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幻想] 魚龍舞 作者:默默猴 (18禁)(連載中)

eric60320 2019-8-29 20:10:08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2 48987
eric60320 發表於 2019-9-30 05:13
第三十折 風雪何至,奇貨可居

  儘管分開才幾個時辰,當中還一路東奔西跑、差點被人面霧蛛幹掉,可十七爺也是抽空想過重逢景況的。

  但無論如何腦洞大開,他都想不到是這樣。

  他抱著貝雲瑚走完了大半段山道,向來牙尖嘴利絲毫不饒的丑丫頭,罕見地沒什麼反抗,猶如一頭溫馴綿羊,靜靜偎在他懷裡,不發一語。 一路上獨孤寂的懷襟始終溫溫濕濕,她的眼淚掉了整條路,怎麼也停不下來。

  直到入口處的白玉牌樓映入眼簾,漸有些擔筐挑籮的小販、抬肩輿的腳夫香客交錯而過,頻頻回頭打量,貝雲瑚才低道:「放我下來。」獨孤寂依言而為,沒半句插科打諢的酸話,就這麼與她並肩無言,下了龍庭山。

  對貝雲瑚來說,這趟旅程已經結束了,但有些事還不算是了結。

  他倆回到一片狼籍的始興莊。 本就說不上生氣盎然的封閉莊子,不過幾晝夜光景,已和廢墟差不了多少。

  據說獻祭之夜的後半,兩人皆未參與的部分,那才叫一個慘烈。

  一干號稱永夜長生的「夜游神」被十七爺徒手虐菜,當眾拆成一桌生鮮排骨,什麼「不死不衰,長歸冥照」全都是屁,再沒有比信仰崩潰更可怕的打擊,半數以上的莊人當下便發了瘋,場面完全失控。

  待少部分人逃到郡內的龍方氏分家,宗族長老們組織鄉勇攜械前來,只見瘡痍滿目,一地殘屍;縱有活人,除卻身上的創傷不說,喃喃自語目光呆滯,時哭時笑乃至暴起傷人,也不足為奇。

  龍方太爺滿門俱亡,連婢僕亦不能免,只有回山的龍大方逃過一劫,貝雲瑚甚至在屍堆裡發現方栴色,冰無葉一系的男徒至此斷絕,不知是幸或不幸。

  從分家迅速介入看來,美其名「同宗相扶」,佔地侵產恐怕才是真正的目的。 龍方颶色小小年紀長年離家,如今只剩孤身一人,未必爭得過這些遠房叔伯爺祖。

  貝雲瑚和獨孤寂盤桓多日,始終未見憐姑娘與另一位女陰人的踪影。 歲無多等人的殘屍被村民扯得四分五裂,似遭啃食落腹,或以為能得到夜神之力,只頭顱吃不下去,臉上也沒剩幾兩好肉,不可謂之不慘。

  女陰人若為發狂的村民所圍,吃得渣都不剩,也非是不能想像之事。

  貝雲瑚將龍方家尚能辨認的幾具屍骸,包括太爺和幾名家人收埋妥適,結了借宿打尖的錢,第三日一早便收十包袱上路。 行出裡許,將拐上車馬大道之際,一人叼著草,懶洋洋地癱在路旁大石上曬太陽,卻不是獨孤寂是誰?

  「一聲不吭就走,你這也太不地道了,丑丫頭。」落拓侯爺斜乜著少女,卻不像真生氣的模樣。

  貝雲瑚淡淡地回望著他,忽道:「我替你多付了兩天的酒錢飯錢加住宿,還是上房,你走之前拿回來沒有?」

  獨孤寂哭笑不得。 「這時候,你跟我說這個?你個醜——」

  「十七爺。」貝雲瑚輕聲道,彎翹的濃睫微顫,視線落於鱗靴尖,嘴角似帶著笑,卻沒真笑出來,眼眶裡隱有水花浮挹。 「我們,就在這裡分道罷,多謝你一路照拂。利用了你,我很抱歉。」

  獨孤寂以為她在說笑,但他看夠了她的眼淚,丑丫頭流淚時才是認真的,一把心掏出來就會這樣。 想上前握她的手,卻動彈不得,唯恐靴尖一頓地,就把她眼眶裡不住打轉的水光給震溢出來,淌過柔嫩的面頰。

  「我那兒……白城山其實挺好的,風景不錯。還有冷泉。」

  他勉力笑了笑,臉卻直發僵,澀聲道:「你不用住下啊,玩幾天散散心也好。我……挺能逗你笑的不是?把心裡的不痛快清乾淨了,想去哪兒再去哪兒,我絕不攔你。」

  貝雲瑚抬起頭來。 「如果我說我多留了這兩天,是為了讓你找梁小姐,你能找她麼?」獨孤寂無言以對,破碎的笑容凝結在臉上。

  「所以我也不能,十七爺。你想要的,我給不了。你雖不是好人,卻待我很好很好,再這麼繼續佔你便宜,我會忍不住討厭我自己。」

  獨孤寂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也想不起是怎麼結束的。 他罵了她麼? 是不是剜心勾腸似的說了許多難聽的傷人的話,才能略抵難堪失望? 回神時貝雲瑚已不見踪影,喉嚨嘶啞疼痛,眼角乾澀,狂哭狂笑用盡體力,似又經歷一次破境的耗竭與艱辛。

  小燕兒說得沒錯,十年過去了,他卻半點兒也沒長大。

  丑丫頭是看透了他的幼稚可笑,才選擇斷然離去的麼?

