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折 風雪何至,奇貨可居
儘管分開才幾個時辰,當中還一路東奔西跑、差點被人面霧蛛幹掉,可十七爺也是抽空想過重逢景況的。
但無論如何腦洞大開,他都想不到是這樣。
他抱著貝雲瑚走完了大半段山道,向來牙尖嘴利絲毫不饒的丑丫頭,罕見地沒什麼反抗,猶如一頭溫馴綿羊,靜靜偎在他懷裡,不發一語。 一路上獨孤寂的懷襟始終溫溫濕濕,她的眼淚掉了整條路,怎麼也停不下來。
直到入口處的白玉牌樓映入眼簾,漸有些擔筐挑籮的小販、抬肩輿的腳夫香客交錯而過,頻頻回頭打量,貝雲瑚才低道:「放我下來。」獨孤寂依言而為,沒半句插科打諢的酸話,就這麼與她並肩無言,下了龍庭山。
對貝雲瑚來說,這趟旅程已經結束了,但有些事還不算是了結。
他倆回到一片狼籍的始興莊。 本就說不上生氣盎然的封閉莊子,不過幾晝夜光景,已和廢墟差不了多少。
據說獻祭之夜的後半,兩人皆未參與的部分,那才叫一個慘烈。
一干號稱永夜長生的「夜游神」被十七爺徒手虐菜,當眾拆成一桌生鮮排骨,什麼「不死不衰,長歸冥照」全都是屁,再沒有比信仰崩潰更可怕的打擊,半數以上的莊人當下便發了瘋,場面完全失控。
待少部分人逃到郡內的龍方氏分家,宗族長老們組織鄉勇攜械前來,只見瘡痍滿目,一地殘屍;縱有活人,除卻身上的創傷不說,喃喃自語目光呆滯,時哭時笑乃至暴起傷人,也不足為奇。
龍方太爺滿門俱亡,連婢僕亦不能免,只有回山的龍大方逃過一劫,貝雲瑚甚至在屍堆裡發現方栴色,冰無葉一系的男徒至此斷絕,不知是幸或不幸。
從分家迅速介入看來,美其名「同宗相扶」,佔地侵產恐怕才是真正的目的。 龍方颶色小小年紀長年離家,如今只剩孤身一人,未必爭得過這些遠房叔伯爺祖。
貝雲瑚和獨孤寂盤桓多日,始終未見憐姑娘與另一位女陰人的踪影。 歲無多等人的殘屍被村民扯得四分五裂,似遭啃食落腹,或以為能得到夜神之力,只頭顱吃不下去,臉上也沒剩幾兩好肉,不可謂之不慘。
女陰人若為發狂的村民所圍,吃得渣都不剩,也非是不能想像之事。
貝雲瑚將龍方家尚能辨認的幾具屍骸,包括太爺和幾名家人收埋妥適,結了借宿打尖的錢,第三日一早便收十包袱上路。 行出裡許,將拐上車馬大道之際,一人叼著草,懶洋洋地癱在路旁大石上曬太陽,卻不是獨孤寂是誰?
