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玄幻] 劍來 作者:烽火戲諸侯 (連載中)

   
V123210 2017-6-2 19:33:27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681 5947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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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七章 畫卷中

    老舟子繼續在河底撐蒿,渡船如一尾游魚,直奔下游,風馳電掣。

    在凡俗夫子眼中渾濁不清的水中,於老舟子而言,洞若觀火,並且那些星星點點的水運精華,更是瞧著喜人。

    去往河神祠廟的這條水路當中,偶爾會有孤魂野鬼游曳而過,見著了老舟子,都要主動跪地磕頭。

    搖曳河水運濃郁,加上河神並未大肆攫取,悉數收入祠廟,使得在此溺死的冤魂,淪為喪失靈智的厲鬼可能性小了許多,亦是功德一樁,只不過搖曳河祠廟為此付出的代價,就是減慢香火精華的孕育速度,日積月累,今年少了一斤,明年缺了八兩,本該用來塑造、淬煉金身品秩的香火精華,缺失份額,相當可觀,落在別處江水正神眼中,大概就是這位河神腦子真進水了。

    一位靠人間香火吃飯的山水神靈,又不是修道之人,關鍵搖曳河祠廟只認骸骨灘為根本,並不在任何一個王朝山水譜牒之列,為此搖曳河上游途徑的王朝皇帝藩屬君主,對於那座建造在轄境之外的祠廟態度,都很微妙,不封正不禁絕,不支持百姓南下燒香,各處沿途關隘也不阻攔,故而河神薛元盛,還是一位不屬於一洲禮制正統的淫祠水神,竟然去追求那虛無縹緲的陰德,竹籃打水,留得住嗎?此處栽樹,別處開花,意義何在?

    功德一事,最是天意難測,若是入了神祇譜牒,就等於有據可查,只要一地山河氣運穩固,朝廷禮部按部就班,勘驗之後,按例封賞,諸多後遺症,一國朝廷,就會在無形中幫著抵禦消弭許多業障,這就是旱澇保收的好處,可沒了那重身份,就難說了,一旦某位百姓許願祈福成功,誰敢保證後邊沒有一團亂麻的因果糾纏?

    那位走出壁畫的神女心情不佳,神色鬱鬱。

    涉及各自大道,老舟子這個老鄰居,不好多說什麼,此時安慰人的言語,未必不是傷口撒鹽。

    壁畫城八幅神女天官圖,存世已久,甚至比披麻宗還要歷史悠遠,當初披麻宗那些老祖跨洲來到北俱蘆洲,十分艱辛,選址於一洲最南端,是不得已而為之,當時惹上了北方數位行事跋扈的劍仙,無法立足,既有遠離是非之地的考量,無意中發掘出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古老壁畫,因此將骸骨灘視為一處風水寶地,也是重要原因,只是這裡邊的艱辛困苦,不足為外人道也,老舟子親眼是看著披麻宗一點一點建立起來的,光是處理那些佔地為王的古戰場陰兵陰將,披麻宗為此隕落的地仙,不下二十人,就連玉璞境修士,都戰死過兩位,可以說,如果不曾被排擠,能夠在北俱蘆洲中部開山,如今的披麻宗,極有可能是躋身前五的大宗,這還是披麻宗修士從無劍仙、也從不邀請劍仙擔任山門供奉的前提下。

    老舟子其實還是第一次見到神女真身,以往八位天官神女當中,有神女之一的「春官」,可以於夢中遠遊,類似大修士的陰神出竅,並且全然無視諸多禁制,借此與人間修士短暫交流,早年這位神女拜訪過搖曳河祠廟,只是之後沒多久,神女春官便與長檠、斬勘一樣,選中了自己相中的侍奉對象,離開骸骨灘。當時雙方秘密約定,老舟子會幫著她們設置一兩場象徵性考驗,作為報答,她們願意在將來搖曳河祠廟危難之際,出手相助三次。在那之後,寶蓋、靈芝也陸續離開壁畫城,然後整整五百多年光陰,三幅壁畫陷入沉寂,搖曳河如今已經用掉兩次機會,渡過難關,所以老舟子才會如此上心,希望又有新的機緣落在俗子或是修士頭上,老舟子是樂見其成的。

    千年以來,風雲變幻,五幅壁畫中的神女,為主人戰死一位,選擇與主人一同兵解消亡兩位,僅存俗稱「仙杖」的斬勘神女,以及那位不知為何銷聲匿跡的春官神女,其中前者選中的寒酸書生,如今已是仙人境的一洲山巔修士,也是先前劍修遠赴倒懸山的隊伍當中,為數不多劍修之外的得道修士。

    當下這位乘坐渡船的神女,身邊並無畫捲上的那頭七彩鹿陪同。

    大概正因為如此,壁畫才未褪色,不然老舟子得陪著神女一起尷尬到無地自容。

    漫長的等待,好不容易選中了一位生死相隨的侍奉之人,結果人家沒半點眼力勁兒,沒通過那點芝麻大小的考驗不說,還直接腳底抹油,跑路了。

    如果壁畫城那邊再變成了白描畫卷,豈不是要害得這位天官神女好似無家可歸?這跟搖曳河中那些游來蕩去的溺死鬼、骸骨灘鬼蜮谷那麼多徘徊陰靈,有什麼兩樣?

    至於這八位神女的真正根腳,老舟子即便是此地河神,依舊毫不知情。

    不出意外,披麻宗修士也知之甚少,極有可能碩果僅存的三位高齡老祖,只是知道個一鱗半爪。

    最奇怪的地方,在於當年那位春官神女,與老舟子有過那場推誠布公的秘密會晤,坦言她們自己也沒有了記憶,不知沉睡了多久,直到披麻宗修士開闢洞府,牽動陣法,她們這才醒過來,八幅壁畫,看似在壁畫城各據一方,實則連為一體,按照當時修士的說法,就是一座破碎秘境,她們也曾憑藉裡邊的山水建築、花草古木、書籍等遺物進行推演,試圖順藤摸瓜,查清楚自己的身世,可惜始終如有天塹橫亙,迷霧重重,無法破解。

    臨近河神祠廟,老舟子忍不住喟嘆一聲。

    站在渡船另一邊的神女也幽幽嘆息,尤為纏綿悱惻,彷彿是一種人間不曾有的天籟。

    老舟子忍不住有些埋怨那個年輕後生,到底是咋想的,先前暗中觀察,是腦瓜子挺靈光一人,也重規矩,不像是個小氣的,為何福緣臨頭,就開始犯渾?真是命裡不該有、到手也抓不住?可也不對啊,能夠讓神女青眼相加,萬金之軀,離開畫卷,本身就說明了許多。

    這位神女轉頭看了一眼,「那個先前站在河畔的男子修士,不是披麻宗三位老祖之一吧?」

    老舟子搖搖頭,「山上三位老祖我都認得,哪怕下山露面,都不是喜好擺弄障眼法的豪邁人物。」

    神女想了想,「觀其氣度,倒是記起早年有位姐妹看中過一人,是個年紀輕輕的外鄉金丹修士,差點讓她動了心,只是秉性實在太無情了些,跟在他身邊,不吃苦不受氣,就是會無趣。」

    老舟子愣了一下,問了大致時間。

    得到答案後,老舟子有些頭疼,自言自語道:「不會是那個姓姜的色胚吧,那可是個壞到流膿的壞種。」

    不曾想神女點頭道:「好像確實姓姜。當時年輕人口氣頗大,說終有一日,便是神仙姐姐們一位都瞧不上他,也要不管是在家,還是不在家的,他都要將八幅畫全部取走,好好供奉起來,他好每天對著畫卷吃飯飲酒。不過此人言語輕佻,心境卻是不俗。」

    老舟子疑惑道:「這傢伙當年可是個處處留情的風流種,怎的就無情無趣了?」

    神女搖頭道:「我們的觀人之法,直指心性,不說與修士大不相同,與你們山水神祇似乎也不太一樣,這是我們一門與生俱來的神通,我們其實也不覺得全是好事,一眼望去,儘是些渾濁心湖,齷齪念頭,或是爬滿蛇蠍的洞窟,或人首妖身的妖媚之物扎堆纏繞,諸多醜陋畫面,不堪入目。所以我們經常都會故意沉睡,眼不見心不煩,如此一來,若是哪天驟然醒來,大致便知機緣已至,才會開眼望去。」

    老舟子讚歎道:「大千世界,神異非凡。」

    這位騎鹿神女猛然轉頭望向壁畫城那邊,眯起一雙眼眸,神色冷峻,「這廝膽敢擅闖府邸!」

    老舟子面無表情。

    心想不用猜了,肯定是那惡名狼藉的姜尚真。

    ————

    壁畫城那邊,一大片山上秘製的燈籠驟然熄滅,本該燈火長明、百年才需一換的燈籠出了問題,自然而然引起恐慌,一旦大修士在此傾力交手,能夠傷及披麻宗山水陣法的根本,那麼壁畫城一塌,後果不堪設想,故而幾位負責看管三幅壁畫的披麻宗祖師堂嫡傳修士,紛紛御風凌空,望向那片騷動混亂的,試圖找出罪魁禍首,一旦被認定是有修士毀壞壁畫城,伺機盜畫,他們有權將其就地正法,先斬後奏。

    其中一堵牆壁神女圖附近,在披麻宗看守修士分心遠眺之際,有一縷青煙先是攀附牆壁,如靈蛇遊走,然後瞬間竄入壁畫當中,不知用了什麼手段,直接破開壁畫本身的仙術禁制,一閃而逝,如雨滴入湖,動靜細微,可仍是讓附近那位披麻宗地仙修士皺了皺眉頭,轉頭望去,沒能看出端倪,猶不放心,與那位壁畫神女告罪一聲,御風行走,來到壁畫一丈之外,運轉披麻宗獨有的神通,一雙眼眸呈現出淡金色,視線巡視整幅壁畫,以免錯過任何蛛絲馬跡,可反覆查看兩遍,到最後也沒能發現異常。

    眼前這幅壁畫城僅剩三份福緣之一的古老壁畫,是八幅天庭女官圖中極為重要的一幅,在披麻宗秘檔中,畫中所繪神女,騎乘七彩鹿,背負一把劍身一側篆文為「快哉風」的木劍,地位尊崇,排在第二,但是重要性,猶在那幅俗稱「仙杖」、實則被披麻宗命名為「斬勘」的神女之上,所以披麻宗才會讓一位有望躋身上五境的金丹地仙,在此監管。

    中年修士沒能找到答案,但仍是不敢掉以輕心,猶豫了一下,他望向壁畫城中「掣電」神女圖那邊的店舖,以心湖漣漪之聲告訴那個少年,讓他立即返回披麻宗祖山,告訴祖師堂騎鹿神女這邊有點異樣,務必請一位老祖親自來此督查。

    那少年雖然先前下山幫著青梅竹馬的少女做生意,很不開竅,可是遇到大事,心境極穩,與少女告辭一聲,走出店舖後,神色肅穆,雙指掐訣,輕輕跺腳,立即有一位披麻宗轄境內的土地破土而出,竟是位娉娉裊裊的荳蔻少女,只見她雙臂高抬,托有一把劍氣凜然的無鞘古劍,不過從離開披麻宗地底深處的山根地宮,到托劍現身,畢恭畢敬將那把必須常年在地下磨劍的古劍遞出去,這位模樣俏麗的「土地婆」都施展了障眼法,地仙之下,無人可見。

    少年道了一聲謝,雙指併攏,輕輕一抹,古劍顫鳴,破空而去,少年踩在劍上,劍尖直指壁畫城頂部,竟是近乎筆直一線衝去,被山水陣法加持的厚重土層,竟是毫不阻滯少年御劍,一人一劍,沖霄而起,一鼓作氣破開了那座如同一條披麻宗祖山「白玉腰帶」雲海,飛速前往祖師堂。

    中年修士落回地面,撫鬚而笑,這個小師侄雖然與自己不在祖師堂同支,但是宗門上下,誰都器重和喜歡。

    披麻宗死板規矩多,例如除了屈指可數的幾人,其餘修士,必須在半山腰處的掛劍亭那邊,開始徒步登山,任你天快塌下來了,也要乖乖走路。而這位自幼便得到那把半仙兵秘密認主的少年,就是例外之一。中年修士不是不可以飛劍傳訊回祖師堂,但是這裡邊,內幕重重,哪怕是少年自己都渾然不覺,這亦是山上修道的玄妙之處,「知之為不知」,旁人點破了,自己看似知道了,原本可能到手的機緣也就跑了。

    所以最好還是讓少年去稟報此事,讓其多承擔一些因果,未必肯定成事,但最少不是壞事。

    披麻宗雖然度量極大,不介意外人取走八幅神女圖的福緣,可少年是披麻宗開山立宗以來,最有希望靠自己抓住一份壁畫城的大道機緣,當年披麻宗打造山水大陣之際,破土動工,出動了數以百計的開山傀儡力士,還有十數條搬山猿、攆山狗,幾乎將壁畫城再往下十數里,翻了個底朝天,以及那麼多在披麻宗祖譜上留名的大修士,都未能成功找到那把開山鼻祖遺留下來的古劍,而這把半仙兵,相傳又與那位騎鹿神女有著千絲萬縷的牽連,所以披麻宗對於這幅壁畫機緣,是要爭上一爭的,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少年在那雲海之上,御劍直去祖師堂。

    披麻宗三位祖師爺,一位老祖閉關,一位駐紮在鬼蜮谷,繼續開疆拓土。

    唯一一位負責坐鎮山頭的老祖站在祖師堂門口,笑問道:「蘭溪,這麼火急火燎,是壁畫城出了紕漏?」

    持劍少年便將金丹師兄的說辭重複了一遍。

    老祖師皺了皺眉頭,「是那幅騎鹿神女圖?」

    少年點點頭。

    老祖師一把抓起少年肩頭,山河縮地,轉瞬間來到壁畫城,先將少年送往店舖,然後獨自來到那幅畫卷之下,老者神色凝重。

    中年金丹修士這才意識到事態嚴重,超乎想像。

    老祖師冷笑道:「好傢伙,能夠無聲無息破開兩家的雙重禁制,闖入秘境。」

    中年修士臉色微變。

    老人揮揮手,「小心是那調虎離山之計,你去蘭溪那邊護著,也不用太緊張,終究是自家地盤。我得再回一趟祖師堂,按照規矩,燒香敲門。」

    中年修士點點頭,去往店舖那邊。

    店舖那邊。

    少女悄悄問道:「咋回事?」

    少年笑道:「跑了趟祖師堂。」

    中年修士走入店舖,少年疑惑道:「楊師兄你怎麼來了?」

    中年修士笑道:「隨便看看。」

    眼前少年,雖然如今才洞府境修為,卻是他的小師弟,名叫龐蘭溪,少年爺爺是披麻宗的客卿,正是店舖所有神女圖廊填本的主筆人,天賦極佳的龐蘭溪,是披麻宗從未出現過的劍仙胚子,更是披麻宗三位老祖之一的開山弟子,同時也是關門弟子,因為這位被譽為北俱蘆洲南方殺力穩居前十的玉璞老祖,曾經在祖師堂立誓此生只收取一名弟子,所以老祖當年收取還是一個幼-童的龐蘭溪作為嫡傳,本該是一樁可喜可賀的盛事,但是脾氣古怪的老祖卻讓披麻宗不用聲張,只說了一句極其符合老祖脾氣的言語:不用急,等我這徒兒躋身了金丹再宴請八方,反正用不了幾年。

    中年修士看著無憂無慮的龐蘭溪,心中苦笑不已,小師弟,當下可是你的大道關鍵時期。

    ————

    一座彷彿仙宮的秘境當中,一位中年男子驀然現身,一個踉蹌,抖了抖袖子,笑道:「總算得償所願,能夠來此瞧瞧仙女姐姐們的絕世風采。」

    他輕輕喊道:「喂,有人在嗎?」

    他緩緩散步,環顧四周,欣賞仙境風光,突然抬起手,摀住眼睛,念叨道:「這是仙女姐姐們的閨閣之地,我可莫要瞧見不該看的。」

    ————

    骸骨灘以北,有一位年輕女冠離開初具規模的宗門山頭,她作為北俱蘆洲歷史上最年輕的仙家宗主,獨自駕馭一艘天君師兄贈送的仙家渡船,火速往南,作為一件仙家至寶流霞舟,速度猶勝跨洲渡船,竟是能夠直接在相距千百里的兩處雲霞之中,好似修士施展縮地成寸,一閃而過,無聲無息。

    至於骸骨灘鬼蜮谷邊境上,頭戴斗笠的年輕劍客,與當地駐守修士打理的鋪子,購買了一本專門解釋鬼蜮谷注意事項的厚重書籍,書中詳細記載了諸多禁忌和各處險地,他坐在一旁曬著太陽,慢慢翻書,不著急交一筆過路費、然後進入鬼蜮谷中歷練,磨刀不誤砍柴工。

    冬日和煦,年輕人抬頭看了眼天色,萬里無雲,天氣真是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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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八章 緣來情根深種

    姜尚真行走期間的這一處仙家秘境,雖無洞天之名,勝似洞天。

    此地瓊樓玉宇,奇花異草,鸞鶴長鳴,靈氣充沛如水霧,每一步都走得教人心曠神怡,姜尚真嘖嘖稱奇,他自認是見過不少世面的,手握一座享譽天下的雲窟福地,當年去往藕花福地虛度光陰一甲子,只不過是為了幫助好友陸舫解開心結,順便藉著機會,怡情散心而已,如姜尚真這般閒雲野鶴的修道之人,其實不多,修行登高,關隘重重,福緣當然重要,可厚積薄發四字,從來是修士不得不認的千古至理。

    姜尚真當年遊歷壁畫城,撂下那幾句豪言壯語,最終不曾獲得壁畫神女青睞,姜尚真其實沒覺得有什麼,不過出於好奇,返回桐葉洲玉圭宗後,還是與老宗主荀淵討教了些披麻宗和壁畫城的機密,這算是問對了人,仙人境修士荀淵對於天下眾多仙子神女的熟稔,用姜尚真的話說,就是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當年荀淵還專程跑了一趟中土神洲的竹海洞天,就為了一睹青神山夫人的仙容,結果在青神山四周流連忘返,戀戀不捨,到最後都沒能見著青神夫人一面不說,還差點錯過了繼承宗主之位的大事,還是上任宗主跨洲飛劍傳訊給一位世代交好的中土飛昇境大修士,把荀淵給從竹海洞天強行帶走,傳言荀淵返回宗門後山之際,身心已經皆如枯朽腐木的老宗主即將坐地兵解,仍是強提一口氣,把弟子荀淵給罵了個狗血淋頭,還氣得直接將祖師堂宗主信物丟在了地上。當然,這些都是以訛傳訛的小道消息,畢竟當時除了上任老宗主和荀淵之外,也就只有幾位早已不理俗事的玉圭宗老祖在場,玉圭宗的老修士,都當是一樁美談說給各自弟子們聽。

    不過姜尚真倒是覺得,按照那對師徒臭味相投的脾氣,傳言應該是真,說不定上任老宗主之所以如此氣憤,荀淵不曾目睹青神山夫人,恰好就是原因之一。

    姜尚真放下裝模作樣的雙手,負後而行,想到一些只會在山巔小範圍流傳的秘事,唏噓不已。

    再看此地絕美風景,便有些心疼那些仙女姐姐了。

    宗主荀淵曾言披麻宗選擇骸骨灘作為開山之地,八幅壁畫神女的機緣,是重中之重,說不定一開始就決意在一洲最南立宗,所謂的與北俱蘆洲本土劍仙交惡,都是順勢為之,為的就是掩人耳目,「被迫」選址南端。荀淵這輩子翻閱過不少中土頂尖仙家世家代代相傳的秘檔,尤其是儒家掌禮一脈古老家族的記錄,荀淵推測那八位天庭女官神女,有些類似如今人間王朝官場的御史台、六科給事中,巡遊天地八方,專門負責監督上古天庭的雷部神人、風伯雨師之流,以免某司神人擅權橫行,故而八位不知被哪位上古大修士封禁於壁畫中的天官神女,曾是遠古天庭裡邊位卑權重的職務,不容小覷。

    天庭碎裂,神道崩壞,上古功德聖人分出了一個天地有別的大格局,那些僥倖沒有徹底隕落的古老神靈,本命神通廣大,幾乎全部被流放、圈禁在幾處不為人知的「山頂」,將功贖罪,幫助人間風調雨順,水火相濟。

    據說寶瓶洲兵家祖庭真武山的一座大殿,還有風雪廟的祖師堂重地,就可以與某些上古神靈直接交流,儒家文廟甚至對此並不禁絕,反觀寶瓶洲仙家執牛耳者的神誥宗、祖上出過數位「大祝」的雲林姜氏,反而都沒有這份待遇。

    姜尚真抖了抖袖子,靈氣充沛,驚世駭俗,以至於他此刻如雨後行走山林小徑,水露沾衣,姜尚真心想恐怕飛昇境之下,連同自己在內,只要能夠在此結茅修行,都可以大受裨益,至於飛升境修士,修道之地的靈氣厚薄,反而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姜尚真抬起手臂,嗅了嗅袖子,「真是沁人心脾,應該是帶著神仙姐姐們的香味。」

    姜尚真笑著抬頭,遠處有一座匾額金字模糊不清的府邸,靈氣尤為濃郁,仙霧繚繞在一位站在大門口的神女腰間,起起伏伏,神女腰間懸掛那枚「掣電」掛硯,隱約可見。

    還有一位神女坐在屋脊上,手指輕輕旋轉,一朵玲瓏可愛的祥雲,如雪白鳥雀縈繞飛旋,她俯瞰姜尚真,似笑非笑。

    掛硯神女冷笑道:「好大的膽子,仗著玉璞境修為,就敢只以陰神遠遊至此。」

    坐在屋頂上的行雨神女微笑道:「難怪能夠瞞天過海,悄然破開披麻宗山水陣法和我們仙宮禁制。」

    姜尚真作揖道:「掛硯姐姐,行雨姐姐,時隔多年,姜尚真又與你們見面了,真是祖上積德,三生有幸。」

    掛硯神女有紫色電光縈繞雙袖,顯而易見,此人的油腔滑調,哪怕只是動動嘴皮子,實則心止如水,可依然讓她心生不悅了。

    行雨神女問道:「壁畫城以外,我們曾經與披麻宗有過約定,不好多看,你那真身可是去找我們姐姐了?」

    雙方言語之間,遠處有一頭七彩麋鹿在一座座屋脊之上跳躍,輕靈神異。

    姜尚真點了點頭,視線凝聚在那頭七彩鹿身上,好奇問道:「早年聽聞寶瓶洲神誥宗有仙子賀小涼,福緣冠絕一洲,如今更是在咱們俱蘆洲開宗立派,身邊始終有一頭神鹿相隨,不知道與彼鹿與此鹿,可有淵源?」

    掛硯神女有些不耐煩,「你這俗子,速速退出仙宮。」

    姜尚真神色肅穆,一本正經道:「兩位姐姐若是厭煩,只管打罵,我絕不還手。可如果是那披麻宗修士來此攆人,姜尚真沒啥大本事,只是頗有幾斤風骨,是萬萬不會走的。」

    掛硯神女驟然間一身電光暴漲,衣帶飛搖,宛如身披一件紫色仙裙,看得出來,無需披麻宗老祖燒香敲門進入此地,按照約定不許世人打攪她們清修,她就已經打算親自出手。

    只是那位身材修長、梳朝雲髻的行雨神女緩緩起身,飄落在掛硯神女身邊,她身姿曼妙,輕聲道:「等姐姐回來再說。」

    掛硯神女遠遠不如身邊行雨神女性情婉約,不太情願,仍是想要出手教訓一下這個嘴上抹油的登徒子,玉璞境修士又如何,陰神獨來,又在自家仙宮之內,至多便是元嬰修為,莫說是她們兩個都在,便是只有她,將其驅逐出境,也是十拿九穩。可是行雨神女輕輕扯了一下掛硯神女的袖子,後者這才隱忍不發,一身紫電緩緩流淌入腰間那方古拙的行囊硯。

    壁畫之外,響起三次敲門之聲,落在仙宮秘境之內,重如天邊神人擂鼓,響徹天地。

    行雨神女抬頭望去,輕聲道:「虢池仙師,好久不見。」

    姜尚真轉頭仰望,雲海之中,一雙巨大的繡花鞋先後踩破雲海,等到這位仙師真身降臨在地,已經恢復尋常身高。

    是一位姿色平平的婦人,個子不高,但是氣勢凌人,腰間掛有一把法刀,刀柄為驪龍銜珠樣式。

    饒是姜尚真都有些頭疼,這位婦人,模樣瞧著不好看,脾氣那是真的臭,當年在她手上是吃過苦頭的,當時兩人同為金丹境的地仙修士,這位女修只是聽信了關於自己的丁點兒「謠言」,就跨過千重山水,追殺自己足足小半年光陰,期間三次交手,姜尚真又不好真往死裡下手,對方終究是位女子啊。加上她身份特殊,是當時披麻宗宗主的獨女,姜尚真不希望自己的返鄉之路給一幫腦子拎不清的傢伙堵死,所以難得有姜尚真在北俱蘆洲接連吃虧的時候。

    如今這位虢池仙師已是披麻宗的宗主,跌跌撞撞,勉強躋身的玉璞境,大道前程不算太好了,只是沒辦法,披麻宗選取當家人,歷來不太看重修為,往往是誰的脾氣最硬,最敢捨得一身剁,誰來擔任宗主。所以姜尚真這趟跟隨陳平安來到骸骨灘,不願逗留,很大原因,就是這個早年被他取了個「矮腳母老虎」綽號的虢池仙師。

    不過有些意外,這位女修本該在鬼蜮谷內廝殺才對,若是祖師堂那位玉璞境來此,姜尚真那是半點不慌的,論捉對廝殺的本事,擱在整個浩然天下,姜尚真不覺得自己如何拔尖,即便在那與北俱蘆洲一般無二的大洲桐葉洲,都闖出了「一片柳葉斬地仙」、「寧與玉圭宗結仇,莫被姜尚真惦念」的說法,其實姜尚真從來不當回事,可是要說到跑路功夫,姜尚真還真不是自誇,由衷覺得自己是有些天賦和能耐的,當年在自家雲窟福地,給宗門某位老祖聯手福地那些逆賊螻蟻,一起設下了個必死之局,一樣給姜尚真跑掉了,當他離開雲窟福地後,玉圭宗內部和雲窟福地,很快迎來了兩場血腥清洗,老頭子荀淵袖手旁,至於姜氏掌握的雲窟福地,更是慘不忍睹,福地內所有已是地仙和有望成為陸地神仙的中五境修士,給姜尚真帶人直接打開「天門」,殺穿了整座福地,拼著姜氏損失慘重,依然果斷將其全部一鍋端了。

    要知道姜尚真一直有句口頭禪,在桐葉洲廣為流傳,男歡女愛,必須長長久久,可隔夜仇如那隔夜飯,不好吃,老子吃屎也定要吃一口熱乎的。

    虢池仙師伸手按住刀柄,死死盯住那個遠道而來的「貴客」,微笑道:「自投羅網,那就怪不得我關門打狗了。」

    姜尚真眨了眨眼睛,似乎認不得這位虢池仙師了,片刻之後,恍然大悟道:「可是泉兒?你怎的出落得如此水靈了?!泉兒你這要是哪天躋身了仙人境,不做大動,只需稍改容顏,那還不得讓我一雙狗眼都瞪出來?」

    婦人眯起眼,一手按刀,一手伸出手掌,皮笑肉不笑道:「容你多說幾句遺言。」

    姜尚真「痴痴」望著那女修,「果然如此,泉兒與那些徒有皮囊的庸脂俗粉,到底是不一樣的,平心而論,泉兒雖然姿色不算世間最出彩,可當年是如此,如今更是如此,只要男子一眼看到了,就再難忘記。」

    婦人笑呵呵道:「嗯,這番言語,聽著熟悉啊。雷澤宗的高柳,還記得吧?當年咱們北俱蘆洲中部數一數二的美人,至今尚無道侶,曾經私底下與我提起過你,尤其是這番措辭,她可是銘記在心,多少年了,依舊唸唸不忘。姜尚真,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境界高了不少,可嘴皮子功夫,為何沒半點長進?太讓我失望了。」

    姜尚真神色自若,微笑道:「確實是我的錯,這些年光顧著修行,有些荒廢本業了,泉兒,還是你待我真誠,我今後一定為了你再接再厲。」

    掛硯神女嗤笑道:「這種人是怎麼活到今天的?」

    行雨神女說道:「等下你出手相助虢池仙師吧,我不攔著你。」

    姜尚真環顧四周,「此時此景,真是牡丹花下。」

    行雨神女突然神色凝重起來。

    只見她凝神屏氣,定睛望向一處。

    掛硯神女如臨大敵,示意披麻宗虢池仙師稍等片刻。

    壁畫城中。

    一位來自獅子峰的年輕女子,站在一幅神女圖下,伸手一探,以心聲淡然道:「還不出來?」

    幾乎同時,掛硯神女也心神震動,望向另外一處,一位遠遊北俱蘆洲的外鄉男子,正仰頭望向「自己」,神色疲憊,但是他心有靈犀,對畫卷神女會心而笑道:「魂牽夢縈,夜夜相見不得見,總算找到你了。」

    而搖曳河祠廟畔,騎鹿神女與姜尚真的真身並肩而行,然後一艘流霞舟急墜而落,走出一位女子宗主,見到了她之後,騎鹿神女心境如被拂去那點塵垢,雖然依舊不解其中緣由,但是無比確定,眼前這位氣象宏大的年輕女冠,才是她真正應該追隨侍奉的主人。

    搖曳河邊,姿容絕美的年輕女冠望向姜尚真,皺了皺眉頭,「你是他的護道人?」

    這個問題,問得很突兀。

    但是姜尚真卻瞬間瞭然,有些結果真相,過程歪歪繞繞,半點不清楚,其實不妨事。

    姜尚真哈哈笑道:「哪裡哪裡,不敢不敢。」

    騎鹿神女卻說了一句殺機四伏的拆台言語,「方才此人言語隱晦,大意仍是勸說我追隨那個年輕遊俠,居心叵測,差點誤了主人與我的道緣。」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苦兮兮道:「看來北俱蘆洲不太歡迎我,該跑路了。」

    騎鹿神女突然神色幽幽,輕聲道:「主人,我那兩個姐妹,好像也機緣已至,沒有想到一天之內,就要各奔東西了。」

    貴為一宗之主的年輕女冠對此並不上心,風塵僕僕趕來此地的她眉頭緊蹙,破天荒有些猶豫不決。

    直到這一刻,姜尚真才開始驚訝。

    因為眼前這位已經被他猜出身份的女冠,起了殺心。

    山上的男女情愛,打是親罵是愛,姜尚真那是最熟悉不過了。

    願意動殺心的,那真是緣來情根深種,緣去依然不可自拔。

    年輕女冠沒有理會姜尚真,對騎鹿神女笑道:「我們走一趟鬼蜮谷的白骨京觀城。」

    騎鹿神女輕聲提醒道:「主人如今堪堪躋身玉璞境,境界尚未穩固,可能會有些不妥。」

    年輕女冠搖頭道:「沒關係,這是小事。」

    她有大事,要做了斷。
V123210 發表於 2019-2-12 07:02
第四百八十九章 趕赴京觀城

    鬼蜮谷入口處,是一排巨大的牌坊樓,最前邊的一座,是那規模驚人的五間六柱十一樓,以名貴的黃、綠琉璃磚嵌砌壁面,每條龍柱上都雕刻有歷代披麻宗老祖的降魔圖,匾額為「氣壯觀奇」。

    修道之人和純粹武夫,往往眼力極好,只是先前陳平安望向牌坊之後,根本看不清道路的盡頭,而且似乎還不是障眼法的緣故。

    不過比起接連倒懸山和劍氣長城的那道門,此處牌坊樓的玄妙,倒是沒讓陳平安如何驚奇。

    陳平安隨便坐在牌坊附近,翻了一個多時辰的書,因為看得細緻,不願遺漏任何細節,才看了小半,就打算今天先在不遠處的集市客棧歇息,明天再作打算,是再瀏覽一下鬼蜮谷的邊境風景,還是通過那排牌坊樓,進入鬼蜮谷,深入腹地歷練,都不著急。

    陳平安收起書,走向那座繁榮集市,這是披麻宗租賃給一個骸骨灘小門派的修士打理,諸多產業,皆是如此,披麻宗修士並不親自參與經營,畢竟披麻宗總共不到兩百號人,家業又大,事事親力親為,耽誤大道修行,得不償失。

    只不過蘇姓元嬰坐鎮跨洲渡船,楊姓金丹負責巡視壁畫城,是例外,因為這兩樁事,涉及到披麻宗的面子和裡子。

    如今的落魄山,已經有了些山頭大宅的雛形,朱斂和石柔就像分別擔任著內外管事,一個在山上操持庶務,一個在騎龍巷那邊打理生意,

    直到真正離開了龍泉郡,陳平安在跨洲渡船上的偶爾練拳間隙,也會回頭再看再想,才覺得這裡邊的有趣,兩位管事模樣的傢伙,竟然一位是遠遊境武夫,一位是身穿仙人遺蛻的枯骨女鬼,誰能想像?

    陳平安離開落魄山之前,就已經跟朱斂打好招呼,自己一般不會輕易飛劍傳訊回牛角山,而那隻小劍冢裡邊所藏兩柄飛劍,無法跨洲,所以這次遠遊北俱蘆洲,是名副其實的孑然一身,了無牽掛。

    畢竟如今的落魄山,很安穩。

    應該忌憚的,是別人才對。

    陳平安走在路上,扶了扶斗笠,自顧自笑了起來,自己這個包袱齋,也該掙點錢了。

    骸骨灘是個無需講那儒家禮法的地方,小集市沒名字,給當地人俗稱奈何關,喊慣了之後,來來往往都認。

    哪怕日頭高照,集市這邊的街巷依舊顯得陰氣森森,十分沁涼,按照那本披麻宗版刻書籍《放心集》所說,是鬼蜮谷陰氣外瀉的緣故,所以身體孱弱之人勿近,不過這些聽上去很嚇人的陰氣,書上黑紙白字明確記載,已經被披麻宗的山水陣法淬煉,相對純粹且均勻,一定程度上適宜修士直接汲取,所以只要練氣士御風凌空,放眼望去,就會發現不單單是集市周邊,整條鬼蜮谷邊境沿線,多有練氣士在此結茅修道,一座座素雅卻不簡陋的茅屋,星羅棋布,疏密得當,這些茅屋,都由擅長風水堪輿的披麻宗修士,專門請人建造在陰氣濃郁的「泉眼」上,而且每座茅屋都擺有三郎廟秘製的蒲團,修道之人,可以短期租借一棟茅屋,財大氣粗的,也可以全盤買下,那本《放心集》上,列有詳細的價格,明碼標價。

    這大概就是披麻宗的生財之道。

    以後的落魄山,得好好學上一學。

    陳平安進入集市後,一路閒逛,發現幾乎所有商舖,都會販賣一種晶瑩如玉的白骨,這是《放心集》貨殖篇裡詳細介紹的一種後天靈寶,頗為珍稀,鬼蜮谷內一開始是誕生於古戰場遺址的眾多鬼物紛紛聚攏,半數是被披麻宗修士以巨大代價驅逐至此,免得肆意為禍整座骸骨灘。

    後來這些陰物一部分如同練氣士的境界攀升,種種機緣巧合之下,演化為宛如山水神祇的英靈,更多則是淪為橫行無忌的暴虐厲鬼,歲月悠悠,又有專門「以鬼為食」的強大陰靈出現,雙方糾纏廝殺,落敗者魂飛魄散,轉化為鬼蜮谷的陰氣,投胎轉世的機會都已失去,而那些品秩高低不一的纍纍白骨則散落四方,一般都會被勝者作為戰利品收藏、儲存起來,鬼蜮谷內

    練氣士和純粹武夫進入鬼蜮谷歷來,這些潔白如玉的屍骨就成了一筆相當不俗的綵頭。

    許多山上商賈,多是來此購買被鬼蜮谷至陰之氣淬煉得極為純粹的白骨,是煉製眾多陰冥法器的絕佳材料。

    陳平安最後走入一間集市最大的鋪子,遊客眾多,擁擠不堪,都在打量一件被封禁在琉璃櫃中的鎮店之寶,那是一副鬼蜮谷某位覆滅城池的城主陰靈骨架,高一丈,在琉璃櫃內,被店舖故意擺放為坐姿,雙手握拳,擱放在膝蓋上,目視遠方,即便是徹徹底底的死物,仍有一方霸主的睥睨之姿。

    這具白骨全身佈滿天然銀線,交錯繁密,光華流轉不定。

    據說這副骨架的主人,「生前」是一位境界相當於元嬰地仙的英靈,桀驁不馴,率領麾下八千鬼物,自立為王,四處征戰,與那位玉璞境修為的鬼蜮谷共主,多有摩擦,但是《放心集》上並無記載這尊英靈的隕落過程,而按照店舖當下那個唾沫四濺的年輕夥計的說法,是自家掌櫃早年結識了一位深藏不露的北方劍仙,故意以洞府境劍修示人,掌櫃卻與之意氣相投,以禮相待,結果那位劍仙走了一趟鬼蜮谷後,就帶出了這副價值連城白骨,竟是直接贈予鋪子,說就當是先前賒欠的那些酒水錢了,也無留下真實姓名,就此離去。

    在別處,聽到這種噱頭十足的荒誕故事,陳平安肯定全然不信,但是在這北俱蘆洲,陳平安半信半疑。

    這副彷彿一位地仙骨骼「金枝玉葉」的英靈白骨,是當之無愧的上品法寶,店舖夥計說一般情況不賣,但是如果真有誠意,可以商量,不過夥計說得明明白白,兜裡沒個四五十顆穀雨錢,就提也莫提,免得雙方都浪費口水。哪怕如此天價,陳平安還是發現店舖內,有幾撥人躍躍欲試。

    陳平安就不湊這個熱鬧了。

    離了店舖,找了家客棧,房間並不豪奢,就是干淨清爽些。類似搖曳河那座渡口茶攤,都不待見黃金白銀,一顆雪花錢起步,可以住三天,不包伙食酒水。若是在山下的俗世王朝,即便是富賈如雲的大驪京城,如果一間彷彿螺螄殼大小的客棧屋舍,敢收一天三百多兩銀子,估計一樣早給唾沫淹死了。

    陳平安摘下斗笠和背後劍仙,繼續翻閱那本越看越讓人不放心的《放心集》。

    骸骨灘是北俱蘆洲十大古戰場遺址之一,鬼蜮谷更是特殊,是一處光陰漩渦之地,自成小天地,如同陰冥,疆域絲毫不比「陽間」的骸骨灘小,其中有一位如今相當於玉璞境修為的巨大英靈,最早脫穎而出,一呼百應,聚攏了數萬陰兵陰將,打造出一座聲名赫赫的白骨京觀城,宛如王朝京城,又有周邊城池大小數十座,半數依附京觀城,其餘半數是由一些道行高深的鬼物經營創造,與京觀城遙遙對峙,不甘心寄人籬下,擔任附庸,千年之間,合縱連橫,鬼蜮谷內的鬼物越來越少,但是也越來越強大。

    歷史上鬼蜮谷陰物曾經兩次試圖突破界限,想要出關大掠骸骨灘,最好是能夠沿著搖曳河北上,一鼓作氣吃掉沿途兩個國家,然後擄走活人帶回鬼蜮谷,以陰毒秘術炮製新生陰物鬼魅,壯大兵馬,所幸都被披麻宗修士阻攔,可也使得披麻宗兩度元氣大傷,聲勢從巔峰跌入谷底。

    披麻宗在北俱蘆洲從站穩腳跟到開疆拓土,可謂諸事不順。

    不過北俱蘆洲底蘊之深厚,由此可見,一座骸骨灘,光是披麻宗就擁有三位玉璞境老祖,鬼蜮谷也有一位。

    反觀東寶瓶洲,如果不提那一撮秘密滲透進來的高人隱士,只說在寶瓶洲土生土長的修道之人,位於山巔的上五境修士,屈指可數。

    不過關於此事,崔東山早有提醒,說了寶瓶洲疆域不到俱蘆洲三成,寶瓶洲的玉璞境,數量稀少,是那鳳毛麟角的存在,比不得別洲聲勢,但是寶瓶洲只要是躋身了上五境的修道之人,更不是什麼省油的燈,例如那書簡湖劉老成,以及風雪廟魏晉這種天之驕子,都是分了些一洲氣運的古怪存在,若是與北俱蘆洲或是桐葉洲同境修士,尤其是那些養尊處優的譜牒仙師廝殺搏命,劉老成和魏晉的勝算極大。

    練氣士和武夫一旦選擇入谷歷練,就等於與披麻宗簽了一道生死狀,是富貴是暴斃,全憑本事和運氣,掙了橫財,披麻宗不眼紅不垂涎,一文錢不多收,死在了鬼蜮谷,從此生生死死不得超脫,也別怨天尤人。

    這是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歷史上不是沒有仙家府邸,心疼門內得意弟子的夭折,事後不服,呼朋喚友,浩浩蕩蕩,來骸骨灘與披麻宗理論一二,既是問罪,也有跟披麻宗要些補償的念頭,披麻宗修士從來不解釋一個字,來了人,在山門口那邊擺下一張桌子,上過了一杯陰沉茶待客,之後就開打,要麼對方打上自家祖師堂,要麼就打得對方交出身上所有法寶和神仙錢,然後往搖曳河一丟,自己鳧水回北方家鄉。

    所以搖曳河也有個別稱,餃子河。

    可是下過好幾次餃子的。

    不過披麻宗也不會唸著來此修行的外人死在裡邊,《放心集》上有清清楚楚標註出三條北行路線,推薦練氣士和武夫仔細掂量自己的境界,一開始先尋覓四處遊蕩的孤魂野鬼,然後最多就是與幾座勢力不大的城池打打交道,最後如果藝高膽大,猶不盡興,再去腹地幾座城池碰碰運氣。

    鬼蜮谷內所有地仙英靈鬼王的境界高低,擅長術法,傍身的法寶,壓箱底的本事,書上都有清晰記載。

    而且披麻宗修士在鬼蜮谷內建造有兩座小鎮,宗主虢池仙師親自駐守其一,但是一般人往往見不著她,不過鎮上有兩撥專職狩獵陰靈鬼將的披麻宗內門修士,外人可以跟隨或是邀請他們一起遊歷鬼蜮谷,所有收穫,披麻宗修士分文不取,但是書上也坦言,披麻宗修士不會給任何人擔任扈從,見死不救,很正常。只不過若是有仙家豪閥子弟,嫌自家錢多壓手,是來鬼蜮谷遊玩來了,倒是可以,只需全程聽從披麻宗修士的叮囑,披麻宗便可以保證看過了鬼蜮谷風景,還能夠全須全尾地離開險境,只要遊玩賞景之人,恪守規矩,期間出現任何意外損失,披麻宗修士不但賠錢,還賠命。

    夜幕中,陳平安合上厚厚的一本《放心集》,起身來到窗口,斜靠著喝酒。

    一本書看到最後,除了記住了那些繁瑣的禁忌事宜,更在書中看到了披麻宗修士的豪氣。

    遙想當年。

    當時驪珠洞天有一位草鞋少年,高高揚起頭,看到了畢生難忘的一幕。

    有無數劍修仙人御劍跨洲遠遊,去往劍氣長城抵禦妖族。

    求利求名?

    磨劍而已。

    難怪她會說這寒苦之地,卻自古多豪傑。

    只有這樣的土壤,才能湧現出浩然天下最多的劍仙。

    你肯贈我幾壺酒,我便願意還你一副價值數十顆穀雨錢的英靈白骨。

    講道理嗎?不講。

    沒道理嗎?很有。

    陳平安轉頭望向擱放在桌上的劍仙,輕聲道:「放心,在這裡,我不會給你丟臉的。」

    陳平安視線微微偏移,望向那隻竹編斗笠,微笑道:「因為我叫陳平安,平平安安的平安。我是一名劍客。」

    沉默片刻,陳平安揉了揉下巴,喃喃道:「是不是把『平平安安的平安』略去,更有氣勢些?」

    ————

    壁畫城遇上了百年不遇的怪事。

    披麻宗修士開始封禁那三堵福緣尚存的牆壁,不許任何遊客靠近不說,便是店舖掌櫃夥計都必須暫時搬離,必須等待披麻宗的告示。

    自然是怨氣衝天,此起彼伏的罵娘聲。

    一個運氣不好的,跳腳大罵的時候,附近剛好有個經過的披麻宗修士,給後者二話不說,一袖子撂倒在地,翻了個白眼便暈厥過去。

    然後那個可憐蟲的朋友也二話不說,扛起就跑,既不給披麻宗神仙道歉,也不撂半句狠話。

    北俱蘆洲便是如此,我有膽子敢指著別人的鼻子罵天罵地,是我的事情,可給人揍趴下了,那是自己本事不濟,也認,哪天拳頭硬過對方,再找回場子便是。

    那位姓楊的金丹修士有些頭疼。

    身邊的師弟龐蘭溪更是無奈。

    原來在一幅壁畫之下,有位衣衫襤褸的年輕人,在那邊跪地不停磕頭,血流不止,苦求壁畫上邊的那位行雨神女,給他一份機緣,他有血海深仇不得不報,只要神女願意施捨一份大道福緣,他願意給她生生世世做牛做馬,哪怕是報完了仇,要他立即粉身碎骨都可以。

    年輕人在磕頭之前,就掏出了一枚不知從何處尋來的古老玉牌,輕輕放在地上。

    中年金丹修士擺擺手,示意一位外門修士不用驅趕此人。

    龐蘭溪想要勸說些什麼,也給中年修士按住肩頭。

    中年修士更多注意力,還是放在了那個身姿纖細如楊柳的女子。

    當她出現後,披麻宗設置在壁畫這邊的山水大陣毫無動靜,可是仙宮秘境的天然禁制,卻開始起了漣漪。

    至於掛硯神女那邊,反而談不上手忙腳亂,一位外鄉人已經獲得了神女認可,披麻宗聽之任之,並無阻攔他們離去。

    掛硯神女也投桃報李,主動與那位主人一起徒步登山,去往他們披麻宗的祖師堂。

    所以掛硯神女圖是率先變成白描的一幅。

    然後是一頭七彩鹿從那幅騎鹿神女圖縱身一躍,身影瞬間消逝,緊隨其後,成為今天的第二幅白描壁畫。

    楊姓修士先前心中震驚不已,畢竟這幅天庭女官圖的福緣,是披麻宗唯一一幅志在必得的壁畫,披麻宗上上下下,都無比希望身邊的師弟龐蘭溪能夠順利接手這份大道機緣。所以他差點沒有忍住,試圖出手阻攔那頭七彩鹿的倏忽遠去,只是宗主虢池仙師很快從壁畫中走出,讓他退下,只管去守住最後一幅神女圖,然後虢池仙師就返回了鬼蜮谷駐地,說是有貴客臨門,必須她來親自接待,至於掛硯神女與她新主人的上山拜訪,就只能交由祖師堂那邊的師伯處理了。

    中年修士其實一頭霧水,能夠讓自家宗主出面迎客,難不成是一位大宗之主?