  他雙手掩面,在路旁直坐到夜幕低垂,野地裡無有燭照,只一物回映著星月輝芒,在懷襟內散發淡淡金光。 這名為「指掌江山」的蛾眉刺原有一對,兄長贈他一柄,丑丫頭搜刮了去,離開前又悄悄放回他房裡;兜兜轉轉了大半圈,終究是送不出。

  「……我得去趟越浦。」貝雲瑚等他鬧夠了脾氣,才平靜地說。 「還不了'龍雀眼',這門親不能不認,就算命不久長了,我也要走得清楚明白。」

  ——越浦沈家。

  峰級高手的「分光化影」之能,令獨孤寂在兩個時辰內趕到越浦,城樓關隘直若無物,到得沈家的豪邸也才剛過戌時。

  這片園林相較於獨孤寂的記憶,至少擴大了一倍有餘。 做為率先押注兄長的東海豪商代表,沈家在獨孤氏逐鹿天下的發家過程中,還是撈了不少好處的。

  沈太公今年八十有四,以一名身無武功的普通人來說,其生命之強韌,委實教人敬佩。 獨孤寂小時候經常坐在老人腿上玩兒,兄長和蕭先生來討軍資時,寧可忘帶魚鱗圖簿、糧餉清冊,決計不會忘記帶上他。

  老人三子死於前朝,那會兒老四沈季年怕還在上一世裡未及投胎,沈太公一見白胖壯健的小十七,心情便好得不得了,再離譜的數兒都能答應下來,想方設法張羅。 後來獨孤寂才聽人說:沈太公曾想收他作螟蛉,願意立下血誓書,約定將來由他繼承沈氏的家業,連蕭先生都動了心,只兄長不知何故,堅持不允。

  要是締結盟誓,真讓十七爺改了沈姓,估計後頭營建平望新都等,也就沒央土任氏什麼事了。 二哥繼位後,起用任逐桑為相,政商合流,實力大增,以沈太公為首的舊東海豪商遂退出京畿,沈家尤其受到抑制,沈太公擴建園林逐聲色之娛,興許也是「無所用心」的表態。

  獨孤弋拒絕沈太公的提議不久,太公一名小妾便有了身孕,沈太公以為是小十七帶喜,亦發疼愛有加。 嚴格說來,十七爺和沈少永——沈季年的字,獨孤寂小時候管他叫「鼻涕蟲」——算是一起長大的,但他倆的童年均十分短暫,獨孤寂十三歲便隨兄長上陣殺敵,自此武名赫赫,五道皆知;沈季年十四歲娶妻,十六圓房,完全反映了沈太公在「沈家無後」一事上的恐懼。

  丑丫頭嫁入沈家作續弦,肯定不是給老人暖床的,該是鼻涕蟲死了老婆。

  十七爺被軟禁的第三年,有人輾轉送來了一盒糕。 他是意圖謀反的逆臣,誅十族都不過份,禁軍出身受牽連的沒一萬也有八九千了,誰還敢給他送東西來?

  可十七爺一看就知是誰送的。

  舟子橋畔王雀家餅鋪,在食不厭精、窮奢極欲的越城浦,撐死也就是二流下的糕餅鋪子,豪門富戶不屑一顧,獨孤寂和沈季年之所以會一偷再偷,除了獨孤寂覺得好玩,也因為店裡有個漂亮的小姊姊。

  盒裡的餅子全是沈季年愛吃的口味。 心不甘情不願的沈家小公子總是負責偷,而十七是負責偷看,兩人聯手作案經年,沈季年根本不知道他愛吃什麼,淨揀自己喜歡的下手。

  獨孤寂記得那天白城山上大雪紛飛,送餅的人頂著風雪走了,免被四周監視的緹騎拿下審問。 他就著炭火粗茶,獨個兒把整盒餅吃了,邊吃邊笑,眼淚直流。

  「鼻涕蟲……你他媽是傻的啊!教太公知道你幹這種事,還不打斷你的腿!」

  沈太公毫無疑問是一名狂熱且豪膽的賭徒。 他在擁有天下五道的前朝和僅只東海一道的獨孤閥之間押注後者,在獨孤氏的嫡庶之爭裡押注了庶出的兄長,要嘛全贏,要嘛全輸。 事實證明:老人的眼光和運氣都好得不得了。

  但坐實造反死罪、僅以身免的罪人,沒有什麼可押注的,沈太公毫不猶豫便與他劃清了界線,保住沈家。 沈季年與他,遠遠不如太公待他的親,但也比不上太公的絕,冒著受連累的偌大風險,給他送了盒糕來;若教太公知曉,九成會打斷兒子的兩條腿。

  丑丫頭要嫁人,沈季年許是不壞的對象。 但他不想面對貝雲瑚將同床共枕、甚且生兒育女的對象,就算鼻涕蟲也不行。 萬一失手打死他就糟了。

  獨孤寂走進沈太公屋裡時,老人正披衣盤腿,隨意坐在榻上,服侍的婢僕早早就被摒退,幾上留了盞琉璃燈。

  「太公久見。」他衝老人團手長揖到地,執的是晚輩之禮。

  瘦如一隻馬猴的老人佝背瞇眼,凝視良久,露出懷緬之色,半晌才道:「你先寫條子是對的,十七郎。要心裡沒個底,你這麼忽乎然走進來,我還以為是東鎮來接我了。」老人口中的「東鎮」,指的是兄長獨孤弋。 兩人在白玉京初識時,獨孤弋是以前朝鎮東將軍的身份前往拜會,沈太公喊到白馬王朝開國、兄長駕崩,始終沒改口,普天下能這麼喊的也只有這一位。

  十七爺忍不住笑起來。 「有這麼像麼?」

  「簡直一個模子刻就。」老人攢了張紙頭,潦草的字跡寫著「稍晚來見太公,十七郎拜上」,搖頭嘆氣。 「你現下能到處亂跑,是領了陛下的恩旨麼?」

  「差不多。幹些黑活,見不得光。」獨孤寂聳聳肩,翻起桌上的杯子給自己斟了杯茶。 「我就剩這點用處啦,兩膀氣力,給人當槍使。」

  沈太公也笑起來。 「你來得正是時候。我近日老覺有人在耳邊說話,要不然就在屋裡哪個旮旯角兒,說是讓我準備準備,指不定……時日近了。我一直想再瞧瞧你。」

  十七爺咧嘴一笑。

  「您這副身子骨,肯定比我命長。閻羅王著緊錢包,怎敢讓您下去,這不得給削得囊底朝天?一來一往的,押上紗幘襆頭都不夠抵債。」老人給逗樂了,呵呵笑個不停,雖然枯瘦如猴,卻是神完氣足,眸光尤其精悍,莫說八十四,就是卅四的青壯漢子都沒這般精神,活到一百二也沒問題。

  「說罷,你找太公什麼事?」良久,老人收了笑聲,深陷蛛吐的黃濁細目迸出銳光,雖帶笑意,但普通人若被這蜥蛇一般的視線盯上,怕笑也笑不出。 「過去東鎮和蕭先生前來,不拿點什麼總不肯走。你好的不學,淨學這些壞德性。」

