故意說些賣人情的言語,我都要說,我不圖你石柔靠著這副遺蛻,將來一定要為落魄山做什麼,我只是希望石柔你在落魄山也好,在騎龍巷這間小鋪子也好,都與人融融恰恰,不要總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就是別人的問題,要學會入鄉隨俗,當然這並不輕鬆,是一件滴水穿石的耐心活兒,可是我們活著,不都是這樣嗎?對吧?」

    石柔思量一番,「公子說得真誠厚道,我會多想想的。」

    陳平安收起了對章和瓦當硯,摘下養劍葫喝著酒,「你有沒有發現,在落魄山,或者說是泥瓶巷祖宅,如今這麼些人,身份和境界各有高低,但是關係親疏,不是靠這個來定的。我與你石柔說這些,不是一定要你變成我心目中的那種人,而是不希望你心裡邊覺著委屈,委屈是實實在在的,卻想岔了真相。」

    石柔問道:「陳平安,以後落魄山人多了,你也會次次與人這麼交心嗎?」

    陳平安搖搖頭,「如果將來真有了自己的山上門派,動輒幾十上百人,我到時候肯定顧不過來的,但是沒關係啊,我有你們在,而且我一直覺得道理不一定要說,立身正,心態好,你和朱斂鄭大風他們,一個個各有千秋,自然而然,就有道理……」

    陳平安突然抬起胳膊,伸出手,「就像春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比我這個連讀書人都不算的傢伙,在那兒絮絮叨叨,要更好。」

    石柔凝視著年輕人的側臉,她怔怔無言。

    之後陳平安開始練習劍爐立樁,石柔便回了自己屋子。

    魏檗出現在簷下,微笑道:「你先忙,我可以等。」

    半個時辰後,陳平安才睜開眼,嘆了口氣,「久等了。」

    魏檗問道:「怎麼回事?」

    陳平安無奈道:「其實我當年登上宮柳島,見到了那位上五境修士劉老成,聽過他親口講述關於心魔的遭遇,我就有所察覺,自己的心境,其實是拔苗助長了,後來崔老前輩也說我在那場書簡湖問心局,本該是一位金丹修士甚至是元嬰修士,才會經歷的捫心扣關,最大的麻煩,在於我當年本命瓷碎了後,心境也跟著支離破碎,幾次遊歷,一路上所見所聞所學所悟,雖然在拼湊,可是距離重建起一座經得起風吹雨打的長生橋,還是很有差距,結果在青峽島,我自碎文膽,雪上加霜。我雖然最終在書簡湖,說服了自己,可是說服自己的過程裡,又有諸多負擔在身。問題的癥結,在於事與理,起了根本衝突,此事與書簡湖無關,只是自家事。」

    陳平安喝了口酒,這一次是真的借酒澆愁,「我曾經堅信,只要知道的道理越多,我出拳,出劍,都可以更快,越來越快。」

    陳平安喃喃道:「但是當我對這個世界的複雜,和人心善惡難定,瞭解得越來越多之後,一心希望著自己在出手之前,一定要去看對方的一條線,或是幾條線,去儘可能多想一些可能性,最好的,最壞的,然後再以劍術進行切割和圈定,如此一來,才能達到我自認的無錯,那個時候出手,才可以快。」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可是一旦事發突然,必須要立即分出對錯、生死,由不得我以順序學說,去慢慢細究人心和真相,我怎麼辦?」

    魏檗點頭道:「世間道理越對,就越重,你作為純粹武夫,是在作繭自縛。因為你自己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自己……不痛快。遙想當年,你陳平安在最貧窮的時候,反而在心境上是最輕鬆的,因為那個時候,你無比確定,自己必須堅守的道理,就那麼幾個,所以能忍,不能忍,就拚命,故而面對蔡金簡、苻南華也好,之後對敵正陽山搬山猿和杏花巷馬苦玄也罷,你拳意有幾斤幾兩,那就遞出幾斤幾兩,問心無愧,拳意純粹,生死且看輕,由我先出拳。」

    陳平安沉聲道:「對!」

    魏檗斜靠廊柱,「所以你要走一趟北俱蘆洲,希望無拘無束,希冀著那邊的劍修和江湖武夫,真正不愛講理,只會跋扈行事,這是你離開書簡湖後琢磨出來的破解之法,可是當你離開落魄山,故地重遊,見過了老朋友,再以另外一種眼光,去看待世界,結果發現,你自己動搖了,認為即便到了北俱蘆洲,一樣會拖泥帶水,因為說到底,人就是人,就會有各自的悲歡離合,可憐之人會有可恨之處,可恨之人也會有可憐之處,任你天大地大,人心皆是如此。」

    陳平安默不作聲,狠狠灌了一口酒。

    魏檗輕聲道:「看來又是一個無解的死局。要麼變成另外一個陳平安,要麼就只能蹣跚前行,練拳練劍,即便可以隨著境界攀升,可注定都無法做到心中所想的那種『最快』。」

    魏檗換了一個話題,「是不是突然覺得,好像走得再遠,看得再多,這個世界好像終究有哪裡不對勁,可又說不上來,就只能憋著,而這個不大不小的疑惑,好像喝酒也沒用,甚至沒法跟人聊。」

    陳平安瞪大眼睛,魏檗這番話,一語中的!

    魏檗卻依舊是那麼個慵懶姿勢,仰頭望向明月,「一個人心中,必須有日月。」

    魏檗眯起眼,微笑道:「缺一不可。」

    陳平安陷入沉思。

    魏檗轉頭笑道:「既然大方向無錯,無非是難熬,怕什麼?你陳平安還怕吃苦?怎麼,不比當年的一無所有,彷彿人生突然有了盼頭之後,開始有強者的包袱了?你不妨以最笨的法子來審視自己,第一,講理,從來不是壞事。好好講理,更是難得。第二,如今覺得道理阻礙了你的出拳和出劍,別懷疑自己的『第一』是錯的,只能說明你做得還不夠好,道理還不夠通透,並且你當下的出拳和出劍,依舊不夠快。」

    陳平安眼神明亮了幾分,只是苦笑道:「說易行難啊。」

    魏檗攤開手,「那是你的事,跟我沒關係嘛。」

    陳平釋然笑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魏檗嘖嘖道:「不愧是馬屁山的山主。」

    陳平安哈哈大笑,「你也這麼看待落魄山?」

    陳平安趕緊壓下笑聲,以免吵到正屋那邊。

    魏檗突然說道:「關於顧璨父親的陞官一事,其實大驪朝廷吵得厲害,官不大,禮部最初是想要將這位府主陰神擢升為州城隍,但是袁曹兩位上柱國老爺,自然不會答應,於是刑部和戶部,破天荒聯手一起對付禮部。現在呢,又有變故,關老爺子的吏部,也摻和進來趟渾水,沒有想到一個個小小的州城隍,竟然牽扯出了那麼大的廟堂漩渦,各方勢力,紛紛入局。顯而易見,誰都不願意那位藩王和國師崔??,最多加上個宮中娘娘,三個人就商量完了。」

    陳平安拍了拍屁股底下的長凳,試探性問道,「為了那個空懸的位置?」

    魏檗點點頭,「實在是拖得太久,本就不合禮制。所以寶瓶洲中部那邊的三支大驪鐵騎,已經有些人心波動。」

    陳平安搖搖頭,「我不關心這些。」

    魏檗笑道:「與你說這些,不過是好教你曉得,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不止你陳平安難熬。」

    陳平安道:「你少在那裡站著說話不腰疼。」

    魏檗瞥了眼陳平安,「你一個坐著的傢伙,好意思說我一個站著的?」

    魏檗站直身體,「行了,就聊這麼多,鐵符江那邊,你不用管,我會敲打她。」

    陳平安點點頭。

    陳平安想起一事,說了地龍山渡口青蚨坊的那塊神水國御製松煙墨。

    魏檗笑道:「如果是開價五顆小暑錢,很划算了,青蚨坊還是眼窩子淺了,不識貨,不過不能怪他們,此物妙處,如今恐怕真沒幾個人知道。回頭我趕緊讓人去跑一趟青蚨坊。」

    陳平安說道:「這一趟來回,也會有開銷的,這筆神仙錢,得算在其中。」

    魏檗笑了笑,問道:「跟我有什麼關係?又不需要我掏錢。你猜現在北嶽地界,想要為我跑這一趟原路、花這筆冤枉錢的傢伙,有多少,幾十?一百?反過來說,花五顆小暑錢也好,十顆也罷,我送出去這麼份人情,等於一顆定心丸,對方怎麼都是大賺特賺的。」

    如今的陳平安,自然一點就透。

    魏檗一閃而逝,走之前提醒陳平安那艘跨洲渡船很快就要到了,別誤了時辰。

    來到披雲山之巔那座巍峨壯觀的山嶽祠廟,魏檗躺在屋簷上,以天為被,酣睡過去。

    大江大河齊到處,曲水大轉,高山相依,千里龍來住。

    淵深魚聚,林茂鳥棲。山清水秀,人傑地靈。

    天微微亮。

    裴錢睡眼惺忪推開門,手持行山杖,大搖大擺跨過門檻後,直接仰頭望天,大大咧咧道:「老天爺,我跟你打個賭,我要是今兒不練出個絕世劍術,師父就立即出現在我眼前,咋樣?敢不敢賭?」

    裴錢自顧自點頭,「不說話?那就是答應了!如果賭輸了就賴賬,可不是一個好的老天爺!」

    裴錢一個蹦跳進入院中,結果愣在當場。

    石柔偏屋那邊的屋簷下,師父好像就坐在那兒瞧著自己?

    陳平安看著那張黝黑臉龐,果然還腫得跟饅頭似的,這還是敷藥消腫了一些,可想而知,剛剛從棋墩山跑回龍泉郡那會兒,是怎麼個可憐光景。

    裴錢揉了揉眼睛,「師父?我該不會是做夢吧?」

    陳平安笑道:「那就打自己一個耳光。」

    裴錢眨了眨眼睛,嘿了一聲,「我又不傻。」

    她轉頭往正屋那邊高聲喊道:「寶瓶姐姐,我師父到啦!」

    一位亭亭玉立的紅衣姑娘快步走出屋子,臉上紅腫得比裴錢還厲害,所以乍一看,就沒那麼漂亮了。

    而且她也沒有因為自己的臉龐,有任何扭捏,甩開胳膊,一路小跑到陳平安這邊,驟然站定,笑容燦爛,「小師叔!」

    陳平安站在兩個同齡人身前,伸出兩隻手,比劃了一下個頭。

    裴錢哭喪著臉。

    怎麼寶瓶姐姐這樣,師父也這樣啊。

    陳平安其實第一眼看到小寶瓶後,有些不敢相信。

    當年那個紅棉襖小姑娘,怎麼就一個眨眼功夫,就長得這麼高了?

    石柔搬了兩條椅子出來,裴錢想要跟師父一起坐在長凳上,給已經坐在椅子上的李寶瓶看了一眼,裴錢立即重新抬起屁股,坐在李寶瓶身邊。

    陳平安看著兩個傢伙的紅腫臉龐,忍著笑,問道:「李槐他們已經跟著茅山主去北方了?」

    李寶瓶使勁點頭,「回頭我爺爺會親自帶我趕上大隊伍,小師叔你不用擔心。」

    陳平安問道:「董水井見過吧?」

    李寶瓶笑道:「我和裴錢去過風涼山那邊了,鋪子裡邊的餛飩,還行吧,不如小師叔的手藝。」

    裴錢板著臉,一動不動。

    這黑炭丫頭心裡犯嘀咕,記得當時在董水井的餛飩鋪子,寶瓶姐姐可是吃了兩大碗。

    只不過這些她哪敢當著寶瓶姐姐的面說,萬一將來寶瓶姐姐嫌棄她多嘴,不帶她玩兒啦,咋個辦?

    陳平安叮囑道:「路過京城的時候,一定要去找找石春嘉。」

    李寶瓶嗯了一聲,「已經寫信寄去了,羊角丫頭正等著我呢。」

    然後陳平安轉頭望向裴錢,「想好了沒有,要不要去學塾唸書?」

    裴錢耷拉著腦袋,「想好了,寶瓶姐姐要我去學塾唸書,還拽著我去了趟學塾那邊,去了好幾天哩,說是查探虛實,要知己知彼,每一個夫子先生的性情脾氣,都要先摸清楚了,以後才能少挨板子和罰抄書。寶瓶姐姐還不許我跟人炫耀自己的那隻書箱,也不許我在額頭上貼著符紙去上學,還有好多好多的規矩,寶瓶姐姐都抄在了紙上,要我每天都要對著抄一遍的。」

    李寶瓶拍了拍裴錢的腦袋,「這叫先難後易。到了學塾,不用害怕教書先生,有問題就問,然後在同窗那邊,如果受了欺負,也不要只知道哭著回來跟石柔姐姐告狀,一定要在學塾那邊,就靠著自己的本事解決。到了學塾,最最重要的是什麼,是什麼?」

    裴錢病懨懨道:「是與夫子們學那做人的道理,書上的具體內容,只是術,不是道,兩者兼備是最好,如果做不到,就要取道而舍術,萬萬不能揀了芝麻丟了西瓜。」

    李寶瓶這才滿意點頭。

    裴錢抬起頭,皺著一張臉,可憐兮兮望向陳平安,委屈巴巴道:「師父。」

    李寶瓶伸手按住裴錢的腦袋,裴錢立即擠出笑臉,「寶瓶姐姐,我知道啦,我記性好得很!」

    陳平安取出那瓦當硯和對章,交給裴錢,然後笑道:「路上給你買的禮物。至於寶瓶的,沒有遇到合適的,容小師叔先欠著。」

    裴錢歡天喜地,猶豫了一下,一手持硯台,一手攥對章,轉頭對李寶瓶問道:「寶瓶姐姐,你挑一件?我送你!」

    李寶瓶搖頭道:「不用,我就愛看一些山水遊記。」

    裴錢哦了一聲,有些失落。

    陳平安突然拿出一摞古書,遞給李寶瓶,「在紅燭鎮觀水街那邊挑的,不貴,別嫌棄。」

    李寶瓶神采奕奕,捧在懷中,咧嘴笑道:「小師叔你騙人唉。」

    笑得很不淑女。

    倒是跟小時候差不多。

    陳平安開始擺師父和小師叔的架子了,「以後不是不讓你們去捅馬蜂窩,但是事先一定要想好逃跑路線,若是實在不行,也該隨身草藥。」

    李寶瓶雙臂環胸,重重點頭。

    裴錢哀嘆一聲,以行山杖戳地,「都怪我,我這套瘋魔劍術還是威力太小。」

    石柔已經在在鋪子那邊,開門迎客,走入後院,發現陳平安已經點點頭,示意知道了。

    石柔見怪不怪。

    我家少爺,擅長於細微處見心性和功夫,心境壯闊如山河,視野所及,卻見芥子。

    這是朱斂的馬屁話。

    石柔覺得不全是溜鬚拍馬。

    陳平安站起身說道:「寶瓶,你爺爺來了。」

    李寶瓶跟著站起身,蹦跳了一下,「小師叔,下次見面,我就該有這麼高了。」

    裴錢張大嘴巴,這類話題,她插不上嘴,就莫要自取其辱了。

    陳平安取出那隻冪籬泥女俑,笑道:「這個交給李槐。」

    李寶瓶小心翼翼收好。

    陳平安帶著她們走到鋪子門口,見到了那位元嬰境地仙的李氏老祖,抱拳道:「見過李爺爺。」

    老人笑著點頭,欣慰道:「很好很好,有出息,不然外邊都以為咱們驪珠洞天,就只出了個馬苦玄這種狼崽子,豈不是讓人笑話!」

    陳平安欲言又止。

    老人搖頭道:「不著急,慢慢來,門戶宅邸,有大小之分,但是家風一事,只講正不正,跟一家大門的寬窄高低,沒關係,我們兩家的家風都不差,既然如此,那咱們雙方酒都怎麼舒心怎麼來,日後一旦有事相求,無論是你還是我,到時候只管開口。」

    陳平安點頭答應下來,如此對於雙方都是最好。

    李寶瓶與自己爺爺一起離開,不過她倒退而走,揮手作別。

    陳平安笑著輕輕揮手。

    裴錢沒來由冒出一句,很是感慨道:「月有陰晴圓缺,人有聚散離合,真是愁得讓人揪頭髮啊。」

    陳平安一板栗下去。

    這下子顧不上愁不愁了,裴錢呲牙咧嘴直喊疼。

    在陳平安帶著裴錢去落魄山的時候。

    裴錢懸好刀劍錯,手持行山杖,繞著師父跑來跑去,一邊說著自己最近的豐功偉績,當然捅馬蜂窩不算,那是她大意了。

    落魄山那邊,朱斂正在畫一幅美人圖,畫中女子,是當初在夜遊宴上,他無意間瞥見的一位小小神?。

    一旁鄭大風笑容古怪。

    朱斂帶上山的少女,則只覺得朱老神仙真是什麼都精通,愈發崇拜。

    黃庭國南方邊境,一位身材修長的男子,白衣勝雪,風流倜儻,腰佩一柄狹刀,身邊跟著一對雙胞胎姐弟,十二三歲的模樣,皆眉眼靈秀,只不過模樣相似的姐弟二人,姐姐眼神凌厲,少女整個人,鋒芒畢露,斜背著一桿自制木槍。她身邊的少年則更像是個性情溫厚的讀書郎,背著書箱,挎著水壺。

    這雙姐弟,是男人在遊歷途中收取的入室弟子,都是練武良才。

    桐葉洲。

    玉圭宗。

    一處尚未「開峰」的僻靜山頭,山高入雲,一位絕色女子背負長劍,觀看雲海。

    鄰近此峰的一座山頭,一座仙霧繚繞的仙家府邸中,有一位高冠俊美的年輕男子,他在玉圭宗內身份尊貴,此刻扶著欄杆,遙遙望向那位女子,他覺得自己這輩子的道侶,就是她了,只能是她。

    寶瓶洲中部,一條去往觀湖書院的山野小路。

    一個身材精壯的漢子,走在一頭黃牛身後,男人有些想念那個古靈精怪的黑炭丫頭。

    而那頭長了一對水牛長角的黃牛,一根牛角上掛著字帖畫卷書籍,至於另外那邊,掛著一個雙腿蜷縮、雙手扒住牛角的白衣少年,眉心有痣,風流蘊藉,皮囊之好,更是宛如天庭謫仙人,不過這會兒,白衣少年郎一臉無聊到要死的表情,使勁哀嚎道:「魏羨,我好想先生啊,怎麼辦啊,一想到先生沒有我在身邊伺候,弟子我心焦如焚哇……」

    魏羨沒說話。

    習慣就好,隔三岔五就要來這麼一出,他魏羨就算再仰慕欽佩此人,也要覺得煩。

    這一路行來,除了正事之外,閒來無事的光陰裡,這傢伙就喜歡沒事找事,血腥的手腕自然有,玩弄人心更是讓魏羨都覺得背脊發涼,只是夾雜其中的一些個話語事情,讓魏羨都覺得一陣頭大,比如早先路過一座隱蔽極好的鬼修門派,這傢伙將一群邪道修士玩得團團轉不說,從下五境到洞府境,再一層層慢慢攀升到元嬰境,每次廝殺都假裝命懸一線,然後幾乎將一座門派給硬生生玩殘了。

    鳩佔鵲巢之後,臨時當起了山大王,大擺宴席,廣邀群雄,在酒宴上又開始胡說八道,結果一提起他先生,撂下了一句,害得劫後餘生的滿堂眾人,都不知道如何諂媚答話,結果冷場之後,又給他隨手一巴掌拍死兩個。什麼叫「實不相瞞,我若是不小心惹惱了我家先生,一旦交手,不是我吹牛,根本不需要半炷香,我就能讓先生求我別被他打死」?

    「秋將去,冬便至,夔憐??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先生可憐可憐學生呦……」

    少年還掛在牛角山,雙腿亂踹,依舊在那邊嚎叫不已,驚起林中飛鳥無數。
V123210 發表於 2019-1-24 07:01
第四百七十八章 山中鷓鴣聲

    昔年的西邊大山,人煙罕至,唯有樵夫燒炭和挖土的窯工出沒,如今一座座仙家府邸佔據山頭,更有牛角山這座仙家渡口,陳平安不止一次看到小鎮的當地孩子,一起端著飯碗蹲在牆頭上,仰頭等著渡船的掠過,每次湊巧瞧見了,就要大呼小叫,雀躍不已。

    這次返回落魄山的山路上,陳平安和裴錢就遇到了一支去往衣帶峰的仙師車隊。

    在這邊落腳,打造洞府,有點不好,就是阮邛立下規矩,不許任何修士肆意御風遠遊,不過隨著時間推移,阮邛建立龍泉劍宗後,不再僅是坐鎮聖人,已經是需要開枝散葉、人情往來的一宗宗主,開始略微開禁,讓金丹地仙的弟子董谷負責篩選出幾條御風蹈虛的路線,然後跟龍泉劍宗討要幾枚袖珍鐵劍樣式的「關牒」腰牌,在驪珠福地便可以稍稍自由出入,只不過迄今為止還留在龍泉郡的十數股仙家勢力,能夠拿到那把小巧鐵劍的,寥寥無幾,倒不是龍泉劍宗眼高於頂,而是鑄劍之人,不是阮邛,也不是那幾位嫡傳弟子,是阮邛獨女,那位秀秀姑娘鑄劍出爐的速度,極慢,磨磨蹭蹭,一年才勉強打造出一把,只是誰好意思登門催促?即便有那臉皮,也未必有那膽識。如今山上流傳著一個小道消息,前些年,禮部清吏司郎中親自帶隊的那撥大驪精銳粘桿郎,南下書簡湖「講理」,秀秀姑娘幾乎憑藉一人之力,就擺平了一切。

    當初掏出金精銅錢選址衣帶峰的仙家門派,山門祖師堂位於雲霞山所在的夢粱國,屬於寶瓶洲山上的二流勢力墊底,當初大驪鐵騎形勢不妙,委實不是這座門派不想搬,而是捨不得那筆開闢府邸的神仙錢,不願意就這麼打了水漂,何況祖師堂一位老祖師,作為山上碩果僅存的金丹地仙,如今就在衣帶峰結茅修行,身邊只跟了十餘位徒子徒孫,以及一些僕役婢女,這位老修士與山主關係不和,門派此舉,本就是想要將這位脾氣執拗的祖師爺送神出門,省得每天在祖師堂那邊拿捏架子,吹鬍子瞪眼睛,害得晚輩們誰都不自在。

    陳平安走得不急,馬車卻不慢,就帶著裴錢讓出道路,不曾想車隊也跟著停下。

    車隊兩輛馬車,二十餘人,真正的衣帶峰譜牒仙師才三人而已,其餘皆是峰上的雜役扈從。

    有一位年輕修士與兩位貌美女修分別走下馬車,其中一位女修懷抱一頭慵懶蜷縮的年幼白狐。

    年輕修士是衣帶峰老祖師的幾位嫡傳之一,來到陳平安身邊,主動打招呼笑道:「陳山主,我是衣帶峰宋園,先前師父帶我去拜訪落魄山,站得靠後,陳山主興許沒有印象了。」

    這話說得圓而不滑膩,很漂亮。

    陳平安其實認得宋園,自己本就記性好,又從來不是那種鼻孔朝天的人,想當年青蚨坊翠瑩都記得住,更別提鄰居山頭一位金丹地仙的嫡傳弟子了,事實上那天衣帶峰地仙拜訪落魄山,宋園非但沒有站得靠後,反而是幾位師兄師姐站在後排,宋園就站在師父身側,畢竟是閉關弟子,最受寵,皇帝也愛幺兒,就是這麼個理。

    陳平安抱拳還禮,笑問道:「小宋仙師這是從外地回來?」

    宋園有些訝異,衣帶峰上,有位師叔也姓宋,所以這位落魄山山主,一口喊出小宋仙師,就很講究和嚼頭了。

    宋園點頭道:「我與劉師妹剛剛從雲霞山那邊觀禮回來,有朋友當時也在觀禮,聽說我們驪珠福地是一洲少有的鐘靈毓秀之地,便想要遊歷我們龍泉郡,就與我和劉師妹一起回了。」

    宋園不露痕跡後退兩小步,朝兩位年輕女修伸出手掌,「給陳山主介紹一下,這位是劉師妹,我師父最寵溺的孫女,陳山主喊她潤雲便是。這位是南塘湖青梅觀的周仙子,與劉師妹是最要好的朋友,我們剛剛從陳氏學塾那邊過來,打算先去披雲山林鹿書院看看,再回衣帶峰。」

    陳平安喊了兩聲劉姑娘、周仙子,然後笑道:「那我就不耽誤小宋仙師趕路了。」

    宋園微笑點頭,沒有刻意客套寒暄下去,關係不是這麼攏來的,山上修士,只要是走到山腰的中五境仙家,大多清心寡慾,不願沾染太多紅塵俗事,既然陳平安沒有主動邀請去往落魄山,宋園就不開這個口了,哪怕宋園知道身旁那位青梅觀周仙子,已經給他使了眼色,宋園也只當沒看見。

    這一路北遊行來,這位靠著鏡花水月一事讓南塘湖青梅觀頗多收益的仙子,十分執拗,不願錯過任何人脈經營和山水形勝,幾乎每到一處仙家府邸或是山河秀美的景觀,周仙子都要以青梅觀秘法「截留」一幅幅畫面,然後將自己的動人身姿「鑲嵌」其中,逢年過節時分,就可以寄給一些財大氣粗、為她一擲千金的相熟看客。宋園一路陪同,其實是有些鬱悶的,只不過周仙子與劉師妹關係素來就好,劉師妹又無比憧憬以後自家的衣帶峰,也能打開鏡花水月的禁制,學一學這位八面玲瓏的周姐姐,宋園就不多說什麼了。師父對這個孫女很寵愛,唯獨此事,不願答應,說一個女子妝扮得花枝招展,拋頭露面,成天對著一大幫心懷不軌的登徒子搔首弄姿,像什麼話,衣帶峰又不缺這點神仙錢,堅決不許。

    那位周仙子也不願陳平安已經挪步,捋了捋鬢角髮絲,眼波流轉,出聲說道:「陳山主,我聽宋師兄說起過你多次,宋師兄對你十分仰慕,還說如今陳山主是驪珠福地數一數二的大地主呢。不知道我和潤雲一起拜訪落魄山,會不會唐突?」

    宋園一陣頭皮發涼,苦笑不已。

    其實他與這位青梅觀周仙子說過不止一次,在驪珠福地這邊,不比其它仙家修道重地,形勢複雜,盤根交錯,神人眾多,一定要慎言慎行,想必是周仙子根本就沒有聽入耳,甚至說不定只會更加鬥志昂揚,躍躍欲試了。只是周仙子啊周仙子,這大驪龍泉郡,真不是你想像那般簡單的。

    陳平安對宋園微微一笑,眼神示意這位小宋仙師不用多想,然後對那位青梅觀仙子說道:「不湊巧,我近期就要離山,可能要讓周仙子失望了,下次我返回落魄山,一定邀請周仙子與劉姑娘去坐坐。」

    衣帶峰劉潤雲正要說話,卻被宋園一把悄悄扯住袖子。

    周仙子咬了咬嘴唇,「是這樣啊,那不知道陳山主會何時返鄉,瓊林好早做準備。」

    陳平安搖頭笑道:「暫時真不好說。」

    婷婷裊裊的青梅觀仙子,側身施了個萬福,直起那纖細腰肢後,嬌嬌柔柔道:「很高興認識陳山主,歡迎下次去南塘湖青梅觀做客,瓊林一定會親自帶著陳山主賞梅,我們青梅觀的『草堂梅塢春最濃』,久負盛名,一定不會讓陳山主失望的。」

    陳平安笑道:「好的,如果有機會路過,一定會叨擾青梅觀。」

    周瓊林瞧見了那個手持行山杖的黑炭丫頭,微笑道:「小姑娘,你好呀。」

    裴錢指了指自己還紅腫著的臉龐,一副憨憨傻傻的笨模樣,「我不太好哩。」

    周瓊林還要試圖在這個瞧著很不討喜的小丫頭身上迂迴一番,陳平安已經牽起裴錢的手告辭離去。

    劉潤雲似乎想要為周姐姐打抱不平,只是宋園不但沒有鬆手,反而直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微微吃痛的劉潤雲,極為訝異,這才忍著沒有說話。

    雖然從小到大,都在爺爺的庇護下,無憂無慮,性情嬌憨,少有城府,可劉潤雲到底是一位正兒八經的譜牒仙師,哪怕至今尚未躋身洞府境,卻也不是真傻。

    車隊緩緩而過,駛出去很遠後,事先得了吩咐的車伕才敢加快馬蹄趕路。

    車簾子掀開,周瓊林看著那走在道旁的一大一小,只是那兩人只是埋頭趕路,讓她有些無奈,自個兒精通蠱惑男子心思的十八般武藝,竟然遇上了個不解風情的瞎子。

    宋園獨坐前邊馬車的車廂,唉聲嘆氣。

    這個周仙子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回頭上了衣帶峰,一定要私底下跟師父說兩句,省得潤雲給帶偏了。

    道路上,裴錢吭哧吭哧耍了一套瘋魔劍法後,笑眯眯問道:「師父,你猜那三個人裡邊,我最順眼哪個?」

    陳平安隨口答道:「衣帶峰劉潤雲?」

    裴錢搖搖頭,「再給師父猜兩次的機會。」

    陳平安笑道:「跟師父一樣,是宋園?」

    不料裴錢還是搖頭跟撥浪鼓似的,「再猜再猜!」

    陳平安有些奇怪,「為何是周瓊林?」

    對於善於鑽營的周瓊林,陳平安談不上反感,但是更說不上喜歡。

    主要是她那種拉攏關係,太不得體妥當了,很容易給宋園惹上麻煩,萬一惹來了惡感,周瓊林可以返回南塘湖青梅觀,繼續當她的仙子,但是作為她半個朋友的宋園,以及宋園所在的衣帶峰,可都走不掉,這一點,才是讓陳平安不願給周瓊林半點面子的關鍵所在。

    裴錢伸出一隻手掌,輕輕晃動了兩下,示意她要與師父說些悄悄話。

    陳平安笑著彎下腰,裴錢一隻手掌遮在嘴邊,對他小聲說道:「那個周仙子,雖然瞧著狐媚狐媚的,當然啦,肯定還是遠遠不如女冠姐姐和姚近之好看的,但是呢,師父我跟你說,我瞧見她心裡邊,住著好多好多破衣服的可憐小人兒哩,就跟當年我差不多,瘦不拉幾的,都快餓死了,而她呢,就很傷心,對著一隻空落落的大飯盆,不敢看他們。」

    陳平安內心一震,猛然間抬頭望去,車隊已經遠去,陳平安喃喃說了句先前那位仙子說過的一句話:「是這樣啊。」

    陳平安緩緩而行。

    裴錢揮著行山杖,有些疑惑,揚起腦袋,「師父,不開心嗎?是不是我說錯話啦?」

    裴錢想了想,很快就想出了補救之法,她張大嘴巴,然後搖晃腦袋,做了一個狼吞虎嚥的樣子,「好了,師父我已經把話都吃回肚子啦,師父趕緊開心起來!」

    陳平安笑容燦爛,輕輕伸手按住裴錢的腦袋,晃得她整個人都左搖右晃起來,「等師父離開落魄山後,你去衣帶峰找那個周姐姐,就說邀請她去落魄山做客。但是如果周姐姐要你幫著去拜訪龍泉劍宗之類的,就不要答應了,你就說自己是個小孩子,做不得主。自家山頭,你們隨便去。如果有些事情,實在不敢確定,你就去問問朱斂。」