    行雨神女終於現身,竟是臉色慘白,走出畫卷後,看了眼那位眼神冷漠的女子,再看看地上那枚正反篆文「行雲」、「流水」的古老玉牌,這位最精通推演之術的神女,像是陷入了兩難境地。

    中年修士看出了一點端倪。

    這是壁畫城其餘七位神女都不曾碰到的一個天大難題。

    那個瞧著十分柔弱溫婉的女子,如果不留心她的眼神,不是剛好站在了這幅壁畫下,就連他這個金丹修士都不會太過注意。

    無法想像,一位神女竟有如此可憐無助的一面。

    行雨神女,是披麻宗打交道最多的一位,相傳是仙宮秘境神女中最足智多謀的一位,尤其精於弈棋,老祖曾笑言,若是有人能夠僥倖獲得行雨神女的青睞,打打殺殺未必太厲害,可是一座仙家府邸,其實最需要這位神女的襄助。

    那位女子瞥了眼不斷磕頭、幾見額頭白骨的年輕人,再望向行雨神女,「你去助他渡過難關,甲子之後,再來給我請罪。」

    行雨神女心神搖曳不定,以至於整座壁畫城都顯得水霧瀰漫,神女只覺得見著了這位明明境界不算太高的女子後,卻彷彿那山下的官場胥吏,瞧見了一位吏部天官。

    行雨神女顫聲道:「事後如何去找主人?」

    那女子淡然說道:「獅子峰。」

    披麻宗中年修士皺了皺眉頭。

    獅子峰確實有一位強大元嬰,不容小覷,但卻是一位年歲已然不小的男子修士。

    可即便是這位元嬰修士親自站在這裡,哪裡會讓這位行雨神女如此戰戰兢兢?

    那女子對中年金丹修士微笑著自我介紹:「獅子峰,李柳。」

    中年修士依舊不曾聽聞這個名字,但還是跟著說道:「披麻宗,楊麟。」

    名叫李柳的年輕女子,就這麼離開壁畫城。

    似乎都懶得再看一眼行雨神女。

    呆呆站在一旁的少年龐蘭溪,抹了把額頭,都是汗水,感慨道:「楊師兄,這位李柳前輩好嚇人。」

    中年修士笑道:「這話在師兄這邊說說就算了,給你師父聽見了,要訓你一句修心不夠。」

    少年心性單純,只覺得楊師兄果然性情沉穩,將來一定會是披麻宗的頂樑柱之一,卻沒有看出這位金丹師兄的眼神複雜。

    因為龐蘭溪自己還茫然不知,自己已經失去了那幅騎鹿神女圖的福緣。

    ————

    鬼蜮谷內。

    一行人沒有走那入口牌坊。

    而是其中一人直接以本命物破開了一道大門,然後一艘流霞舟一沖而入。

    船頭之上,站著一位身穿道袍、頭頂蓮花冠的年輕女子宗主,一位身邊跟隨七彩鹿的神女,還有那個改了主意要一起遊歷鬼蜮谷的姜尚真。

    那艘天君謝實親手贈予的流霞舟,雖是仙家至寶,可在鬼蜮谷的重重濃霧迷障內飛掠,速度還是慢了許多。

    流霞舟如同一顆彗星劃破鬼蜮谷天空,極其矚目,寶舟與陰煞瘴氣摩擦,綻放出絢爛的七彩琉璃色,同時破空聲響,如同雷聲大震,地上許多陰物鬼魅四散奔走,底下許多沿途城池更是迅速戒嚴。

    姜尚真伸出手掌在額頭,舉目遠眺,笑道:「賀宗主,白骨京觀城就快到了,這流霞舟真是個寶貝,賣不賣?」

    年輕女冠置若罔聞。

    騎鹿神女與主人如出一轍,不願搭理這個口無遮攔的傢伙。

    姜尚真突然轉頭問道:「賀宗主,若是你執意殺他,你們雙方境界差了這麼多,我可是要攔上一攔的。當然了,在這之前,那京觀城如果想要欺負兩位,也要問過我姜某人的柳葉,答應不答應。」

    女冠還是不說話。

    姜尚真嘆了口氣。

    世間男女,欠錢好說,情債難還。

    這個陳平安到底是怎麼招惹的她?

    年紀不大,本事真高。

    如果陳平安在場,姜尚真都要伸出大拇指,讚一聲我輩楷模了。
V123210 發表於 2019-2-14 18:34
第四百九十章 膚膩城的下馬威

    天微微亮,陳平安離開客棧,與趴在櫃檯那邊打盹的夥計說了聲退房。

    年輕夥計也不以為意,點點頭,算是知曉了。

    雖說那位頭戴斗笠的年輕遊俠,提前兩天退房,可這份錢又落不在自己兜裡,年輕夥計便有些提不起勁兒,讓客棧打雜的女子去清掃房間,等會兒再說吧。

    年輕夥計轉過頭,望向客棧外邊的冷清街道,已經沒了年輕遊俠的身影。

    他一想到壁畫城那邊傳來的小道消息,便有些不開心,三幅天庭女官神女圖的機緣,都給外人拐跑了,虧得自己有事沒事就往那邊跑,心想這三位神女也仙氣不到哪裡去,肯定也是奔著男子的相貌、家世去的,年輕夥計這麼一想,便愈發洩氣,老鼠生兒打地洞,氣死個人。

    陳平安離開集市,去了鬼蜮谷入口處的牌坊,與披麻宗守門修士交了五顆雪花錢,得了一塊九疊篆的通關玉牌,若是活著離開鬼蜮谷,拿著玉牌能討要回兩顆雪花錢。

    過路費不算貴,十幾碗搖曳河陰沉茶而已。

    而且這筆神仙錢還可以與披麻宗賒欠,所以骸骨灘北方諸國,許多走投無路的亡命之徒,進了骸骨灘,就做三件事,在搖曳河祠廟花幾文錢,燒過三炷香,與那位河神祈福,然後去壁畫城神女圖那邊碰碰運氣,再就是去奈何關集市買一本《放心集》,過了牌坊樓,就可以把性命交予老天爺處置了。

    交了錢,得了那塊篆文為「赫赫天威,震殺萬鬼」,靠近鬼蜮谷南方的城池強大陰靈,大多不會主動招惹懸佩玉牌的傢伙,畢竟披麻宗宗主虢池仙師,常年駐守鬼蜮谷,經常領著兩鎮修士狩獵陰物,但是大小城主卻也不會為此刻意拘束麾下厲鬼遊魂。早期南方諸多城主不信邪,偏偏喜歡伺機虐殺懸掛玉牌之人,結果被虢池仙師竺泉不計代價,領著幾位祖師堂嫡傳地仙修士,數次孤軍深入腹地,她拼著大道根本受損,也要將幾個罪魁禍首斬首示眾,虢池仙師之所以躋身玉璞境如此緩慢,與她的涉險殺敵關係極大,實在是在元嬰境滯留太久。

    形勢最為險峻的一次,只有虢池仙師一人重傷返回,腰間懸掛著三顆城主陰靈的頭顱,在那之後,她就被老宗主拘押在後山牢獄當中,下令一天不躋身上五境就不許下山。等到她終於得以出山,第一件事情就重返鬼蜮谷,如果不是開山老祖兵解離世之前,立下法旨嚴令,不許歷代宗主擅自啟動那件中土上宗賜下的仙兵,調動豢養其中的十萬陰兵攻入鬼蜮谷,恐怕以虢池仙師的脾氣,早就拼著宗門再次元氣大傷,也要率軍殺到白骨京觀城了。

    此時除了孤身一人的陳平安,還有三撥人等在那邊,既有朋友同遊鬼蜮谷,也有扈從貼身跟隨,一起等著卯時。

    進入鬼蜮谷歷練,只要不是賭命,都講究一個良辰吉時。

    一些家族或是師門的前輩,各自叮囑身邊年紀不大的晚輩,進了鬼蜮谷務必多加小心,許多提醒,其實都是老調常談,《放心集》上都有。

    陳平安將玉牌繫掛在腰間,站得有些遠,獨自呵手取暖。

    卯時一到,站在第一座兩色琉璃牌坊樓中央的披麻宗老修士,讓出道路後,說了句吉利話,「預祝各位順風順水,一路平安。」

    陳平安會心一笑。

    自己真是有個好名字。

    陳平安走在最後,一座座牌坊,不同的形制,不同的匾額內容,讓人大開眼界。

    此次進入鬼蜮谷,陳平安穿著紫陽府雌蛟吳懿贈送名為青草的法袍青衫,從方寸物當中取出了青峽島劉志茂贈送的核桃手串,與昨夜畫好的一摞黃紙符籙,一起藏在左手袖中,符籙多是《丹書真跡》上入門品秩的挑燈符、破障符,當然還有三張方寸符,其中一張,以金色材質的珍稀符紙畫就,昨夜耗費了陳平安許多精氣神,可以用來逃命,也可以搏命,這張金色方寸符配合神人擂鼓式,效果最佳。

    這條道路,眾人竟然足足走了一炷香功夫,途徑十二座牌坊,左右兩側矗立著一尊尊兩丈餘高的披甲武將,分別是打造出骸骨灘古戰場遺址的對陣雙方,那場兩大王朝和十六藩屬國攪合在一起,兩軍對壘、廝殺了整整十年的慘烈戰事,殺到最後,,都殺紅了眼,已經全然不顧什麼國祚,據說當年來自北方遠遊觀戰的山上練氣士,多達萬餘人。

    陳平安回首望去,把守門口的披麻宗修士身影,已經模糊不可見,眾人先後停步,豁然開朗,天高地闊,只是愁雲慘淡,這座小天地的濃郁陰氣,一瞬間海水倒灌各大竅穴氣府,令人呼吸不暢,倍覺凝重,《放心集》上的行路篇,有詳細闡述對應之法,前邊三撥練氣士和純粹武夫都已按部就班,各自抵禦陰氣攻伐。

    其中一位身穿泥金色長袍的少年練氣士,依然小覷了鬼蜮谷氣勢洶洶的陰氣,有些措手不及,剎那之間,臉色漲紅,身邊一位背刀挎弓的女子趕忙遞過去一隻青瓷瓶,少年喝了口瓶中自家山頭釀造的三郎廟甘霖後,這才臉色轉為紅潤。少年有些難為情,與扈從模樣的女子歉意一笑,女子笑了笑,開始環顧四周,與一位始終站在少年身後的黑袍老者眼神交匯,老者示意她不用擔心。

    鬼蜮谷,既是歷練的好地方,也是仇家派遣死士刺殺的好時機。

    女子與老人,都是扈從。

    約莫三十歲的女子,是位剛剛躋身六境的純粹武夫,極為罕見。

    北俱蘆洲雖然江湖氣象極大,可得一個小宗師美譽的女子武夫本就不多,這般年輕歲數就能夠躋身六境,更是鳳毛麟角。

    往往只有宗字頭仙家,和王朝豪閥,才能夠培養出這類出類拔萃的家生子,並且忠心耿耿。

    至於黑袍老人,更是深不可測,讓人連純粹武夫還是練氣士都分辨不出。

    另外一撥練氣士,一位身材壯碩的男子手握甲丸,穿上了一副雪白色的兵家甘露甲,瑩光流轉,附近陰氣隨之不得近身。

    一位老修士,摘下背後箱子,發出一陣瓷器磕碰的細微聲響,老者最終取出了一隻形制曼妙如女子身段的玉壺春瓶,顯然是件品相不低的靈器,給老修士托在手心後,只見那四面八方,絲絲縷縷的純粹陰氣,開始往瓶內聚攏,只是天地陰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片刻功夫,壺口處只是凝聚出小如粟米的一粒水珠子,輕輕懸空流轉,不曾下墜摔入壺中。

    一位中年修士,一抖袖子,掌心出現一把翠綠可人的蕉葉小幡子,雙指捻住花梨木幡柄,一晃,就變成了一隻等臂長的幡子,木柄系有一根金色長穗,給中年修士將這蕉葉幡子懸掛在手腕上。男子默念口訣,陰氣頓時如溪水洗涮蕉葉幡子表面,如人捧水洗面,這是一種最簡單的淬煉之法,說簡單,無非是將靈器取出即可,只是一洲之地,又有幾處風水寶地,陰氣能夠濃郁且純粹?即便有,也早已給大門派佔了去,嚴密圈禁起來,不許外人染指,哪裡會像披麻宗修士任由外人隨意汲取。

    兩位結伴遊歷鬼蜮谷的修士相視一笑,鬼蜮谷內陰靈之氣的精純,確實與眾不同,最適合他們這些精於鬼道的練氣士。

    真是入了金山銀山。

    接下來就看能搬走多少了。

    至於那位擁有一枚甲丸的兵家修士,是他們一起出錢,重金聘請的護衛,鬼蜮谷孕育而出的先天陰氣,比起骸骨灘與鬼蜮谷接壤地帶、已經被披麻宗山水陣法篩選過的那些陰氣,不但更充沛,寒煞之氣更重,越靠近腹地,越是值錢,危險也會越來越大,說不得沿途就要與陰靈厲鬼廝殺,成了,得了幾副白骨,又是一筆賺頭,不成,萬事皆休,下場淒慘至極,練氣士比那凡夫俗子,更知曉淪為鬼蜮谷陰物的可憐。

    陳平安瞥了幾眼就不再看。

    入谷汲取陰氣,是犯了大忌諱的,披麻宗在《放心集》上明確提醒,此舉很容易招惹鬼蜮谷當地陰靈的仇視,畢竟誰願意自己家裡來了蟊賊。

    只不過各人有各人的緣法,本事夠高,膽子夠大,披麻宗不會阻攔。

    最後兩位,瞧著像是一對年輕道侶,各自都背著一隻奇大的木箱,像是來鬼蜮谷撿漏了。鬼蜮谷內除了陰氣和白骨兩物,最是珍貴,其實還有許多生長在這座小天地內的奇花異草和靈禽異獸,《放心集》上多有記載,只不過披麻宗開門已千年,來此碰運氣的人不計其數,披麻宗修士本身也有專人常年尋覓各種天材地寶,故而最近百年,已經極少有人洪福齊天,成功找到什麼惹人眼紅的靈物地寶。

    陳平安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壤,攥在手心輕輕捻動。

    果然十分陰涼,酷似墳冢之地的千年土。

    陳平安丟了土壤,撿起附近一顆周圍處處可見的石子,雙指輕輕一捏,皺了皺眉頭,石質近乎泥,相當柔軟。

    不愧是鬼蜮谷,好怪的水土。

    披麻宗在鬼蜮谷內建有兩鎮,一鎮名為蘭麝,一鎮名為青廬,前者位於最南方,規模如那奈何關集市大小,後者位於靠近鬼蜮谷中部的最西邊一座山坳中,是女子宗主竺泉的半個修行之地,這位虢池仙師常年留守於此,三百年內,京觀城的城主曾經兩次「拜訪」青廬鎮,都是獨自前往,與竺泉為首的披麻宗地仙修士交手,都打得天翻地覆,被本命物是一柄法刀的虢池仙師,削去附近山頭無數。

    鬼蜮谷兩條北行之路,也因此而生。

    去往蘭麝鎮,最安生,距離也近,幾乎是一條直線,不過八十里路,路程雖短,但是蘭麝鎮周邊又有幾處地方,不得不去,既有供人遊歷的風景名勝,例如一處荒廢已久的古老地宮,那山石嶙峋、潔白如雪的白頭峰,還有一座選擇依附披麻宗的城池,城主是位生前擅長道家符籙的國師陰靈,經常會與外來修士以物易物。

    去往青廬鎮,則由於山水的彎彎繞繞,路途竟然長達八百餘里,至於御風御劍,或是駕馭法寶飛掠,在《放心集》上,說得直白,任你是位金丹地仙,依舊尋死而已。至於元嬰境界的大修士,除非是鬼修,否則來了陰氣森森、煞氣如潮的鬼蜮谷,已無歷練的意義,甚至還會消磨道行,何況元嬰修士一向不願涉足紅塵,極少離開自家的洞天福地,耽誤光陰不說,還要,

    如那披麻宗蘇姓元嬰管著一艘跨洲渡船,實在是無望破境的無奈之舉,也怨不得這位老元嬰有些鬱鬱。

    所以元嬰境和飛昇境,分別被笑稱為千年的烏龜,萬年的王八。

    陳平安選擇直接去往青廬鎮,而且未必會走那條披麻宗辛苦開闢出來的「官道」。

    那位明顯是大山頭子弟的少年,與那鬼修與兵家散修結伴的三人隊伍,選擇去往蘭麝鎮,至於之後是否涉險再走一趟青廬鎮,不好猜。

    讓陳平安有些意外的是那對道侶,瞧著修為不高,竟然也是走了青廬鎮這條險路。

    極有可能是野修出身的道侶雙方,輕聲言語,攜手北行,相互打氣,雖然有些憧憬,可神色中帶著一絲決然之色。

    真是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掙錢了。

    陳平安加快步伐,先行一步,與他們拉開一大段距離,自己走在前頭,總好過尾隨對方,免得受了對方猜忌。

    對方也有意無意放慢了腳步,而且經常停步,或捻泥或拔草,甚至還會掘土挖石,挑挑選選。

    雙方距離越來越大。

    那雙野修道侶再一抬頭,已經不見了那位年輕遊俠的身影。

    鬼蜮谷內天空灰暗,如那陰雨天氣的光景,多少有些視線受阻。

    陳平安越走越快。

    去往青廬鎮的這條羊腸小道,儘量避開了在鬼蜮谷南方藩鎮割據的大小城池,可陽間活人行走於死人怨氣凝結的鬼蜮谷,本就是夜幕中的螢火點點,十分惹眼,許多徹底喪失靈智的厲鬼,對於陽氣的嗅覺,極其敏銳,一個不小心,動靜稍稍大了,就會惹來一撥又一撥的厲鬼,對於坐鎮一方的強大陰靈而言,這些戰力不俗的厲鬼如同雞肋,招徠麾下,既不服管束,不聽號令,說不得就要相互廝殺,自損兵力,所以任由它們遊蕩荒野,也會將它們作為練兵的演武對象。

    在一群烏鴉安靜棲枝的路旁密林,陳平安停步,轉頭望去,林深處影影綽綽,白衣晃蕩,驟然出現倏忽消逝。

    陳平安乾脆離了小路,走向密林,烏鴉振翅而飛,枯枝震顫,如鬼魅在那邊張牙舞爪。

    只是當陳平安步入其中,除了一些從泥地裡露出一角的腐朽鎧甲、生鏽兵械,並無異樣。

    陳平安腳尖一點,掠上一棵枯木高枝,環視一圈後,依舊沒有發現古怪端倪,只是當陳平安突然轉移視線,定睛望去,終於看到一棵樹後,露出半張慘白臉龐,嘴唇猩紅,女子模樣,在這了無生氣的密林當中,她獨獨與陳平安對視,她那一雙眼珠子的轉動,十分僵硬古板,好似在打量著陳平安。

    陳平安扶了扶斗笠,打算不理睬那頭鬼祟陰物,正要躍下高枝,卻發現腳下樹枝毫無徵兆地繃斷,陳平安挪開一步,低頭望去,折斷處緩緩滲出了鮮血,滴落在樹下泥土中,然後那些深埋於土、早已鏽跡斑斑的鎧甲,彷彿被人披掛在身,兵器也被從地底下「拔出」,最終搖搖晃晃,立起了十幾位空蕩蕩的「甲士」,圍住了陳平安站立的這棵高大枯樹。

    陳平安一躍而下,剛好站在一尊甲士的肩頭,不曾想鎧甲立即如灰燼散落於地,陳平安隨手一揮袖,些許罡風拂過,所有甲士便如出一轍,紛紛化作飛灰。

    陳平安轉頭望向身後一處,那位始終只露出半張臉龐的白衣女子,躲在樹後,掩嘴嬌笑狀,卻無半點聲響發出。

    陳平安笑問道:「這附近山水,哪裡有厲鬼出沒?」

    那女子動作生硬,緩緩抬起一條胳膊,指了指自己。

    陳平安笑著搖頭,「我是說那種一拳打不死的。」

    白衣女子愣了一下,頓時臉色猙獰起來,慘白肌膚之下,如有一條條蚯蚓滾走,她一手作掌刀,如刀切豆腐,砍斷粗如水井口的大樹,然後一掌重拍,向陳平安轟砸而來。

    陳平安一手向前遞出,罡氣如牆列陣在前,斷木撞擊之後,化作齏粉,一時間碎屑遮天蔽日。

    腳下涼意陣陣,兩隻雪白袖子纏繞住陳平安雙腳,然後泥地中鑽出一顆女子頭顱。

    難怪要以半張臉面示人,原來她雖然半面慘白,可好歹還可是女子容貌,剩餘半張臉龐,只剩薄薄一層皮膚包裹的白骨,乍一看,就像只生了半張臉的醜陋女子。

    她半張容顏,如可憐女子泫然欲泣,顫聲道:「將軍恨我負心,殺我即可,莫要以刀剮臉,我吃不住疼的。」

    陳平安任由她雙袖纏繞束縛雙腳,低頭望去,「你就是附近膚膩城城主的四位心腹鬼將之一吧?為何要如此靠近道路?我有披麻宗玉牌在身,你不該來這邊尋找吃食的,不怕披麻宗修士找你的麻煩?」

    那白衣女鬼只是不聽,伸出兩根手指撕裂無臉的半張面皮,裡邊的白骨森森,依舊佈滿了利器剮痕,足可見她死前遭受了不同尋常的切膚之痛,她哭而無聲,以手指著半張臉龐的裸露白骨,「將軍,疼,疼。」

    陳平安竟是蹲下身,雙手籠袖,與她對視,「行了,你那點迷心術對我無用。我聽說膚膩城與披麻宗關係一直不錯,但是你們有一撥死對頭,為首是一位擅長近身廝殺的地仙陰靈,麾下兵馬稀少,就十幾頭厲鬼,但是經常流竄犯事,如那邊關精銳斥候,來去不定,那位金丹陰靈,最喜歡生食活人,尤其是練氣士,落在它們手上,生不如死,如人豢養豬犬,今天割下一條腿,明兒切走一塊肉,不傷性命。它們倒也識趣,不敢冒犯大城鬼物,專揀軟柿子拿捏,針對你們膚膩城,隔三岔五就偷偷抓走一兩頭女子陰物,處境更是慘烈。」

    白衣女鬼置若罔聞,只是喃喃道:「真的疼,真的疼……我知錯了,將軍下刀輕些。」

    此時此刻,陳平安四周已經白霧瀰漫,如同被一隻無形的蠶繭包裹其中。

    陳平安肩頭微動,罡氣大震,白霧粉碎。

    那女鬼心知不妙,正要鑽土逃遁,被陳平安迅猛一拳砸中額頭,打得一身陰氣流轉凝滯阻塞,然後被陳平安伸手攥住脖頸,硬生生從泥土中拽出,一抖腕,將其重重摔在地上,白衣女鬼蜷縮起來,如一條雪白山蛇給人打爛了筋骨,癱軟在地。

    陳平安嘆了口氣,「你再這麼磨蹭下去,我可就真下重手了。」

    那白衣女鬼咯咯而笑,飄蕩起身,竟是變成了一位身高三丈的陰物,身上雪白衣裳,也隨之變大。

    《放心集》曾有簡明扼要的幾句話,來介紹這位膚膩城陰物。

    女鬼自稱半面妝,生前是一位功勛武將的侍妾,死後化作怨靈,由於擁有一件來歷不明的法袍,擅長幻化美人,以霧障矇蔽修士心竅,任其宰割,敲骨吸髓,吸食靈氣如飲酒。極難斬殺,曾經被遊歷鬼蜮谷的地仙劍修一劍擊中,依舊得以存活下來。

    身材巨大的白衣鬼物衣袖飄搖,如河水浪花漣漪晃動,她伸出一隻大如蒲團的手掌,在臉上往下一抹。

    她與陳平安凝視,僅剩一隻眼眸煥發出七彩琉璃色。

    然後剎那之間,她憑空變出一張臉龐來。

    陳平安眯起眼,「這就是你自己找死了。」

    女鬼開始圍繞著陳平安,飄搖遊蕩,嘴唇未動,卻有鶯聲燕語,在陳平安四周徘徊不去,極其膩人,蠱惑人心,「你捨得殺我?你殺得了我?不如與我纏綿一番?損耗些陽氣靈氣而已,便能與心儀女子,得償所願,我賺了你不虧,何樂不為?」

    若是以前,無論是遊歷寶瓶洲還是桐葉洲,還那次誤入藕花福地,陳平安都會小心翼翼藏好壓箱底的憑仗本事,對手有幾斤幾兩,就出多少力氣和手段,可謂謹小慎微,步步為營。如果是在以往的別處,遇見這頭白衣陰物,肯定是先以拳法較量,然後才是一些符籙手段,接下來是養劍葫裡的飛劍十五,最後才是背後那把劍仙出鞘。

    但是今天這次,陳平安直接拔劍出鞘,手持劍仙,隨手一劍砍掉了這頭陰物的頭顱,屍首分離後,那顆恢複本來面目的頭顱,出現片刻的滯空,然後筆直墜地,驟然間從頭顱半張女子面容處爆發出巨大的哀嚎,正要有所動作,已經給陳平安一劍釘死在原地,隨手一抓,將那件雪白法袍攥在手心,變成一條絲巾大小,輕如鴻毛,靈氣盎然,入手微涼卻無陰煞氣息,是件不錯的法袍,說不定不比自己身上那件青草法袍遜色了。

    這頭女鬼談不上什麼戰力,就像陳平安所說,一拳打個半死,絲毫不難,但是一來對方的真身其實不在此處,不管如何打殺,傷不到她的根本,極其難纏,再者在這陰氣濃郁之地,並無實體的女鬼,說不定還可以仗著秘術,在陳平安眼前死去活來個無數回,直到類似陰神遠遊的「皮囊」孕育陰氣消耗殆盡,與真身斷了牽連,才會消停。

    飛劍初一十五也一樣,它們暫時終究無法像那傳說中陸地劍仙的本命飛劍,可以穿透光陰流水,無視千百里山水屏障,只要循著丁點兒蛛絲馬跡,就可以殺敵於無形。

    唯獨背後這把劍仙不同。

    莫名其妙來、又莫名其妙沒了的膚膩城女子鬼物,不但這副皮囊在眨眼功夫便徹底魂飛魄散,而且必然已經傷及某處的本命真身,劍仙自行掠回劍鞘,寂靜無聲。

    陳平安剛剛將那件玲瓏法袍收入袖中,就看到不遠處一位佝僂老嫗,看似腳步緩慢,實則縮地成寸,在陳平安身前十數步外站定,老嫗臉色陰沉,「不過是些不痛不癢的試探,你何必如此痛下殺手?真當我膚膩城是軟柿子了?城主已經趕來,你就等著受死吧。」

    陳平安抬頭望去,空中有一架巨大輦車御風而游,四周倚仗浩大,女官如雲,有人撐寶蓋遮陽,有人捧玉笏開道,還有以障風塵的巨大羽扇,眾星拱月,使得這架輦車如同帝王巡遊。

    看來是膚膩城的城主親臨了。

    在鬼蜮谷,割地為王的英靈也好,佔據一方山水的強勢陰靈也罷,都要比書簡湖大大小小的島主還要無法無天,這伙膚膩城女鬼們不過是勢力不夠,能夠做的壞事,也就大不到哪裡去,與其它城池對比之下,口碑才顯得稍微好些。

    陳平安扶了扶斗笠,收回視線,望向那個神色陰晴不定的老嫗,「我又不是嚇大的。」
V123210 發表於 2019-2-15 06:56
第四百九十一章 出拳與劍

    老嫗冷笑道:「你傷了我家姐妹的修行根本,這筆賬,有的算。便是手持神兵利器的地仙劍修又如何,還不是在劫難逃。」

    陳平安默不作聲。

    老嫗眼見著城主車輦即將駕臨,便唸唸有詞,施展術法,那些枯樹如人生腳,開始挪動,犁開泥土,很快就騰出一大片空地來,在車輦緩緩下降之際,有兩位手捧象牙玉笏負責開道的綠衣女鬼,率先落地,丟出手中玉笏,一陣白光如泉水流瀉大地,密林泥地變成了一座白玉廣場,平整異常,纖塵不染,陳平安在「水流」經過腳邊的時候,不願觸碰,輕輕躍起,揮手馭來附近一截半人高的枯枝,手腕一抖,釘入地面,陳平安站在枯枝之上。

    當年跟隨茅小冬在大隋京城一起對敵,茅小冬事後專門解釋過一位陣師的厲害之處。

    兩位綠衣宮女模樣的鬼物相視一笑,叫白娘娘吃了那麼大苦頭的外鄉高人,不曾想竟是這麼個膽小如鼠的。

    老嫗嗤笑道:「這位公子真是好膽識。」

    陳平安回了一句,「老嬤嬤好眼力。」

    兩位容貌俏麗的綠衣鬼物覺得有趣,掩嘴而笑。

    在魑魅魍魎遍地走的鬼蜮谷,本就活人難見,有意思的陽間男子,就更是稀罕物了。

    恍如一座女子閨閣小樓的巨大車輦緩緩落地,立即有身穿誥命華美服飾的兩位女鬼,動作輕柔,同時拉開帷幕,其中一位躬身柔聲道:「城主,到了。」

    陳平安抬頭望去,車輦當中,坐著一位鳳冠霞帔的女童,胭脂塗抹得有些過分濃重了,眼神呆呆,如同一具沒有魂魄的傀儡,裙襬蔓延如一片奇大蓮葉,佔了車輦絕大部分,襯托得小女孩如那小荷才露尖尖角,十分滑稽。

    膚膩城城主,名為範雲蘿,死後佔據一城,專門籠絡女子鬼物在膚膩城各司其職,厭惡男子,她自封「脂粉侯」,因為天生就如此體態玲瓏,雖然身材極其矮小,但是據說骨肉勻稱,並且擅長詩詞歌賦,也有無數男子拜服在石榴裙下,她生前是一位皇帝寵溺非凡的公主,身輕如燕,歷史上曾經有掌上舞的典故傳世。

    另外一位宮裝女鬼有些無奈,不得不再次出聲提醒道:「城主,醒醒,咱們到啦。」

    那女童打了個激靈,晃了晃腦子,還有些迷糊,眼神漸漸恢復清明,打了個哈欠,伸手遮掩,手掌戴有絲套,寶光流轉,露出一截羊脂美玉似的手腕。

    范雲蘿俯瞰那位站在枯枝上的斗笠男子,「就是你這不解風情的傢伙,害得我家白愛卿重傷,不得不在洗魂池內沉睡?你知不知道,她是得了我的旨意,來此與你商量一樁日進斗金的買賣,好心驢肝肺,是要遭報應的。」

    范雲蘿見那年輕人沒有說話的跡象,也不惱火,繼續道:「對了,那件雪花法袍呢,被你藏在哪裡了,又不是白愛卿贈與你的定情信物,藏藏掖掖作甚,拿出來吧,這是她的心愛之物,珍若性命,沒了她,會傷心死的。我們膚膩城好心尋你合作,你這廝歹意相報,這筆賬先不提,鬼蜮谷內還是要靠拳頭說話的,你得了那件雪花袍子,算你本事,你現在開個價,我將其買回便是。」

    陳平安笑問道:「在范城主眼中,這件法袍價值幾許?」

    范雲蘿一本正經道:「怎麼也該值個三五顆穀雨錢,又是白愛卿的心頭好,我代替她贖回,金口一開,怎麼都該翻一番,再折中,就當是八顆穀雨錢。」

    陳平安問道:「接下來範城主是不是就要問我,自己這條小命值多少錢,然後扣去八顆穀雨錢折算,還給膚膩城法袍後,再雙手遞上一大筆賠罪的神仙錢?」

    范雲蘿眼睛一亮,身體前傾,那張稚嫩臉龐上充滿了好奇神色,「你這廝怎的如此伶俐,該不會是我肚裡的蛔蟲吧,為何我怎麼想的,你都曉得了?」

    她抖了抖大袖子,「很好,賠錢道歉之後,我自會送你一樁潑天富貴,保管讓你賺個盆滿缽盈,放心便是。」

    陳平安問道:「什麼買賣?」

    她向前伸出兩隻手,微笑道:「交了雪花袍,穀雨錢,我們再來談這樁能夠讓你子子孫孫都坐享富貴的買賣。」

    陳平安問道:「為何范城主不去找披麻宗修士或是別的遊歷高人,做這買賣?」

    她眯起眼,「那幫一心斬妖除魔的老古板,從來不貪錢財,可瞧不起這份買賣,一般的練氣士,境界低了,又撐不起來,浪費我膚膩城的精力,境界太高,雙方分賬一事就不好談了,指不定還要黑吃黑,都是些擾我清夢的麻煩事,所以白愛卿她們辛苦找了百餘年,還是你瞧著最合適。」

    說完這些話,范雲蘿依舊伸著雙手,沒有縮回去,臉上有了幾分煞氣,「你就這麼讓我僵著動作,很累人的,知不知道?」

    陳平安陷入沉思。

    膚膩城在內的鬼蜮谷南方諸多大小城池,雖然與披麻宗修士大致保持一個相安無事的微妙態勢,可要想與骸骨灘修士交流,難如登天,所以許多城主都會各憑底蘊和眼光,尋找一位或是幾位修士,幫著牽線搭橋,以便與外界生意往來,各取所需,不然鬼蜮谷陰物,難逃一個坐吃山空立地吃陷的尷尬處境,若說鬼蜮谷的陰氣,不論再多,依舊是一個定量的「一」,只要鬼蜮谷的陰物境界夠高,眼界夠廣,登高望遠,俯瞰整座鬼蜮谷,多少看得到一些氣運流轉的痕跡,故而每一位強勢英靈的成長起來,都意味著其餘陰靈鬼物的損耗,這就是一局棋,地盤爭搶,從來是你多我少,絕無雙方和氣生財的可能。鬼蜮谷北方疆土,被白骨京觀城囊括大半,還經常舉兵往南侵襲,次次大掠而返,那麼「開源」一事,就成了南方城主們的當務之急。

    披麻宗守住明面上的出口牌坊樓,看似圍城,實則不禁南方城主培植傀儡與外界交易,未嘗沒有自己的謀劃,不願南方勢力太過孱弱,以免應了強者強運的那句老話,使得京觀城成功一統鬼蜮谷。

    那位老嫗厲色道:「大膽,城主問你話,還敢發呆?」

    她與那位半面妝示人的白娘娘一般無二,也是膚膩城范雲蘿的四位心腹鬼將之一,生前是一位皇宮大內的教習嬤嬤,同時也是皇室供奉,雖是練氣士,卻也擅長近身廝殺,所以先前白娘娘女鬼受了重創,膚膩城才會依舊敢讓她來與陳平安打招呼,不然一下子折損兩位鬼將,家業不大的膚膩城,岌岌可危,周邊幾座城池,可都不是善茬。

    范雲蘿突然抬起一隻手,示意老嫗不要催促。

    她流露出一絲戒備神色。

    只見那位年輕遊俠緩緩抬起頭,摘了斗笠。

    斗笠憑空消失。

    讓那老嫗和車輦上兩位宮裝妙齡都心中微微一緊。

    果然是個身揣方寸冢、小武庫之流仙家至寶的傢伙。

    陳平安將斗笠隨手收入咫尺物當中。

    斗笠只是尋常物,是魏檗和朱斂一點建議,提醒陳平安行走江湖,戴著斗笠的時候,就該多注意一身氣息不要流瀉太多,免得太過扎眼,打草驚蛇,尤其是在大澤深山,鬼物橫行之地,陳平安需要更加留心。不然就像荒郊野嶺的墳冢之間,提燈夜遊不說,還要敲鑼打鼓,學那裴錢在額頭張貼符?,怨不得小鬼被震懾畏縮、大鬼卻要怒氣衝衝找上門來。

    陳平安在書簡湖南方的群山之中,其實就已經發現了這一點,當時陳平安百思不得其解,金色文膽已碎,照理來說,那份「道德在身,萬邪辟易」的浩然氣象,就該隨之崩散消逝才對。

    曾掖、馬篤宜還有當時的顧璨,更是一頭霧水,不知其中緣由。

    重返家鄉,到了落魄山竹樓,隨著陳平安的境界攀升,躋身六境武夫,其實已經可以熟稔收斂那份氣機,但是小心起見,陳平安隨後遊歷寶瓶洲中部,依舊還是戴了這頂斗笠,作為自省。

    陳平安沒了斗笠之後,依舊有意壓制氣勢,笑了笑,道:「以前形勢所迫,也曾不得不與明明結了死仇的人做買賣,我如今跟你們膚膩城,都談不上什麼太大的仇怨,怎麼看都該好好商量,最不濟也可以試試看,能否買賣不在仁義在,不過我剛才想明白了,咱們生意當然可以做,我如今算是半個包袱齋,確實是想著掙錢的,但是,不能耽誤了我的正事。」

    陳平安重新取出那條雪白絲巾模樣的雪花袍子,「法袍可以還給膚膩城,作為交換,你們告訴我那位地仙鬼物的蹤跡。這筆買賣,我做了,其它的,免了。」

    范雲蘿緩緩起身,即便她站在車輦中,也不過於車輦外台階下的兩位宮裝妙齡女鬼等高。

    范雲蘿板著臉問道:「絮叨了這麼多,一看就不像個有膽子玉石俱焚的,我這輩子最厭煩別人討價還價,既然你不領情,那就剝了你一魂一魄留在膚膩城點燈,咱們再來做買賣,這是你自找的苦頭,放著大把神仙錢不賺,只能掙點蠅頭小利吊命了。」

    陳平安笑道:「受教了。」

    所以要入鄉隨俗,在這北俱蘆洲,磨嘴皮掰扯道理,是最下乘的路數。

    想那位書院聖人,不也是親自出馬,打得三位大修士認錯?

    陳平安瞥了眼天幕。

    本想著循序漸進,從勢力相對單薄的那頭金丹鬼物開始練手。

    現在看來需要改變一下策略了。

    單槍匹馬,一人遊斗整座膚膩城,也是機會難得的歷練。

    而且由於膚膩城位於鬼蜮谷最南方,離著蘭麝鎮不遠,陳平安可戰可退。

    不過陳平安已經打定主意,既然開打,就別留後患了。

    即便每次撤退,都是為了與膚膩城鬼物的下一場廝殺。

    不然孤身往北,卻要時時刻刻擔心後背偷襲,那才是真正的拖泥帶水。

    而且如此一來,說不定還可以省去一張金色材質的縮地符。

    陳平安先前一路北行,總覺得這鬼蜮谷的陰陽屏障,仔細掂量了一下,自己若是手持劍仙傾力一擊,說不定真可以短暫劈開一條縫隙,只不過劈出了道路,自己力竭,一旦距離那扇小門太遠,依舊很難離去,所以陳平安打算再寫一張金色材質的縮地符,兩張在手,便是離著天地屏障遠了,哪怕再有強敵環伺,半路阻截,依舊有機會逃離鬼蜮谷,到達骸骨灘。

    只是此事急不得,必須在一處僻靜處畫符,否則一旦洩露了底細,別說兩張金色材質的縮地符,二十張都毫無裨益。

    鬼蜮谷內地仙強者眾多,更別提那位玉璞境修為的京觀城城主,它想要離開鬼蜮谷,應該不難,只不過怕就怕披麻宗修士在骸骨灘佔據地利,守株待兔。不過披麻宗說不定反而希望這位玉璞境鬼物能夠離開鬼蜮谷,群魔無首,鬼蜮谷從來勾心鬥角,千年以來廝殺慘烈,相互之間怨恨深結,一旦沒了主心骨,就會是一盤散沙?

    范雲蘿以心聲告之麾下眾鬼,「小心此人身後背著的那把劍,極有可能是一位地仙劍修才能擁有的法寶。」

    范雲蘿眼神灼熱,雙掌摩挲,兩隻手套光華暴漲,這是她這位「胭脂侯」,能夠在鬼蜮谷南方自創城池、並且屹立不倒的憑仗之一。

    范雲蘿扯了扯嘴角,只要將那個年輕人擒拿,必然是一筆極其可觀的意外橫財!身上那件青衫法袍,已經不算差了,還有腰間那隻酒壺,說不定是高人施展了障眼法,品相更高,加上那把劍,今年交給白籠城的納貢之物,不但有了著落,在青衫法袍和朱紅酒壺任選其一即可,膚膩城還能有大大的盈餘,只要再擴充千餘兵馬,到時候說不定就可以不用如此仰人鼻息,苟延殘喘。

    說到底,當時派遣戰力不高但是擅長迷幻術的白娘娘來此試探,本就是兩手準備,硬骨頭不好嚼爛,那就退一步,做細水長流的生意,可如果此人身懷重寶而本事不濟,那就怪不得膚膩城近水樓台先得月,獨佔一個天大便宜了。

    在鬼蜮谷,莫說是吃人,鬼都吃!

    陳平安伸手繞過肩頭,「自己耍去,記得務求一擊斃命,並且別傷了對方的骨架,這些女鬼的一副副白骨,我都要收下來當本錢的,稀碎了,賣不出好價錢。」

    然後陳平安一拍養劍葫,「同理。」

    一條金色長線從陳平安背後掠出。

    腰間那枚養劍葫亦是掠出兩道雪白、幽綠流螢。

    這座白玉廣場上,數十位已經形成包圍之勢的膚膩城女鬼陰物,只覺得一道金光掠過,她們一雙眼眸灼熱難耐,如見烈日,下一刻便香消玉殞。

    更有一點光芒從她們眉心處一穿而過。

    陳平安不急不緩,捲起了青衫袖管,從腳下那截枯木輕輕躍下,筆直往那架車輦行去。

    憐香惜玉?