  「不仗著太公疼我麼?」獨孤寂嘻皮笑臉:「家裡有一顆叫'龍雀眼'的鹿石,對不?」

  沈太公眸光一斂,嘿笑道:「原本是有的,現下沒啦。」

  「我知道,當聘禮給了章尾始興莊龍方家。」獨孤寂眼珠滴溜溜一轉,涎臉續道:「醜……呃,我是說那位龍方姑娘丟了龍雀眼,想退婚又賠不起鹿石,太公能否看在我的面上,這事就算了?」

  沈太公打量他片刻,癟嘴搖頭,咋舌聲不斷,看起來更像猴兒了。

  「十七郎,你把主意動到我未過門的兒媳婦頭上,少永鰥居多年,我好不容易給他談了這門續弦,你忍心作梗麼?」

  獨孤寂想到丑丫頭的大紅嫁衣,想到當夜纏綿悱惻極盡繾綣,那難以言喻的銷魂蝕骨、輕憐密愛,不由得心痛如絞,咬牙定了定神,正色道:「太公誤會了,我個幽禁山間的罪人,沒想搶誰的老婆。只是龍方姑娘要留要走,我希望是她自己的意願,非為龍雀眼。懇請……懇請太公應承。」

  「這位'龍方姑娘'與你,是啥關係啊?」

  「只是……朋友而已。」獨孤寂神色一黯,卻未逃過老人毒辣的眼光。 沈太公笑道:「龍雀眼價值連城,看來是交情深厚的朋友了。也罷,金珠財寶不過是身外物,待她來到越浦,我會詳細問過她的意願,若她不願嫁與少永,我決計不會為難她。」

  獨孤寂慘然笑道:「多謝太公成全。我來過的事,也請太公莫向她提起。」

  老人豎起大拇指。 「為善不欲人知,夠仗義!你這便要走了?」

  「我在龍庭山下還有點事,得有個區處。」十七爺起身作揖,將出門時突然停步,低聲道:「若她最終選擇留在沈家,請鼻……請少永好生待她,她是個很好很好、很好很好的姑娘。」沒等老人接口,徑自推門而出,在一地月華之間消失了形影。

  約莫十天後,貝雲瑚終於來到沈家。

  她被安排在偏廳等候,負責通報的下人好不容易才弄清楚,這位一身旅裝風塵僕僕的絕色少女,竟是原該乘坐花轎大隊簇擁的家主續弦,不敢怠慢,趕緊請了沈季年和太公前來。

  始興莊的變故,越浦已有所聞,沈太公殷殷垂詢,少女語聲動聽,敘述條理分明,盡顯閨秀風範;雖是實問虛答,倒也挑不出什麼錯處。 她所持的關牒文書俱是官印正本,寫有閨名「龍方雲瑚」,應非有假。

  最要命的是:沈季年一入偏廳,人就傻了,自始至終不發一語,還差點打翻了茶盅。 沈太公對這根獨苗兒的性子還是清楚的,沈季年謹慎、沉穩,不好聲色,是理想的守成之人,便與身故的元配李氏青梅竹馬,感情甚篤,也絕非是色授魂與的痴迷。

  老人雖答應獨孤寂,但不想輕易放走貝雲瑚——價值萬金的龍雀眼,在他看來不值一哂。 十七郎不惜擅離幽地,專程走一趟越浦,低聲下氣求人,才是這位絕色少女身價不凡之處。

  沈太公對鹿石一事不置可否,為免十七郎日後上門理論,輕描淡寫說了「寶物既失,也就罷了」之類的場面話,但也僅此而已。 老人看出藏在得體的應對和驚人的美貌下,少女那輕飄飄般無所依恃的茫然失措,溫言撫慰之後,變著理由留她在府上暫住,不知不覺過了大半個月。

  當中最快活的,就屬沈季年了。

  這位沈氏的青壯當主一反平日的沉默寡言,每天都像心中有蝴蝶在飛舞,只消遠遠看著貝雲瑚,胸口便快樂得像要炸開似的;他從未如此際一般,衷心感謝老父專斷獨行的安排——原本他對續弦一事是極為抗拒的,哪怕他已習慣不反抗——這甚至改善了父子倆的關係。

  沈季年出生時,父親就是別人家裡爺祖的年紀了,年齡差距並未使他得到孫兒般的寵愛,父親需要他快快長大,以繼承家業;況且,他知道父親更習慣與另一個孩子親近。

  他不恨十七,雖然回想起來,十七總變著花樣欺負他,但外頭的孩子侵凌時十七一定挺身而出,誰來都打他不過。 這讓沈季年覺得自己有哥哥,而且還是很厲害的哥哥。

  父親知他遣人送糕上白城山那日,未及摒退左右,掄起手杖就是一通亂揍,打得他頭破血流、遍體鱗傷,若非亡妻阿芸以身子遮擋,情急之下哭喊出「阿舅」的舊稱,令老人愕然停手,沈季年怕已被父親活活打死。

  他明白父親為何能對十七那樣無情,但他做不到。

  那是十七啊,他怎麼可能造反? 誰敢造陛下的反,十七頭一個滅了他! 那是他哥呀,他最尊敬最愛戴、能為了他死上一萬遍的兄長,十七怎麼可能謀反? 肯定是定王一黨誣陷他!

  「……讓你再說!畜生……逆子!你想讓沈家挫骨揚灰,滿門俱滅麼?」父親一拐打飛了他兩枚牙,打得沈季年滿嘴鮮血。

  那是他此生唯一一次、興許也是最後一次對父親赤裸裸地顯露情緒。 他可以理解,卻無法接受父親的冷酷無情。 就算救不了十七,起碼可以關起門來,一起流著眼淚吃完一盒糕,那才是家裡人。

  阿芸死後,除了兒子沈世亮,沈季年便不再對誰懷抱家人的情感了,直到雲瑚姑娘來到沈家。

  貝雲瑚一而再、再而三地刷新了他對完美女性的想像:既有名門閨秀的溫婉,又有花魁難及的美艷,府裡下人都歡喜她。 世亮每天黏著這位漂亮姊姊不放,同食同嬉,貝雲瑚甚至教他讀書習字,帶他蹴鞠騎馬,說適度地活動筋骨,對身子長成有益。 別看她嬌滴滴的弱不禁風,投壺擲石打水漂兒,樣樣玩得比男子出色,府裡的下人沒一個是對手,沈世亮對她崇拜得簡直無以復加。