    裴錢哦了一聲,「放心吧,師父,我如今待人接物,很滴水不漏的,壓歲鋪子那邊的生意,這個月就比平時多掙了十幾兩銀子!十四兩三錢銀子!在南苑國那邊,能買多少籮筐的雪白饅頭?對吧?師父,再給你說件事情啊,掙了那麼多錢,我這不是怕石柔姐姐見錢起意嘛,還故意跟她商量了一下,說這筆錢我跟她偷偷藏起來好了,反正天不知地不知,就當是姑娘家家的私房錢啦,沒想到石柔姐姐竟然說好好想想,結果她想了好多好多天,我都快急死了,一直到師父你回家前兩天,她才說來一句還是算了吧,唉,這個石柔,幸好沒點頭答應,不然就要吃我一套瘋魔劍法了。不過看在她還算有點良心的份上,我就自己掏腰包,買了一把銅鏡送給她,就是希望石柔姐姐能夠不忘本,每天多照照鏡子,哈哈,師父你想啊,照了鏡子,石柔姐姐看到了個不是石柔的糟老頭子……」

    裴錢像只小麻雀圍繞在陳平安身邊,嘰嘰喳喳,吵個不停。

    陳平安摸著額頭,不想說話。

    真不知道壓歲鋪子這倆,到底是誰逗誰,好像誰也沒佔著便宜。

    「師父為什麼不自己邀請周瓊林?算了,由我這個師父的開山大弟子親自出馬,她也應該覺得很榮幸了,倍兒有面子!」

    「我只是認可她那些不為人知的作為善舉,不是認同她在經營關係一事上的不周密,所以師父就不能出面。不然在龍泉郡,拜訪了落魄山,一旦誤以為處處山頭皆如我們落魄山,就她那種行事風格,興許在青梅觀那邊順風順水,可到了這邊,遲早要碰壁吃苦頭。能夠在這裡買下山頭的修道仙師,一旦起了衝突,可不會管什麼南塘湖青梅觀,到最後,可不就是我們害了她?」

    「師父,你說得彎來繞去,我又用心好學,喜歡認真想事情,結果我腦殼疼哩。」

    「那就別想了,聽聽就好。」

    「可是左耳進右耳出,不是好事唉,朱老廚子就總說我是個不開竅的,還喜歡說我既不長個子也不長腦子,師父,你別千萬信他啊。」

    「不許在背後說人閒話。」

    「哦,曉得嘞。」

    「其實不是什麼都不能說,只要不帶惡意就行了,那才是真正的童言無忌。師父之所以顯得不近人情,是怕你年紀小,習慣成自然,以後就擰不過來了。」

    「但是如果我自己並不知道是惡意,但其實又是真的惡意,結果就做了錯事,辦了壞事,怎麼辦?」

    「有師父在啊。」

    到了落魄山,鄭大風還在忙著監工,不稀罕搭理陳平安這位山主。

    朱斂的宅子裡,牆壁上已經掛滿了畫卷,皆是仕女圖樣式。

    竟然全部是北嶽地界的女子神?,栩栩如生,十分傳神,光是髮髻就多達十餘種。

    陳平安憋了半天,問道:「岑鴛機就沒說你為老不尊?」

    朱斂笑呵呵道:「小姑娘只稱讚老奴是丹青聖手。」

    當時陳平安手持斗笠,無言以對。

    三人一起去往竹樓。

    朱斂問道:「少爺就這麼走了?」

    陳平安點頭道:「那艘跨洲渡船最近幾天就會到達牛角山。」

    身形佝僂的朱斂揉著下巴,微笑不語。

    陳平安疑惑道:「怎麼個說法?有話直說。」

    朱斂撓撓頭,「沒事,就是沒來由想起咱們這大山之中,鷓鴣聲起,離別之際,有些感觸。」

    陳平安一頭霧水。

    朱斂說是去瞅瞅岑鴛機的練拳,走了。

    陳平安到了竹樓那邊,沒有著急登樓,在崖畔石凳那邊坐著,裴錢很快就帶著已經名為陳初見的粉裙女童,一起飛奔過來。

    陳平安嫻熟伸手,結果一把瓜子。

    陳初見是文運火蟒化身,其實讀書極多,所以陳平安忍不住問道:「古詩詞和文人筆札,關於鷓鴣,有什麼說頭?」

    陳初見趕忙停下嗑瓜子,坐好後,講了一大通關於鷓鴣的詩詞篇章,娓娓道來,聽得裴錢直打瞌睡,趕緊多嗑瓜子提神。

    陳平安覺得也沒能真正琢磨出朱斂的言下之意,多是類似山深聞鷓鴣、闡述離別之苦,只不過陳平安懶得多想了,稍後還要登樓,多擔心自己才是。

    小丫頭突然笑道:「還有一句,溪流湍急嶺嵯峨,行不得也哥哥!」

    裴錢靈光乍現,「哦,老廚子是說秀秀姐姐呢。」

    陳平安放手中下還有大半的瓜子,默默起身,去了二樓,被喂拳挺好。
V123210 發表於 2019-1-26 12:54
第四百七十九章 自古飲者最難醉

    二樓內,老人崔誠依舊光腳,只是今日卻沒有盤腿而坐,而是閉目凝神,拉開一個陳平安從未見過的陌生拳架,一掌一拳,一高一低,陳平安沒有打攪老人的站樁,摘了斗笠,猶豫了一下,連劍仙也一併摘下,安靜坐在一旁。

    崔誠睜開眼,姿勢不變,緩緩道:「天下拳法,無非剛柔,我之拳法,可謂至剛,當年行走四方,柔拳見過不少,可從未有拳種當得起至柔二字。」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除了拳譜和樁架,心性也要契合,與老前輩的拳法相比,如果不爭什麼雙方拳法高低、拳意輕重,只說想要練到至柔境界,應該更難,山上修行的道家子弟,願意轉為練拳,可能性會更大一些,純粹的江湖武夫,很難很難,架從下往上走,意由內及外發,心意不到,休想登頂。」

    崔誠收起拳架,點頭道:「這話說得湊合,看來對於拳理領悟一事,總算比那黃口小兒要略強一籌。」

    陳平安對此習以為常,想要從這個老人那邊討到一句話,難度之大,估摸著跟當年鄭大風從楊老頭那邊聊天超過十個字,差不多。

    崔誠跟著坐下,凝望著這個年輕人。

    從書簡湖返回後,經過先前在此樓的練拳,外加一趟遊歷寶瓶洲中部,已經不再是那種雙頰凹陷的形神憔悴,只是目為人之神氣凝聚所在,年輕人的眼神,更深了些,如古井幽幽,要麼井水乾涸,唯有漆黑一片,那麼就是井水滿溢,更難看破井底景象。

    崔誠問道:「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光陰倒流,心境不變,你該如何處置顧璨?殺還是不殺?」

    陳平安答道:「仍是不殺。」

    崔誠皺眉道:「為何不殺?殺了,無愧天地,那種手刃親人的不痛快,哪怕憋在心裡,卻極有可能讓你在未來的歲月裡,出拳更重,出劍更快。人唯有心懷大悲憤,才有大心志,而不是心擺鈍刀,磨損意氣。殺了顧璨,亦是止錯,而且更加省心省力。事後你一樣可以補救,之前做什麼,就繼續做什麼,水陸道場和周天大醮,難道顧璨就能比你辦得更好?陳平安!我問你,為何別人作惡,在你拳下劍下就死得,偏偏於你有一飯之恩、一譜之恩的顧璨,死不得?!」

    老人的語氣和措辭越來越重,到最後,崔誠一身氣勢如山嶽壓頂,更怪之處,在於崔誠分明沒有任何拳意在身,別說十境武夫,當下都不算武夫,倒是更像一個正襟危坐、身著儒衫的書院老夫子。

    「無愧天地?連泥瓶巷的陳平安都不是了,也配仗劍行走天下,替她與這方天地說話?」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似有譏笑,「在書簡湖大義滅親?殺了顧璨,一走了之,難嗎?難。可有我在書簡湖耗費三年光陰那麼難嗎?沒有。我的選擇,最終有沒有讓書簡湖的世道,變得有一點點更好?有。顧璨活下來之後,彌補他欠下的惡果惡業之後,會不會稟性難移,再行惡事,以至於對未來的世道,依然是一件壞事?我不確定,可我在看。哪怕我遠遊北俱蘆洲,遠遠不止曾掖和馬篤宜會看,青峽島劉志茂,宮柳島劉老成,池水城關翳然,都在看。」

    老人對這個答案猶然不滿意,可以說是更加惱火,怒目相向,雙拳撐在膝蓋上,身體微微前傾,眯眼沉聲道:「難與不難,如何看待顧璨,那是事,我現在是再問你本心!道理到底有無親疏之別?你今日不殺顧璨,以後落魄山裴錢,朱斂,鄭大風,書院李寶瓶,李槐,或是我崔誠行兇為惡,你陳平安又當如何?」

    陳平安神色自若:「到時候再說。」

    崔誠問道:「那你如今的疑惑,是什麼?」

    「與魏檗聊過之後,少了一個。」

    陳平安答道:「所以現在就只是想著如何武夫最強,如何練出劍仙。」

    崔誠要是搖頭,「小稚童背大籮筐,出息不大。」

    陳平安笑道:「那就懇請老前輩再活個百年千年,到時候看看誰才是對的?」

    崔誠瞥了眼陳平安有意無意沒有關上的屋門,嘲諷道:「看你進門的架勢,不像是有膽子說出這番言語的。」

    陳平安拍了拍肚子,「有些大話,事到臨頭,不吐不快。」

    崔誠點點頭,「還是皮癢。」

    陳平安突然問道:「老前輩,你覺得我是個好人嗎?」

    崔誠點頭,「是。」

    為氣任俠之外,施恩不圖報,自然可算好人。

    陳平安又問道:「覺得我是道德聖人嗎?」

    崔誠瞥了眼年輕人,「像。」

    陳平安轉頭望向屋外,微笑道:「那看來這個世道的聰明人,確實是太多了。」

    崔誠哈哈大笑,十分暢快,似乎就在等陳平安這句話。

    陳平安緩緩道:「東海觀道觀的老道人,處心積慮灌輸給我的脈絡學,還有我曾經專門去精讀深究的佛家因明之學,以及儒家幾大脈的根?學問,當然為了破局,也想了國師崔??的事功學問,我想得很吃力,只敢說偶有所悟所得,但是依舊只能說是略懂皮毛,不過在此期間,我有個很奇怪的想法……」

    說到這裡,陳平安從咫尺物隨便抽出一支竹簡,放在身前地面上,伸出手指在居中位置上輕輕一劃,「如果說整個天地是一個『一』,那麼世道到底是好是壞,可不可以說,就看眾生的善念惡念、善行惡行各自匯聚,然後雙方拔河?哪天某一方徹底贏了,就要天翻地覆,換成另外一種存在?善惡,規矩,道德,全都變了,就像當初神道覆滅,天庭崩塌,萬千神靈崩碎,三教百家奮起,穩固山河,才有今天的光景。可修行之人證道長生,得了與天地不朽的大造化之後,本就全然斷絕紅塵,人已非人,天地更換,又與早已超然物外的『我』,有什麼關係?」

    崔誠指了指陳平安身前那支纖細竹簡,「興許答案早就有了,何須問人?」

    陳平安低頭望去,那支泛黃竹簡上寫著自己親自刻下的一句話:一時勝負在於力,萬古勝負在於理。

    陳平安喃喃道:「可是一個山下的凡夫俗子,哪怕是山上的修行之人,又有幾人能看得到這『千秋萬古』。憑什麼做好人就要那麼難,憑什麼講道理都要付出代價。憑什麼此生過不好,只能寄希望於來生。憑什麼講理還要靠身份,權勢,鐵騎,修為,拳與劍。」

    崔誠笑道:「想不明白?」

    陳平安默不作聲。

    崔誠站起身,伸手朝上指了指,「想不明白,那就親自去問一問可能已經想明白的人,比如學那老秀才,老秀才靠那自稱一肚子不合時宜的學問,能夠請來道祖佛祖落座,你陳平安有雙拳一劍,不妨一試。」

    陳平安抬起頭。

    崔誠收回手,笑道:「這種大話,你也信?」

    陳平安笑了笑。

    崔誠問道:「一個太平盛世的讀書人,跑去指著一位生靈塗炭亂世武夫,罵他即便一統山河,可仍是濫殺無辜,不是個好東西,你覺得如何?」

    陳平安答道:「不提根本善惡,只是個蠢壞。關鍵在於哪怕他說了對方的功勞,實則心中並不認可,之所以有此說,不過是為了方便說出下半句,故而蠢而壞。」

    崔誠指了指屋外,「憑這個答案,來了落魄山,見與不見在兩可之間的一個人,估摸著是願意見你了,接下來就看你願不願意見他了。見了該怎麼談,都是你們自己的事情。出門之後,記得關上門。」

    陳平安轉頭望去,老書生一襲儒衫,既不寒酸,也無貴氣。

    陳平安站起身,走到屋外,輕輕關門,老儒士憑欄而立,眺望南方,陳平安與這位昔年文聖首徒的大驪繡虎,並肩而立。

    崔??率先下樓,陳平安尾隨其後,兩人一起登山去往山巔的那座山神祠廟。

    宋山神早已金身退避。

    離開了那棟竹樓,兩人依舊是並肩緩行,拾階而上。

    崔??第一句話,竟然是一句題外話,「魏檗不跟你打招呼,是我以勢壓他,你無需心懷芥蒂。」

    陳平安說道:「當然。」

    崔??問道:「書簡湖之行,感受如何?」

    陳平安說道:「說客氣話,就是還好,雖然混得慘了點,但不是全無收穫,有些時候,反而得謝你,畢竟壞事不怕早。如果撂狠話,那就是我記在賬上了,以後有機會就跟國師討債。」

    崔??嗯了一聲,渾然不上心,自顧自說道:「扶搖洲開始大亂了,桐葉洲因禍得福,幾頭大妖的謀劃早早被揭露,反而開始趨於穩定。至於距離倒懸山最近的南婆娑洲,有陳淳安在,想必怎麼都亂不起來。中土神洲陰陽家陸氏,一位老祖宗拼著耗光所有修行,終於給了儒家文廟一個確切結果,劍氣長城一旦被破,倒懸山就會被道老二收回青冥天下,南婆娑洲和扶搖洲,極有可能會是妖族的囊中之物,所以妖族到時候就可以佔據兩洲氣運,在那之後,會迎來一個短暫的安穩,此後主攻中土神洲,屆時生靈塗炭,萬里硝煙,儒家聖人君子隕落無數,諸子百家,同樣元氣大傷,所幸一位不在儒家任何文脈之內的讀書人,離開孤懸海外的島嶼,仗劍劈開了某座秘境的關隘,能夠容納極多的難民,那三洲的儒家書院弟子,都已經開始著手準備將來的遷徙一事。」

    崔??略微停頓,「這只是一部分的真相,這裡邊的複雜謀劃,敵我雙方,還是浩然天下內部,儒家自身,諸子百家當中的押注,可謂一團亂麻。這比你在書簡湖拎起某人心路一條線的線頭,難太多。人心各異,也就怨不得天道無常了。」

    陳平安面無表情,下意識伸手去摘養劍葫喝酒,只是很快就停下動作。

    崔??步步登高,緩緩道:「不幸中的萬幸,就是我們都還有時間。」

    崔??說道:「崔東山在信上,應該沒有告訴你這些吧,多半是想要等你這位先生,從北俱蘆洲回來再提,一來可以免得你練劍分心,二來那會兒,他這個弟子,哪怕是以崔東山的身份,在咱們寶瓶洲也闊氣了,才好跑來先生跟前,顯擺一二。我甚至大致猜得出,那會兒,他會跟你說一句,『先生且放心,有弟子在,寶瓶洲就在』。崔東山會覺得那是一種令他很心安的狀態。崔東山如今能夠心甘情願做事,遠遠比我算計他自己、讓他低頭出山,效果更好,我也需要謝你。」

    陳平安沒有說話。

    崔??瞥了眼陳平安別在髮髻間的玉簪子,「陳平安,該怎麼說你,聰明謹慎的時候,當年就不像個少年,如今也不像個才剛剛及冠的年輕人,可是犯傻的時候,也會燈下黑,對人對物都一樣,朱斂為何要提醒你,山中鷓鴣聲起?你若是真正心定,與你平時行事一般,定的像一尊佛,何必害怕與一個朋友道聲別?世間恩怨也好,情愛也罷,不看怎麼說的,要看怎麼做。」

    「再者,你就沒有想過,老龍城一役,出手之人是飛昇境杜懋,是他的本命物吞劍舟,所以連她贈送給你的咫尺物玉牌都毀了,若是尋常的簪子,還能存在?」

    崔??雙手負後,仰起頭,「見微知著。一直看著光明璀璨的太陽,心如花木,向陽而生,那麼自己身後的陰影,要不要回頭看一看?」

    陳平安伸手摸了一下玉簪子,縮手後問道:「國師為何要與說這些誠摯之言?」

    崔??灑然笑道:「半個我,如今是你弟子,我爺爺,還在你家住著,身為大驪國師,要不要講一講公私分明?」

    陳平安信,只是不全信。

    崔??走上台階頂部,轉身望向遠方。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舉了舉,說了句我喝點酒,然後就坐在台階上。

    崔??問道:「你覺得誰會是大驪新帝?藩王宋長鏡?放養在驪珠洞天的宋集薪?還是那位娘娘偏愛的皇子宋和?」

    陳平安搖搖頭。

    崔??笑道:「宋長鏡選了宋集薪,我選了自家弟子宋和,然後做了一筆折中的買賣,觀湖書院以南,會在某地建造一座陪都,宋集薪封王就藩於老龍城,同時遙掌陪都。這裡頭,那位在長春宮吃了好幾年齋飯的娘娘,一句話都插不上嘴,不敢說,怕死。現在應該還覺得在做夢,不敢相信真有這種好事。其實先帝是希望弟弟宋長鏡,能夠監國之後,直接登基稱帝,但是宋長鏡沒有答應,當著我的面,親手燒了那份遺詔。」

    陳平安喝著酒,抹了把嘴,「如此說來,皆大歡喜。」

    崔??問道:「你當年離開紅燭鎮後,一路南下書簡湖,覺得如何?」

    陳平安說道:「死人很多。」

    陳平安眼神晦暗不明,補充道:「很多!」

    崔??輕輕抬腳,輕輕踩下,「世間的悲歡離合,自然無貴賤之分,甚至份量的輕重,都差的不多,但位置,其實有高下之別。」

    崔??問道:「知道我為何要選擇大驪作為落腳點嗎?還有為何齊靜春要在大驪建造山崖書院嗎?當時齊靜春不是沒得選,其實選擇很多,都可以更好。」

    陳平安說道:「我只知道不是跟傳聞那般,齊先生想要掣肘你這個欺師滅祖的師兄。至於真相,我就不清楚了。」

    崔??微笑道:「齊靜春這輩子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怕我在寶瓶洲折騰出來的動靜太大,大到會牽連已經撇清關係的老秀才,所以他必須親自看著我在做什麼,才敢放心,他要對一洲蒼生負責任,他覺得我們不管是誰,在追求一件事的時候,如果一定要付出代價,只要用心再用心,就可以少錯,而改錯和補救兩事,就是讀書人的擔當,讀書人不能只是空談報國二字。這一點,跟你在書簡湖是一樣的,喜歡攬擔子,不然那個死局,死在何處?直截了當殺了顧璨,未來等你成了劍仙,那就是一樁不小的美談。」

    陳平安一言不發。

    崔??笑道:「知道你不信。沒關係。我與你說這些,是私事,便有私心。」

    崔??問道:「有沒有想過,阿良與齊靜春關係那麼好,當年在大驪京城,仍是為何不殺我,連大驪先帝都不殺,而只是壞了那座仿造白玉京,更留了先帝三年壽命?」

    陳平安搖搖頭,「不知道。」

    崔??微笑道:「不妨依循某個臭牛鼻子的脈絡學,多想一想你已經看在眼中的既定事實,推算一二,其實不難。」

    陳平安緩緩道:「大驪鐵騎提前火速南下,遠遠快過預期,因為大驪皇帝也有私心,想要在生前,能夠與大驪鐵騎一起,看一眼寶瓶洲的南海之濱。」

    崔??伸手指向一處,「再看一看倒懸山和劍氣長城。」

    陳平安皺眉道:「那場決定劍氣長城歸屬的大戰,是靠著阿良力挽狂瀾的。陰陽家陸氏的推衍,不看過程,只看結果,終究是出了大紕漏。」

    崔??偏移手指,「桐葉洲又如何。」

    陳平安說道:「看似氣運庇護一洲,使得妖族謀劃過早浮出水面,得以逃過一劫,如果假定妖族真的能夠攻破長城,桐葉洲就不適合作為第一個攻打方向,危機傾向於南婆娑洲和扶搖洲,尤其是後者。」

    崔??指了指地面,「我們寶瓶洲,版圖如何?」

    陳平安喝了口酒,「是浩然天下九洲當中最小的一個。」

    崔??又問,「版圖有大小,各洲氣運分大小嗎?」

    陳平安搖頭,並無。

    崔??指向地面的手指不斷往南,「你即將去往北俱蘆洲,那麼寶瓶洲和桐葉洲相距算不算遠?」

    陳平安攥緊養劍葫,說道:「相較於其餘各洲間距,可謂極近。」

    崔??抬起手,指向身後,「先前北俱蘆洲的劍修遮天蔽日,趕赴劍氣長城馳援,是不是你親眼所見?」

    陳平安額頭滲出汗水,艱難點頭。

    崔??笑了笑,「先前怪不得你看不清這些所謂的天下大勢,那麼現在,這條線的線頭之一,就出現了,我先問你,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是不是一心想要與道祖比拚道法之高下?」

    陳平安點頭。

    崔??又問,「那你知不知道,為何世人喜歡笑稱道士為臭牛鼻子老道?」

    陳平安說道:「因為傳言道祖曾經騎青牛,雲遊各大天下。」

    崔??輕聲感慨道:「這就是線頭之一。那位老觀主,本就是世間存活最悠久之一,歲數之大,你無法想像。」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雙手揉著臉頰,手心皆是汗水。

    東海觀道觀老觀主的真實身份,原來如此。

    崔??笑道:「你不妨想一想那個最壞的結果,帶給桐葉洲最好結果的線頭一端,那個無心撞破扶乩宗大妖謀劃的少年,若是老道人的手筆?那少年自己當然是無心,可老道人卻是有意。」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閉上眼睛,以劍爐立樁定心意。

    雜念絮亂,如雪花紛紛。

    即便不管桐葉洲的存亡,那些認識的人,怎麼辦?

    「勸你一句,別去畫蛇添足,信不信由你,本來不會死的人,甚至有可能因禍得福的,給你一說,大半就變得該死必死了。先前說過,所幸我們還有時間。」

    崔??顯然對此不太上心,陳平安如何做,毫不介意,他只是淡然道:「我當年也曾遊歷天下,而我的根本學問之一,除了被老秀才看不起的事功學說之外,還在細微二字之上。所以我在踏足寶瓶洲之前,就已經堅信兩件事,妖族攻破劍氣長城,是必然之勢!妖族一旦入侵浩然天下,攻打桐葉洲,是必然之事!只要打下了桐葉洲,小小寶瓶洲能算什麼?頂尖劍修被抽調半數的北俱蘆洲,又算什麼?!一個商賈橫行的皚皚洲,面對強敵,又有幾斤骨氣可言?」

    崔??大手一揮,「最少也是三洲之地,轉瞬之間,盡在手中!一旦皚皚洲審時度勢,選擇不戰而降,即便退一步說,皚皚洲選擇中立,兩不相幫,此消彼長,誰損失更大?如此一來,妖族佔據了幾洲實地和氣運?這算不算站穩腳跟了?浩然天下總共才幾個洲?妖族然後對西北流霞洲,徐徐圖之,當真是某些自詡聰明之人以為的那樣,妖族只要一進來,只會被關門打狗?浩然天下反而有機會一鼓作氣,趁勢佔據蠻荒天下?」

    陳平安緩緩站起身,「我明白了。」

    不但明白了為何崔東山當初在山崖書院,會有那個問題。

    也明白了阿良當年為何沒有對大驪王朝痛下殺手。

    崔??放聲大笑,環顧四周,「說我崔??野心勃勃,想要將一人學問推廣一洲?當那一洲為一國的國師,這就算大野心了?」

    崔??滿臉譏笑,嘖嘖搖頭,「一拳打破一座山嶽,一劍砍死千萬人,厲害嗎?爽快嗎?大勢之下,你陳平安大可以拭目以待,掰著手指頭算一算,那桐葉洲的上五境修士,管你是善是惡,到最後還能留下幾座山頭,活下幾個神仙!再看看如潮水湧入桐葉洲岸上的妖族,收不收錢,講不講理。」

    崔??嘴角翹起,「一切都是要還的。」

    崔??伸出一隻手掌,似刀往下迅猛一切,「阿良當初在大驪京城,未曾為此向我多言一字。但是我當時就更加確定,阿良相信那個最糟糕的結果,一定會到來,就像當年齊靜春一樣。這與他們認不認可我崔??這個人,沒有關係。所以我就要整座浩然天下的讀書人,還有蠻荒天下那幫畜生好好看一看,我崔??是如何憑藉一己之力,將一洲資源轉化為一國之力,以老龍城作為支點,在整個寶瓶洲的南方沿海,打造出一條銅牆鐵壁的防禦線!」

    崔??一揮衣袖,風雲變幻。

    落魄山之巔,頓時雲霧濛濛。

    天地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與此同時,陳平安發現腳下,逐漸浮現出一塊塊山河版圖,星星點點,依稀如市井萬家燈火。

    南婆娑洲,西南扶搖洲,東寶瓶洲,東南桐葉洲,搶走北字前綴的俱蘆洲,位置正北的皚皚洲,西金甲洲,西北流霞洲。

    最終才是被眾星拱月的中土神洲。

    天圓地方。

    這不奇怪,因為浩然天下本就是「碎片」之一,道家坐鎮的青冥天下,蠻荒天下,也都是。

    陳平安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問出那個問題,因為自己已經有了答案。

    你崔??為何不將此事昭告天下。

    說了沒人聽,聽了未必信。

    而且一旦道破,妖族自然隨之會有應對之策。

    崔??岔開話題,微笑道:「曾經有一個古老的讖語,流傳得不廣,相信的人估計已經所剩無幾了,我年少時無意間翻書,湊巧翻到那句話的時候,覺得自己真是欠了那人一杯酒。這句讖語是『術家得天下』。不是陰陽家支脈術士的那個術家,而是諸子百家當中墊底的術算之學,比低賤商家還要給人看不起的那個術家,宗旨學問的益處,被譏笑為商家賬房先生……的那隻算盤而已。」

    「我們三教和諸子百家的那麼多學問,你知道缺陷在哪裡嗎?在於無法計量,不講脈絡,更傾向於問心,喜歡往虛高處求大道,不願精確丈量腳下的道路,故而當後人奉行學問,開始行走,就會出問題。而聖人們,又不擅長、也不願意細細說去,道祖留下三千言,就已經覺得很多了,佛祖乾脆不立文字,我們那位至聖先師的根本學問,也一樣是七十二學生幫著彙總教誨,編撰成經。」

    崔??轉頭望向目眩神搖的陳平安,「你陳平安在書簡湖吃了那麼多苦頭,為何?你知道的道理少?見過的人事少?老秀才的順序學說,差?我看未必吧。」

    陳平安不願多說此事。

    反而問道:「為何要跟我洩露天機?」

    崔??微笑道:「書簡湖棋局開始之前,我就與自己有個約定,只要你贏了,我就跟你說這些,算是與你和齊靜春一起做個了斷。」

    陳平安問道:「贏了?你是在說笑話嗎?」

    崔??點頭道:「就是個笑話。」

    崔??一震衣袖,山河版圖瞬間消失散盡,冷笑道:「你,齊靜春,阿良,老秀才,還有將來的陳清都,陳淳安,你們做的事情,在那麼多沾沾自喜的聰明人眼中,難道不都是一個個笑話嗎?」

    崔??轉過頭,望向這個青衫玉簪養劍葫的年輕人,劍客,遊俠,讀書人?

    崔??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道:「書簡湖棋局已經結束,但人生不是什麼棋局,無法局局新,好的壞的,其實都還在你這裡。按照你當下的心境脈絡,再這麼走下去,成就未必就低了,可你注定會讓一些人失望,但也會讓某些人高興,而失望和高興的雙方,同樣無關善惡,不過我確定,你一定不願意知道那個答案,不想知道雙方各自是誰。」

    陳平安看著這位大驪國師。

    確實與少年崔東山,很相似,卻的的確確已經是兩個人了。

    崔??笑道:「連你陳平安都像是個道德聖人了,這世道真是妙,說實話,我倒是有些後悔自己當初的選擇了,天下興亡,關我屁事?」

    崔??似乎有感而發,終於說了兩句無關大局的自家言語。

    「豪門府邸,百尺高樓,撐得起一輪月色,市井坊間,挑水歸家,也帶得回兩盞明月。」

    「自古飲者最難醉。」

    陳平安重新坐在台階上,摘下養劍葫,卻幾次抬手,都沒有喝酒。

    崔??說道:「在你心中,齊靜春作為讀書人,阿良作為劍客,好似日月在天,給你指路,可以幫著你晝夜趕路。現在我告訴了你這些,齊靜春的下場如何,你已經知道了,阿良的出劍,暢快不暢快,你也清楚了,那麼問題來了,陳平安,你真的有想好以後該怎麼走了嗎?」

    陳平安沉默不語。

    崔??便走了。

    因為答案如何,崔??其實並不感興趣。

    陳平安後仰躺下,將養劍葫放在身邊,閉上眼睛。

    沒來由想起刻在倒懸山黃粱酒館牆壁上的那句話,字跡歪扭,蚯蚓爬爬。

    是阿良寫給齊先生的。

    江湖沒什麼好的,也就酒還行。

    陳平安猛然間睜開眼睛,站起身,心中默念。

    一條金色長線從落魄山竹樓處掠出,來到山巔,被陳平安握在手心,劍尖向下,輕輕挑起養劍葫,最終伸臂持劍向前,微笑道:「有酒就行,夠夠的了。」

    陳平安持劍下山,連連喝酒,放開了喝之後,是真醉了,身形踉蹌,路過朱斂他們宅子那邊的時候,剛好看到了正在月色下練拳的岑鴛機。

    她發現他一身酒氣後,眼神畏縮,又停下了拳樁,斷了拳意。

    陳平安一笑而過,搖搖晃晃走遠之後,腳步不停,在山林小路,轉頭道:「岑鴛機,你的拳,真不行。」

    岑鴛機閉上一隻眼睛,伸出手指,似乎想要說話。

    砰然一聲。

    陳平安應聲倒地。

    岑鴛機心中哀嘆一聲,裝什麼高手說什麼大話啊。

    只見那位年輕山主,連忙撿起劍仙和養劍葫,腳步快了許多。

    瞅瞅,先前分明是裝醉來著。

    岑鴛機轉頭看了眼朱老神仙的宅子,憤憤不平,攤上這麼個沒輕沒重的山主,真是誤上賊船了。

    在崖畔那邊,陳平安趴在石桌上,滾燙臉頰貼著微涼桌面,就那麼遙望遠方。

    眨了眨眼睛,晃了晃腦袋,總覺得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在龍泉郡,還有人膽敢這麼急哄哄御風遠遊?