    梳水國破敗古寺內,草鞋少年曾經一拳拳如雨落在一位女鬼頭顱之上,將那賣弄風姿的豐腴豔鬼,直接打了個粉碎。

    在綵衣國城隍閣曾經與當時還是枯骨豔鬼的石柔一戰,更是乾脆利落。

    最早的時候,雲霞山蔡金簡在陋巷中,脖頸處也吃了一記突如其來的瓷片。

    那老嫗戰戰兢兢,似乎在猶豫要不要為城主護駕,誓死攔阻此人去路。

    范雲蘿臉若冰霜,只是下一刻驀然如春花綻放,笑容迷人,微笑道:「這位劍仙,不然咱們坐下來好好聊聊?價錢好商量,反正都是劍仙大人說了算。」

    陳平安腳下驟然發力,裂出一張蛛網,竟是直接將先前開道女鬼那兩件靈器玉笏打造而成的白玉廣場,頓時如瓷器摔碎一般,碎片濺射四方。

    陳平安筆直一線,向車輦直衝而去。

    兩頭女鬼試圖攔阻,直接被陳平安兩側磅礴拳罡彈飛出去。

    那范雲蘿臉色微變,雙袖揮舞,大如荷葉佔據車輦絕大地盤的裙襬蕩漾起來,咯咯而笑,只是眼中怨毒之意,清晰可見,嘴上嬌滴滴說著膩人言語:「怕了你啦,回見回見,有本事就來膚膩城與我卿卿我我。」

    車輦一個晃蕩,將兩位心腹宮裝侍女直接從車輦上抖摟在地。

    陳平安高高躍起,伸手一探,心有靈犀的劍仙一掠而至,被陳平安握在手中,一劍劈下。

    巨大車輦一個靈巧翻滾,堪堪躲過那一劍,然後瞬間沒入密林地底,傳來一陣沉悶聲響,遁地而逃。

    陳平安腳尖一點,踩在趕來的飛劍初一之上,身形拔高十數丈,循著地下的聲響動靜,最終凝神望向一處,手中劍仙脫手而掠,如一根床子弩箭矢,激射而去。

    那架車輦匆忙改變軌跡,躲過劍仙一刺。

    這一稍稍阻滯,范雲蘿的逃竄速度便難免慢了幾分。

    陳平安腳踩初一十五,一次次蜻蜓點水,高高舉起手臂,一拳砸在地面。

    大地之下,轟隆隆作響,如幽冥之地春雷生發。

    地底一陣陣寶光晃搖,還有那位膚膩城城主氣急敗壞的一連串詛咒言語,最終嗓音越來越小,似乎是車輦一鼓作氣往深處遁去了。

    陳平安心知這是車輦遁地秘法,想必亦有約束,越是地表「浮游」,車輦速度越快,越往深處鑽土遊走,在這鬼蜮谷水土奇怪的地底下,受阻越多。起先那范雲蘿心存僥倖,現在吃了大虧,就只好兩害相權取其輕,寧肯慢些返回膚膩城,也要躲避自己的拳罡震土與劍仙的刺殺。

    劍仙與陳平安心意相通,由他踩在腳下,並不升空太高,儘可能緊貼著地面,然後御劍去往膚膩城。

    至於飛劍初一和十五,則入地追隨那架車輦。

    不管如何,總不能讓范雲蘿太過輕鬆就躲入膚膩城。

    而且陳平安還要試一試看膚膩城的護城大陣,擋不擋得住自己的傾力一劍。

    在一座小山頭處,陳平安懸停劍仙。

    那邊站著一位身穿儒衫卻無半點血肉的白骨鬼物,腰間仗劍。

    他微笑道:「兔子急了還要咬人,你何必對那范雲蘿斬盡殺絕。她素來欺軟怕硬,最會審時度勢,你不用擔心她對你糾纏不休。她這麼多年,聰明反被聰明誤,又不止一兩次了,啞巴吃黃連,她早已習慣,既然嚇破了膽,只會與你低頭賠罪。何況你真要殺了范雲蘿,就是壞了竺泉與京觀城城主訂立的某個規矩,被一眾城主群起而殺之,螞蟻啃象,你就只能退出鬼蜮谷。好心提醒一句,你再往北去,即便貼地御劍,也會被臨近城主發現蹤跡。」

    陳平安問道:「你是?」

    一襲儒衫的骷髏劍客微笑道:「范雲蘿湊巧幫忙擋了災的那頭金丹鬼物,在我城中掛名,只不過也僅是如此了。我勸你趕緊返回那座烏鴉嶺,不然你多半會白忙活一場,給那個金丹鬼物擄走所有戰利品。事先說好,鬼蜮谷的君臣、主僕之分,就是個笑話,誰都不當真的,利字當頭,天王老子也不認。信與不信,是你的事情。」

    陳平安笑道:「原來是白籠城城主。」

    那具披著儒衫、懸佩長劍的白骨骷髏架子,明明看似可笑,但是不給人半點荒誕之感,它點頭笑道:「幸會。」

    陳平安思量一番。

    陳平安笑著一拍養劍葫,飛劍初一和十五紛紛掠回壺中。

    陳平安雙手籠袖,其中左手捻住一張金色材質的縮地符,右手攥住那核桃手串,「城主還有什麼建議嗎?」

    那頭鬼蜮谷南方數一數二的強大陰靈搖搖頭,「沒了。」

    陳平安駕馭劍仙,畫弧遠去。

    這位白籠城城主輕輕跺腳,「出來吧。」

    一架車輦從山坡腳那邊翻滾而出,這件膚膩城重寶損壞嚴重,足可見先前那一劍一拳的威勢。

    范雲蘿坐在車輦中,雙手掩面,哭哭啼啼,這會兒,真像是個天真無邪的女童了。

    青衫仗劍的骷髏城主,笑道:「你啊你,什麼時候可以不做一樁不賠本的買賣?你也不好好想一想,一個年輕人處處小心謹慎,卻膽敢直接去往青廬鎮,會是來送死的嗎?」

    范雲蘿梨花帶雨,趴在車輦中,哀怨不已,嚎啕大哭。

    回到那處烏鴉嶺,陳平安鬆了口氣。

    除了那名老嫗已經不見,其餘斃命女鬼陰物,白骨猶在。
V123210 發表於 2019-2-20 22:54
第四百九十二章 西山老狐亂嫁女

    方才御劍而返,比起先前追殺范雲蘿,陳平安故意升空幾分,在白籠城掛名的那位金丹鬼物,果然很快就帶頭遠去。

    陳平安不是不想付出些代價,爭取將其一鍋端了,最少也該游鬥廝殺一番,原本這趟去往青廬鎮,這撥在鬼蜮谷南方流竄的陰物,正是陳平安的首選。

    可是那位白籠城城主蒲禳的橫空出世,讓陳平安改變了主意。《放心集》上記載這尊英靈的文字,近乎繁瑣,一樁樁一件件,絲毫不吝筆墨,陳平安初看這本書的時候,差點都要以為撰寫《放心集》的披麻宗主筆修士,是這位蒲禳的仰慕者。

    書上那些字裡行間彷彿猶有血腥氣的溢美之詞,都不影響陳平安的決定,真正讓陳平安息事寧人的,就四個字,元嬰巔峰。

    既然對方最終親自露面了,卻沒有選擇出手,陳平安就願意跟著退讓一步。

    陳平安看著滿地晶瑩如玉的白骨,不下二十副,被劍仙和初一十五擊殺,這些膚膩城女子鬼魅的魂魄早已消散,淪為這座小天地的陰氣本元。

    陳平安正要將這些白骨收攏入咫尺物,突然眉頭緊皺,駕馭劍仙,就要離開此處,但是略作思量,仍是停歇片刻,將絕大部分白骨都收起,只剩下六七具瑩瑩生輝的白骨在林中,這才御劍極快,火速離開烏鴉嶺。

    遙遙看到了羊腸小道上的那兩個身影,陳平安這才松了口氣,仍是不太放心,收劍入鞘,戴好鬥笠,在僻靜處飄落在地,走到路上,站在原地,安靜等待那雙道侶的走近,那對男女也看到了陳平安,便像先前那般,打算繞出小路,裝作尋覓一些可以換錢的藥草石土,但是他們發現那位年輕遊俠只是摘了斗笠,沒有挪步,夫婦二人,對視一眼,有些無奈,只得硬著頭皮走回道路,男子在前,女子在後,一起走向陳平安。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心中默默祈求三清老爺庇護。

    在那對道侶走近後,陳平安一手持斗笠,一手指了指身後的密林,說道:「方才在那烏鴉嶺,我與一撥厲鬼惡鬥了一場,雖然險勝了,可是逃逸鬼物極多,與它們算是結了死仇,隨後難免還有廝殺,你們若是不怕被我牽連,想要繼續北行,一定要多加小心。」

    那雙道侶面面相覷,神色慘然。

    牌坊樓那邊交出的過路費,一人五顆雪花錢還好說,可像他們夫婦二人這種無根浮萍的五境野修,又不是那精於鬼道術法的練氣士,進了鬼蜮谷,無時不刻都在消耗靈氣,身心難熬不說,為此還專程買了一瓶價格不菲的丹藥,就是為了能夠儘量在鬼蜮谷走遠些,在一些個人跡罕至的地方,靠著意外收穫,找補回來,不然如果是只為了安穩,就該選擇那條給前人走爛了的蘭麝鎮道路。

    只要能夠成為修士,涉足長生路,有幾個會是蠢人,尤其是野修掙錢,那更是用殫精竭慮、機關算盡來形容都不為過。

    夫婦二人臉色慘白,年輕女子扯了扯男子袖子,「算了吧,命該如此,修行慢些,總好過送死。」

    男子搖搖頭,反手握住女子的手,輕聲道:「你不能再等了,水滿溢月滿虧,再拖下去,只會害了你,好事就成了禍事。」

    男子鬆開她的手,面朝陳平安,眼神堅毅,抱拳感謝道:「修行路上,多有不測風雲,既然我們夫婦二人境界低微,唯有聽天由命而已,實在怨不得公子。我與拙荊還是要謝過公子的好心提醒。」

    陳平安問道:「這位夫人可是即將躋身洞府境,卻礙於根基不穩,需要靠神仙錢和法器增加破境的可能性?」

    女子輕輕嘆息。

    男子點頭道:「公子慧眼,確實如此。」

    陳平安問道:「冒昧問一句,缺口多大?」

    男子無奈道:「對我們夫婦而言,數目極大,不然也不至於走這趟鬼蜮谷,真是硬著頭皮闖鬼門關了。」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差了多少神仙錢?」

    男子猶豫了一下,滿臉苦澀道:「實不相瞞,我們夫婦二人前些年,輾轉十數國,千挑萬選,才在骸骨灘西邊一座神仙鋪子,相中了一件最適宜我拙荊煉化的本命器物,已經算是最公道的價格了,仍是需要八百顆雪花錢,這還是那鋪子掌櫃菩薩心腸,願意留下那件完全不愁銷路的靈器,只需要我們夫婦二人在五年之內,湊足了神仙錢,就可以隨時買走,我們都是下五境散修,這些年遊歷各國市井,什麼錢都願意掙,無奈本事不濟,仍是缺了五百顆雪花錢。」

    女子心中悲苦。

    其實自己夫君還有些話沒講,委實是難以啟齒。這次為了進入鬼蜮谷掙足五百顆雪花錢,那瓶用來補氣的丹藥,又花費了一百多顆雪花錢。

    方才他們夫婦一路行來,所掙銀子折算神仙錢,一顆雪花錢都不到。

    鬼蜮谷的錢財,哪裡是那麼容易掙到手的。

    他們見那青衫背劍的年輕遊俠似乎在猶豫什麼,伸手按住腰間那隻朱紅色酒壺,應該在想事情。

    夫婦二人也不再念叨什麼,免得有訴苦嫌疑,修行路上,野修遇上境界更高的神仙,雙方能夠相安無事,就已經是天大的幸事,不敢奢望更多。多年闖蕩山下江湖,這雙道侶,見慣了野修橫死的場景,見多了,連兔死狐悲的傷感都沒了。

    當那個年輕遊俠抬起頭,夫婦二人都心中一緊。

    陳平安問道:「我此次進入鬼蜮谷,是為了歷練,起先並無求財的念頭,所以就沒有攜帶可以裝東西的物件,不曾想先前在那烏鴉嶺,莫名其妙就遭了厲鬼凶魅的圍攻,雖說後患無窮,可也算小有收穫。你看這樣行不行,你們夫婦二人,剛好帶著大箱,就算是幫我帶走那幾具白骨,我估摸著怎麼都能賣幾顆小暑錢,在奈何關集市那邊,你們可以先賣了白骨,然後等我一個月,若是等著了我,你們就可以分走兩成利潤,若是我沒有出現,那你們就更不用等我了,不管賣了多少神仙錢,都是你們夫婦二人的私產。」

    女子愕然,正要說話間,男子一把握住她的手,死死攥緊,截過話頭,「公子可曾想過,如果我們賣了白骨,得了雪花錢,一走了之,公子難道就不擔心?」

    陳平安笑道:「我既然敢這麼做買賣,還怕事後找不到你們兩個野修?」

    男子又問,「公子為何不乾脆與我們一起離開鬼蜮谷,我們夫婦便是給公子當一回腳伕,掙些辛苦錢,不虧就行,公子還可以自己賣出白骨。」

    陳平安皺眉道:「我說過,鬼蜮谷之行,是來砥礪修為,不為求財。要是你們擔心有陷阱,就此作罷。」

    男子瞥了眼遠處密林,朗聲笑道:「那我就隨公子走一趟烏鴉嶺。天降橫財,這等美事,錯過了,豈不是要遭天譴。公子只管放一百個心,我們夫婦二人,肯定在奈何關集市等足一個月!」

    男子不容妻子拒絕,讓她摘下大箱子,一手拎一隻,跟隨陳平安去往烏鴉嶺。

    當他見到了那五具品相極好的白骨,瞠目結舌,小心翼翼將它們裝入木箱當中。

    而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人,蹲在不遠處翻看一些生鏽的鎧甲兵器。

    最後當那對道侶各自背著沉甸甸箱子,走在歸途小路上,都覺得恍若隔世,不敢置信。

    男子沉默許久,咧嘴笑道:「做夢一般。」

    女子輕聲道:「天底下真有這般好事?」

    男子回首望去,早已沒有了那人的身影,轉頭後,安慰道:「高人行事,出人意料,就當是我們遇上了劍仙。」

    男子逐漸回過味來,低聲說道:「你想啊,有幾個山澤野修,敢說『怎麼都能賣個幾顆小暑錢』?這等口氣,我們說得出口嗎?便是硬著頭皮裝蒜,能與這位年輕公子說如此自然而然嗎?我猜這位,肯定是那些宗字頭仙府的嫡傳弟子,決然不是我們一開始猜測的野修,才可以如此出手闊綽,行事風格如此豪氣。還有那句威脅咱們的話,聽聽,保管是一位家世驚人的譜牒仙師,」

    女子想了想,柔柔一笑,「我怎麼覺得是那位公子,有些言語,是故意說給我們聽的。」

    男子呲牙咧嘴,「哪有這麼費勁當好人的修行之人,奇了怪哉,難道是我們先前在搖曳河祠廟虔誠燒香,顯靈了?」

    女子笑道:「誰說不是呢。」

    陳平安站在一處高枝上,眺望著那夫婦二人的遠去身影。

    他眼神溫暖,許久沒有收回視線,斜靠著樹幹,當他摘下養劍葫喝著酒,然後笑道:「蒲城主這麼閒情逸致?除了坐擁白籠城,還要接受南方膚膩城在內八座城池的納貢孝敬,如果《放心集》沒有寫錯,今年剛好是甲子一次的收錢日子,應該很忙才對。」

    那位青衫白骨站在不遠處一棵樹木上,微笑道:「菩薩心腸,在鬼蜮谷可活不長久。」

    陳平安問道:「我明白了,是好奇為何我分明不是劍修,卻能能夠嫻熟駕馭背後這把劍,想要看看我到底損耗了本命竅穴的幾成靈氣?蒲城主才好決定是不是出手?」

    那位城主點頭道:「有些失望,靈氣竟然損耗不多,看來是一件認主的半仙兵無疑了。」

    陳平安疑惑道:「我這點境界,卻擁有這麼一把好劍,蒲城主真就不動心?」

    因為那位白籠城城主,好像沒有半點殺氣和殺意。

    殺氣易藏,殺心難掩。

    真名為蒲禳的白籠城元嬰英靈,是當初那場蕩氣迴腸的諸國混戰當中,少數從旁觀修士投身戰場的練氣士,最終喪命於一群各國地仙供奉的圍殺當中,蒲禳不是沒有機會逃離,只是不知為何,蒲禳力竭不退,《放心集》上關於此事,也無答案,寫書人還假公濟私,特意在書上寫了幾句題外話,「我曾託付竺宗主,在拜訪白籠城之際,親口詢問蒲禳,一位大道有望的元嬰野修,當初為何在山下沙場求死,蒲禳卻未理會,千年懸案,實為憾事。」

    這些自然是好話。

    可書上關於蒲禳的壞話,一樣不少。

    例如蒲禳行事跋扈,不可理喻,來鬼蜮谷歷練的劍修,死在他手上的,幾乎佔了半數。其中不少出身頭等仙家府邸的年輕驕子,那可是北俱蘆洲南方一等一的劍胚子。為此一座有劍仙坐鎮的宗字頭勢力,還親自出馬,南下骸骨灘,仗劍拜訪白籠城,兩敗俱傷,玉璞境劍仙差點直接跌境,在以飛劍破開天幕屏障之際,更是被京觀城城主陰險偷襲,差點當場斃命,劍仙身上那件祖師堂代代相傳的防身至寶,就此毀棄,雪上加霜,損失慘重至極,這還是由於蒲禳沒有趁機痛打落水狗,不然鬼蜮谷說不定就要多出一位史無前例的上五境劍仙陰靈了。

    不但如此,蒲禳還數次主動與披麻宗兩任宗主捉對廝殺,竺泉的境界受損,遲遲無法躋身上五境,蒲禳是鬼蜮谷的頭號功臣。

    當然,蒲禳經過那幾場死戰,自己也因此而徹底斷絕了躋身玉璞境的機會,損失更大。

    這會兒蒲禳瞥了眼陳平安背後的長劍,「劍客?」

    陳平安點點頭。

    蒲禳問道:「那為何有此問?難道天底下劍客只許活人做得?死人便沒了機會。」

    陳平安先是茫然,隨即釋然,抱拳行禮。

    蒲禳扯了扯嘴角白骨,算是一笑置之,然後身影消逝不見。

    陳平安離開烏鴉嶺後,沿著那條鬼蜮谷「官路」繼續北遊,不過只要道路旁邊有岔開小路,就一定要走上一走,直到道路斷頭為止,可能是一座隱匿於崇山峻嶺間的深澗,也可能是懸崖峭壁。不愧是鬼蜮谷,處處藏有玄機,陳平安當時在山澗之畔,就察覺到了裡邊有水族伏在澗底,潛靈養性,只是陳平安蹲在河邊掬了一捧水洗臉,隱匿水底的妖物,仍是耐得住性子,沒有選擇出水偷襲陳平安。既然對方謹慎,陳平安也就不主動出手。

    至於那雙山對峙的懸崖一側,懸掛有一條鐵索橋,木板早已腐朽殆盡,只剩下鐵鏈在風中微微搖晃,對於練氣士和純粹武夫而言,行走不難,但是陳平安卻看得到,在鐵索橋中央地帶,不但纏繞了一條廊柱圓木粗細的漆黑大蟒,輕輕吐信,蟒精不遠處還豎立有一張極寬蛛網,專門捕殺山間飛鳥,那蜘蛛精魅的頭顱僅僅拳頭大小,已經成功幻化成女子面容。

    若是道士僧人遊歷至此,瞧見了這一幕,說不定就要出手斬妖除魔,積攢陰德。

    可對陳平安來說,此處妖魔,就算想要吃個人,造個孽,那也得有人給它們撞見才行。

    陳平安這次又沿著岔路步入深山老林,竟然在一座高山的山腳,遇見了一座行亭小廟模樣的破敗建築,書上倒是不曾記載,陳平安打算棲息片刻,再去登山,小廟無名,這座山卻是名氣不小,《放心集》上說此山名為寶鏡山,山腰有一座山澗,傳說是遠古有仙人云遊四海,遇上雷公電母一干神靈行雲布雨,仙人不小心遺落了一件仙家重寶光明鏡,山澗便是那把鏡子墜地所化而成。

    披麻宗修士在書上猜測這柄上古寶鏡,極有可能是一件品秩是法寶、卻暗藏驚人福緣的奇珍異寶。

    陳平安就想要去瞅瞅,反正在鬼蜮谷遊歷,談不上繞不繞路,陳平安以往對於機緣一事,十分認命,篤定了不會好事臨頭,如今改變了許多,只是壁畫城神女天官圖這種機緣,依舊不能沾碰,至於其餘的,秘境仙府的無主之物,應運而生的天材地寶,陳平安都想要碰碰運氣。

    陳平安在破廟內點燃一堆篝火,火光泛著淡淡的幽綠,如同墳塋間的鬼火。

    陳平安正吃著乾糧,發現外邊小路上走來一位手持木杖的矮小老人,杖掛葫蘆,陳平安自顧自吃著乾糧,也不打招呼。

    老人站在小廟門口,笑問道:「公子可是打算去往寶鏡山的那處深澗?」

    陳平安點頭道:「正是。」

    老人感慨道:「公子,非是老朽故作驚人言語,那一處地方實在驚險萬分,雖名為澗,實則深陡寬闊,大如湖泊,水光澄澈見底,約莫是真應了那句言語,水至清則無魚,澗內絕無一條游魚,鴉雀飛禽之屬,蛇蟒狐犬走獸,更是不敢來此飲水,經常會有飛鳥投澗而亡。久而久之,便有了拘魂澗的說法。湖底白骨纍纍,除了飛禽走獸,還有許多修行之人不信邪,同樣觀湖而亡,一身道行,白白淪為山澗水運。」

    陳平安笑問道:「那敢問老先生,到底是希望我去觀湖呢,還是就此轉頭返回?」

    「公子此話怎講?」

    老人疑惑道:「老朽自然是希望公子莫要涉險賞景,公子既然是修道之人,天上地下,什麼樣的壯麗風光沒瞧過,何必為了一處山澗擔風險,千年以來,不單是披麻宗修士查不出謎底,多少進入此山的陸地神仙,都不曾取走機緣,公子一看就是出身豪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老朽言盡於此,不然還要被公子誤會。」

    陳平安瞥了眼老人手中那根長有幾粒綠芽的木杖,問道:「老先生難道是此地的土地爺?」

    老人一手持杖,一手撫鬚微笑道:「鬼蜮谷群山之中,無土地公之名,倒也真有土地爺之實,老朽算是踩了狗屎,得以位列其中,我這小小寶鏡山半吊子土地,米粒之光,而那些佔據高城巨鎮吃香火、食氣數的英靈老爺,可謂日月之輝。」

    陳平安問道:「敢問老先生的真身是?」

    老人吹鬍子瞪眼睛,惱火道:「你這年輕娃兒,忒不知禮數,市井王朝,尚且僧不言名道不言壽,你作為修行之人,山水遇神,哪有問前世的!我看你定然不是個譜牒仙師,怎的,小小野修,在外邊混不下去了,才要來咱們鬼蜮谷,來我這座寶鏡山用命換福緣?死了拉倒,不死就發財?」

    老人搖搖頭,轉身離去,「看來山澗水底,又要多出一條屍骨嘍。」

    杖頭所繫的葫蘆如同剛剛從藤蔓上摘下,青翠欲滴。

    陳平安伸手烤火,笑了笑。

    自稱寶鏡山土地公的老翁,那點糊弄人的伎倆和障眼法,真是好似八面漏風,不值一提。

    難為他找來那根如同枯木逢春猶發綠芽的木杖,和那隻散發山野清香的翠綠葫蘆。

    但是老翁一身的狐狸味道,仍是遮掩得不太好,而在浩然天下,世間狐精不可成為山神,是鐵律。

    陳平安猜測這頭老狐,真實身份,應該是那條山澗的河伯神祇,既希望自己不小心投湖而死,又害怕自己萬一取走那份寶鏡機緣,害它失去了大道根本,所以才要來此親眼確定一番。當然老狐也可能是寶鏡山某位山水神祇的狗腿幫閒。不過關於鬼蜮谷的神祇一事,記載不多,只說數量稀少,一般只有城主英靈才算半個,其餘高山大河之地,自行「封正」的陰物,太過名不正言不順。

    陳平安正喝著酒。

    只見那老狐又來到破廟外,一臉難為情道:「想必公子已經看穿老朽身份,這點彫蟲小技,貽笑大方了。確實,老朽乃西山老狐也。而這寶鏡山其實也從無土地、河伯之流的山水神祇。老朽自幼在寶鏡山一帶生長、修行,確實依仗那山澗的靈氣,但是老朽膝下有一女,她幻化人形的得道之日,曾經立下誓言,無論是修行之人,還是精怪鬼物,只要誰能夠在山澗鳧水,取出她年幼時不小心遺落水中的那支金釵,她就願意嫁給他。」

    老翁唏噓道:「老朽這一等,就等了好幾百年,可憐我那女兒生得國色天香,不知多少附近鬼將與我提親,都給推了,已經惹下好些不快,再這樣下去,老朽便是在寶鏡山一帶都要廝混不下去,所以今兒見著了相貌堂堂的公子,便想著公子若是能夠取出金釵,也好省去老朽這樁天大的心病。至於取出金釵之後,公子離開鬼蜮谷的時候,要不要將我那小女帶在身邊,老朽是管不著了,便是願意與她同宿同飛,至於當她是妾室還是丫鬟,老朽更不在意,我們西山狐族,從來不計較這些人間禮節。」

    陳平安擺擺手道:「我不管你有什麼算計,別再湊上來了,你都多少次畫蛇添足了?要不然我幫你數一數?」

    老翁試探性問道:「金釵一事,老朽又說得過火了?」

    陳平安點頭道:「你說呢?」

    老翁捶胸頓足,氣呼呼轉身離去,突然停步轉頭,恨恨道:「你們這些外邊的人,怎的如此奸詐難騙?!難不成鬼蜮谷以外,是騙子窩不成?」

    陳平安啞然失笑。

    老翁瞥了眼陳平安手中乾糧,開始罵罵咧咧:「也是個窮鬼!要錢沒錢,要相貌沒相貌,我那女兒哪裡瞧得上你,趕緊滾蛋吧你,臭不要的玩意兒,還敢來寶鏡山尋寶……」

    陳平安揚起手中所剩不多的乾糧,微笑道:「等我吃完,再跟你算賬。」

    那頭西山老狐趕緊遠遁。

    陳平安吃過乾糧,休憩片刻,熄滅了篝火,嘆了口氣,撿起一截尚未燒完的柴火,走出破廟,遠處一位穿紅戴綠的女子姍姍而來,瘦骨嶙峋也就罷了,關鍵是陳平安一下子認出了「她」的真身,正是那頭不知將木杖和葫蘆藏在何處的西山老狐,也就不再客氣,丟出手中那截柴火,剛好擊中那障眼法和易容術比起朱斂打造的面皮,差了十萬八千里的西山老狐額頭,如斷線風箏倒飛出去,抽搐了兩下,昏死過去,一時半刻應該清醒不過來。

    終於得了一份清靜光陰的陳平安緩緩登山,到了那山澗附近,愣了一下,還來?還陰魂不散了?

    陳平安二話不說,伸手一抓,掂量了一下手中石子份量,丟擲而去,稍稍加重了力道,先前在山腳破廟那邊,自己還是心慈手軟了。

    山澗畔有位女子正背對著陳平安,側身盤腿坐在一處雪白石崖上,身邊整齊放著一雙繡花鞋,她斜撐著一把碧綠小傘,輕輕擰轉傘柄,

    若是沒有先前噁心人的場景,只看這一幅畫卷,陳平安肯定不會直接出手。

    結果陳平安那顆石子直接穿破了碧綠小傘,砸中腦袋,砰然一聲,直接癱軟倒地。

    陳平安還算有講究,沒有直接擊中後腦勺,不然就要直接摔入這座古怪山澗當中,而只是打得那傢伙歪斜倒地,暈厥過去,又不至於滾落水中。

    陳平安便不再理會那頭西山老狐。

    深呼吸一口氣,小心翼翼走到水邊,凝神望去,山澗之水,果然深陡,卻清澈見底,唯有水底白骨嶙嶙,又有幾粒光彩微微光亮,多半是練氣士身上攜帶的靈寶器物,經過千百年的水流沖刷,將靈氣銷蝕得只剩下這一點點光亮。估摸著便是一件法寶,如今也未必比一件靈器值錢了。

    陳平安便心存僥倖,想循著那些光點,尋找有無一兩件五行屬水的法寶器物,它們一旦墜入這山澗水底,品秩說不定反而可以打磨得更好。

    不過陳平安始終提防著這座拘魂澗,畢竟這裡有生靈喜好投水自盡的古怪。

    陳平安突然轉過頭去,只見樹林當中,跑出一位手持木杖繫掛葫蘆的矮小老翁,一路飛奔向水邊,哀嚎著我那苦命的女兒啊,怎的還未嫁人就命喪於此啊。

    陳平安有些頭疼了。

    陳平安舉目望向深澗對岸一處坑坑窪窪的雪白石崖,裡邊坐起一個衣衫襤褸的男子,伸著懶腰,然後只見他大搖大擺走到水邊,一屁股坐下,雙腳伸入水中,哈哈大笑道:「白雲過頂做高冠,我入青山身穿袍,綠水當我腳上履,我不是神仙,誰是神仙?」

    那頭西山老狐,突然嗓門更大,怒罵道:「你這個窮得就要褲襠露鳥的王八蛋,還在這兒拽你大爺的酸文,你不是總嚷嚷著要當我女婿嗎?現在我女兒都給惡人打死了,你到底是咋個說法?」

    那男子身體前傾,雙手也放入水中,瞥了眼陳平安後,轉頭望向西山老狐,笑道:「放心,你女兒只是昏過去了,此人的出手太過輕巧軟綿,害我都沒臉皮去做英雄救美的勾當,不然你這頭卑賤老狐,就真要多出一位乘龍快婿了。說不得那蒲禳都要與你呼朋喚友,京觀城都邀請你去當座上賓。」

    老狐懷中那女兒,幽幽醒來,茫然皺眉。

    老狐差點激動得老淚縱橫,顫聲道:「嚇死我了,女兒你若是沒了,未來女婿的聘禮豈不是沒了。」

    那少女抿嘴一笑,對於老父親的這些盤算,她早就習以為常。何況山澤精怪與陰靈鬼物,本就迥異於那世俗市井的人間禮教。

    陳平安轉頭望老狐那邊,說道:「這位姑娘,對不住了。」

    那少女轉過頭,似是生性嬌羞膽怯,不敢見人,不但如此,她還一手遮掩側臉,一手撿起那把多出個窟窿的碧綠小傘,這才松了口氣。

    老狐一把推開礙事的碧綠傘,伸長了脖子,朝向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王八蛋,撕心裂肺喊道:「說一句對不住就行了?我女兒傾國傾城的容貌,掉了一根青絲都是天大的損失,何況是給你這麼重重一砸,賠錢!最少五顆……不行,必須是十顆雪花錢!」

    陳平安輕輕拋出十顆雪花錢,但是視線,一直停留在對面的男子身上。

    西山老狐像是一下子給人掐住了脖頸,接住了那一把雪花錢,雙手捧在手心,低頭望去,眼神複雜。

    對面還在胡亂拍水洗臉的男子抬起頭笑道:「看我做什麼,我又沒殺你的念頭。」

    陳平安笑道:「那就好。」

    那男子伸手指了指手撐碧綠傘的少女,對陳平安說道:「可如果你跟我搶她,就不好說了。」

    陳平安搖搖頭,懶得說話。

    可就在此時,有少女細若蚊蠅的嗓音,從碧綠小傘那邊柔柔溢出,「敢問公子姓名?為何要以石子將我打暈過去?方才可曾見到水底金釵?」

    西山老狐驟然高聲道:「兩個窮光蛋,誰有錢誰就是我女婿!」

    陳平安置若罔聞。

    那男子彎腰坐在水邊,一手托腮幫,視線在那把碧綠小傘和竹編斗笠上,游移不定。
V123210 發表於 2019-2-20 22:54
第四百九十三章 千山萬水,明月一輪

    那個先前在此澗石崖凹陷中酣眠的男子,隨手抖了抖衣袖,山澗水竟是如一粒粒雪白珠子摔入水中,笑問道:「這位公子,事已至此,怎麼講?」

    陳平安說道:「我沒什麼錢,不與你爭。」

    男子神色大喜,點頭道:「那我承你一份情。」

    那頭西山老狐卻不樂意了,用木杖重重戳地,然後伸出兩根岔開的手指,剛好分別指向陳平安和襤褸男子,「老朽說了,誰有錢誰當我女婿,沒有半點情面好講!你這戴斗笠的年輕後生,出手闊氣,我又三番兩次,故意試探你的品行,都給你過關了,事已至此,只差沒有生米煮成熟飯了,你當珍惜!」

    「我這女兒若是跟了你,這輩子多半吃穿不愁,穿金戴銀,說不定就能比膚膩城范雲蘿手底下的那些女官,更像位千金小姐了。至於那個乞丐,在這兒喝了好幾個月的西北風,到底是怎麼個鳥樣,老朽心裡跟明鏡似的,天大地大都沒他口氣大,不成不成,我這女兒,生來就是享福的命,吃不得苦,老朽絕對不會眼睜睜看著寶貝閨女跳入火坑!」

    陳平安算是開了眼界,這些年遊歷各地,見過山神娶親,見過狐魅誘騙書生,更見過城隍納妾,卻還真沒有見過這麼胡亂嫁女的。

    那其貌不揚的襤褸男子無奈道:「老丈人,我身上是沒錢,一顆雪花錢都無,女婿不好騙你。可我來這鬼蜮谷之前,實實在在,做了樁大買賣,不得已,一座武庫咫尺物,與裡邊的神仙錢與諸多法器,一併折價賤賣出去,可我其實不窮的。」

    老狐大怒,以木杖使勁敲地數次,嘶聲力竭道:「又來詐我!滾你娘的,老朽這雙狗眼,只認錢!」

    陳平安掏出一把雪花錢,「我身上就這麼點神仙錢了。」

    西山老狐病懨懨道:「你這娃兒說話,拐彎抹角,雲遮霧繞,我吃不準真假,但是沒關係,總好過那乞丐。女婿就是你了!以後咱們西山狐族的開枝散葉,就都靠女婿你了,趁著年輕力壯,多出把力,對了,我這女兒,名叫韋太真,閨名,她還有個弟弟,韋高武,是個不成材的,進了一家門就是一家人,以後你對這小舅子,記得多照拂些,將來一起離開了鬼蜮谷外邊,有機會幫他娶十七八個仙家女子……」

    可是陳平安卻伸手向那男子。

    男子會心笑道:「這些神仙錢,借我也行,送我更好,如此一來,我就有錢了。」

    老狐眼珠子滴溜溜轉,該不是那乞丐請來的幫手,聯手拐騙自己的閨女?

    躲在碧綠小傘後邊的少女,怯生生問道:「公子,我只問一件事,可曾瞧見水底有一支金釵?」

    陳平安搖頭坦誠道:「不曾瞧見。」

    少女幽幽嘆息,緩緩起身,身姿婀娜,依舊低面深藏碧傘中,就是如主人一般嬌俏可愛的小傘,有個石子大小的窟窿,有些煞風景,少女嗓音其實冷冷清清,卻天然有一番狐媚風韻,這大概就是世間狐媚的本命神通了,「公子莫要怪罪我爹,只當是笑話來聽便是。」

    少女扯了扯老狐的袖子,柔聲道:「爹,走了。」

    老翁狠狠剮了一眼頭戴斗笠的年輕人,越看越像個騙子,冷哼一聲,「婚嫁一事,不容兒戲,咱們回頭再議。」

    西山老狐與撐傘少女一起匆匆離開。

    由於腳步凌亂,木杖繫掛的那隻翠綠葫蘆,晃蕩不已。

    兩頭老少狐魅一走,山澗這邊很快恢復寂靜。

    飛鳥絕跡,山水靜謐,安詳中其實透著一股了無生氣的死寂。

    陳平安收起了那把雪花錢入袖。

    那個男子笑道:「算我楊崇玄欠你半個人情。」

    陳平安搖搖頭,「不用如此客氣。我只是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男子不再多說什麼,大概是餓得沒力氣了,找了一處稍稍平坦的石崖,躺著發呆。

    陳平安摘了斗笠,凝視著山澗中那些如夏夜螢火點點的光亮。

    既然來了寶鏡山,當然還是奔著機緣、法器來的,雖說希望不大,可事在人為,天底下確實有那躺著就來的福緣橫財,可到底是少之又少,更多還是野修賺錢的路數,燕子啣泥,螞蟻搬家,一旦僥倖遇上了真正的修道機緣,也是危機與福緣並存,需要慎之又慎,說不定還要搏命。

    就像那對如今應該已經身在奈何關集市的下五境道侶,直到烏鴉嶺之前,翻翻撿撿,諸多辛苦,其實一顆雪花錢都沒能掙到。

    如果再往北邊的青廬鎮走去,說不定就要雙雙隕落,無愧道侶身份,真成了一對亡命鴛鴦。

    至於「楊崇玄」這個名字,陳平安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沒有半點記憶,《放心集》並無記載,暫且記下便是。

    應該不是鬼蜮谷這邊如同一地神祇的英靈城主,或是某位於白籠城聽調不聽宣的強勢陰靈。

    想必是一位來此歷練的奇人異士。

    至於修為,不容小覷。

    因為陳平安完全看不出他的根腳和深淺。

    像之前那撥一起走過牌坊的黑袍老者,神華內斂,真靈深藏,陳平安依舊猜出那是一位至少金丹境的地仙劍修。

    當然更大的可能,楊崇玄這根本就是一個化名。

    對於白籠城蒲禳,陳平安的忌憚,更多是對方的修為太高。

    但是不知為何,這個楊崇玄,帶給陳平安的危險氣息,還要多於蒲禳。

    這絕對不是因為楊崇玄的境界,高過元嬰巔峰的蒲禳。

    即便陳平安看不破此人深淺,可是依稀感覺到楊崇玄相較於好似與天地合一的蒲禳,還是差了那麼「一點意思」,修行路上,這一點,往往就是一道天塹。

    自稱楊崇玄的男子躺在對岸那邊,翹著二郎腿,笑道:「你若是為了寶鏡山最大的機緣而來,我勸你還是算了。觀水覓寶一事,也勸你適可而止,看久了,你的魂魄就會在某個時刻,驟然之間冷顫不已,身不由己,心神不定,魂魄離身,如水流瀉山澗之中,再難收回,而在這個過程當中,地仙境界之下,只會渾然不覺。與你說這些寶鏡山悄無聲息吃人魂魄的密事,我先前欠你的那半個人情,便還清了。」

    這座山澗是寶鏡墜地而生,是披麻宗那部《放心集》故意唬人的說法,倒不是那些當年跟死人、冥器打交道的老古董,擔心外人搶了機緣,而是此物難找不說,尋常修士進山尋寶,很容易與水底那些飛鳥走獸、骷髏架子的下場一樣,淪為此山水運精華,不但如此,地仙之流,半數魂魄還要被拘押水中不得脫困,剩餘半數魂魄轉入輪迴後,即便得以投胎轉世,繼續為人,可對練氣士來說,魂魄殘缺,是大忌。

    「至於為何我可以在這邊修行,自然是有備而來。」

    楊崇玄話說一半,說多了,估計對方反而生出疑心,他晃蕩著一條腿,懶洋洋道:「我這人心性不定,喜歡什麼都學一點,雜而不精。」

    陳平安聞言後收回視線,重新戴好鬥笠。

    打算就此離開寶鏡山。

    應運而生的天材地寶,仙山秘境的奇花異草,得之有道,取之有術,兩者缺一不可,極其講究天時地利人和。

    什麼人在什麼地點,什麼節氣時辰,以什麼手法,又攜帶什麼秘寶用來承載,環環相扣。

    境界高,遠遠不足以決定一切。

    《放心集》上便有明文記載,仙祠城城主對寶鏡山機緣勢在必得,只是苦耗百年光陰,仍是無法破解,一不做二不休,興師動眾,除了自己城池的鬼眾,還借調周圍三座交好城池的千餘陰物,再與白籠城蒲禳借了一撥專門用以開峰搬巒的符籙力士,試圖直接將寶鏡山搬走,將整座山頭遷徙去往仙祠城,可人力物力耗費無數,到頭來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寶鏡山這樁福緣的難以捉摸,由此可見。

    想要獲得那壁畫城天官神女圖的「看對眼」,大概只能靠命。

    而想要取走那柄寶鏡,連到底要靠什麼都不知道,披麻宗不知,鬼蜮谷也不知。

    只是陳平安很快改變了主意,好歹試試看。

    有些根深蒂固的老舊想法,得改一改。

    不能總覺得自己抓不住額外的機緣。

    ————

    西山老狐走下寶鏡山,一手持杖,一手撚鬚,一路的唉聲嘆氣。

    少女有些心不在焉。

    老翁突然問道:「太真,不如就嫁了三斗城鬼帥?那頭陰物,好歹是三斗城城主麾下的頭號猛將,不比尋常陰物,相較於那些動輒血盆大口、不然就是骨架嶙嶙沒半兩肉的,生得總還算齊整,在咱們這地兒,說是位俊俏後生,都不過分了。」

    少女愁眉不展。

    老翁無奈道:「是,當年那雲遊道人是說過你的姻緣,如意郎君,必須是個能見著深澗金釵的,可這都多少年過去了,兩百年?三百年?擱在鬼蜮谷外邊的市井坊間,你這般歲數,孫子的孫子的孫子,都該娶妻生子了……」

    少女百無聊賴,輕輕擰轉那把破了個窟窿的碧綠小傘,轉頭望向寶鏡山的半山腰那邊,呢喃道:「爹,莫要催女兒了,再等等吧,最多百年,若是還等不到,女兒嫁了便嫁了。」

    老翁哀嘆一聲,「那一定要嫁個有錢人家,最好別太鬼精鬼精的,千萬要有孝心,曉得對老丈人好些,豐厚聘禮之外,時不時就孝敬孝敬老丈人,還有你,嫁了出去,別真成了潑出去的水,爹這後半輩子,能不能過上幾天舒坦日子,可都指望你和未來女婿嘍。」

    少女猶豫片刻,突然問道:「爹,真如三斗城那鬼帥所說,若是女兒嫁了他,三斗城城主就能幫著爹你在寶鏡山,建造祠廟,當那吃香火的水神?」

    老翁嗤笑道:「人話尚且信不得,何況是這種鬼說的鬼話,鬼蜮谷的山水神祇,有多金貴,你心裡沒數?南北那麼多城主老爺,才幾個?雖說咱們這等出身,塑金身、成山神,那是萬萬不敢奢望,儒家聖人們的規矩,死死的,誰敢悖逆,不過一方水神嘛,還算有點譜兒,可惜,爹清楚自己的斤兩,沒那命。爹修行的殘卷秘籍上那點水法仙術,偷偷喝點寶鏡山水運,靠著笨法子,一點點增長修為,已經是極致。」

    少女嫣然而笑,「爹,你是怕那成為神靈必須要遭受『形銷骨立、油煎魂魄』的苦楚吧?」

    老翁也是個臉皮厚的,「那是自然,天底下無論是活人死物,還是咱們這些山澤精怪,人世走這一遭,都是奔著享福去的。王朝英靈成神,為何相對簡單,那是有國運庇護,功德傍身,精怪鬼物成神,為何就會凶險萬分,還不是離著世俗遠了,攢不下陰德,跟那老天爺賒賬,爹在這鬼蜮谷,一輩子才見著幾個活人?有個屁的陰德,何況見著了一個就往死裡坑害,騙了那麼多練氣士去山澗觀水,害他們丟了魂魄,爹這些幾百年來,每次到了清明,就繞著寶鏡山一圈,一次次撮土焚香,你當是好玩啊?這是爹心裡邊,愧疚著呢。」

    老翁沒來由跺腳,惱火道:「閨女你長得這麼水靈,為何那幾位城主都瞧不上你?不然別說是麻雀變鳳凰,做了某位城主的原配正妻,便是當個受寵的小妾,爹與你那個沒出息的弟弟,也該飛黃騰達了。哪裡需要窩在這鳥不拉屎的寶鏡山,大眼瞪小眼,混吃等死?就說粉郎城那個大色胚,先前還嚷著要將你八抬大轎明媒正娶,怎的這些年就清心寡慾,偏偏不再動心了?」

    少女神色有些無辜。

    別人喜不喜歡自己,也能強求不成?

    她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眸。

    老狐唏噓不已,西山狐族,日漸凋零,沒幾頭了。

    聽說寶瓶洲有一處地方,狐族昌盛,可老狐堅信自家這位閨女,就算去了那邊,肯定還是豔甲一方的絕色。

    ————

    膚膩城城主府邸門口的那座白玉廣場上,瑩瑩如鏡,光可照人。

    一位女童雙手握拳,放在胸前,她皺著臉,噘著嘴,對著那架破損不堪的車輦,她欲哭無淚。

    虧到姥姥家了。

    這位膚膩城城主在接連兩次逃出生天后,並無半點慶幸,唯有痛心。

    第一次,她其實認栽,技不如人,在鬼蜮谷這是常有的事,好些歷史上風光無限的城主,如今的日子還不如她呢,給白籠城、香祠城當牛做馬,混得比雞犬都不如,雞犬還敢打個鳴兒、吠幾聲路人。那些當過城主的大鬼物,如今敢嗎?

    但是第二次,看似雲淡風輕,半點血腥氣都沒,反而是最讓范雲蘿揪心的。

    欠鬼蜮谷那具大名鼎鼎的「白骨劍仙」的人情,從來都是要還的。

    從無例外。

    范雲蘿抽了抽鼻子,抹了把臉,繞著寶貝車輦行走一圈,這兒摸摸那裡擦擦,心疼不已。

    想要修復如新,可不得要好些小暑錢。在鬼蜮谷,不動家底,想要掙點新鮮的神仙錢,有多難?

    范雲蘿突然之間,以額頭撞輦,砰然作響。

    她使勁乾嚎起來。

    看得那位僥倖活著返回城中的老嫗,愈發心虛。當時在烏鴉嶺,她與那些膚膩城宮裝女鬼四散而逃,一些個時運不濟,屋漏偏逢連夜雨,還不如死在那位年輕劍仙的劍下,給那頭金丹鬼物帶著手下擄走了,她躲得快,事後還攏起了幾位膚膩城女官,算是小小的將功補過,可現在看到城主的模樣,老嫗便有些心裡打鼓,看城主這架勢,該不會是要她拿出私房錢,來修補這架寶輦吧?

    一時間,老嫗都有了改投別城的念頭了。

    鬼蜮谷,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最底層的蝦米,就只能吃泥巴了。

    一旦出現損兵折將的狀況,後果不堪設想,很容易招來周邊勢力的覬覦,一旦幾方勢力暗中結盟,一擁而上,那膚膩城就注定是四分五裂的下場。

    在這裡,只要是廝殺,最忌諱僵持不下,或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因為經常被更大的勢力趁虛而入,打生打死的雙方,若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何苦來哉。可鬼蜮谷某座城池一旦決意出手,多半是百般權衡之後,吃定了獵物,故而往往一擊斃命,十拿九穩。

    范雲蘿雖是金丹修為,但膚膩城依舊顯得勢單力薄,所以范雲蘿最喜歡故弄玄虛,比如她半遮半掩地對外洩露,自己與披麻宗關係相當不錯,認了一位披麻宗駐守青廬鎮的祖師堂嫡傳修士當義兄,可老嫗卻知根知底,瞎扯呢,若是對方肯點這個頭,別說是平輩相交的義兄,便是認了做乾爹,甚至是老祖宗,范雲蘿都願意。所幸那位修士,潛心問道,不問世事,在披麻宗內,與那壁畫城楊麟一般,都是大道有望的天之驕子,懶得與膚膩城計較這點腌臢心思罷了。

    她們這膚膩城,本就是鬼蜮谷南方諸城中最墊底的勢力,帶去烏鴉嶺的那撥女鬼,都是范雲蘿手底下能打的心腹,這一趟,真是傷了膚膩城的根本。

    那位白娘娘已經受了重傷,少則甲子,長則百年,只能半死不活地躺在那座池中,少了一分戰力不算什麼,這位白娘娘本就不以戰力見長,可她是粉郎城城主偷偷養在外邊的姘頭,這是鬼蜮谷南方眾所皆知的事實,算不得什麼秘密,而那位城主的妻子,不但與城主是道侶,她也是真正管事的,為了白娘娘這件事,粉郎城一直看膚膩城極其不順眼。

    老嫗微微低頭,臉色陰晴不定,便想著一不做二不休,不如偷了膚膩城護城大陣的中樞法器,投了粉郎城那位夫人?

    只要粉郎城吃掉了膚膩城,說不定下一任膚膩城城主之位,都有希望是自己的。

    鬼蜮谷,南北大小城池,總計三十六座,一向是流水的城主,鐵打的城池,換了城主,不過是各憑喜好,換一個名稱而已。

    這是鬼蜮谷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據說是從白骨京觀城傳出來的,攻城拔寨,相互傾軋,任你勝利一方斬草除根,如何生吞活剝,虐殺鬼物,都無所謂,唯獨不許大肆破壞、以至於將城池摧毀成廢墟,除非是有那底蘊和本錢,十年之內,在廢墟上重建一城。不然十年一到,京觀城幾大地仙鬼帥就會率軍南下,那才是真正的雞犬不留。

    老嫗猶豫不決,雖說更傾向於背叛膚膩城和不成氣候的范雲蘿,可還是有些犯難,這等賣主求榮的齷齪事,在鬼蜮谷終究還是不太討喜,便是換了主人侍奉,一樣會給功勛元老排擠得厲害,藉機生事。

    唯一的希冀,就是那個粉郎城夫人,由於同樣是女子,不會在意這些忠心不忠心的。

    范雲蘿突然停下那個瘋瘋癲癲的動作,轉向老嫗,楚楚可憐道:「白籠城那姓蒲的,在救下我後,說今年還有下一次的貢品,要雙份。常嬤嬤,你說這可如何是好?咱們膚膩城這麼點殘兵敗將,現在上哪兒去找上得檯面、入得白籠城法眼的法器。」

    老嫗心頭一顫,笑道:「城主,這可是不幸中的萬幸,是好事啊!既然蒲大城主開了金口,咱們膚膩城最少百年之內,是不用擔心任何賊人惦念了。」

    范雲蘿那張稚嫩臉龐上,依舊愁雲密佈,「可是膚膩城入不敷出,次次都要掏空家底,強撐百年,晚死還不是死。」

    老嫗只得擠出笑臉,安慰道:「城主無需灰心喪氣,百年光陰,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只要時來運轉個一兩次,咱們膚膩城說不得就會搖身一變,變成南方一等一的大城了。到時候城主別說是看那香祠城、粉郎城的臉色,說不得蒲城主都要仰仗城主。」

    范雲蘿點點頭。

    她伸出手指,如小貓兒抹臉,撓了撓眼角,疑惑道:「我都如此傷心欲絕了,怎的也沒幾滴眼淚,有些不像話了。」

    老嫗啞口無言。

    范雲蘿大手一揮,將車輦收入大袖中,走向府邸大門,嚷嚷道:「我這就扎個草人去,戳死那個戴斗笠的混蛋!」

    老嫗跟在身後,心思急轉。

    城主這番言語,是在敲打自己?還是無心之語?