  會烹飪、會女紅,應對得體,聰慧過人,疼愛孩子……不說這些,沈季年沒想過自己能跟她聊阿芸,聊頭一次在姑母家見到她時,怎麼弄壞了她的泥泥狗,兩人用葉子擺酒席過家家,還有阿芸嫁來頭半年改不了口,老喊父親「阿舅」的糗事。

  他總是說著說著,眼淚就掉下來,最後掩面吞聲飲泣,丟臉極了。

  貝雲瑚靜靜聽著,不曾取笑過他,偶爾拍拍他的手背,似鼓勵似安慰。 有回不知哪來的膽子,沈季年不無猶豫地握住她溫軟雪嫩的小手,而她一直等到他不再流淚,才輕輕將手抽回。 那晚,沈季年興奮狂喜,幾不能眠,告訴自己這是絕好的徵兆,雲瑚姑娘會接受這門親事,樂得活像十七八歲的魯少年。

  貝雲瑚又去見過太公幾次,辭行的話語卻越來越難出口。 不僅是因為老人狡獪世故,也可能是她很喜歡沈世亮所致;同小孩子遊玩,使她不再頻繁想著和那人有關的一切,又毋須為無法回應十七爺的感情感到歉疚。

  但留下來是不可能的。 她意識到這點,是來此兩個多月以後的事。

  某天夜裡,沈太公將沈季年喚入書齋,摒退了左右,整座獨院兒裡就只剩下父子倆。 「少永,找你來,是要同你說說雲瑚的事。」老人揭開茶碗蓋,以蓋緣輕刮著茶湯表面的浮沫渣子,低垂眼簾,卻沒有就口的打算。

  沈季年早有預感,父親派了幾個老媽子到雲瑚院裡,美其名曰服侍姑娘梳頭洗浴,實則觀其體態起居,判斷是不是完璧,能不能生養。 當年阿芸初來府裡也是這般,後來才會過意來,於閒聊之際當作趣聞說給丈夫聽。

  「都聽父親安排。」他強抑著雀躍,一如往常恭敬垂首,立於父親座前。

  「坐。」沈太公朝身畔抬了抬下巴,仍未看他。 兩者皆不尋常。

  沈季年忽覺忐忑,抑著詢問的衝動依言落座,忽迎上老人抬起的銳利目光。

  「再不迎娶雲瑚,只能讓走了。近日她來瞧我,其實是想走的意思,我沒讓她說出口。」視線並不苛烈,卻很嚴肅。 沈季年斷定父親非是動怒,只是不明白何須若此,習慣性地閉口靜聽。

  「你很歡喜她,是不?」

  沈季年面色微微一紅,嚅囁道:「雲瑚……是很好的女子,對世亮也好,瞧著是真心。」

  老人點頭,良久才道:「我有把握說服她留下。難的,是你這廂。」

  沈季年茫然不解,聽老人續道:「……過門後,須給她清個獨院,入夜你就別過去了,以杜人口實。夫妻分寢既瞞不了人,實也不需要瞞,過兩個月你再納房小妾,便再也自然不過——」

  等……等一下! 沈季年目瞪口呆,不明白父親在說什麼。 即使是獨斷獨行的沈太公,過去頂多催促他與阿芸快快生子,不曾干涉床笫之事。 他為雲瑚的美貌溫柔傾倒,自當廝守終生,哪有分寢的道理?

  「我讓胡嬤等人就近探查過,」老人舉手打斷他的慌亂無章,淡淡說道:「也取她嘔出的腹水讓大夫相驗,確定至少有兩個月身孕了。到得第三個月腹部隆起,須瞞不過旁人眼睛,就算她不想走也只能走了,否則誕下的孩兒誰都以為是沈家骨肉,我見她不是佔人便宜的性子,不欲沈家擔上乾系,近日內,十有八九會不告而別。」

  沈季年宛若晴天霹靂,半晌才明白父親的意思,原來他心目中冰清玉潔、完美無瑕的瑚色姑娘已非完璧,竟懷了其他男子的骨肉。

  但……那又如何? 她從沒說要嫁我。 始興莊一夕風流雲散,章尾郡龍方氏本家名存實亡,如今她孤身一人,若肯委身下嫁,替她養育腹中的骨肉又如何? 世亮非她所生,雲瑚不也一般疼愛?

  沈季年下定決心,反覺心頭一寬,不再掙扎,正欲開口,卻被父親陰沉的眼神硬生生迫回。

  「蠢貨!區區皮囊,有什麼價值?有價值的,是她腹中肉塊!你睡了她,將來旁人追究那孩子的血脈,說是沈家的種,問你有沒插過她的美屄,一句就能讓你的言語再無人信!」

  老人冷笑:「要娶她,你不只洞房花燭夜不能幹,以後每夜都不能,就算我死了你依舊不能!忍耐不了,這等紅貨你便不配持有,趁早送走兩不耽誤,反正花花皮囊有的是,她毋須守活寡,你也用不著折騰自己。」

  (即便如此,我……還是想留下她。)

  有名無實的沈家當主無法反抗老人,父親叫他來是布達,而非商量,雲瑚姑娘的去留早已決定了。 強烈的不甘轉為對真相的渴求,沈季年恨不得將腹中胎兒的父親碎屍萬段,卻難忍好奇;握緊拳頭,指甲幾乎戳進肉裡,澀聲道:「她……她究竟懷了誰的孩子?是誰……玷污了她的身子清白?」

  老人伸出鳥爪般的枯瘦五指,攀著他的顱側揪至面前,衰腐濁氣噴得他難以呼吸,卻不敢掙扎。

  「接下來要告訴你的秘密,我會帶進棺材裡。若你沒等到紅貨得見天日的那當兒,記得把秘密告訴世亮,瞧瞧我賭的這枚石頭,是讓沈家乘龍禦鳳直上青霄呢,還是挫骨揚灰,滿門俱滅!」
eric60320 發表於 2019-9-30 05:14
第卅一折 有情終逝,荏苒光陰

  沈季年完全被父親的威壓所懾,活像被蟒蛇盯住的青蛙,一動也不敢動,沈太公黃濁精亮的細眸裡掠過一抹殘忍的光,陰陰續道:「她懷的,是十七的種。」饒富興致地觀察兒子的反應。

  就算給他無限的本錢,少永也沒法打造出另一個沈家來,老人很了解自己的兒子。 沈季年缺乏一刀殺敵的狠厲決絕,不夠貪婪更不夠卑鄙,他是生長於溫室中的花朵,做不了溝鼠野犬。