    極遠處,一抹白虹掛空,聲勢驚人,想必已經驚動很多山頭修士了。

    陳平安閉上眼睛,不去管了。

    在落魄山還怕什麼。

    就這麼昏睡過去。

    這一晚,有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鬼迷心竅地就為了見先生一面,神通和法寶盡出,匆匆北歸,更注定要匆匆南行。

    他將已經酣睡的青衫先生,輕輕背起,腳步輕輕,走向竹樓那邊,喃喃低語喊了一聲,「先生。」
V123210 發表於 2019-1-26 12:55
第四百八十章 先生學生,師父弟子

    落魄山作為驪珠洞天最為高聳的幾座山頭之一,本就是賞月的絕佳地點。

    一身白衣的崔東山輕輕關上一樓竹門,當俊美皮囊的神仙少年站定,真是歸來月色和雲白。

    崔東山躡手躡腳來到二樓,老人崔誠已經走到廊道,月色如水洗欄杆。崔東山喊了聲爺爺,老人笑著點頭。

    爺孫二人,老人負手而立,崔東山趴在欄杆上,兩隻大袖子掛在欄外。

    崔誠不願與崔??多聊什麼,倒是這個魂魄對半分出來的「崔東山」,崔誠興許是更加符合早年記憶的緣故,要更親近。

    崔誠問道:「怎麼跑回來了?」

    崔東山輕聲道:「在外邊逛蕩來晃蕩去,總覺得沒啥勁。到了觀湖書院地界,想著要跟那些教書匠碰面,雞同鴨講,心煩,就偷跑回來了。」

    崔誠笑道:「既然做著無愧本心的大事,就要有恆心,不能總想著有趣無趣。」

    崔東山用下巴當抹布,來回擦拭著欄杆,「知道啦。」

    崔誠問道:「今夜就走?」

    崔東山點點頭,「正事還是要做的,老王八蛋喜歡較真,願賭服輸,這會兒我既然自己選擇向他低頭,自然不會耽擱他的千秋大業,勤勤懇懇,老老實實,就當小時候與家塾夫子交課業了。」

    崔誠沒有多說什麼,老人不覺得自己有資格對他們指手畫腳,當年他就是迂腐教訓得多,死板道理灌輸得多,又喜歡擺架子,小崽子才負氣離家,遠遊他鄉,一口氣離開了寶瓶洲,去了中土神洲,認了個窮酸老秀才當先生。這些都在老人的意料之外,當初每次崔??寄信回家,索要銀錢,老人是既惱火,又心疼,堂堂崔氏嫡孫,陋巷求學,能學到多大多好的學問?這也就罷了,既然與家族服軟,開口討要,每個月就這麼點銀子,好意思開口?能買幾本聖賢書?就算一年不吃不喝,湊得齊一套稍稍像樣的文房清供嗎?當然了,老人是很後來,才知道那個老秀才的學問,高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

    崔誠說道:「方才崔??找過陳平安了,應該兜底了。」

    崔東山嗯了一聲,並不奇怪,崔??將他看得透徹,其實崔東山看待崔??,一樣相差無幾,到底曾經是一個人。

    崔東山轉過頭,「不然我晚一些再走?」

    崔誠笑道:「你晚走早走,我攔得住?除了小時候把你關在閣樓唸書之外,再往後,你哪次聽過爺爺的話?」

    崔東山說道:「這次就聽爺爺的。」

    崔誠道:「行吧,回頭他要念叨,你就把事情往我身上推。」

    崔東山笑逐顏開,嫻熟爬上欄杆,翻身飄落在一樓地面,大搖大擺走向朱斂那邊的幾棟宅子,先去了裴錢院子,發出一串怪聲,翻白眼吐舌頭,張牙舞爪,把迷迷糊糊醒過來的裴錢嚇得一激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出黃紙符?,貼在額頭,然後鞋也不穿,手持行山杖就狂奔向窗檯那邊,閉著眼睛就是一套瘋魔劍法,瞎嚷嚷著「快走快走!饒你不死!」

    崔東山怒喝道:「敲壞了我家先生的窗戶,你賠錢啊!」

    裴錢愣在當場,伸出雙指,輕輕按了按額頭符?,防止墜落,萬一是妖魔鬼怪故意變幻成崔東山的模樣,絕對不能掉以輕心,她試探性問道:「我是誰?」

    崔東山笑眯眯道:「大師姐唄。」

    裴錢如釋重負,看來是真的崔東山,屁顛屁顛跑到窗檯,踮起腳跟,好奇問道:「你咋又來了?」

    崔東山反問道:「你管我?」

    裴錢摘下符?放在袖中,跑去開門,結果一看,崔東山沒影了,轉了一圈還是沒找著,結果一個抬頭,就看到一個白衣服的傢伙倒掛在屋簷下,嚇得裴錢一屁股坐在地上,裴錢眼眶裡已經有些淚瑩瑩,剛要開始放聲哭嚎,崔東山就像那大雪天掛在屋簷下的一根冰錐子,給裴錢一行山杖戳斷了,崔東山以一個倒栽蔥姿勢從屋簷滑落,腦袋撞地,咚一聲,然後直挺挺摔在地上,看到這一幕,裴錢破涕為笑,滿腔委屈一下子煙消雲散。

    崔東山爬起身,抖著雪白袖子,隨口問道:「那個不開眼的賤婢呢?」

    裴錢小心翼翼道:「石柔姐姐如今在壓歲鋪子那邊忙生意哩,幫著我一起掙錢,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可不許再欺負她了,不然我就告訴師父。」

    崔東山嗤笑道:「告狀?你師父是我先生,明擺著跟我更親近些,我認識先生那會兒,你還不知道在哪裡玩泥巴呢。」

    裴錢可不願在這件事上矮他一頭,想了想,「師父這次去梳水國那邊遊歷江湖,又給我帶了一大堆的禮物,數都數不清,你有嗎?就算有,能有我多嗎?」

    崔東山笑道:「你跟江湖人稱多寶大爺的我比家當?」

    裴錢認真道:「自己的不算,我們只比各自師父和先生送咱們的。」

    崔東山雙手攤開,「輸給大師姐不丟人。」

    裴錢點頭道:「識時務者為俊傑。」

    崔東山伸出手指,戳了戳裴錢眉心,「你就可勁兒瞎拽文,氣死一個個古人聖賢吧。」

    裴錢一巴掌拍掉崔東山的狗爪子,怯生生道:「放肆。」

    崔東山給逗樂,這麼好一詞彙,給小黑炭用得這麼不豪氣。

    崔東山開始往院子外邊走,「走,找豬頭耍去。」

    裴錢已經不犯困了,樂呵呵跟在崔東山身後,與他說了自己跟寶瓶姐姐一起捅馬蜂窩的壯舉,崔東山問道:「自己淘氣也就罷了,還連累小寶瓶一起遭殃,先生就沒揍你?」

    裴錢白眼道:「盡說傻話。」

    崔東山哀嘆一聲,「我家先生,真是把你當自己閨女養了。」

    裴錢樂開了懷,大白鵝就是比老廚子會說話。

    至於大白鵝,是裴錢私底下給崔東山取的綽號,這件事,她只跟最「守口如瓶」的寶瓶姐姐說過。

    路過一棟宅子,牆內有走樁出拳的悶悶振衣聲響。

    崔東山蹈虛凌空,步步登高,站在牆頭外邊,瞧見一個身材苗條的貌美少女,正在練習自家先生最拿手的六步走樁,裴錢將那根行山杖斜靠牆壁,後退幾步,一個高高躍起,踩在行山杖上,雙手抓住牆頭,雙臂微微使勁,成功探出腦袋,崔東山在那邊揉臉,嘀咕道:「這拳打得真是辣我眼睛。」

    裴錢壓低嗓音說道:「岑鴛機這人心不壞,就是傻了點。」

    崔東山點頭道:「看得出來。」

    岑鴛機終究是朱斂相中的練武胚子,一個有望躋身金身境武夫的女子,也就是在落魄山這種鬼怪神仙亂出沒的地方,才半點不顯眼,不然隨便丟到梳水國、綵衣國,一旦給她爬到七境,那就是名副其實的大宗師,走那水淺的江湖,就是山林蟒?池塘,水花炸裂。

    只是岑鴛機剛剛練拳,練拳之時,能夠將心神全部沉浸其中,已經殊為不易,所以直到她略作休憩,停了拳樁,才聽聞牆頭那邊的竊竊私語,瞬間側身,腳步後撤,雙手拉開一個拳架,抬頭怒喝道:「誰?!」

    當她看到那個俊美「少年郎」的腦袋後,皺了皺眉頭,怎麼冒出這麼個彷彿謫仙人的陌生人,又看到一旁裴錢正在咧嘴笑,岑鴛機這才松了口氣。

    崔東山雙肘擱放在牆頭上,問道:「你是豬頭……哦不,是朱斂挑選上山的落魄山記名弟子?」

    岑鴛機沒有答話,望向裴錢。

    裴錢笑嘻嘻介紹道:「他啊,叫崔東山,是我師父的學生,咱倆輩分一樣的。」

    岑鴛機開始犯嘀咕。

    那個年輕山主的學生弟子?

    眼前這個瞅著十分靈秀的漂亮少年,是不是傻啊?找誰不好,非要找那個不學無術的傢伙當先生?一年到頭就知道在外邊瞎逛,當甩手掌櫃,偶爾回到山頭,聽說不是胡亂應酬,就是她親眼所見的大晚上喝酒賣瘋,你能從那傢伙身上學到什麼?那傢伙也真是豬油蒙了心,竟然敢給人當先生,就這麼缺錢?

    岑鴛機心中嘆息,望向那個白衣俊美少年的眼神,有些憐憫。

    崔東山輕聲道:「是真傻,不是裝的。」

    裴錢嗯了一聲,「我沒騙你吧。」

    大小兩顆腦袋,幾乎同時從牆頭那邊消失,極有默契。

    岑鴛機聽不真切,也懶得計較,反正落魄山上,怪人怪事挺多。

    崔東山沒去找朱斂,帶著裴錢去了落魄山之巔,一跺腳,怒斥道:「還不滾出來。」

    落魄山的山神宋煜章趕緊現出真身,面對這位他當年就已經知曉真實身份的「少年」,宋煜章在祠廟外的台階底下,作揖到底,卻沒有稱呼什麼。

    崔東山臉色陰沉,渾身煞氣,大步向前,宋煜章站在原地。

    裴錢見勢不妙,崔東山又要開始作妖了不是?她趕緊跟上崔東山,小聲勸說道:「好好說話,遠親不如近鄰,到時候難做人的,還是師父唉。」

    崔東山嘆了口氣,站在這位神色自若的落魄山山神之前,問道:「當官當死了,好不容易當了個山神,也還是不開竅?」

    宋煜章雖然敬畏這位「國師崔??」,但是對於自己的為人處世,問心無愧,故而絕對不會有半點怯懦,緩緩道:「會做官做人的,別說我大驪不缺,從已經覆滅的盧氏王朝,到苟延殘喘的大隋高氏,再到黃庭國這類見風使舵的藩屬小國,何曾少了?」

    崔東山問道:「那我問你,當官也好,做山神也罷,你被大驪宋氏放在這些位置上,你到底是追求道德的自我圓滿,還是在一心為國為民?」

    宋煜章問道:「國師大人,難道就不許微臣兩者兼具?」

    崔東山揮揮袖子,不耐煩道:「懶得跟你廢話。」

    宋煜章作揖拜別,一絲不苟,金身返回那尊泥塑神像,並且主動「關門」,暫時放棄對落魄山的巡視。

    崔東山帶著裴錢在山巔隨便散步,裴錢好奇問道:「幹嘛生氣?」

    「哪有生氣,我從不為蠢人生氣,只愁自己不夠聰明。」

    崔東山搖搖頭,雙手攤開,比劃了一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學問,道理,老話,經驗,等等等等,加在一起,就是給自己搭建了一座房子,有些小,就像泥瓶巷、杏花巷那些小宅子,有些大,像桃葉巷福祿街那邊的府邸,如今各大山頭的仙家洞府,甚至還有那人間皇宮,中土神洲的白帝城,青冥天下的白玉京,大小之外,也有穩固之分,大而不穩,就是空中閣樓,反而不如小而堅固的宅子,經不起風吹雨搖,苦難一來,就大廈傾塌,在此之外,又看門戶窗戶的多寡,多,並且時常打開,就可以快速接受外邊的風景,少,且常年關門,就意味著一個人會很犟,容易鑽牛角尖,活得很自我。」

    裴錢點點頭,「我就喜歡看大大小小的房子,所以你這些話,我聽得懂。那個不怕你的山神老爺,明顯就是心扉緊閉的傢伙,一根筋,認死理唄。」

    崔東山轉過頭,瞥了眼裴錢的雙眸,笑道:「可以啊,賊機靈。」

    裴錢雙臂環胸,捧著那根行山杖,「那可不,我都是快要去學塾讀書的人啦。」

    崔東山笑道:「那我可要提醒你一句,一棟宅子地方有限,裝了這個就裝不下那個的,很多讀書人為什麼讀傻了?就是一種脈絡上的書讀得太多,每多讀一本,就多遮住窗戶、大門一分,所以越到最後,越看不清這個世界。眨眼功夫,白髮蒼蒼了,還在那兒撓頭髮蒙,為啥老子讀書那麼多,還是活得豬狗不如。到最後只能安慰自己一句,世風日下,非我之過。」

    裴錢看了看四周,沒有人,這才小聲道:「我去學塾,就是好讓師父出遠門的時候放心些,又不是真去唸書,念個錘兒的書,腦殼疼哩。」

    崔東山眨了眨眼睛,然後哈哈大笑,一路飛奔下山,「告狀去嘍。」

    裴錢一愣,然後泫然欲泣,開始拼了命撒腿狂奔,追趕那隻大白鵝。

    崔東山突然停下身形,站在一處台階下,轉頭望去,結果看到一個黑炭丫頭,為了追上自己,顧不得會不會摔傷自己,她在山巔一腳蹬地,高高躍起,像極了當年泥瓶巷的那個草鞋少年,如鷹隼躍澗而飛。

    崔東山微笑道:「先生,學生,弟子。原來我們三個都一樣,都那麼怕長大,又不得不長大。」

    驟然間,有人一巴掌拍在崔東山後腦勺上,那個不速之客氣笑道:「又欺負裴錢。」

    話音未落,剛剛從落魄山竹樓那邊迅猛趕來的一襲青衫,腳尖一點,身形掠去,一把抱住了裴錢,將她放在地上,崔東山笑著彎腰作揖道:「學生錯了。」

    裴錢眼抹了把滿臉汗水,珠子一轉,開始幫著崔東山說話,「師父,我和他鬧著玩呢,咱們其實什麼話都沒有說。」

    崔東山小雞啄米,「對對對。」

    陳平安笑道:「你們自己相信嗎?」

    裴錢和崔東山異口同聲道:「信!」

    陳平安沒有刨根問底,反正都是瞎胡鬧。

    三人一起下山。

    先生學生,師父弟子。

    青衫白衣小黑炭。
V123210 發表於 2019-2-2 23:12
劍來 第四百八十一章 天下月色,此山最多

    三人來到石崖畔,各自落座,陳平安相對的那個座位,崔東山和裴錢都不樂意去坐,離著先生或是師父遠了些。

    侯門月色少於燈,山野清輝尤可人。

    三人一起眺望遠方,輩分最高的,反而是視野所及最近之人,哪怕藉著月光,陳平安依舊看不太遠,裴錢卻看得到紅燭鎮那邊的依稀亮光,棋墩山那邊的淡淡綠意,那是當年魏檗所栽那片青神山奮勇竹,遺留惠澤於山間的山水霧靄,崔東山作為元嬰地仙,自然看得更遠,繡花、沖澹和玉液三江的大致輪廓,彎曲扭轉,盡收眼簾。

    裴錢從兜裡掏出一把瓜子,放在石桌上,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只不過丟的位置有些講究,離著師父和自己稍稍近些。

    崔東山聽著了瓜子落地的細微聲響,回過神,記起一事,手腕擰轉,拎出四隻大小不一的袋子,輕輕放在地上,螢光流轉,色澤各異,給袋子表面蒙上一層輕鬆覆住月光的五彩光影,崔東山笑道:「先生,這就是未來寶瓶洲四岳的五色土壤了,別看袋子不大,份量極沉,最小的一袋子,都有四十多斤,是從各大山頭的祖脈山根那邊挖來的,除了北嶽披雲山,已經齊全了。」

    陳平安笑道:「辛苦了。」

    崔東山笑呵呵道:「辛苦什麼,若不是有這點盼頭,此次出山,能活活悶死學生。」

    裴錢抬起屁股,伸長脖子,「我能打開瞅瞅不?」

    崔東山大手一揮,「看吧看吧,羞愧死你這個賠錢貨,看看我這學生是如何為先生分憂的,再看看你自己,身為先生的開山大弟子,成天吊兒郎當,在騎龍巷那邊每月掙了十幾兩銀子就滿足了?每月沒個二三十兩銀子的淨利,你好意思跟人邀功?能夠一年掙了三百兩銀子,在龍泉郡城那邊買棟像樣的小宅子,那還差不多。」

    裴錢雙臂環胸,「看個屁的看,不看了。」

    崔東山笑嘻嘻道:「那我求你看,看不看?」

    裴錢伸出大拇指,「大氣!」

    裴錢不給崔東山反悔的機會,起身後一溜煙繞過陳平安,去打開一袋袋傳說中的五色土壤,蹲在那邊瞪大眼睛,映照著臉龐光彩熠熠,嘖嘖稱奇,師父曾經說過某本神仙書上記載著一種觀音土,餓了可以當飯吃,不曉得這些五顏六色的泥巴,吃不吃得?

    崔東山踹了一腳裴錢的屁股,「小姑娘眼皮子這麼淺,小心以後行走江湖,隨便遇上個嘴巴抹蜜的讀書人,就給人拐騙了去。」

    裴錢伸手拍了拍屁股,頭都沒轉,道:「不把他們打得腦闊開花,就是我俠義心腸嘞。」

    崔東山開始說正事,望向陳平安,緩緩道:「先生這趟北去俱蘆洲,連魏檗那份,都一起帶上,可以在北俱蘆洲那邊等著消息傳過去,約莫是一年半到兩年左右,等到大驪宋氏正式敕封其餘四岳,就是先生煉化此物的最佳時機,這次煉物,不能早,可以晚。其實不談忌諱,在未來中嶽之地煉化五色土,得利最豐,更容易招來異象和餽贈,只不過咱們還是給大驪宋氏留點顏面好了,不然太打臉,滿朝文武都瞧著呢,宋和那小子剛剛登基,就成了寶瓶洲開拓疆土最多的千古一帝,容易腦子發熱,下邊的人一攛掇,便是老王八蛋壓得住,對落魄山而言,以後也是隱患,畢竟老王八蛋到時候忙得很,世事如此,做事情的人,總是做多錯多不討好,真到了一統寶瓶洲的光景,老王八蛋就要面對很多來自中土神洲的掣肘,不會是小麻煩。反而宋和這些什麼都不做的,反而享清福,人只要閒了,易生怨懟。」

    「五色土煉化一事,我心裡有數。」

    陳平安點頭之後,憂心道:「等到大驪鐵騎一鼓作氣得到了寶瓶洲,一眾功勛,得到封賞過後,難免人心懈怠,短時間內又不好與他們洩露天機,那會兒,才是最考驗你和崔瀺治國馭人之術的時候。」

    崔東山笑道:「到時候注定煩心事很多,但是不會出大亂子,一棟新宅子,地基牢固,架子搭好,那些棟樑不出岔,就不怕風吹雨打,窗戶紙破了,屋頂瓦片摔了些,都是縫縫補補的小事。等到新宅子變成了老宅子,戶樞腐朽,廊柱乾裂,屋內多白蟻蛇鼠,那會兒,就不又是我和老王八蛋會操心的事情了。」

    陳平安點點頭,不再多說什麼,事功一途,本就講究細微功夫,別忘了眼前這個傢伙,正是這門學問的老祖宗。

    崔東山轉頭瞥了眼那座竹樓,收回視線後,問道:「如今山頭多了,落魄山不用多說,已經好到無法再好。其餘灰濛山,螯魚背,拜劍台等等,各處埋土的壓勝之物,先生可曾挑選好了?」

    陳平安苦笑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有些想法,但是沒合適的物件。」

    原本用來打造落魄山護山大陣的穀雨錢,如今都已經寅吃卯糧,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所以這趟去往北俱蘆洲,練劍之外,真要嘗試一下,去當個名副其實的野修,上山訪仙府遺址,下水尋龍宮秘境,看能否掙到一些意外之財,添補家用。

    崔東山正要說話。

    陳平安已經擺手道:「兩回事,一戶人家的親兄弟,尚且需要明算賬。」

    崔東山有些悻悻然,只要他願意,學自家先生當那善財童子的能耐,恐怕浩然天下也就只有皚皚洲姓劉的人,可以與他一拼。

    陳平安隨口問道:「魏羨一路跟隨,現在境界如何了?」

    崔東山搖頭道:「魏羨離開藕花福地之後,志不在武學登頂,我手邊如今可用之才,可憐巴巴,屈指可數,既然魏羨自己有那份野心,我就順勢推他一把,等到此次返回觀湖書院,我很快就會把魏羨丟到大驪行伍之中,至於是選擇依附蘇高山還是曹枰,再看看,不是特別急,大驪南下,像朱熒王朝這種死仗不會多了,硬仗卻不少,魏羨趕得上,尤其是南邊許多作威作福慣了的山上仙家,那些個千年府邸,更加硬骨頭,魏羨脫穎而出的機會,就來了。先生,將來落魄山即便成了山上洞府,仙氣再足,可是與人間王朝的關係,山上山下,總歸還是需要一兩座橋樑,魏羨在廟堂,盧白象混江湖,朱斂留在先生身邊,各司其職,目前看來,是最好的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

    裴錢問道:「那隋姐姐呢?」

    崔東山沒有回答裴錢的問題,正色道:「先生,不要著急。」

    陳平安點頭道:「你先前信上那句『撼大摧堅,徐徐圖之』。其實可以適用很多事情。」

    桐葉洲,倒懸山和劍氣長城。

    本來打算游

    歷完北俱蘆洲,就要直奔倒懸山,現在看來,從劍氣長城返回後,先不返回老龍城,還要再走一趟桐葉洲才行。

    崔東山猶豫了一下,伸出一隻手掌,「我和老王八蛋都認為,最少還有這麼長時間,可以讓我們潛心經營。」

    五十年。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西邊,當下視野被竹樓和落魄山阻攔,故而自然看不到那座擁有斬龍台石崖的龍脊山。

    聖人阮邛,和真武山和風雪廟,外加大驪四方,在此「開山」一事,這些年做得一直極其隱蔽,龍脊山也是西邊群山之中最戒備森嚴的一座,魏檗與陳平安關係再好,也從不會提及龍脊山一字半句。

    崔東山抬頭看了眼天色,然後乾脆雙手抱住後腦勺,身體後仰,怔怔出神。

    陳平安和裴錢嗑著瓜子,裴錢問道:「師父,要我幫你剝殼不?到時候我遞給你一大把瓜子仁,嘩啦一下倒入嘴裡,一口吃掉。」

    陳平安笑道:「不用。」

    崔東山大煞風景道:「先生是不願意吃你的口水。」

    裴錢像只小老鼠,輕輕嗑著瓜子,瞧著動作不快,身邊桌上其實已經堆了小山似的瓜子殼,她問道:「你曉得有個說法,叫『龍象之力』不?知道的話,那你親眼見過蛟龍和大像嗎?就是兩根長牙彎彎的大象。書上說,水中力最大者蛟龍,陸地力最大者為象,小白的名字裡邊,就有這麼個字。」

    彎彎繞繞,陳平安都不明白這個傢伙到底想要說什麼。

    結果崔東山嗤笑道:「想要說我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就直說,繞什麼彎子。」

    裴錢搖晃肩膀,得意洋洋道:「我可沒這麼講,你自己知道就好。」

    陳平安笑了笑。

    崔東山做了個一把丟擲瓜子的動作,裴錢紋絲不動,扯了扯嘴角,「幼稚不幼稚。」

    陳平安輕輕屈指一彈,一粒瓜子輕輕彈中裴錢額頭,裴錢咧嘴道:「師父,真準,我想躲都躲不開哩。」

    崔東山大開眼界,「這落魄山以後改名馬屁山得了,就讓你這個先生的開山大弟子坐鎮。灰濛山文氣重,可以讓小寶瓶和陳如初她們去待著,就叫道理山好了,螯魚背那邊武運多些,那邊回頭讓朱斂坐鎮,稱為『打臉山』,山上弟子,人人是純粹武夫,行走江湖,一個比一個交橫跋扈,在那座山頭上,沒個金身境武夫,都不好意思出門跟人打招呼,拜劍台那邊適宜劍修修行,到時候正好跟螯魚背爭一爭『打臉山』的名號,不然就只能撈到個『啞巴山』,因為拜劍台的劍修遊歷,道理應該是只在劍鞘中的。」

    「我才不是只會游手好閒的馬屁精!」

    裴錢怒道:「我要去拜劍台!明兒我就去佔地盤,師父除外,誰都不許跟我搶!我一定會在那裡練出絕世劍法!誰都不能跟我爭拜劍台,不然我就……」

    陳平安看著裴錢那雙猛然光彩四射的眼眸,他依舊悠然嗑著瓜子,隨口打斷裴錢的豪言壯語,說道:「記得先去學塾唸書。下次如果我返回落魄山,聽說你唸書很不用心,看我怎麼收拾你。」

    裴錢一身氣勢驟然消失,哦了一聲。心中懊惱不已,得嘞,看來自己以後還得跟那些夫子先生們,拉攏好關係才行,千萬不能讓他們將來在師父跟前說自己的壞話,最少最少也該讓他們說一句「讀書還算勤勉」的評語。可如果自己唸書明明很用功,夫子們還要碎嘴,喜歡冤枉人,那就怪不得她裴錢不講江湖道義了,師父可是說過的,行走江湖,生死自負!看她不把他們揍成個朱斂!

    陳平安望向崔東山,問道:「是不是要走了?」

    崔東山點點頭,苦著臉道:「披星戴月,晝夜兼行,然後一想到先生北遊,弟子南去,真是心肝擰成一團了。」

    陳平安笑道:「那你們倆等我一下,我去拿兩樣東西,做完了事情,你再遠遊。」

    陳平安起身去往竹樓一樓。

    崔東山望向裴錢,裴錢搖搖頭,「我也不曉得。」

    陳平安拿回一隻小錦袋和一顆梅核,落座後將兩者放在桌上,打開袋子,露出裡邊外形圓薄如錢幣的青翠種子,微笑道:「這是一個要好朋友從桐葉洲扶乩宗喊天街買來的榆錢種子,一直沒機會種在落魄山,說是只要種在水土好、向陽的地方,三年五載,就有可能生長開來。」

    崔東山捻出其中一顆榆錢種子,點頭道:「好東西,不是尋常的仙家榆錢種子,是中土神洲那顆世間榆木老祖宗的出產,先生,如果我沒有猜錯,這可不是扶乩宗能夠買到的稀罕物件,多半是那個朋友不願先生收下,胡亂瞎編了個由頭。相較於一般的榆錢種子,這些誕生出榆錢精魅的可能性,要大很多,這一袋子,就算是最壞的運氣,也怎麼都該冒出三兩隻金黃精魅。其餘榆樹,成活後,也可以幫著聚斂、穩固山水氣運,與那先生當年捕獲的那尾金色過山鯽一般,皆是宗字頭仙家的心頭好之一。」

    陳平安有些無奈。

    這確實是陸台會做的事情。

    陳平安安慰自己既得之則安之,指了指那顆梅核,裴錢搶先說道:「我知道我知道,這是紫陽府那個叫吳懿的瘦竹竿兒,讓紫陽府木偶人府主轉贈我師父的,後來我擔心那瘦竹竿兒不厚道,故意拿次貨糊弄我師父,我就偷偷拿著它,找魏檗幫著鑑定過,說是一年後,就可以成長一株千歲高齡的楊梅樹,最少也該有竹樓一半這麼高哩,又叫『節氣梅』,每一個二十四節氣的當天,都會有茫茫多的靈氣流溢出來,最適合修行之人在樹底下煉氣啦,魏檗還說這顆梅核,對於有了穩定山頭的譜牒仙師來說,其實是當初紫陽府四件禮物當中,最珍貴的。」

    陳平安笑道:「那我們今夜就把它們都種下去。」

    崔東山斜眼裴錢,「你先挑。」

    裴錢樂呵呵道:「梅核再好,也只有一顆唉,我當然挑選榆錢種子,對……吧?」

    說到最後,裴錢偷偷望向師父,見著了師父輕輕點頭後,這才轉頭對崔東山斬釘截鐵道:「這麼珍貴的梅核,就讓給你好了!不過事先說好,以後長成了大梅樹,還是師父的,我想要帶著寶瓶姐姐一起去爬樹玩兒,你可不能攔著我。」

    崔東山嘆了口氣。

    真是滿身的機靈勁兒,話裡都是話。

    也虧得是自家先生,才能一物降一物,剛剛降服得住這塊黑炭。換成別人,朱斂不行,甚至他爺爺都不行,更別提魏檗這些落魄山的外人了。

    落魄山其實很大。

    作為驪珠洞天的南大門,氣勢巍峨,高聳入雲。

    以至於落魄山的北邊,陳平安還沒怎麼逛過,多是在南邊竹樓長久逗留。

    在南邊的向陽面,竹樓以下,鄭大風坐鎮的山門往上,崔東山挑選了兩塊鄰近的風水寶地,分別種下那袋子榆樹種子和梅核。

    大功告成後,裴錢以鋤頭拄地,沒少出力氣的小黑炭滿頭汗水,滿臉笑容。

    崔東山依舊一襲白衣,纖塵不染,若說男子皮囊之俊美,恐怕只有魏檗和陸台,當然還有那個中土大端王朝的曹慈,才能夠與崔東山媲美。

    陳平安輕聲道:「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我們共勉。」

    崔東山再次「繁文縟節」,作揖鄭重道:「學生拜別。先生遠遊,遊必有方。」

    陳平安在崔東山直腰後,從袖子裡拿出早就準備好的一支竹簡,笑道:「好像從來沒送過你東西,別嫌棄,竹簡只是尋常山野青竹的材質,一文不值。雖然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有資格當你的先生,那個問題,在書簡湖三年,也經常會去想答案,還是很難。但是不管如何,既然你都這麼喊了,喊了這麼多年,那我就擺擺先生的架子,將這枚竹簡送你,作為小小的臨別禮。」

    崔東山接過那枚已經泛黃的竹簡,正反皆有刻字。

    正面刻字,已經有些年月,「聞道有先後,聖人無常師。」

    反面刻字,多半是先前陳平安去竹樓取物的時候,臨時點燈,取出刻刀,新刻上去的,只是事出匆忙,字跡依舊一絲不苟,規規矩矩,「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裴錢咳嗽兩聲,潤了潤嗓子,鄭重其事道:「崔東山,我身為大師姐,必須提醒你一句了,你可別不當回事啊,師父其實最在乎這些竹簡了!」

    崔東山緩緩收入袖中,「先生期許,殷殷切切,學生銘記在心。學生也有一物相贈。」

    崔東山抖了抖雪白大袖,取出一把古色古香的竹摺扇,素雅玉潔,崔東山雙手奉上,「此物曾是與我對弈而輸飛劍『金秋』之人的心愛珍寶,數折聚春風,一捻生秋意,扇面素白無文字,最最適合先生遠遊時節,在異鄉夏日祛暑。」