「一聲不吭就走,你這也太不地道了,丑丫頭。」落拓侯爺斜乜著少女,卻不像真生氣的模樣。
貝雲瑚淡淡地回望著他,忽道:「我替你多付了兩天的酒錢飯錢加住宿,還是上房,你走之前拿回來沒有?」
獨孤寂哭笑不得。 「這時候,你跟我說這個?你個醜——」
「十七爺。」貝雲瑚輕聲道,彎翹的濃睫微顫,視線落於鱗靴尖,嘴角似帶著笑,卻沒真笑出來,眼眶裡隱有水花浮挹。 「我們,就在這裡分道罷,多謝你一路照拂。利用了你,我很抱歉。」
獨孤寂以為她在說笑,但他看夠了她的眼淚,丑丫頭流淚時才是認真的,一把心掏出來就會這樣。 想上前握她的手,卻動彈不得,唯恐靴尖一頓地,就把她眼眶裡不住打轉的水光給震溢出來,淌過柔嫩的面頰。
「我那兒……白城山其實挺好的,風景不錯。還有冷泉。」
他勉力笑了笑,臉卻直發僵,澀聲道:「你不用住下啊,玩幾天散散心也好。我……挺能逗你笑的不是?把心裡的不痛快清乾淨了,想去哪兒再去哪兒,我絕不攔你。」
貝雲瑚抬起頭來。 「如果我說我多留了這兩天,是為了讓你找梁小姐,你能找她麼?」獨孤寂無言以對,破碎的笑容凝結在臉上。
「所以我也不能,十七爺。你想要的,我給不了。你雖不是好人,卻待我很好很好,再這麼繼續佔你便宜,我會忍不住討厭我自己。」
獨孤寂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也想不起是怎麼結束的。 他罵了她麼? 是不是剜心勾腸似的說了許多難聽的傷人的話,才能略抵難堪失望? 回神時貝雲瑚已不見踪影,喉嚨嘶啞疼痛,眼角乾澀,狂哭狂笑用盡體力,似又經歷一次破境的耗竭與艱辛。
小燕兒說得沒錯,十年過去了,他卻半點兒也沒長大。
丑丫頭是看透了他的幼稚可笑,才選擇斷然離去的麼?
他雙手掩面,在路旁直坐到夜幕低垂,野地裡無有燭照,只一物回映著星月輝芒,在懷襟內散發淡淡金光。 這名為「指掌江山」的蛾眉刺原有一對,兄長贈他一柄,丑丫頭搜刮了去,離開前又悄悄放回他房裡;兜兜轉轉了大半圈,終究是送不出。
「……我得去趟越浦。」貝雲瑚等他鬧夠了脾氣,才平靜地說。 「還不了'龍雀眼',這門親不能不認,就算命不久長了,我也要走得清楚明白。」
——越浦沈家。
峰級高手的「分光化影」之能,令獨孤寂在兩個時辰內趕到越浦,城樓關隘直若無物,到得沈家的豪邸也才剛過戌時。
這片園林相較於獨孤寂的記憶,至少擴大了一倍有餘。 做為率先押注兄長的東海豪商代表,沈家在獨孤氏逐鹿天下的發家過程中,還是撈了不少好處的。
沈太公今年八十有四,以一名身無武功的普通人來說,其生命之強韌,委實教人敬佩。 獨孤寂小時候經常坐在老人腿上玩兒,兄長和蕭先生來討軍資時,寧可忘帶魚鱗圖簿、糧餉清冊,決計不會忘記帶上他。
老人三子死於前朝,那會兒老四沈季年怕還在上一世裡未及投胎,沈太公一見白胖壯健的小十七,心情便好得不得了,再離譜的數兒都能答應下來,想方設法張羅。 後來獨孤寂才聽人說:沈太公曾想收他作螟蛉,願意立下血誓書,約定將來由他繼承沈氏的家業,連蕭先生都動了心,只兄長不知何故,堅持不允。
要是締結盟誓,真讓十七爺改了沈姓,估計後頭營建平望新都等,也就沒央土任氏什麼事了。 二哥繼位後,起用任逐桑為相,政商合流,實力大增,以沈太公為首的舊東海豪商遂退出京畿,沈家尤其受到抑制,沈太公擴建園林逐聲色之娛,興許也是「無所用心」的表態。
獨孤弋拒絕沈太公的提議不久,太公一名小妾便有了身孕,沈太公以為是小十七帶喜,亦發疼愛有加。 嚴格說來,十七爺和沈少永——沈季年的字,獨孤寂小時候管他叫「鼻涕蟲」——算是一起長大的,但他倆的童年均十分短暫,獨孤寂十三歲便隨兄長上陣殺敵,自此武名赫赫,五道皆知;沈季年十四歲娶妻,十六圓房,完全反映了沈太公在「沈家無後」一事上的恐懼。
丑丫頭嫁入沈家作續弦,肯定不是給老人暖床的,該是鼻涕蟲死了老婆。
十七爺被軟禁的第三年,有人輾轉送來了一盒糕。 他是意圖謀反的逆臣,誅十族都不過份,禁軍出身受牽連的沒一萬也有八九千了,誰還敢給他送東西來?