  這是富二代的宿命。 白手起家的初代亟欲擺脫污泥溝穢,卻把子嗣養成了不堪一擊的嬌花,一旦困境驟臨,辛苦掙得的富貴榮華轉眼便還了回去。 少永不能一直活得這般天真。

  如果他能更像十七一點,那就好了。 老人心想。

  十七並不粗鄙,更非泥腿草根,相較於開創王朝基業的兄長獨孤弋,十七始終保有某種難馴野性,即使闖下天大禍事,沈太公始終不覺當年收作螟蛉、許以家業的提議是眼光失準。 他甚至能明白獨孤弋予以拒絕的心情;換作是自己,也不會捨棄這樣的繼位候補。

  沈季年愣了許久,才意識到父親說了什麼。

  他覺得心彷彿被人活生生剜出來,還連著血脈斬成了幾千幾百,絞擰著擠出汁液——是那樣的疼痛。 他以為自己彈了起來,回神才發現還癱在酸枝太師椅上,雙腿軟綿綿的使不上力,不知是否又跌坐回去。

  但,像雲瑚那樣好的姑娘,也只有勇冠三軍的十七才配得上吧? 況且,十七是不會欺侮姑娘的。 每回偷窺被人發現,姑娘也好、姑娘的家人也罷,誰都能擎著掃帚追過大半座城,打得他倆呲哇亂叫。 哪怕十七武功再高,單挑能殺滅異族無數,這點始終沒變過。

  真正的強者,絕不恃強凌弱,而且犯錯必認,可以在道理之前低頭。

  十七是真正的強者。 沈季年從未懷疑這一點,連一絲絲都不曾有過。

  知雲瑚不是遭人欺侮才懷的骨肉,而是兩情相悅的結果,沈季年於酸楚之外,忽有些寬慰安心。 難怪言談之間,她偶爾會露出黯然之色,寂寞地望向遠方,是因為愛上了無法相從的戴罪之人,擔心保不住腹中的骨肉麼?

  放心好了,雲瑚。 無論你或十七的孩子,都交給我罷。

  只要越浦沈氏還在世上一日,沒人​​能傷害你們母子倆!

  沈太公望著愛子從傷心、迷茫到堅定不移的迅速轉變,下巴差點「匡」一聲砸碎在幾上。 十七的種算哪門子秘密? 這風流成性的死小子當年在平望不知搞過多少名門淑女,打掉的遮羞胎都能拉一隊嬰靈右廂翊衛軍了,如今被奪爵問罪,他的私生子不過禍胎而已,還能稱斤論兩賣?

  ——若他僅僅是先帝爺的異母幼弟的話,自當如此。 如果不是呢?

  那麼誰是十七的父親? 須得是誰人的子嗣,血脈方能有如許價值?

  這才是你該問的問題,少永。

  難以言喻的失望攫取了老人。 「……沒出息的東西!」老人別過頭去,猴兒似的乾癟嘴唇無聲歙動著,端起茶盅狠狠飲盡。

  這門婚事就這麼定了。 沈太公不知用了什麼法子,說服貝雲瑚留下,或許她也沒別處可去。 她和沈世亮格外投緣,沈季年則把話說開,兩人有夫妻名分,卻不必有夫妻之實,一切只為替腹中孩子,提供一個遮風避雨的家。

  「那你圖什麼呢?」貝雲瑚望著他,抑住心中淡淡哀傷。

  沈季年面露微笑:「我圖的,已經得到了。」把手一指,遠處剛遊玩回來的沈世亮掙開侍女的牽持,歡叫著朝兩人奔來,明亮的眼睛笑成兩彎眉月。

  越浦沈氏與章尾龍方氏聯姻,乃東海豪商與鱗族名門的結合,龍方本家遭遇不幸,正需衝喜,沈家遂舉辦了盛大的婚禮,新的沈家少奶奶據說有天香國色,見過的沒口子地誇,越浦豪門間傳得沸沸揚揚。 家主沈季年人逢喜事精神爽,成親不到八個月孩子便哌哌墜地,大夥兒心下雪亮:這等絕色,哪個男人忍得住? 先好上了也不奇怪。

  貝雲瑚生了個漂亮的女娃,沈太公就沒忍住失望之情,在產房外掉頭離去,沈季年和沈世亮卻開心得不得了。 嘔了幾天閒氣,禁不住小世亮軟磨硬泡,太公嘟嘟囔囔地給拉來探望,瞧著襁褓中的嬰兒一怔,半晌才喃喃道:「……好漂亮啊。」

  「是吧是吧。」沈世亮得意極了,好像有他一份功勞似的。 「與太公說了,我妹妹漂亮得不得了!跟姊……跟姨娘一樣好看!」

  看來……這秘密也不能跟他說了。 只盼長大出息些,別像他老子。 老人心中嘆息著,轉頭一瞥那粉雕玉琢似的女嬰,沉落的心情頓時雲破天開,怎麼樣都陰鬱不起來,令他想起了當年抱十七在腿上逗弄的光景。

  十七原本該來到沈家,但血脈阻止了他,使老人的企盼化為泡影;十七的骨肉注定該成為可易之貨,換來沈家的飛黃騰達,然而女兒身阻止了她,最終只能留於沈家。 老人在這奇妙的因緣流轉間窺見命運,含笑釋然之餘,又覺玄奧難言。

  「……辛苦你了。」沈太公對榻上的兒媳婦點了點頭。

  「多謝……公公。」

  貝雲瑚產後氣色就沒恢復,始終下不了床,整個人像蔫了的花朵,彷彿生產耗盡了精力,不復往昔光彩照人。 沈太公直覺不對,迅速撤換了廚房裡的人,將貯藏的食材藥材通通扔掉換新,出入門禁全整過一遍,完全是疑心有人下毒的作派,連沈季年都覺父親大驚小怪,卻被狠狠修理了一頓。

  太公為這標致的女娃起了名兒,叫「素雲」。 之所以不避母諱,是希望她為母親帶來好運,添福添壽,除了祈祝闔家平安之外,亦能再現貝雲瑚初次踏入沈家大門時,那宛若謫仙般脫俗出塵的豐姿。