    陳平安接過入手那把輕如鵝毛的玉竹摺扇,打趣道:「送出手的禮物這麼重,你是螯魚背的?」

    裴錢一琢磨,先前崔東山說那螯魚背是「打臉山」,她剛剛有些竊喜,覺著這次送禮回禮,自己師父做了筆划算買賣,然後當下便有些埋怨崔東山。

    崔東山哈哈大笑,「走了走了。」

    不知為何,崔東山面朝裴錢,伸出食指豎在嘴邊。

    裴錢眨了眨眼睛,裝傻。

    崔東山就直愣愣看著她。

    裴錢這才一跺腳,「好吧,不說。咱倆扯平了!」

    崔東山一擰身,身姿翻搖,大袖晃蕩,整個人倒掠而去,瞬間化作一抹白虹,就此離開落魄山。

    陳平安帶著裴錢登山,從她手中拿過鋤頭。

    裴錢憋了半天,小聲問道:「師父,你咋不問問看,大白鵝不想我說什麼唉?師父你問了,當弟子的,就只能開口啊,師父你既知道了答案,我也不算反悔,多好。」

    陳平安揉了揉裴錢的腦袋,笑著不說話。

    裴錢蹦蹦跳跳跟在陳平安身邊,一起拾階而上,轉頭望去,已經沒了那隻大白鵝的身影。

    先前那隻大白鵝親手種下那顆梅核後,裴錢親眼看到在他心中,那座蛟龍搖曳的深潭水畔,除了那些金色的文字書籍,多出了一株小小的梅樹。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那麼欺負小鎮街巷的白鵝,跟被你取了大白鵝這個綽號的崔東山,有關係嗎?」

    裴錢抹了把額頭汗水,然後使勁搖頭,「師父!絕對沒有半顆銅錢的關係,絕對不是我將那些白鵝當做了崔東山!我每次見著了它們,打架過招也好,或是後來騎著它們巡視大街小巷,一次都沒有想起崔東山!」

    陳平安忍著笑,「說實話。」

    裴錢一手握著行山杖,一把扯住陳平安的青衫袖口,可憐兮兮道:「師父,方才種那些榆樹種子,可辛苦啦,累死個人,這會兒想啥事情都腦闊疼哩。」

    陳平安伸手握住裴錢的手,微笑道:「行啦,師父又不會告狀。」

    裴錢笑容燦爛,轉過頭,微微仰起,凝視著師父的側臉,「師父,沒事,就算師父告狀,我也不覺得有一丟丟的委屈。師父都已經這麼好嘍,再更好,那還了得。」

    「師父這趟出遠門,一時半會是不回落魄山了,你上學塾也好,四周逛蕩也罷,沒必要太拘束,可也不准太頑劣,但是只要你佔著理兒的事情,事情鬧得再大,你也別怕,哪怕師父不在身邊,就去找崔老前輩,朱斂,鄭大風,魏檗,他們都會幫你。但是,事後他們與你說些道理的時候,你也要乖乖聽著,有些事情,不是你做的沒錯,就不用聽任何道理。」

    「好嘞。師父,你就放心吧,哪怕真受了委屈,只要不是那麼那麼大的委屈,那我就只要想像一下,師父其實就在我身邊,我就可以半點不生氣啦。」

    「畢竟沒有碰到事情,師父不好多說什麼。等師父離開後,你可以跑去問一問朱斂或是鄭大風,什麼叫矯枉過正,然後自己去琢磨。雖說佔著理了,落魄山任何人,不可以得理不饒人,但是做好人受委屈,從來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這些話,不著急,你慢慢想,好的道理,不止在書上和學塾裡,騎龍巷你那個石柔姐姐也會有,落魄山上學拳比較慢的岑鴛機也會有,你要多看,多想。天底下最無本買賣的事情,就是從別人身上學一個好字。」

    「師父……」

    「知道你腦殼又開始疼了,那師父就說這麼多。以後幾年,你就算想聽師父念叨,也沒機會了。」

    「哈哈,師父你想錯了,是我肚子餓了,師父你聽,肚子在咕咕叫呢,不騙人吧?」

    「習武之人,大晚上吃什麼宵夜,熬著。」

    「師父,到了那個啥北俱蘆洲,一定要多寄信回來啊,我好給寶瓶姐姐還有李槐他們,報個平安,哈哈,報個平安,報個師父……」

    「……」

    裴錢一手持行山杖,一手給師父牽著,她膽氣十足,挺起胸膛,走路囂張,妖魔心慌。

    一大一小,行走在月色中,步步登高。

    彷彿這一刻,天下月色,此山最多。
V123210 發表於 2019-2-2 23:12
劍來 第四百八十二章 另一個朱斂

    裴錢其實還是沒有睏意,只不過給陳平安攆去睡覺,陳平安路過岑鴛機那棟宅子的時候,院內依舊有出拳振衣的沉悶聲響,院門口那邊站著朱斂,笑吟吟望向陳平安。

    兩人並肩而行,身高懸殊,寶瓶洲北地男兒,本就個高,大驪青壯更是以身材魁梧、膂力出眾,名動一洲,大驪制式鎧甲、戰刀分別沿襲「曹家樣」和「袁家樣」,都是出了名的沉,非北地銳士不可佩戴、披掛。

    陳平安如今身材修長,朱斂又習慣性身形佝僂,只看背影,彷彿一個天一個地。

    陳平安打算讓朱斂趕赴書簡湖,給顧璨曾掖他們送去那筆籌辦水陸道場和周天大醮的穀雨錢,朱斂並無異議,在此期間,董水井會隨行,董水井會在池水城停步,私底下會晤上柱國關氏的嫡玄孫關翳然。朱斂也好,董水井也罷,都是做事特別讓陳平安放心的人,兩人同行,陳平安都不用刻意叮囑什麼。

    陳平安沒有對朱斂藏掖天下大勢,朱斂聽過之後,卻也沒什麼感慨唏噓,只說以前在藕花福地,他的所作所為,不過是螺螄殼裡做道場,如今來到浩然天下,就不去思量這些波瀾壯闊的事兒了,他朱斂只能做些掃掃門前雪、瓦上霜的活計。

    到了竹樓一樓,陳平安讓朱斂坐著,自己開始收拾家當,後天就要在牛角山渡口動身登船,乘坐一艘往返於老龍城和北俱蘆洲的跨洲渡船,目的地是一處著名的「形勝之地」,因為名氣大到陳平安在那部倒懸山神仙書上都看到過,而且篇幅不小,名為骸骨灘,是一處北俱蘆洲的南方古戰場遺址,坐鎮此地的仙家門派叫披麻宗,是一個中土大宗的下宗,宗門內豢養有十萬陰兵陰將,只不過雖然跟陰靈鬼魅打交道,披麻宗的口碑卻極好,宗門子弟的下山歷練,都以收攏為禍陽間的厲鬼惡靈為本,而且披麻宗首任宗主,當年與一十六位同門從中土遷徙到骸骨灘,開山之際,就立下一條鐵律,門內弟子,下山敕神劾鬼、鎮魔降妖,不許與救助之人索要任何報酬,無論是達官顯貴,還是市井百姓,務必分文不取,違者打斷長生橋,逐出宗門。

    所以骸骨灘披麻宗修士,又有北俱蘆洲「小天師」的美譽。

    披麻宗四周方圓千里,多有正道鬼修依附駐紮,所以陳平安想要到了骸骨灘之後,多逛幾天,畢竟在書簡湖佔據一座島嶼,建造一個適宜鬼魅修行的門派,一直是陳平安心心唸唸卻無果的遺憾事。

    朱斂見陳平安取出了摺疊整齊的那件法袍金醴,猶豫片刻,似乎想要收起,不帶去北俱蘆洲。

    朱斂瞥了眼那把被陳平安放在桌上的摺扇,崔東山贈送,朱斂用屁股想都知道是一件法寶無疑,他便笑道:「少爺,金醴配摺扇,如那正值妙齡的傾國美人,與映照容貌纖毫畢現的琉璃境,絕配。」

    陳平安坐在書案後邊,一邊細緻清點著神仙錢,沒好氣道:「我去北俱蘆洲是練劍,又不是遊玩山水。而且都說北俱蘆洲那兒,看人不順眼就要打打殺殺,我要是敢這麼行走江湖,豈不是學裴錢在額頭上貼上符籙,上書『欠揍』二字?」

    朱斂微笑道:「少爺,再亂的江湖,也不會只有打打殺殺,便是那書簡湖,不也有附庸風雅?還是留著金醴在身邊吧,萬一用得著,反正不佔地方。」

    朱斂靈光乍現,笑道:「怎麼,少爺是想好了將此物『借』給誰?」

    陳平安點了點頭,「想要找個機會,託人送往南婆娑洲的醇儒陳氏,寄給劉羨陽。」

    朱斂問道:「是通過在那個在小鎮開辦學塾的龍尾溪陳氏?」

    陳平安輕輕捻動著一顆小暑錢,黃玉銅錢樣式,正反皆有篆文,不再是當年破敗古寺,梳水國四煞之一女鬼韋蔚破財消災的那枚小暑錢篆文,「出梅入伏」,「雷轟天頂」,而是正反刻有「九龍吐水」,「八部神光」,小暑錢的篆文內容,就是這樣,五花八門,並無定數,不像那雪花錢,天下通行僅此一種,這當然是皚皚洲財神爺劉氏的厲害之處,至於小暑錢的來源,分散四方,故而每種流傳較廣的小暑錢,與雪花錢的兌換,略有起伏。

    陳平安說道:「當年醇儒陳氏來到驪珠洞天,查看那棵墳頭楷書的人,名為陳對,雖然脾氣不太好,口氣也沖,但是秉性不錯,而大雍朝龍尾溪陳氏當年接洽陳對的那個讀書人,陳松風,與我一個叫劉灞橋的朋友,關係極好,雖說陳松風脾氣軟了點,面對來一位自婆娑洲的高門嫡女,底氣不足,但陳松風此人溫文爾雅,做不得偽,相信一個世族豪閥,千年清譽,怎麼都比一件半仙兵值錢。」

    朱斂不覺得陳平安將一件法袍金醴,贈送也好,暫借也罷,寄給劉羨陽有任何不妥,但是時機不對,所以難得在陳平安這邊堅持己見,說道:「少爺,雖說你如今已是六境武夫,只差一步,法袍金醴就會成為雞肋,甚至是累贅,但是這『只差一步』,怎麼就可以不計較?北俱蘆洲之行,必定是凶險機遇並存,說句難聽的,真遇到強敵劍修,對方殺力巨大,少年哪怕將法袍金醴穿上,當那兵家甘露甲使用,多擋幾劍,都是好事。等到少爺下次返回落魄山,不管是三年五年,哪怕是十年,再寄給劉羨陽,一樣不晚,畢竟只要不是純粹武夫,莫說是金丹、元嬰兩境的地仙,任你是一位玉璞境修士,也不敢說穿著如今的法袍金醴,就跌份了。」

    陳平安嗯了一聲,將法袍金醴收入方寸物飛劍十五當中。

    朱斂說道:「既然崔東山說了,還有半百光陰,可以讓我們穩穩經營,少爺自己也認可這個觀點,為何事到臨頭,自己就變卦了?這有些不像少爺的心性了。」

    陳平安凝視著桌上那盞燈火,突然笑道:「朱斂,我們喝點酒,聊聊?」

    朱斂低頭哈腰,搓手道:「這敢情好。」

    陳平安拿出兩壺珍藏的桂花釀,挪了挪桌上物件,隔著一張書案,與朱斂相對而坐。

    陳平安便將重建長生橋一事,期間的心境關隘與得失福禍,與朱斂娓娓道來。事無鉅細,年幼時本命瓷的破碎,與掌教陸沉的拔河,藕花福地陪同老道人一起瀏覽三百年光陰長河,就算是風雪廟魏晉、蛟龍溝左右兩次出劍帶來的心境「窟窿」,也一併說給朱斂聽了。以及自己的講理,在書簡湖是如何磕碰得頭破血流,為何要自碎那顆本已有「道德在身」跡象的金身文膽,那些心扉之外在輕輕摳門、道別,以及更多的心扉之外的那些鬼哭哀嚎……

    這本是一個人的大道根本,極其忌諱,本該天知地知己知,然後便容不得任何人知曉,許多山上的神仙道侶,都未必願意向對方洩露此事。

    只不過陳平安說得雲淡風輕,朱斂也毫無拘束,只是豎耳聆聽,偶爾緩緩喝一口酒。

    陳平安彎腰從抽屜裡拿出一隻小陶罐,輕輕倒出一小堆碎瓷片,不是直接倒在桌上,而是擱放在手心,然後這才動作輕柔,放在桌上。

    「這些就是被我爹當年親手打碎的本命瓷碎片,在那之後,我娘親就很快病逝了。當年拿到它們的時候,整個人都懵著,就沒有多想,它們為何能夠最終輾轉到我手中,光顧著傷心了。」

    陳平安雙指捻起其中一枚,眼神晦暗,輕聲道:「離開驪珠洞天之前,在巷子裡邊襲殺雲霞山蔡金簡,就是靠它。如果失敗了,就沒有今天的一切。此前種種,此後種種,其實一樣是在搏,去龍窯當學徒之前,是怎麼活下去,與姚老頭學燒瓷後,最少不愁餓死凍死,就開始想怎麼個活法了,沒有想到,最後需要離開小鎮,就又開始琢磨怎麼活,離開那座觀道觀的藕花福地後,再回頭來想著怎麼活得好,怎麼才是對的……」

    陳平安低頭凝視著燈光映照下的書桌紋理,「我的人生,出現過很多的岔路,走過繞路遠路,但是不懂事有不懂事的好。」

    陳平安抬起頭,「那就是當我人生中遇到由衷敬重的人後,我知道了他們站在哪裡,我會很好奇,他們到底是為什麼,才能走到那個地方去,然後就簡單了,我認準了那個大方向,只管埋頭做事,捫心做人,多想想自己爹娘,齊先生,阿良,如果遇到了一樣的事情,他們會怎麼想,怎麼做。再以後,我其實一直在學,我想要把所有我覺得別人身上好的,都變成我自己的,我就像一個小偷。因為我怕窮,太怕了。我要自己所有珍惜的東西,都留得住。錢財一事,不是我半點不在乎,不是我陳平安天生就是善財童子,而是對我來說,家徒四壁,身無餘物,吃苦一事,太平常,我半點不怕,就算我今天落魄山沒了,被打回原形,只留下一棟泥瓶巷的祖宅,我一樣不怕。」

    「我從你們身上偷了很多,也學到了很多,你朱斂之外,比如劍水山莊的宋老前輩,老龍城范二,猿蹂府的劉幽州,劍氣長城那邊打拳的曹慈,陸台,甚至藕花福地的國師種秋,春潮宮周肥,太平山的君子鐘魁,還有書簡湖的生死大敵劉老成,劉志茂,章靨,等等,我都在默默看著你們,你們所有人身上最出彩的地方,我都很羨慕。」

    陳平安嘆了口氣,「所以崔老前輩看出了問題癥結所在,天底下沒有只佔便宜的好事,不分行事和手段的好壞,都是會有後果的。」

    陳平安雙手籠袖,「做人不比練拳,勤學苦練,拳法真意就可以上身,做人,這裡拿一點,那邊摸一點,很容易形似神不似,我的心境,本命瓷一碎,本就散,結果如今淪為藩鎮割據的境地,如果不是勉強分出了主次,問題只會更大,若是不去痴人做夢,想要練出一個大劍仙,其實還好,純粹武夫,步步登頂,不講究這些,可一旦學那練氣士,躋身中五境是一關,結金丹又是一關,成了元嬰破境更是一個大難關,這不是市井百姓人家的年關難過年年過,怎麼都熬得過,修心一事,一次不圓滿,是要惹禍上身的。」

    陳平安加重語氣道:「我從來都不覺得這是多想了,我仍是堅信一時勝負在於力,這是登高之路,千古勝負在於理,這是立身之本。兩者缺一不可,天底下從來沒有等先我把日子過好了、再來講道理的便宜事,以不講理之事成就大功,往往將來就只會更不講理了。在藕花福地,老觀主心機深沉,我一路沉默旁觀,實則心中希望看見三件事的結果,到最後,也沒能做到,兩事是跳過,最後一事是斷了,離開了光陰長河之畔,重返藕花福地的人間,那件事,就是一位在松溪國歷史上的讀書人,極其聰慧,進士出身,心懷壯志,但是在官場上磕磕碰碰,無比辛酸,所以他決定要先拗著自己心性,學一學官場規矩,入鄉隨俗,等到哪天躋身了廟堂中樞,再來濟世救民,我就很想知道,這位讀書人,到底是做到了,還是放棄了。」

    陳平安不知不覺站起身,手中拎著沒怎麼喝的那壺酒,在書桌後邊的咫尺之地,繞圈踱步,自言自語道:「許多道理,我知道很好,許多對錯是非,我一清二楚,哪怕我只看結果,我做的一切,不算壞,可在此期間,甘苦自知,可謂百感交集,紊亂無比,打個比方,當年在書簡湖殺不殺顧璨,要不要跟已是死仇的劉志茂成為盟友,要不要與宮柳島劉老成虛與委蛇,學了一身本事後,該如何與仇家算賬,是當年決定的那般,一往無前,不管不顧?還是細細思量,作退一步想,要不要做些修改?這一改,事情對了,契合道理了,可內心深處,我陳平安就當真痛快了嗎?」

    陳平安站定,搖搖頭,眼神堅毅,語氣篤定,「我不太痛快。」

    沉默片刻。

    陳平安仰起頭,痛飲一大口酒,抹了抹嘴,「怎麼辦呢?一開始我以為只要去了北俱蘆洲,就能自由,但是被崔老前輩一語道破,此舉有用,但是用處不大。治標不治本。這讓我很……猶豫。我不怕涉險,吃苦,受委屈,但是我偏偏最怕那種……四顧茫然的感覺。」

    陳平安眼神哀傷,「天大地大,孑然一身,舉目無親,四處張望,對了無人誇,錯了無人罵,年幼時的那種糟糕感覺,其實一直縈繞在我身邊,我只要稍稍想起,就會感到絕望。我知道這種心態,很不好,這些年也在慢慢改,但還是做得不夠好。所以我對顧璨,對劉羨陽,對所有我認為是朋友的人,我都恨不得將手上的東西送出去,真是我菩薩心腸?自然不是,我只是一開始就假定我自己是留不住什麼東西的,可只要他們在他們手上留住了,我哪怕只是能夠看一眼,還在,就不算吃虧。錢也好,物也罷,都是如此。就像這件法袍金醴,我自己不喜歡嗎?喜歡,很喜歡,患難與共這麼久,怎麼會沒有感情,我陳平安是什麼人?連一匹相依為命兩年多的瘦馬渠黃,都要從書簡湖帶回落魄山。可我就是怕哪天在遊歷途中,說死就死了,一身家當,給人搶走,或是難道成了所謂的仙家機緣,『余』給我根本不認識的人?那當然還不如早早送給劉羨陽。」

    朱斂放下酒壺,不再飲酒,緩緩道:「少爺之煩憂,並非自家事,而是天下人共有的千古難題。」

    朱斂雙手輕輕摩挲著椅子扶手,「不止是少爺你獨有,我朱斂在藕花福地也有,丁嬰有,如今浩然天下的讀書人也會有,賢人君子聖人,世間開了竅的有靈眾生,皆有。三教和諸子百家的學問根祇,其實就是在跟『人心』較勁,儒家的克己復禮,君子慎獨,道家的清靜無為,不避虛舟,佛家的降心猿服意馬,可是,學問都是大好的學問,但是落在實處後,門檻還是高了,就像那泥瓶巷裡邊的雞糞狗屎,很難顧上。崔瀺和崔東山的事功學問,可貴之處,在於門外巷弄的雞毛蒜皮,也能管好,弊端在於,太多氣力花在了瑣碎事上,事事定量,人心容易往下走,太過務實,不願務虛,再難往上求。」

    朱斂站起身,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抵住桌面,點了點,咧嘴一笑,「接下來容老奴破例一回,不講尊卑,直呼少爺名諱了。」

    朱斂繼續道:「困頓不前,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你陳平安看待這個世界的方式,與你的本心,是在較勁和彆扭,而這些看似小如芥子的心結,會隨著你的武學高度和修士境界,越來越明顯。當你陳平安越來越強大,一拳下去,當年碎磚石裂屋牆,以後一拳砸去,世俗王朝的京城城牆都要稀爛,你當年一劍遞出,可以幫助自己脫離危險,震懾敵寇,以後說不定劍氣所及,江河粉碎,一座山上仙家的祖師堂蕩然無存。如何能夠無錯?你若是馬苦玄,一個很討厭的人,甚至哪怕是劉羨陽,一個你最要好的朋友,都可以不用如此,可恰恰是如此,陳平安才是現在的陳平安。」

    朱斂指了指陳平安,「你才是你。」

    朱斂在書案上畫了一圈,微笑道:「在書簡湖,你只是做到了如何讓自己的學問和道理,與這個世界融洽相處,既能把問題解決,把實實在在的日子過好,也能勉強心安,無需外求。但是接下來的這個問心局,是要你去問一問自己,陳平安到底是誰。既然你選擇了這條路,那麼對也好,錯也好,都先知道,一清二楚,看得真切了,才有將錯修正、將好完善的可能性,不然萬事皆休。」

    朱斂再次伸手指向陳平安,只是稍稍抬高,指向陳平安頭頂,「先前你說,魏檗說了那句話,受益匪淺,是講那一個人心中,必須有日月。」

    朱斂手指緩緩向下,指向陳平安身後,「你又說那國師崔瀺說一個人,人心光明璀璨,如草木向陽,是不是也應該看一看自己身後的陰影。」

    朱斂問道:「這兩句話,說了什麼?」

    朱斂自問自答,「一個是將來,一個是過去,所以我又有一問,當下如何,自認是誰。有一句爛大街的道理,卻是我朱斂看得最重的一句話,剛好這會兒,可以拎出來曬曬……這燈火與月光,『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明為何?此字作何解?既是心境光明無垢,也是日月齊在即為明。」

    陳平安坐回位置,喝著酒,似有所悟,又如釋重負。

    朱斂最後笑道:「有些事情,想是想不明白的,莫怕,且前行,且慢行,有錯就改,無錯求更好,對了求最對,萬般功夫,所有學問,還不是落在一個行字上?倒懸山去得,桐葉洲去得,藕花福地去得,書簡湖都去得,一個自古多豪傑的北俱蘆洲,難道不該是陳平安當下最該去練劍的地方?酒要多帶幾壺,青衫仗劍,只管一身豪氣北遊俱蘆洲,南歸之時,說不定就已經贏得一個劍仙的名號,讓那座江湖,記住陳平安這個名字一百年,一千年!」

    陳平安聽到這番話之前的言語,深以為然,聽到最後,就有些哭笑不得,這不是他自己會去想的事情。

    朱斂一本正經道:「江湖多痴情美人,少爺也要小心。」

    陳平安無可奈何,說這些話的朱斂,似乎更熟悉一些。

    朱斂提起酒壺,「今晚與少爺聊得盡興,老奴我茅舍頓開,斗膽與少爺喝完壺中酒再離去?」

    這樣的朱斂,就更不陌生了。

    陳平安笑著拿起酒壺,與朱斂一起喝完各自壺中的桂花釀。

    在朱斂拎著空酒壺,關門離去後,陳平安重新開始收拾行李。

    神仙錢一事,都裝在鄭大風當年在老龍城贈送的玉牌咫尺物當中,跟幫忙「管錢」的魏檗討要回來三十顆穀雨錢。一般情況下,絕對不會動用。只有涉及水土之外的三件本命物煉化機緣,才會動這筆錢,購買某件心儀且合適的偶遇法寶。

    此外,再帶五十顆小暑錢,以及一千枚雪花錢。

    劍仙,養劍葫,自然是隨身攜帶。

    穿著那件名為春草的青衫法袍,法袍金醴按照朱斂的說法,一併帶著,以備不時之需。

    紫陽府吳懿贈送的核雕手串,每一顆核雕,都相當於地仙一擊,這是極其適合自己的攻伐法寶。

    那張日夜遊神真身符,已經傷及根本,聽說李寶瓶大哥如今在北俱蘆洲砥礪學問,看看能否修復,在那之後,是李家將符籙收回,還是陳平安留著,都看李希聖的決定。雖然崔東山隱晦提醒過自己,要與小寶瓶之外的福祿街李氏劃清界線,但是面對李希聖,陳平安還是願意親近。

    還有三張朱斂精心打造的面皮,分別是少年、青壯和老者面容,雖然無法瞞過地仙修士,但是行走江湖,綽綽有餘。

    李二夫婦,還有李槐的姐姐,李柳,讓林守一和董水井都喜歡的女子,如今她應該就在俱蘆洲的獅子峰修行,也該拜訪這一家三口。

    再就是親自去勘探那條入海大瀆的路線,這是當年與道家掌教陸沉的一筆交換,當然陸沉根本沒跟陳平安商量。可不管如何,這是陽謀,陳平安怎麼都不會推脫,以後青衣小童陳靈均的證道機緣,就在於這條路線走得順不順暢。

    蛟龍之屬,蟒蛇魚精之流,走江一事,從來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桐葉洲那條黃鱔河妖,便是被埋河水神娘娘堵死了走江的去路,遲遲無法躋身金丹境。

    當然,有想見的人和事,也還有不想見到的人,比如昔年神誥宗仙子的賀小涼。

    一想到這位曾經福緣冠絕寶瓶洲的道門女冠,感覺比桐葉洲姚近之、白鵠江水神娘娘蕭鸞、還有珠釵島劉重潤加在一起,都要讓陳平安感到頭疼。

    只求千萬千萬別碰著她。

    陳平安大致收拾完這趟北遊的行李,長呼出一口氣。

    沒來由想起那個一本正經起來的朱斂。

    風采絕倫。

    無法想像,年輕時候的朱斂,在藕花福地是何等謫仙人。

    朱斂晃蕩到了宅子那邊,發現岑鴛機這個傻閨女還在練拳,只是拳意不穩,屬於強撐一口氣,下笨功夫,不討喜了。

    他就腳尖一點,直接掠過了牆頭,落在院中,說道:「過猶不及,你練拳只會放,不會收,這很麻煩,練拳如修心,肯吃苦是一樁好,但是不知道掌握火候分寸,拳越練越死,把人都給練得蠢了,還要日復一日,不小心傷了體魄根本,怎麼能有高的成就?」

    這話說得不太客氣,而且與當初陳平安醉後吐真言,說岑鴛機「你這拳不行」有異曲同工之妙。

    岑鴛機在落魄山年輕山主那邊,是一回事,在朱老神仙這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心悅誠服不說,還立即開始認錯反省。

    朱斂點點頭,「話說回來,你能夠自己吃苦,就已經算是不錯,只是你既然是我們落魄山的記名弟子,就必須要對自己高看一眼,不妨時不時去落魄山之巔那邊練拳,多看一看四周的壯闊遠景,不斷告訴自己,誰說女子心胸就裝不下錦繡山河?誰說女子就不能武道登頂,俯瞰整座的江湖英雄?」

    岑鴛機心神搖曳,竟是有些熱淚盈眶,終究還是位念家的少女,在落魄山上,難怪她最敬重這位朱老神仙,將她救出水火不說,還白白送了這麼一份武學前程給她,此後更是如慈祥長輩待她,岑鴛機如何能夠不感動?她抹了把眼淚,顫聲道:「前輩說的每個字,我都會牢牢記住的。」

    朱斂提點一二,就要離去,岑鴛機猶豫片刻,還是忍不住問道:「前輩為何要在落魄山忍辱負重?」

    朱斂笑道:「怎麼就忍辱負重了?」

    岑鴛機扭扭捏捏,沒好意思說那些心裡話,倒不是太過忌憚那個年輕山主,而是怕自己不知輕重的言語,傷及朱老神仙的顏面。

    朱斂伸手指了指岑鴛機,「傻人有傻福,就這樣吧,挺好的,不用改,嗯,最好就別改了,保持下去,越久越好。咱們落魄山,總該有你這麼個人。」

    岑鴛機微微一笑。

    朱老神仙別說是說她幾句,就是打罵,那也是用心良苦啊。

    岑鴛機問道:「前輩在這邊住得慣嗎?」

    朱斂點頭道:「野人慣去山中住,我就是個懶散貨,習慣得很,不能再舒服愜意了。」

    岑鴛機由衷稱讚道:「前輩真是閒雲野鶴,世外高人!」

    朱斂揉了揉下巴,「這落魄山的風水,有點怪啊。」

    朱斂這次沒掠出院牆,開門離去。

    岑鴛機栓門後,輕輕握拳,喃喃道:「岑鴛機,一定不能辜負了朱老神仙的厚望!練拳吃苦,還要用心,要活絡些!」

    朱斂沒有直接回宅子,而是去了落魄山之巔,坐在台階頂上,晃蕩了一下空酒壺,才記得沒酒了,無妨,就這麼等著日出便是。

    朱斂突然望去,見到了一個意外之人。

    竟是難得離開竹樓的光腳老人,崔誠。

    朱斂站起身,笑臉相迎。

    崔誠緩緩登高,伸手示意朱斂坐下便是。

    朱斂也就一屁股坐下。

    崔誠與朱斂並肩而坐,竟然隨身帶了兩壺酒,丟給朱斂一壺酒。

    朱斂揭開泥封,暢飲一口,笑道:「少爺如果知道前輩偷偷挖了兩壺酒出來,不敢埋怨前輩,卻要念叨我幾句監守自盜的。」

    崔誠面無表情道:「陳平安如果不喜歡誰,說都不會說,一個字都嫌多。」

    朱斂嗯了一聲,「倒也是。」

    崔誠眺望遠方,隨口問道:「朱斂,既然沒了藕花福地的天道瓶頸,你為何依舊故意走得這麼慢?」

    朱斂放下兩隻酒壺,一左一右,身體後仰,雙肘撐在地面上,懶洋洋道:「這樣日子過得最舒服啊。」

    崔誠又問,「陳平安當然不錯,可是值得你朱斂如此對待嗎?」

    朱斂面對一位十境巔峰武夫的詢問,依舊顯得玩世不恭,「我願意,我高興。」

    崔誠倒也不惱,回頭竹樓喂拳,多賞幾拳便是。

    崔誠笑道:「你就一直以這幅尊容示人?連你少爺也瞞著?」

    朱斂笑呵呵道:「在家鄉,我朱斂靠臉吃飯,吃撐著了,如今還是算了吧,一大把年紀,得服老,讓一個個小姑娘痴怨憂愁,算怎麼回事。」

    崔誠搖搖頭,走了。

    跟這種傢伙,實在沒得聊。

    如果不是竹樓一樓朱斂說的那番話,崔誠才不會走這一趟,送這一壺酒。

    崔誠走後。

    朱斂乾脆後仰倒地,枕著雙手,閉目養神。

    在即將日出時分,朱斂緩緩坐起身,四下無人,他伸出雙指,抵住鬢角處,輕輕揭開一張面皮,露出真容。

    魏檗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朱斂身邊,低頭瞥了眼朱斂,感慨道:「我自慚形穢。」

    朱斂摀住臉,故作小嬌娘羞赧狀,學那裴錢的口氣說話,「好難為情哩。」

    魏檗憋了半天,也走了,只撂下一句「噁心!」

    朱斂爽朗大笑,站起身,直腰而站,雙手負後。

    大日出東海,映照得朱斂神采奕奕,光華流轉,恍若神仙中的神仙。

    朱斂很快就重新覆上那張遮掩真實面容的面皮,細緻梳理妥當後,拎著兩隻酒壺,走下山去,岑鴛機正在一邊練拳一邊登山。

    見著了那個身形佝僂的老前輩,差點就要斷了拳意,停下拳樁打招呼,只是一想到昨夜談心,岑鴛機硬生生提起一口氣,維持拳意不墜不斷,繼續出拳。

    朱斂點點頭,與她擦肩而過。

    一直到登頂,岑鴛機才收起拳樁,轉頭望去,依稀可見小如米粒的清瘦身影,少女心想,朱老神仙這樣的男人,年輕時候,哪怕相貌不夠英俊,也一定會有許多女子喜歡吧?