    范雲蘿腳步不停,突然轉頭問道:「對了,那人叫甚名甚?」

    老嫗尷尬道:「對方好像沒有自報名號。」

    范雲蘿停下身形,呆若木雞,驀然雙袖揮動,雙腳亂跺,悲苦萬分道:「我最拿手的草人都扎不成了。」

    老嫗無可奈何。

    城主府邸內的那座閨房,都堆放多少個小草人了,哪一次管用?

    范雲蘿本就身材矮小,衣裙又大,行走府邸之間,其實挺像……會走路的一根蘿蔔。

    ————

    寶鏡山深澗那邊,下定決心的陳平安用了不少法子,例如掏出一根書簡湖紫竹島的魚竿,瞅準水底一物後,不敢觀水過多,很快閉氣凝神,然後將魚鉤甩入水中,試圖從水底勾起幾副晶瑩白骨,或是鉤住那幾件散發出淡淡金光的殘破法器,然後拖拽出澗,只是陳平安試了幾次,驚訝發現湖底景象,好似那海市蜃樓,幻影而已,次次提竿,空空如也。

    陳平安還不信邪,又試了幾種法子,始終無法從水底取出任何一件東西。覺得可能是這座深澗孕育天地靈氣,形成了類似山水陣法的屏障,最後還捻出了一張黃色符紙的破障符,以此開道,迅猛丟入水中,再拋竿跟隨那條小路闖入水底,只是符籙在水運陰沉的水中燃燒極快,依舊無功而返。

    陳平安蹲在水邊,有些心疼那張破障符。

    楊崇玄躺在對岸雪白石崖上,笑道:「別說你這等花俏的取巧手段,歷史上多少地仙修士法寶盡出,甚至還有修士借用了一隻價值連城的飲水瓶,耗費靈氣,運轉神通,從此澗中汲水無數,飲水瓶中的水,都足夠淹沒一座王朝大城,可還是不曾從此澗取出任何一件東西,一筆買賣,虧慘了,知道原因嗎?」

    陳平安笑道:「還望楊道友解惑。」

    遊歷在外,喊人道友,最不會犯錯。

    楊崇玄雙手疊放作枕頭,曬著太陽,眯眼望向天空,緩緩道:「許多山頭,喜歡讓花容月貌的女修以那鏡花水月的術法,作為謀財手段,世間男子修士看那一碗水,水幕之中,風情萬種的仙子們一個個近在咫尺,似乎觸手可及,可真實距離是多遠?你這魚線,又能有多長,十萬八千里有沒有?」

    陳平安恍然道:「原來如此。看來是我想多了。」

    楊崇玄說道:「世間異寶,除非是剛剛現世的那種,勉強能算見者有份,至於這寶鏡山,千百年來,已經給無數修士踏遍的老地方,沒點福緣,哪有那麼容易收入囊中,我在這邊待了這麼些年,不也一樣苦等而已,所以你不用覺得丟人現眼。當年我更可笑的法子都用上了,直接跳入深澗,想要探底,結果往下容易,歸路難走,游了足足一個月,差點沒溺死在裡頭。」

    陳平安由衷稱讚道:「楊道友好高的修為。」

    楊崇玄嘆了口氣,「湊合吧。京觀城那位城主,據說入水探幽長達一年之久,一樣沒能找到那支開門見鏡的金釵。雖說這位城主是死物,佔了天大的便宜,可我哪怕死而為鬼,相信仍是支撐不到一年。」

    陳平安好奇問道:「這山澗水,終究陰氣濃郁,到了鬼蜮谷以外,找到合適買家,說不定幾斤水,就能賣顆雪花錢,那位當年借用飲水瓶的修士,在瓶中儲藏了那麼多山澗水,為何不是賺大了,而是虧慘了?」

    楊崇玄笑道:「這水離了寶鏡山地界,就陰氣流散極快,除非是藏在咫尺物方寸物當中,不然一旦竊取山澗之水過多,到了外邊,如洪水決堤,當年那位上五境修士就是一著不慎,到了骸骨灘後,將那法寶品秩的飲水瓶從咫尺物當中取出,儲水過多的飲水瓶,扛不住那股陰氣衝擊,當場炸裂,所幸是在骸骨灘,離著搖曳河不遠,若是在別處,這傢伙說不定還要被書院聖人追責。」

    楊崇玄笑道:「十斤未經提煉水運的山澗水,在骸骨灘賣個一顆雪花錢不難,前提條件是你得有方寸物和咫尺物,再就是有一兩件類似飲水瓶的法器,品秩別太高,高了,容易壞事,太低,就太佔地方。地仙之下,不敢來此取水,身為地仙,又哪裡稀罕這幾顆雪花錢。」

    陳平安便摘下養劍葫,放入山澗中,汲水滿葫。

    自己終究是開闢了水府的半吊子練氣士,當初掏錢喝那搖曳河畔茶攤的陰沉茶,也有彌補水氣的考量,若是能夠裝上這一葫蘆山澗水,勉強不算白跑一趟寶鏡山。

    不過離開鬼蜮谷之前,確實可以再跑一趟寶鏡山,傳說中的飲水瓶是不用奢望了,可以多備一些瓶瓶罐罐,裝個幾千斤山澗水,回頭到了骸骨灘,看能否與那茶攤掌櫃做筆生意,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那楊崇玄只是瞥了眼陳平安手中的「朱紅色酒壺」,略微訝異,卻也不太上心。

    「感謝道友之言。」

    陳平安站起身,抱拳道:「既然寶鏡山與我注定無緣,楊道友,告辭。」

    楊崇玄坐起身,似乎很意外,「這就走了?」

    陳平安點點頭,戴好鬥笠。

    楊崇玄躺回石崖,開始閉目養神,片刻之後,睜開眼睛,「還真走了?是該說你行事果決呢,還是沒有半點耐心?」

    先前那人收放竹竿,分明用上了方寸物,沒有刻意遮掩。

    就像他大大方方伸腳入水,其實也是示好的小動作。

    在這北俱蘆洲,想要少打架,就要學會抖露些家底。

    不然好多本事不大、脾氣不小的螻蟻,你用腳尖碾死了對方,他們卻至死都還在那邊罵罵咧咧,噴你一口唾沫星子,死不悔改,殺人又不能當飯吃,這種事情遇得多了,「楊崇玄」就覺得愈發膩歪,實在無趣,這才逐漸轉了性子,變得愈發「與人為善」,例如那頭西山老狐,生了那麼一張臭嘴,換成之前的自己,老狐死了沒有一百回也該有八十次了。

    那個年輕遊俠離開寶鏡山後,楊崇玄也心情略好。

    對方有句話,真是說到他的心坎裡去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更何況當下是楊崇玄獲取機緣的關鍵時期。

    他坐起身,眯起眼,死死盯住彷彿可以被一眼看穿的那座深澗。

    這柄寶鏡,《放心集》上的猜測是錯的,根本不是什麼光明鏡,絕非什麼針對妖魅精怪的至寶照妖鏡,而是一把失傳已久的三山九侯境。

    更是一件半仙兵。

    ————

    陳平安已經遠離寶鏡山。

    為了走這趟寶鏡山,陳平安已經偏離青廬鎮路線頗多。

    看來碰運氣這種事,確實不太適合自己。

    如果換成陸台,或是那李槐,就不好說了。

    離開寶鏡山後,陳平安依舊揀選崇山峻嶺,逐漸往青廬鎮那邊靠攏,那頭金丹陰靈和麾下鬼物,遲遲沒有露面,也在情理之中,畢竟當初自己在烏鴉嶺一役,有些追殺上頭,沒有刻意隱藏實力,以范雲蘿這位金丹為首的膚膩城一方,簡直就是兵敗如山倒,相信那撥能夠在鬼蜮谷流竄多年的「馬賊」,是不會主動觸霉頭來了。

    北行之路,山水無礙,許多可能會導致一位中五境修士夭折的鬼魅精怪,大多謹慎,遠遠瞥一眼陳平安便縮回山林巢穴。

    例如那鐵索橋上的巨蟒和蜘蛛精,對於那對道侶而已,興許只需要打了個照面,都不用他們冒險過橋,就會是一場殺身之禍。

    這一天黃昏,陳平安在一座桃樹林內歇腳休憩。

    桃林自然有古怪,哪有大冬天依舊桃花盛開的道理。

    只是陳平安這趟負劍遊歷鬼蜮谷,怕的不是千奇百怪,而是沒有古怪。

    先前在桃林外,豎立有一塊高矮不一的兩塊石碑,像是慪氣較勁的一對鄰居,分別篆刻有大月圓寺,小玄都觀。

    如果不是「玄都觀」之前還有個小字,陳平安打死都不會走入桃林。

    因為那座真正的玄都觀,是青冥天下一處膽敢不服三位掌教管束的仙家重地。

    傳聞道老二在成為一脈掌教後,唯一一次在自家天下動用那把仙劍,就是在玄都觀內。

    雖然確定石碑上撰寫的小玄都觀,絕非那座名氣大到浩然天下都如雷貫耳的道門聖地,可陳平安入林之前,還是腳踩飛劍初一十五,升空俯瞰,發現這座佔地不下千畝的廣袤桃林,應該並無任何寺廟道觀建築。

    這處桃林,披麻宗《放心集》並無一字記錄。

    想必並無凶鬼大妖才對。

    陳平安發現四周竟然沒有半根桃木枯枝,頭頂唯有誇張的蔭翳,桃花芬芳,已經不是怡人,聞久了,幾乎濃郁到了膩人的地步。

    陳平安摘了斗笠,盤腿而坐,從袖中雙指捻出一張陽氣挑燈符,輕輕一搓,符籙緩緩燃燒,與鬼蜮穀道路那邊的燃燒速度無異,看來此地陰煞之氣,確實一般。只是這桃林瀰漫的香味,有些過分。陳平安鬆開雙指,彎腰將符紙放在身前,然後開始練習劍爐立樁,運轉那一口純粹真氣,如火龍遊走各處氣府,正好防止此地香氣侵體,可別陰溝裡翻船。

    地底下,傳來一陣銀鈴般的女子笑聲。

    陳平安置若罔聞。

    笑聲漸停,改為嫵媚言語,「這位好生俊俏的小郎君,入我粉紅帳,嗅我髮絲香,豔福不淺,我若是你,便再也不走了,就留在這兒,生生世世。」

    陳平安睜開眼睛,凝神望去,地面上蕩漾起一層水霧蒸騰,卻不升高,只在一尺高度以下晃來晃去。

    陳平安有些訝異,「為何披麻宗有意忽略掉你這頭桃魅的存在?」

    整座桃林開始緩緩搖曳,如一位位粉裙佳人在那翩翩起舞。

    好似這桃林千萬株,真是她的頭髮而已。

    陳平安發現自己視野中的景象,開始微微搖晃。

    她不知藏匿地底何方,嬌笑不已,誘人嗓音透出地面,「當然是披麻宗的修士怕了我,還能如何?小郎君長得如此俊朗,卻笨了些,不然真是一位十全十美的良配哩。」

    片刻之後,她突然收斂笑意,詢問道:「咦?你怎的能夠身不動,心也不動?難道是位沒剃光頭的和尚?不穿道袍的臭牛鼻子?」

    陳平安笑道:「再裝神弄鬼,我可就要砍掉所有桃樹,當是練劍,讓你當尼姑了。」

    她不怒反笑,雀躍道:「好呀好呀,妾身恭候小郎君的仙家劍術。」

    陳平安舉目望去。

    一位手挽拂塵的小道童縮地成寸,一掠而來,唇紅齒白,真氣-淋漓,遮掩不住的靈性流溢氣象。

    竟是一位即將躋身金丹地仙的世外高人。

    道童眼神冰冷,瞥了眼陳平安,「此處是師父與道友相鄰結茅的修行之地,千年以降個,已是鬼蜮谷公認的世外桃源,素來不喜外人打攪,便是白籠城蒲禳,如非要事,都不會輕易入林,你一個歷練之人,與這小小桃魅掰扯作甚。速速離去!」

    那桃魅顯然十分敬畏這小道童,只是嘀嘀咕咕的言語,略帶憤懣,「什麼世外桃源,不過是用了仙家神通,將我強行拘押此地,好護著那道觀寺廟的殘餘靈氣不外瀉。」

    「放肆!」

    小道童面露厲色,拂塵一揮,竟是有一道粗如手臂的雷光瞬間炸入地底,桃魅在地底深處悶悶哀嚎,地上桃花簌簌而落。

    陳平安有些瞭然。

    鬼蜮谷內,肯定會有一些不懼陰煞之氣的得道高人,在這裡紮根,反過來還要靠著那浩浩蕩蕩充塞天地間的充沛然陰氣,正好以此砥礪道行。

    小道童猶不解恨,又是拂塵一旋,雷電交加,交織出一張仙家漁網,沒入地面,地底下頓時響起轟隆隆響聲,「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若不是我師父開恩,你這只會些障眼法的小小桃魅,如何能夠在鬼蜮谷立足?還要偷聽我師父與道友的論道說法,憑此機緣,才以此緩緩修行到龍門境,你這忘本的精魅……」

    那頭桃魅哀求不已,苦苦祈求那位出手凌厲的小道童法外開恩。

    小道童越說越惱火,拂塵又動,竟是惹來了雲海高處的異象,就要降下一道門派秘藏的天雷,教訓那頭桃魅。

    陳平安只得開口道:「小道爺息怒,我這就離開桃林。」

    一座烏雲離開雲海,獨自緩緩沉下,雷電穿梭,氣勢驚人。

    小道童冷笑道:「若不是我們在這桃林修行,你誤闖此地,早就給這頭擅長先天媚術的桃魅,給吸光陽氣精元了,不知好歹的玩意兒,濫起憐憫之心,師父說的對,你們這些外邊日日浸染紅塵的凡俗夫子……」

    陳平安一腳後撤,向那雲海高處一拳迅猛遞出,以雲蒸大澤式,將那蓄勢待發的雷雲給打散,氣機絮亂四散而開,如山風湧動,殃及地面桃林,吹拂得豔紅桃花更是紛紛如雨落。

    小道童皺眉不語。

    怕倒是不怕,就是有些意外罷了。

    如此年輕的武道小宗師?觀其方才這一拳的氣象,凝練且恢弘,雖然尚未金身境,但是相差不遠了。

    不過小道童自己倒是忘了,他何嘗不是「如此年輕」的一位龍門境修士。

    雖說因為太早躋身洞府境,當時師父闡述修行路上的重重玄機,問他是否要借此機會保持容顏,當時他年少無知,覺得身體只是一副臭皮囊,既然不妨礙以後修道,那麼不再「生長」也不壞,從此相貌便定了型,此後這一甲子當中,「小道童」差點悔青了腸子。

    怎麼也該讓身體成長到男子及冠模樣再「停步」才對。

    所以他每次偷溜出去散心,幾次偶遇女童模樣的范雲蘿都十分煩躁,那老和尚還要火上加油,調侃他與范雲蘿真可謂金童玉女。

    陳平安收拳後,笑道:「你講的道理是對的,但是講理一事,如果真是為了對方聽得進去,而不是只求一個自己的心安理得,那麼心態與口氣,也很重要,心平氣和一些,語氣和善些,總不是什麼壞事。」

    那個差點被嚇破膽的桃魅趕緊附和道:「有理有理,這話應該聽上一聽。」

    小道童手臂挽著那把以英靈白骨做柄的雪白麈尾,猶豫不決。

    一言不合,打打殺殺,這不是小玄都觀道人該做的事情。

    可對方既然是來鬼蜮谷歷練的武夫,雙方切磋一番,總沒有錯吧?師父不會怪罪吧?

    就在此時,一位金甲力士大踏步而來,望向小道童的背影,沉聲道:「徐竦,真君請這位公子去觀內一敘。」

    小道童怒道:「這傢伙何德何能,能夠進咱們小玄都觀?!」

    金甲力士對小道童的火冒三丈,視而不見,已經轉頭望向剛剛戴好鬥笠的陳平安,「這位公子,我家真君有請,若是不急著趕路,可以去我們小玄都觀飲一杯千年桃漿茶。」

    陳平安抱拳婉拒道:「誤入桃林,已經打攪你家真君的清修,實在不敢去貴觀叨擾,就此離去。」

    金甲力士點點頭,「既然如此,我也不便挽留,以後若是再想入觀飲茶,只管來此號令桃魅,讓其領路。」

    陳平安轉身離開桃林。

    名為徐竦的小道童冷哼道:「走了更好,省下一杯那蒲骨頭才喝過三次的桃漿茶!」

    桃魅在地底下諂媚道:「是哩是哩,這人好生不長眼,天大福緣也給錯過了。下次再來桃林,我便躲起來,再不見他了。」

    徐竦怒道:「師父法旨,你也敢兒戲?!」

    桃魅立即求饒道:「不敢不敢,萬萬不敢。」

    一座遍植桃樹的古雅道觀內,一位鶴髮童顏的老道人,正與一位乾瘦老僧相對而坐,老僧骨瘦如柴,卻披著一件異常寬大的袈裟。

    老道人微笑道:「這一拳如何?」

    老僧緩緩道:「過剛易折。」

    老道人瞥了眼桌上一杯茶,又問,「你覺得這杯桃漿茶,需不需要留著?你猜那年輕人會不會重返桃林,來這觀中一飲而盡?」

    老僧神色木訥,「言多必失。」

    老道人未戴道冠,系有逍遙巾而已,身上道袍老舊尋常,也無半點仙家風采。

    他輕輕嘆息,「壁畫城三位神女已經走出畫卷,各隨其主。又有別洲上五境修士與那賀小涼聯袂闖入鬼蜮谷,去往京觀城,楊崇玄還有抓住福緣的跡象。如果那蒲禳再折騰出一點動靜,惹了竺泉親自出手,這鬼蜮谷,徹底亂成一鍋粥後,咱們這處僅剩的世外桃源,說不定也要與清淨無緣了。」

    枯槁老僧點頭道:「真君遠見。」

    聽到蒲禳二字之時,老僧心中默念,佛唱一聲。

    老道人其實已經察覺到對方的心境異樣,只是雙方知根知底,無需多說。

    老道人舉目望去,「你說於我們修道之人而言,連生死都界限模糊了,那麼天地何處,才不是牢籠?越不知道,越易心安,知道了,如何能夠真正心安。」

    老僧思量片刻,低頭合十,露出那一雙乾枯卻呈現出金黃色的手掌,「貧僧佛法,尚且撐不起這件袈裟,如何能見佛祖,如何能問一問這千古疑難。」

    老僧緩緩起身,雙手合十,行了一禮。

    老道人不與這位老友講究繁文縟節,點頭而已。

    老僧一步跨出,便身形消逝,返回了那座大圓月寺,與小玄都觀如出一轍,都是桃林當中自成小天地的仙家府邸,除非元嬰,不然任人在桃林兜轉千年,也見不著、走不入。

    寺廟內,梵音裊裊,有老和尚坐在蒲團上坐定,有僧人在廊道低頭緩行,有小沙彌在樹下勤快掃地,各自忙碌,兩兩之間,並無言語交匯。

    枯槁老僧站在原地,視野中,那些僧眾,其實都是一具具白骨而已。

    繞過了那座雲霧瀰漫不見金佛的大雄寶殿,老僧雙手合十,神色虔誠,默默向前行去。

    這位金身羅漢幾乎大圓滿的老僧身旁,陸陸續續,有一位位與他眉眼相似卻年齡懸殊的和尚,身披不同袈裟,憑空出現,總計四位,各有問話,只是老僧只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只是前行。

    一位年少僧人神色惋惜,道:「為何不飲下那杯桃漿茶?喝了就可以少去數年修行!離著西方淨土佛國,便更近了一步,哪怕半步也好啊。」

    一位中年僧人怒氣衝衝,對著老僧暴喝如雷:「你修的什麼佛法?鬼蜮谷那麼多魑魅魍魎,為何不去超度!」

    一位身披華美袈裟的僧人,神色倨傲,斜視老僧,嗤之以鼻道:「這般苦修,非是正法。」

    一位年齡相貌與老僧最接近的老和尚,輕聲問道:「你是我?我是你?」

    最後一位身材修長的年輕僧人,背對著始終步伐堅定、緩緩前行的老僧,年輕僧人望向一處桃花爛漫的竹木藩籬,痴痴念道:「桃花嫣然出籬笑,似開未開最有情。」

    老僧身形微滯,只是很快就大步向前,片刻之後,又恢復平常腳步。

    若是不抬頭看,凡夫俗子進了這座寺廟,只會覺得陽光普照。

    其實一抬頭,就會看到是一輪勾月懸空的光景。

    小玄都觀內,老道人來到一棵高聳入雲的桃樹下,蹲下身,雙指捻出一些泥土,輕輕搓動。

    老道人指尖泥土,是那山上修士夢寐以求的萬年土,重如金鐵。

    老道人沉默無言。

    土壤實則也有年歲一說,也分那「生老病死」。世人皆言不動如山,其實不全然。歸根結底,還是俗子陽壽有數,光陰有限,看得模糊,既不真切,也不長遠。所以佛家有雲,佛觀一缽水,四萬八千蟲,而大圓月寺那個老僧便以此作為禪定之法,只是看得更大一些,是賞月。

    至於這位老道士,則是看得更靜一些,看這些泥土死物的歲月變遷。

    道觀寺廟為鄰,與那老僧更是各說各法已千年,還是沒能爭出個高低。

    現在就看是自己先成天君,還是老僧先證菩薩了。

    小道童徐竦戰戰兢兢來到師父身邊,發現師父正在沉思,徐竦便噤口不言。

    老道人沒有轉頭,開口笑問道:「在觀外,非但沒能抖摟威風,還給一個年輕武夫教訓了一通,你覺得他那番話,說的有理嗎?」

    小道童手捧拂塵,悶悶不樂道:「說得有理,與我何關。」

    老道人點點頭,丟了土壤,以潔白如玉的手掌輕輕抹平,站起身後,說道:「有靈萬物,以及有情眾生,漸次登高,就會越來越明白大道的無情。你要是能夠學那龍虎山道人的斬妖除魔,日行善事,積攢功德,也不壞,可隨我學無情之法,問道求真,是更好。」

    老道人笑了笑,「無情之法,不是教你暴虐行事,濫殺無辜,而是要多看看那四時成歲,天地有常。」

    小道童鄭重其事地向師父打了個稽首。

    老道人轉頭望向大圓月寺方向,輕聲道:「貪嗔痴慢疑,若五毒不除而一味埋頭苦修,那終究是不是正法禪定,而是邪定。」

    老道人再望向桃林之外的北邊,「徐竦,你若是暫時悟不出大道,不妨去嘗試一下,選擇當個世俗眼中的好人,只是切記,涉世行善,跟這個世道還給你的好與壞,關係不大。殊途同歸,這也是無情之法……之一,道法自然。」

    小道童搖頭道:「做不來那種好人。」

    老道人不置可否。

    小道童小心翼翼問道:「師父,真正的玄都觀,也是這般四季如春、桃花盛開嗎?」

    老道人笑道:「那你不該待在這浩然天下,去那道家做主的青冥天下,親眼看看便知真假了。你要真有此意,回頭師父讓這頭桃魅馱山而走,離了這鬼蜮谷後,你可以先去那姓賀的年輕宗主身邊修行,再找機會去往青冥天下,拜訪玄都觀的機會,自然會更大一些。」

    小道童使勁搖頭道:「不去不去!師父在哪兒修道,我就在哪兒修行。」

    老道人拍了拍小道童的腦袋。

    小道童笑眯起眼。

    老道人突然感慨道:「才記起,已經好久不曾喝過一碗搖曳河的陰沉茶了。千年過後,想來滋味只會更加綿醇。」

    ————

    暮色陰沉,距離青廬鎮已經不算太遠,兩百里路途而已,陳平安途經一座幽綠湖泊。

    先前在遠處山頭,看到這邊燃起一堆篝火,陳平安便趕過來,若是遇上了夜遊的陰靈,正巧可以打殺了好賣錢。

    這趟鬼蜮谷之行,歷練不多,只是在烏鴉嶺打了一架,在桃林不過遞了一拳而已,可掙錢倒不算少。

    那件膚膩城白娘娘的雪花法袍不提,還有十幾具價值不菲的瑩瑩白骨,至於後者具體能賣出什麼樣的價格,還不好說。

    至於寶鏡山深澗之水,雖然不算值錢,可好歹省去陳平安一些小麻煩,之前一口氣喝下兩斤山澗水,然後呼吸吐納,心神沉浸,以內視之法,心神進入水府中,水府中那些綠衣童子們,頗為雀躍開懷。

    湖邊所見,讓人有些意外,是那身穿泥金色的俊逸少年,帶著兩位扈從,應該是打算在湖邊歇腳過夜。

    陳平安算了算腳力和路線,對方應該是去過了蘭麝鎮後,遊覽完畢,便重新沿著「官路」直奔青廬鎮而來,所以與繞來繞去的自己碰了頭。

    那麼這座不起眼的小湖,應該就是《放心集》上的銅綠湖了,此地與附近的銅官山,是成雙成對宛如道侶的山水。

    銅綠湖裡邊有兩種魚,極負盛名,只是垂釣不易,規矩極多,陳平安當時在書上看過了那些繁瑣講究後,只好放棄。

    湖中有一種魚鱗金黃的蠃魚,生有雙翼,音如鴛鴦,極其名貴珍稀,百年不遇,傳說蠃魚都是成雙成對出現,只要獲得其中一尾,捕撈上岸後,另外一尾蠃魚就會自行上岸,進入魚籠。一對巴掌大小的蠃魚,渾身是寶,能夠賣出兩顆穀雨錢,傳聞食之可以不受世間任何夢魘糾纏。

    此外就是銀色的鯉魚,這種銀鯉極大,號稱一年一斤,百年之後,此魚在水中氣力極大,不似蠃魚,銀鯉並非此湖獨有,被修士譽為小湖蛟,血肉鱗片皆無奇異,只有一處奇妙,那就是屬於蛟龍後裔旁支的銀鯉,在存活百年之後,就會生有兩根蛟龍之須,寸餘長,然後每過三百年,須長一寸,若是能夠生長成一尺長的蛟龍之須,便是真正的天材地寶了。煉製縛妖索和拂塵,增添此物,最是錦上添花,妙用無窮。

    只不過陳平安闖過蛟龍溝,去過倒懸山,知道世間猶有道人,以貨真價實的蛟龍之須,打造出了一把完完整整的半仙兵拂塵。

    所以對於在銅綠湖極難撞見的蠃魚和銀鯉,陳平安並沒有什麼太重的覬覦之心。

    因為太耗光陰。

    《放心集》上的所有捕獲記錄,修士都耗時極長,動輒幾個月乃至半年,期間還需要與兩種仙家魚類鬥智鬥勇,而且經常會失之交臂。

    相較於銅綠湖,陳平安還是對銅官山更寄予希望,那邊山上,有血統不純的搬山猿和攆山犬出沒。

    陳平安出現後,少年神色自若。

    那位挎弓佩刀的六境女子武夫,挪了挪位置,擋在主人和那個不速之客之間。

    黑袍老者始終面無表情,一手持杏黃瓷酒壺,一手持一大塊醬肉,細嚼慢嚥。

    陳平安便在遠處拾取枯枝,也點燃一堆篝火。

    那主僕三人顯然是奔著銅綠湖而來,黑袍老者吃過酒肉後,從方寸物當中取出一節節青翠晶瑩的綠竹,然後拼湊出一根極長魚竿,魚線纖細如發,金色魚鉤卻大如手掌。少年沒有閒著,捲起袖口,蹲在水邊,準備打窩的餌料,在一隻打木盆內將使勁搓動,時不時加一勺湖水,還要取出一隻瓷瓶,倒入幾滴腥味極重的朱紅色水珠。

    陳平安本就喜好釣魚,便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那女子在少年身邊低聲言語。

    少年抬起手臂擦拭額頭汗水,言語了幾句。

    女子便起身走向陳平安。

    陳平安起身說道:「抱歉,並非有意窺探。」

    女子神色冷漠,只是措辭還算溫和,「看著無妨。不過我家少爺說了,垂釣銀鯉,比較忌諱岸上發出聲響,稍有動靜,銀鯉就會聞聲遠遁,所以打窩過後再半個時辰,當我們拋竿,可能需要你我雙方都熄滅篝火,還不能隨便走動。公子若是覺得拘束,可以遠離岸邊歇息。」

    陳平安點點頭,熄滅篝火,乾脆去了遠處,坐在一棵大樹上,雙手籠袖,遠觀一行三人的夜間垂釣仙家魚。

    期間那少年見了陳平安竟然直接熄滅了篝火,轉頭歉意一笑,陳平安也笑著點頭致意。

    女子返回少年身邊,輕輕鬆了口氣。

    少年笑道:「樊姐姐,我這一盆盆打窩下去,這銅綠湖真要漲水一尺了啊。」

    女子無奈而笑。

    垂釣大澤巨湖當中的奇異魚類,打窩一事,必不可少,而且很耗神仙錢,魚類越是珍稀,越是需要釣客一擲千金,自家少爺是從來不吝嗇的,所以山上的同道中人,口口相傳,少爺就有了袁一尺的綽號。

    陳平安雖然離著遠,但是看得出來,那個渾身富貴氣的少年,光是打窩一事,就砸下一大筆本錢。

    不是幾顆雪花錢的事情,說不定一兩顆小暑錢都有了。

    打窩之後,那三人便開始安靜等待。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口山澗水,開始閉目養神。

    當那黑袍老者開始拋竿,陳平安才睜眼。

    呼嘯成風。

    魚線拋出一個巨大弧度,遠遠墜入銅綠湖中央地帶。

    長夜漫漫。

    夜釣大魚巨-物,技巧之外,靠的就是一個耐心。

    那少年坐在一根花梨小凳上,雙手托著腮幫,哈欠不斷。

    女子依舊站在少年身後,防備著遠處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遊俠,下山遊歷,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兩個時辰後,少年已經開始打瞌睡。

    黑袍老者幾次輕輕提竿散餌,然後繼續拋竿,耐心極好。

    那女子武夫更是紋絲不動。

    陳平安靠著樹幹,仰頭望向夜空。

    明月出高山,雲海蒼茫間。

    浩然天下有千山萬水,唯有一輪月。

    陳平安怔怔出神。

    聽說山上有許多仙人手筆的神仙圖,一幅畫捲上,會有那日昇月落,四季交替,花開花謝。

    天地怎麼會這麼大,人怎麼就這麼渺小呢?

    為什麼一個人長大後,就會覺得孤單呢。

    陳平安輕輕壓下斗笠,遮掩面容。

    寧姑娘,我很好,你還好嗎?
V123210 發表於 2019-2-20 22:55
第四百九十四章 天上白玉京

    天亮時分,那黑袍老者已經收起魚竿,那銀鯉先天喜月光而畏日照,唯有夜幕中,才會離開水底,四處游曳覓食,若是偶然白日咬鉤,即便被拖拽上岸,通靈的銀鯉也會選擇玉石俱焚,使得兩根蛟龍之須靈氣消散,雖然不至於徹底淪為俗物,可難免品相大跌。

    不過一行三人並未因此心灰意冷,在湖澤垂釣大魚,別說是銀鯉這等靈魚,就是尋常山野漁翁嚮往的青、草大物,一夜苦等無果,都是常有的事情。老人收竿後,開始更換魚線魚鉤,尤其是魚鉤,變得異常玲瓏精巧,只有拇指大小,那少年也開始重新調配窩料,耗錢更巨,大概是要垂釣更為稀罕的金色蠃魚了。

    那少年記起一事,轉頭望向那棵大樹,喊道:「道友,想要釣起蠃魚,純粹靠運氣了,並無任何禁忌,要不要一起去湖心垂釣?我有竹筏,咱們可以一同筏釣。」

    那女子扈從有心阻攔,已經來不及。

    少年取出一枚大如稚童手掌的厚重銅錢,雙手手心輕輕摩挲一番,憑空變出一隻手指長短的袖珍竹筏,少年輕輕呵了一口氣,然後丟入湖中,竹筏驀然變大,湖水蕩起一陣漣漪。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點頭,躍下樹枝,往岸邊走去。

    那女子以聚音成線之術,提醒黑袍老者,那年輕人也是個武夫,而且境界比她只高不低。

    昨夜此人在樹上睡覺,呼吸綿長,如潺潺流水,拳意純粹且凝練,是在武道真正登堂入室的高手。

    武夫之酣眠,一般只有躋身煉神三境之後,才可以達到似睡非睡的境地,拳意流淌全身,如有神靈庇護。

    所以這個年輕遊俠,多半是位豪閥子弟。

    黑袍老者以心湖漣漪告訴女子,「我只擔心那些來路不正的地仙野修,若是個造詣高的年輕武夫,反而不用太過擔心。我們三郎廟,最不怕那些不長腳的山頭。放心吧,垂釣,我會多盯著點他,少爺身上又同時穿著法袍和甲丸,能夠抵禦金丹劍修兩次傾力一擊,出不了紕漏。」

    陳平安走上了竹筏,那女子嫻熟撐蒿,竹筏緩緩行劃向湖心,坐在少年主動遞過來的板凳,陳平安道了一聲謝,從咫尺物當中取出自己的魚竿,特製餌料自然是只能與那位少爺借了。女子眼神微微異樣,武夫隨身攜帶方寸物,可不常見,果然是一位豪閥公孫。老者倒是不以為意,神色自若,還跟自家少爺一起,與那摘了斗笠的年輕遊俠閒聊起來,雙方都心有靈犀,不提姓名家世。

    一位身穿法袍行走四方的武夫,這就意味此人確實尚未躋身武道煉神三境。

    那出身顯貴的少年郎,顯然是沒怎麼走過江湖的,與陳平安一起拋竿後,直截了當說道:「這位公子,我就覺得我們這些真心喜歡釣魚的,少有壞人,你覺得呢?劉爺爺與樊姐姐對你處處提防,我覺得不太好。」

    黑袍老者猶然悠哉,從木盆中捻起一些餌料,隨手拋入湖中。

    可那姓樊的女子扈從便有些尷尬。

    陳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醞釀片刻,講了個折中的說法:「壞人可能也有,但肯定少些。下山歷練,不管如何謹慎,都不過分。」

    少年搖搖頭,嘆了口氣,「我曉得你這話是出於好心,只不過我家太爺爺、到爺爺,再到我爹娘,每次我離家,他們的言語口氣,都是這般,我實在是有些煩了。」

    陳平安就不說話了。

    一場萍水相逢而已,他人家事,說什麼都不合適。

    不過這少年,是不是太不見外了點?

    得是多好的家世,才能如此心大?

    陳平安心思微動,只是故意無所察覺,依舊盯著湖面。

    黑袍老者轉頭望向遠方,微笑道:「少爺,披麻宗杜文思快要來了,我們先前在蘭麝鎮那邊逗留太久,多半是行程日期對不上,害怕我們出了意外,這位年輕金丹才有些坐不住。」

    少年有些哀怨,他最煩這些應酬往來,意氣相投的同輩還好,若是祖輩們的關係,他實在是不擅長打點關係。那女子武夫輕聲道:「少爺,聽說杜文思性情溫和,與世無爭,當年離開骸骨灘遊歷北方,路過咱們家門口,與老太爺投緣,成了忘年交,想必也會與少爺你聊得來。」

    少年點點頭,朝女子做了個鬼臉,笑道:「樊姐姐,出門在外的禮數,我還是懂的。」

    女子眼神溫柔,嘴角翹起。

    陳平安瞥了一眼便收回視線。

    得嘞。

    身邊這個傻小子,一時半會,多半是理解不了他那樊姐姐眼神中的無聲言語。

    有身穿一襲雪白麻衣的練氣士逍遙御風而來,天際遠處雷聲大震,如冬雷滾滾。

    臨近銅綠湖後,那位披麻宗地仙便放緩御劍速度,速度其實依舊不慢,但是動靜幾無,近乎無聲無息。

    他沒有直接落在竹筏上,而是選擇站在岸邊安靜等待,也無開口說話,應該是害怕驚擾銅綠湖的游魚。

    一看就是個好脾氣的。

    陳平安就要收起魚竿。

    不曾想那少年笑道:「你若是還想釣魚,就接著釣,這竹筏留給你便是,我可能要先去一趟青廬鎮,再回這銅綠湖釣那銀鯉,你反正也有方寸物,我可以教你一門收放竹筏的口訣,簡單得很,回頭你捎去青廬鎮,隨便交予披麻宗修士即可。」

    陳平安搖搖頭,「不用,我要馬上趕路。這次登筏垂釣,本就是為了散心。」

    少年還不至於強行要求別人接受自己的美意。

    一起返回岸邊,少年收起了竹筏,向那披麻宗年輕金丹行禮後,燦爛笑道:「三郎廟袁宣,見過杜叔叔。」

    杜文思笑著點頭,「我就猜到你會在銅綠湖這邊垂釣,所以原本打算再晚些來找你,只是竺宗主催促,不敢不來。你太爺爺如今身體還好?」

    袁宣笑道:「硬朗著呢。」

    杜文思笑了起來。

    陳平安抱拳告辭。

    陳平安與杜文思視線交匯的時候,雙方幾乎同時點頭致意。

    陳平安走出沒幾步,袁宣就追上他,輕聲道:「若是去往青廬鎮,最好走那條官路,繞歸繞,可是安生。如果求快,就要經過那片大妖橫行的蠻瘴之地,一個個裂土為王,膽子奇大,竟然合稱六聖,抱團成勢,聯手抗衡鬼蜮谷中部的幾位城主,很是凶悍。城池鬼物和這伙妖怪,經常往來廝殺,沙場交鋒似的,據說還有位大妖專門蒐羅兵書,成天鑽研兵法,倒也滑稽。」

    陳平安點頭道:「我會多加小心的。祝你垂釣成功,魚獲大豐,蠃魚、銀鯉一併收入囊中。」

    袁宣使勁點頭,先前說漏了嘴,便乾脆自我介紹道:「我叫袁宣,是三郎廟弟子。」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笑道:「我叫陳平安,來自寶瓶洲。」

    袁宣嘿嘿一笑,「其實聽你口音,便知道你是別洲人氏了。」

    陳平安笑道:「老江湖。」

    袁宣一愣,「真心話?」

    陳平安說道:「客氣話。」

    袁宣哈哈大笑,開心不已。

    就說嘛,天下釣友是一家,沒啥壞人。

    自己自小就喜好垂釣,自然都是被精於此道的太爺爺帶出來的,太爺爺老早就說過,智者樂水,嗜好垂釣,更是難能可貴,因為智慧機敏之人,反而最難心定,而釣魚就最講求一個定字。

    雙方就此告別。

    三郎廟袁宣主僕一行,跟隨杜文思沿著那條官路去往青廬鎮。

    陳平安則去往銅官山。

    會一會那邊的搬山猿和攆山犬,尤其是前者,要多領教領教它們的銅皮鐵骨。

    至於袁宣所在的三郎廟,陳平安在龍泉郡查閱俱蘆洲風土人情的時候,就已經有所瞭解,三郎廟是北俱蘆洲一座最大的兵器鋪子,口碑極好,名副其實的交友遍天下。當然,三郎廟修士,最著名的,是一個個都很能打。

    難怪。

    少年袁宣會如此單純心善。

    與老龍城范二有些像。

    似乎跟在那倒懸山擁有一座猿蹂府的皚皚洲劉幽州,也相似。

    一個能夠讓披麻宗宗主竺泉都上心、杜文思親自迎接的三郎廟弟子,鬼蜮谷那些山澤精怪,在他眼中,當得起「大妖」「凶悍」這類措辭?

    說到底,還是在善意提醒他陳平安。

    有錢人家的孩子,若是人人如此,大概就能世道太平許多吧。

    只可惜書簡湖黃鶴,桐葉洲大泉王朝邊陲客棧遇到的皇子,還有那個風雪夜殺陳平安不成反被殺的皇子,這樣的權貴子弟,很多。

    即便遇上了都可殺,也皆殺,似乎總是殺不乾淨的,這些順著各自脈絡走到高位的貨色,只會如雨後春筍,冒出一茬又一茬,春風吹又生的,永遠不止是那青草依依。

    是世間齊先生這樣的人太少太少,還是崔瀺這樣的人必須存在?

    陳平安行走在山野荒蕪小路上,摘下養劍葫,喝了一口,卻發現是那山澗水了,而不是酒。

    陳平安回望一眼自己在那日照下的背影。

    陳平安腳尖一點,在枯黃茅草上飛掠,直奔銅官山。

    那鬼蜮谷六聖之一的搬山大聖,就出身於那座銅官山,那頭搬山猿,肉身淬煉得無比強橫,使一雙流星錘。

    與陳平安分道揚鑣的袁宣那邊。

    當少年發現杜文思是個言語不多的和藹長輩後,他自己言語反而多了起來,將一路上的見聞趣事都說給杜文思。

    期間杜文思有意無意轉頭一次,看了一眼那個年輕遊俠的背影,這位在披麻宗與壁畫城楊麟齊名的年輕金丹,若有所思,膚膩城那邊有些狀況,據說在烏鴉嶺那邊被一位年輕劍仙重創,范雲蘿差點沒死在對方劍下,還是白籠城蒲禳出面阻攔,才沒有惹起更大的風波。不知道袁宣是怎麼與此人認識的。瞧著那人不像是個性子急躁的修士,為何如此鋒芒畢露?到了鬼蜮谷應該沒多久,就直接驚動了蒲禳?若是蒲禳執意殺人,鬼蜮谷沒誰攔得住,宗主不行,京觀城那位玉璞境英靈也未必可以。

    蒲禳殺劍修,尤其狠辣,從不手軟。

    杜文思想起近年那些風吹草動,各大城池之間的暗流湧動,便有些憂慮。

    冥冥之中,風雨欲來。

    杜文思已經算是披麻宗最不理會修道之外俗事的練氣士,而且從宗主到同門,也有意讓他不摻和其中,只管安心打破瓶頸,可如今連他都察覺到那些蠢蠢欲動,鬼蜮谷事態的嚴重,可想而知。

    至於膚膩城范雲蘿對外宣稱自己是她的義兄,杜文思只覺得哭笑不得,還有些佩服她能夠琢磨出如此想法,由著她去了。

    修行之人的大道根本,如一座山嶽,紅塵種種,皆是過眼雲煙,山上的草木枯榮,山澗流淌,無需留住,所以都可以不用計較。

    陳平安緩緩而行。

    思緒飄遠,始終無法心靜。

    這個世界,可能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好。

    但也可能沒有我們想像中那麼壞。

    可是每一個「可能」,都意味著意外和萬一。

    在人生道路上遇到的每個人,可能都是別人牽腸掛肚的夢中人。

    陳平安越來越明白那些為惡之人的心路脈絡。

    但是他始終不明白,為什麼這樣的人,為什麼可以活得很好,甚至比好人還好。

    不知不覺,陳平安眼神深沉幽幽。

    ————

    陳平安心頭陰霾很快散去,他自己其實只是覺得有些鬱悶而已,當他到了那座銅官山,別說搬山猿,就是一頭攆山犬都沒能碰到。

    估計是杜文思先前的御風遠遊,動靜太大,驚嚇到了這邊的精怪鬼物。

    這讓陳平安有些無奈。

    若是平時,性情暴戾的搬山猿,只要給它嗅到了丁點人味兒,應該會很輕易就主動現身才對。

    陳平安故意盤桓不去,可大半天功夫過去了,以尋常五境武夫的修為,四處逛蕩,仍是沒有一條魚兒咬鉤。

    陳平安只好在一處視野開闊的地方歇腳,打算在此夜宿,如果一晚上沒點反應,就此作罷,繼續趕路。

    就不相信之後那六聖妖物,一頭都碰不著。

    陳平安在入夜後,點燃篝火,坐了一宿,練習劍爐立樁。

    只得離開銅官山。

    銅官山上,一處腥臭無比的秘密洞窟中,透過一處巴掌大小的隱蔽窗口向外張望,一位並未選擇幻化人形的銀背搬山猿,雖然行走與人無異,可嘴臉體型,與那一身絨毛,仍是十分扎眼。

    它招招手,身後很快湊過一位賊眉鼠眼的矮小男子,搬山猿沙啞道:「趕緊去稟報搬山大聖和那伙客人,就說這傢伙真來了,確認無誤,正是那個讓膚膩城栽了個大跟頭的傢伙。」

    矮小男子正要沿著一條地底通道離去。

    搬山猿提醒道:「記得機靈一點,揀選一條隱蔽路線,寧肯繞遠路,也別撞到那人劍尖上去尋死。你小子死了不算什麼,耽誤我家搬山大聖的正事,老子就將你那窩鼠子鼠孫一鍋燉了。」

    男子諂媚道:「絕不會誤了大事。」

    男子沿著那條地道,在遠離洞窟的一處石壁縫隙中走出,向前一撲,恢復真身,是一頭大如犬的巨大黑鼠,然後開始撒腿狂奔。

    鳥有鳥道,鼠有鼠路。

    這頭鼠精看似肥碩,實則十分矯健,穿山越嶺,快若奔雷,不敢有任何逗留,一路飛奔。

    離了銅官山地界後,鼠精還驟然鑽地消逝身形,約莫半炷香後,才從一里地外的樹根處破土而出,探頭探腦,確定無人跟蹤後,這才繼續埋頭趕路。

    只是鼠精怎麼都沒有想到,身後遙遙跟著一位陌生人,那人摘了斗笠、劍仙以及養劍葫後,往臉上覆上一張少年面皮。

    鼠精已經足夠小心敬慎,只是對方的道行似乎更高一籌。

    正午時分,小心翼翼穿過兩位大妖轄境接壤的邊境線,鼠精終於來到那位搬山大聖的山頭,恢復人形後,汗如雨下,氣喘吁吁。

    雖說六位大聖同氣連枝,共同禦敵,可是自家夫妻、兄弟之間還要拌個嘴,有點衝突摩擦沒什麼稀奇的,只是苦了它們這些修為不濟的小嘍囉,經常無緣無故就成了某位大聖爺爺的盤中餐,畢竟將它們飽餐一頓,是可以漲修為的。尤其是那些連人形都難以維持太久的半吊子精怪,更是賤命一條。

    山路開闊,鼠精到了自己地盤,膽氣十足,剛甩起袖子要登山,就發現另外一個方向的小路上,走來一個熟悉身影,佝僂駝背,搖搖晃晃,像是個走路都不穩的鄉野老農,鼠精大喜,屁顛屁顛跑去,高聲喊道:「小的拜見老祖宗!」

    老頭兒腰間纏繞一根粗麻繩索,腳穿草鞋,其貌不揚,眯眼成縫,似乎眼力不濟,耳朵也不靈,歪過頭,扯開嗓門問道:「你誰啊?說個啥?」

    鼠精伸手挽住老人的胳膊,「是我啊,銅官山那邊來的,與老祖宗還沾著親呢。」

    老人哦了一聲,也不拒絕鼠精的慇勤攙扶,走了幾步,他突然停下腳步,嗅了嗅,瞪大眼睛,精光四射,哪裡還有半點腐朽老態,他四處張望一番,厲色道:「不對勁,不對勁,有人味,肯定是人味兒!好傢伙,真是夠鬼祟的,藏得這麼深,差點連我都給矇蔽過去了。」

    鼠精兩腿戰戰發抖,差點癱軟在地。

    敢情自己這一路,屁股後邊就吊著個傳說中的年輕劍仙?