可十七爺一看就知是誰送的。
舟子橋畔王雀家餅鋪,在食不厭精、窮奢極欲的越城浦,撐死也就是二流下的糕餅鋪子,豪門富戶不屑一顧,獨孤寂和沈季年之所以會一偷再偷,除了獨孤寂覺得好玩,也因為店裡有個漂亮的小姊姊。
盒裡的餅子全是沈季年愛吃的口味。 心不甘情不願的沈家小公子總是負責偷,而十七是負責偷看,兩人聯手作案經年,沈季年根本不知道他愛吃什麼,淨揀自己喜歡的下手。
獨孤寂記得那天白城山上大雪紛飛,送餅的人頂著風雪走了,免被四周監視的緹騎拿下審問。 他就著炭火粗茶,獨個兒把整盒餅吃了,邊吃邊笑,眼淚直流。
「鼻涕蟲……你他媽是傻的啊!教太公知道你幹這種事,還不打斷你的腿!」
沈太公毫無疑問是一名狂熱且豪膽的賭徒。 他在擁有天下五道的前朝和僅只東海一道的獨孤閥之間押注後者,在獨孤氏的嫡庶之爭裡押注了庶出的兄長,要嘛全贏,要嘛全輸。 事實證明:老人的眼光和運氣都好得不得了。
但坐實造反死罪、僅以身免的罪人,沒有什麼可押注的,沈太公毫不猶豫便與他劃清了界線,保住沈家。 沈季年與他,遠遠不如太公待他的親,但也比不上太公的絕,冒著受連累的偌大風險,給他送了盒糕來;若教太公知曉,九成會打斷兒子的兩條腿。
丑丫頭要嫁人,沈季年許是不壞的對象。 但他不想面對貝雲瑚將同床共枕、甚且生兒育女的對象,就算鼻涕蟲也不行。 萬一失手打死他就糟了。
獨孤寂走進沈太公屋裡時,老人正披衣盤腿,隨意坐在榻上,服侍的婢僕早早就被摒退,幾上留了盞琉璃燈。
「太公久見。」他衝老人團手長揖到地,執的是晚輩之禮。
瘦如一隻馬猴的老人佝背瞇眼,凝視良久,露出懷緬之色,半晌才道:「你先寫條子是對的,十七郎。要心裡沒個底,你這麼忽乎然走進來,我還以為是東鎮來接我了。」老人口中的「東鎮」,指的是兄長獨孤弋。 兩人在白玉京初識時,獨孤弋是以前朝鎮東將軍的身份前往拜會,沈太公喊到白馬王朝開國、兄長駕崩,始終沒改口,普天下能這麼喊的也只有這一位。
十七爺忍不住笑起來。 「有這麼像麼?」
「簡直一個模子刻就。」老人攢了張紙頭,潦草的字跡寫著「稍晚來見太公,十七郎拜上」,搖頭嘆氣。 「你現下能到處亂跑,是領了陛下的恩旨麼?」
「差不多。幹些黑活,見不得光。」獨孤寂聳聳肩,翻起桌上的杯子給自己斟了杯茶。 「我就剩這點用處啦,兩膀氣力,給人當槍使。」
沈太公也笑起來。 「你來得正是時候。我近日老覺有人在耳邊說話,要不然就在屋裡哪個旮旯角兒,說是讓我準備準備,指不定……時日近了。我一直想再瞧瞧你。」
十七爺咧嘴一笑。
「您這副身子骨,肯定比我命長。閻羅王著緊錢包,怎敢讓您下去,這不得給削得囊底朝天?一來一往的,押上紗幘襆頭都不夠抵債。」老人給逗樂了,呵呵笑個不停,雖然枯瘦如猴,卻是神完氣足,眸光尤其精悍,莫說八十四,就是卅四的青壯漢子都沒這般精神,活到一百二也沒問題。
「說罷,你找太公什麼事?」良久,老人收了笑聲,深陷蛛吐的黃濁細目迸出銳光,雖帶笑意,但普通人若被這蜥蛇一般的視線盯上,怕笑也笑不出。 「過去東鎮和蕭先生前來,不拿點什麼總不肯走。你好的不學,淨學這些壞德性。」
「不仗著太公疼我麼?」獨孤寂嘻皮笑臉:「家裡有一顆叫'龍雀眼'的鹿石,對不?」
沈太公眸光一斂,嘿笑道:「原本是有的,現下沒啦。」
「我知道,當聘禮給了章尾始興莊龍方家。」獨孤寂眼珠滴溜溜一轉,涎臉續道:「醜……呃,我是說那位龍方姑娘丟了龍雀眼,想退婚又賠不起鹿石,太公能否看在我的面上,這事就算了?」
沈太公打量他片刻,癟嘴搖頭,咋舌聲不斷,看起來更像猴兒了。
「十七郎,你把主意動到我未過門的兒媳婦頭上,少永鰥居多年,我好不容易給他談了這門續弦,你忍心作梗麼?」