    朱斂到了裴錢和陳如初那邊的宅子,粉裙女童已經開始忙碌起來。

    裴錢肯定還在睡懶覺,用她的話說,就是天底下最好的朋友,就是晚上的被縟,天底下最難打敗的敵手,就是清晨的被縟,好在她恩怨分明。

    朱斂跟陳如初笑著打過招呼後,使勁敲門,裴錢迷迷糊糊醒過來後,問道:「誰啊?」

    朱斂笑眯眯道:「少爺已經離開落魄山啦。」

    裴錢心一緊,突然怒道:「朱老廚子,師父是乘坐明天的跨洲渡船離開,你唬誰呢?!」

    朱斂哦了一聲,「那你繼續睡。」

    裴錢呆呆坐在床上,然後大罵道:「朱老廚子,你別跑,有本事你就讓我雙手雙腳,眼睛都不許眨一下,吃我一整套瘋魔劍法!」

    「沒本事。」朱斂揚長而去。

    裴錢睡也不是,不睡也不是,只好在床鋪上翻來滾去,使勁拍打被縟。

    這天,陳平安在正午時分離開落魄山,帶著一路跟在身邊的裴錢,在山門那邊和鄭大風聊了會兒天,結果給鄭大風嫌棄得趕走這對師徒,如今山門建築即將收尾,鄭大風忙得很,把裴錢氣得不行。

    之後陳平安帶著裴錢去了趟小鎮,先去了他爹娘墳頭,然後當天晚上在泥瓶巷祖宅,如同守夜。

    天亮之後,沒讓裴錢跟著,直接去了牛角山的仙家渡口,魏檗隨行,一起登上那艘骸骨灘跨洲渡船,以心湖告之,「半路上可能會有人要見你,在咱們大驪算是身份很尊貴了。」

    陳平安心中瞭然,但還是有些狐疑,望向魏檗,後者輕輕點頭。

    陳平安笑道:「放心吧,我應付得過來。」

    魏檗道:「我當然放心,北嶽地界嘛。」

    陳平安在魏檗身形消逝後,不理會四周那些眼神複雜的視線,去往頂樓的船艙屋舍。

    陳平安到了房間,來到觀景台欄杆處,渡船緩緩升空,陳平安一襲青衫,背負劍仙,腰懸養劍葫,俯瞰昔年驪珠洞天版圖的大地山河,山與峰,江與河,一切盡收眼底。

    又要離鄉千萬里了。

    一座雲霧繚繞的懸崖峭壁上,從上往下,刻有「天開神秀」四個大字。

    一位扎馬尾辮的青衣女子,與一位小黑炭肩並肩坐在「天」字的第一筆橫之上。

    裴錢使勁晃蕩著懸掛在峭壁外的雙腿,笑嘻嘻邀功道:「秀秀姐姐,這兩袋麻花好吃吧,又酥又脆,師父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買的哩。」

    阮秀也笑眯起眼,點頭道:「好吃。」
V123210 發表於 2019-2-2 23:13
劍來 第四百八十三章 好久不見

    這艘骸骨灘披麻宗的跨洲渡船,形制如江河樓船,與陳平安乘坐過的諸多中小渡船並無異樣,只是升空之後,又有玄妙,巨大渡船四周,煙霧滾滾,湧現出一位位身形縹緲虛幻的披甲力士,如縴夫拉船,奔走在雲海虛空之中,使得渡船速度,風馳電掣,遠勝當年那艘同是北俱蘆洲仙家的打醮山渡船。

    陳平安早早摘了劍仙和養劍葫,擱在桌上,在屋內安靜練拳之餘,也會取出幾枚竹簡,去往觀景台欣賞風景,時常摩挲,當下手中那枚泛黃竹簡,就篆刻著「無事澄然,有事斬然」個澄,一個斬,都讓陳平安十分有眼緣。

    雖然崔東山臨別之際,送了一把玉竹摺扇,可是一想到當年陸台遊歷途中,躺在籐椅上、搖扇清涼的名士風流,珠玉在前,陳平安總覺得摺扇落在自己手裡,真是委屈了它,實在無法想像自己搖動摺扇,是怎麼個彆扭場景。

    在渡船掠出驪珠福地版圖後,會在大驪京畿之北的長春宮渡口暫作停岸,長春宮是大驪的頭等仙家洞府,修士皆女子,那位宮中娘娘失勢後,就在此結茅修行,當時大驪廟堂都以為這位遠離中樞的娘娘,多半是爬不起來了,不曾想到最後,她才是最大的贏家,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國師崔瀺鼎力扶持,當了大驪新帝,一個被藩王宋長鏡更加親近,即將封王就藩於老龍城,遙領陪都。

    在先帝死後,她明明已經被「圈禁」起來,彷彿什麼都沒有做,事情就有了最好的結果。

    好像也怪不得老百姓喜歡嘴上念叨好人一定有好報,實則心裡卻往往不太信。

    陳平安跟顧璨還有裴錢不太一樣,他的記賬,不會大大小小都寫在紙上,太多,反而記得不重。這位大驪娘娘當年在陳平安首次出門遠遊之際,殺心之大,直接派遣了一撥大驪頂尖刺客尾隨其後,如果不是剛好碰到了阿良,一百個陳平安都死無全屍了。

    當然那位婦人有她的理由,兒子宋集薪在他陳平安吃過大苦頭,差點被他這麼個窯工學徒,在一個雨幕中,掐死在泥瓶巷之中。

    在先後走過藕花福地和書簡湖後,陳平安其實已經可以大致梳理出那位婦人的脈絡。

    顯然,這位手握權柄的大驪娘娘,在最得勢之際,便開始謀劃,養在京城身邊的兒子宋和,幫其養望,拉攏文武,至於那個為了大驪宋氏國祚氣運「風生水起」的宋集薪,在驪珠洞天搶奪機緣,能為宋氏掙多少是多少,宋集薪死了,她多半也會掬一把辛酸淚,只不過一生下沒多久便「夭折」,在宋氏族譜上早已勾掉名字的宋睦,死了也就死了,不過是再死一次罷了,可宋集薪的功勞,最少有半數,就是她這個母親的功勞,她的功勞,自然就是另外一個兒子宋和的功勞,這些內幕,一位位上柱國,這些大驪重臣都未必知曉,但是沒關係,先帝認,崔瀺認,宋長鏡也要認,這就足夠了。

    宋集薪活著離開驪珠洞天,更是好事,當然前提是這個重新恢復宗譜名字的宋睦,不要貪心,要乖巧,懂得不與哥哥宋和爭那把椅子。

    所以那次陳平安和出使大隋京城的宋集薪,在山崖書院偶然相遇,雲淡風輕,並無衝突。

    宋集薪與陳平安當鄰居的時候,陰陽怪氣的話語沒少說,什麼陳平安家的大宅子,唯一響的東西就是瓶瓶罐罐,唯一能聞到的香味就是藥香。

    不過除了騙陳平安違反誓言的那件事之外,宋集薪與陳平安,大體上還是相安無事,各不順眼而已,井水不犯河水,陽關道獨木橋,誰也不耽誤誰,至於幾句怪話,在泥瓶巷杏花巷這些地方,實在是輕如鵝毛,誰上心,誰吃虧,事實上宋集薪當年就是在這些市井婦人的瑣碎言語上,吃了大苦頭,因為太在意,一個個心結成死結,神仙難解。

    當渡船臨近大驪京畿之地,這天夜幕中,月明星稀,陳平安坐在觀景台欄杆上,仰頭望天,默默喝著酒。

    年幼時的陳平安,最怕生病,從熟稔上山採藥之後,再到後來去當了窯工學徒,跟隨那個死活看不上他的姚老頭學燒瓷,對於身體有恙一事,陳平安最最警惕,一有發病的跡象,就會上山採藥熬藥,劉羨陽曾經笑話陳平安是天底下最嬌氣的人,真當自己是福祿街千金小姐的身子了。

    不單單是年幼陳平安眼睜睜看著娘親從病倒在床,醫治無效,骨瘦如柴,最終在一個大雪天去世,陳平安很怕自己一死,好像天底下連個會掛念他爹娘的人都沒了。

    當年娘親總說生病不會痛的,就是經常犯困,所以要小平安不要怕,不用擔心。

    一開始年幼孩子真的相信了,是後來才知道根本不是那樣,娘親是為了要他少想些,少做些,才咬著牙,硬熬著。

    那一床老舊被縟,好些被角內裡,都給扯碎了。

    富貴人家,衣食無憂,都說孩子記事早,會有大出息。

    貧苦門戶,孩子懂事得早,還能如何,早些吃苦罷了。

    當年的泥瓶巷,沒有人會在意一個踩在板凳上燒菜的年幼孩子,給油煙嗆得滿臉淚水,臉上還帶著笑,到底在想什麼。

    一個獨自奔走在神仙墳去祈福許願的孩子,會不會怕黑,會不會害怕那些鬼氣森森的市井傳聞。跪在地上給神仙菩薩們磕頭的時候,說著先欠著香火,以後長大了,他一定補上,算不算虔誠。

    沒有人會記得當年一扇屋門,屋裡邊,婦人忍著劇痛,咬緊牙關,仍是有細微聲響滲出牙縫,跑出被縟。

    門外邊,那個滿臉慘白的孩子,不知所措,蹲在地上,雙手摀住耳朵,也不敢哭出聲,怕娘親知道他知道了。

    不是世間所有至親之間,都能夠悲歡相通。

    來得太早,也未必是全是好事。

    臨行之前,那天在祖宅守夜的時候,裴錢迷迷糊糊,打著瞌睡,一個腦袋下墜,猛然驚醒,就發現師父竟然在偷偷流淚。

    裴錢沒有說話,默默看著師父。

    依稀看到一個年幼身影蹲在牆角那邊,對著藥罐子。

    那個還是小孩子的師父,害怕長大,害怕明天,甚至好像想要光陰流水倒流,回到一家團圓的美好時分。

    最後陳平安輕輕回過神,揉了揉裴錢的腦袋,輕聲道:「師父沒事,就是有些遺憾,自己娘親看不到今天。你是不知道,師父的娘親一笑起來,很好看的。當年泥瓶巷和杏花巷的所有街坊鄰居,任你平時說話再尖酸刻薄的婦人,就沒有誰不說我爹是好福氣的,能夠娶到我娘親這麼好的女子。」

    那天晚上的後半夜,裴錢把腦袋擱在師父的腿上,緩緩睡去。

    天亮之後,陳平安就再次離開了家鄉。

    遠遊萬里,身後還是家鄉,不是故鄉,一定要回去的。

    陳平安走後,落魄山多多少少,少了些熱鬧。

    老人崔誠從來都是深居簡出,鄭大風在山門口那邊忙著收尾,一天到晚蓬頭垢面,沒辦法,這傢伙喜歡給匠人們搭把手,匠人們也不覺得奇怪,即便落魄山的陳山主,據說很有來頭,背景通天,如今算是祖墳冒青煙,出息大發了,一些個小道消息,傳得有鼻子有眼,讓人都懶得嫉妒眼紅了,只有羨慕和佩服,一個泥瓶巷出身的龍窯學徒,能混到今天,運氣再好,本事肯定還是不小。

    可這個姓鄭的駝背漢子,一個看大門的,不比他們這些賤籍苦力強到哪裡去,所以相處起來,都無拘束,插科打諢,相互調侃,言語無忌,很融洽。尤其是鄭大風言語帶葷味,又比尋常市井男人的糙話,多了些彎彎繞繞,卻不至於文縐縐酸溜溜,故而雙方在桌上喝著小酒,吃著大碗肉,一旦有人回過味來,真要拍桌子叫絕,對大風兄弟豎大拇指。

    陳如初還是自顧自忙碌著各個宅子的打掃清理,其實每天打掃,落魄山又山清水秀的,乾乾淨淨,可陳如初仍是樂此不疲,把此事當做頭等大事,修行一事,還要靠後些。

    所以粉裙丫頭是落魄山頭上,唯一一個擁有所有宅子鑰匙的存在,陳平安沒有,朱斂也沒有。

    陳靈均還是成天不著調,四處逛蕩,上次在夜遊宴上大出風頭了一回,於是又多了些「江湖」朋友,大小山頭,都對這位能夠坐在貴客高位上的青衣童子,頗為慇勤,比如衣帶峰的金丹地仙老祖宗,就很喜歡陳靈均去做客,一老一小,飲酒暢談,各自吹噓自己當年的壯舉事蹟,十分投緣,關於此事,陳平安專程私底下與陳靈均說過,說衣帶峰可以常去,所以陳靈均底氣十足,大爺我這回可是奉旨交友。

    裴錢給秀秀姐送過了兩袋麻花後,想起師父交待的事情,就陪著陳靈均去了趟衣帶峰,帶著那位青梅觀仙子周瓊林一起下山,那個懷抱著年幼白狐的劉雲潤,生平最喜歡湊熱鬧,也跟著去了落魄山,只不過黑炭丫頭每次想要摸一摸那隻小傢伙,白狐就要縮起來發抖,這讓裴錢很沒面兒,心裡委屈巴巴,小東西怕什麼,膽兒賊小,書上不是有個說法叫集腋成裘嘛,她也就是想著剝了皮做件衣服肯定值錢,又不會真宰了你。

    朱斂在待客的時候,提醒裴錢可以去學塾唸書了,裴錢理直氣壯,不理睬,說還要帶著周瓊林她們去秀秀姐姐的龍泉劍宗耍耍。

    朱斂笑眯眯說那就給你五天瞎玩的功夫,怎麼都該逛完了自家和阮姑娘的那些山頭。

    裴錢開始跟朱斂討價還價,最後朱斂「勉為其難」地加了兩天,裴錢雀躍不已,覺得自己賺了。

    其實當時陳平安跟朱斂的說法,是裴錢肯定要磨磨蹭蹭,那就讓她再拖延十天半個月,在那之後,就是綁著也要把她帶去學塾了。

    所以說小狐狸碰上了老狐狸,還是差了道行。

    前兩天裴錢走路帶風,樂呵個不停,看啥啥好看,手持行山杖,給周瓊林和劉雲潤帶路,這西邊大山,她熟。

    早先攆狗,那麼多辛苦汗水可不是白出的。

    在龍泉劍宗那邊,莫說是生了一副玲瓏心竅的青梅觀仙子,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劉雲潤都很拘謹。尤其是當她們見到那個青衣女子後,傳說中聖人阮邛的獨女後,一個比一個老實,裴錢差點沒捧腹大笑,只好繃著臉,阮秀當時只是瞥了眼兩個陌生女子,就笑望向裴錢,裴錢一路小跑過去,阮秀自然而然彎下腰,裴錢踮起腳跟,在秀秀姐姐耳邊竊竊私語說了一句,師父不太喜歡她們的,死活不願她們去落魄山做客,但是師父對那啥衣帶峰一個叫宋園的年輕修士,印象挺好,所以就讓我這個開山大弟子,領著她們來秀秀姐姐你這邊逛逛。

    阮秀笑了。

    竟然停了打鐵鑄劍一事,親自帶路,讓周瓊林和劉雲潤受寵若驚,尤其是前者,覺得光是這樁好似天上掉下來的福緣,就夠她回到南塘湖青梅觀後,贏得上上下下、裡裡外外、虛虛實實的無數好處了。只不過一想到身邊這位始終笑眯眯的和善女子,是大驪王朝首席供奉聖人的獨女,就覺得回到青梅觀後的一些嫻熟手段,要更加含蓄些,莫要將幸事變成禍事才對。

    劉雲潤更加單純,有個地仙老祖的爺爺,也知道更多關於驪珠洞天的內幕,所以是打心眼仰慕這位身份高、故事多、原來脾氣還特別好的阮仙子。

    如今已是大驪王朝眾人皆知的地仙董谷,對此也無可奈何,敢唸叨幾句阮師姐的,也就師父了,關鍵還不管用。

    這段時間,裴錢瘋玩了三天,過著神仙日子,等到第四天的時候,小黑炭就開始憂愁了,到了第五天的時候,已經病懨懨,第六天的時候,覺得天崩地裂,最後一天,從衣帶峰那邊回來的路上,就開始耷拉著腦袋,拖著那根行山杖,鄭大風難得主動跟她打聲招呼,裴錢也只是應了一聲,默默登山。

    然後第二天,裴錢一大早就主動跑去找朱老廚子,說她自個兒下山好了,又不會迷路。

    朱斂答應了。

    裴錢為了表示誠意,撒腿飛奔下山,只是等到稍稍遠離了落魄山地界後,就開始大搖大擺,十分悠閒了,去溪澗那邊瞅瞅有沒有魚兒,爬上樹去賞賞風景,到了小鎮那邊,也沒著急去騎龍巷,去了龍鬚河畔撿石子打水漂,累了就坐在那塊青色大石崖上嗑瓜子,一直夜幕沉沉,才開開心心去了騎龍巷,結果當她看到門口坐在小板凳上的朱斂後,只覺得天打五雷轟。

    裴錢立即假裝一瘸一拐,拄著那根行山杖,苦著臉道:「朱老廚子,下山的時候,走到半路,跑得太快了,摔了個狗吃屎,這會兒才走到哩。」

    朱斂哦了一聲,「沒事沒事,養傷要緊,我回頭就寫一封信寄給你師父,說你傷了腿腳,暫時就別去學塾了。」

    裴錢皺著臉,一屁股坐在門檻上,鋪子裡邊櫃檯後邊的石柔,正在噼裡啪啦打著算盤,煩人得很,裴錢悶悶道:「明兒就去學塾,別說風吹雨打下暴雪,就是天上下刀子,也攔不住我。」

    朱斂笑問道:「那是我送你去學塾,還是讓你的石柔姐姐送?」

    裴錢想了想,擠出笑臉道:「讓石柔姐姐吧,朱老廚子你在山上事兒多。」

    不曾想石柔已經輕聲開口道:「我就不去了,還是讓他送你去學塾吧。」

    裴錢翻了個白眼,不講義氣的傢伙,以後休想蹭吃自己的瓜子了。

    石柔輕輕嘆息。

    不是這點路都懶得走,而是她有些忌憚。

    石柔確實打心底就不太願意去龍尾郡陳氏的學塾,哪怕當初戰戰兢兢走入了大隋山崖書院,其實石柔對於這類書聲琅琅的聖賢講學之地,十分排斥。既是身為鬼物的敬畏,也是一種自卑。

    但其實在這件事上,恰恰是陳平安對石柔觀感最好的一點。

    「穿著」一件仙人遺蛻,石柔難免自得,所以當年在書院,她一開始會覺得李寶瓶李槐這些孩子,以及於祿謝謝這些少年少女,不知輕重,看待那些孩子,石柔的視線中帶著居高臨下,當然,事後在崔東山那邊,石柔是吃足了苦頭。但是不提眼界一事,只說石柔這份心境,以及對待書香之地的敬畏之心,彌足珍貴。

    岑鴛機也一樣,也有她自己都渾然不覺的可貴之處,登山之後,明知自己心目中的朱老神仙,只是陳平安這位年輕山主的老僕,撐死了就是高門府邸裡的那種管事,但是岑鴛機從頭到尾,對待朱斂,感恩之心,沒有絲毫減少,反而會一直為老人打抱不平。

    這些很容易被忽略的善意,就是陳平安希望裴錢自己去發現的可貴之處,別人身上的好。

    陳平安不強求裴錢一定要這麼做,但是一定要知道。

    陳平安吃飯幾乎從來不剩下半粒米飯,但是裴錢也好,鄭大風朱斂也罷,都沒這份講究,盛飯多了,桌上菜餚燒多了,吃不下了,那就「余著」,陳平安並不會刻意說什麼,甚至內心深處,也不覺得他們就一定要改。

    這是小事。

    這又不是小事。

    這同樣也是陳平安自己都不覺得是什麼可貴之處。

    而這些,當年的顧璨和劉羨陽可能只是覺得與陳平安相處起來,舒服自在,哪怕明明知道陳平安他自己是一個十分刻板、十分執拗的人。

    但是在朱斂鄭大風這些「前輩」眼中,卻看得真切,只是不說罷了。

    就像陳平安在一些重要事情的選擇上,哪怕在旁人眼中,分明是他在付出和給予善意,卻一定要先問過隋右邊,問石柔,問裴錢。

    這種心平氣和,不是書上教的道理,甚至不是陳平安有心學來的,而是家風使然,以及好似藥罐子的苦日子,點點滴滴熬出來的好。

    最後還是朱斂陪著裴錢去學塾。

    一大早,裴錢雙臂環胸,板著臉,對著一桌子最心愛的家當發呆。

    除了當下已經背在身上的小竹箱,桌上的行山杖,黃紙符籙,竹刀竹劍,竟然都不能帶!真是上個錘兒的學塾,念個錘兒的書,見個錘兒的夫子先生!

    裴錢重重嘆了口氣,站起身,開了門,抬起頭,直到這一刻,她覺得自己有些開竅,終於明白書上「雖千萬人吾往矣」這句聖賢道理的精髓了。

    不過她偷偷藏了一兜瓜子,夫子先生們講課的時候,她當然不敢,一旦學塾跑去落魄山告狀,裴錢也知道自己不佔理兒,到最後師父肯定不會幫自己的,可得閒的時候,總不能虧待自己吧?還不許自己找個沒人的地方嗑瓜子?

    一路上裴錢默不作聲,期間走街串巷,見著了一隻大白鵝,裴錢還沒做什麼,那隻白鵝就開始亂竄逃難。

    裴錢心情終於略好一些,自己馬上就要離開江湖了,可還是有些難纏的存在,曉得自己的厲害。

    朱斂將裴錢送到了學塾門口,說道:「多吵架,少打架。」

    裴錢白眼道:「吵什麼吵,我就當個小啞巴好嘞。」

    朱斂揮揮手。

    裴錢有些不自在,兩條腿有點不聽使喚,不然明兒再唸書?晚一天而已,又不打緊。她偷偷轉過頭,結果看到朱斂還站在原地,裴錢就有些懊惱,這個老廚子真是閒得慌,趕緊回落魄山燒菜做飯去啊。

    學塾這邊有位年紀輕輕的教書先生,早早等在那邊,面帶微笑。

    那位落魄山年輕山主,已經與學塾打過招呼,為此兩位出身龍尾溪陳氏的學塾老夫子一盤算,覺得事情不算小,就寄了封信回家族,是大公子陳松風親自回信,讓學塾這邊以禮相待,既不用如臨大敵,也無需故意討好,規矩不可少,但是一些事情,可以酌情從寬處置。

    裴錢其實不是怕生,不然早年她一個屁大孩子,當年在大泉王朝邊境的狐兒鎮上,能夠拐騙得幾位經驗老道的捕頭團團轉,愣是沒敢說一句重話,畢恭畢敬把她送回客棧?

    裴錢只是純粹不喜歡唸書而已。

    那位年輕夫子介紹了一下裴錢,只說是叫裴錢,來自騎龍巷。

    當聽到諧音賠錢的「裴錢」這個有趣名字後,課堂內響起不少笑聲,年輕夫子皺了皺眉頭,負責傳道授業解惑的一位老先生立即訓斥一番,滿堂肅靜。

    裴錢不在乎,眼角餘光迅速一瞥,模樣全記清楚了,心想你們別落我手裡。

    裴錢走到一張空座位上,摘了竹箱放在課桌旁邊,開始裝模作樣聽課。

    裴錢忍了兩堂課,昏昏欲睡,實在有些難熬,下課後逮住一個機會,沒往學塾正門那邊走,躡手躡腳往側門去。

    結果看到朱斂坐在路邊嗑瓜子。

    裴錢擠出笑臉,故意左顧右盼,問道:「朱老廚子,你幹嘛呢?」

    朱斂嗑著瓜子,笑道:「守株待兔。」

    裴錢笑哈哈道:「又不是深山老林,這裡哪來的小老弟。」

    裴錢轉身就走。

    這朱老廚子,陰魂不散哩,麼得法子,看來今天不宜翹課。

    此後幾天,裴錢只要想跑路,就會見到朱斂。

    到最後只好認命,學塾那邊,裴錢雖然年紀不小了,可是瞅著跟十來歲的孩子差不多,所以她現在的同窗們,也都真實歲數比她小不少。

    裴錢開始習慣了學塾的唸書生涯,夫子講課,她就聽著,左耳進右耳出,下了課,就雙臂環胸,閉目養神,誰都不搭理,一個個傻了吧唧的,騙他們都麼得半點成就感。

    這天裴錢又開始在課堂上神遊萬里。

    突然轉頭望去,片刻之後,來了一位身穿儒衫的年輕公子哥,身邊有幾位管事情的老夫子陪同。

    他們一行人沒有停留,但是裴錢發現這個傢伙,看了自己一眼。

    這天黃昏裡,裴錢拒絕了兩個小丫頭片子的邀請,孤零零一個人背著小竹箱,飛奔回騎龍巷。

    結果發現朱斂竟然又從落魄山跑來店舖後院了,不但如此,那個先前在學塾瞅見的公子哥,也在,坐在那邊與朱老廚子說著笑呢。

    裴錢背著小竹箱鞠躬行禮,「先生好。」

    沒法子,師父行走江湖,很重禮數,她這個當開山大弟子的,不能讓別人誤以為自己的師父不會教徒弟。

    年輕書生笑道:「你就是裴錢吧,在學塾唸書可還習慣?」

    裴錢小雞啄米,眼神真誠,朗聲道:「好得很哩,先生們學問大,真應該去書院當君子賢人,同窗們讀書用功,以後肯定是一個個進士老爺。」

    石柔在櫃檯那邊忍著笑。

    朱斂也不揭穿這個見風使舵牆頭草的看家本領。

    年輕書生似乎有些不太適應。

    這一記馬屁有點大了,讓這位龍尾溪陳氏嫡孫不好接話,可孩子說話,總該是真誠的吧?又不能冷落了小姑娘的好心好意,遠道而來的陳松風,只好對她微笑點頭。

    裴錢再次鞠躬,然後一溜煙跑進自己屋子,輕輕關門,開始抄書,這件學塾之外的事情,反而是裴錢最認真用心的。

    抄完書後,裴錢發現那個客人已經走了,朱斂還在院子裡邊坐著,懷裡捧著不少東西。

    裴錢手持行山杖,練了一通瘋魔劍法,站定後,問道:「找你啥事?」

    朱斂說道:「好事。」

    裴錢眨了眨眼睛,「咋的,送錢來啦?」

    朱斂笑道:「哎呦,你這張嘴巴開過光吧,還真給你說中了。」

    裴錢問道:「能分錢不?」

    「沒你的份。」

    朱斂懷捧三隻盒子,抬起一隻袖子,晃了晃,搖頭道:「是你師父的那個朋友,在婆娑洲求學的劉羨陽,託人給咱們落魄山送來了一封信和三樣東西,後者兩送一寄放,這封信上說了,其中送給少爺一本書,書裡邊藏著一抹萬金難買的『翻書風』,然後送給泥瓶巷顧璨一把神霄竹製成的法寶竹扇,說是顧璨從小膽子小,扇子可以壓勝世間所有生長於地底下的鬼魅精怪。至於最後一樣,是劉羨陽聽說少爺有了自家山頭後,就將一隻品秩極高的吃墨魚,交由少爺保管飼養。」

    裴錢笑逐顏開,伸出大拇指稱讚道:「這個劉羨陽,上道!不愧是我師父最要好的朋友,出手闊氣,做人不含糊!」

    朱斂微笑道:「朋友之外,也是個聰明人,看來這趟遠遊求學,沒有白忙活。這樣才好,不然一別多年,境遇各異,都與當年天壤之別了,再見面,聊什麼都不知道。」

    裴錢問道:「那啥翻書風和吃墨魚,我能瞧一瞧嗎?」

    朱斂起身道:「翻書風動不得,以後少爺回了落魄山再說,至於那條比較耗神仙錢的吃墨魚,我先養著,等你下次回了落魄山,可以過過眼癮。」

    裴錢突然問道:「這筆錢,是咱們家裡出,還是那個劉羨陽掏了?」

    朱斂笑道:「信上直白說了,讓少爺掏錢,說如今是大地主了,這點銀子別心疼,真心疼就忍著吧。」

    裴錢怒道:「說得輕巧,趕緊將吃墨魚還回去,我和石柔姐姐在騎龍巷守著兩間鋪子,一月才掙十幾兩銀子!」

    朱斂斜眼道:「有本事你自己與師父說去?」

    裴錢立即擠出笑容,「飛劍傳訊,又要耗錢,說啥說,就這樣吧。這個劉羨陽,師父可能不好開口,以後我來說說他。」

    朱斂嗤笑道:「就你?到時候整座落魄山都能聞著你的馬屁吧?」

    裴錢坐在台階上,悶不做聲。

    朱斂也不管她,孩子嘛,都這樣,開心也一天,憂愁也一天。

    此後落魄山那邊來了一撥又一撥的人。

    便是朱斂都有些意外。

    一個是盧白象不但來了,這傢伙屁股後頭還帶著兩個拖油瓶。

    當時朱斂正在山門口陪著鄭大風曬太陽。

    盧白象對鄭大風不陌生,就自己搬了條板凳坐在一旁。

    讓那雙對自己師父「敬若神明」的姐弟,有些摸不著頭腦。

    一個糟老頭兒,一個駝背漢子,見著了自己師父,也沒半點恭敬畏懼?