    老人咦了一聲,「跑了?」

    老人對那徒子徒孫怒喝道:「你這廢物!給盯梢了都不知道,若是那群髒東西派來的密探,壞了我們的山水大陣,你一百條命都賠不起!」

    鼠精徹底腿軟,坐在地上,臉色慘白,好在沒忘記正事,將銅官山那邊的事情說了一遍。

    老人神色變幻不定。

    眼前這個半死不活的老頭子,身份可了不得,正是六聖之一,自號捉妖仙人。

    身為精怪卻腰纏一根縛妖索的老不死,在那縛妖索當中,便藏有兩根銅綠湖千年銀鯉的蛟龍之須,捕捉尋常妖物鬼魅,真是手到擒來,一旦敵人被束縛住,便要被活活攪爛寸寸肌膚、擰碎塊塊骨頭,老人說這樣的肉,才有嚼勁,那些點點滴滴滲出的鮮血,才有酒味兒。

    老頭猛然摘下那根縛妖索,丟擲而出,如蛇扭走,四處游曳,片刻後,閃電掠回,被老頭握在手中,「的確跑了。」

    老頭騰雲駕霧,不再徒步閒逛,火速去往那頭搬山猿開闢出來的洞府。

    數十里外,以少年面容示人的陳平安在山林中快速潛行。

    不是什麼知難而退,而是臨時改了主意。

    先前尾隨那頭鼠精去往搬山大聖的山頭,遠遠看到一支隊伍,皆是精怪,五花大綁了一位大活人,是個長得瘦弱斯文的青衫公子哥,手腳給捆在一根竹竿上,被兩位幻化人形不全的嘍囉,肩挑竹竿,走得晃晃悠悠。可憐那文弱書生給晃蕩得氣若游絲。

    為首一位精怪,人模人樣,儒士裝束,附庸風雅,手持一把白骨摺扇,扇面繪有一枝桃花,在胸前緩緩搧動。

    身旁跟著位山羊鬚老者,一路閒聊,他們先前便是專程去接駕的,這位桃扇君子,是自家避暑娘娘最寵信的得力幹將,經常能夠從銅臭城那邊拐來活人,給避暑娘娘改善改善伙食。

    老者嘿嘿道:「君子老爺,讀書人真是稀罕物了,味道一定極好,到底是怎麼抓來的?給說道說道?」

    持扇精怪頗為自得,緩緩道:「費了不少心思,這個愣頭青在銅臭城附近遊山玩水,我便上去與他聊了些詩詞曲賦,聊得盡興,騙他自己走出了銅臭城地界,半點麻煩都不會給咱們娘娘招惹,銅臭城那邊就算事後察覺,我也不理虧。」

    那文弱書生顫聲道:「我是銅臭城欽點的新科進士,你們不可以吃我,吃不得啊……避暑娘娘若是真想吃人,我可以幫忙,我幫你們多騙幾人回來,山野樵夫,或是那些仰慕我才華的女子,都行……」

    持扇精怪譏笑道:「咱們讀書人的話,也能信?瞧瞧,你不就是信了我,結果如何?」

    那書生默默垂淚。

    青廬鎮附近那座十分奇特的銅臭城,魚龍混雜,活人鬼物雜居其中,並且還能夠相安無事,相對鬼蜮谷其餘城池,銅臭城算是最安穩的一座,銅臭城四周地帶,罕有厲鬼凶魅,城內也規矩森嚴,禁絕廝殺。

    這與臨近青廬鎮有關,準確說來,是與虢池仙師竺泉有關。

    而且有兩萬餘陽世活人,世世代代紮根於此,早年是一撥門派覆滅的流亡修士逃難至此,與銅臭城交了一大筆神仙錢,得以繁衍生息,數百年之後,眾多子嗣便安心定居於城內外,後來又不斷有散修齊聚銅臭城,類似仙家山頭附近的老百姓,與城中鬼物妖魅共處,雙方都習以為常。

    只不過銅臭城附近的活人,大多陽壽不長,往往半百歲數,就算是高齡長壽了,而銅臭城的世俗女子,即便沒有半點修道資質,仍是生得明豔動人,十分尤物,不過容顏凋零極快,往往二十五歲之後便呈現出人老珠黃的跡象,令人扼腕痛惜。

    銅臭城每年都會揀選一撥約莫荳蔻年華的秀美少女,交由教習嬤嬤精心調教一番後,送往其餘城池擔任權勢陰物府邸中的侍妾、婢女,作為拉攏手段。

    銅臭城城主有個名氣半點不比他小的妹妹,每月初一十五,她有在城頭拋灑金錢之嬉,其中偶爾會夾雜有一兩顆小暑錢。

    銅臭城還有一座金鑾殿,有個小朝堂,城主一口氣封了百餘個文臣武將,六部衙門齊全,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每旬都要召開朝會,有模有樣。

    還有科舉,只是沒有什麼鄉試會試,只有殿試,畢竟銅臭城就那麼點人,粗通文墨的,少之又少。

    城主的妹妹,她就自封了一個「點校宰相」的官銜,親自負責科舉出題和閱卷一事。

    自封「君子」的持扇精怪便與山羊鬚老者,聊到了鬼蜮谷北邊的熱鬧事。

    這位出了一趟遠門的持扇精怪,在銅臭城那邊聽來些小道消息,內容十分誇張,但是傳得有鼻子有眼睛。

    他本來打算見著了避暑娘娘再顯擺一二,只是山路漫漫,太過沉悶,便娓娓道來,「據說有兩位水靈得不像話的外鄉女修,其中一位,極有可能是壁畫城那邊的騎鹿神女,她倆乘坐一艘渡船,不知死活,膽敢直直去往京觀城,氣勢太盛,前期一路上竟然沒有任何城主膽敢攔阻。直到臨近京觀城,才有一位城主動用那架守城重器,嗖嗖嗖,竄出去至少百八十把飛劍。」

    那山羊鬚老者震驚道:「乖乖,若是咱們,早給打成篩子了吧。」

    「就你?人家每動用一次劍床齊射,知道消耗多少神仙錢嗎?換成咱們娘娘,才有這般待遇。」

    持扇精怪呵呵笑道:「言歸正傳,千鈞一髮之際,不曾想一位相貌醜陋的護花使者,自稱周肥,人如其名,長得相當不堪,本事倒是恁大,直接撒下一張大網,傳聞那廝親口所說,那張網,是由大幾千顆雪花錢煉化而成。總之一股腦兒收走了那些飛劍,嗡嗡作響,跟裝了一大麻袋蚊蠅似的。城池那邊不甘心,飛劍又去了一撥,你們猜怎麼著?」

    一位嘍囉大大咧咧道:「跑路唄,還能咋的。」

    持扇精怪一腳踹去,將其踢飛出去數丈遠,然後自顧自說道:「那醜八怪男子又抖摟出一張網,一模一樣,依舊是用神仙錢堆出來的法寶,還說他別的本事沒有,躺著賺錢的能耐,他自個兒都怕。這般男子,也虧得丑了些,不然我都想往他頭上撒泡尿了。」

    眾妖嘩然。

    只覺得在聽天書了。

    山羊鬚老者輕聲問道:「後事如何?在京觀城那邊,是不是打得更厲害了?雙方拚個魚死網破,同歸於盡,那是最好不過了!」

    「老羊啊,你長得跟那周肥有一拼,偏偏還想得美,這樣不好,得改改。」

    持扇精怪調侃之後,有些惋惜,「沒啥後來了,北方諸多京觀城的藩屬城池便開始戒嚴,再無走漏風聲到咱們南邊,銅臭城的消息,就只有這麼多。唉,那兩位小娘子,多半是羊入虎口了,那個醜八怪的法寶再厲害,能有京觀城城主的修為高?」

    陳平安遠遠跟隨。

    有些疑惑不解,姜尚真為何重返北俱蘆洲,並且還要與那位走出畫卷的騎鹿神女,攜手硬闖鬼蜮谷京觀城?

    難道騎鹿神女在搖曳河渡口碰壁後,便轉頭選擇了姜尚真做主人?

    至於另外一位同行女修,又是何人?

    且不管這些,何況想管也管不著,如果真是姜尚真出手,與京觀城糾纏,那就是一場真正的神仙打架。

    先會一會這位避暑娘娘。

    ————

    寶鏡山半腰的深澗,楊崇玄坐在水邊,百無聊賴,揉著臉頰,在這兒守株待兔好些年了,實在是有些煩悶。

    機緣得手之後,一定要去北邊走走,最好是在那座砥礪山上,跟人痛痛快快打上幾架。

    這些年久不露面,另外一個化名的威勢,都給好些後起之秀給壓了下去。

    楊崇玄又撓撓頭,前些年習慣了禿頂,還真是有些不適應了。

    那句讖語到底准不准?雖說待在這邊也算修行,只要有事沒事就去水中泡澡,是可以打熬魂魄,可比起當年以那座火山岩漿淬煉體魄,其實還是差了許多。何況他的性子,從來就不願意受拘束,如果不是家族那邊下了死令,娘親都快要搬出孝道來壓他了,不然楊崇玄真不樂意跑這一趟,交給那個辦事穩重、境界不低、名氣極大的寶貝弟弟,不是更好?再說了,即便自己得了那把三山鏡,家族最後還不是要交予弟弟煉化為本命物。

    他倒不是對此心有芥蒂,見不得他那個弟弟更好,只是待在這鳥不拉屎的寶鏡山,太枯燥了,這也是那頭西山老狐能夠活蹦亂跳的原因之一,當個樂子耍,可以解解悶。

    楊崇玄隨手一抓,隨隨便便,就從雪白石崖抓起一把石塊,手心一攥,碎成多顆石子,被他輕輕拋入水中。

    他與那個聲名赫赫的出息弟弟,兄弟二人,雙方不對眼而已,卻還遠遠不至於反目成仇。

    他這個當哥哥的,看不慣弟弟自幼便老氣橫秋,書呆子一個。那個做弟弟的,打小就不喜歡他這個哥哥的到處闖禍。

    如果兄弟身份互換,可能煩心事就要少很多。

    他娘的早知如此,當年他不小心從娘胎裡先出來,只要做得到,他一定趕緊爬回去。

    楊崇玄哀嘆一聲,抬頭望向北邊,大聲訴苦道:「我的親娘唉,這苦日子啥時候是個頭?」

    對岸那邊,從樹林中跑出一個魁梧青年,屁顛屁顛,懷裡捧著一大堆從別處山頭摘下的野果,嚷嚷道:「楊大哥,你也想娘親啦?」

    楊崇玄托著腮幫,懶得說話,自己每天都心很累啊。

    那人躍過深澗,落在楊崇玄身邊,遞過去一顆野果,「楊大哥,這玩意兒嘎嘣脆,賊好吃。」

    楊崇玄接過狀若白梨的野果,啃咬起來,含糊不清道:「韋高武,你姐到底有沒有暗中相好的如意郎君?」

    原來這捧果獻媚的魁梧漢子,正是那頭西山老狐的幼子,撐傘狐魅韋太真的弟弟,韋高武,至於兩個姓名,自然都不是他們姐弟的本命名字。

    韋高武搖頭道:「自然沒有,我姐眼光高著呢,瞧瞧,她連楊大哥你都沒相中,估摸著我姐這輩子啊,是注定要當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

    楊崇玄便不再追問。

    這個看似蠢憨蠢憨的傻大個,在寶鏡山一帶的山精當中,是給人欺負慣了的,就是個扛旗巡山的嘍囉鬼物,都可以對他吆五喝六,若不是實在長得不俊俏,估計每天都要洗屁股。

    可韋高武其實不傻。

    甚至可以說是一家三口當中,最聰明的一個。

    聰明到了猜出他姐姐的最終命運,可能會不太好。

    能做的,韋高武都做了,不該做的,一件都沒有做。

    可依然無法改變他姐姐的結局。

    楊崇玄很好奇,真到了那一天,韋高武還不能不能繼續裝傻,是拚命?還是忍辱負重,在鬼蜮谷苟延殘喘,奮力掙扎,希冀著將來能夠向自己報仇雪恨?

    這也是楊崇玄解悶的法子,想一想這些自己的芝麻小事、別人的天大慘事,就挺有意思。

    楊崇玄又接過一顆野果,用破爛袖子擦了擦,隨口問道:「粉郎城那邊怎麼說?」

    韋高武笑呵呵道:「上次城主大人與楊大哥談心後,我在破廟那邊見著了他,還誇我是個有福氣的,能夠認識楊大哥這樣的英雄豪傑,還邀請我去粉郎城做客呢。」

    楊崇玄笑道:「這說明粉郎城城主,是個好說話的。」

    韋高武咧嘴一笑,「我曉得的,其實還是沾了楊大哥的光。不然城主大人不小心瞧了我一眼,都嫌髒了他的眼。」

    楊崇玄問道:「近期其它地方,有沒有趣事發生?」

    韋高武就是個幫著跑腿打探消息的,這頭狐精的膽子,看似比針眼還小,可能一輩子都沒發過火動過怒,可其實不小,附近山頭,粉郎城,連蘭麝鎮他都敢去。不過韋高武接觸的,當然只會是鬼蜮谷最底層的鬼物、精怪和野修。楊崇玄完全能夠想像韋高武平日裡與誰都是低頭哈腰、憨笑不已的低賤模樣。

    韋高武點頭道:「有的,我剛去了趟蘭麝鎮,聽說砥礪山那邊,最近狠狠打了一架,那個楊大哥你特別煩他的劉景龍,與一位賊俊俏的外鄉道姑,在那砥礪山打了個天翻地覆。」

    楊崇玄說道:「劉景龍竟然願意與人廝殺?而且還是選了砥礪山這種最拋頭露面的地方?劉景龍用了幾招打死對方?」

    韋高武輕聲道:「兩敗俱傷,兩人都奄奄一息,倒在血泊中,躺了老半天沒能起來,最後算是劉景龍險勝,因為是他率先站起身,那道姑慢了些許。」

    楊崇玄皺了皺眉頭。

    那個劉景龍,比他那個弟弟,名氣還要大些。

    人人爭強好勝的北俱蘆洲,無論是山上山下,都最喜歡排座次,也正因為此,打得更加慘烈。

    道家天君謝實在內的山頂十人之外。

    還有劉景龍在內的十位年輕俊彥,楊崇玄的弟弟位列第九。

    劉景龍高居第三。

    此人也被譽為北俱蘆洲的陸地蛟龍,板上釘釘的未來一洲山頂十人之一。

    楊崇玄煩他,是因為少年時的一場私下切磋,死活打不破對方的一個簡單陣法。

    要知道,劉景龍可是一位劍修,而不是什麼陣師。

    而且這個傢伙比自己弟弟更惹人厭的地方,是劉景龍最喜歡講理,不是那些高蹈虛空的清談玄理,而是最低最淺的道理,所以反而更讓楊崇玄憋出內傷。

    楊崇玄笑道:「這一戰過後,又讓瓊林宗掙了不少銀子。」

    韋高武好奇問道:「楊大哥,那瓊林宗是個什麼門派?」

    楊崇玄道:「你們鬼蜮谷那座銅臭城,算是會掙錢的吧,如果見著了瓊林宗,得跪地磕頭認祖宗。」

    韋高武有些神色恍惚,老老實實捧著那些野果,蹲在楊崇玄身邊,望向遠方。

    楊崇玄說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可拳頭不硬,你韋高武不管走到哪裡,都只是鬼蜮谷的韋高武,除了個子高些,名字裡邊有個高字,其餘什麼都不高。外邊沒什麼好憧憬的,你還不如待在鬼蜮谷混日子。」

    韋高武輕聲喊道:「楊大哥。」

    楊崇玄拍了拍大個子的肩膀,「滾吧。」

    韋高武重重唉了一聲,將懷中野果輕輕放在一旁,躍過山澗,就此離去,到了對岸密林邊緣,傻大個不忘轉頭揮手作別。

    楊崇玄伸出手掌,輕輕張嘴一吐,手心多出一點米粒大小的猩紅汁液,楊崇玄笑著搖頭,還是不夠聰明。

    連自己是練氣士還是純粹武夫都不清楚,就敢玩這些雜耍一般的小伎倆?

    不過這韋高武肯定是打死都猜不出真相的,哪怕給他兩次機會。

    是練氣士?

    是純粹武夫?

    因為楊崇玄兩者皆是,而且都成就極高。

    這要歸功於當初與劉景龍一戰,當時兩人既是同齡人,也算半個朋友。

    那次交手,劉景龍未必在意,卻讓性情散淡的楊崇玄變了一個人。

    楊崇玄是化名。

    行走江湖的「楊進山」也是。

    只不過楊崇玄這個名字,估計沒誰在意,只是在北俱蘆洲山上,遊俠楊進山,以及綽號楊屠子,卻是鼎鼎大名,遠遠比他的真實姓名,更加名動一洲。

    他那個同樣天生道種的弟弟,天生親水,他這個哥哥,則天生親山。

    所以寶鏡山,家族還是讓他來了。

    他娘的這種狗屁理由也能掰扯出來?

    眼前這座深不見底的水澗又算什麼?

    楊崇玄拍了拍手掌,後仰倒去,混賬理由之外,還有個玄之又玄的說法。

    親水的弟弟,極有可能會在寶鏡山,遇到一場性命攸關的大道之爭,那會十分凶險。

    楊崇玄就納了個悶了,在這鬼蜮谷,除非是京觀城城主和那個蒲骨頭架子失心瘋,弟弟能有什麼危險?這個弟弟,又不是什麼軟柿子,泥鰍似的,尋常元嬰,哪裡抓得住他這個擅長保命、且最會跑路的傢伙。

    披麻宗竺泉不傻,說不定還要幫著他庇護一二,小玄都觀和大圓月寺那兩位世外高人,更不是惹事的主兒,尤其是小玄都觀那位,說不定還要對弟弟青眼相加,豈不是又一樁不大不小的善緣?

    連同那句讖語,以及這些神神道道的說法,都讓他覺得沒勁。

    楊崇玄突然沒來由想起那個頭戴斗笠的年輕遊俠。

    看得出來,跟自己其實是一路人。

    不過楊崇玄當時沒什麼較勁的念頭。

    機緣將至。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種老話,還是要聽一聽的。

    難道就是此人?

    楊崇玄開始深思,雙手掐訣,默默演算,推衍一事,他雖然學得敷衍了事,可是比起一般的高人,還是要強上一籌,畢竟家學淵源。

    只是片刻之後,楊崇玄就一個後仰倒去,開始閉眼睡覺,「關我屁事,日高三竿我猶眠,不管人間萬里愁。」

    楊崇玄喃喃道:「還是羨慕那火龍真人,醒也修行,睡也修行。不知道天底下有無相似的仙家術法,若是有的話,一定要偷來學上一學。」

    一個醇厚嗓音在楊崇玄身邊響起,「有自然是有的,一個在流霞洲,能夠夜寐悟道,故而他的修行一途,事半功倍,如今此人來了北俱蘆洲,若是貧道沒有算錯,正是此人得了壁畫城那幅掛硯神女圖的機緣。」

    「至於另外一人,前因後果,剛好與貧道這一脈某位祖師,有些瓜葛,所以知道他是在寶瓶洲那驪珠洞天出身,只是如今已經在南婆娑洲,可以於白日夢中練劍,只要不意外夭折,大道可期。只不過這兩人之間,遲早會有一場大道之爭。」

    楊崇玄沒有睜眼,微笑道:「原來是觀主大駕光臨,怎麼,跟我一個晚輩爭搶機緣來了?這不好吧,一把照徹妖物本相的光明鏡而已,難道老觀主也瞧得上眼。」

    一位老道人盤腿坐在楊崇玄附近,無需動用絲毫靈氣,不過心意一動,深澗水霧便已經自行凝聚出一張蒲團。

    正是那位小玄都觀的老觀主。

    老道人沒有回答楊崇玄有些無禮的問題,只是望向深澗,感慨道:「再觀此水,仍是會覺得造化無窮,匪夷所思。」

    楊崇玄坐起身,嘆了口氣,「不曾想我也有靠家世的一天,才能稍稍安心。」

    老道人笑道:「爹娘本事大,便是自己投胎的本事大,這又不是什麼丟人的事情,小道友何須如此煩憂。」

    楊崇玄咧嘴笑道:「觀主,事先說好,我只求你別跟我爭這寶鏡機緣,至於什麼傳授道法、結個善緣的好事,我弟弟興許來者不拒,至於我這邊,觀主就莫要做了,我不收的。」

    老道人爽朗大笑,「貧道倒是覺得你比你弟弟更妙。」

    楊崇玄雙手抱住後腦勺,「就當是誇人的好話了。」

    北俱蘆洲中部最大的王朝,設有一座崇玄署,掌京都諸多觀之名教,道士之帳籍與齋醮之事,再有管著寺廟以及所有僧人的譜牒。

    而崇玄署的主事人,姓楊,既是一國國師,還擁有一座雲霄宮,祖上曾經出過三位上五境修士,只不過都已先後兵解離世。

    雲霄宮是一座道家子孫叢林,類似龍虎山天師府。

    權勢之大,底蘊之深,不可想像。

    年輕一代中,有兩位年輕俊彥,是一對同胞兄弟,年幼時分便俱被譽為天生道種。

    一位被天君謝實相中,由於謝實無法收徒,年輕人也無法拜師,但是謝實依然對其傳授道法。另外一位,雖是兄長,但是年少時便喜好雲遊四方,神龍見首不見尾。據說天生重瞳,既佔了早出生的便宜,又比弟弟多出一樁異象,本該是名正言順的未來家主,可惜性情太過散漫,家族苦勸無果,便放任自流了。

    推著時間推移,前者便隱約成為了崇玄署下任羽衣卿相的必然人選。後者則被弟弟巨大的聲譽陰影所籠罩,愈發沉寂無名。

    老道人抬起頭,望向遠方,應該是鬼蜮谷入口牌坊樓那邊,然後視線偏移,去往蘭麝鎮方向,微笑道:「此次前來,是告訴你,機緣來了。」

    楊崇玄不為所動,「觀主為何要跑來與我說這個?」

    老道人神色凝重,緩緩道:「貧道先前算了一卦,竟是殺人大吉的卦象,可福禍相依,反而讓貧道有些心神不寧。在本心與大道之間,出現了一絲瑕疵。最終我將選擇讓給了別人,此時既如釋重負,守住了本心,又悵然若失,好似與機緣擦肩而過。」

    楊崇玄譏笑道:「言下之意,觀主是要借刀殺人?自己幹乾淨淨,讓我當這個急先鋒,冤大頭?連觀主都猶豫要不要殺的人,我就算能殺,代價之大,我這小胳膊細腿的,擔得起?」

    老道人搖搖頭,「你是不在青冥天下那三脈之中的天生道種,何等珍稀。貧道才會離開小玄都觀,與你說這些。」

    老道人站起身,「好自為之。」

    楊崇玄突然問道:「我有一事不解,還望觀主解惑。」

    老道人點頭道:「但說無妨。」

    楊崇玄問道:「最需要懂道理的人,恰恰是最聽不進道理的。願意聽人講理的,反而又不太需要那些道理。怎麼辦?」

    老道人笑道:「這是那儒家門生該思量復思量的問題,至於你,多想一個念頭也是累贅,何必自尋煩惱。世間多庸人自擾,樂在其中罷了,你去吵醒他們美夢作甚?罵你一句聒噪都算脾氣好的了。心眼小的,還要視你為仇寇。如此一來,到底是他們傻,還是我們傻?」

    楊崇玄啞然失笑,站起身,很正兒八經地抖了抖衣袖,竟是破天荒打了個稽首,「謝過觀主解惑。」

    楊崇玄隨即脫口而出了一句肺腑之言:「大道修行,求真而已。」

    老道人露出一抹激賞神色,輕輕點頭,一閃而逝。

    楊崇玄回過神後,攤開雙手,握緊拳頭,「強者開道,披荊斬棘,弱者盲從,隨遇而安。」

    他用掌心摩挲著下巴,片刻之後,憋了半天,忍著笑,有些辛苦。

    那個問題,他哪裡會在乎,其實是劉景龍這些年最為難的癥結所在。

    但是小玄都觀老道人的答案,出人意料,確實當得起他一個稽首大禮。

    重返桃林,老道人卻沒有著急去往道觀內。

    行走在桃樹下,老道人一直仰頭,望向天幕。

    那個年輕遊俠不管為何,婉拒了入觀喝茶,其實依然不算結束。

    所以老道人才會詢問那好友老僧,需不需要留著那杯千年桃漿茶。

    其實這種事情,小玄都觀哪裡需要老僧一個外人來決定?

    而老僧當時只說了四個字,言多必失。

    這讓老道人心有所悟,立即警醒起來。

    最終做出決斷後,老道士重歸心如止水的無垢心境,只是越推衍越覺得不對,以他如今的修為,便是鬼蜮谷京觀城的城主,要來一場生死廝殺,都不至於讓他亂了道心絲毫。老道人便使出敢說是天底下獨一份的本命神通,耗費了大量真元,足足毀去甲子修為,才得以施展遠古神靈的俯仰觀天地之術,終於被他找到了蛛絲馬跡。

    一條線的兩端,一頭在那身在京觀城的賀小涼,一頭在那個年輕人身上。

    這已經足夠奇怪,但是更駭人的還在後邊一條線上,以賀小涼為起始一端,那條線離開骸骨灘鬼蜮谷,直去北俱蘆洲天幕,像是與另外一座天下的某人有所牽連!

    這讓早已擁有無垢之身的老道人,收起神通後,都是大汗淋漓。

    心中大恨。

    賀小涼是誰的弟子?為何一個寶瓶洲的外鄉女修,在北俱蘆洲能夠如此迅猛崛起,並且在天君謝實的傾力扶持下,成功開宗立派?!北俱蘆洲,只要是真正站在山巔之上的,誰人不知?

    老道人怒目仰望,恨不得立即殺向那座天下,去往白玉京,與那位掌教討要個說法。

    一旦順著卦象殺人,福緣未必是假。

    可你陸沉當我是一副牽線傀儡?一條去別家院門搖尾乞憐的狗嗎?!

    青冥天下。

    白玉京。

    一位年輕道士懶洋洋地坐在白玉闌幹上,腳下是一層層高低不一的雲海,皆是廣沛靈氣匯聚成海,他笑眯眯道:「大小玄都觀,都有好手段。」

    先前他一直歪著腦袋,雙指虛捻一根細線,豎耳聆聽,斷斷續續,十分模糊,聽不真切。

    這根線,便是他都不太願意去親手觸碰。

    此刻他坐直身體,屈指一彈,將那根線隨意繃斷。

    本來就是順藤摸瓜的小把戲,真不是他意圖不軌,那小子如今是死是活,是福是禍,他可不去趟渾水了,而是賀小涼有件事情,她竟敢自作主張,做得很不爽利,拖泥帶水不說,她自己還渾然不覺後果,所以那小玄都觀的小牛鼻子,算是冤死他陸沉了。這筆賬,記在自家天下的玄都觀頭上好了,回頭就去那邊撒潑打滾,一天不討回公道,就在那邊罵街一天。

    陸沉揉了揉下巴,自言自語道:「不過我這個小弟子,真是福氣大的,還沒真正出招呢,就差點莫名其妙宰掉了那小子。」

    一位道袍、道冠都不在道祖原有三脈中的少年,來到陸沉身邊,問道:「三師兄,有新鮮事兒?」

    陸沉轉過身,摸了摸少年腦袋,「小師弟啊,一定要爭氣啊,可別讓我這小師兄又輸給姓齊的一次,小師兄最記仇了,知不知道?」

    少年笑容僵硬,看到陸沉笑容玩味,立即轉頭跑路。

    可在這座天下,這座白玉京,少年能跑到哪裡去。

    果不其然,他好似被一隻手掌拽住後領,直接丟向白玉京之外的雲海,不但如此,還給那個小師兄禁錮了所有靈氣。

    數位仙人立即從白玉京各處飛掠而出,試圖接住這位身份尊崇的新一任小師叔。

    陸沉一巴掌一個,將那些仙人打飛。

    少年急急下墜,

    一位暫時擔任少年護道人的飛昇境修士,一咬牙,正要硬著頭皮掠去救人,難道真要眼睜睜看著少年摔落在地?

    純粹只靠肉身,便是玉璞境摔下去都得變成一灘肉泥。

    那些雲海可不是尋常之物。

    道祖老爺自然是能救得活這位關門弟子,陸掌教也可以,可他這個護道人豈不是淪為整座天下的笑柄?

    陸沉冷冷瞥了眼那位飛昇境。

    後者立即道心渙散,趕緊束手而立,穩住心神。

    就在少年即將墜地之際,天幕處幾乎同時破開兩個大窟窿,聲勢浩大,驚世駭俗。

    然後有兩抹虹光砸向白玉京這邊。

    雖然兩處窟窿很快就自行填補起來。

    但是在那剎那之間,就有幾道陰影迅猛流竄進入青冥天下,都刻意繞開白玉京,試圖隱匿起來。

    陸沉面無表情,伸手指指點點數下。

    那幾道陰影瘋狂逃竄方向上,憑空出現一尊尊身高千丈的金甲神靈,將一道道陰影分別打爛。

    陸沉輕輕一躍,轉瞬間就來到白玉京腳下。

    少年懸停在離地一尺的空中,手腳僵硬,萬念俱空。

    陸沉蹲下身,緩緩道:「護道人是身外物,道祖弟子身份是身外物,自己的生死還是身外物。」

    額頭滲出汗水的少年點點頭。

    陸沉按住少年腦袋,輕輕往下一按,活生生的一位道祖關門弟子,頓時變作一灘肉泥。

    陸沉微笑道:「不真正死上一回,如何真正知……道?」

    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道人出現在陸沉身邊,一揮袖,籠起少年所有魂魄入袖後,皺眉道:「你就這麼當師兄的?」

    陸沉笑道:「總比你當年強些吧。」

    高大道人搖搖頭,一跺腳,拔地而起,去往白玉京最高處。

    陸沉突然給一人用手臂勒住脖子,那個灰頭土臉的傢伙,應該是個子不高,得稍稍踮起腳跟,與這位陸掌教半點不生疏,嬉皮笑臉問道:「我方才這一拳如何?角度刁不刁鑽?道老二的老二這會兒肯定還疼著。」

    陸沉點頭道:「風采依舊。」

    那人的胳膊加重力道,使得陸沉身體微微後仰,那人眯眼問道:「有筆舊賬,咱們算一算?」

    陸沉笑道:「天外天,我是不去的,在這裡打,你沒有劍,又傷不到我。再說了,這會兒白玉京多少仙子,都瞧著咱倆呢。」

    那人這才松開胳膊,陸沉拍了拍袖子,有些無奈。

    那人面朝白玉京高處,瞪大眼睛使勁望去,突然低頭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掌心互搓,然後高高舉起雙手,從前往後,狠狠捋了捋頭髮。

    他覺得這會兒要是手裡有把鏡子,估計都得當場炸裂。

    他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正要開口說話。

    陸沉無奈道:「不用自我介紹了,白玉京上上下下,都知道你叫阿良。」

    那人依然一本正經與白玉京仙子們自我介紹道:「善良的良。」

    陸沉笑問道:「既然堅持自己是一名劍客,你的劍呢?」

    那人反問道:「劍客一定要有劍嗎?」

    他自問自答:「我看未必。」

    陸沉點頭道:「天地有俠氣處,即痛快出劍處。我知道你的想法,若是成了,一定會很壯觀。」

    那個子不高、相貌……其實也就那樣的漢子,同樣是一跺腳,拔地而起,卻不是去往白玉京尋找道老二,而是拳開天幕,重返天外天。

    陸沉負手而立,仰頭望去,久久不願收回視線。

    總有一些人,無論敵友,都會讓旁人心生欽佩。

    這一點,這個阿良,其實比自己和齊靜春,都要做得更好。

    陸沉突然想起一件事,會心一笑。

    大概那位竹海洞天的青神山夫人,未必會這麼想吧。

    ————

    那避暑娘娘的洞府,建在一座名為剝落山的地方,山勢不高,算不得太好的風水寶地。

    她本就是六聖當中勢力最弱的一個,只是不知為何,剝落山始終在鬼蜮谷屹立不倒。

    反觀搬山大聖,不但麾下兵強馬壯,自身修為更是高出她一大截。

    搬山大聖是一頭血統不純的搬山猿,雖然才五百年,可憑藉著一副天生強韌的體魄,最喜好與鬼物或是練氣士近身廝殺,還重金購買了一副品秩極高的甘露甲傍身,又擁有一對殺力巨大的流星錘,如虎添翼。

    剝落山的戒備,稀疏不堪,三三兩兩的精怪扎堆,忙著賭錢,很是心無旁騖。

    不過剝落山有三處極其巧妙的連環山水禁制,雖然不是什麼護山大陣,但是只要外人貿然潛入,很容易觸發,驚動整座剝落山。

    府邸懸掛「廣寒殿」匾額,倒是打造得金碧輝煌,半點不寒,十分喜慶富貴,應該花了不少神仙錢,而且裡裡外外種了不少桂樹,不過都不是什麼奇珍異種。

    在後院那邊,一位身姿曼妙、一張臉龐卻坑坑窪窪的婦人,站在台階上,她身穿一襲雍容華貴的宮裝,見著了那位掛在竹竿上的書生後,眼睛一亮,腮幫鼓起,一起一伏,她抹了把口水,笑得花枝亂顫,不等那已經醞釀好措辭的持扇精怪邀功半句,就被她連同所有礙眼的嘍囉一併驅走。

    竹竿被放在地上,書生姿勢彆扭至極,躺在地上,手腕勒痕已經淤青,他艱難開口,嗓音顫抖道:「避暑娘娘?」

    婦人蹲下身,伸手撫過文弱書生的臉龐,她眼神迷離道:「好久沒見著這麼俊朗的男子了,真好。小哥兒,放寬心,我是個會疼人的婦道人家,別聽外邊瞎傳,什麼避暑娘娘喜好爆炒、不喜清蒸的混賬話,我吃人的法子,最是銷魂了,男人都要喜歡萬分的,我這剝落山,哪裡是什麼龍潭虎穴,真真是你們男子的快活福地。」

    言語之間,婦人情難自禁,吐出極長極寬的一條古怪長舌,嘴角更有垂涎滴落在書生臉上。

    書生欲哭無淚。

    似乎嚇傻了,然後直愣愣看著她。

    這位避暑娘娘嫵媚笑道:「瞧什麼呢?莫要猴急,幫你鬆綁後,你我同去鴛鴦榻,什麼都給你瞧。」

    書生緩緩說道:「你這只蟾蜍,倒是沒有胡吹法螺,還真是月宮種啊,不虛此行。」

    婦人愣了一下。

    一瞬間,黑煙滾滾,煞氣衝天,將這位避暑娘娘籠罩其中,傳出她一陣急促淒慘的哀嚎之後,很快就悄無聲息,唯有一大灘鮮血,在地面如花綻放。

    片刻之後,變成了書生蹲在地上,避暑娘娘躺在地上,只剩下一副白骨。

    書生滿嘴鮮血,也不擦拭,打了個飽嗝,一邊伸出手掌蘸了些鮮血,一邊轉頭望向牆頭那邊,笑問道:「熱鬧看夠了嗎?」

    饒是陳平安都大吃一驚。

    精怪鬼魅害人此人,不少見,狐魅戲弄勾引書生,也常有。

    可「書生」吃妖,是陳平安頭一回見。

    陳平安蹲在牆頭上,腰間已經重新懸掛好養劍葫,問道:「這位修為平平的避暑娘娘,明顯是有一座大靠山的,並且不會是那其餘大妖,你半點不怕?」

    書生笑道:「不是剛好有你來當替死鬼嗎?」

    陳平安也笑道:「稍微講一點江湖道義好不好?」

    養劍葫內的初一十五閃電掠出,沒有糾纏那位書生,而是直接沒入土地。

    吃一塹長一智,范雲蘿的車輦遁地,讓陳平安記憶猶新。

    雙方同時沉默。

    書生應該是忌憚這位年輕劍仙的那把劍,會不會快過自己的獨門遁術。

    陳平安則是怕他跑得太快,就這麼沒影了,這筆賬還怎麼算?

    至於被這個傢伙栽贓嫁禍,其實無所謂,後邊的麻煩,來什麼接什麼,本就是來此歷練的,太過安逸,陳平安反而不習慣。實在不行就動用金色材質的縮地符,配合劍仙,暫時逃離鬼蜮谷,等到摸清了對方大致底細,再進鬼蜮谷,用鈍刀子割肉這個笨法子,慢慢磨,就看誰的耐心更好了,打不過再跑,跑了再來。

    陳平安和書生幾乎同時開口,又不約而同住口。

    書生擦拭嘴角血跡,「你先說,劍仙嘛,我生平最為敬重了。」

    陳平安說道:「你先說,還是你們讀書人更金貴一些。」

    書生一臉驚訝,「咱倆就這麼耗著?」

    陳平安點頭道:「你高興就好。」

    書生眼睜睜看著那傢伙手中多出一把長劍,一屁股坐在地上,雙袖一揮,那些鮮血被聚攏為一顆圓球,縈繞在他身邊,緩緩打轉,然後他試探性問道:「既然你講江湖道義,那我也講一講和氣生財?」

    陳平安問道:「怎麼個生財?」

    書生指了指高牆以外,正氣凜然道:「這不是還有五頭妖物嘛,不像這位家境寒酸的避暑娘娘,其餘的,個個家底豐厚。咱們兄弟齊心,其利斷金,一起為民除害去!」

    陳平安點頭道:「好。」

    書生驀然破口大罵道:「好你大爺的好,你的殺氣藏得好,可你那把劍就差長出一張嘴,對老子喊打喊殺了!」

    陳平安眯起眼。

    書生緩緩起身,神色漠然。

    他雖然是頭一回碰到這位事蹟已經傳遍鬼蜮谷南方的年輕遊俠。

    所以不會清楚,此時此刻的陳平安,會讓所有熟悉他的人,無論敵我,都感到陌生。

    可書生知道一件事。

    這傢伙,好重的殺心。

    竟是壓過了那把劍的劍氣!

    書生覺得也好,不如放開手腳廝殺一場。

    殺人奪寶,富貴險中求,他這輩子賭運奇佳,還沒輸過!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晃了晃腦袋,然後抬手拍了拍心口,笑容燦爛道:「不好意思,我這個人暈血。」
V123210 發表於 2019-2-25 22:00
第四百九十五章 好人兄

    當下剝落山避暑娘娘府邸處的兩人,就像走入了一場勝負難測的棋局。

    有三種選擇,雙方往死裡打一場,只有一方得利,輸的,極有可能身死道消。

    一方退讓,比如陳平安選擇承擔斬殺避暑娘娘的後果,或是那書生得了便宜不賣乖,不將髒水潑在陳平安頭上。

    或者兩人各退一步,攜手離開這盤剝落山棋局,也就是所謂的你講一講江湖道義,我講一講和氣生財,雙方一起調轉矛頭,指向其餘五頭妖物。

    陳平安問道:「你不是妖?是鬼蜮谷黑吃黑的陰靈?」

    書生拍了拍袖子,沒好氣道:「活人,大活人,一身純陽正氣,如假包換。先前降妖的手段,不過是嚇唬你的旁門術法,行走江湖,沒點遮掩身份的手段怎麼成。」

    陳平安問道:「那我們這就結盟?一起就近去找那位辟塵元君的麻煩?」

    書生眼神古怪。

    陳平安瞥了眼地上避暑娘娘的白骨,有些瞭然,是自己不上道了,有點洩露馬腳的意思。

    避暑娘娘既然已死,這座剝落山洞府豈會沒有點家底,哪有入寶山而空回的道理,一看就不是位擅長打家劫舍的修士。

    陳平安轉移話題,笑問道:「你這麼處心積慮,想必熟知這座廣寒殿的寶庫秘藏,此山收穫,你我五五分賬,如何?」

    書生搖頭道:「在這剝落山,三七分,你三我七,你不過是蹲在牆頭看戲,給你三分利,不少了。其餘山頭殺妖之後,看各自本事高低和出力大小,再做定奪。」

    陳平安搖頭道:「四六。」

    書生猶豫不決,最後露出一副忍痛割愛的表情,指了指地上那副骨架,道:「這位避暑娘娘的白骨,雖然不是鬼物陰靈的那種白玉骨頭,可在鬼蜮谷汲取日月精華近千年,早已淬煉得比地仙的金枝玉葉,還要略勝一籌,十分珍惜,送給你後,我們再三七分,江湖道義,很夠了吧?」

    陳平安譏笑道:「這麼燙手的玩意兒,我收下後,等於是往自己褲襠上抹黃泥巴,難道不更應該四六分賬嗎?」

    再者,山澤精怪最珍貴之物,自然是妖丹。

    想必已被那書生囫圇吞下,早早佔了最大的便宜。

    書生故作恍然,一拍腦袋,歉意道:「是我失策了。行吧,那就四六分賬,這副白骨留在這邊便是。走,我帶你去剝落山寶庫搜刮珍玩秘寶。入口就在避暑娘娘那張鴛鴦榻下,這頭母蛤蟆,修為不高,可是仗著姘頭的賞賜,以及其餘五頭妖物的處處相讓,還是得了不少寶貝的。」

    書生率先走入正屋大門。

    陳平安將劍仙背後在身後,躍下牆頭,跟隨書生,只是一揮袖,便將白骨收入了咫尺物。

    書生停步轉頭,一臉驚訝。

    陳平安微笑解釋道:「若是不小心給剝落山精怪瞧見了,豈不是壞事,到時候打草驚蛇,誤了我們接下來的殺妖大業,我還是先收起來為妙。」

    書生氣笑道:「那我還得謝謝你?」

    陳平安置若罔聞,環顧四周,這座極其寬敞的閨房內,不乏奇珍異玩,不過脂粉氣重了些,壁畫竟是些不堪入目的春宮圖,尺幅極大,得有一丈高,所幸畫中男女不過棗核大小,既有帝王淫-亂宮闈,也有勾欄青樓的春宵一刻,其中一幅竟然男女身穿道袍,男子仙風道骨,女子神光盎然,似是神仙道侶在修行房中術,畫卷還有密密麻麻的小楷旁註,這些大概就是朱斂所謂的神仙書?

    書生一腳踹在那張巨大鴛鴦榻上,用了巧勁,滑出數丈,竟是毫無聲響。

    書生蹲在地上,地板上鑲嵌有一塊光亮如鏡的圓形精鐵,大如水盆,書生低頭凝神望去,似乎在破解機關。

    書生轉頭望去,氣不打一處來,好傢伙,他算是領教了何謂匪過如梳,兵過如篦。那個頭戴斗笠的青衫遊俠,別說是那六幅暗藏修行玄機的神仙圖,竟是連避暑娘娘梳妝台上的瓶瓶罐罐,一股腦兒收入囊中。咋的,這輩子沒見過錢啊?只是書生很快轉過頭,繼續打量那塊纖塵不染如寶鏡的奇怪精鐵,書生眉宇間卻有一絲陰霾,明知道接下來還要走入廣寒殿的寶庫,遇到真正的寶物,還如此大肆收刮這些不甚值錢的物件,莫不是咫尺物傍身?一件方寸物可沒這麼大胃口。

    陳平安還在那邊翻箱倒櫃,一邊問道:「你先去說那避暑娘娘是月宮種,什麼意思?」

    書生一手輕輕抹過「圓鏡」邊緣,一邊手指在袖中掐訣,心算不停,隨口答道:「天地有日月,月者,陰-精之宗。相傳遠古天庭有一座月宮,名為廣寒。月宮內有那桂樹、兔精和蟾蜍,皆是月宮種的老祖宗,涼霄煙靄,仙氣熏染,各自成精成神。像這位避暑娘娘,就是月宮蟾蜍的子孫,只不過像那蛟龍之屬千萬種,高低不一,雲泥之別,剝落山這位,算是一頭還湊合的月宮種妖物。」

    陳平安稱讚道:「你倒是學問淹博。」

    在那位書生鑽研寶庫機關秘術的時候,陳平安沒有湊過去,不論如何蒐羅房中寶物,始終與他相距十步,無形中算是表明一種態度。

    陳平安挑了一張花梨木椅坐下。

    書生聞言後搖頭感慨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

    陳平安隨口道:「以有涯隨無涯,殆也。」

    書生轉過頭,瞥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翹起二郎腿,手腕一擰,取出那把崔東山贈送的玉竹摺扇,輕輕搧動清風。

    書生已經轉回頭,只見他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敲擊那塊鏡面,圓如明月的鏡面之上,有地方開始緩緩升起。

    最終變成了一座宮殿模樣的建築,如明月之中升閣樓。

    陳平安趕緊收起摺扇入方寸物當中,顧不得什麼忌諱不忌諱,來到書生身邊,凝視著那塊原本渾然無暇的精鐵,當時遠觀一眼,怎麼看是千錘百煉之後的平滑鏡面,哪裡想到有此玄妙?更讓陳平安倍感驚豔之處,還是哪怕自己當下聚精會神,凝視此物,怎麼看都還是覺得先前「契合」得太過誇張。書生卻皺眉,一次次出手,又將那座大門緊閉的宮殿推回,重新恢復平鏡模樣,陳平安看得目不轉睛,嘖嘖稱奇,世間竟有此等精妙的鑄造之術?