  ◇ ◇ ◇獨孤寂離開越浦之後,趕在天亮前又回到龍庭山下。

  山腳白玉牌樓附近儼然形成鎮集,店鋪林立,支應香客朝山所需。 他在旅店裡住了幾天,起床落地便踅到牌樓的柱腳下,叼草望著熙攘人群,直到日落才回;在第五日上,等到了雜在進香客裡的梁燕貞。

  沒有了濮陰梁府的大隊簇擁,也沒有貝雲瑚那流水價般使不盡的金葉,梁燕貞儘管梳髮扎辮,身上舊衣也是洗淨的,遠說不上邋遢,不知怎的整個人卻灰撲撲的毫不起眼,彷彿罩了層灰。

  十七爺在人群中,仍是一眼就看見了她,然而女郎的眼神灰濛黯淡,怎麼也對不上,直到她在他身前約莫一丈處停步,終於四目相視,只是這般距離,眼底都映不出彼此。

  梁燕貞穿著鬆垮的棉布衫子舊佈鞋,未著羅襪,頗經縫補的烏褲褲腳肥大,掩去姣好身段;腦後拖著粗辮,黏著汗水塵土的額發有些紊亂,加上手裡提著的長木棍,看上去就是名農婦,除了修長鵝頸微露一絲青春氣息,俱是底層生活的掙扎痕跡。

  丑丫頭說得沒錯,她該跟小葉走的。

  濮陰已無葉藏柯,小燕兒親手趕走世上最後一個為她著想的人,這一切都是他的錯。 獨孤寂插在懷襟的手裡,捏了只沉甸錢囊,足夠她歸返濮陰,但就算是十七爺也明白,拿錢打發她有多傷人。

  「你……是去探望阿雪的罷?」他摸了摸鼻子,訥訥開口。 「我送他上山了,雖然出了點狀況,人倒是好好的。」

  梁燕貞「喔」的一聲,繼續朝山道行去。 獨孤寂早知不會有什麼好眼色,沒想到是這等反應,直到擦肩交錯,才低道:「小燕兒,我……」

  「她不要你了,是不是?」

  梁燕貞轉頭湊近,上下打量片刻,瞧他小退了半步,突然笑起來。

  「她傷到你了。這傷永遠都不會好,在你心裡爛著,起先發出腐臭的氣味,到後來,連那股味兒你也察覺不了,旁人卻不敢再近,他們知道你是膿、是瘡,是團爛肉,誰都不想理。十七郎,你得習慣。我已經開始習慣了。」

  落拓侯爺回神,發現自己又退半步,那股子驚心卻難以驅除。

  梁燕貞眸裡空洞洞的,曾經的歡快、天真乃至勇敢盲目,或有其他難以形容的微小亮光,此際俱已掐熄,只餘一片殘燼。 原來改變的並非只有外在,而是被掏了空內裡,玲瓏浮凸的皮囊失卻靈魂,破敗到無法直視的境地。

  這是他造的孽,到得眼前時,才發現難以承受。

  果然……是丑丫頭改變了他麼? 這般負心之舉,獨孤寂昔日不知做過多少,從來不以為如何。 什麼時候成了這樣?

  他想哭又想笑,手未握穩,錢囊「啪!」摔在地上,揚起黃塵。

  獨孤寂連抬眼的力氣也無,遑論撿十,視界裡忽探入一隻白皙的腕子,卻是梁燕貞撿起錢囊,掂掂份量,順勢收入懷中。 他難以置信地望向女郎,梁燕貞的眸子毫無生氣,黃撲撲的臉蛋兒綻露虛無的笑容,沾著泥塵的尖頷朝他腰間一抬。

  「……我要那條鍊子。」

  珊瑚金價值連城,白馬朝傾國庫之力也不過就造了這一條鏈,乃獨孤寂自囚的象徵,更蘊有向兄長懺悔的寓意在內,豈可與人? 但他無法拒絕梁燕貞,那虛無的笑容宛若永難饜足的陰人,令獨孤寂心痛難忍,恨不得立即逃離;猶豫一霎,咬牙道:「好!」解鏈兩分,遞去半截時,才發現手有些顫。

  踏上三五之境前,瑚金鍊是獨孤寂難以掙脫的束縛;但對峰級高手來說,掐斷鍊環直如喝水呼吸。 瑚金鍊在指間無聲分斷,他將解裂的兩半鏈環重新捏圓,又成兩條完整的鍊子。

  梁燕貞將鍊子卷好,取包袱巾縛於木杖,掉頭往來時路去。 珊瑚金縱使輕韌,挑上山委實太蠢,須尋一隱密安全之處收藏;反正阿雪已平安抵達,幾時去瞧也都一樣。

  獨孤寂沒勇氣看她的落腳處,哪怕不是乞丐窩也無法承受。 他希望她好好的,有天遇到個好男人,褪去空蕩蕩的眼神,卻聽見自己說:「……這樣,咱們便兩清了罷?」嗓音乾澀,那揮之不去的卑怯令人打心底鄙夷。

  挑著包袱的不起眼農婦停步,歪著頭靜靜回望,彷彿挺可憐他似的。

  在十七爺開口之前,那張空洞的笑臉倏又轉了回去,不旋踵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中,只繃出棉布的肉感臀股一彈一扭,燥得人口裡發苦,恨不得按在野地裡剝出兩瓣雪沃,拿褲襠裡的硬棍兒狠狠捅她。

  而他卻動也不動,彷彿泥塑木雕,不知站了多久,多久——◇ ◇ ◇江湖子弟江湖老。 十年韶光轉眼即逝,龍庭山上葉落花開,從橋底寒潭流向明玉澗的澗水依然冰冷刺骨,連十度的盛暑驕陽都無法使之溫熱。

  通天頂慘變之後,魏無音以風雲峽紫綬首席的身份,接下了朝廷送來的毛族質子,不久劍塚副台丞顧挽鬆親率大隊送來書印,奇宮正式退出了平望和西山韓閥的角力戰場,勉強自風波中存活下來。

  禮尚往來,奇宮亦遣使再訪劍塚,應風色赫然在列,就這樣在白城山待了三個多月,算上往返間各種鈍刀慢剮,足足在外遊蕩了大半年,才得重返風雲峽。

  此為魏無音的金蟬脫殼之計,不止替應風色脫殼,自己也乘亂返回封地,任憑長老合議炸了鍋,鐵了心不理。

  此番慘變,驚震谷、拏空坪、夏陽淵、幽明峪和飛雨峰等派系首腦非死即殘,長老合議深知維繫秩序之緊要,迅速達成共識,應風色遂以風雲峽色字輩首席,成為奇宮史上最年輕的披綬長老,被授與青鱗帶。