    少年還好,斜背著一桿木槍的少女便有些眼神冷意,本就鋒芒畢露的她,愈發有一股生人勿近的意思。

    盧白象不在乎這些,至於身邊那兩個,自然更不會計較。

    一番閒聊之後,原來盧白像在寶瓶洲的中南部那邊停步,先攏了一夥邊境上走投無路的馬賊流寇,是一個朱熒王朝最南邊藩屬國的亡國精騎,後來盧白象就帶著他們佔了一座山頭,是一個江湖魔教門派的隱蔽老巢,與世隔絕,家底不俗,在此期間,盧白象就收了這對姐弟作為入室弟子,背著木桿長槍的英氣少女,名為元寶。弟弟叫元來,性情溫厚,是個不大不小的讀書種子,學武的天資根骨好,只是性情比起姐姐,遜色較多。

    盧白象就當是路邊白撿的便宜,一起帶來了落魄山長長見識,是回江湖,還是留在這邊山上,看兩個徒弟自己的選擇。

    盧白像一聽說陳平安剛剛離開落魄山,去往北俱蘆洲,有些遺憾。

    少喝一頓會心快意酒。

    盧白象打算在落魄山待個把月。

    山上宅子不缺,用朱斂的話說,就是如今家大業大。

    朱斂讓盧白像自己上山去找宅子,他還要陪著大風兄弟聊聊。

    盧白象笑著起身告辭,鄭大風讓盧白像有空就來這邊喝酒,盧白象自無不可,說一定。

    少女元寶冷哼一聲。

    少年元來有些靦腆。

    登山之時,盧白象感慨萬分,此次來到這座下墜生根的驪珠福地,他所見所聞延伸出來的所思所想,自然不是兩個孩子能夠媲美的。

    少女黑著臉,一身鋒銳之氣。

    少年一直很怕這個殺伐果決的姐姐,都沒敢並排行走,師父走在最前邊,姐姐隨後,他墊底。

    盧白象沒有轉頭,微笑道:「那個佝僂老人,叫朱斂,如今是一位遠遊境武夫。」

    少女覺得自己應該是聽錯了。

    盧白象繼續道:「至於那個你覺著色眯眯瞧你的駝背漢子,叫鄭大風,我剛在老龍城一間藥鋪認識他的時候,是山巔境武夫,只差一步,甚至是半步,就差點成了十境武夫。」

    元寶緊抿起嘴唇。

    盧白象腰佩狹刀,一身白衣,繼續登山,緩緩道:「跟你說這些,不是要你怕他們,師父也不會覺得與他們相處,有任何心虛,武道登頂一事,師父還是有些信心的。所以我只是讓你明白一件事情,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以後想要硬氣說話,就得有足夠的本事,不然就是個笑話。你丟自己的人,沒關係,丟了師父我的面子,一次兩次還好,三次過後,我就會教你怎麼當個弟子。」

    元寶眉頭一挑,「師父放心!總有一天,師父會認為當年收了元寶做弟子,是對的!」

    元來偷偷笑著。

    這個從小就最喜歡爭強好勝的姐姐唉。

    盧白象突然停步轉頭,俯瞰那個少女,「其它都好說,但是有件事,你給我牢牢記住,以後見到了一個叫陳平安的人,記得客氣些。」

    元寶額頭滲出一層細密汗水,點點頭,「記住了!」

    在盧白象師徒三人住下後,由於落魄山山主不在,所以關於元寶元來計入「祖師堂」譜牒一事,就只能暫時擱置。

    在此事上,盧白象和朱斂如出一轍,自己收了人帶到落魄山,就得記名在落魄山之下,無需商量。

    此後又有師徒三人造訪落魄山。

    是那目盲老道人,扛幡子的跛腳年輕人,以及那個暱稱小酒兒的圓臉少女。

    不過他們三人是先去的騎龍巷鋪子,裴錢帶路,一起回的落魄山。

    目盲老道人內心還是有些惴惴不安,一聽說陳平安不在山上,總覺得投靠一事,不太靠譜了,可是與那位落魄山的朱管事一合計後,心安許多,聊完之後,目盲老道人驚覺自己,似乎面子裡子竟然都有了,他如今還不算是落魄山的供奉,不過以清客身份領一份仙家修士的薪俸,在騎龍巷的草頭鋪子那邊落腳,至於老道人的那對徒弟,等到躋身中五境後,才可以獲得清客身份,但是在這之前,落魄山會在錢財一事上,對兩人多有補助,可以各自預支一筆神仙錢,這些都好談。

    既是人情往來,也是在商言商,兩不誤。

    關鍵是他一個老瞎子,都瞧得見一份錦繡前程就在腳下。

    這讓目盲老道人如同盛夏炎炎,喝了一大碗冰酒,渾身舒坦。

    下了落魄山的時候,走路都在飄。

    畢竟那位落魄山的管事朱斂,怎麼勸都不聽,非要親自將他們一路送到山門口才罷休。

    裴錢依舊陪著師徒三人離開落魄山,往返跑這一趟,也沒覺得辛苦,何況還能跟小白久別重逢,鬧鬧磕,挺好。

    這會兒裴錢轉過頭去,看到那個老廚子,正雙手負後,緩緩登山。

    裴錢撓撓頭,屹立在這個老廚子心湖中的那座高樓之上,好像多出一個面容模糊的年輕人,書上有個詞語怎麼說來著,衣帶當風,反正大概就是那麼個意思了。

    藕花福地,南苑國京城。

    那條巷弄,陰雨綿綿。

    一位身材修長,人如美玉的青衫少年,撐著一把老舊的油紙傘,緩緩而行。

    他今天要去既是自己先生、又是南苑國國師的種秋那邊借書看,一些這座天下其它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的孤本書籍。

    科舉一事,種夫子已經坦言,殿試能否一甲三名,還需看命,並且畢竟年紀太小,朝廷和陛下那邊也都有些顧慮,但是二甲靠前的名次,絕對不難。

    所以他如今更多心思,不再全身心壓在科舉制藝之事上,他開始翻閱很多塵封已久的古書雜書。

    種夫子與他談心之後,便任由他翻閱那部分私人藏書。

    街巷拐角處,走出一位多年未見的熟人。

    他英俊至極,面帶微笑,望向撐傘少年。

    一手負後,手持摺扇,輕輕拍打腹部。

    陸抬。

    天下最著名的陸公子。

    少年露出燦爛笑容,快步走去。

    這麼多年,種夫子偶爾提起這位離開京城後就不再露面的「外鄉人」,總是憂慮重重,非敵非友,又似敵似友,很複雜的關係。

    可是對少年而言,這位陸先生,卻是很重要的存在,親近且尊敬。

    陸抬打量了一下青衫少年郎,嘖嘖道:「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這句話,真是應景啊,小晴朗,我們十年沒見了吧?」

    曹晴朗先收起傘,作揖行禮,再為陸抬撐傘,笑道:「我經常能夠聽到陸先生在江湖上的事蹟。」

    這十年的江湖和沙場,真是翻江倒海,腥風血雨。

    這位陸先生已經一統魔教,而他的幾位弟子,如今要麼是雄踞一方的魔道巨擘,要麼塞外的邊軍砥柱,要麼是傳說中能夠呼風喚雨的國師。

    然後陸先生就在前不久,正式約戰了天下第一人,要去挑戰那位公認已經不輸魔頭丁嬰絲毫的超然存在,仙人俞真意。

    十年,說短不短,說長不長。

    世間因這位陸先生而起的恩怨情仇,其實有很多。

    但是曹晴朗只是安心讀書和……默默修行,守著這條巷子,那棟祖宅。

    陸抬擺擺手,示意無需為自己撐傘。

    曹晴朗便挪開一步,獨自撐傘,並沒有堅持。

    與這位陸先生,從來無須客氣。

    兩人一起走在那條冷冷清清的大街上,陸抬笑問道:「有什麼打算嗎?」

    曹晴朗微微將油紙傘抬高,後移,然後抬頭望去,「我想要走出去看一看,去見一見陳先生。」

    陸抬笑道:「這可不容易,光靠讀書不行,就算你學了種國師的拳,以及他幫你找來的那點仙家零碎口訣,還是不太夠。」

    曹晴朗微笑道:「書中自有白玉京,樓高四萬八千丈,仙人憑欄把芙蓉。」

    陸抬轉頭望去,「這副傻樣,倒是很像他。」

    曹晴朗終於流露出幾分與年齡相符的純稚之氣,雀躍道:「真的有點點像嗎?」

    陸抬打趣道:「與他有幾分相似,值得這麼驕傲嗎?你知不知道,你如果在我和他的家鄉,是相當相當了不得的修道資質。他呢,才地仙之資,嗯,簡單來說,就是按照常理,他一輩子的最高成就,不過是比現在的狗屁仙人俞真意,稍高一兩籌。你當年是年紀小,那會兒的藕花福地,又不如現在的靈氣漸長、適宜修行,所以他匆匆忙忙走了一遭,才會顯得太風光,換成是現在,就要難很多了。」

    曹晴朗搖搖頭,伸出手指,指向天幕最高處,這位青衫少年郎,神采飛揚,「陳先生在我心目中,高出天外又天外!」

    陸抬啞然失笑。

    好嘛,陳平安你可以啊,走了趟觀道觀,竟然還有如此仰慕你的小笨蛋。

    陸抬正色道:「知不知道哪怕是你們家鄉這邊的飛昇一事,依舊風險極大。」

    曹晴朗點點頭,「所以如果將來某天,我與先賢們一樣失敗了,還要勞煩陸先生幫我捎句話,就說『曹晴朗這麼多年,過得很好,就是有些想念先生』。」

    陸抬嘆了口氣,清脆一聲,收起摺扇,使勁在曹晴朗腦袋上一砸,「有本事自己與他說去!」

    曹晴朗一手撐傘,一手摸頭,無奈道:「這就又不如先生了。」

    骸骨灘渡船已經在長春宮停靠之後又升空。

    對方依舊沒有出現。

    陳平安不急。

    依舊練拳。

    在跨洲渡船即將駛出寶瓶洲版圖之際,陳平安收起拳樁,走去開門,廊道那邊,走來一位玲瓏小巧的宮裝婦人,以及一位沒有身穿龍袍的年輕皇帝,和一個陳平安更熟悉的人,墨家遊俠兒,橫劍在身後的許弱。

    陳平安開了門,沒有站在門口迎接,假裝三個都不認識。

    走回屋內,陳平安站在桌旁,倒也沒率先落座。

    三人走入屋內後,那位婦人徑直走到桌對面,笑著伸手,「陳公子請坐。」

    陳平安笑了笑。

    那個年輕人滿臉笑意,卻不說話,微微側身,只是那麼直直看著從泥瓶巷混到落魄山上去的同齡人。

    許弱輕聲笑道:「陳平安,好久不見。」

    陳平安這才抱拳道:「許先生,好久不見。」

    小小屋內,氣氛可謂詭譎。

    婦人掩嘴嬌笑,「咱們這是做什麼呢,都坐吧,說來說去,還不是自家人,咱們呀,都別客套了。」

    只不過當四人都落座後,就又開始氛圍凝重起來。

    許弱已經開始閉目養神。

    如今已經等於坐擁寶瓶洲半壁江山的大驪新帝宋和,則自顧自打量四周,跨洲渡船,這還是他第一次登船,初看瞧著有些新奇,再看也就那樣了。

    從大驪娘娘變成大驪太后的雍容婦人,則笑望向坐在對面的青衫男子,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暗藏玄機的套近乎,「我家睦兒在泥瓶巷那些年,多虧陳先生擔待了。」

    陳平安微笑道:「還好。」

    從神色到措辭,滴水不漏,談不上什麼大不敬,也絕對談不上半點恭敬。

    只不過陳平安心中則罵了一句好你娘的好。

    許弱嘴角微微翹起,又快快抹去,一閃而逝,無人察覺。
V123210 發表於 2019-2-2 23:14
劍來 第二卷 山水郎 第四百八十四章 北俱蘆洲無奇怪

    貴為大驪太后的婦人,似乎總算記起身邊的兒子宋和,大驪新帝,笑道:「陳公子,這是我兒宋和,你們應該還是頭一回見面,希望以後可以時常打交道。陳公子是身負我大驪武運的天之驕子,而我們大驪以武立國,無論是我家叔叔,還是宋和,都會,也應當禮遇陳公子。」

    年輕皇帝身體前傾幾分,微笑道:「見過陳先生。」

    沒有絲毫拿捏九五至尊的架子。

    這趟登船,是微服私訪,是結交所謂的山野高人,世俗禮數,可以放一放。

    宋和早年能夠在大驪文武當中贏得口碑,朝野風評極好,除了大驪娘娘教得好,他自己也確實做得不錯。

    陳平安點頭道:「有機會一定會去京城看看。」

    婦人笑道:「朝廷打算將龍泉由郡升州,吳鳶順勢陞遷為刺史,留下來的那個郡守位置,不知陳公子心中有無合適人選?」

    陳平安微笑道:「難道不是從袁縣令和曹督造兩人當中揀選一人?袁縣令勤政,賞罰分明,將一縣轄境治理得路不拾遺,曹督造親民,抓大放小,龍窯事務外鬆內緊,毫無紕漏,兩位都是好官,誰陞遷,我們這些龍泉郡的老百姓,都高興。」

    新帝宋和不露聲色瞥了眼陳平安。

    是真傻還是裝傻?

    袁曹兩大上柱國姓氏,在廟堂都鬥不夠,還要在沙場斗,針鋒相對了多少代人?給了任何一方,就等於冷落了另外一方,一郡太守的官身,其實不大,落了某位上柱國的面子,可就不是小事了,退一萬步說,哪怕袁曹家主心無偏私,光風霽月,朝廷怎麼說就怎麼受著,各自下邊的嫡系和門生們,會怎麼想?一方得意,一方憋屈,朝廷這是火上澆油,引火燒身?

    婦人神色自若,笑道:「興許是陳公子作為山上修道之人,又喜好遊歷天下山河,故而與兩位當地父母官接觸不多,並無私交,所以不好多說什麼,不過還有一事,陳公子於情於理,應該都會有些想法,未來龍泉升州,州郡縣三位城隍爺,人選未定,當年落魄山的山神,事先沒有與陳公子打過招呼,就選了老督造官宋煜章,雖說合乎禮法,可說實話,其實仍是我們朝廷做得……人情味兒稍稍少了些,怎麼都該與陳公子商量之後,再做定奪的。所以此次三位城隍爺,陳公子無需有任何顧慮,我這個婦道人家,還有我兒宋和,與朝廷都相信陳公子的為人和眼光,就當是請陳公子幫著大驪揀,選出一兩顆滄海遺珠了。」

    婦人繼續勸說道:「陳公子此次又要遠遊,可龍泉郡終究是家鄉,有一兩位信得過的自己人,好在平日裡照拂落魄山在內的山頭,陳公子出門在外,也好安心些。」

    陳平安搖搖頭,一臉遺憾道:「驪珠洞天週遭的山水神祇和城隍爺土地公,以及其餘死而為神的香火英靈,實在是不太熟悉,每次往來,匆匆趕路,不然還真要私心一回,跟朝廷討要一位關係親近的城隍老爺坐鎮龍泉郡,我陳平安出身市井陋巷,沒讀過一天書,更不熟悉官場規矩,只是江湖晃蕩久了,還是曉得『縣官不如現管』的粗俗道理。」

    宋和心中泛起笑意,話是不假,你陳平安確實就認識一個北嶽正神魏檗而已,都快要好到穿一條褲子了。

    婦人也是滿臉惋惜,「三位城隍爺的人選,禮部那邊爭吵得厲害,馬上就要敲定,其實如今工部就已經在商議大小三座城隍閣、廟的選址,陳公子錯過了這個機會,實在是有些可惜。畢竟這類歲月悠悠的香火神祇,一旦紮根山水,不是那些常換凳子的衙門官員,少則幾十年,多則幾百年都不做更改了。」

    陳平安喟嘆道:「朝廷美意,我心領了。江湖路遠,山高水長,希望將來還有類似的機會。」

    婦人姍姍起身,簡單一個動作,便有儀態萬千的風韻,「那我們就不叨擾陳公子的趕路和修行了。」

    陳平安跟著起身,「我如今既非劍修,也不是那遠遊境武夫,渡船之上,無法遠送,還望海涵。」

    婦人點點頭,示意無妨,轉頭對許弱嫣然而笑,「反正渡船暫時還未離開寶瓶洲版圖,想必我與和兒的歸程,十分安穩,許先生既然與陳公子相熟,不如留下來敘敘舊?」

    許弱搖頭笑道:「不用。」

    簡明扼要,甚至連個理由都沒有說。

    不過婦人和新帝宋和似乎都沒覺得這是冒犯,彷彿「許先生」如此表態,才是自然。

    最後陳平安將三人送到船欄那邊,腳下這艘骸骨灘披麻宗渡船附近,有一艘高達六樓的巨大渡船正在並駕齊驅,相較之下,原本已經算是龐然大物的披麻宗渡船,就顯得有些「身姿纖細苗條」了。兩艘渡船之間,不知如何做到的,架起了一條青色霧靄鋪地的彩繪「廊橋」,寬達兩丈有餘,仙氣瀰漫,依稀可見廊柱上有天女婀娜舞動,宛如上古天庭的廊道,三人行走其中,如履平地,每當鞋底觸及那條「青石板路」,就會有一圈圈彩色光暈散開,漣漪陣陣。

    陳平安一直沒有挪步,舉目望去,這座神仙廊橋被對面渡船一位白衣高冠老修士收起,手腕翻轉,豎立於手心,小如印章,然後緩緩藏入袖中。

    父母二人,身影消失在渡船樓梯那邊。

    許弱轉身憑欄而立,陳平安抱拳告別,對方笑著點頭還禮。

    陳平安返回屋子,不再練拳,開始閉上眼睛,彷彿重回當年書簡湖青峽島的山門屋舍,當起了賬房先生。

    開始默默盤算賬目。

    有些事,看似極小,卻不好查,一查就會打草驚蛇,牽一髮而動全身。

    但是有些大事,哪怕涉及大驪宋氏的頂層內幕,陳平安卻可以在崔東山這邊,問得百無忌憚。

    只不過仔細算過之後,也無非是一個等字。

    陳平安睜開眼睛,手指輕輕敲擊養劍葫。

    這對母子,其實完全沒必要走這一趟,並且還主動示好。

    可能是在追求最大的利益,當年之死仇恩怨,形勢變化之後,在婦人眼中,不值一提。

    打個比方,殺陳平安,需要耗費十兩銀子,拉攏了,可以掙五兩銀子,這一出一入,其實就是十五兩銀子的買賣了。

    當然也可能是障眼法,那位婦人,是用慣了獅子搏兔亦用全力的人物,不然當年殺一個二境武夫的陳平安,就不會調動那撥刺客。

    同樣可能是在試探,先確定了他陳平安的深淺虛實,當然還有他面對當場那場刺殺的態度,大驪朝廷再做定奪。

    陳平安的思緒漸漸飄遠。

    想了很多。

    沒來由想起年幼時分十分羨慕的一幕場景,遠遠看著扎堆在神仙墳那邊打鬧的同齡人,喜歡扮演著好人壞人,黑白分明,當然也有過家家扮演夫妻的,多是有錢人家的男孩子當那相公,漂亮小女孩扮演小娘子,其餘人等,扮演管家僕役丫鬟,有模有樣,熱熱鬧鬧,有模有樣。

    長大之後,回頭乍一看,滿滿的童真童趣,再一看,就沒那麼美好了,似乎在童年時代,孩子們就已經學會了此後一輩子都在用的學問。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著酒,走向觀景台。

    夜幕沉沉,渡船剛剛經過大驪舊北嶽的山頭,依稀可見山勢極為陡峭,就像大驪的行事風格。

    明月當空。

    陳平安睜大眼睛,看著那山與月。

    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於月。若有人眼大如天,當見山高月更闊。

    ————

    一座鋪有綵衣國最精美地衣的華美屋內,婦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她突然皺了皺眉頭,凳子稍高了,害得她雙腳離地,好在她這輩子最大的能耐,就是適應二字,後腳跟離地更高,用腳尖輕輕敲擊那幅出自綵衣國仙府女修之手的名貴地衣,笑問道:「怎麼樣?」

    宋和想了想,說道:「是個油鹽不進的。」

    婦人抿了一口茶水,回味一二,似乎不如長春宮的春茶,那個地兒,什麼都不好,比一座冷宮還冷清,都是些連嚼舌頭都不會的婦人女子,無趣乏味,也就茶水好,才讓那些年在山上結茅修道的日子,不至於太過煎熬,她故意喝了口茶水,嚼了一片茶葉在嘴裡,在她看來,天下味道,唯有以苦打底,才能慢慢嘗出好來,嚥下給咬得細碎的茶葉後,緩緩道:「沒點本事和心性,一個泥瓶巷聞著雞屎狗糞長大的賤種,能活到今天?這才多大歲數?一個不過二十一歲的年輕人,掙了多大的家業?」

    宋和並不太在意一個什麼落魄山的山主,只是娘親一定要拉上自己,他便只好跟著來了。

    當了皇帝,該享受什麼福氣,該受多少麻煩,宋和從小就一清二楚,光是稱帝之後,一年之中的繁文縟節,就做了多少?好在宋和嫻熟得不像是一位新君,也就難怪朝堂那邊某些不太好看他的老不死,瞪大眼睛就為了挑他的錯,估計一雙雙老花眼都該發酸了,也沒能挑出瑕疵來,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宋和笑道:「換成是我有那些際遇,也不會比他陳平安差多少。」

    婦人問道:「你真是這麼認為的?」

    宋和笑著點頭。

    婦人眯起眼,雙指捻轉釉色如梅子青的精美茶杯,「好好想想,再回答我。」

    宋和趕緊舉起雙手,笑嘻嘻道:「是兒子的慪氣話,娘親莫要懊惱。」

    婦人卻沒有恢復平時的寵溺神色,母子獨處之時,更不會將宋和當做什麼大驪皇帝,厲色道:「齊靜春會選中你?!你宋和吃得住苦?!」

    宋和搖頭:「皆不會。」

    「一些地方,不如人家,就是不如人家,世間就沒有誰,樣樣比人強,佔盡大便宜!」

    婦人怒氣衝衝道:「既然你是天生享福的命,那你就好好琢磨如何去享福,這是天下多少人羨慕都羨慕不來的好事,別忘了,這從來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你要是覺得終於當上了大驪皇帝,就敢有絲毫懈怠,我今天就把話撂在這裡,你哪天自己犯渾,丟了龍椅,宋睦接過去坐了,娘親還是大驪太后,你到時候算個什麼東西?!別人不知真相,或是知道了也不敢提,但是你先生崔瀺,還有你叔叔宋長鏡,會忘記?!想說的時候,我們娘倆攔得住?」

    宋和愧疚道:「是孩兒錯了,不該得意忘形。」

    若是以往,婦人就該好言安慰幾句,但是今天卻大不一樣,兒子的溫馴乖巧,似乎惹得她越來越生氣。

    只見婦人重重放在茶杯,茶水四濺,臉色陰冷,「當初是怎麼教你的?深居宮闈重地,很難看到外邊的光景,所以我苦求陛下,才求來國師親自教你讀書,不但如此,娘親一有機會就帶著你偷偷離開宮中,行走京城坊間,就是為了讓你多看看,貧寒之家到底是如何發跡的,富貴之家是如何敗亡的,蠢人是怎麼活下去,聰明人又是怎麼死的!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和優劣,就是為了讓你看清楚這個世道的複雜和真相!」

    「還記不記得娘親生平第一次為何打你?市井坊間,無知百姓笑言皇帝老兒家中一定用那金扁擔,一頓飯吃好幾大盤子饅頭,你當時聽了,覺得好玩,笑得合不攏嘴,好笑嗎?!你知不知道,當時與我們同行的那頭繡虎,在旁看你的眼神,就像與你看待那些老百姓,一模一樣!」

    「一張龍椅,一件龍袍,能吃不成?真到了山窮水盡的那天,真比得上幾個饅頭?國師是怎麼教你的,天底下,成大事者,必有其牢固根本在不為人知的陰暗處,越與世情常理相契合,就越是風雨吹不動!國師舉例之人是誰?是那看似一年到頭昏昏欲睡的關氏老太爺!反例是誰,是那看似名垂青史、風光無限的袁曹兩家老祖宗!這樣明明白白教給『壞人如何活得好』的至理,你宋和也敢不上心?!」

    婦人站起身,怒氣滔天,「那幾本被天下君王秘而不宣的破書,所謂的帝王師書,還有什麼藏藏掖掖不敢見人的人君南面術,算個屁!是那些大道理不好嗎?錯了嗎?沒有!好得不能再好了,對得不能再對了!可你到底明不明白,為何一座寶瓶洲,那麼多大大小小的皇帝君王,如今剩下幾個?又有幾人成了垂拱而治的明君?就是因為這些坐龍椅的傢伙,那點眼界和心性,那點馭人的手腕,根本撐不起那些書上的道理!繡虎當年傳授他的事功學問,哪一句言語,哪一個天大的道理,不是從一件最不起眼的細微小事,開始說起?」

    婦人臉色鐵青,指著那個大驪年輕皇帝的臉龐,「你今天跟一個賤種比吃苦,覺得自己比他強。你明天是不是要去跟你哥哥比功勞,也覺得自己更大?與國師比學問,與叔叔比武學,都覺得你其實不差?到底是誰給你的膽子,讓你宋和如此託大?一輩子夾著尾巴做人的我嗎?被中土陸氏坑害得英年早逝的先帝嗎?還是那個打心底就瞧不起你這個弟子的國師?!」

    宋和也跟著站起身,沉默不語。

    沒有絲毫憤懣和怨懟,虛心受教。

    哪怕他如今已是坐在那張龍椅上的男人。

    婦人哀嘆一聲,頹然坐回椅子,望著那個遲遲不願落座的兒子,她眼神幽怨,「和兒,是不是覺得娘親很煩人?」

    宋和這才坐下,輕聲笑道:「如果不是擔心朝野非議,我都想讓娘親垂簾聽政,過過癮,如此一來,娘親就可以在青史上多留些筆墨。」

    婦人氣笑道:「胡鬧!」

    宋和,宋睦,和和睦睦,家和萬事興。

    市井門戶,帝王之家,門檻高低,天壤之別,可道理其實是一樣的道理。

    只不過當年婦人必須做出一個艱難的選擇,舍一留一,將猶在襁褓中的一個兒子,為了宋氏國祚,不得不送去那座驪珠洞天,「病夭」之後,在宗人府譜牒上,便勾掉了那個名字本該是宋和的「宋睦」,而次子,不但得以留在京城,還得了宋和這個名字,以及長子的身份。

    這才有了後來的泥瓶巷宋集薪,有了宋煜章的離京以及擔任窯務督造官,功成之後,返京去禮部述職,再返回,最終被婦人身邊的那位盧氏降將,親手割走頭顱,裝入匣中送去先帝眼前,先帝在御書房獨處一宿,翻閱一份檔案到天明,再後來,就下了一道聖旨,讓禮部著手敕封宋煜章為落魄山的新山神,而祠廟內的神像,只有頭顱鎏金,最後龍泉郡山上山下,便又有了「金首山神」的稱呼。

    負責編纂玉牒、掌管大驪宋氏宗室名錄的宗人府,在二十多年前,死了幾位老人,在二十年後,就在去年和今年,又死了一撥,都是「老死」的。只不過當年是先帝的旨意,不得不死,之後這次,則是這幫活膩歪了的老骨頭們,自己求死的,竟然豪賭押注一個毫無根基的皇子,想要翻案,爭一個「長幼」身份。

    宋和告辭離去。

    婦人獨自飲茶。

    她心情複雜。

    宋集薪也好,「宋睦」也罷,到底是她的親生骨肉,怎會沒有感情。

    當年她抱著襁褓中的長子,凝視著粉嫩可愛的兒子,她滿臉淚水,呢喃道:「誰讓你是哥哥呢,誰讓你生在大驪宋氏呢?誰讓你攤上了我們這一對狠心的爹娘呢?」

    當時先帝就在場,卻沒有半點惱火。

    這麼多年來,她在那次不惜踰越雷池,也要偷看秘檔,結果被先帝訓斥後,她就徹底死心了,就當那個兒子已經死了。

    到最後,心中愧疚越多,她就越怕面對宋集薪,怕聽到關於他的任何事情。

    更怕將來哪天,連累了養在身邊的「唯一兒子」,到最後淪為竹籃打水一場空。

    那個曾經當了很多年窯務督造官的宋煜章,本來是有機會,可以不用死的,退一步說,至少可以死得晚一些,而且更加風光些,例如按照先帝最早的安排,宋煜章會先在禮部過渡幾年,然後轉去清貴無權的清水衙門當差,品秩肯定不低,六部堂官在內的大九卿,不用想,先帝肯定不會給他,但是小九卿注定是囊中之物,例如太常寺卿,或是鴻臚寺和左右春坊庶子,相當於圈禁起來,享福個十幾二十年,死後得個名次靠前的美謚,也算是大驪宋氏厚待功臣了。

    要知道宋煜章從頭到尾由他經手的加蓋廊橋一事,那裡可埋著大驪宋氏最大的醜聞,一旦洩露,被觀湖書院抓住把柄,甚至會影響到大驪吞併寶瓶洲的格局。

    所以說先帝對宋煜章,可謂已經足夠仁慈寬厚。

    可千不該萬不該,在驪珠洞天小鎮那邊,都已經有了宋集薪是他這個督造官老爺私生子的傳聞,鬧得人盡皆知,宋煜章還不知收斂,不懂隱藏情緒,竟敢對宋集薪流露出類似父子的情感跡象,宋煜章最該死的,是宋集薪在內心深處,似乎對這位督造官,怨恨之餘,的的確確,希望宋煜章真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在秘檔上,點點滴滴,記載得一清二楚,然後宋煜章在以禮部官員重返龍泉郡後,依舊死不悔改,不死還能如何?所以即便是宋煜章死了,先帝還是不打算放過這個觸犯逆鱗的骨鯁忠臣,任由她割走頭顱帶回京城,再將其敕封為落魄山山神,一尊金首山神,淪為整個新北嶽地界的笑談。

    哪怕先帝已經走了。

    婦人對這個雄才偉略卻中年早逝的男人,還是心存畏懼。

    她很愛他,對他充滿了崇拜和仰慕。

    但是他死得不早不晚,剛剛好,她其實很開心。

    有些女子,情愛一物,是燒菜的佐料,有了是最好,可沒有,不打緊,總有從別處找補回來的事物。

    ————

    那位先前將一座神仙廊橋收入袖中的白衣老仙師,撫鬚笑道:「想來咱們這位太后又開始教子了。」

    許弱笑而無言。

    大驪渡船掉頭南歸,骸骨灘渡船繼續北上。

    老者轉頭瞥了眼北方,輕聲道:「怎麼挑了董水井,而不是此人?」

    許弱笑道:「慈不掌兵,義不掌財。」

    老者嗤笑一聲,毫不掩飾自己的不以為然。

    許弱雙手分別按住橫放身後的劍柄劍首,意態閒適,眺望遠方的大地山河。

    渡船之下的寶瓶洲北方此處,江源如帚,分散甚闊。

    老人是墨家主脈押注大驪後,在寶瓶洲的話事人。

    他與許弱和那個「老木匠」關係一直不錯,只不過當年後者爭墨家鉅子落敗,搬離中土神洲,最後選中了大驪宋氏。

    當時與他們這一脈墨家一起的,還有陰陽家陸氏的旁支,雙方一拍即合,開始冒天下之大不韙,私自打造那座足可鎮殺仙人境修士的仿製白玉京。

    不但如此,那位陰陽家大修士還有更加隱蔽的陰毒手段,蠱惑大驪先帝違反儒家禮制,擅自修行躋身中五境,一旦皇帝破境,就會保持靈智的同時,又可以秘密淪為牽線傀儡,而且一身境界會蕩然無存,等於重返一介凡俗夫子之身,到時候當時還在大驪京城的山崖書院也好,遠在寶瓶洲中部的觀湖書院也罷,便是察覺出端倪,也無跡可尋,這等仙家大手筆,確實只有底蘊深厚的陰陽家陸氏,可以想得出,做得到。

    關於此事,連那個姓欒的「老木匠」都被矇蔽,哪怕朝夕相處,仍是毫無察覺,不得不說那位陸家旁支修士的心思縝密,當然還有大驪先帝的城府深沉了。

    國師崔瀺和齊靜春的山崖書院,都是在這兩脈之後,才選擇大驪宋氏,至於這崔瀺和齊靜春兩位文聖弟子在輔佐和治學之餘,這對早已反目成仇卻又當了鄰居的師兄弟,真正的各自所求,就不好說了。

    最後那個阿良一來。

    徹底改變了大驪和整個寶瓶洲的格局。

    阿良的一劍之後,傾盡半國之力打造出來的仿白玉京運轉不靈,數十年內再也無法動用劍陣殺敵於萬里之外,大驪宋氏損失慘重,傷了元氣,不過因禍得福,那位秘密蒞臨驪珠洞天的掌教陸沉,似乎便懶得與大驪計較了,從來到浩然天下,再到返回青冥天下,都沒有出手銷毀大驪那棟白玉京,陸沉的手下留情,至今還是一件讓許多高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怪事,若是陸沉因此出手,哪怕是遷怒大驪王朝,有些過激之舉,中土文廟的副教主和陪祀聖人們,都不太會阻攔。

    之後就是大驪鐵騎加速南下。

    打造仿白玉京,消耗了大驪宋氏的半國之力。

    此外,大驪一直通過某個秘密渠道的神仙錢來源,以及與人賒賬,讓欒鉅子和墨家機關師打造了足足八座「山嶽」渡船。

    可以說,只要大驪南下之勢受阻不暢,在某地被阻滯不前,只需要再拖上個三五年,哪怕大驪鐵騎戰力受損不大,大驪宋氏自己就支撐不下去。

    所以說,朱熒王朝當時拼著玉石俱焚,也要攔下大驪鐵騎,絕非意氣用事,而那些周邊藩屬國的拚死抵禦,用動輒數萬十數萬的兵力去消耗大驪鐵騎,幕後自然同樣有高人指點和運作,不然大勢之下,明明雙方戰力懸殊,沙場上是注定要輸得慘烈,誰還願意白白送死?