    陳平安也顧不得會不會此地無銀三百兩,說道:「放心,不會下作偷襲你。」

    書生盤腿而坐,緩緩道:「是墨家機關師打造的一件法寶無疑了,很有些年頭,此物歸你,入了寶庫後,三七分?如何?」

    陳平安毫不猶豫點頭,「可以。」

    書生驀然一笑,手指敲擊鏡面如飛,轉瞬之間,就有一座袖珍宮殿再度升起,並且府邸大門緩緩而開,使得整座建築開始光彩流轉,照耀得兩人臉龐熠熠生輝,隨後整座地板開始咯吱作響,書生伸手一兜,手中多出一顆雪亮圓球,如仙人手托一輪明月,然後擰轉手腕,雙手一搓,那輪明月表面的宮殿,便宛如一處縮回地底山根的仙家秘境。

    地板處則出現了一條密道,並不陰暗,昏黃的光亮微微搖曳,多半是類似壁畫城燈籠照亮的仙家手段。

    書生將手中圓球遞給陳平安,「此後三七分,說好了的。」

    陳平安點頭道:「自然。」

    兩人動作都微微凝滯。

    一人遞物,一人接物,俱是單手。

    書生微微一笑,另外那隻下垂的袖子微動,異象平息。

    陳平安那隻縮在袖中、握有一串核桃的手,也輕輕鬆開。

    這才交接了寶物。

    陳平安將圓球收入咫尺物當中,跟隨書生走入地道。

    一路向下延伸出去的地道略顯潮濕,陰氣濃郁,牆壁生有幽苔,不愧是一頭月宮種打造秘密巢穴。

    最終兩人來到盡頭處的一座石窟。

    有並肩坐著兩具白骨,一高一低,一魁梧一纖細,似是一對男女道侶,相近雙手緊緊相握,依稀看出兩人離世安詳。

    一位頭頂帝王冠冕,身披正黃色龍袍,另外一位卻不曾身披鳳冠霞帔,只是身穿一件近乎道袍卻不是道袍的仙家法袍。

    除此之外,牆角疊放三隻箱子。

    書生對著那兩具白骨,皺眉不語。

    陳平安問道:「是骸骨灘遺址那場大戰中,落敗一方的某位君主?」

    書生點頭道:「極有可能是隴山國的君王,年輕時候是位落魄不得寵的庶子王孫,當初北俱蘆洲南方最大的宗門,叫清德宗,山上得道修士,一律被譽為隱仙。那場兩大王朝的衝突,追本溯源,其實正是禍起於清德宗內訌,只是後世仙家都秘而不宣。這位君主,年少時志在修道,白龍魚服,上山訪仙,與他同一年被清德宗收為嫡傳弟子的,總計三十人,起先氣象不顯,只當是尋常翠微峰祖師堂的一次收徒,可短短甲子內,北俱蘆洲其餘山頭就察覺到異樣了,那三十人,竟然有半數都是地仙胚子的良材美玉,其餘半數,也各有造化機緣,不容小覷,故而當年三十人登山拜師那一幕,引來後人無數遐想,後世有詩作證,『一聲開鼓辟金扉,三十仙材上翠微』,而這位隴山國君王,正是其中之一,在那撥天之驕子當中,依舊算是資質極好的佼佼者,可惜隴山國有資格接替皇位的皇室成員陸續夭折,他只好下山,已是龍門境的他,仍是選擇自斷長生橋,繼承了皇位。有街巷流傳的稗官野史,說他與清德宗鳳鳴峰一位師姑關係親暱,我以前不信,如今看來是真的了。」

    書生喟然長嘆,不再打量那兩副白骨,龍袍只是世間尋常物,瞧著金貴而已,男子身上蘊含的龍氣已經被汲取、或是自行消散殆盡,畢竟國祚一斷,龍氣就會流散,而女修身上所穿的那件清德宗法袍,也不是什麼法寶品秩,只是清德宗內門修士,人人皆會被祖師堂賜下的尋常法袍,這位人間君主,與那位鳳鳴峰女修,估計都是念舊之人。

    書生便去陸續打開三隻箱子,一箱子白燦燦晃人眼的雪花錢,幾千顆之多,一隻箱子裡邊放著一塊古老造像碑,銘刻有密密麻麻的篆文。至於先前擱放在最底下的那隻箱子,只有一物,是只及膝高的小石舂,與市井人家搗糯米的物件無異。

    書生眼神微變,輕輕搖頭,顯然覺得心中那個猜測,不太可能。

    陳平安笑道:「該不會是傳說中月宮兔精搗藥的那隻石舂吧?」

    書生笑呵呵道:「那咱們……賭一賭?」

    陳平安問道:「怎麼個賭法?」

    書生指了指箱子裡邊的石舂,「這件東西,算七,其餘的算三,但是我讓你先選。」

    陳平安毫不猶豫就要選三。

    書生趕緊開口道:「先別選,我反悔了。」

    書生一巴掌輕輕拍下,那隻石舂頓時化作齏粉,不過露出了一塊狀若白碗的玉石,惋惜道:「果然如此,這只白玉碗,是這位避暑娘娘的成道之地,由於是一頭月宮種,便打造了石舂將其包裹其中,估計是為了討個好兆頭。」

    書生撿起那隻碗,覆在手心,碗底有蠅頭小楷的八個字,清德隱仙,以酒邀月。

    是清德宗的祖師堂祭器之一。

    靈器而已。

    不過對於那位修道成精的避暑娘娘而言,自然意義重大。

    陳平安問道:「你是挑那龍門碑,還是一箱子雪花錢?」

    書生眼皮子一跳。

    世間篆文也分古舊,有些古篆,除非是傳承有序的仙家豪閥宗門,根本認不出內容。

    這個年紀輕輕的外鄉人,是如何認得碑首「龍門」二字古篆的?

    書生笑了笑。

    這個地底石窟,還真是適宜廝殺搏命。

    只是就在此時,那人卻出人意料地說道:「不但這塊龍門造像碑歸你,一箱子雪花錢你七我三,然後我要那兩副白骨。」

    書生疑惑道:「那兩具白骨真不值錢,這位清德宗女修生前不過龍門境修為,法袍更是一般,值不了幾顆小暑錢,那件龍袍,你信不信只要伸手輕輕觸碰一下,就會化作灰燼?」

    書生笑容玩味,「再說了,扒死人衣服,還是一位女修,不太合適吧?」

    陳平安說道:「不用你管。」

    書生點頭道:「那就這麼說定。」

    他大袖一捲,連同木箱將那塊石碑收起,陳平安則同時將兩副白骨收入咫尺物當中。

    顯而易見,書生也最少身懷一件咫尺物。

    至於一箱子雪花錢,陳平安分得了約莫一千五百顆雪花錢。

    書生得了大頭,仍是不太滿足,「剝落山避暑娘娘,需要經常孝敬那位大靠山,家底還是單薄了點,不然一位金丹妖物,不止這麼點家當。」

    陳平安說道:「在鬼蜮谷,打生打死,能活下來已經殊為不易,怎麼跟外邊的金丹地仙媲美。」

    書生點頭道:「正解。」

    陳平安隨口問道:「你有沒有飲水瓶之類的儲水靈器?」

    剎那之間。

    陳平安已經拔劍出鞘,穿地而行的初一十五兩把飛劍,更是一把直指那書生天靈蓋,一把懸停書生後方,劍尖指向後心窩。

    書生無奈道:「你這是做什麼?這就要黑吃黑啦?真不等咱們一一剷平了其餘五座山頭洞府,各自吃了個肚滾腸圓,咱們再動手搏命?」

    陳平安神色凝重,方才瞬間,就察覺到對方的殺機。

    書生心中浮現的殺機之重,還要多於先前避暑娘娘斃命之地。

    陳平安見那書生此時此刻,從心境到神色,毫無異樣。

    陳平安讓初一十五掠回養劍葫,收起劍仙入鞘,「方才眼花了,誤以為有守窟的陰物,想要偷襲你。」

    書生笑呵呵道:「不曾想這位大兄弟,也生了一副慈悲心腸。只是又暈血又眼花的,到了其它山頭廝殺的時候,可別拖我的後腿。」

    陳平安一笑置之。

    兩人一起離開石窟,走在那條光線昏暗的地道,原路返回。

    並肩而行。

    書生笑道:「兄台怎麼稱呼?」

    陳平安說道:「姓陳,名好人。」

    書生似乎給噎到了,一時間無言以對。

    見過不要臉的,還真沒見過這麼臭不要臉的。

    陳平安問道:「你呢?」

    書生還有些沒緩過來,有氣無力道:「姓氏就不說了,可以叫我木茂,樹木茂盛的木茂。」

    陳平安點點頭,「名字不錯。」

    書生說道:「沒好人兄這麼好。」

    陳平安道:「哪裡哪裡。」

    書生突然笑問道:「你可知那辟塵元君的根腳?」

    陳平安搖頭道:「你也知道我是個外鄉人,這次進入鬼蜮谷就是看風景的,不小心路過剝落山而已,哪裡會知道這些妖物的來歷。不過這些妖物也有趣,膽敢合稱六聖,不是娘娘就是元君,連手底下的精怪都敢自稱君子。」

    書生說道:「小地方的精怪嘛,反而窮講究。那位辟塵元君,本是小玄都觀裡的一尾伶俐小貂,啃了兩截禮敬天地的香燭,猶不罷休,還偷吃了那隻琉璃盞內的香油,偷吃完了,還不小心打翻了琉璃盞,因此開了竅,得道成精。當時給一位小仙童撞見,一怒之下,以拂塵將其鞭打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命不久矣。不曾想老神仙憐惜這樁道緣,不但將它放出道觀與桃林,還抓了一把桃樹下的萬年土,抹在它傷口上,所以這頭小貂先天不懼水火刀兵,尋常法器兵械,傷不著它分毫。」

    書生將這些秘事娓娓道來,彷彿親眼所見,「這頭小貂,離了桃林,從此天高地闊,佔山為王,自封元君,開闢洞府,很是逍遙快活。只不過依舊惦念小玄都觀那處成道之地的香火情,尤為敬畏那位老神仙,便在自家山頭,為那位小玄都觀的老神仙,供奉了一個牌位,日日上香供奉。世間精怪大多如此,對於成道之地,以及成精機緣,十分敬奉,避暑娘娘是如此,這頭小貂也是這般。話說回來,這位辟塵元君,與避暑娘娘一般二了,也是個有大靠山的精怪,你就不怕惹惱了那位觀主神仙?畢竟打狗還要看主人。」

    陳平安哦了一聲,「那咱們就不招惹辟塵元君,直接去找搬山大聖的麻煩。」

    書生哈哈笑道:「無需如此,那位老神仙只是敬重道緣一事,對於小貂本身,並無更多牽掛,咱們合力,打殺了就殺了。」

    陳平安問道:「一位道門老神仙的心思,你如何猜得透,看得穿?我聽說修行之人,機緣到手之前,最希冀著萬一,得道之後,卻也最怕那萬一。」

    書生開始耍無賴,「信不信由你,反正辟塵元君的這地湧山,我是必然要去的,搬山大聖那邊,最近比較熱鬧,髒水洞府的捉妖大仙,積霄山的敕雷神將,應該都在陪酒宴飲,一起謀劃著什麼。說不定那頭老黿的女兒,也該在搬山大聖那邊獻慇勤,唯獨闢塵元君不喜熱鬧,這會兒多半落了單,你要是覺著小玄都觀的名頭太嚇人,那咱們就好聚好散?你走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如何?」

    陳平安說道:「那就好聚好散,分道揚鑣。」

    書生又覺得意外,不過也未多說什麼。

    只當是自己遇到了一個脾氣古怪的異類。

    兩人重返避暑娘娘的閨房後,書生伸出手掌,示意陳平安先走一步,率先離開剝落山便是,省得誤以為自己會先跑出廣寒殿,然後敲鑼打鼓,驚動剝落山群妖。

    陳平安躍上牆頭,悄然離去。

    書生站在原地,他之所以行事如此厚道,除了不願撕破臉皮、節外生枝外,更是樂得此人去搬山大聖那邊硬碰硬,吸引注意力,自己好悠哉悠哉解決掉那位辟塵元君,再打一次牙祭。這些妖物,修為不高,自成格局,卻互為奧援,這才是它們在鬼蜮谷的立身之本,不然只需來一位元嬰,掃蕩一圈,就輕而易舉將它們各個擊破了,哪裡支撐得到今天。歷史上北邊城池的一位元嬰陰靈,試圖以自身境界碾壓群妖,就在這邊吃了大虧,差點交待在那座積霄山。

    書生抬起手掌,輕輕一吐,一顆朱紅妖丹懸停在手心,滴溜溜旋轉,散發出陣陣水霧寒氣。

    他又不是鬼物精怪,一旦吞食此物,只會壞了自身大道。

    書生手上多出一隻晶瑩剔透的白玉小盒,將這顆妖丹放入其中封存,撣了撣衣袖,避暑娘娘的血肉精華,都已經被身上這件袍子吸收,這件早年從地仙邪修身上扒下的法袍,名為「百睛饕餮」,一開始品秩其實不高,連法寶都不算,他穿著,除了能遮掩身份,更重要的是這件法袍,其實可以成長,這些年每次難得出門散心,一次次興之所至的斬妖除魔,大多都變成了這件法袍的養料。

    書生突然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自言自語道:「先前在石窟內,為何攔我殺人?便是壞你一些功德,又算得了什麼?來年你斬卻三屍之時,自然一切都可以了斷。你也有趣,其餘證得金仙的道人,三屍九蟲,頭一個斬的就是我,你倒好,偏偏故意留到最後。」

    書生沉默片刻,神色複雜。

    大袖一翻。

    化作一道滾滾黑煙,鑽入地面,瞬間消逝。

    廣寒殿一處宅院,自封書院君子的持扇精怪,與山羊鬚老者在內一幫剝落山嘍囉飲酒作樂。

    這位「君子」有些悶悶不樂,在那兒借酒澆愁。其餘那些蠢貨,也是沒眼力的,喝高了,一個個手足舞蹈,唾沫四濺,言語無忌,這個說避暑娘娘的臀兒圓滾滾,摸上一把死也願意,那個講黑河大王的閨女胸脯大,有機會定要鑽一鑽。還有更不知死活的,說那搬山大聖算個屁,只要避暑娘娘一聲令下,老子一拳就能打爛那頭搬山猿的腦袋……

    持扇精怪一口飲盡杯中酒,只覺得跟這幫傢伙待在一起喝酒,真是煞風景,對不起杯中這金濃灩灩的銅臭城美酒。

    它哀嘆一聲,一手搖扇,一手搖晃空酒杯,「酒為歡伯,除憂來樂。天運苟如此,且進杯中物……」

    其餘精怪不以為怪,哈哈大笑,這位君子老爺,又開始酸了。

    持扇精怪抬頭瞥了眼避暑娘娘院子那邊,只覺得腹部燥熱,不管如何,娘娘的身段真是極好的。

    想自己這麼多年在剝落山,鞍前馬後,到手的好處其實不多,它倒是想要成為避暑娘娘的入幕之賓,活人眼中,這位娘娘興許算不得花容月貌,可對它們這些山澤精怪來說,瞎講究那些作甚,可是它又怕避暑娘娘那套神仙也怕的床笫手段,一著不慎,可就真是牡丹花下死了。

    避暑娘娘幾乎每隔幾年,就要獨自出門一趟,去見誰,做什麼,無人知曉。

    眾說紛紜。

    有說避暑娘娘是那粉郎城城主的姘頭,也有說剝落山的真正主人,是與白籠城蒲禳齊名的那位鬼王老爺,還有說避暑娘娘與黑河大王的獨女,是那種關係。

    持扇精怪喝著酒,有些酸意。

    為何避暑娘娘與自己都不願交心?

    它有些醉了。

    想著不知道自己這輩子能否像避暑娘娘這般,坐擁一座山頭,建造一座豪奢府邸,呼風喚雨,好不威風。

    想著將來有一天,能不能離開這座鬼蜮谷,去往骸骨灘以外的廣袤天地,去那儒家書院走一遭,見一見真正的讀書人,讀一讀真正的儒家經典。

    ————

    地湧山。

    比起剝落山,要戒備森嚴許多。

    還打造出了一座有模有樣的護山大陣。

    可是對書生而言,還是如入無人之境。

    不過想要不惹動靜地殺妖奪寶,入庫搜刮,就很難了。

    書生不著急,進了地湧山,站在一棵枝葉茂林的松樹上,想要等等。

    只要搬山大聖那邊山水大陣啟動,就意味著那個傢伙已經開始闖山,或是行蹤洩露,那麼就是自己動手之時。

    唯一需要小心的,就是老龍窟那頭老黿,以及黑河裡那頭與避暑娘娘關係莫逆的小黿,不是害怕它們與地湧山聯手,而是那對父女,頗難打死,若是它們非要護著辟塵元君,就比較棘手,書生此行殺妖,說到底只是閒情逸致,就像在銅臭城那邊考取一個滑稽可笑的新科進士一樣,解悶而已。

    這辟塵元君,與那位黑河大王的老黿,一位根腳在小玄都觀,一位與大圓月寺有些淵源,是寺中養在放生池中的一頭老黿,在骸骨灘尚未成為古戰場遺址之前,根據官府史書記載,老黿成精之前,就在寺廟內常年浮頭聽經。後來兩大王朝廝殺,牽連十數個藩屬國,寺廟被那位早已金身羅漢的老僧以大神通庇護其中,得以避過兵災,最終遷入鬼蜮谷桃林,與原本離著數千里之遙的小玄都觀成了鄰居。

    老黿偷偷離開寺廟,自封黑河大王,佔了一處深不見底的洞窟,命名為老龍窟。養了一雙金色蠃魚,說是女兒的嫁妝。

    它女兒自封覆海元君,老黿極少露面,都是她打理山頭事務,老龍窟外有一條滔滔大河,給她佔據,領著麾下水族精怪,常年興風作浪。這頭小黿,生得黝黑壯碩,粉郎城城主有次與它撞見,撂下了一句戳心窩子的狠話,說那小黿生得這般闢邪模樣,老子再葷素不忌,便是熄了燈,也萬萬下不了嘴。被這位覆海元君,引以為生平頭一樁奇恥大辱。

    書生站在樹上,先吸了一口氣,這棵古松蘊含的陰氣被汲取一空,然後被書生輕輕一吐而出,四周頓時變成水霧濛濛,他這才攤開手掌,以手指畫符。

    掌觀山河。

    手心一晃。

    變出一幅地湧山府邸的山水畫卷。

    畫卷景像有些模糊,這是他不願意露出蛛絲馬跡,畢竟那位辟塵元君,出自道家一脈,又是金丹修為,說不得就會心生感應。

    地湧山府邸一座高台,正大擺宴席。

    書生苦笑不已。

    只見那高台酒席上,妖物扎堆,一個個本相渾厚,落在書生眼中,便如同一尊尊扈從,在妖物身後猙獰現世,守護主人。

    書生喃喃道:「怎麼回事,怎的齊聚地湧山了?那個傢伙,倒是運氣比我更好?他是誤打誤撞,還是早有預料?」

    修士和神祇,皆有法相,而幻化人形的妖怪則有本相一說,修為越高,本相越模糊,躋身元嬰之後,本相便可徹底收斂。而元嬰之下,尤其是金丹妖物,本相最為凝練穩固,也最難遮蔽。

    道行高深的元嬰修士,以及一些傳承久遠的宗門金丹,往往能夠看破妖物的本相。

    書生趕緊收起這門掌觀山河的神通。

    在高台那邊驚鴻一瞥,本相是一頭銀背猿猴的搬山大聖,一隻肥碩鼠精的捉妖仙人,背後有五彩斑斕大蟒蛇盤踞的敕雷神將。

    當然還有本相為一隻金色絨毛小貂的辟塵元君。

    除此之外,還有一頭金丹鬼物。

    除了老龍窟和黑河那對父女,都到了,只是多出了一位喜歡跟膚膩城較勁的金丹鬼物。

    書生無奈道:「可別被關門打狗,我的運氣,不至於如此差吧?」

    鬼蜮谷作為一座存在千年的小天地,對於練氣士是有一些無形壓制的,境界越高,禁錮越重。

    再就是對於一些身份特殊的練氣士,壓制也不小。

    比如他。

    凡夫俗子,會有水土不服。修行之人,更是如此。

    尤其是他,八字純陽,與這鬼蜮谷簡直就是八字相剋,若非修行之法,極其高妙,遠遠不是旁門左道可以媲美,能夠與自身命理水火交融,陰陽相濟,不然他來這鬼蜮谷,會很麻煩,如漆黑不見五指的夜幕之中,燈籠高懸,只會淪為萬千鬼魅陰物的眾矢之的。

    書生又開始喃喃自語,「走?」

    沉默片刻,他展顏一笑,「那就再等等看。可別讓我死在他人之手,不然你的破境,就有大瑕疵了。」

    書生既然有了決斷,就心如止水。

    竟是開始靜觀其變,乾脆閉目凝神,呼吸吐納。

    稍稍煉化那塊龍門石碑,看看能否成事,錦上添花。

    一氣氤氳降甘雨,水府當中,如有一條老龍遊走雲端,行雲布水。

    火府當中,有一渾身火焰宛如火部神靈的魁梧大漢,正在錘煉一把短刀,一次掄臂敲擊,就是一陣火星四濺。

    又一處關鍵竅穴內,山巒疊翠,綠樹蔥蔥,山巔有一座道觀,綠色琉璃瓦,懸掛一塊金字匾額。

    又有竅穴內,宛如一座金氣肅殺的沙場,兩軍對壘,金戈鐵馬。

    而當書生嘗試煉化那塊從剝落山得到的造像碑後,水府當中就矗立起一塊石碑,緩緩升空,碑頭「龍門」二字,一筆一劃,不斷綻放出金光。

    書生沒有一鼓作氣煉化整座石碑,在龍門二字成功顯化後,就此作罷,他睜開眼睛,輕輕吐出一口濁氣。

    書生抖了抖雙袖,望向那座府邸,一位位妖物御風升空,朝他這邊緩緩掠來,至於籠罩地湧山的那座護山大陣,瞬間開啟,他反而不太在意。

    書生轉頭看了眼搬山大聖山頭方向,微笑道:「好人兄啊好人兄,剝落山是我佔了更多便宜,現在就當我還你一些好處,你要是這都討不到好處,無法滿載而歸,就真要讓我大失所望了。」

    書生又瞥了眼寶鏡山那邊,不知道那邊的正事,進展如何了。

    五行之土,三山九侯鏡。

    是他最後一件涉及大道根本的本命物。

    這麼大的事情,他當然要親自來看一看。

    一旦五行齊全,再斬卻所有三屍,不但可以輕易躋身元嬰,而且此後破開元嬰瓶頸,成為上五境修士,也會變成坦途,心魔不但不會像尋常元嬰那般難以摧破,反而只需要靠著滴水穿石的水磨功夫,至多兩三百年光陰,就可以緩緩消磨殆盡,幾乎沒有任何危險,研磨心魔的過程當中,亦可裨益魂魄。

    這就是一洲最頂尖仙家門第的底蘊。

    ————

    陳平安沒有去往搬山大聖所在山頭,而是稍稍繞路,去了一趟捉妖大仙所在的羊腸宮。

    說是宮,其實比寶鏡山山腳的破敗寺廟好不到哪裡去,就相當於龍泉郡城那邊的三進院子。

    竟然只有兩頭小精怪守著大門,各自懷抱一根木槍,坐在台階上閒聊,其中一頭鼠精,膝蓋上還放著一本破爛不堪的紙本書籍。

    陳平安也不管是不是障眼法迷魂陣,那捉妖大仙多半還在搬山大聖山頭,商量著怎麼堵截圍剿自己才對。

    然後兩頭精怪就瞅見一位身穿青衫的老人,走向自己家門口。

    其中一頭健碩鼠精揉了揉眼睛,嗅了嗅,「真是活人?我該不會是做夢吧?」

    另外一頭矮小鼠精趕忙收起書籍,也有些狐疑不定,最後猛然起身,手持木槍,怒喝道:「大膽,誰讓你擅自闖入我家羊腸宮的?報上名來,饒你不死!」

    陳平安沙啞開口道:「我是剝落山避暑娘娘派來,邀請捉妖大仙去廣寒殿做客的。你家大仙呢?趕緊的,我家娘娘剛剛捉了位銅臭城的讀書人。」

    門口那頭鼠精口水直流,屁顛屁顛跑過來,「當真?」

    另外那頭小鼠精滿臉懷疑,以槍尖指向陳平安,虛戳了兩下,「我家老祖宗說了,避暑娘娘那個臭娘們,最喜歡吃獨食,你莫要扯謊!」

    陳平安笑道:「實不相瞞,是我家娘娘有事相求,希望我來喊捉妖大仙前去掠陣,幫著對付一個在山頭叫囂的年輕劍仙。」

    那口不斷擦口水的鼠精低聲道:「肯定是老祖宗說的那個厲害劍仙,找上避暑娘娘了。剝落山本來就離著銅官山近,可不就是第一個被找麻煩。」

    手持木槍的鼠精思量一番,點點頭,「行吧,那你可以滾回剝落山了,我這就去宮中與老祖宗通報一聲,絕不耽誤你們避暑娘娘的求援便是。」

    另外那頭鼠精有些著急,趕忙使眼色。

    這麼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大活人,年歲老是老了點,可只要入了鍋,還怕煮不爛?宰了他,再去搬山大聖那邊告知老祖宗也不遲,既然剝落山那邊有求於咱們羊腸宮,死一個捎話的人而已,想必那位避暑娘娘都不敢放一個屁。如此一來,咱們哥倆豈不是可以美餐一頓?

    那頭鼠精似乎沒能心領神會,又拿木槍戳了一下陳平安,「還不快滾?我家老祖宗也是你想見就見的?豬油蒙了心,找死不成?」

    陳平安發現這頭鼠精,在偷偷朝自己使眼色,大概是要自己快走。

    而旁邊那頭鼠精已經悄悄抽出一把磨尖的袖刀,藏在身後,朝自己走來,笑道:「見一見老祖宗也無妨,咱們羊腸宮素來是待客熱情的。」

    陳平安只是凝視著眼前這頭鼠精的焦急眼神,然後伸出一根手指,輕輕一彈,將那個藏刀在後的鼠精,額頭打穿出一個鮮血窟窿,倒飛出去,當場斃命,摔在羊腸宮大門口。

    眼前手持木槍的小鼠精似乎有些茫然,然後才是驚駭萬分,掉頭就跑。

    只是肩頭被一隻手掌按住,這頭鼠精不敢動彈,頭腦一片空白,視野中,那個同僚倒在血泊中,不知道為何,它就那麼死了。

    老祖宗曾經親口說過,那個它是有希望當個大妖的,老祖宗一向就更喜歡它,還說以後羊腸宮擴建了,再開闢出不比廣寒殿差的府邸來,就交由它去坐鎮當個住持老爺,老祖宗一直不太喜歡自己,對它經常賞賜一下別處山頭酒宴上的吃食,還教了他一套刀法,對自己則動輒打罵。

    陳平安拎著這頭鼠精來到台階旁坐下,從它袖中拿出那本泛黃書籍,竟是一本破損厲害的文人筆札,翻開之後,更加好玩,還有一些歪歪扭扭的旁白,以極細的炭筆寫就,看得出來,寫得相當認真,可還是蚯蚓爬爬。那些旁白處的文字,往往字數不多,有些幼稚的疑問,還有些溜鬚拍馬的措辭。

    陳平安看得有些樂呵,合上書籍後,遞還給那頭臉色慘白、身體顫抖的小鼠精。

    陳平安問道:「知道捉妖仙人藏寶的地方嗎?」

    小鼠精手腳僵硬接過那本書後,顫聲道:「不知道……知道也不說……死也不說。」

    陳平安啞然失笑,伸手一拂,手上多出一本嶄新書籍,還泛著些許墨香,「記得藏好,最好是挖個洞,先埋起來,不然這頭捉妖大仙僥倖不死,返回這座羊腸宮,就是你死了。你家老祖宗鼻子靈光著呢,先前連我都差點給他發現。」

    小鼠精目瞪口呆。

    陳平安將那本書籍放在它手上,「記住了沒有?」

    小鼠精茫然點頭。

    陳平安笑道:「動作快點,去藏好書籍,然後讓我打暈你,當然你自己一頭撞門暈倒,也行。至於逃跑,就別想了。」

    小鼠精丟了木槍,去一處地方挖開泥土,藏好那本書籍後。

    然後跑回大門口台階這邊,猶豫了一下,一頭狠狠撞向大門,結果砰然後仰倒地,也沒能暈厥過去,慘兮兮轉頭道:「這位仙師,還是你來吧,打出些血來,其實更好。」

    陳平安一拂袖,將其打暈,七竅緩緩流淌鮮血,不過只是瞧著淒慘而已。

    陳平安一腳踹開羊腸宮大門,徑直跨過門檻,開始尋找那頭捉妖大仙的藏寶之地。

    一拍養劍葫,讓初一十五幫著尋覓線索。

    最後在羊腸宮正殿的香案之下,撬開木板,找到了一處密道,相較於剝落山那條寬敞地道,實在是狹窄逼仄,陳平安只能爬著進入其中,只得讓初一開道,十五殿後,約莫一炷香後,總算來到一處可供一人站立的昏暗洞窟,陳平安點燃一隻火摺子,發現只有一口鐵箱,歪歪斜斜,貼滿了符紙,符紙靈氣充沛,應該是那頭捉妖大仙會經常更換,只是不確定這些禁制,是用來給主人示警,還是擅自開啟就會惹來符籙攻擊。

    陳平安後退一步,讓初一十五出馬,自己則屏氣凝神,應對意外。

    兩把飛劍風馳電掣,縈繞鐵箱一圈,飛快割裂那些黃紙符籙,壞其符膽。

    一陣流散靈氣的劇烈晃動之後,並無更多異樣,陳平安打開鐵箱後,有些無言以對,不是什麼法寶靈器,更不是什麼神仙錢,而是一摞摞書籍。

    也對,在這鬼蜮谷,書籍一物,確實罕見。

    陳平安翻開其中一本古書,是兵書。

    看來這頭捉妖大仙,就是那個喜好鑽研兵法的精怪了。

    陳平安驟然間雙指併攏,閃電夾住一條朝他面門飛撲而來的百足蜈蚣,黝黑髮亮,拳罡一震,將其活活震死,丟在一旁。

    猶豫了一下,來不及細細翻閱這些兵書名目,全部收入咫尺物當中,再摸索一番,確定並無其餘藏寶機關後,便原路折回,重返羊腸宮。

    這捉妖大仙,真是個窮光蛋啊。

    陳平安接下來,依舊不去搬山大聖那座山頭,而是前往最靠北邊的積霄山。

    那是敕雷神將的地盤。

    這頭妖物,獨來獨往,不似搬山大聖、黑河大王喜好招兵買馬,但是捉對廝殺的本事,是六聖當中最高的一個。

    積霄山常年有雷雲纏繞,閃電交織不斷,而精怪也好,鬼物也罷,先天畏懼雷鳴,所以是鬼蜮谷一處極其不討喜的地方,這頭妖物卻不知從哪裡得了一部雷法殘卷,修得它雙耳失聰,一顆眼珠炸裂,總算給它修出些雷法神通,上陣廝殺,鼻中噴火,口中吐煙,舉手抬足,雷電交加。

    是個體魄堅韌卻術法不俗的妖物,而雷法又在鬼蜮谷先天克制陰物精怪,所以使得這位敕雷神將,在六聖當中,地位卓然。

    積霄山並無山路,幾乎草木,死氣沉沉。

    雲海在半山腰處纏繞一圈,電光熠熠,雷鳴陣陣,積霄山更高處的景象,半點看不到。

    陳平安在山石間一路飛掠登高。

    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發現地湧山那邊寶光絢爛,轟鳴不斷。

    似乎是發生了一場聲勢極大的惡戰。

    那個書生進了賊窩?

    陳平安便加快登高。

    臨近半山腰的雷電雲海後,便有一道道電光激盪鞭打而來。

    都給陳平安一拳拳打散,半炷香後,打散了不下百餘條雷電,手臂酥麻的陳平安視野豁然開朗。

    積霄山之巔的高空,又有更為厚重的雲海,一道道金色電光竟是如一根根廊柱一般,齊齊傾斜落山巔處,巨大的雷響,震人耳膜。

    便是陳平安都有些目眩神搖,深呼吸一口氣後,繼續登山。

    臨近山巔,雷電如籠,無法近身,陳平安只得御劍而起。

    踩在那把劍仙之上,凝神望去,積霄山之巔,竟然是一座大如小水塘的雷池,電漿濃稠如水,雪花翻滾。

    有一塊歪斜的石碑,上寫「斗樞院洗劍池」六個大字,都是那本《丹書真跡》上的古篆。

    石碑想必不是俗物,不然無法經受這麼多年的雷電劈砸,只是歪斜,而沒有半點破損,甚至連一絲裂縫都沒有出現。

    陳平安御劍而停。

    明明知道這座雷池,是宗字頭仙家都夢寐以求的一座小仙境。

    可是完全無從下手。

    至於雷池之中,是否會孕育出什麼天材地寶,更是無從窺探。

    陳平安根本就不知道何謂「斗樞院」,關於真正的雷法密旨,更是半點皮毛都不知曉。

    就像寶鏡山那樁機緣,楊崇玄可以等,因為他是有備而來,蓄勢而待,換成陳平安守著那座山澗,可能苦等千百年都是徒勞。

    陳平安瞥了眼雷池上方那些金色閃電,掂量了一下自己的體魄堅韌程度,扛下片刻,興許可以,可能躍入雷池,也做得到,支撐,但是就怕進去容易出來難,一旦觸發某種不為人知的禁制,雷電威勢驀然增加,結局如何,無法想像。陳平安視線上移,是否能夠讓劍仙去攪亂雲海,迫使雷池暫時失去「援兵」?

    腳下劍仙躍躍欲試,輕輕顫抖,微微顫鳴,似乎很想要與這吵鬧的電閃雷鳴一較高下。

    陳平安滿臉糾結。

    這座雷池能夠存在於積霄山之巔,至今無人挪動,蒲禳也好,京觀城也罷,可能是做不到,它們終究是鬼物出身的英靈,不是正統神靈。

    而外邊的北俱蘆洲山巔修士,則是無法在鬼蜮谷的眼皮子底下,順走這座「洗劍池」。

    至於披麻宗是否對雷池有過企圖,還是有心無力,天曉得。

    需知積霄山距離那座青廬鎮,並不遙遠。

    披麻宗宗主竺泉可不是什麼會忌憚蒲禳、京觀城的大修士,若能成事,應該不會出手含糊。

    那就是搬不走雷池的可能性居多。

    洗劍池?

    可以淬劍,砥礪鋒芒?

    但是劍仙也好,飛劍初一十五也罷,對於雷池,似乎都無半點雀躍,尤其是初一,異常沉寂。

    陳平安輕輕嘆息一聲。

    希望以後落魄山如果真有了門派,弟子們出門遊歷的時候,裴錢也好,岑鴛機也罷,或是輩分更低一些的,當他們再遇到這些先天秘寶、機緣重地,不至於像自己這樣束手無策,可以憑藉落魄山在內諸多山頭的藏書、傳承,知曉天下事,儘量多佔取先機。

    陳平安俯瞰四周,發現雷池之下的積霄山,除了草木不生外,還有寥寥幾處石崖,在雷電照耀下,閃爍光芒,星星點點。

    陳平安飄落下去,劍仙自行歸鞘。

    陳平安來到一處石崖,發現了一條等臂長的纖細金色脈絡,伸出手指摸了一下,不但刺骨疼痛,還導致神魂顫動。

    陳平安大為驚訝,拔出劍仙,開始將那條「筋脈」從石崖上切割、挖掘出來,最終那條金線安靜石崖凹糟中,如同一根黃金色竹鞭,內裡有金光流轉不定。

    陳平安伸手握住這根金色竹鞭,手心如火炭灼燒,片刻之後,陳平安鬆開手,已是滿頭汗水,有些暈眩。

    陳平安抹去額頭汗水,雙指快速捻起,將它收入咫尺物當中。

    又御劍升空,尋找下一處蘊含雷法真意的「竹鞭」所在。

    繞著積霄山之巔御劍遠遊一圈,也只找到四處金光流淌的景色,一次次落下,如同勤勤懇懇的老農,挖掘大大小小的竹鞭,最小一截,不過手指長短,最長一截,有大半人高,若是可以煉化,倒是可以打造成一根行山杖。

    陳平安又御劍遠遊一圈,確定再無金光、金線之後,這才直接御劍往下急急落去,穿過雲海,打散那些亂撞而來的條條雷電,成功下了積霄山。

    陳平安收起劍仙入鞘,仰頭望去,想到那座雷池,有些遺憾,只是想起咫尺物中的五條金色雷鞭,又有些開懷。

    患得患失?

    陳平安搖搖頭,默默道:「忘了嗎?不該是你的,就別多想。」

    陳平安轉頭望向地湧山那邊,動靜更大,不斷有法寶的流光溢彩在高空綻放。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個聲音在心中迴蕩。

    殺了他。

    這個聲音,無悲無喜,無善惡之分。

    但是卻讓陳平安感到無比的震撼,和恐懼。

    那個他,陳平安無比確定,就是那書生。

    陳平安閉上眼睛片刻,睜眼後,眼神已經恢復清明,再無半點猶豫神色,往地湧山急掠而去。

    是殺是救。

    都好過逃。

    這是第三次聽到自己的不知從何處響起的心聲了。

    第一次是年幼時下山後,返回泥瓶巷,在地上打滾的時候。

    那一次也是三個字,心跳如雷,如有擂鼓,神人怒喝。

    不能死。

    ————

    寶鏡山地界。

    一位衣衫破舊的年輕人,意氣風發。

    因為他身邊跟著一位從壁畫城天官圖中走出的神女。

    如此高高在上的神仙女子,竟然都不與他並肩而行,而是始終稍稍落後他一步。

    恪守尊卑之分!

    她可是行雨神女!

    不但如此,她還告訴他,她名為書始,並無姓氏。在甲子之內,都會傾盡全力,幫他修行登高。

    年輕男人喜歡那種萬眾矚目的感覺,從壁畫城走出,一直到行雨神女告訴他在鬼蜮谷內有一樁屬於他的機緣,經過牌坊樓,所有人都在看他,而且都是在仰望他。

    他終於不再是那個身負血海深仇卻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可憐蟲了。

    他甚至突然覺得那份仇怨,有了行雨神女追隨侍奉自己後,好像都沒有那麼重了。

    這位自稱書始的神女,告訴自己,她如今修為戰力,相當於練氣士的金丹,但是論及防禦和保命,可以視為元嬰境。

    這讓他底氣十足,所以哪怕她明白無誤告訴他,寶鏡山機緣一事,福禍難料,他都沒有任何游移不定,否極泰來,如今天命在我!

    一路上都是他問她答,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唯有當初那個站在壁畫下的年輕女子到底是誰,在這件事上,神女緘默無言。

    臨近寶鏡山之後,行雨神女突然停下腳步,神色凝重,舉頭望向半山腰,緩緩以心聲告知他,「這樁機緣,未必是善。蔣曲江,希望你慎重考慮。」

    年輕男子臉上閃過一抹訝異,只是很快就眼神堅毅,咬牙切齒道:「老天爺欠了我這麼多,也該還我一點利息了!」

    神女內心深處,微微嘆息一聲。

    當他們路過那座破敗亭廟,手持枴杖的西山老狐又露面了。

    跟楊乞丐差不多德行的年輕男子,老狐直接忽略不計,使勁瞪著那位飄忽欲仙的神女,天底下竟然還有能夠跟自己閨女的姿容掰一掰手腕的該死存在?怎麼不去死啊?這娘們趕緊滾去那半山腰的拘魂澗,一頭倒栽蔥墜入水中,死了拉倒!

    西山老狐突然留心到一個細節,朝她笑問道:「這位仙子,你與你家公子這是要上山?」

    行雨神女對這頭老狐的耍心眼,洞若觀火。

    蔣曲江微微一笑。

    西山老狐心中瞭然。

    果然是一條傻了吧唧的大肥魚,比起先前那個戴斗笠的雞賊負心漢,好對付多了。

    不過既然如此,就算這傻小子傻人有傻福了,尋常的落魄修士,哪裡會有這般出類拔萃的漂亮女子跟隨,而且還可以安然無恙地走到這座寶鏡山?好吧,那就讓自己的女兒給這小子當正妻,讓那娘們當個侍妾……丫鬟更好!

    西山老狐笑道:「這位公子,你有所不知,老朽是這寶鏡山的土地公,我那女兒卻是山上深澗的河婆,想要得到此處機緣,缺了我們父女,可萬萬不成,稍等片刻,老朽這就去喊女兒過來,公子這般人中龍鳳,理當拿下那份福緣,若是福緣有靈,甚至就該自個兒蹦出來,跳入公子懷中才對,不然天理難容,天理難容啊……公子稍等,老朽去去就來,我那女兒,國色天香,傾國傾城,最是仰慕公子這般玉樹臨風的俊俏男兒了……」

    蔣曲江有些懵。

    行雨神女問道:「真要上山尋寶嗎?」

    蔣曲江皺起眉頭,這是她第三次提醒了?

    蔣曲江輕聲問道:「書始,若真是福禍難定,你既然精於推衍,大概是福幾成禍幾成?」

    神女回答道:「有些奇怪,離開壁畫城之時,福禍九一,到了鬼蜮谷入口的牌坊樓處,福禍變作了七三,現在已經是五五平分。」

    蔣曲江看著一直冷冷清清的行雨神女,此刻流露出微微蹙眉的模樣,竟是如此動人心魄,他有些眼神恍惚,只是一路顛沛流離,逃難途中歷經坎坷,嘗盡了辛酸苦辣,使得他能夠很快收斂心緒,笑道:「五五分?已經很好了,上山!」

    當初那塊為了那塊祖傳玉珮,被山上仙師覬覦,家門慘遭橫禍,原本一個郡望家族,竟然就他一人獨活,這一路往南逃竄,就算死也要死在骸骨灘壁畫城,為的是什麼,就只是賭那個萬一,萬一而已!

    西山老狐很快帶來那位撐著碧綠小傘的女兒,韋太真。

    少女狐魅見到了那個年輕男子後,如遭雷擊,俏臉緋紅。

    連她自己都覺得奇怪。

    西山老狐內心竊喜,有戲!

    那個年輕男子見著了自己閨女,也有些痴呆。

    唉,這小子就是蠢了點。

    不過老狐轉念一想,這是天大的好事啊。

    未來女婿傻一點,錢再多一點,總好過那個戴斗笠的精明鬼吧?

    就怕貨比貨,西山老狐再看那個年輕人,便順眼多了。

    就在此時,一個魁梧青年飛奔過來,兩隻手分別抓住老狐和韋太真,使勁搖頭道:「別去,去不得!楊崇玄可能就是在等今天!當年那雲遊道人給我妹妹的那些姻緣讖語,不一定是好事!那些山上的修道之人,一個比一個算計深遠……」

    西山老狐勃然大怒,先是使勁掰開了他的兩隻爪子,再一腳把這傻兒子踹飛,「別在這裡耽誤你妹妹的終身大事。」

    韋高武掙紮著起身,還想要阻攔妹妹登山,卻被老狐丟出手中木杖,擊中額頭,兩眼一翻,倒地不起,嗓音細若蚊蠅,「不能上山……」

    行雨神女看著那西山老狐,還有那情竇初開的撐傘少女。

    不知為何,總覺得自己看著他們,如此俯瞰,如此心無漣漪。

    那麼那個站在壁畫下對自己頤氣指使的年輕女子,看待自己,是不是一樣如此?

    她到底是誰?

    為何能夠讓自己如此敬畏?彷彿是一種天生的本能?

    兩撥人聯袂登山。

    蔣曲河雖然百般忍耐,仍是忍不住多瞥了幾眼那少女。

    真是美到驚心動魄。

    身後名為書始的行雨神女,會讓他自慚形穢,不由自主生出只可遠觀不可褻玩的念頭。

    但是這位撐著碧綠小傘的少女不同。

    時時刻刻,都惹人憐愛,讓他怦然心動。

    深澗那邊,楊崇玄站起身,眼神炙熱,緩緩道:「很好,一位戰力平平的壁畫城神女,正好拿來練手。」

    再無半點散淡神態,楊崇玄一身骨頭如爆竹,節節炸響。

    磅礴罡氣如一掛瀑布瞬間傾瀉全身。

    下一刻,拳意收斂如一粒芥子,楊崇玄又坐回雪白石崖,恢復這些年的憊懶模樣。

    那狐魅少女,身上有一道代代傳承到她身上的久遠禁制,應了那一首祖傳讖語中的「見釵開門、持珠登高」。

    只要她遇到了姻緣牽連的意中人,她就會情竇初開,當男子見釵,狐魅見他,她其中一顆眼眸就會成為破解深澗的鑰匙。

    到時候楊崇玄就會剮出她的那顆眼珠,登頂寶鏡山,既然是一把三山鏡,那麼開門處,根本不是什麼深澗底,而是寶鏡山一處山巔龍頭處,那位京觀城城主如何能夠在水底,找得到取鏡的法門?這樁天大機密,是他們雲霄宮一樁父傳子、延續千年的機緣,可哪怕自家一位上五境祖師爺早在千年之前,就已經得知讖語,依舊只能靠等,而且至死都未能等到,不是沒有祖輩想要靠蠻力取走寶鏡,做不到而已,以及後來香祠城耗盡無數人力財力的搬山之舉,便是雲霄宮暗中指使,可惜一樣無果。世間某些大福緣,便是如此不講理。

    因為那首讖語,還有「親山得寶」一語,世代羽衣卿相的楊氏家主始終無法破解,直到他和弟弟誕生,當他展露出天生親山的天賦異稟後,雲霄宮才恍然大悟。

    楊崇玄盤腿而坐,單手托腮,拭目以待。

    一行人對現在對岸。

    歡天喜地的西山老狐。

    猶然不知自己命在旦夕的狐魅韋太真,剮去那顆眼珠,也就是剮去了她的所有精神氣,豈有生還的道理?

    面帶笑意的蔣曲江。

    神色沉重的行雨神女。

    楊崇玄嘴角有些笑意。

    便是換成擅長廝殺的壁畫城掛硯神女又如何?