  風雲峽的錢帛定例遭大筆一揮,減去七成,考慮實際上全由應風色一人所得,倒也不算侵凌太甚,還有人覺得過於優渥,力主在風雲峽開枝散葉以前,當減至一成,以示公平。 知止觀並未採納,仍維持原議。

  夏陽淵的「石渠神魔」燕無樓晉升紫綬之後,有一段時間成為知止觀的權力核心。 身為慘變中為數不多的高位倖存者,這位燕長老暗示應風色:若交出那隻據信是被魏無音拿走、拘鎖了霧核的「永劫之磐」,又或透露其下落乃至相關線報,有助於提升少年在合議的地位,連定例的份額都有商議的空間。

  只可惜應風色確實不知。 魏無音那廝的事他是既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青鱗綬能參加的,僅有三月一度的例會,各脈經通天壁慘變後元氣大傷,自顧不暇,沒了以往合縱連橫、明爭暗鬥的興致,合議次數越來越少,幾乎是「有事方議」,近三年應風色每年未必開得了一次會,之所以頻往主峰,去的都是藏書的通天閣。

  陽山九脈均有自家武庫,風雲峽出過最多真龍之主,庫藏質量素為諸脈所羨。 但應風色始終記著奚長老說過,他在通天閣中結合陣籙、書法和武功,悟出絕技的故事,一有時間就往通天閣跑。

  應風色尚未滿師,魏無音又躲得不見人,長老合議既決定留存風雲峽一脈,總不能放著不管。 倔強的少年拒絕了他脈進修的提議,堅持自學,知止觀只好將其考較獨立出來,毋須參加年度大比,每半年諸脈輪派一位長老給他試手,通不過考較便取消自學的特權,往諸脈進修,不得再有異議。

  頭一回考較除了擔任主考官的飛雨峰外,各脈首腦全都來了。

  應風色的右掌骨輪被歲無多的紙劍洞穿,奚長老為使陰人大意輕敵,替他取出紙劍時刻意留手,於少年的慣用手落下病根;對拳掌影響雖不大,使劍等精細活兒不免大打折扣,說句「廢了」不算言過其實。

  但應風色右拳左劍,硬是打平了飛雨峰派出的青鱗綬長老,震撼全場,無人再提別脈進修,紛紛惕省:風雲峽三成的資源全用在這少年身上,豈非養虎遺患? 假以時日,又是一個「四靈之首」應無用,陽山九脈還不得悉數俯首,再給他壓個二三十年?

  緊接著的大半年間,應風色的日子格外艱險,幾次差點喪命,看似意外,但那種幕後有人的危機感卻無處不在。

  而這露骨的不友善忽於第二次考較後,消失得無影無踪。

  驚震谷白綬首席覺無渡人稱「隴魔」,以內力精強著稱,少年判斷久戰不利,上來便一徑搶攻,欲於氣力不繼落敗之前,給主考官留下深刻印象。 最終亦如他所料,鏖戰一刻餘,覺長老九成時間在防守,逮住他舊力用盡新力未出的當兒,一掌突入臂圍,本擬轟得他背嵴落地,摔個四腳朝天;應風色卻立穩身形,拉開架勢,尚有一戰的餘裕。

  原來他在最後關頭,回掌硬接這一記,乘勢飄退,躲過猛虎落地烏龜朝天的窘境,旁觀諸人紛紛撫掌,面露微笑。 覺無渡可能是沒面子,殭屍般的青臉上無有表情,冷冷道:「練拳不練功,到老一場空!」

  應風色則長揖到地:「謹遵長老教誨。」暗嘆驚震谷沒有了奚長老,剩下這些上不了檯面的雞腸小肚,難怪平無碧就那點出息。

  後來才明白,輸不起的覺長老其實是為他好,而撫掌讚歎之人,笑容裡藏的是別樣心思,但又已過了好些年。 應風色不是沒想過向「隴魔」覺無渡請益,但他是風雲峽的麒麟兒,注定成為第二個應無用,少年拉不下這個臉。

  每年來考較他的披綬長老等級不斷提高,除紫綬首席不欲自貶身價,各脈金綬以下,應風色差不多都會過了,雖然總是輸,但這並不丟臉,贏了才不正常。 便是風雲峽的麒麟兒,幼獸畢竟是鬥不過成獸的。

  若非年年在長老席上旁觀大比,應風色可能會對自己的武功進境更自滿、更有信心也說不定,可惜人沒法活在夢裡。

  通天閣做為九脈共有的武經庫藏,周圍有相當繁複的陣法保護,但其實就在知止觀——明面上那個——玄光道院的後頭,居高臨下,可見觀中的道人香客來來去去,吵雜的誦經人聲卻不致穿透陣法壁障,視野甚是開闊。

  而觀中之人回頭仰望,只見得後山雲霧繚繞,仙氣飄飄,除了樹影之外什麼也沒有,殊不知山壁頂端有座三層石砦,內裡藏有四百年來指劍奇宮的武學典籍,乃武林中人不惜身家也想來一瞧的寶庫。 據說通天閣的陣法僅次於護山四奇大陣,但奇宮弟子進出慣了,不當回事兒。

  應風色拿了本拳經倚欄翻閱,山風倒比他翻得更勤些,忽見底下的玄光道院之中,幾名年輕人圍成個小圈圈兒,用腳不知在撥弄著什麼,瞧服色像是飛雨峰的弟子,嘻嘻哈哈的鬧得正歡,可惜山風呼嘯,又有陣法隔絕,聽不見他們的言語。

  明面的知止觀是著名的叢林,出入既多且雜,為免不必要的麻煩,奇宮各脈無不三令五申,不許弟子擅入;反過來說,要避開長老幹點壞事,玄光道院可是絕好的去處。

  應風色本不想理,見幾人所圍、被當球一般踢來踢去的,分明是個人影,一想不對:「萬一欺侮的是別派弟子,又或是不懂武藝的普通人,這還了得!」將拳經收入懷襟,翻過欄杆,從樓高三層的通天閣頂一躍而下,連簷瓦都沒踩破半塊,貓兒般輕輕巧巧落了地。