獨孤寂想到丑丫頭的大紅嫁衣,想到當夜纏綿悱惻極盡繾綣,那難以言喻的銷魂蝕骨、輕憐密愛,不由得心痛如絞,咬牙定了定神,正色道:「太公誤會了,我個幽禁山間的罪人,沒想搶誰的老婆。只是龍方姑娘要留要走,我希望是她自己的意願,非為龍雀眼。懇請……懇請太公應承。」
「這位'龍方姑娘'與你,是啥關係啊?」
「只是……朋友而已。」獨孤寂神色一黯,卻未逃過老人毒辣的眼光。 沈太公笑道:「龍雀眼價值連城,看來是交情深厚的朋友了。也罷,金珠財寶不過是身外物,待她來到越浦,我會詳細問過她的意願,若她不願嫁與少永,我決計不會為難她。」
獨孤寂慘然笑道:「多謝太公成全。我來過的事,也請太公莫向她提起。」
老人豎起大拇指。 「為善不欲人知,夠仗義!你這便要走了?」
「我在龍庭山下還有點事,得有個區處。」十七爺起身作揖,將出門時突然停步,低聲道:「若她最終選擇留在沈家,請鼻……請少永好生待她,她是個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的姑娘。」沒等老人接口,徑自推門而出,在一地月華之間消失了形影。
約莫十天後,貝雲瑚終於來到沈家。
她被安排在偏廳等候,負責通報的下人好不容易才弄清楚,這位一身旅裝風塵僕僕的絕色少女,竟是原該乘坐花轎大隊簇擁的家主續弦,不敢怠慢,趕緊請了沈季年和太公前來。
始興莊的變故,越浦已有所聞,沈太公殷殷垂詢,少女語聲動聽,敘述條理分明,盡顯閨秀風範;雖是實問虛答,倒也挑不出什麼錯處。 她所持的關牒文書俱是官印正本,寫有閨名「龍方雲瑚」,應非有假。
最要命的是:沈季年一入偏廳,人就傻了,自始至終不發一語,還差點打翻了茶盅。 沈太公對這根獨苗兒的性子還是清楚的,沈季年謹慎、沉穩,不好聲色,是理想的守成之人,便與身故的元配李氏青梅竹馬,感情甚篤,也絕非是色授魂與的痴迷。
老人雖答應獨孤寂,但不想輕易放走貝雲瑚——價值萬金的龍雀眼,在他看來不值一哂。 十七郎不惜擅離幽地,專程走一趟越浦,低聲下氣求人,才是這位絕色少女身價不凡之處。
沈太公對鹿石一事不置可否,為免十七郎日後上門理論,輕描淡寫說了「寶物既失,也就罷了」之類的場面話,但也僅此而已。 老人看出藏在得體的應對和驚人的美貌下,少女那輕飄飄般無所依恃的茫然失措,溫言撫慰之後,變著理由留她在府上暫住,不知不覺過了大半個月。
當中最快活的,就屬沈季年了。
這位沈氏的青壯當主一反平日的沉默寡言,每天都像心中有蝴蝶在飛舞,只消遠遠看著貝雲瑚,胸口便快樂得像要炸開似的;他從未如此際一般,衷心感謝老父專斷獨行的安排——原本他對續弦一事是極為抗拒的,哪怕他已習慣不反抗——這甚至改善了父子倆的關係。
沈季年出生時,父親就是別人家裡爺祖的年紀了,年齡差距並未使他得到孫兒般的寵愛,父親需要他快快長大,以繼承家業;況且,他知道父親更習慣與另一個孩子親近。
他不恨十七,雖然回想起來,十七總變著花樣欺負他,但外頭的孩子侵凌時十七一定挺身而出,誰來都打他不過。 這讓沈季年覺得自己有哥哥,而且還是很厲害的哥哥。
父親知他遣人送糕上白城山那日,未及摒退左右,掄起手杖就是一通亂揍,打得他頭破血流、遍體鱗傷,若非亡妻阿芸以身子遮擋,情急之下哭喊出「阿舅」的舊稱,令老人愕然停手,沈季年怕已被父親活活打死。
他明白父親為何能對十七那樣無情,但他做不到。
那是十七啊,他怎麼可能造反? 誰敢造陛下的反,十七頭一個滅了他! 那是他哥呀,他最尊敬最愛戴、能為了他死上一萬遍的兄長,十七怎麼可能謀反? 肯定是定王一黨誣陷他!