    自己當初可是從天下最強六境,躋身的武夫金身境。

    行雨神女欲言又止。

    蔣曲江站在岸邊,低頭望向那座山澗,只見水底有一抹金光緩緩游曳,不斷上浮,越來越清晰,確實是女子頭釵樣式,他指了指,「是那支金釵嗎?」

    少女韋太真摀住嘴巴,淚眼朦朧,泫然欲泣,楚楚可憐,莫過於此。

    果然是他!

    他就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如意郎君。

    少女突然一陣刺痛,下意識眨了眨眼睛,她那雙靈動萬分的眼眸,其中一顆開始不斷從全身上下各處氣府,凝聚金光,她吃痛不已,伸手摀住半張臉龐,冷汗直流,不斷有鮮血從她指縫間滲出。

    少女看似嬌弱,實則性情倔強,脾氣極為剛烈,咬著牙蹲下身,哪怕疼得嬌軀顫抖如篩子,仍是一言不發。

    世間哪有女子,願意自己一見鍾情的男子,見到如此不堪的一幕?

    楊崇玄左右張望,竟然沒有看到那個傻大個,有些失望。

    當他站起身。

    蔣曲江和西山老狐幾乎同時向後退步。

    如有一座雄偉山嶽當頭壓來。

    行雨神女終於開口道:「我們不要這樁機緣,你只管自取!」

    當楊崇玄不再刻意壓抑自己的氣機,整座深澗開始隨之搖晃起來。

    楊崇玄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後,死死盯住那個所謂的天官神女,冷笑道:「這就得看我心情了!」

    行雨神女目不轉睛,凝視著對岸那個危險至極的男子,沉聲道:「你們先走,不要猶豫!越遠越好,直接去青廬鎮!」

    「只管跑。」

    楊崇玄放聲笑道:「我倒要看一看是我的拳快,還是他們的腿快了。」

    行雨神女輕輕一抬手,整座深澗之水如獲敕令,激盪不已,然後水面轟然一聲拔高而起,在她和楊崇玄之間,轉瞬之間便樹立起一堵高達十數丈的冰牆。

    所幸是臨水而戰,她有地利。

    一拳輕鬆破開那堵水牆。

    神女雙指併攏,輕輕一抹,山澗源頭之溪澗,化作一條水蛟,往一躍而過的半空楊崇玄迅猛衝去。

    楊崇玄懸空站定,隨手伸出一掌,罡氣如虹,與那條水蛟撞在一起,俱是粉碎,陽光照耀下,寶鏡山半山腰竟然掛起一道彩虹。

    楊崇玄先前跨出,就要走到對岸,行雨神女後撤一步,雙手一旋,身前出現一面大如井口的澄澈水鏡,鏡子邊緣一圈出現金光古篆。

    楊崇玄哈哈大笑,身形前撲,一拳遞出,只是微微皺眉,水鏡並未破碎,整個人卻置身於一處水霧濛濛的幻境當中。

    楊崇玄譏笑道:「好嘛,倒是會些伎倆,但是不知道我姓什麼嗎?符籙陣法一道,這北俱蘆洲,咱們楊氏可是當之無愧的正宗!」

    他娘的,一想到這個,楊崇玄便又忍不住記起那個劉景龍,氣不打一處來,竟是乾脆不以家傳術法破這陣法,而是身形擰轉一圈,出拳如虹,往四面八方炸出拳罡,激盪而散,楊崇玄大笑道:「我就看看你能支撐這處迷障幻境多久!」

    楊崇玄狀若瘋癲,如天魔降世,拳罡之渾厚,哪裡是一位尋常金身境武夫能夠擁有的氣象?

    深澗岸邊,蔣曲河只見那位行雨神女一步一步,緩緩走向水中,身前那水鏡搖搖晃晃,不斷崩碎,又不斷被她以深澗水修繕鏡面。

    行雨神女苦苦支撐,心中悲哀,她已經不再要身後三位離開寶鏡山,因為她確定無疑,他們是注定跑不掉的。

    即便離開了寶鏡山,依舊會被那個瘋子追上。

    結局已定。

    哪怕大肆汲取寶鏡山深澗水運,她一樣至多支撐半炷香而已,甚至更短。

    蔣曲河臉色慘白,喃喃道:「怎麼會這樣?不該這樣的。」

    西山老狐終於察覺到自己女兒的慘狀,蹲在一旁,卻毫無用處,老狐心急如焚,終於開始後悔為何沒有聽取那個傻兒子的言語。

    楊崇玄在水鏡幻境之內站定,「熱手完畢,不玩了。」

    深呼吸一口氣,擺出一個拳架,如上古神人天將,欲劈江河,正是他年少時悟自一副家傳神祇武鬥圖的拳架。

    水鏡砰然崩裂,如一盞琉璃砸地,摔碎四散。

    行雨神女只得轉換神通,駕馭深澗水運,化作一副鎧甲,披掛在身,試圖儘量阻滯那個男人的前進。

    只是剎那之間,那人便來到她身前,一拳洞穿了她的腹部,緩緩抽回手臂,然後另一隻手繞過,抓住她的頭顱,將其丟在地上,最終一腳踩在她的額頭上,低頭望去,嘖嘖笑道:「不愧是神女,還真與那些山水神祇的金身差不多,鮮血都是金黃色的,而且尋常神祇,挨了我這一拳,應該粉碎的,不錯不錯,等我取了寶鏡,我再讓你恢復元氣,你我繼續廝殺一場,放心,辦完了正事,我出拳會慢上三分,力道小三分,絕不會這麼速戰速決,男人太快,不像話。」

    楊崇玄嘴上言語客氣,可是突然加重腳上的力道,將行雨神女的整顆腦袋都按入雪白石崖當中,使得她暫時無法從深澗汲取水運。

    楊崇玄彎下腰,微笑道:「如果再這麼耽誤我的正事,我可就要踩斷你的脖子了。」

    行雨神女竭力掙扎,手指微動,依然試圖從深澗當中汲取水運。

    壁畫城九位神女,走出畫卷之後,只要是生死一線,皆是如此決絕,從無怨言。

    就在楊崇玄打算徹底解決掉這個神女後。

    一個嗓音在寶鏡山之巔,輕輕響起。

    「果然是個廢物。」

    楊崇玄仰頭望去,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該不會是說我吧?」

    一個算不得太漂亮的柔弱女子,腰懸一枚獅子印章,輕輕一躍,從山巔飄落而下。

    楊崇玄心思急轉,正要踩死腳下的行雨神女。

    那個年輕女子已經笑道:「我勸你別這麼做。」

    即便親眼目睹了楊崇玄近身廝殺的通天本事,那女子竟是依然緩緩走向楊崇玄。

    不但如此,她還當著楊崇玄的面,兩次彈指,將蔣曲河與西山老狐彈飛出去。

    那女子斜瞥了一眼下場淒慘的行雨神女,眼神滿是譏諷之意,「春王正月,大雨霖以震,書始也。浪費了這麼個好名字。」

    楊崇玄倍覺驚異,收起腳下力道,問道:「你是?」

    女子說道:「李柳。」

    楊崇玄抬起手掌,揉了揉下巴,「沒聽過啊。」

    李柳似笑非笑,緩緩道:「關於這把鏡子的讖語,是我告訴你家那個開山老祖的,那會兒,他還穿著開襠褲呢,那會兒你們楊家還窮,那娃兒的褲子縫縫補補,藏不住鳥,也蓋不住腚。」

    楊崇玄放聲大笑,差點沒笑出眼淚來。

    他娘的他這輩子都沒聽過這麼好笑的笑話。

    李柳也笑了起來,眉眼彎彎似柳條,溫柔婉約,極其好看。

    楊崇玄突然想起一個人來。

    他便不太笑得出來。

    楊崇玄試探性問道:「第四?但是事實上,卻讓劉景龍都沒轍的那個?」

    那女子微微歪著腦袋,笑眯著眼,回了一句,「劉景龍?沒聽過啊。」

    楊崇玄瞪大眼睛。

    哎呦,這娘們夠勁,比自己還能裝,對胃口!

    只是楊崇玄有些犯嘀咕,那次躋身金身境之前,有位高人給自己算了一卦,說最近十年小心些,會被女子傷到。

    他當時還誤以為自己是要命犯桃花,所以害他見著了漂亮女子就犯怵。

    終究還是半個修道之人,一旦身陷情劫,還是相當麻煩的。

    可其實那一卦,該不會是說自己要被眼前這個娘們,給打傷吧?

    兩人相距不過五步,她終於站定。

    她說道:「殺你有點難,代價有點大。」

    似乎她在犯愁。

    楊崇玄卻如臨大敵。

    哪怕是面對小玄都觀的老神仙,他都不曾如此戒備。

    ————

    在陳平安悄然潛入地湧山轄境之後沒多久。

    一位來自流霞洲的外鄉人,與那位率先將彩繪壁畫變成白描圖的掛硯神女,離開壁畫城後,一起登山,先是去了趟披麻宗祖師堂,喝過了一碗陰沉茶,與披麻宗三位老祖之一的老仙師相談甚歡,然後通過披麻宗秘法相助,直接到達了青廬鎮,遊覽一圈後,掛硯神女便心意微動,請求主人走一趟積霄山。

    按照當年春官神女的推衍,若說寶鏡山機緣,是行雨神女為主人準備的一份見面禮,那麼積霄山那座袖珍雷池,就是掛硯神女的囊中之物。

    雖說無論是規模還是品秩,都遠遠無法跟倒懸山那座雷池媲美,可亦是相當於半仙兵的一樁天大福緣。

    同時春官神女還推演出這兩處的機緣,而且不管是寶鏡山的鏡子,還是雷池,一旦抓住,後續還會有其它的大道機緣跟隨,這才是真正重要的玄機。

    只是具體是什麼,就像她們關於自己的真實身份,如有重重迷障在前,無法勘破。

    已算道侶的兩位,一起御風遠遊。

    掛硯神女性情耿直,笑道:「我可比那行雨姐姐幸運多了,攤上那麼個心境不濟的貨色,還要追隨他一甲子,換成是我,糟心死了。那個年輕人與主人相比,真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男子有些無奈,但是眼神溫柔,輕聲道:「火鈴,莫要與人比,自古勝己者,勝於勝人。」

    掛硯神女微笑點頭,「知道啦,主人。」

    臨近積霄山後,她心情雀躍不已,沒有理由,只是看了一眼纏繞半山腰處的那處雲海,便開心,再看一眼山巔高處的雲海,更是高興。

    她一把拽住男子的手,就在下邊那座雲海上空飛掠疾馳,閃電竟是溫馴異常,沒有對他們展開任何攻勢,反而在雲海表面緩緩跳躍,對她表現得十分親暱。

    到了積霄山之巔附近,兩人懸停空中,掛硯神女指了指山頂那塊石碑,笑眯眯道:「主人,認得那些字嗎?」

    男子看了一眼,點頭道:「斗樞院洗劍池,是遠古雷部神將一處清洗兵器的重地,斗樞院屬於那一府兩院三司之一。我曾在夜夢中,恍若陰神遠行,遊歷過兩院一司的遺址,只是夢醒之後,對於那些場景記得不太真切,總之覺得十分玄奇。」

    掛硯神女開懷不已。

    她俯瞰一眼,突然皺了皺眉頭。

    男子疑惑道:「怎麼了?」

    掛硯神女殺氣騰騰,說道:「主人,少了幾條雷鞭!不知是哪個蟊賊竊走,還是此地妖物私自佔據了!」

    男子搖頭道:「既然是機緣,無論是他人竊走,還是此妖強佔,都是命中注定,無需動怒。」

    掛硯神女哦了一聲。

    隨即展顏一笑,她輕輕摘下腰間那枚篆刻有「掣電」的小巧古硯,往前一丟。

    那積霄山之巔,呈現出壯麗宏大的驚人一幕。

    只見整座雷池拔地而起,連同雲海雷電一起掠入硯台之中。

    約莫一刻鐘後,掛硯神女輕喝道:「回來。」

    古硯掠回她手中,遞向男子,「主人請看。」

    男子低頭望去,古硯中,盛放一座雷池如一灘金色墨汁。

    不可謂不神奇。

    男子讓她收起古硯,遙望遠方,「該返鄉了。」

    掛硯神女俏皮打趣道:「主人這算不算錦衣還鄉?那得謝我啊。怎麼謝呢,也簡單,聽說流霞洲天幕極高,故而五雷齊全,主人只要帶我去吃個飽!」

    男子啞然失笑,難得她也有如此童趣的一面。

    ————

    地湧山那邊。

    書生給一夥金丹妖物追殺得頗為狼狽,四處亂竄,更有金丹鬼物臨時執掌地湧山護山大陣,竟是拼了山根碎裂以及水運毀於一旦,也要強行穩固地底和高處結界,防止書生以那古怪遁法逃逸,若只是這點術法,書生其實早就跑了,不曾想那掛名白籠城的金丹鬼物還有一件匪夷所思的異寶,能夠附身書生,既不傷及魂魄,卻能夠如影隨形,如何都驅逐不掉。

    書生在空中一個翻滾,堪堪躲過一件法寶的轟砸,塵土飛揚之中。

    他驀然而笑,朝一個方向飛掠而去,高呼道:「好人兄!」

    以老人面容示人的陳平安扯了扯嘴角,輕聲道:「木茂兄。」

    接下來一幕,讓所有妖物都一頭霧水,面面相覷,竟是各自停下了追殺。

    那書生雙指捻出一張金色符籙。

    朝那個好似來此救援的盟友猛然擲出。

    而那個傢伙也拔劍出鞘,一劍斬向金光爆射如大日躍海的符籙。

    一陣巨大的氣機漣漪向四面八方激盪散去。

    如同一座山峰被砸入湖泊。

    劍光如符籙共同消散之際。

    那一刻,書生氣勢渾然一變,眼神光彩奪目,竟是刻意收斂了靈氣,這是一個任由宰割的舉動,書生直撲陳平安,輕聲道:「先斬去我身上這抹跗骨陰影,然後一起走。」

    陳平安點點頭,一劍遞出,剛好斬中那一抹陰影。

    好似變了一個人的書生如釋重負,正要由衷道一聲謝。

    一拳又至。

    兩眼一黑。

    你大爺啊。
V123210 發表於 2019-2-25 22:00
第四百九十六章 自古劍仙需飲酒

    等到書生清醒過來,一陣頭疼欲裂,發現自己身處一座懸崖之畔,不遠處就是一條如長蛇首尾掛兩枝的鐵索長橋,在山風中微微晃動。

    自己身上那件名為百睛饕餮的法袍,已經沒了,原先收在袖中的本家秘製符籙,自然也一併落入他人口袋。

    而且還被一條金色縛妖索捆綁起來,低頭一看,品秩還不低,竟然用了兩根蛟龍長鬚,老蛟歲數,斷然不低,銅綠湖銀鯉的所謂蛟龍之須,與之相比,大概就是避暑娘娘那頭月宮種,遇上了真正的廣寒宮蟾蜍?興許沒那麼誇張,但也相差不遠。

    書生不禁啞然失笑。

    沒有做任何掙扎。

    因為自己眉心處和後心處,一前一後,分別懸停著一把本命飛劍。

    還好,只要不是從自家祖師堂的那盞還魂荷花燈中醒來,就不是最壞的結果。

    書生嘆了口氣,「好人兄,東西借了去,遲些時候記得還我啊。」

    不遠處,一位頭戴斗笠的年輕遊俠正盤腿坐在崖畔,練習劍爐立樁。

    那人默不作聲。

    書生繼續道:「好人兄,你這喜歡扒人衣服的習慣,不太好唉。避暑娘娘寶庫中白骨君王所穿的龍袍,是不是如我所說,一碰就灰飛煙滅了?那位清德宗女修的法袍,我真沒騙你,品相極其一般,與那隻出清德宗自祖師堂的禮器酒碗一樣,都只是靈器而已,賣不出好價錢,除非是碰到那些喜好收藏法袍的修士,才有些賺頭。」

    陳平安始終沒有回應。

    書生沒有半點惱羞成怒,沒了件見不得光的法袍而已,又不是光著身子,裡邊那三張金色材質的符籙,有些心疼,一張隸屬山嶽符旁支,名為碧霄府符,可以變幻出一座雷城真王府邸,修士置身其中,能夠抵禦元嬰的本命法寶數擊,換成金丹,估計半炷香內休想破開府門。一張玉清光明符,被修士丟擲而出,照幽冥,震妖鬼,範圍極大,籠罩方圓數里天地,不針對大修士,專門用來破陣解圍。

    最後一張,最為金貴,是為本家秘傳中的秘傳,雲霄斬勘符,符膽當中蘊藉有四粒價值連城的神光,一出手,就是雷神電母、風伯雨師四位遠古神靈的法相齊齊現身,合力一擊。

    先前在剝落山廣寒殿後院當中,書生袖中捻符,就是此物。

    只是當時對方也油滑,同樣袖中有些隱蔽動作,書生拿捏不準對方的深淺,雙方距離又近,符籙威勢過大,動輒就要削掉整座剝落山的半座山頭,不願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說不得還要洩露蹤跡,這才壓下了殺機。

    至於後來被此人一劍破去的符籙,殺力一樣不小,只是不如雲霄斬勘符這般瞧著氣勢壯觀,而且不屬於本家秘傳,是北俱蘆洲一座符籙宗門的看家本領,專門克制世間劍修,所以說其實直到那一刻,書生都還沒有被群妖逼到使出看家本領的地步,只是瞧著狼狽而已。

    先前他真正的念頭,還是故意折騰出群山可見的天大動靜,因為書生斷定那人一定會秘密潛返,悄悄隱匿某地,然後說不定就要看準形勢,伺機刺殺自己。

    書生何嘗沒有示敵以弱,順勢斬殺對方的想法?

    只可惜天不遂人願。

    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對方的那把劍,很是古怪,太過奇異。一張金色材質的地祖宮鎖劍符,竟然沒能成功鎖住對方長劍,所以自己蓄勢待發的遁地法,以及袖中第二張斬勘符,也就英雄無用武之地了,不然符出人遁走,對方不死也重傷,大可以留給群妖收拾,還能活?

    還有那個傢伙,更是拖泥帶水,竟然臨時發昏,強行奪取大半魂魄的主導權力,對此人卸下所有防禦,結果如何?還不是被對方毫不猶豫就打了一記黑拳,害得自己淪落至此?

    不過不幸中的萬幸,是對方沒有果斷殺人越貨,毀屍滅跡。

    這何嘗不是對方心慈手軟後攢下的一點福氣。

    不然等到自己在家族清醒過來,雖然勉強保住了性命,卻要以損失一魂一魄作為巨大代價,大道根本受損,即便家族有秘法可以彌補,可最少拖延破境百年,到時候家族豈會輕饒了此人,別說什麼萬里追殺,任你是別洲宗字頭的嫡傳,照樣會跨洲追殺,十年不成便百年。

    大源王朝崇玄署的雲霄宮楊氏,一向是舉洲公認的念恩極重,還恩極大,記仇極久,報仇極狠。

    剩下沒派上用場的三張金色材質的祖師堂符籙也好,那件百睛饕餮法袍也罷,再值錢,能有修士的性命和大道值錢?

    所以書生很看得開。

    父親一直叮囑自己,修行路上,一定要多吃小虧。

    書生笑問道:「好人兄,你是怎麼帶著我逃離群妖重圍的?費了老大勁吧?」

    劍氣十八停運轉完畢,陳平安收了劍爐立樁,說道:「沒有大費周章,群妖與你廝殺太久,已經精疲力竭,又怕除我之外,還有援手,一個個畏縮不前,圍殺堵截就有些擺擺樣子,不過還是糾纏了一段時間,最終給我撿了個空,往南一路跑到鬼蜮谷這裡了。只是你身上袍子給對方剝了去,我阻攔不及,很是愧疚。」

    書生苦笑道:「那這根縛妖索和兩把飛劍?」

    陳平安一臉天經地義道:「保護你啊,此地有兩頭大妖,就在鐵索橋那一頭虎視眈眈,一頭蟒精,一頭蜘蛛精,你應該也瞧見了,我怕自己潛心修行,誤了你性命。」

    書生瞥了眼鐵索橋那邊,確實有兩頭可憐兮兮的精怪,可那叫「大妖」?連人形都未修成,見著了自己身上這根先天壓勝的縛妖索後,沒嚇破膽,跑出幾十里外已經算是好的了。

    陳平安笑道:「還不是怕你醒過來後,不聽我半句解釋,睜了眼就要跟我打打殺殺,到時候豈不是誤會更深?現在咱倆是不是算把話說開了?」

    書生點頭道:「好人兄不但生了一副俠義心腸,更難能可貴的,還是這行事縝密,我是真挑不出半點毛病!」

    陳平安微笑道:「木茂兄,現在可以說說看自己姓什麼了吧?生死之交,患難兄弟,若是還藏藏掖掖,就不太好了。」

    書生笑容燦爛,無比真誠道:「我姓楊,名木茂,自幼出身於大源王朝的崇玄署,由於資質不錯,靠著祖輩世世代代在崇玄署當差的那層關係,有幸成了雲霄宮羽衣宰相親自賜了姓的內傳弟子,此次出門遊歷,一路往南,到鬼蜮谷之前,身上神仙錢已經所剩不多,就想著在鬼蜮谷內一邊斬妖除魔,積攢陰德,一邊掙點小錢,好在明年大源王朝某位與崇玄署交好的親王壽誕上,湊出一件像樣的賀禮。」

    既然此人認得碑頭「龍門」二字,那麼那三張符籙,多半就被看破根腳了。

    所以書生就不把對方當傻子了,省得對方惱羞成怒,又給自己來上一拳。

    陳平安似笑非笑,「這大源王朝的崇玄署,我一個別洲的外鄉人都聽說過大名,如雷貫耳啊,不知道木茂兄認不認得那位天生道種的楊凝性?」

    書生白眼道:「作為雲霄宮內門弟子,如何不認得這位鼎鼎有名的小神仙,不但認得他,我還認得那位喜歡遊歷四方的大公子楊凝真,與他們關係都還不錯,當然了,這兩位是高高在上的楊氏嫡傳子弟,我與他們兄弟二人,不過是點頭之交,算不得多好的朋友。」

    書生見他將信將疑,似信非信,書生也沒轍,對方總不能嚴刑拷問自己吧?可真要如此,一根法寶縛妖索,兩把飛劍,可未必困得住自己。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早先遛著一群野狗玩耍,就是要我誤以為有機會痛打落水狗,一心為了殺我?」

    書生正要瞎扯一通,突然皺眉,眉心處刺痛不已,哀嘆不已,下一刻,書生整個人便變了一番光景,就像他最早認識陳平安,自稱的「一身純陽正氣」,練氣士也好,純粹武夫也好,氣機可以隱藏,氣勢可以變化,唯獨一個人孕育而生冥冥杳杳的那種氣象,卻很難作偽。

    陳平安皺眉道:「你患有離魂症?雙方在爭奪魂魄?」

    這就像門牆之內,兄弟打架,爭執不休。

    一般對於修士而言,這是大忌諱。

    一旦如此,練氣士破境一途,如人瘸腿登山,難上加難,能夠躋身金丹地仙就已經是天大的僥倖,想要破元嬰心魔,簡直就是奢望。

    書生正坐,眼神清澈,微笑道:「為了救我出來,你受傷不輕,損耗很大,你最後祭出的那張金色材質的縮地符,不但珍貴,與我家符籙脈絡,應該也有些淵源。所以那件法袍『百睛饕餮』,以及袖中三張符籙,就當是我的謝禮好了。至於我,自然不是叫什麼楊木茂,但確實出身於大源王朝崇玄署,只是真實姓名,就與不你說了,你只管猜測。」

    陳平安疑惑道:「『他』在自身小天地昏迷之後,『你』其實還能清醒看著外邊的大天地?」

    書生點頭,只是並未言語解釋什麼。

    陳平安說道:「但是要殺我,是你的本心。」

    書生笑道:「何嘗不是你的本心?」

    陳平安默然無言。

    書生說道:「你既然最終選擇救我,而不是殺我,我覺得有必要再出來見你一次。我想像中的大道之爭,堂堂正正,應當光明正大,你若是也認可此說,我們可以挑選一個時日,等到各自歷練結束,將來在那砥礪山生死一戰?對了,還有一事,需要提醒你一次,我總覺得有誰在鬼蜮谷遠處窺探你,斷斷續續,並不長久,我只能依稀察覺到是在北方某處,道行高深,你要小心。」

    陳平安不置可否。

    書生笑道:「我接下來要潛心煉化那塊龍門碑,必須心無旁騖,你與另外一個『我』打交道,麻煩多擔待些。怎麼說呢,他就相當於我心中的惡,所有念頭,雖然被我縮為芥子,看似極小,實則卻又極大,並且極為純粹,惡是真惡,無需掩飾,天性行事無忌,不過每次我分心,交由他現身掌控這副皮囊,都會與他約法三章,不可踰越規矩太多。對了,他行事之時,我可以旁觀,一覽無餘,算是借此觀道、砥礪本心吧。可我言語之時,他卻只能沉睡。」

    陳平安內心一震,正要說話,書生已經閉眼。

    在此之間,陳平安發現書生眼皮低斂之際,似乎看了旁邊一處。

    當他再次睜眼,又是那個熟悉的剝落山書生了,他一臉拉了屎在褲襠的彆扭表情。

    兩兩沉默,片刻之後。

    陳平安開口說道:「楊凝性,你可以啊,北俱蘆洲的人中龍鳳十人之列,雲霄宮小天君,這麼威風的名號,何必藏藏掖掖?」

    書生一臉茫然。

    陳平安嗤笑不已。

    書生覺得那個「自己」應該不至於如此與人掏心掏肺,便繼續擺迷魂陣,很是無奈道:「這話要是給我家崇玄署的小天君聽著了,會生氣的,楊凝性此人最是古板,聽不得半句玩笑話。楊凝真楊凝性這對兄弟,我還是更樂意與楊凝真相處,還有那位負責咱們崇玄署與朝廷打交道的女冠,真是位頂俊俏的可人兒,我這趟出門遊歷,涉險進入鬼蜮谷,就是想要闖出一番名堂來,好教她對我高看一眼。好人兄,你名字好,本事更高,回頭到了大源王朝,一定要見一見她,她當年才是少女歲數,便籌辦了一場道門盛典周天大醮,最是聰慧了。你見著了她,多半會傾心於她,結果她也不喜歡你,到時候咱哥倆一起借酒澆愁,難兄難弟,友誼愈發天長地久!」

    陳平安站起身,不理會此人的插科打諢,環顧四周,馭氣收了那根縛妖索在手中,初一十五也掠回腰間養劍葫。

    先前那書生心神沉寂前的那一瞥,是書生裝神弄鬼故意為之,故意讓自己疑神疑鬼?還是這山頭附近,真有玄機?有高人駕臨,而自己不得見?如果真是如此,是那元嬰巔峰蒲禳的陰神遠遊,藏匿於周圍某地?還是境界更高的世外高人?是那《放心集》上沒有記載的小玄都觀,大圓月寺?還是鬼蜮谷北方的英靈?

    反正不太可能是姜尚真。

    若說姜尚真遙遙掌觀山河,盯著自己這邊的動靜,很正常,悄悄來了這邊卻不現身,絕對不是姜尚真的作風。

    關於玉圭宗在書簡湖的謀劃,姜尚真先前在壁畫城那邊開誠布公,洩露了一些天機。

    陳平安信了七八分。

    所以暫時姜尚真可以算是友非敵,就算不是什麼朋友,也不會算計謀害自己。

    說句難聽的,姜尚真真要殺自己,不比自視為劍客的那具青衫白骨更輕鬆?

    如今他陳平安面對一位元嬰,也就只有逃命的份。

    而姜尚真卻是桐葉洲出了名喜歡殺元嬰的上五境。

    陳平安心中嘆息。

    默默告訴自己,別急。

    修行不是喝酒,大口喝小口飲都不礙事。

    可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錢要一顆一顆掙。

    書生跟著起身,舒展筋骨,「好人兄,你這是兩把本命飛劍?劍修本就是天底下吃金吞銀的行當,尋常的劍胚子,靠門派送錢送物,養活一把,已經是極致,你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就靠這遊歷萬里、打家劫舍的勾當?看來是與我一般,靠著譜牒仙師的出身,宗門栽培還不濟事,就打著歷練的幌子,一次次當野修添補家用?」

    陳平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望向北方,說道:「先前為了救你離開,虧大發了,現在怎麼說?」

    書生搓手笑呵呵道:「我那法袍和三張符籙落在了敵人之手,自然是要去討要回來的。」

    陳平安瞥了他一眼,「有道理,那咱們依舊各走各的路,你去討要遺失之物,預祝木茂兄在這鬼蜮谷揚名立萬,我呢,就老老實實撿我的漏。」

    書生哎呦一聲,「這哪裡成,我與群妖是結了死仇的,這一露頭,還不是要被群起而攻之,一個個失心瘋殺紅了眼,我到時候處境更慘,不行不行,沒有好人兄為我壓陣,我這心裡不踏實。說來奇怪,有好人兄在身邊,我就膽氣十足,上天下地,龍潭虎穴,都不懼!」

    陳平安問道:「你現在沒了傍身的法袍符籙,我帶著你,有什麼意義?拖累嗎?」

    書生抬起手掌,浮現一物,然後另外一袖趕緊翻搖,以靈氣將其籠罩遮覆,竟是一把紫色小飛劍,笑道:「山人自有壓箱底的法寶。此劍名為紫芝,仿自我們北俱蘆洲一位大劍仙的飛劍,不是劍修的本命飛劍,氣勢卻勝似飛劍,用來假裝大劍仙嚇唬人,那是一絕!是恨劍山的絕技,浩然天下獨一份的絕活,名氣之大,與三郎廟鑄造的護身靈寶甲,不相上下!」

    陳平安指了指自己身後的長劍,「我需要你嚇唬人嗎?拿出一點誠意好不好?」

    書生悻悻然收起那把氣勢驚人的紫芝,又翻轉手掌,多出一件螭龍鈕銅印的小物件,神色悲壯道:「這是最後最後的壓箱底物件了,將其砸碎,便有一條戰力驚人的螭龍降臨,翻山倒海,不在話下。就是只能消耗一次,這還是我與那位崇玄署管錢師妹賒欠而來的雲霄宮寶庫重器。」

    陳平安看著這位木茂兄。

    書生微笑對視。

    陳平安有些懷疑,若是真正搏命廝殺,自己有幾分勝算?

    在避暑娘娘的廣寒殿那邊,覺得有七八分,現在看來,至多五五分?

    原因很簡單,那把紫芝,的確是仿品,不是什麼山巔劍仙的本命物,用來嚇唬元嬰修士最合適不過。

    可用來殺金丹修士,更是合適不過了。

    加上那枚不知深淺的螭龍鈕印章,若是交由真正的書生來用,廝殺起來,對方攻防兼具,若是對方再擁有一件品秩更好的法袍,再套上一件兵家甲丸覆蓋身體的寶甲?畢竟那件所謂的百睛饕餮法袍,只是眼前這位書生用以遮掩耳目的偽裝而已。一位極有可能是天生道種的崇玄署真傳,下山歷練,豈會沒有祖傳法袍寶甲護身?

    書生眼神幽怨,滿臉委屈說道:「好人兄為何不說話了,莫不是見財起意?我反正打不過你,就只能再掏出法袍和靈寶甲,用來保命了。」

    「說好的銅印是你最後一件壓箱底寶貝?」

    陳平安說道:「有錢真是了不起,我怕了你。」

    書生嘆息一聲,「我那師妹說過,出門歷練,既然本事平平,言語就更不能與人處處交心。」

    陳平安說道:「走吧。」

    書生摩拳擦掌,「去搬山大聖的山頭,還是那地湧山找回場子?」

    陳平安說道:「沿著那條黑河,找一找老龍窟。」

    書生疑惑道:「為何?」

    陳平安開始沿著山脊往下走,緩緩道:「地湧山的那座護山大陣,已經給你扯了個稀爛,群妖如今肯定聚在了那頭搬山猿的山頭,說不定地湧山那位辟塵元君,要麼已經將家底死死藏好,要麼幹脆就隨身攜帶,搬去了盟友那邊。去地湧山喝西北風嗎?還是去搬山猿那邊硬碰硬?再給它們圍毆一頓?」

    書生以拳擊掌,讚歎道:「對啊,好人兄真是好算計,那兩黿在地湧山大戰當中,都沒有露頭,用好人兄你的話說,就是半點不講江湖道義了,所以即便咱們去找它們的麻煩,搬山猿那邊的群妖,也多半含恨在心,打死不會救援。」

    陳平安冷笑道:「我現在擔心的,是給你宰了吃掉的避暑娘娘,她背後的靠山會不會趕來。說說看,到底是何方神聖?」

    書生嘿嘿笑道:「是位鬼蜮谷的老元嬰陰靈,在北邊諸城當中,名氣頗大,都敢不聽京觀城城主的號令,生前是位神策國的大將軍,功勛卓著,活著的時候,一輩子從來沒被人稱讚過什麼用兵如神,但是此人死後,被後世兵家譽為運兵用正不用奇,青史上評價很高。如果不是他效忠的蠢皇帝中了離間計,要他強行率軍出擊,害他一家青壯老幼三十餘口,一併戰死沙場,牽一髮而動全身,那是一個相當關鍵的轉折點,不然骸骨灘戰事的最終結果,還真不好說。」

    書生停頓片刻,有些惆悵,「至於避暑娘娘是怎麼攀附上的這位英靈,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不知道嘍。」

    兩人一起行走於山脊小徑,陳平安見他轉頭,往懸崖那側張望,出聲說道:「別打那兩頭妖物的主意。」

    書生奇怪道:「與你熟悉?」

    陳平安搖頭道:「不熟。」

    書生愈發納悶,「那你庇護它們作甚?留著禍害……也對,如今微末道行,幾百年是注定出不了鬼蜮谷的,禍害不了人。」

    陳平安緩緩道:「有靈眾生,修行不易。」

    書生打量了一眼陳平安,「還真受傷了?」

    陳平安點頭道:「那頭金丹陰靈想要故伎重演,對我施展那跗骨陰影,一劍劈碎後,給那搬山猿抓住機會,砸了一錘,隨後法寶齊至,只好用掉了一張價值萬金的符籙,我直現在還心肝疼。」

    陳平安心情鬱鬱,不止是心疼,而是不但用掉了僅剩的一張金色材質縮地符,還讓自己的保命手段浮出水面,以後再想連用兩張金色縮地符,以劍仙劈開鬼蜮谷和骸骨灘的小天地禁制,可能會有變故。

    書生發現這人在說到搬山猿的時候,語氣有些細微變化,給他敏銳察覺,笑問道:「怎麼,跟搬山猿有仇?」

    陳平安神色自若道:「給它狠狠砸了一記流星錘,還不算有仇?」

    書生雙手負後,大搖大擺,笑眯眯道:「豈不是又要害得好人兄暈血?」

    陳平安點頭道:「你要是實在過意不去,我反正是很介意你覺得欠我人情的,不如將那把唬人的飛劍,或是銅印送我,作為補償?」

    書生大袖亂揮,鬼叫連天道:「好人兄,算我求你了,能不能別惦念我那點家底了?你再這樣,我心裡發慌。」

    陳平安眺望北方一眼,說道:「到了黑河,還是老規矩,三七分?」

    書生大為意外,赧顏道:「這多不好意思。」

    陳平安呵呵一笑。

    書生瞬間領會方才的言下之意,隨即嬉皮笑臉道:「還是五五分吧,和氣生財,和氣生財,實在不行,四六分賬,好人兄六,我四就成。」

    兩人往北而行,揀選山野小路,跋山涉水,陳平安一路飛掠,兔起鶻落,書生御風而游,不快不慢,只是與陳平安並肩而去。

    當陳平安站在一處高樹上,舉目遠眺。

    書生隨口問道:「我在廣寒殿殺那避暑娘娘,你為何不攔上一攔,這頭月宮種,能夠修成金丹,豈不是更加不易?」

    陳平安置若罔聞。

    隨後陳平安帶頭,兩人途徑銅綠湖,再小心翼翼繞過銅官山,如精銳斥候銜枚而走,路線隱蔽,悄無聲息。

    書生有些驚訝,行家裡手啊。

    是走慣了山水的?

    可為何又不像那山澤野修?

    來到黑河畔,陳平安已經摘了斗笠和劍仙以及養劍葫,覆上一張老者面皮,還讓書生換一身裝束,然後丟給他一張朱斂打造的少年面皮。

    書生半點不猶豫,沒有任何排斥,反而覺得極有意思。

    黑河蜿蜒長達兩百餘里,算不得什麼大江大河,只不過在多山少水的鬼蜮谷,已算不錯。

    出身大圓月寺的那兩黿佔據此河,作威作福已久。

    黑河水勢洶湧。

    在上游還建造有一座娘娘廟,自然就是那位覆海元君的水神祠,只不過祠廟是理所當然的淫祠不說,小黿更沒能塑造金身,就只是雕塑了一座神像當樣子,不過估計它就算真是塑成金身的水神,也不敢堂而皇之將金身神像放在祠廟當中,過路的元嬰陰靈隨手一擊,也就萬事皆休,金身一碎,比修士大道根本受損,還要淒慘。事實上,金身出現第一條天然裂縫之際,就是世間所有山水神祇的心寒之時,那意味著所謂的不朽,開始出現腐朽徵兆了,已經全然不是幾斤幾十斤人間香火精華可以彌補。而佛門裡的那些金身羅漢,一旦遭此劫難,會將此事命名為「壞法」,更是畏懼如虎。

    就像道家神仙歷經千辛萬苦,好不容易修成了無垢琉璃身,結果到頭來,無垢便有垢,如何擦拭心境都沒辦法抹去,怎能不怕?

    書生對此,感觸尤為深刻。

    崇玄署歷史上那幾位,都是因此而兵解,不得真正的大超脫。

    夜幕中,兩人走入那座祠廟。

    竟是空無一人,毫無阻攔。

    書生雙手負後,環顧四周,笑道:「好嘛,徹底當起縮頭烏龜了。這可如何是好?」

    陳平安問道:「你就沒點辟水開波的術法神通?」

    書生點頭道:「有倒是有,當年在路上撿了顆破碎大半的避水珠,只是遠遠不如我那師妹飼養的辟水獸蚣蝮,如果有了這蚣蝮,便是大江大河裡邊隱藏極深的龍宮,都能輕鬆尋見。一頭屁大的玩意兒,那對犄角更是一指長度,可隨便那麼一晃頭顱,就可以掀起百丈巨浪,真是令人羨慕。」

    陳平安哦了一聲,「那麼我在這裡等你去把師妹喊來?」

    書生哈哈大笑,抖了抖袖子,手掌托起一顆雪花晶瑩的珠子,將那珠子往嘴裡一拍,然後化作一陣滾滾黑煙,往河水中掠去,沒有半點水花濺起。

    陳平安繼續逛這座祠廟,與世俗王朝享受香火的水神廟,差不多的樣式規制,並無半點僭越。

    到了廟中那座主殿,跨過門檻,仰頭望去,發現神台上的那位覆海元君塑像,不高,嚴格遵循一位中等河神該有的禮制。

    神像女子相貌魁梧,手持大斧,確實不算好看。

    陳平安走出主殿,逛了後殿,並無異樣,便返回祠廟大門口,坐在台階上,耐心等待那書生的返回。

    心中所想,卻是關於大源王朝那座崇玄署雲霄宮的書上記載。

    與三郎廟一樣,都是在北俱蘆洲久負盛名的仙家府邸,只不過雲霄宮還佔著一個崇玄署的名頭,所以涉世更深。

    北俱蘆洲佛門昌盛,大源王朝又是一洲中部一家獨大的存在,佛道之爭,必然激烈。

    但是大源王朝既然能夠崇道抑佛到了設置崇玄署、由道門管轄一國佛寺的地步,除了大源盧氏皇帝的一心向道之外,雲霄宮的雄厚底蘊更是關鍵所在。

    在龍泉郡,魏檗經常會在牛角山仙家渡口迎來送往,又知道陳平安要遊歷俱蘆洲,所以準備了不少俱蘆洲仙家勢力的相關書籍、檔案,雲霄宮是幾大重點關注勢力之一,因為陳平安還提及過那條必然要走一趟的入海大瀆,而大源王朝恰好是大瀆途徑之地,不但如此,大源王朝對於這條大瀆重視異常,以至於在大瀆沿途各國境內,不止是自己的藩屬國,而是所有國家境內,都專門設置了監瀆官、水潦官,官職頗高,分別相當於六部侍郎和從三品武將,歷史上不是沒有與大源王朝關係疏遠的國家,朝野上下,竭力反對,將自家國土之上竟然有別國官員,視為莫大國恥,大源王朝曾經三次出兵征伐,不惜被一洲南北罵為窮兵黷武,還與儒家書院交惡,都源於此。

    崇玄署雲霄宮的建立過程,簡直就是一部大源王朝其它道統和那佛門勢力的衰落史。

    拆慶新宮天官殿為崇玄署天元殿,取嘉靈觀巨木大料以造雲霄宮老君堂,破雲海寺寶華殿材料以造崇玄署牌坊樓,又拆甘露寺取料以為雲霄宮家祠,林林總總,大源王朝開國前期,歷朝歷代皆有這類事情,如此豪制,此後的各位大源盧氏皇帝仍嫌崇玄署鄙陋,歷史上下令數位宗室親王親自主持,大興土木,為崇玄署和雲霄宮次次擴充規模,京城之內,任何有礙崇玄署風水的建築,一律拆除,在廢墟遺址上分置雲霄宮旁支道觀,以鎮氣運,道觀名稱,皆是大源王朝歷史上所用之年號,全部交由雲霄宮道人住持事務,大小道觀內的任何糾紛,朝廷官府都不可插手。

    這大源王朝崇玄署的雲霄宮,儼然一洲道脈之首。

    可事實上,那位已經南下滯留寶瓶洲多年的天君謝實,才是一洲道統的真正執牛耳者。

    陳平安有些好奇,這兩者之間的關係,是相看兩厭,只是勢力旗鼓相當,於是老死不相往來?還是各自視為眼中釘肉中刺,除之後快?

    陳平安抬頭望去,河水翻滾依舊,水聲極大。

    那書生還是沒有返回。

    但是陳平安突然站起身,掠向河畔。

    水勢變得近乎凶險,不斷有河水漫過河岸。

    好重的血腥氣。

    片刻之後,黑河遠處,書生躍出河面,一手拽住一位魁梧女子的脖頸,拖拽前行,那女子披頭散髮,身上披掛鐵甲破碎不堪。

    書生踏波而行,如履平地,見著了陳平安後,抬手揮動,「好人兄,久等了。」

    書生離得祠廟近了,將手中奄奄一息的女子隨手丟在岸邊,一陣翻滾,那女子仰面到底,滿臉血污。

    書生來到陳平安身邊,笑道:「一頓好找,方才水底一戰,險象環生,虧得我默念了幾句好人兄保佑,這才化險為夷,不然差點就要給這娘們擄去當了壓寨夫婿。」

    陳平安瞥了眼那個閉眼裝死的覆海元君。

    書生一袖揮去,打得那頭小黿直接陷入大坑當中。

    書生嘖嘖道:「這位水神娘娘,真是好興致,水底洞府之前,專門開闢了一座美其名曰妾意台的地方,上邊擺放了一副副白骨,都曾是有幸成為她夫君的可憐蟲,每具白骨身邊,還點燃一盞魂燈,好一處燈火輝煌的盛景,好一個郎情妾意綿延千百年。若非我在洞府外邊,威脅要將這座高台打爛,這位水神娘娘還真未必肯出來見我,事實上,便是我闖入其中,她要真鐵了心躲藏,還真未必找得到她。」

    陳平安問道:「那些本命魂燈,給你打滅了沒有?」

    書生點頭笑道:「自然,這也是一樁不小的功德。比起殺了那位避暑娘娘,勝過多矣。好人兄,你真是我的福星。」

    陳平安蹲在那座大坑旁邊,裡邊的女子已經坐起,抬頭尖叫道:「天受日月星辰,地受水潦塵埃,有情眾生受苦受難!這是那些男子命裡該有的劫數!」

    書生聞言大笑,朝她伸出大拇指,「天花亂墜,說得我都差點信了。」

    陳平安看著那位女子,問道:「那你自己的劫數,算到了嗎?」

    那女子厲色道:「我們父女,與大圓月寺有舊,你們敢殺我?!」

    陳平安沉默不語。

    書生以心聲告之,「不急動手,咱們拿她釣大的。這位水神娘娘還算好找,那老龍窟,傳說千曲百彎,太難找到老黿的蹤跡了。」

    陳平安輕輕點頭,聚音成線,問道:「她的老巢,沒有搜刮一通?」

    書生依舊是以心神漣漪與陳平安言語,遺憾道:「這傢伙也心狠,見機不妙,給我擒拿之前,直接運轉神通關閉了洞府大門,破也破得開,就是太消耗光陰,沒個把時辰,很難打開。歷來水底的大小龍宮,修士最怕這個,難找又難開,實在是與山根水運牽連太深,很容易取寶不成,一個不小心就是天崩地裂,水運一炸,江河翻滾,反而闖禍。若是人多的地方,那就是動輒淹死幾千幾萬人的慘事了。這裡自然無此憂慮,等會兒釣出那頭老黿,咱哥倆再去水底探寶,有好人兄你那把神兵利器,只會更快開門。」

    陳平安始終凝視著那位黑河精怪,笑道:「我在水底可支撐不了多久,不像你,有辟水法寶在身,我的靈氣消耗太快,一旦全力出劍劈砍洞門,你再給偷偷我來一下,飛劍紫芝刺幾下,銅印砸兩下,再變出幾張雲霄宮殺伐符籙來,我豈不是要葬身魚腹。木茂兄,你說對不對?」

    書生一臉正氣道:「好人兄莫要以好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陳平安說道:「稍後你只管自己去水底那座府邸取寶,既然我沒有出半分力,那就三七分,你七我三。」

    書生嘀咕道:「這也能分去三成?」

    陳平安微笑道:「我在河面幫你望風,你沒有後顧之憂,只管安心搜尋寶物。不過事先說好,你有咫尺物在身,我無法知道你到底找到多少寶物和錢財,事後分賬,全憑你的良心了。」

    書生問道:「那八二分賬,如何?」

    陳平安答應下來,「可以。」

    見陳平安如此乾脆利落,書生反而狐疑起來,試探性問道:「莫不是你將洞府家底,與那廣寒殿地庫做了個大致比較,到時候覺得分到手少了,你就要惡從膽邊生,與我撕破臉皮了?」

    陳平安會心一笑,道:「這可是你說的。」

    書生蹲在地上,唉聲嘆氣。

    那女子見這兩個男人似乎在以心聲默默交流,瞅著不像是要立即殺她,便愈發驕橫,怒道:「還不趕緊放了我,饒你們不死!不然等我爹來了,教你們死無葬身之地!我那被毀去的妾意台,重建之日,就要先拿你們兩個挨千刀的,來點水燈!」

    陳平安轉頭望向那樂不可支的書生,開口道:「你騙了這種貨色主動出門,沒什麼值得自滿的吧?」

    書生擺擺手,「我可不是什麼自滿,就是覺得好玩而已。換成真正的山水神祇,品秩再低,只要活了這麼一大把歲數,怎麼都不會這麼說笑話的。這鬼蜮谷不成氣候,死活打不出去,給就那麼點人手的披麻宗硬生生壓在這螺螄殼裡邊,終年不見天日,看來是有理由的。」

    陳平安和書生幾乎同時望向河面某處。

    書生笑道:「客人來了。」

    一位老儒生模樣的水族精怪從河面探頭探腦,猶豫了半天,才畏畏縮縮湊近。

    仍是不敢上岸靠近兩人,就站在河水中,顫聲道:「黑河大王要我捎話給兩位仙師,只要放過了覆海元君,覆海元君的洞府珍藏,任由兩位仙師取走,就當是結了一樁善緣。」

    坑底女子低下頭去。

    書生調侃道:「你這老爹,真是不憂心你的死活啊,就派了個蝦兵蟹將過來應付咱們?」

    那女子只是低頭不言,先前氣焰全無。

    那精怪戰戰兢兢道:「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不管兩位仙師答不答應,都應該讓我去老龍窟回話的。」

    書生給逗樂了,轉頭望向陳平安,「怎麼講?」

    陳平安笑道:「那你回吧。就說我們答應了這個條件。」

    書生補充道:「這位覆海元君,得先留下。」

    那精怪哀嚎道:「黑河大王要我務必將元君娘娘帶回去啊。」

    陳平安說道:「辦事不利,只是有可能死在黑河大王手上,可總好過必然死在這裡好吧?」

    精怪縮了縮脖子,立即轉身遁水而逃。

    書生說道:「我這就去強攻水底洞府大門?」

    陳平安指了指坑底女子,點頭道:「我守住洞府附近的那段河面,你將她帶在身邊便是,說不定半路被你說通了,她還能自己打開大門,省去許多麻煩。」

    雙方都沒有任何拖泥帶水,書生再次將那魁梧女子攥住脖頸,拖拽在手中,陳平安跟隨書生一起往上游趕去。

    最後書生入水不見。

    陳平安站在河邊。

    一刻鐘後。

    陳平安心中冷笑,這頭老黿,還真是果決狠辣,竟然完全不顧女兒性命了?