    這位墨家老修士以往對崔瀺,早年觀感極差,總覺得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太虛了,與白帝城城主下出過彩雲譜又如何?文聖昔年收徒又如何,十二境修為又如何,單槍匹馬,既無背景,也無山頭,何況在中土神洲,他崔瀺依舊不算最拔尖的那一小撮人。被逐出文聖所在文脈,捲鋪蓋滾回家鄉寶瓶洲後,又能多大的作為?

    但是當許弱說服墨家主脈如今的鉅子後,他們真正來到了寶瓶洲這偏居一隅的蠻夷之地,才開始一點一點認識到崔瀺的厲害。

    去年在大驪鐵騎被朱熒王朝阻擋在國門之外的險峻關頭,大概是為了安撫人心,大驪南下的洶湧大勢當中,一直不太喜歡露面的崔瀺,總算拉著一些老頭子,坐下來開誠布公,好好聊了一次,不是聊什麼大驪必然成功、以及成功之後的如何瓜分利益,崔瀺只聊了接下來十年之內,大驪鐵騎的每一個推進步驟,幾乎具體到了每一年大驪三支鐵騎,分別與誰交手、在何地作戰,雙方戰損如何,與之對應的大驪國庫狀況,等等,皆是細到不能再細的「小事」,然後再是觀湖書院、真武山和風雪廟這些寶瓶洲的山巔勢力,各自態度在不同階段,會有什麼細微變化,以及神誥宗祁真會在何時入局,終於願意見一見大驪使節,之後崔瀺連大驪未來新版圖上的死灰復燃,與大驪駐軍的反覆拉鋸,導火索因何而起,又該如何收場,大驪在此期間的得失,一一闡述,娓娓道來。

    崔瀺在最後,讓眾人拭目以待,信與不信,是半途而廢抽身而退,還是加大押注,不用著急,只管隔岸觀火,看看大驪鐵騎是否會按照他崔瀺給出的步驟拿下的朱熒王朝。

    事實證明,崔瀺是對的。

    直到那一刻,這位老修士才不得不承認,崔瀺是真的很會下棋。

    不過老修士也是個鑽牛角尖的,不信邪,就跑去問崔瀺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他根本不信天底下有什麼料敵如神和未卜先知,畢竟一洲爭勝,不是真的棋手在那搗鼓幾顆棋子。

    崔瀺就帶著他去了一處戒備森嚴的大驪存檔處,秘密建造在京城郊外。

    將近五百餘人,其中半數修士,都在做一件事情,就是收取諜報、擷取信息,以及與一洲各地諜子死士的對接。

    寶瓶洲所有王朝和藩屬國的兵馬配置、山上勢力分佈、文武重臣的個人資料,分門別類,一座高山腹部全部掏空,擺滿了這些累積百年之久的檔案。

    這還不算最讓老修士震撼的事情,真正讓墨家老修士感到可怕的一件事,還是一件很容易被忽略的「小事」。

    當時一襲儒衫的大驪國師,領著他瀏覽那座名為「書山」的大驪禁地,一路上,來往之人,無一例外,腳步匆匆,見到了一國國師,只是稍稍避讓而已,然後就此別過,沒有跪拜作揖,沒有客套寒暄,即便國師有所詢問,也是一問一答,雙方言語簡潔,然後就此分道而行。

    作為墨家高人,機關術士中的翹楚,老修士當時的感覺,就是當他回過味來,再環顧四周,當自己置身於這座「書山」其中,就像身處一架震古爍今的龐大且複雜機關之中,處處充滿了准繩、精準、契合的氣息。

    歷史上浩浩蕩蕩的修士下山「扶龍」,比起這頭繡虎的作為,就像是小孩子過家家,稍有成就,便歡天喜地。

    聲名狼藉的亞聖首徒在離開群星薈萃的中土神洲之後,沉寂了足足百年。

    說來可笑,在那八座「山嶽」渡船緩緩升空、大驪鐵騎正式南下之際,幾乎沒有人在乎崔瀺在寶瓶洲做什麼。

    ————

    一路上,陳平安都在學習北俱蘆洲雅言。

    這一點北俱蘆洲要比寶瓶洲和桐葉洲都要好,雅言通行一洲,各國官話和地方方言也有,但是遠遠不如其餘兩洲複雜,而且出門在外,都習慣以雅言交流,這就省去陳平安許多麻煩,在倒懸山那邊,陳平安是吃過苦頭的,寶瓶洲雅言,對於別洲修士而言,說了聽不懂,聽得懂更要滿臉蔑視。

    披麻宗渡船即將落下,陳平安整理好行禮,來到一樓船欄這邊,那些拖拽渡船、凌空飛掠的力士大軍,十分玄奇,似乎不是純粹的陰物,而是一種介於陰靈鬼物和符籙傀儡之間的存在。

    腳下就是廣袤的骸骨灘地界,也不是陳平安印象中那種鬼蜮森森的氣象,反而有幾處絢爛光彩直衝雲霞,縈繞不散,宛如祥瑞。

    骸骨灘方圓千里,多是平原灘塗,少有尋常宗字頭仙家的高山大峰,重巒疊嶂。

    骸骨灘轄境唯有一條大河貫穿南北,不似尋常江河的蜿蜒,如一劍劈下,筆直一線,而且幾乎沒有支流蔓延開來,估計也是暗藏玄機。

    披麻宗渡船上唯有一座仙家店舖,貨物極多,鎮鋪之寶是兩件品秩極高的法寶,皆是上古仙人的殘損遺劍,如果不是雙方劍刃開卷頗多,並且傷及了根本,使得兩把古劍喪失了修繕如初的可能性,否則應該都是當之無愧的半仙兵,最為人稱道之處,在於兩把劍是山上所謂的「道侶」物,一把名為「雨落」,一把名為「燈鳴」,相傳是北俱蘆洲一雙劍仙道侶的佩劍。

    故而渡船不拆開售賣,兩把法劍,開價一百顆穀雨錢。

    這樁買賣還有個噱頭,地仙劍修購買,可以打八折。上五境劍仙出手,可以打六折。

    只不過相對地仙修士,價格實在是昂貴了些,對於一位上五境劍仙,更顯雞肋。

    陳平安也就過過眼癮,囊中羞澀嘛,何況哪怕手頭有錢,陳平安也不當這個冤大頭。

    不過陳平安還是在掛「虛恨」匾額的店舖那邊,買了幾樣討巧廉價的小物件,一件是連接砥礪山鏡花水月的靈器,一支青瓷筆洗,類似陳靈均當年的水碗,因為在那本倒懸山神仙書上,專門有提及砥礪山,此處是專門用來為劍修比劍的演武之地,任何恩怨,只要是約定了在砥礪山解決,雙方根本無需訂立生死狀,到了砥礪山就開打,打死一個為止,千年以來,幾乎沒有特例。

    再就是一方古色古香的詩文硯台,和一盒某個覆滅王朝末代皇帝的御製重排石鼓文墨,總計十錠。

    等到陳平安與店舖結賬的時候,掌櫃親自露面,笑吟吟說披雲山魏大神已經發話了,在「虛恨」坊任何開銷,都記在披雲山的賬上。

    陳平安也沒客氣,還問了一句,那我如果再買幾件,行不行?

    掌櫃笑著搖頭,說魏大神也說了,在他這個掌櫃出面後,雙方約定就要作廢。

    陳平安還是笑著與掌櫃致謝,一番攀談之後,陳平安才知道掌櫃雖然在披麻宗渡船開設店舖,卻不是披麻宗修士,披麻宗篩選弟子,極其慎重,祖師堂譜牒上的名字,一個比一個金貴,而且開山老祖當年從中土遷徙過來後,訂立了「內門嫡傳三十六,外門弟子一百零八」的名額。所以骸骨灘更多還是他這樣的外來戶。

    老掌櫃是個健談的,與陳平安介紹了骸骨灘的諸多風土人情,以及一些山上禁忌。

    兩人在船欄這邊談笑風生,結果陳平安就轉頭望去,只見視野所及的盡頭天幕,兩道劍光縱橫交錯,每次交鋒,震出一大團光彩和電光。

    老掌櫃見怪不怪,笑道:「常有的事情,咱們這邊的劍修在舒展筋骨而已,陳公子你看他們始終遠離骸骨灘中央地帶,就明白了,不然雙方真要打出真火來,哪裡管你骸骨灘披麻宗,便是在祖師堂頂上飛來飛去,也不奇怪,大不了給披麻宗修士出手打飛便是,吐血三升什麼的,算得了什麼,本事足夠的,乾脆三方亂戰一場,才叫舒坦。」

    陳平安無言以對。

    這北俱蘆洲,真是個……好地方。
V123210 發表於 2019-2-6 21:33
第四百八十五章 故人故事兩重逢

    骸骨灘仙家渡口是北俱蘆洲南部的樞紐重地,商貿繁榮,熙熙攘攘,在陳平安看來,都是長了腳的神仙錢,難免就有些憧憬自家牛角山渡口的未來。

    渡船緩緩靠岸,性子急的客人們,半點等不起,紛紛亂亂,一湧而下,按照規矩,渡口這邊的登船下船,不管境界和身份,都應該步行,在寶瓶洲和桐葉洲,以及魚龍混雜的倒懸山,皆是如此,可這裡就不一樣了,即便是按照規矩來的,也爭先恐後,更多還是瀟灑御劍化作一抹虹光遠去的,駕馭法寶騰空的,騎乘仙禽遠遊的,直接一躍而下的,亂七八糟,鬧哄哄,披麻宗渡船上的管事,還有地上渡口那邊,瞧見了這些又他娘的不守規矩的王八蛋,雙方罵罵咧咧,還有一位負責渡口戒備的觀海境修士,火大了,直接出手,將一個從自己頭頂御風而過的練氣士給打下地面。

    看得陳平安哭笑不得,這還是在披麻宗眼皮子底下,換成其它地方,得亂成什麼樣子?

    陳平安不著急下船,而且老掌櫃還聊著骸骨灘幾處必須去走一走的地方,人家好心好意介紹此地勝景,陳平安總不好讓人話說一半,就耐著性子繼續聽著老掌櫃的講解,那些下船的光景,陳平安雖然好奇,可打小就明白一件事情,與人言語之時,別人言辭懇切,你在那兒四處張望,這叫沒有家教,所以陳平安只是瞥了幾眼就收回視線。

    老掌櫃做了兩三百年渡船店舖生意,迎來送往,煉就了一雙火眼金睛,快速結束了先前的話題,微笑著解釋道:「咱們北俱蘆洲,瞧著亂,不過待久了,反而覺著爽利,確實容易莫名其妙就結了仇,可那萍水相逢卻能千金一諾、敢以生死相托的事情,更是不少,相信陳公子以後自會明白。」

    老掌櫃說到這裡,那張見慣了風雨的滄桑臉龐上,滿是遮掩不住的自豪。

    陳平安對此不陌生,故而心一揪,有些傷感。

    曾經有人也是這般,以生在北俱蘆洲為傲,哪怕她們只是下五境練氣士,只是打醮山渡船的婢女。

    老掌櫃猶豫了一下,想起大驪北嶽正神魏檗與自己的私下會面,便輕聲說道:「陳公子,能否容我說句不太討喜的話?」

    陳平安笑道:「黃掌櫃請說。」

    老掌櫃緩緩道:「北俱蘆洲比較排外,喜歡內訌,但是一致對外的時候,尤其抱團,最討厭幾種外鄉人,一種是遠遊至此的儒家門生,覺得他們一身酸臭氣,十分不對付。一種是別洲豪閥的仙家子弟,個個眼高於頂。最後一種就是外鄉劍修,覺得這夥人不知天高地厚,有膽子來咱們北俱蘆洲磨劍。」

    老人伸手扶欄,嘆了口氣,感慨道:「三者之中,又以第二種,最惹人厭,歷史上,不知道多少在別洲家鄉呼風喚雨的年輕人,仗著家族老祖或是傳道人的身份顯赫,做事說話就不太講究了,可幾乎沒一個能夠討到好,灰頭土臉逃離北俱蘆洲,這還算好的,斷了修行路,甚至是直接死在這邊的,不在少數,這其中,就有龍虎山天師府的黃紫貴人,有諸子百家的嫡傳弟子,流霞洲仙家執牛耳者的飛昇境老祖關門弟子,還有皚皚洲那位財神爺的親弟弟,當初就被人活活打死在這邊,林林總總,這些陳年爛賬,多了去,許多驚世駭俗的禍事,那些死了親人、弟子的別洲山頂修士,竟是至今連仇家都沒搞清楚。」

    陳平安點頭道:「黃掌櫃的提醒,我會銘記在心。」

    老掌櫃恢復笑容,抱拳朗聲道:「些許忌諱,如幾根市井麻繩,束縛不住真正的人間蛟龍,北俱蘆洲從不拒絕真正的豪傑,那我就在這裡,預祝陳公子在北俱蘆洲,成功闖出一番天地!」

    陳平安抱拳還禮,「那就借黃掌櫃的吉言!」

    陳平安戴上斗笠,青衫負劍,離開這艘披麻宗渡船。

    按照黃老掌櫃的說法,骸骨灘有三處地方必須去過,不然骸骨灘就算白走了一遭。

    一是那座品秩不高、但是佔地極大的搖曳河祠廟,身為河神,供奉金身的祠廟,比起北俱蘆洲的絕大多數萬里大江的水神,還要氣派。

    還有從披麻宗山腳入口、一直延伸到地底深處的巨大城池,名為壁畫城,城下有八堵高牆,繪畫有八位傾國傾城的上古仙女,栩栩如生,纖毫畢現,傳聞還有那「不看修為、只看命」的天大福緣,等待有緣人前往,八位仙女,曾是古老天庭某座宮殿的女官精魄殘餘,若有相中了「裙下」的賞畫之人,她們便會走出壁畫,侍奉終生,修為高低不一,如今八位仙境女官,只存三位,其餘五幅壁畫都已經靈氣消散,最高一位,竟然是上五境的玉璞境修為,最低一位,也是金丹地仙,並且壁畫之上,猶有法寶,都會被她們一併帶離,披麻宗曾經邀請各方高人,試圖以仙家搨碑之法,獲取壁畫所繪的法寶,只是壁畫玄機重重,始終無法得逞。

    除了僅剩三幅的壁畫機緣,再就是城中多有售賣世間鬼修夢寐以求的器物和陰靈,便是一般仙家府邸,也願意來此出價,購買一些調教得體的英靈傀儡,既可以擔任庇護山頭的另類門神,也可以作為不惜為主替死的防禦重器,攜手行走江湖。而且壁畫城多散修野修,在此交易,經常會有重寶隱匿其中,如今一位已經趕赴劍氣長城的年輕劍仙,發跡之物,就是從一位野修手上撿漏了一件半仙兵。

    最後就是骸骨灘最吸引劍修和純粹武夫的「鬼蜮谷」,披麻宗有意將難以煉化的厲鬼驅逐、聚攏於一地,外人繳納一筆過路費後,生死自負。

    陳平安打算先去最近的壁畫城。

    在陳平安遠離渡船之後。

    一位負責跨洲渡船的披麻宗老修士,一身氣機收斂,氣府靈氣點滴不溢出,是一位在骸骨灘久負盛名的元嬰修士,在披麻宗祖師堂輩分極高,只不過平時不太願意露面,最反感人情往來,老修士此刻出現在黃掌櫃身邊,笑道:「虧你還是個做買賣的,那番話說得哪裡是不討喜,分明是噁心人了。」

    一個能夠讓大驪北嶽正神露面的年輕人,一人獨佔了驪珠洞天三成山頭,肯定要與店舖掌櫃所謂的三種人沾邊,最少也該是其中之一,稍微有點後生脾氣的,指不定就要好心當作驢肝肺,認為掌櫃是在給個下馬威。

    老掌櫃撫鬚而笑,雖然境界與身邊這位元嬰境老友差了許多,但是平時往來,十分隨意,「如果是個好面子和急性子的年輕人,在渡船上就不是這般深居簡出的光景,方才聽過樂壁畫城三地,早就告辭下船了,哪裡願意陪我一個糟老頭子嘮叨半天,那麼我那番話,說也不用說了。」

    老元嬰隨口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老掌櫃哈哈大笑,「買賣而已,能攢點人情,就是掙一分,所以說老蘇你就不是做生意的料,披麻宗把這艘渡船交給你打理,真是糟踐了金山銀山。多少原本可以籠絡起來的關係人脈,就在你眼前跑來跑去,你愣是都不抓。」

    「修道之人,左右逢源,真是好事?」

    老元嬰冷笑道:「換一個有望上五境的地仙過來,虛度光陰,豈不是糟踐更多。」

    老掌櫃假裝沒聽明白言下之意,雙肘擱在欄杆上,眺望故土風景,跨洲渡船的營生,最不缺的就是一路上飽覽山河萬象,可看多了,還是覺著自家的水土最好,此時聽著一位元嬰大修士的言語,老掌櫃笑呵呵道:「可別把我當籮筐啊,我這兒不收牢騷話。」

    老元嬰不以為意,記起一事,皺眉問道:「這玉圭宗到底是怎麼回事?怎的將下宗遷徙到了寶瓶洲,按照常理,桐葉宗杜懋一死,勉強維持著不至於樹倒猢猻散,只要荀淵將下宗輕輕往桐葉宗北方,隨便一擺,趁人病要人命,桐葉宗估摸著不出三百年,就要徹底完蛋了,為何這等白撿便宜的事情,荀淵不做?下宗選址寶瓶洲,潛力再大,能比得上完完整整吃掉大半座桐葉宗?這荀老兒據說年輕的時候是個風流種,該不會是腦子給某位婆姨的雙腿夾壞了?」

    姓黃的虛恨坊掌櫃搖頭道:「玉圭宗誰都可以是傻子,唯獨荀淵不會是,哪怕從未打過交道,只看這位老前輩能夠馴服姜尚真,就絕不簡單。姜尚真什麼脾氣?當初不過金丹修為,單槍匹馬,遊歷咱們北俱蘆洲,結果坑害了多少山頭和仙子?最後還給他吃乾抹淨,成功跑路了。老子這輩子沒什麼心結,只有我那小師姑的鬱鬱而終,始終無法釋懷!小師姑當年於我有庇護和護道之恩,若非她的照拂,我早就墳頭三尺草了,這個挨千刀的姜尚真,想我那小師姑,是多好的一位女子,唉。他娘的,一提到這個傢伙,老子是既一肚子火氣,又不得不服氣。」

    老掌櫃平時談吐,其實頗為文雅,不似北俱蘆洲修士,當他提起姜尚真,竟是有些咬牙切齒。

    元嬰老修士幸災樂禍道:「我這兒,籮筐滿了。」

    老掌櫃吐出一口唾沫,似乎想要積鬱之氣一並吐了。

    他好奇問道:「看架勢,大驪宋氏似乎有意拔高牛角山渡口,沒有絲毫擴建長春宮渡口的企圖,到時候老蘇你需要跟哪條地頭蛇打交道?是大驪武將,還是供奉修士?」

    老元嬰修士搖搖頭,「大驪最忌諱外人刺探諜報,我們祖師堂那邊是專門叮囑過的,許多用得爛熟了的手段,不許在大驪北嶽地界使用,免得為此交惡,大驪如今不比當年,是有底氣阻攔骸骨灘渡船南下的,所以我目前還不清楚對方的人選,不過反正都一樣,我沒興趣搗鼓這些,雙方面子上過得去就行。」

    老元嬰嘖嘖道:「這才幾年光景,當初大驪第一座能夠接納跨洲渡船的仙家渡口,正式運轉之後,駐守修士和武將,都算是大驪一等一的翹楚了,哪個不是炙手可熱的權貴人物,可見著了我們,一個個賠著笑,從頭到尾,腰就沒直過。你也見過的,再瞅瞅如今,一個北嶽正神,叫魏檗是吧,怎麼樣?彎過腰嗎?沒有吧。風水輪流轉,很快就要換成咱們有求於人嘍。」

    老元嬰修士心弦驟然緊繃,給那掌櫃使了個眼色,後者如臨大敵,老修士搖搖頭,示意不用太緊張。

    只要是在骸骨灘地界,出不了大亂子,當我披麻宗的護山大陣是擺設?

    兩人一起轉頭望去,一位逆流登船的「客人」,中年模樣,頭戴紫金冠,腰扣白玉帶,十分風流,此人緩緩而行,環顧四周,似乎有些遺憾,他最後出現站在了閒聊兩人身後不遠處,笑吟吟望向那個老掌櫃,問道:「你那小師姑叫啥名字?說不定我認識。」

    別的都可以商量,涉及個人隱私,尤其是小師姑,老掌櫃就不好說話了,臉色陰沉,「你算哪根蔥?從哪兒鑽出土的,到哪兒縮回去!」

    那人說著一口流利圓熟的北俱蘆洲雅言,點頭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春潮宮,周肥。」

    老掌櫃氣笑道:「不是那姜尚真就給老子滾蛋。」

    那位中年修士想了想,微笑道:「好,那我滾了。」

    他還真就轉身,徑直下船去了。

    老掌櫃望向那位一旁臉色凝重的元嬰修士,疑惑道:「該不會是與老蘇你一樣的元嬰大佬吧?」

    老元嬰伸出一根手指,往上指了指。

    老掌櫃倒也不懼,至少沒驚慌失措,揉著下巴,「不然我去你們祖師堂躲個把月?到時候萬一真打起來,披麻宗祖師堂的損耗,到時候該賠多少,我肯定掏錢,不過看在咱們的老交情份上,打個八折?」

    老元嬰拍了拍他的肩膀,「對方一看就不是善茬,你啊,就自求多福吧。那人還沒走遠,不然你去給人家賠個禮道個歉?要我說你一個做生意的,既然都敢說我不是那塊料了,要這點面皮作甚。」

    老掌櫃呸了一聲,「那傢伙如果真有本事,就當著蘇老的面打死我。」

    老元嬰嘴上說著不管閒事,但是剎那之間,這位披麻宗高人一身寶光流轉,然後雙指併攏,似乎想要抓住某物。

    可仍是慢了一線。

    只見一片青翠欲滴的柳葉,就懸停在老掌櫃心口處。

    有嗓音響起在船欄這邊,「先前你已經用光了那點香火情,再叨叨,可就真要透心涼了。」

    柳葉一閃而逝。

    片刻之後,老元嬰說道:「已經走遠了。」

    老掌櫃眼神複雜,沉默許久,問道:「如果我把這個消息散佈出去,能掙多少神仙錢?」

    老元嬰笑道:「勸你別衝動,有命掙,沒命花。」

    老掌櫃忍了又忍,一巴掌重重拍在欄杆上,恨不得扯開嗓子大喊一句,那個狗日的姜尚真又來北俱蘆洲禍害小媳婦了。

    ————

    在披麻宗山腳的壁畫城入口處,人滿為患,陳平安走了半炷香,才好不容易找到一處相對僻靜的地方,摘了斗笠,坐在路邊攤糊弄了一頓午飯,剛要起身結賬,就看到一個不知何時出現的熟人,已經主動幫著掏了錢。

    陳平安拿起斗笠,問道:「是專程堵我來了?」

    那人笑道:「有些事情,還是要需要我專程跑這一趟,好好解釋一下,省得落下心結,壞了咱哥倆的交情。」

    陳平安愣了一下。

    在藕花福地也好,在桐葉洲青虎宮也罷,此人都不至於如此熟絡慇勤得表面功夫才對。

    姜尚真哈哈笑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以前我在北俱蘆洲待了段時間,故地重遊,入鄉隨俗,情難自禁,就喜歡與人稱兄道弟。」

    兩人一起走向壁畫城入口,姜尚真以心湖漣漪與陳平安言語。

    剛好走到入口處,姜尚真說完,然後就告辭離去,說是書簡湖那邊百廢待興,需要他趕回去。

    姜尚真與陳平安分開後,又去了那艘披麻宗渡船,找到了那位老掌櫃,好好「談心」一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確定沒有半點後遺症了,姜尚真這才乘坐自家法寶渡船,返回寶瓶洲。

    陳平安沿著一條幾乎難以察覺的十里斜坡,走入位於地底下的壁畫城,道路兩側,懸掛一盞盞仙家秘製的燈籠,映照得道路四周亮如白晝,光線柔和自然,如同冬日裡的和煦陽光。

    陳平安默默思量著姜尚真的那番措辭。

    腳步橫移兩步,躲過一位懷捧著一隻瓷瓶、腳步匆匆的婦人,陳平安幾乎全然沒有分心,繼續前行。

    不曾想身後那女子跌坐在地,嚎啕大哭,身邊一地的瓷器碎片。

    陳平安身體微微後仰,瞬間倒退而行,來到女子身邊,一巴掌摔下去,打得對方整個人都有點懵,又一把掌下去,打得她火辣辣生疼。

    本該一把抱住那人小腿、然後開始嫻熟撒潑的婦人,硬是沒敢繼續嚎下去,她怯生生望向道路旁的四五個同夥,覺得白白挨了兩耳光,總不能就這麼算了,大夥兒一擁而上,要那人多少賠兩顆雪花錢不是?再說了,那隻原本由她說是「價值三顆小暑錢的正宗流霞瓶」,好歹也花了二兩銀子的。

    可惜婦人到頭來,只挨了一位青壯漢子的又一踹,踹得她腦袋一晃蕩,撂下一句,回頭你來賠這三兩銀子。

    婦人哀怨不已,說不是二兩銀子的本錢嗎?

    結果不說話還好,這一開口,面門上又挨了一腳,那漢子陰笑不已,兄弟們的路費,還不值一兩銀子?

    這伙男子離去之時,竊竊私語,其中一人,先前在攤子那邊也喊了一碗餛飩,正是他覺得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遊俠,是個好下手的。

    道路上,婦人顧不得擦拭嘴角血跡,畢竟人來人往,礙著了真正的神仙老爺,可就不是兩腳幾巴掌的小事了,她趕忙從袖子裡掏出一塊大棉布,收攏好那些碎瓷片,倉皇離去。

    離開壁畫城的斜坡入口,到了一處巷弄,張貼著有些泛白的門神、對聯,還有個最高處的春字。

    揉了揉臉頰,理了理衣襟,擠出笑容,這才推門進去,裡邊有兩個孩子正在院中玩耍。

    婦人關門院門,去灶房那邊燒火做飯,看著只剩底部薄薄一層的米缸,婦人輕輕嘆息。

    等到她做完一頓寒酸飯菜。

    突然一個孩子雀躍飛奔,屁股後邊跟著個更小的,一起來到灶房這邊,雙手捧著,上邊有兩顆雪白錢幣,那孩子兩眼放光,問道:「娘親娘親,門口有倆錢兒,你瞧你瞧,是不是從門神老爺嘴裡吐出來啊?」

    婦人愣在當場。

    哪來的兩顆雪花錢?

    有錢人可沒興趣逗弄她這一家三口,她也沒半點姿色,自己兩個孩子更是普普通通,那到底是怎麼回事?

    一位頭戴斗笠的年輕人走出巷弄,自言自語道:「只此一次,以後這些別人的故事,不用知道了。」

    他緩緩而行,轉頭望去,看到兩個都還很小的孩子,使出全身氣力埋頭狂奔,笑著嚷著買糖葫蘆嘍,有糖葫蘆吃嘍。

    那個青衫劍客也跟著笑起來,扶了扶斗笠,這些年總是幽幽沉寂的眼神,少有如此暖意的時候,「那以後就再知道一次?」

    不知為何,下定決心再多一次「庸人自擾」後,大步前行的年輕外鄉劍客,突然覺得自己心胸間,非但沒有拖泥帶水的凝滯沉悶,反而只覺得天大地大,這樣的自己,才是真正處處可去。
V123210 發表於 2019-2-7 11:39
第四百八十六章 不愧是老江湖

    壁畫城佔地相當於一座紅燭鎮的規模,只是街巷凌亂,寬窄不定,多有歪斜,而且少有高樓府邸,除了豆腐塊大小的眾多店舖,還有許多擺攤的包袱齋,叫賣聲此起彼伏,簡直是像那鄉野村莊的雞鳴犬吠,當然更多還是沉默的行腳商賈,就那麼蹲在路旁,籠袖縮肩,對街上行人不搭理,愛看不看,愛買不買。

    關於壁畫城的來源,眾說紛紜,尤其是那一幅幅繪滿牆壁的天庭女官圖,儀態萬千,惹人遐想,選址此地開山的披麻宗,對此諱莫如深。

    陳平安一路走走停停,約莫一盞茶的功夫,跟隨同樣是慕名而來的一股浩蕩人流,來到了一堵壁畫前,山壁高達十數丈,壁畫氣勢十足,陳平安站在人群當中,跟著仰頭望去,壁畫內容是一位身姿婀娜的神女側身像,似在前行,神采飛動,腳下有朵朵祥雲,腰間繫有一塊當世已經不太常見的行囊硯,不知是光線的關係,還是壁畫靈氣蘊藉,只見神女眼神流轉,宛如活人。

    這幅被後世取名為「掛硯」的壁畫神女,色彩以青綠色為主,不過也有恰到好處的瀝粉貼金,如畫龍點睛,使得壁畫厚重而不失仙氣,粗看之下,給人的印象,猶如書中行草,用筆看似簡潔,實則細究之下,無論是衣裙皺褶、珮飾,還是肌膚紋理,甚至還有那睫毛,都可謂極其繁密,如小楷抄經,筆筆合乎法度。

    想來那作畫之人,必然是一位出神入化的丹青聖手。

    陳平安只是粗通北俱蘆洲雅言,所以身邊的議論,暫時只能聽得大概,地下城中的八幅壁畫,數千年以來,已經被各朝各代的有緣人,陸陸續續取走五份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福緣,而且當五位神女走出壁畫、選擇侍奉主人後,彩繪壁畫就會瞬間褪色,畫卷紋路依舊,只是變得如同白描,不再絢爛多彩,並且靈氣流散,所以五幅壁畫,被披麻宗邀請流霞洲某個世代交好的宗字頭老祖,以獨門秘術覆蓋畫卷,免得失去靈氣支撐的壁畫被歲月銷蝕殆盡。

    來此賞景之的遊客,多是欣賞那位神女傾國傾城的容顏,陳平安當然也看,不看白不看,到底是壁畫而已,看了還能咋的。

    只不過陳平安更多注意力,還是放在那塊懸在神女腰間的小巧古硯上,依稀可見兩字古老篆文為「掣電」,之所以認得,還要歸功於李希聖贈送的那本《丹書真跡》,上邊許多蟲鳥篆,其實早已在浩然天下失傳。

    這堵壁畫附近,開設有一間鋪子,專門售賣這幅神女圖的摹本臨本,價格不一,其中以雙鉤廊填硬黃本,最為昂貴,一幅團扇大小的,就敢開價二十顆雪花錢,不過陳平安瞧著確實畫面精美,不但形似壁畫,還有三兩分神似,陳平安便買了兩幅,打算將來自己留一幅,再送給朱斂一幅。

    朱斂說過,收藏一事,最忌諱雜而不精。

    鋪子是一對少年少女在打理生意,少女不愛怎麼搭理客人,少年卻尤其伶俐,一瞧陳平安買了幅鋪子裡邊最貴的,就開始給陳平安這位貴客,隆重推薦了一套裝有五幅神女圖的廊填硬黃本,以鮮紅木盒擱放,少年說光是這木盒造價,本錢就有好幾顆雪花錢。

    陳平安輕輕伸手抹過木盒,木質細膩,靈氣淡卻醇,應該確實是仙家山頭出產。

    少年還說其餘兩幅神女圖,此處買不著,客人得多走兩步,在別家鋪子才可以入手,壁畫城如今猶存三家各自祖傳的鋪子,有老輩們一起訂立的規矩,不許搶了別家鋪子的生意,但是五幅已經被披麻宗遮掩起來的壁畫摹本,三家鋪子都可以賣。

    陳平安想了想,說再看看,就收起那幅「掛硯」神女圖,然後離開了鋪子。

    至於神女機緣什麼的,陳平安想都不想。

    聽有客人七嘴八舌說那神女一旦走出畫卷,就會為主人侍奉終生,歷史上那五位畫卷中人,都與主人結成了神仙道侶,然後最少也能雙雙躋身元嬰地仙,其中一位修道資質平平的落魄書生,更是在得了一位「仙杖」神女的青眼相加後,一次次出人意料的破境,最終成為北俱蘆洲歷史上的仙人境大修士。真是抱得美人歸,山巔神仙也當了,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陳平安當時就聽得手心冒汗,趕緊喝了口酒壓壓驚,只差沒有雙手合十,默默祈禱壁畫上的神女前輩眼光高一些,千萬別瞎了眼看上自己。

    此後陳平安又去了其餘兩幅壁畫那邊,還是買了最貴的廊填本,樣式相同,臨近店舖同樣售賣一套五幅神女圖,價格與先前少年所說,一百顆雪花錢,不打折。這兩幅神女天官圖,分別被命名為「行雨」和「騎鹿」,前者手托白玉碗,微微傾斜,遊客依稀可見碗內波光粼粼,一條蛟龍金光熠熠。後者身騎七彩鹿,神女裙帶拖曳,飄然欲仙,這尊神女還背負一把青色無鞘木劍,篆刻有「快哉風」三字。

    一路上陳平安夾雜在人流中,多聽多看。

    其中一番話,讓陳平安這個財迷上了心,打算親自當一回包袱齋,這趟北俱蘆洲,除了練劍,不妨順便做做買賣,反正咫尺物和方寸物當中,位置已經幾乎騰空,

    有行人說是壁畫城這邊的神女圖,由於畫工絕美,又有噱頭,一洲南北皆知,在北俱蘆洲的北邊地帶,經常有修士出價極高,在北方宮廷官場頗受歡迎,甚至還有豪閥仙師願意支付一顆小暑錢,購買八幅齊整的一套壁畫城神女圖。

    陳平安細細思量一番,一開始覺得有利可圖,繼而覺得不太對勁,認為這等好事,如同地上丟了一串銅錢,稍有家底本錢的修士,都可以撿起來,掙了這份差價。陳平安便多打量了不遠處那撥閒聊遊客,瞧著不像是三座鋪子的托兒,又一琢磨,便有些明悟,北俱蘆洲疆域廣闊,骸骨灘位於最南端,乘坐仙家渡船本就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何況神女圖此物,賣不賣得出高價,得看是不是對方千金難買心頭好,比較隨緣,多少得看幾分運氣,再就是得看三間鋪子的廊填本套盒,產量如何,林林總總,算在一起,也就未必有修士願意掙這份比較吃力的蠅頭小利了。

    當然,也有可能鋪子這邊和骸骨灘披麻宗,自有一條固定的銷路,外人不知而已。

    掙錢一事。

    陳平安走過這麼遠的路,認識的人當中,老龍城孫嘉樹,和龍泉郡的董水井,做得最好。不說已經家大業大的孫嘉樹,只說陋巷出身而「驟然富貴」的董水井,對於掙錢一事的態度,最讓陳平安佩服,董水井在明明已經日進斗金之後,與袁縣令、曹督造,還有最近要去拜訪結識的關翳然,這樣的大人物,也會結交,可餛飩鋪子的小錢,他也掙,雖說如今董水井經營鋪子,在某些人眼中,可能更多是一種家纏萬貫之後的陶冶情操了,可董水井依舊勤勤懇懇,認認真真,半點不含糊。

    這才是一個生意人,該有的生意經。

    於是陳平安在兩處店舖,都找到了掌櫃,詢問若是一口氣多買些廊填本,能否給些折扣,一座鋪子直接搖頭,說是任你買光了鋪子存貨,一顆雪花錢都不能少,半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另外一間鋪子,當家的是位駝背老嫗,笑眯眯反問客人能夠買下多少隻套裝神女圖,陳平安說鋪子這邊還剩下多少,老嫗說廊填本是精細活,出貨極慢,而且這些廊填本神女圖的主筆畫師,一直是披麻宗的老客卿,其他畫師根本不敢下筆,老客卿從來不願多畫,如果不是披麻宗那邊有規矩,按照這位老畫師的說法,給世間心存邪念的登徒子每多看一眼,他就多了一筆業障,真是掙著糟心銀子。老嫗隨即坦言,鋪子本身又不擔心銷路,存不了多少,如今鋪子這邊就只剩下三十來套,遲早都能賣光。說到這裡,老嫗便笑了,問陳平安既然如此,打折就等於虧錢,天底下有這樣做生意的嗎?