「……讓你再說!畜生……逆子!你想讓沈家挫骨揚灰,滿門俱滅麼?」父親一拐打飛了他兩枚牙,打得沈季年滿嘴鮮血。
那是他此生唯一一次、興許也是最後一次對父親赤裸裸地顯露情緒。 他可以理解,卻無法接受父親的冷酷無情。 就算救不了十七,起碼可以關起門來,一起流著眼淚吃完一盒糕,那才是家裡人。
阿芸死後,除了兒子沈世亮,沈季年便不再對誰懷抱家人的情感了,直到雲瑚姑娘來到沈家。
貝雲瑚一而再、再而三地刷新了他對完美女性的想像:既有名門閨秀的溫婉,又有花魁難及的美艷,府裡下人都歡喜她。 世亮每天黏著這位漂亮姊姊不放,同食同嬉,貝雲瑚甚至教他讀書習字,帶他蹴鞠騎馬,說適度地活動筋骨,對身子長成有益。 別看她嬌滴滴的弱不禁風,投壺擲石打水漂兒,樣樣玩得比男子出色,府裡的下人沒一個是對手,沈世亮對她崇拜得簡直無以復加。
會烹飪、會女紅,應對得體,聰慧過人,疼愛孩子……不說這些,沈季年沒想過自己能跟她聊阿芸,聊頭一次在姑母家見到她時,怎麼弄壞了她的泥泥狗,兩人用葉子擺酒席過家家,還有阿芸嫁來頭半年改不了口,老喊父親「阿舅」的糗事。
他總是說著說著,眼淚就掉下來,最後掩面吞聲飲泣,丟臉極了。
貝雲瑚靜靜聽著,不曾取笑過他,偶爾拍拍他的手背,似鼓勵似安慰。 有回不知哪來的膽子,沈季年不無猶豫地握住她溫軟雪嫩的小手,而她一直等到他不再流淚,才輕輕將手抽回。 那晚,沈季年興奮狂喜,幾不能眠,告訴自己這是絕好的徵兆,雲瑚姑娘會接受這門親事,樂得活像十七八歲的魯少年。
貝雲瑚又去見過太公幾次,辭行的話語卻越來越難出口。 不僅是因為老人狡獪世故,也可能是她很喜歡沈世亮所致;同小孩子遊玩,使她不再頻繁想著和那人有關的一切,又毋須為無法回應十七爺的感情感到歉疚。
但留下來是不可能的。 她意識到這點,是來此兩個多月以後的事。
某天夜裡,沈太公將沈季年喚入書齋,摒退了左右,整座獨院兒裡就只剩下父子倆。 「少永,找你來,是要同你說說雲瑚的事。」老人揭開茶碗蓋,以蓋緣輕刮著茶湯表面的浮沫渣子,低垂眼簾,卻沒有就口的打算。
沈季年早有預感,父親派了幾個老媽子到雲瑚院裡,美其名曰服侍姑娘梳頭洗浴,實則觀其體態起居,判斷是不是完璧,能不能生養。 當年阿芸初來府裡也是這般,後來才會過意來,於閒聊之際當作趣聞說給丈夫聽。
「都聽父親安排。」他強抑著雀躍,一如往常恭敬垂首,立於父親座前。
「坐。」沈太公朝身畔抬了抬下巴,仍未看他。 兩者皆不尋常。
沈季年忽覺忐忑,抑著詢問的衝動依言落座,忽迎上老人抬起的銳利目光。
「再不迎娶雲瑚,只能讓走了。近日她來瞧我,其實是想走的意思,我沒讓她說出口。」視線並不苛烈,卻很嚴肅。 沈季年斷定父親非是動怒,只是不明白何須若此,習慣性地閉口靜聽。