    只見整條黑河,原本渾濁不堪的河水,變成墨色,然後從遠處上游開始,河水迅猛冰凍起來。

    看來是打定了主意,要將已經入水探寶的書生斬殺於河中。

    不但如此,遠處天幕,有一道渾身閃電交織的壯碩壯漢,氣勢洶洶殺來。

    是積霄山的敕雷神將。

    不過除了這位,似乎並無其餘妖物參與圍剿,搬山大聖在內,要麼藏匿更遠,要麼按兵不動。

    陳平安有些奇怪,難道是這位積霄山妖物,得知有人挖走了那幾條金色雷鞭,無處宣洩怒火,才得了老黿的通風報信後,拋下其餘盟友,願意獨自前來廝殺?

    老黿駕馭本命神通,將一條黑河冰封百里,這等異樣,陳平安有心無力。

    不過那頭積霄山妖物,還是要攔一攔的。

    那位自封敕雷神將看來是動了真火,在地湧山那邊身軀四周不過是兩塊令牌環繞,如今又多出三塊,寫有雷法敕令,多半是金色雷鞭煉化而成。

    他懸空而停,嘶吼道:「小賊,是不是你竊走了我那雷池?!」

    陳平安愣了一愣,笑道:「我如果有那通天本事,在地湧山你們還能活?」

    他已經近乎失去理智,只是咆哮不已,渾身電光綻放,「你這該死的蟊賊,敢壞我根本,定要將你千刀萬剮,抽出魂魄,雷罰百年千年!」

    他往黑河之畔一沖而來,同時在空中現出半截精怪真身,一顆金雕頭顱,丈餘的人身。

    三枚令牌,隨之散開。

    他一拳向陳平安砸去。

    陳平安沒有拔劍,一拳相對。

    妖族不愧是以肉身堅韌著稱於世,陳平安在地上倒滑出去數丈,那金雕妖物大步向前,三塊令牌相互間有金色閃電相互牽引,不斷有胳膊粗細的閃電朝陳平安激射而至,軌跡十分紊亂,不分敵我,只是閃電砸在那頭妖物身上後,非但沒有阻滯它的身形,反而瞬間蔓延全身,最終凝聚在手臂之上,它的第一拳,拳頭佈滿金光,整條胳膊如同盤踞十數條金色小蛇。

    陳平安有意近身廝殺,不但未用劍仙,連養劍葫內的初一十五都沒有動用。

    雙方拳拳到肉。

    那妖物殺得興起,獰笑不已,每次出拳,裹挾雷電聲勢,渾身金光大盛。

    先前在那地湧山,此人狼狽逃亡之時,給那頭搬山猿不過是一錘就打得嘔血不已,臉色慘白,身形踉蹌不已,這點孱弱體魄,也敢與爺爺我對拼肉身堅韌?

    那頭小貂說得沒錯,這傢伙是個劍修,但是背負長劍,興許是品相太高,無法完全駕馭,每次動用,都會消耗大量靈氣,而且短時間內肯定無法補給圓滿。

    難怪先後只敢找那廣寒殿和這小黿的麻煩!

    不過若是換成那個術法多變的書生,它都不敢如此託大,與人近身搏命。

    壯漢雙拳齊出,嘶吼道:「還我雷池!」

    陳平安以雙掌抵住那兩拳,這一次他身形紋絲不動。

    雷電閃耀和罡風吹拂中,那金雕頭顱的妖物看到了一張換了面容的臉龐,以及本該熟悉卻又陌生的眼神。

    他驀然心中一緊,竟是急急退後。

    陳平安一腳重重踏地,瞬間來到那頭妖物身前,一拳輕輕飄飄遞出。

    那妖物迅速掂量一番,傾力一拳轟出,顯然是要與這個傢伙以傷換傷!

    對方一拳果然不痛不癢,大概相當於鬼蜮谷外五境武夫的勁道,可是自己這一拳,卻結結實實砸在了對方面門之上。

    但是對方怎的腦袋動也不動?

    不對勁!

    第二拳已至。

    太快。

    妖物一咬牙,繼續與其換拳。

    數拳之後,這位敕雷神將驚駭發現,自己已經想要與他換傷,都已是奢望。

    而無論是先前幾拳,還是三道本命令牌的雷電轟砸之下,此人只是渾然不覺,莫不是個半點不怕疼的瘋子?

    十數拳後。

    妖物頭顱被一拳打爛。

    丈餘高的無頭身軀向後倒去。

    不知是否垂死掙扎的最後一擊,三道令牌綻放出璀璨金光,使得陳平安周圍方圓十丈之內,儘是雷電,如同一座積霄山那座小雷池的顯化。

    陳平安被無數條雷電繩索拘押其中,一時間不得脫身,身上那件青衫法袍出現了一條條裂縫。

    但是陳平安的視線,卻在那具屍體上。

    果不其然,頭顱粉碎的屍體緊貼地面,迅速後掠出去,然後起身站在一塊令牌附近,脖頸扭轉幾下後,又生出一顆金雕頭顱來。

    他一手掐訣,一手猛然握住那塊令牌,沉聲道:「好傢伙,原來在那地湧山,你一直在假裝廢物!不愧是山上最該死的劍修,體魄不輸武夫。」

    積霄山附近雲海滾滾,然後瞬間沉寂。

    下一刻,這座雷池上空,一道粗如井口的雷電朝陳平安直劈而下。

    陳平安一拳遞出。

    雷電碎去,但是那些崩裂開來的一條條雷電,四處流竄入雷池當中,使得雷漿電精濃郁幾分。

    那妖物來到第二塊令牌處,再次握住,冷笑道:「一個劍修,別的不學,學什麼拳法,繼續出拳,只管出拳。我倒要看看,你這副皮囊,能夠在我雷池中支撐多久!」

    又一道粗壯雷電從頭頂墜落。

    被困在原地的陳平安依舊是一拳向高處遞出。

    被打碎的雷電依然是瘋狂湧入雷池當中。

    妖物幾乎同時來到第三塊令牌處。

    駕馭第三道積霄山雲海天雷憑空墜地後。

    他手中還多出了一根雷電長矛。

    在那人一手出拳抵禦天雷轟頂之時,他已經將手中雷矛一擲而出。

    這頭妖物心弦一震。

    只見那人向前伸出一掌,竟是就那麼擋住了雷矛的矛尖。

    長矛不斷向前衝去,金光四射,寸寸碎裂,而那人手掌只是懸在原處。

    陳平安最後握拳,將僅剩最後一小截雷矛攥在手心,隨手丟入雷池當中,微笑道:「再來。」

    金雕妖物突然喊道:「老黿!先別管水底那小子,快來助我殺敵!先殺一個是一個!」

    黑河源頭那邊,河水冰封,有一位黑袍老者懸停在河面之上,學那僧人一手豎掌在身前,一手雙指彎曲,輕輕敲擊,竟然響起一陣陣寺廟木魚聲,氣機漣漪緩緩蕩漾開來,一圈圈擴散出去。

    每一次敲擊,隨著那些漣漪,便會有一串串墨色的佛經文字,紛紛飄入黑河冰面當中。

    在積霄山妖物出聲之時,剛好是黑袍老者唸完一部佛經之時。

    他稍作猶豫,應該是覺得那敕雷神將所說不差,雙肩一晃,變化出真身,果真是一頭大如山丘的老黿。

    老黿朝陳平安這邊狂奔而來,四足每次踩地,都是地動山搖的動靜。

    陳平安冷笑道:「木茂兄,再這麼隔岸觀火,可就壞了兄弟義氣了。」

    一陣爽朗笑聲震天響。

    書生從河面破冰而出,掠向高空,抖露了身上無數冰塊,碎屑如雪飄落。

    書生朝那現出真身的老黿拋出那螭龍鈕銅印,小小法印,風馳電掣,一閃而逝之後,啪一聲,清脆無比,銅印貼在老黿規模如山坪的巨大黑殼之中,兩者相比,大小有天地之別。

    但不知為何,老黿哀嚎一聲,龜背如突然負有一座雄山大岳。

    竟是不堪重負,瞬間四腳趴開,腹部緊貼河面,冰面轟然碎裂。

    書生拍了拍手掌,「先立一功。好人兄,該你了。」

    陳平安背後劍仙,鏗鏘出鞘,哪裡管什麼雷電交織,如仙人握劍一斬而去,直接將那頭金雕妖物從頭到腳,劈成了兩半。

    一顆凝聚有所有魂魄的拳頭大小金丹,從半片血肉中一掠而出,飛快遁走。

    三塊雷法令牌也隨之瞬間消逝,化作三粒金光,與那顆金丹融匯。

    飛劍初一迅猛追上,將其一刺。

    叮咚作響。

    金丹之內的魂魄哀嚎,頓時響徹黑河冰面。

    只是金丹並未就此碎裂,逃遁速度微微凝滯,飛劍初一與金丹撞擊之後,被一彈向後,很快旋轉一圈,劍尖再次直指那顆妖物的金丹,一閃而逝,飛劍在空中帶出一條雪白刺眼的長線。

    金丹不得已改變軌跡,偏移幾分,躲過了那條白線。

    兩次撞擊之後,剛剛與那劍芒雪白的飛劍拉開一段距離,

    終於硬生生拼出了一線生機,看到那一絲劫後餘生的曙光。

    一抹幽綠劍光從高空筆直落下。

    將那顆金丹從中一穿而過。

    書生拍掌而笑,「兩劍配合,天衣無縫,真是妙絕。」

    那顆金丹即將崩碎,而書生在說話之前,就已經丟出一頁絹帛材質的紙張,將那金丹裹挾其中,再一探手,就將書頁連同金丹一起抓在手中。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劍仙歸鞘,好像還有些意猶未盡,不情不願。

    初一和十五也陸續掠回陳平安手中的養劍葫內。

    陳平安別好養劍葫,腳尖一點,去往那頭趴地不動的老黿附近。

    書生也落在河畔。

    陳平安停下身形。

    書生突然哀嘆一聲,「好嘛,打了小的,來了老的,打了老的,來了更老的。好人兄,怎麼辦?這下子是真的棘手了。」

    一位枯瘦老僧憑空出現在老黿身邊。

    相較於山丘一般的老黿,老僧實在是可以忽略不計。

    但是落在陳平安眼中,老僧氣象之巍峨,老黿才是小如芥子的那個。

    老僧雙手合十,佛唱一聲後,問道:「兩位施主,能夠讓老僧將此黿帶回大圓月寺內?」

    書生笑道:「我無所謂,得聽我這位兄弟的,他點頭了才作數。」

    老黿開口哀求道:「和尚救我,救我,我知錯了,以後一定在寺內安心修行佛法,千年萬年,都不敢擅自離開了。」

    老僧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一樣只是與老僧對視,問道:「知不知錯,我不在乎。我只想確定這老黿,能否彌補這些年的罪孽。」

    老黿想要說話,卻發現自己根本無法言語。

    老僧始終雙手合十,點頭道:「貧僧可以代為保證,以後老黿之修行,補救之後,會行善事,結善果。只比現在殺它了事,更有益於這方天地。」

    陳平安不再言語。

    老僧面露笑意,點了點頭,然後望向對岸,佛唱一聲,默念了一句回頭是岸。

    當這位身材矮小卻袈裟寬大老僧轉身之時,老黿與他已經不見了蹤跡。

    書生則隨手馭回那方沒了「立足之地」的下墜銅印。

    陳平安站在原地,陷入沉思。

    書生笑道:「好人兄,你真是膽子大,知不知道這位高僧的根腳?」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放心集》上並無記載,我也是路過那片桃林,才第一次知道鬼蜮谷有一座大圓月寺。」

    書生雙手揉了揉臉頰,感慨道:「如果崇玄署秘錄沒有寫錯,這位老僧,是咱們北俱蘆洲的金身羅漢第二、不動如山第一,老和尚站著不躲不閃,任你是元嬰劍修的本命飛劍,刺上一炷香後,也是和尚不死劍先折的下場。換成是我,絕不敢這麼跟老和尚討價還價的,他一出現,我就已經做好乖乖交出老黿的打算了。不過好人兄你的賭運真是不差,老和尚竟然不怒反笑,咱哥倆與那大圓月寺,總算沒有就此結仇。」

    陳平安緩緩道:「能證此果,當有此心。」

    書生頭疼不已,哎呦喂一聲,「好人兄莫說這些,我是道家子弟,最聽不得這些。」

    陳平安突然吐出一口血水,走到沒了老黿術法支撐、有融化跡象的冰面上,盤腿而坐,抓起一把冰塊,隨意塗抹在臉上。

    仍是七竅血流不止。

    陳平安怔怔出神,臉上有些笑意。

    書生蹲在不遠處,瞪大眼睛,輕聲問道:「好人兄,這般魂魄激盪、筋骨震顫的處境了,都不覺得半點疼?」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眺望遠方,「我說是撓癢癢,你信嗎?」

    書生使勁點頭,「信!」

    內心則腹誹不已,道爺我信你個鬼。

    書生開始默默計數,想要看一看,那傢伙臉上的鮮血到底什麼時候停止流淌。

    陳平安轉頭問道:「那覆海元君?」

    書生笑道:「給我捆在了一根捆妖繩上,隨叫隨到。」

    陳平安眼神古怪。

    書生笑眯眯道:「只許好人兄有縛妖索,不許我楊木茂有捆妖繩啊?」

    書生伸出一隻手,手中浮現出一根雪白繩索,輕輕一抖,極遠處的冰封河面之下,魁梧女子被甩了出來,然後彷彿被人拽著頭髮一路狂奔,幾個眨眼功夫,就給書生拽到腳邊。

    陳平安眼皮子微顫。

    這傢伙身上到底有幾件「壓箱底」的法寶?

    書生問道:「怎麼處置她?好人兄你發話,我唯馬首是瞻!」

    陳平安說道:「只要她願意自己打開洞府,就可以活。」

    書生點點頭,對那小黿笑道:「聽到沒?」

    但是那女子卻做出一個古怪舉動,看了一眼陳平安後,轉頭望向書生,「我要你發個毒誓,才去開門。」

    書生大笑不已,伸出手指,收斂了笑意,咳嗽幾聲,一本正經道:「好好好,我楊木茂對天發誓……」

    女子突然放聲痛哭起來,「我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了,你們都是騙子!大騙子!」

    陳平安眯起眼。

    書生神色微變,突然一笑,「算了,饒過她吧,留著她這條小命,我另有他用,大源王朝正巧少一位河婆,我若是舉薦成功,就是一樁功勞,比起殺她積攢陰德,更划算一些。」

    陳平安伸出手。

    書生愁眉苦臉,從袖中掏出那包裹有即將碎裂金丹的書頁,「這張書頁老值錢了,真不能送給好人兄,可是書頁一旦打開,這位敕雷神將的金丹就會轟然崩開,威力之大,興許就是相當那元嬰一擊,這可不是什麼小事,咱哥倆離著這麼近,可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陳平安說道:「洞府收益,從三七變成五五分,一成是我幫你擋災,一成是這顆破碎金丹。」

    書生猶豫一番。

    陳平安說道:「四六分。我六你四,這顆金丹再碎,也是金丹……」

    書生收起書頁和金丹,斬釘截鐵道:「五五分賬!」

    陳平安說道:「我受傷太重,走不動路,你去取寶吧。」

    書生哦了一聲,微笑道:「咦?好人兄怎麼不暈血了?」

    陳平安笑道:「自己的,不暈。」

    書生恍然大悟。

    然後書生要那女子跪地,站在她身前,書生一手負後,雙指併攏,在她額頭處畫符,一筆一劃,割裂頭皮,深可見骨。

    女子到底知道一些輕重,咬緊牙關,不敢出聲。

    書生收起手後,一腳踹在她腦袋上,「帶路。」

    陳平安笑道:「早去早回,若是一去不回,也是可以的。」

    書生爽朗大笑,那女子運轉神通,消融冰面,與書生一起潛水游曳向那老巢。

    離了陳平安很遠後。

    她突然小心翼翼說道:「仙師為何不趁著那人虛弱,殺了省事?」

    書生五指如鉤,一把抓住她頭顱,怒道:「道爺我還需要你教做事?!」

    只覺得頭顱就要炸裂開來的女子哀嚎不已,苦苦求饒。

    書生將其拋開,嘀咕道:「他娘的如果可以殺掉那傢伙,要我付出半條命的代價都願意……可是大半條命的話,就不好說了,更何況……萬一死了呢?」

    有些心煩意亂,書生一巴掌拍去,將那個前邊帶路的覆海元君,打得了個狗吃屎,又一腳將其狠狠踹向前方。

    在水中翻滾不已的女子,好不容易停下身形,都沒敢起身,只覺得生不如死。

    書生這才罷休,說道:「還不快快趕路!」

    書生一拍腦袋,面露苦笑,手中多出一顆並未含在嘴中的辟水珠。

    露出馬腳了。

    不過也無所謂了。

    反正那傢伙從頭到尾,就沒想著跟隨自己入水,自己需不需要隱藏親水的本命神通,已經毫無意義。

    河水冰層融化越來越快。

    陳平安站起身,返回岸邊。

    環顧四周。

    寒冬時節,天地蕭索。

    陳平安緩緩吐納,調養生息。

    約莫小半個時辰後,書生獨自返回,陳平安也不問那覆海元君的去向。

    「明人不說暗話,那賤婢還要收拾一下家當,是些不好挪動又不甚值錢的物件,以及讓她去麾下嘍囉那邊狠狠敲詐一番,與好人兄相處久了,我也該學一學好人兄的生財之道。」

    書生笑道:「走,咱哥倆去祠廟那邊分賬,在這兒顯不出氛圍。」

    陳平安並無異議。

    兩人走入祠廟後,在主殿外的台階上,相對而坐,書生一揮袖子,大小物件嘩啦啦落地,琳瑯滿目,堆積成山。

    書生邀功道:「知道好人兄是位雁過拔毛的英雄,我便無論貴賤,只要是稍稍值錢點,就都給拎回來了。裡邊法寶一件,靈器十二件,至於神仙錢,真不是我扯謊,都在老黿那邊洞窟了,這位就要名正言順當那水神娘娘了的小黿,窮得令人髮指,總共才給我蒐羅出一萬八千顆雪花錢,好人兄,我是真用心了,你是不知道,我差點沒把那一對大條屏都給打碎了搬來,給那娘們看得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

    書生指著一根瑩瑩生光的碧玉簪子,「這就是那唯一的法寶,修士別在髮髻之間,既可避水,也可禦寒,但是比較花俏了,屬於法寶當中品相不行的,但若是修行水法,此物還算不錯。其餘靈器,我就不一一介紹了,相互間價格差不到哪裡去,反正對半分,剛好一人六件,好人兄你先挑便是。至於這根簪子,跟那堆我尚未抖出的雪花錢,還是好人兄先選其一。其餘亂七八糟的,都給好人兄。」

    陳平安先將那些書生眼中最不值錢的大堆物件,袖子一卷,全部收入咫尺物當中。

    然後身體前傾,將那十二件靈器挑挑揀揀,仔細端詳。

    最後選出六件一一收起。

    陳平安說道:「簪子歸你,我要那雪花錢。」

    書生似乎有些疑惑,仍是抬了抬袖子,雪花錢如雨落在地上。

    陳平安則揮袖如龍汲水,又給收起。

    書生收起那根碧綠簪子後,雙手撐在膝蓋上,「接下來怎麼說?」

    陳平安笑道:「木茂兄,我以誠相待,你卻以動了手腳的簪子試探我,你說該怎麼說?」

    書生一臉無辜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好人兄,這樣不好吧?你我都是一等一的正人君子,可別學那分贓不均、反目成仇的野修啊。」

    陳平安說道:「你將簪子放置地上,我來砍上一劍,一試便知。」

    書生問道:「若是好人兄冤枉了我,又毀了我的簪子,我豈不是又傷心又破財?又該如何?」

    陳平安想了想,「若是誤會了你,那我就交出六件靈器作為補償。」

    書生臉色陰晴不定。

    陳平安一根手指輕輕敲擊養劍葫。

    書生眼睛始終盯住陳平安,然後將簪子輕輕放在兩人之間的地上。

    陳平安停下敲擊動作。

    養劍葫內掠出飛劍初一。

    書生突然說道:「等一下。」

    陳平安笑道:「怎麼說?留著玉簪,還是交出你那六件靈器?」

    書生哈哈大笑,十分快意,雙指捻住那方銅印,往玉簪重重一砸,簪子頓時斷成兩截。

    一陣濃郁靈氣四散開來。

    玉簪的光澤隨之緩緩黯淡。

    再無任何玄機。

    吹拂得兩人頭髮和衣袖飄動不已。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

    書生微笑道:「好人兄,贏你一次,真是不易。」

    陳平安說道:「你錢多壓手?」

    書生笑著搖頭,「實在是心意難平,積鬱已久,臨走之前,不贏這一次,我怕道心受損。」

    陳平安嘖嘖道:「你們這些譜牒仙師,不把錢當錢就算了,還不把法寶當法寶。」

    書生嘆了口氣,「我得走了,如果不是為了這次小賭怡情,我先前還真就一去不回,掉頭就跑了。」

    陳平安點頭道:「不送。」

    書生站起身,輕聲道:「好人兄,希望有緣再見。」

    陳平安眼神複雜,也站起身,欲言又止,終究是無話可說。

    書生似乎猜出陳平安的想法,哈哈大笑,「真是位好人兄!」

    言語過後,書生化作一陣黑煙,遁地而走。

    書生果真就此離去。

    陳平安就留在這座祠廟,練習劍爐立樁。

    從夜幕沉沉到天亮時分。

    陳平安睜開眼。

    地上還有那斷成兩截的碧玉簪子。

    陳平安始終沒有去動它。

    陳平安站起身,躍上牆頭,一掠而去。

    將那兩截沒了靈氣卻依舊是法寶材質的簪子,就那麼留在原地。

    去往青廬鎮。

    而不是去那座已經群龍無首的老龍窟撿漏尋寶。

    自然是信不過那書生。

    而那位覆海元君當下又已經是他的奴婢,先前書生獨自來到祠廟,她會在哪裡?做什麼?顯而易見。

    哪怕事實上不是。

    陳平安也一樣會按照那個最壞的猜測,憑此行事。

    只是他突然改變路線,換了一個方向。

    許久過後,書生竟是去而復還,站在台階上,低頭看著那兩截簪子,搖搖頭,「可惜了,竟然沒有收起來,不然就能炸爛你的咫尺物。」

    他小心翼翼將那兩截玉簪收入袖中,而不是咫尺物,這才真正離開。

    書生這一次沒有遁地而行,而是大搖大擺地在黑河之上,御風而游,一條洶湧河水被當中分開,久久沒有合攏。

    書生兩隻大袖鼓蕩不已,獵獵作響,喃喃道:「人莫太閒,念頭竊起,雜草叢生。太忙,則真性退去,作鳥獸散。所以說啊,身心無憂,風月之趣,很難兼得。」

    他沿著黑河一路往南御風,途中只是瞥了眼寶鏡山方向,卻不會往那邊湊近。

    這是家族對他此次出門的唯一要求。

    不許靠近寶鏡山。

    書生一抖手腕,手中現出那根捆妖繩,原來是另一端綁縛著那位覆海元君,魁梧女子被拽出水面。

    書生又一擰轉手腕,將其狠狠砸入黑河水中。

    驚起高達十數丈的驚濤駭浪。

    書生落在黑河南方盡頭處,收起那根捆妖繩,女子搖搖晃晃站在一旁。

    書生開始徒步南行,她膽顫心驚地跟在身後。

    書生腳步不停,轉頭微笑道:「你有個不念情的老子,但是好在跟了我這麼個最有江湖氣的主子。所以,東西帶來了嗎?」

    女子趕緊從袖中取出一隻烏金色的青瓷小水呈,顫聲道:「奉命去了趟老龍窟,將我爹精心飼養了八百年的這對蠃魚帶出來了。還給我爹那心腹傳令下去,只要那人潛入老龍窟,驚動了機關,就立即放下那四堵鎖龍壁,將其困住,即便得以脫困,得了密信的群妖也會在那邊守株待兔,那個傢伙,想必不死都該掉一層皮。」

    書生收起了小水呈,輕輕搖晃,低頭凝視一番,微笑道:「這才是我此行最想獲取的意外之財啊。」

    書生轉頭望向黑河老龍窟,「至於那邊,多半是白費心機了。不會去的。對吧,好人兄?」

    女子情不自禁地嚥了口唾沫。

    鬼蜮谷之外的修行之人,都是這般心機可怕嗎?

    書生瞥了她一眼,將水呈收入袖中後,「放心,不是所有人都像我們這樣的。不過你也太蠢了點,以後這樣可不行,不能光長歲數不長腦子,當了河婆,能否成為正兒八經的水神娘娘,還得靠你自己,我這兒,不養廢物。對了,除了這對蠃魚,你就沒開竅,順手牽羊點什麼?」

    女子小雞啄米,趕緊拿出一隻巴掌大小的玉盒,「有的有的,我爹說這是當年其中一個王朝的末代皇帝,請那清德宗某位大隱仙精心鑄造的一枚雕母祖錢。」

    她哭喪著臉,「怕主人等得不耐煩,我便著急趕路,我爹那密室,就只有放著這兩樣寶貝,取了水呈蠃魚,再拿了這盒子,我就趕緊返回了,沒敢去別處取物。」

    書生接過玉盒,打開一看,嘖嘖道:「還真是個不俗的寶貝,是任何一位商家修士都夢寐以求的極佳本命物。」

    書生笑道:「很好,從這一刻起,你就已經是板上釘釘的大源王朝正統河神了,只差一個朝廷的封正詔書而已。沒關係,我家裡邊放著許多蓋好玉璽的詔書,年復一年,積攢了好大一堆。」

    她不敢置信,大難之後驟聞喜訊,恍若隔世。

    書生已經轉身繼續趕路,大笑道:「我只要願意,讓你當個江神娘娘,有何難?」

    她腳步輕盈起來,對那個背影,感激涕零。

    書生面帶微笑,意態懶散,欣賞風景。

    讓她從河婆升為河神。

    可不是因為什麼一枚雕母祖錢。

    不是它價值不高。

    而是奴婢的家當,難道不是天經地義就屬於主人的家當嗎?雙手奉上,討幾句口頭嘉獎,就已是莫大賞賜,如果膽敢不主動上繳,那就打個半死,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嘛。

    說到底,他還是看在那座大圓月寺的面子上,順水推舟一把,說到底,那頭老黿以後極有可能會在他們楊氏的眼皮子底下……走江。

    有此善緣作為鋪墊,他許多謀劃,可以順理成章,自然而然。

    只是想到這裡。

    他臉色瞬間陰沉起來。

    謀劃?

    到底是給誰謀劃?自己嗎?

    一想起先前那個傢伙在祠廟的最後眼神,他就愈發心情不快。

    那種眼神,不是幸災樂禍,甚至不是憐憫。

    說不清道不明。

    讓他既費解,又憤恨!

    因為他竟然開始覺得自己可憐!

    他突然想起那兩座山崖之間的鐵索橋,以及那兩頭螻蟻一般的妖物。

    宰了它們!

    就當是給那位好人兄的臨別贈禮了。

    可就在此時,他停下腳步,臉龐扭曲起來。

    然後神色緩緩舒展開來。

    「可以了,約法三章,不是兒戲。」

    原來是真正的楊凝性已經返回,微笑道:「遠遊萬里,收穫頗多,功成身退,有何不滿?」

    那覆海元君也察覺到前邊這個人的變化,駐足不前,滿心恐慌。

    只見那人轉過身,神色溫和,整個人的氣度在她眼中,迥異於先前,只聽他微笑道:「你且莫怕,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楊凝性,來自大源王朝崇玄署,雲霄宮。」

    女子就要下意識跪地磕頭。

    書生伸手虛抬,讓她無法跪下。

    書生輕聲道:「同在修行路上,你我已是道友。以後你既不可妄自尊大,也不可妄自菲薄。」

    女子泣不成聲,嗚咽道:「奴婢記住了!絕不敢忘記主人教誨!」

    書生啞然失笑,搖搖頭,也不再多說什麼。

    帶著她一起繼續趕路。

    書生望了一眼寶鏡山方向,不知那邊如何了。

    ————

    寶鏡山那邊。

    楊崇玄血肉模糊,渾身上下,就沒幾塊好肉了,他大口喘氣,盤腿坐在深澗畔,雙拳撐在膝蓋上,眼神依舊沉穩。

    對岸那個名為李柳的臭娘們,不過是毀掉了腰間那枚獅子印章和一把法刀而已。

    至於她被自己砸爛敲碎的其餘法寶,都遠遠不如這兩件,不值一提。

    蔣曲江早已被行雨神女帶去山腳破廟那邊。

    西山老狐和狐魅少女韋太真,被李柳隨手畫了一金色圓圈,拘押其中,看不到、聽不見圈外絲毫。

    那一處地界,是深澗附近最完整的一片區域了。

    楊崇玄不是沒想過一拳打破禁制,只是次次都被她成功阻攔,而且每一次如此,楊崇玄都會吃點小虧,到後來,簡直就像是一個陷阱,等著楊崇玄自己去跳。

    斷斷續續,停停歇歇,三場楊崇玄一鼓作氣的主動挑釁,無一例外,都無功而返,而且一次比一次狼狽。

    對方雖然也算損失慘重,失去了多件法寶,可始終氣定神閒,猶有餘力。

    可楊崇玄卻真是強弩之末了。

    楊崇玄問道:「臭娘們!你真認識我楊家老祖宗?寶鏡山這樁福緣,也是你故意安排的?他娘的,你到底安的什麼心?需要謀劃如此之久?」

    李柳淡然道:「好好說話,不然你真會死的。」

    楊崇玄好像給噎到了,猶豫半天,竟是撂不下一個字的狠話。

    那個明明瞧著風吹即倒的小娘們,真他娘的拳腳帶勁、一身法寶更帶勁、層出不窮的術法神通更是他娘的帶勁!

    李柳問道:「最後問你一遍,認不認輸。」

    楊崇玄舉起雙手,「認了。」

    李柳這才走向那個金色圓圈,手掌作刀,輕輕一斬,金光瞬間消散。

    看得楊崇玄差點又沒忍住罵娘。

    裡邊少女和老狐一起瑟瑟發抖,牙齒打顫。

    李柳一巴掌拍暈那頭西山老狐。

    一手輕輕虛抬,將那少女狐魅扯到空中,剛好與她等高。

    一個魁梧青年從遠處飛奔而來,被李柳看也不看,一袖拍得倒飛出去。

    李柳伸出兩根手指,閃電向前,直接將韋太真那顆金色眼珠子剮出,少女狐魅拚命掙扎,手腳亂舞,淒慘至極,但是沒有半點聲音發出。

    李柳腳尖一點,去往山巔,片刻之後,整座寶鏡山開始震動不已。

    李柳手持一枚古樸銅鏡,返回水邊,竟是隨隨便便拋給了對岸的男人,被對方接在手中後,李柳說道:「楊凝真,你們楊氏欠又我一個人情了,至於這兩個人情,崇玄署和雲霄宮分別該什麼時候償還,到時候你們會知道的。」

    楊崇玄咧嘴一笑,「我只想知道,我們楊氏還不還得起,需要死多少人!」

    李柳略作思量,搖頭道:「還得起,無需死人。」

    她補充道:「前提是你們不自己找死。」

    楊崇玄點頭道:「行!」

    楊崇玄收起那把古鏡,最後問道:「在人情之外,我等到躋身了九境武夫和元嬰地仙,能不能找你再打一次?」

    李柳面無表情道:「只要你到時候還有膽子,隨時奉陪。」

    楊崇玄,或者說是楊凝真,一身血肉如活物,很快原本裸露出白骨的傷口開始復合。

    他不但是金身境的純粹武夫。

    還是有一線機會去爭一爭最強二字的金身境。

    他大步離開寶鏡山,頭也不回。

    李柳看著那個懸在空中的狐魅少女,一處眼眶中,鮮血流淌。

    就像一處小小的泉眼。

    李柳突然問道:「你想不想快點死?」

    那少女竭盡全力,微微搖頭,嘴唇微動,大概是想說她想活,不想死。

    又或者是想要說,臨終之前,最後看一眼那個男人。

    連她自己都不清楚,為何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如此割捨不下。

    果然是世間真有一見鍾情的事情吧。

    真是美好。

    讓她遭此劫難,仍是半點不覺得委屈。

    李柳突然笑了起來,似乎是想起了什麼開心的事情,這一刻的她,竟是那般眼神與臉色,皆溫柔似水。

    連帶著她的語氣都柔和起來,一雙原本只有冷漠的眼眸,給李柳眯成月牙兒,柔聲道:「我弟弟估計也快要離開書院去遊歷了,身邊剛好缺個端茶送水的丫鬟,就你了。」

    她伸出併攏手指,在狐魅那眼眶處輕輕抹過。

    韋太真只覺得一陣冰涼刺骨,神魂顫抖,但是轉瞬之後,她整個人竟是疼痛驟消了。

    李柳輕聲道:「先前沒有記起這一茬,便將你原先的眼珠子隨手捏碎了,只好換一顆補上,只希望我那弟弟不要嫌棄你的眼眸各異。」

    韋太真突然墜地,所幸離地不高,稍稍搖晃,她就站穩身形,使勁眨了眨眼眸,這才確定是真的沒有疼痛了。

    那個韋高武再次飛奔過來,然後離著年輕女子還有十餘步距離,就突然跪下,匍匐在地,哽咽道:「懇請仙子傳授我道法!韋高武願為仙子做牛做馬,以後在那修行路上,無論境界高低,韋高武雖死無悔!」

    李柳笑了笑,「你也不配給我當牛做馬啊?」

    韋高武淚流滿面,磕頭不止,只是祈求她傳授道法。

    少女狐魅正要開口說話,李柳一手抓住她那張小巧臉龐,後者臉上頓時出現五個血窟窿,李柳淡然道:「都已經活命了,就要惜福。」

    李柳將那頭少女狐魅橫砸出去,撞在遠處石壁上,癱軟在地,她雙手死死摀住臉,鮮血不斷滲出指縫,可她仍是不敢發出半點喊聲。

    李柳看著那個韋高武,問道:「你想要修行?」

    韋高武沒有抬起頭,反而更重一下磕在石崖上,而且鮮血模糊的額頭緊貼地面,大聲喊道:「想!」

    李柳說道:「很簡單,你去殺了那頭老狐,我就傳你一門望躋身上五境的正統道法。你應該知道,我沒心情陪你開玩笑。」

    韋高武身體僵硬,陷入沉默。

    李柳笑道:「現在後悔已經晚了,你要是不殺,就要換成你死。一條垂垂老矣的賤命,一份大道坦途的前程,你自己選擇,就在一念之間。」

    韋高武突然站起身,滿臉淚水,回頭看了一眼依舊暈厥的西山老狐,再看那個使勁搖頭的少女狐魅,最終他哭哭笑笑道:「我若是死了,我爹,還有太真,可以活嗎?」

    李柳點頭。

    韋高武愴然大笑,轉頭狠狠吐了口唾沫,「狗日的老天爺!」

    他轉頭看了眼石崖壁那邊,欲言又止,原本想要與她說一聲,那個男子不是什麼好人,不要喜歡,千萬不要喜歡。

    可是他最終還是沒能說出口。

    韋高武望向那個比楊崇玄還要高高在上的女子,顫聲道:「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你們這些修行之人,是人啊……不要再騙我了,不要再騙我了,我就是個螻蟻,不值得你們這麼騙的……」

    韋高武淚流不止,驀然眼神堅毅起來,飛快從袖中掏出一把白骨尖刀,原本是用來與那楊崇玄拚命的,此時卻被他狠狠一刀插入自己心口。

    韋太真尖叫道:「不要!」

    李柳笑容玩味,呢喃道:「最蠢的法子,最對的選擇。」

    ————

    這一天落魄山寶鏡山,山崩地裂。

    南行路上。

    一位年輕女子目視前方,對身後一位狐魅少女輕聲說道:「我那弟弟,最是憨厚,待人友善,最沒有頑劣性子了……總之,你以後跟在他身邊當婢女,一定要多護著點他,我稍後會傳你一門秘法,到了獅子峰,你的境界攀升會有點快,所以到時候不用自己嚇自己。」

    狐魅使勁點頭,嗯嗯出聲。

    然後狐魅少女轉頭看了眼身後,抿嘴一笑。

    她身後那個步履蹣跚的魁梧青年雖然臉色慘白,但是行走無礙,不過心口處還是有血絲微微滲出衣衫。

    他展顏一笑。

    不過他也忍不住轉頭望去,已經看不到爹的身影,想必是不敢跟得這麼遠了。

    在他後邊,是那個名叫蔣曲江的男人,以及那位行雨神女。

    前邊的少女韋太真,這會兒有些奇怪,十分奇怪,她滿眼疑惑。

    因為當她再看那男子後,好像再無半點情愫縈繞心扉了。

    走在最前方的李柳,一手負後,一手在身前輕輕搖晃,指尖有一團紅絲纏繞,逐漸煙消雲散。

    當最後一點紅絲如灰燼消逝。

    李柳低頭瞥了眼,心中嘆息,世間有些生死相許的男女情愛,其實半點經不起推敲啊。

    李柳沒有轉頭,對那行雨神女說道:「你們不用跟著了。書始,記得甲子之約,別輕易死掉。不然我自有法子,讓你死去活來,受一受你完全無法想像的煎熬之苦。」

    行雨神女對於生死本該無懼,可此刻仍是心悸不已,倍感恐慌,卻又有些如釋重負,她點頭「領命」之後,抓住失魂落魄的蔣曲江的肩頭,御風離去。

    ————

    在那羊腸宮。

    大門口,不過是從兩個懷抱木矛的小嘍囉精怪,變成了只有一個。

    陳平安笑了笑,緩緩走去。

    那小鼠精愣在當場,然後趕緊站起身,手持木矛,大聲道:「你是何人,報上名來!」

    其實它已經認出眼前此人,但是樣子還是要做一做的。

    陳平安擺擺手,示意它不用裝模作樣了,問道:「你那老祖宗丟了一箱子兵書,就沒拿你撒氣?」

    那頭捉妖大仙,如果還有膽子留在這座羊腸宮,陳平安都願意心悅誠服喊它一聲大仙了。

    黑河那邊的動靜可不算小,敕雷神將的可憐下場,多半更是路人皆知。

    那小嘍囉雖然已經幻化出一張人之面容,卻依稀可以辨認出鼠精本相,終究是道行淺薄。

    它撓撓頭,「回稟劍仙老爺,我家老祖宗回來得晚,那會兒我已經自個兒醒過來了,怕老祖宗懷疑,就又狠狠撞了兩次大門,才好不容易把自己撞暈過去,不曾想再次醒來,老祖宗還未歸來,就狠狠心,又撞了一次,這才把老祖宗給等回來了,將我一腳踹醒後,我便說什麼都不曉得便暈了,老祖宗顧不得我,就跑去地道查看,我便趕緊溜走,刨土躲在了羊腸宮遠處的地底下,老祖宗果然找我不見,便騰雲駕霧飛走了。」

    陳平安坐在台階上,小鼠精猶豫了一下,也坐下,就是離得有些遠。

    它倒是想要坐近些,與這位劍仙老爺沾些仙氣來著,可是沒那個膽兒啊。

    陳平安笑問道:「送你那本書呢?」

    小鼠精指了指埋書的地方,開心笑道:「回稟劍仙老爺,在那兒好好藏著呢,沒敢拿出來,想著過段時日,再去小心翻看。就像劍仙老爺你說的,若是給我家老祖宗發現了,會有大麻煩的,書上說了,這叫小不忍則亂大謀,劍仙老爺,這個說法,是這麼用的吧?」

    陳平安忍住笑,點頭道:「可以這麼用。」

    小鼠精懷抱著那桿木槍,傻笑起來。

    大概是覺得自己做了件挺了不得的事情?

    陳平安雙手籠袖,微微彎腰,轉頭問道:「如果可以的話,你想不想去外邊看看?」

    小鼠精點頭道:「當然想啊,我家老祖宗說啦,外邊的書籍,甭管是寫了啥的,是哪位聖人寫的,都賣得賊便宜,跟不要錢似的。我就想去買些書回來。」

    陳平安又問道:「還回來?」

    小鼠精嗯了一聲,神色有些靦腆,「我的家,在這裡唄。」

    它沒敢學那劍仙老爺一般坐著,而是捲起膝蓋,再將雙臂放在膝蓋上,身體就縮在那兒。

    它小聲說道:「我曉得劍仙老爺是不喜歡我家老祖宗的,說不得遇見了,還要打殺了,所以劍仙老爺兩次來咱們羊腸宮,都沒能遇到我家老祖宗,我是很高興的。」

    陳平安笑了笑,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壺酒,「喝不喝?」

    小鼠精搖搖頭,「給老祖宗撞見就慘啦。」

    陳平安說道:「最近十天半個月,這位捉妖大仙都不敢回來的。」

    小鼠精使勁擺手,「謝過劍仙老爺的美意,小的就不喝酒了,那個……反正我就是聽說,酒這玩意兒,會燒肚腸哩。」

    說到這裡,小鼠精有些神色黯然。

    陳平安點點頭,揭了泥封,喝了一小口,眯起眼睛,只是這一次,陳平安唯有暖洋洋的舒適,曬著日頭,喝著小酒,身邊坐著個喜歡看書還會做筆記的鬼蜮谷小精怪,陳平安卻彷彿當下過著神仙日子。

    小鼠精壯起膽子,小心翼翼問道:「劍仙老爺,是來咱們鬼蜮谷歷練來啦?」

    陳平安嗯了一聲,「還掙了些錢。」

    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

    這樣的日子,真是好日子。

    何況在這鬼蜮谷,的的確確,掙了不少神仙錢的。

    陳平安喝過了幾口酒就收起來,站起身,說道:「走了。」

    拿出斗笠戴在頭上,也摘去了那張蒼老面皮,露出本來面目。

    小鼠精瞧了一眼,連忙起身,站得筆直,「恭送年紀輕輕的劍仙老爺!」

    說完這句發自肺腑的言語。

    小鼠精頓時覺得自己真是個小機靈鬼!

    陳平安哭笑不得,無奈搖頭,「你這馬屁精,都喊了多少聲劍仙老爺?你這馬屁功夫,其實還是火候不夠,所以往後還是要多讀書。」

    小鼠精迷迷糊糊,心想我這也沒拍馬屁啊。不過多讀書,自然是要的。

    如今自己的家當,從一本書,變做了兩本書,發了大財嘍!

    陳平安笑道:「見過劍修御劍嗎?」

    小鼠精使勁搖頭,「回稟劍仙老爺!這輩子不曾見過!」

    陳平安已經突然問道:「讀書之外,喜歡修行嗎?」

    小鼠精握緊手中木槍,脫口而出道:「喜歡!」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笑道:「那我就說一句書上看來的話,你要不要聽聽看?」

    小鼠精深呼吸一口氣,停止胸膛,正色道:「劍仙老爺,請開金口!」

    陳平安差點直接將那句言語吃回肚子。

    如此一來,已經沒了半點氣勢可言,所以陳平安只像是閒談言語,隨口笑道:「書上講了,修道之人修力,是為了庇護道心,而不是艱苦問道修心,只為修力。」

    小鼠精似懂非懂。

    陳平安扶了扶斗笠,即將動身趕路。

    小鼠精說道道:「下回若是再見著了劍仙老爺,我一定要喝酒。」

    陳平安笑道:「沒問題。你不知道吧,我現在其實還不是劍仙,只是劍客,不過一名劍客,從來都是要喝酒才能成為劍仙的。」

    小鼠精恍然。

    陳平安忍住笑意,背後劍仙已經自行出鞘,懸停在他身前。

    陳平安一步躍上劍仙,御劍遠去,氣勢如虹,劍氣衝天,遠遊天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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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庭堅-如果一天沒有看書,在鏡子看到自己就會覺得討厭自己另一句是說;三日不讀書,便覺言語無味也是說;如果三天不念書,說出來的話便失了水準都是說人要多讀書,增加自己的智慧以及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