    陳平安無可奈何,就憑老嫗這些還算交心的實誠言語,便花了二十顆雪花錢買了一隻套盒,裡頭五幅神女圖,分別命名為「長檠」、「寶蓋」、「靈芝」「春官」和「斬勘」,五位神女分別持蓮燈,撐寶蓋,懷捧一枚白玉靈芝如意,百花繚繞、鳥雀飛旋,最後一位最迥異於尋常,竟是披甲持斤斧,電光熠熠,十分英武。

    陳平安再次返回最早那座鋪子,詢問廊填本的存貨以及折扣事宜,少年有些為難,那個少女驀然而笑,瞥了眼青梅竹馬的少年,她搖搖頭,大概是覺得這個外鄉客人過於市儈了些,繼續忙碌自己的生意,面對在鋪子裡邊魚貫出入的客人,無論老幼,依舊沒個笑臉。

    最後少年比較好說話,也可能是臉皮薄,拗不過陳平安在那邊看著他笑,便偷偷領著陳平安到了鋪子後邊屋子,賣了陳平安十套木盒,少收了陳平安十顆雪花錢。

    陳平安結賬後,離開店舖的時候,便多了一隻包裹,斜挎在身後。

    少女以肩頭輕撞少年,調侃道:「哪有你這麼做生意的,客人稍稍磨你幾句,就點頭答應了。」

    少年無奈道:「我隨太爺爺嘛,再說了,我就是來幫你打雜的,又不真是生意人。」

    少女公私分明,叮囑道:「我可不管,鋪子這邊十顆雪花錢的損失,我瞧在眼裡的,回頭你自個兒去你太爺爺那邊找補回來,求著他給我鋪子多畫些。」

    少年笑著點頭,「放心,太爺爺最疼我,別人求他不成事,我去求,太爺爺高興還來不及。」

    少女突然說道:「那你有沒有跟那客人說一聲,出門在外不露黃白,鋪子人多眼雜,他背著這麼多廊填本,可不是一筆小錢,壁畫城附近本來就魚龍混雜,烏煙瘴氣的,最喜歡欺負外鄉人,什麼坑蒙拐騙的勾當都用的出來,你就沒提醒兩句?瞧那與你殺價那模樣,若是你不答應,都快能在咱們鋪子當夥計了,還有那外鄉口音,一看就不是手頭特別闊綽的,越是如此,就越該小心才是。」

    少女做生意,秉持著願者上鉤的脾氣,唯獨在少年這邊,她倒是不吝言語,想必應該也是個臉皮冷、心腸熱的性情。

    少年愣了一下,一拍腦袋,愧疚道:「我給忘了!」

    少女瞪眼道:壓低嗓音道:「那還不快去!你一個披麻宗嫡傳弟子,都是快要下山遊歷的人了,怎的行事如此不老道。」

    少年哦了一聲,「那鋪子這邊生意咋辦?」

    少女氣笑道:「我打小就在這邊,這麼多年,你才下山幫忙幾次,難不成沒你在了,我這鋪子就開不下去?」

    少年飛奔出鋪子,找到了那個頭戴斗笠的外鄉遊俠兒,小聲說了些注意事項。

    陳平安微笑道:「好的,多謝提醒。」

    少年擺擺手,就要轉身跑回鋪子。

    陳平安問道:「能不能冒昧問一句?」

    少年立即停步,點頭道:「但說無妨,能說的,我肯定不藏掖。」

    陳平安問道:「這八幅神女壁畫,機緣那麼大,這骸骨灘披麻宗為何不圈禁起來?即便自家弟子抓不住福緣,可肥水不流外人田,難道不是常理嗎?」

    少年笑道:「披麻宗可沒這麼小氣,與其竊據寶地、獨霸機緣,還不如與那些有緣人結一份善緣。披麻宗祖師堂有一句祖訓,『我輩大道修行,切忌擔夫爭道。』」

    陳平安將這句言語細細咀嚼一番後,感慨道:「披麻宗氣魄甚大!」

    少年直樂呵,別看少年個兒不高,相貌平平,其實卻是披麻宗祖師堂的內門弟子,修行有成,故而神華內斂,雖然年齡極小,輩分卻很不低,只是與壁畫城店舖的少女自幼熟識,一有機會就下山來搭把手,到了披麻宗山頭,喊他小師叔的白髮老修士,不在少數。

    再與少年道了聲謝,陳平安就往入口處走去,既然買過了那些神女圖,作為將來在北俱蘆洲開門做生意的老本,算是不虛此行,就不再繼續逛蕩壁畫城,一路上其實看了些大小店舖兜售的鬼修器物,物件好壞且不說,貴是真的貴,估計真正的好物件和尖兒貨,得在這邊待上一段時間,慢慢尋找那些躲在街巷深處的老字號,才有機會找著,不然渡船黃掌櫃就不會提這一嘴,只是陳平安不打算碰運氣,再者壁畫城最拔尖的陰靈傀儡,買了當扈從,陳平安最不需要,所以趕往距離披麻宗山頭六百里外的搖曳河祠廟。

    出了壁畫城,看了眼山頭雲霧繚繞,遮掩高處風景的披麻宗,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桐葉洲的太平山。

    山腳熙熙攘攘,人滿為患,這座嫡傳三十六、外門一百零八人的仙家府邸,對於一座宗字頭洞府而言,修士實在是少了點,山上多半是冷冷清清。

    其實如今自己的落魄山也差不多。

    還是人太少了。

    但是將來人一多,陳平安也擔心,擔心會有第二個顧璨出現,哪怕是半個顧璨,陳平安也該頭大。

    道家曾有一個俗子憂天的典故,陳平安翻來覆去看過很多遍,越看越覺得回味無窮。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顛了顛包裹,收起思緒,繼續遠遊。

    依舊徒步前往。

    至於呼吸快慢與腳步深淺,刻意保持在世間尋常五境武夫的氣象。

    河神祠廟很好找,只要走到搖曳河畔,然後一路往北就行,鬼蜮谷位於那座祠廟的東北方,勉強能算順路。

    搖曳河河面極寬,一望無垠,水深河緩,有觀湖之感。

    搖曳河上沒有一座橋,據說是這位河神不喜他人在自己頭上行走,所有多渡口和舟船,陳平安在一座小渡口歇腳,喝了碗當地的陰沉茶,一般來說,煮茶之水,河水是下下品,但是這裡的陰沉茶,隨意汲水河中,茶水竟是極為爽口甘冽,多半是搖曳河水運濃郁的關係。水運鼎盛,又無形中惠澤兩岸,草木豐茂,大叢大叢的蘆葦蕩,初冬時分,依舊綠意蔥蘢,故而多飛禽水鳥棲息。

    這一路行來,偶爾能夠看到遊歷修士,身邊跟隨著鐵甲錚錚作響的陰靈扈從,腳步卻極為輕靈,幾乎不濺塵土,如同寶瓶洲藩屬小國的江湖高手,身上披掛的鎧甲極為精良,篆刻有道家符籙,金線銀線交錯,瑩光流淌,顯然不是凡品,魁梧陰靈幾乎全部覆有面甲,些許裸露出來的肌膚,呈現青黑之色。

    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北俱蘆洲的修士,無論境界高低,相較於寶瓶洲修士在大渡口行走的那種謹小慎微,多有克制,此地修士,神色旁若無人,十分豪放。

    如果裴錢到了這邊,估計會覺得如魚得水。

    陳平安又要了兩碗陰沉茶,倒不是陳平安口渴到了需要牛飲的地步,而是茶攤的規矩就是三碗茶水賣一顆雪花錢,喝不到三碗,也是一顆雪花錢起步。

    陳平安沒那麼著急趕路,就慢慢喝茶,然後十幾張桌子坐了大半,都是在此歇腳,再往前百餘里,會有一處古蹟,那邊的搖曳河畔,有一尊倒地的遠古鐵牛,來歷不明,品秩極高,接近於法寶,既未被搖曳河神沉入河中鎮壓水運,也沒有被骸骨灘大修士收入囊中,曾經有位地仙試圖竊走此物,但是下場不太好,河神明明對此視而不見,也未以神通攔阻,搖曳河的河水卻暴虐洶湧,鋪天蓋地,竟是直接將一位金丹地仙給捲入河水,活活溺死,在那之後,這尊重達數十萬斤的鐵牛就再無人膽敢覬覦。

    陳平安剛喝完第二碗茶水,不遠處就有一桌客人跟茶攤夥計起了爭執,是為了茶攤憑啥四碗茶水就要收兩顆雪花錢的事情。

    掌櫃是個憊懶漢子,瞧著自傢伙計與客人吵得面紅耳赤,竟然幸災樂禍,趴在滿是油漬的櫃檯那邊獨自小酌,身前擺了碟佐酒菜,是生長於搖曳河畔格外鮮美的水芹菜,年輕夥計也是個犟脾氣的,也不與掌櫃求援,一個人給四個客人圍住,依舊堅持己見,要麼乖乖掏出兩顆雪花錢,要麼就有本事不付賬,反正銀子茶攤這兒是一兩都不收。

    一位大髯紫面的壯漢,身後杵著一尊氣勢驚人的陰靈扈從,這尊披麻宗打造的傀儡背著一隻大箱子。紫面漢子當場就要翻臉,給一位大大咧咧盤腿坐在長凳上的佩刀婦人勸了句,壯漢便掏出一枚小暑錢,重重拍在桌上,「兩顆雪花錢對吧?那就給老子找錢!」

    這明擺著是刁難和噁心茶攤了。

    山上的修行之人,以及一身好武藝在身的純粹武夫,出門遊歷,一般來說,都是多備些雪花錢,怎麼都不該缺了,而小暑錢,當然也得有些,畢竟此物比雪花錢要更加輕盈,便於攜帶,如果是那擁有小仙冢、玲瓏武庫這些方寸物的地仙,或是自幼得了這些珍稀寶貝的大山頭仙家嫡傳,則兩說。

    至於更加金貴的穀雨錢,甚至不是什麼多多益善,因為用得著穀雨錢的地方,不太多,除非是一下山,就直奔大筆交易去的。

    結果年輕夥計直接頂了一句,「你咋不掏出顆穀雨錢來?」

    紫面漢子一瞪眼,雙臂環胸,「少廢話,趕緊的,別耽誤了老子去河神祠燒香!」

    那掌櫃漢子終於開口解圍道:「行了,趕緊給客人找錢。」

    年輕夥計抓起小暑錢去了櫃檯後邊,蹲下身,響起一陣錢磕錢的清脆聲響,愣是拎了一麻袋的雪花錢,重重摔在桌上,「拿去!」

    紫面漢子笑了笑,招了招手,身後陰靈扈從抓起那袋子沉甸甸的雪花錢,放入身後箱中。

    年輕夥計板著臉道:「恕不送客,歡迎別來。」

    紫面漢子又掏出一顆小暑錢放在桌上,獰笑道:「再來四碗陰沉茶。」

    年輕夥計怒道:「你他娘的有完沒完?!」

    那個盤腿而坐的婦人扭轉身軀,姿容一般,身段誘人,這一擰,愈發顯得峰巒起伏,她對年輕夥計嬌笑道:「既然是做著開門迎客的買賣,那就脾氣別太沖,不過姐姐也不怪你,年輕人火氣大,很正常,等下姐姐那碗茶水,就不喝了,算是賞你了,降降火。」

    其餘幾張桌子的客人,哄然大笑,還有怪叫連連,有青壯漢子直接吹起了口哨,使勁往那婦人身前風光瞥去,恨不得將那兩座山頭用眼神剮下來搬回家中。

    年輕夥計惱羞成怒,正要對這個騷狐狸破口大罵,而婦人身邊一位佩劍青年,已經躍躍欲試,以手心悄悄摩挲劍柄,似乎就等著這伙計口無遮攔羞辱婦人。

    好在那掌櫃終於放下筷子,對那個年輕夥計開口道:「行了,忘了怎麼教你的了?當面破人,惹禍最大。茶攤規矩是祖輩傳下來的,怪不得你犟,客人不高興,也沒法子,可罵人就算了,沒這麼做生意的。」

    然後掌櫃漢子笑望向那撥客人,「生意有生意的規矩,但是就像這位漂亮姐姐說的,開門迎客嘛,所以接下來這四碗陰沉茶,就當是我結識四位好漢,不收錢,如何?」

    婦人掩嘴嬌笑,花枝亂顫。

    紫面漢子點點頭,收起那顆小暑錢,白喝了新上桌的四碗陰沉茶,這才起身離去。

    婦人還不忘轉身,拋了個媚眼給年輕夥計。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瞥了眼桌上其中一隻還剩下大半碗茶水的白碗,碗沿上,還沾著些不易察覺的胭脂。

    掌櫃漢子笑著搖搖頭,繞出櫃檯,搶在年輕夥計之前,將那隻白碗隨手一丟,拋入搖曳河水當中。

    陳平安喝完了茶水,將一枚雪花錢放在桌上,起身離去。

    從壁畫城至此過河渡口,出現岔路,小路臨河,大路稍稍遠離河畔,這裡頭也有講究,此地河神是個喜靜不喜鬧的性子,而骸骨灘那條大路,每天路上車水馬龍,川流不息,據說是容易叨擾到河神老爺的清修,所以披麻宗出錢,打造了兩條道路供人趕路,喜歡賞景就走小路,跑生意就走大路,井水不犯河水。

    陳平安所走小路,行人稀疏。畢竟搖曳河的風景再好,到底還只是一條平緩大河而已,先前從壁畫城行來,尋常遊客,那股新鮮勁兒也就過去,坑坑窪窪的小泥路,比不得大路車馬平穩,而且大路兩側還有些路邊擺攤的小包袱齋,畢竟在壁畫城那邊擺攤,還是要交出一筆錢的,不多,就一顆雪花錢,可蚊子腿也是肉。

    結果當陳平安沿著河畔小路行去十數里,陳平安依稀聽到遠處一大叢蘆葦蕩當中,一陣有氣無力的叫罵聲傳來,走出相互攙扶的四人,正是先前跟茶攤掰腕子較勁的客人,其中那位婦人腹部驟然響起打雷聲,嬌柔喘氣道:「哎呦喂,我的親娘唉,又來了。」婦人轉身一路踉蹌小跑向蘆葦蕩深處,不忘提醒道:「讓你那尊剛買的傀儡滾遠點,這荒郊野嶺的,沒給野漢子看去老娘的屁股蛋兒,難道還給一頭陰物佔了便宜去?」

    陳平安目不斜視,加快步伐。

    那個紫面漢子瞥了眼陳平安。

    身邊那個佩劍青年小聲道:「這麼巧,又碰上了,該不會是茶攤那邊合夥搗鼓出來的仙人跳吧?先前見財起意,這會兒打算趁虛而入?」

    一位管家模樣的灰衣老人揉了揉絞痛不已的肚子,點頭道:「小心為妙。」

    紫面大漢臉色陰沉,「沒想到這骸骨灘真是無法無天,一個做那不長腳生意的茶攤,都敢如此下作!」

    灰衣老人無奈道:「骸骨灘歷來就多奇人異士,咱們就當吃一塹長一智吧,多想想接下來的路途該怎麼走,真要是茶攤那邊謀財害命,到達河神祠廟之前的這段路程,難走。」

    青年望向那個斗笠年輕人的背影,做了個手起刀落的姿勢,「那咱們先下手為強?總好過給他們探查了虛實,然後在某個地方咱們來個甕中捉鱉,說不定殺雞儆猴,對方反而不敢隨便下手。」

    紫面漢子覺得在理,灰衣老人還想要再謀劃謀劃,漢子已經對青年劍客沉聲道:「那你去試試深淺,記得手腳乾淨點,最好別丟河裡,真要著了道,咱們還得靠著那位河神老爺庇護,這一拋屍河中,說不定就要頂撞了這條河的河神,這麼大蘆葦蕩,別浪費了。」

    佩劍青年笑著點頭,然後笑呵呵道:「瞧著像是位過了煉體境的純粹武夫,若萬一是個深藏不露的,有一顆英雄膽,不說陰溝裡翻船,可想要拿下問話,很棘手。」

    紫面漢子瞥了眼灰衣老者,後者默默點頭。

    兩人先後向前掠去。

    片刻之後,紫面漢子揉著又開始翻江倒海的肚子,見兩人原路返回,問道:「完事了?」

    灰衣老人搖頭道:「一下子就跑沒影了,比兔子還快,不過也有可能是見機不妙,隱匿在了蘆葦蕩中,隨便一趴,難找。」

    大髯紫面的漢子臉色陰沉,環顧四周,「那就沒轍了,再往前走一段路,我們見機行事,實在不行,就回去渡口那邊,跟那下藥的掌櫃漢子低個頭,就當是咱們強龍不鬥地頭蛇。」

    婦人一手叉腰,蹣跚走出蘆葦蕩,病懨懨道:「茶攤那廝焉兒壞,挨千刀的笑面虎,好霸道的瀉藥,便是頭壯牛,也給撂倒了,真是不曉得憐花惜玉。」

    陳平安先前離開小路,折入蘆葦蕩中去,一路彎腰前掠,很快就沒了身影。

    走出二十餘里後才放緩身形,去河邊掬了一捧水,洗了把臉,然後趁著四下無人,將裝有神女圖的包裹放入咫尺物當中,這才輕輕躍起,踩在茂盛繁密的蘆葦蕩之上,蜻蜓點水,耳畔風聲呼嘯,飄蕩遠去。

    那一撥江湖人,即便有陰靈傀儡擔任貼身扈從,加在一起,估計也不如一個經驗老道的龍門境修士,陳平安不願到了北俱蘆洲就跟人打打殺殺,何況還是被殃及池魚,兆頭不好。

    臨近河神祠廟,小路那邊也多了些行人,陳平安就飄落在地,走出蘆葦蕩,步行前往。

    先前站在蘆葦叢頂,遠望那座享譽半洲的著名祠廟,只見一股濃郁的香火霧靄,衝天而起,以至於攪動上方雲海,七彩迷離,這份氣象,不容小覷,便是當初路過的桐葉洲埋河水神廟,和後來升宮的碧游府,都不曾這般奇異,至於家鄉那邊繡花江一帶的幾座江神廟,同樣無此異象。

    老百姓有老百姓燒的香。

    還有專供豪客的水香。

    河神祠廟這邊十分厚道,豎有木牌告示不說,還有一位年幼-童子,專門守在木牌那邊,稚聲稚氣,告知所有來此請香的客人,入廟禮神燒香,只看心誠不誠,不看香火貴賤。

    陳平安沒省這錢,請了一筒祠廟專門禮神的搖曳河水香,價格不菲,十顆雪花錢,香筒不過裝了九支香,比起青鸞國那座河神祠廟的三炷香一顆雪花錢,貴了不少。

    陳平安從紋青綠水花的黃竹香筒捻出三支,跟隨香客們進了祠廟,在主殿那邊點燃三炷香,雙手拈香,高舉頭頂,拜了四方,然後去了供奉有河神金身的主殿,氣勢森嚴,那尊彩繪神像全身鎏金,高度有僭越嫌疑,竟然比龍泉郡的鐵符江水神神像,還要高出三尺有餘,而大驪王朝的山水神祇,神像高度,一律嚴格恪守書院規矩,只是陳平安一想到這是北俱蘆洲,也就不奇怪了,這位搖曳河水神的容貌,是一位雙手各持劍鐧、腳踩鮮紅長蛇的金甲老者,做天王怒目狀,極具威勢。

    然後陳平安光是逛了一遍多達十數進的巨大祠廟,走走停停,就花費了半個多時辰,屋脊都是矚目的金色琉璃瓦。

    其中有一座偏殿打造成水中龍宮模樣,塑像栩栩如生,儘是大魚蛇蛟化作人形後的輔佐將官,姿態百千,有老香客與自家孩童笑言,這就是河神老爺的別宮,一到了晚上,這些個個可以呼風喚雨的麾下文官武將,就會活過來,只不過祠廟有夜禁,到了夜間,只有那些騰雲駕霧的神仙老爺們,才有資格來此登門做客,與河神老爺喝酒飲茶。

    陳平安先前在後殿那邊稍有停留,見著了一幅楹聯,便又捻出三支香,點燃後,畢恭畢敬站在白玉廣場上,然後插在香爐內,這才離開。

    陳平安身後那黑底金字的楹聯,是那「心誠莫來磕頭,自有陰德庇護」,「為惡任你燒香,徒惹水神發火」。

    陳平安離開這座河神祠廟後,繼續北遊。

    日下西山,黃昏中,陳平安來到一座小渡口,需要乘坐渡船過岸,才能去往那座陳平安在骸骨灘轄境,最想要好好走上一遭的鬼蜮谷。

    只是渡口的渡船和老少舟子們都已歇工,渡船停岸拴繩,紛紛返回家中,陳平安想要加價過河,依然沒人答應,都說渡船夜不過河,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規矩,不然河神老爺要生氣的,只有三種人例外,士子進京趕考,有人病種求醫,苦難之人想要投河自盡。

    陳平安想著搖曳河不架橋樑的講究,以及這些規矩,連掠水過河的心思都沒有了,乾脆就在渡口附近的河邊僻靜處,點燃篝火,打算明早天一亮再乘坐渡船過岸。

    夜幕沉沉,河水緩緩。

    陳平安面朝河水,盤腿而坐,練習劍爐立樁。

    一夜無事。

    天微微亮,陳平安起身走向渡口,有一位肌膚油亮發黑的健碩老舟子,已經蹲在渡口那邊,等待客人。

    陳平安與老舟子談妥了價格,八錢銀子,老人說再等等,載一個人過河,只掙八錢銀子,有些對不起一身氣力,就問陳平安樂不樂意等一等,只要再來一人,再掙八錢銀子,就可以撐船渡河。陳平安笑著說沒關係,等著便是,反正不著急趕路。陳平安摘了斗笠,與老舟子一起坐在渡口,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壺內酒水,都是董水井贈送給落魄山的自釀米酒。

    老舟子聞著酒香,眼睛一亮,轉過身,笑問道:「這位公子,能不能賞口酒喝?」

    陳平安就要遞給養劍葫,老舟子擺擺手,雙手合捧,笑道:「公子是講究人,我這糟老漢可不能不講究,公子只管倒酒在我手中。」

    陳平安便倒了酒,老舟子抬起手心滿是老繭的雙手,低頭如牛飲水,喝完之後,砸吧砸吧嘴,笑問道:「公子可是去往那座『不回頭』?哦,這話兒是咱們這兒的方言,按照披麻宗那些大神仙老爺們的說法,就是鬼蜮谷。」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慕名前往,我是一名劍客,都說骸骨灘三個地方必須得去,如今壁畫城和河神祠都去過了,想要去鬼蜮谷那邊長長見識。」

    老舟子伸出兩根手指,捻了捻一旁盤腿而坐的陳平安青衫衣角,嘖嘖道:「我就說嘛,公子其實也是位年輕神仙,老漢我別的不說,一輩子在這河上迎來送往,兜裡銀子沒響動,可眼力還是有的,公子這身衣衫,老值錢了吧?」

    陳平安爽朗笑道:「出門在外,還是要講一講派頭的,打腫臉充胖子嘛。」

    老舟子說道:「公子這外鄉口音,一聽就是別洲人士,一定要改改,咱們這兒吧,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越是沒本事的,越喜歡抱團欺生。」

    陳平安嗯了一聲,「老伯說得是。」

    老舟子轉頭瞥了眼,「公子運氣不錯,這麼早就有人來渡口,咱們好像可以過河了。」

    陳平安這才順著老人視線,轉頭望去,是一位蹣跚而行的老嫗,再定睛一看老嫗面容,陳平安便有些無奈。

    老嫗到了渡口這邊,一聽老舟子要收八錢銀子,便開始犯難,然後轉頭望向陳平安,陳平安一臉初出茅廬的江湖雛兒模樣,先是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等到老嫗愣了愣後,主動開口詢問這位公子能否幫個忙,她身上只有四五錢銀子,勞煩公子墊一墊,好心一定有報。

    陳平安只是搖頭。

    老舟子便有些著急,使勁給陳平安使眼色,可惜在老人眼中,先前挺伶俐一後生,這會兒像是個不開竅的木頭人。

    鬧到最後,老嫗便氣呼呼說欠著錢,下次過河再還,老舟子也答應了。

    撐船過河,小舟上氣氛有些尷尬。

    陳平安眼觀鼻鼻觀心,假裝老僧入定。

    老舟子有些著急,但是又不好明說什麼。

    老嫗最氣,覺得那個年輕人,真是雞賊摳搜。

    她越想越氣,狠狠剮了一眼陳平安。

    陳平安只當是沒看到。

    後來似乎「忍不住」,開始搬弄大道理,與老嫗扯了一通迂腐酸文,大致意思就是為何怨不得他小氣。

    老嫗聽得一拍船欄。

    老舟子直翻白眼。

    結果到了對岸渡口,老舟子剛想要說些什麼,給那老嫗一把扯住袖子。

    陳平安跳下渡船,告辭一聲,頭也沒轉,就這麼走了。

    老舟子瞠目結舌,愣了半天,轉頭對那位「老嫗」問道:「就這麼算了?不可惜嗎?」

    佝僂老嫗此刻已經站直身體,冷笑道:「不然如何?還要我倒貼上去?是他自己抓不住福緣,怨不得別人!三次過過場的小考驗,這傢伙是頭一個過不去的,傳出去,我要被姐妹們笑話死!」

    老舟子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怎麼那個年輕人,像是故意錯過這樁天大福緣的?

    第一場考驗,是「老嫗」設置的,是否強行過河,年輕人通過了,之後自己代替她,又像征性考驗了他一次,年輕人也順利通過了第二場考驗,大大方方給了一口酒喝,所以老舟子覺得大局已定,事情肯定成了,便賣了年輕人一個小人情,故意撤去了些許障眼法,露出了一點蛛絲馬跡,既然年輕人已經去過了河神廟,就該有所察覺才對,更應該應對得體,不會在幾錢銀子這種雞毛蒜皮的事情上斤斤計較,剛剛是誰說「行走江湖,打腫臉充胖子」來著?

    老嫗一陣火大,一跺腳,竟是連老舟子和渡船一起沉入搖曳河水底。

    兩人一渡船,在河底穿梭自如。

    老嫗已經恢復曼妙真身,綵帶飄搖,傾國傾城的容顏,當之無愧的神女之姿。

    老舟子嘆息不已,替那年輕人十分惋惜。

    陳平安離開渡口後,開始撒腿飛奔,只恨御劍升空太扎眼,不然跑得更遠。

    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大口酒,壓了壓驚,然後陳平安笑了起來,學那裴錢走了幾步路,沾沾自喜,我陳平安可是老江湖!

    陳平安笑過之後,又是一陣後怕,抹了抹額頭冷汗,還好還好,虧得自己機敏,不然掰手指算一算,要被寧姑娘打死多少回?即便不被打死,下次見了面,還敢奢望抱一下她,還親個錘兒的嘴……

    對岸渡口那邊,姜尚真先前心意微動,察覺到一點跡象,便果斷去而復返,這會兒伸手摀住額頭,喃喃道:「陳平安,陳兄弟,陳大爺!還是你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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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