「你很歡喜她,是不?」
沈季年面色微微一紅,嚅囁道:「雲瑚……是很好的女子,對世亮也好,瞧著是真心。」
老人點頭,良久才道:「我有把握說服她留下。難的,是你這廂。」
沈季年茫然不解,聽老人續道:「……過門後,須給她清個獨院,入夜你就別過去了,以杜人口實。夫妻分寢既瞞不了人,實也不需要瞞,過兩個月你再納房小妾,便再也自然不過——」
等……等一下! 沈季年目瞪口呆,不明白父親在說什麼。 即使是獨斷獨行的沈太公,過去頂多催促他與阿芸快快生子,不曾干涉床笫之事。 他為雲瑚的美貌溫柔傾倒,自當廝守終生,哪有分寢的道理?
「我讓胡嬤等人就近探查過,」老人舉手打斷他的慌亂無章,淡淡說道:「也取她嘔出的腹水讓大夫相驗,確定至少有兩個月身孕了。到得第三個月腹部隆起,須瞞不過旁人眼睛,就算她不想走也只能走了,否則誕下的孩兒誰都以為是沈家骨肉,我見她不是佔人便宜的性子,不欲沈家擔上乾系,近日內,十有八九會不告而別。」
沈季年宛若晴天霹靂,半晌才明白父親的意思,原來他心目中冰清玉潔、完美無瑕的瑚色姑娘已非完璧,竟懷了其他男子的骨肉。
但……那又如何? 她從沒說要嫁我。 始興莊一夕風流雲散,章尾郡龍方氏本家名存實亡,如今她孤身一人,若肯委身下嫁,替她養育腹中的骨肉又如何? 世亮非她所生,雲瑚不也一般疼愛?
沈季年下定決心,反覺心頭一寬,不再掙扎,正欲開口,卻被父親陰沉的眼神硬生生迫回。
「蠢貨!區區皮囊,有什麼價值?有價值的,是她腹中肉塊!你睡了她,將來旁人追究那孩子的血脈,說是沈家的種,問你有沒插過她的美屄,一句就能讓你的言語再無人信!」
老人冷笑:「要娶她,你不只洞房花燭夜不能幹,以後每夜都不能,就算我死了你依舊不能!忍耐不了,這等紅貨你便不配持有,趁早送走兩不耽誤,反正花花皮囊有的是,她毋須守活寡,你也用不著折騰自己。」
(即便如此,我……還是想留下她。)
有名無實的沈家當主無法反抗老人,父親叫他來是布達,而非商量,雲瑚姑娘的去留早已決定了。 強烈的不甘轉為對真相的渴求,沈季年恨不得將腹中胎兒的父親碎屍萬段,卻難忍好奇;握緊拳頭,指甲幾乎戳進肉裡,澀聲道:「她……她究竟懷了誰的孩子?是誰……玷污了她的身子清白?」
老人伸出鳥爪般的枯瘦五指,攀著他的顱側揪至面前,衰腐濁氣噴得他難以呼吸,卻不敢掙扎。
「接下來要告訴你的秘密,我會帶進棺材裡。若你沒等到紅貨得見天日的那當兒,記得把秘密告訴世亮,瞧瞧我賭的這枚石頭,是讓沈家乘龍禦鳳直上青霄呢,還是挫骨揚灰,滿門俱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