  閣外陣法有幾處出口,應風色揀了條捷徑,出陣已在道院的後牆外,踏壁一躍而過;尚未落地,提氣低喝:「飛雨峰的小鬼,敢來胡鬧!」眾人未及回頭,一人叫道:「不好,是青鱗綬!」鬧事的五六名弟子一哄而散。

  應風色聽得一清二楚,說話之人中氣不足,此為胸口積鬱之兆,只能是居中被圍的苦主。 他平日是不繫鱗綬的,那人應是瞥見應風色一身青衫,錯著錯使,信口胡謅解圍。

  應風色伸手將他拉起,發現那人比自己高了半個頭,手長腳長,身板清瘦卻肌肉結實,只是背有些佝僂,不知是自信不足,抑或被踢傷了肋骨;儘管鼻青臉腫,仍看得出輪廓甚深,髻子散開的濃發又硬又卷,帶著奇妙的金紅,惹眼如黝亮的古銅色肌膚。

  多年不見,應風色還是認出了他,哪怕眼前頎長的外族少年,與記憶裡的模樣已無半分相似。

  「……阿雪!」他蹙眉道:「你在這兒做甚?」右手欲鬆未鬆,甩開反倒顯得不夠從容,又不想繼續握著。

  所幸毛族少年起身站穩,便即放手,拍去塵泥,咧開一嘴白牙。

  「挨揍啊,師兄。真是好久不見了。」

  阿雪——不,不能再這樣喚他了,該叫韓雪色才是。 但誰也想不到,堂堂的奇宮備位宮主、未來的真龍之傳,居然在玄光道院裡被一頓圍毆,起碼應風色是絕難想像的。 他今年幾歲了? 十七……應該是十六罷? 應風色端詳著少年突出的喉結,以及唇頷上的柔軟細毛,不覺生出「時光荏苒,絲毫不待」的長者之嘆。

  畢竟,他也已經二十有二,追上當年飛雨峰的次席唐奇色的年紀了。

  韓雪色的歸屬,約莫是通天壁慘變後,長老合議上少有的角力攻防。

  無論如何,那都不是青鱗綬能參與的層次,應風色僅被知會了結論:在十八歲的冠禮前,韓雪色由諸脈輪流養育,限期一年,期滿即送往下一處……差不多就是「輪至別脈進修」的那套章程。

  他記得首年是由飛雨峰帶了人走。 魏無音當時還未棄風雲峽而去,在應風色盤桓白城山期間,據說那廝每隔幾日便去飛雨峰探視,獨無年長老也尚在養傷未及閉關。 此人剛正不阿在山上是出了名的,有他在,決計出不了什麼亂子。

  (今年……又再輪迴飛雨峰了嗎?)

  飛雨峰的傳言他有聽過一些,但山上風氣大抵如是,非獨飛雨峰然。

  正自沉吟,韓雪色卻拍了拍膝腿,拱手作別,一拐一拐地欲出洞門。 應風色不及拉住,身後一人叫道:「好你個冒稱長老的東西!是哪一脈的小畜生活膩了,來管飛雨峰的事?」卻是先前逃走的六人去而復返,足下未停,散成了個不鬆不緊的圈子,將應韓二人圍住。
eric60320 發表於 2019-9-30 05:23
第卅二折 幽窮降界,九淵再臨

  韓雪色露出「糟了」的喪氣表情,按著微佝的左脅,認命似的放棄抵抗,也沒想開口求饒,彷彿已知並沒有什麼用。 應風色總算明白他何以匆匆欲走,是捱過幾頓狠揍,才能練就這樣的直覺? 青年面色沉落,忍不住捏了捏拳頭。

  來的六人全是生面孔,年紀與韓雪色相若,看來是「開枝散葉」後才上的龍庭山。

  二十幾年前妖刀亂後,適逢前朝傾覆、我朝肇興,朝野一般的亂,奇宮在這段時間裡折損了鉅量的菁英,幾乎動搖根本,遂有長老提出「開枝散葉」之說,主張放寬收徒的各種限制,包括年紀、出身等;最關鍵的一節,就是不限由鱗族六大姓內取材。

  須知黑白兩道各大山頭,締盟固是擴展勢力的不二法門,但結親或許才是效果最強的終極手段。 通婚互好、義結金蘭、易子而教……透過這些方式,能使兩方乃至多方在不強取豪奪的情況下穩固同盟,可說是上上之選。

  強調純血,又有「上位者不婚」這條死規矩的指劍奇宮,先天上就杜絕了最經濟實惠的擴展方式,說好聽是孤高,講白了就是擂磚打腳。 數百年來,東海「三鑄四劍」七大門派,差不多都輪過幾回武林霸主了,便只奇宮避居龍庭,守著冷灶故作姿態,始終與至尊無緣。

  「開枝散葉」只是第一步。

  通過這項變革,指劍奇宮不止能收外邊其他根骨清奇、天賦異禀的孩子,更可以廣納東海乃至各方勢力的繼承人,傳授武藝,聯繫情感,待日後上位,與山上結成緊密聯盟,進一步拓展勢力,才能打破奇宮四百年故步自封、日益受限的窘迫。

  這個提議起初被視為異端,受到猛烈的抨擊,拿來當成消滅政敵的手段等等,自不待言;直到通天頂之變後,昔日贊成或反對的陣營中堅都死得差不多了,奇宮何止動搖根本,簡直慘遭斷層,六姓氏族既供應不了忒多新血,也對山上保護重要子嗣的能力產生懷疑,不少子弟被宗族火速召回,不再記名留山。

  到了這個份上,「開枝散葉」已是不得不然。

  包圍上來的六名飛雨峰弟子個個神情不善,顯是將應風色當成了哪個不長眼的別脈小白,仗著人多勢眾,對年長的「師兄」毫無懼意,遑論禮敬三分。 其中一人略有眼色,打量片刻,忽然一扯同伴,遲疑道:「且慢!他該不會是……風雲峽的那個……」被揪住的那人不耐甩手:「哪個啊?」見同門比了比腰間,不由一怔。

  應風色笑道:「沒錯,我是有條青鱗綬,想不想看?」他歷年坐於大比會場的長老席,穿的可不是今天這樣。

  六人越想越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人道:「管他的!打得他閉嘴了,還怕甚……呃啊!」話沒說完,應風色一拳正中鼻樑,搗得他仰血釃空,還沒倒地便已昏死過去。

  應風色未及收拳,反足一記「虎履劍」標出,足槍貫腹,蹴得身後之人倒飛出去,重重撞上梧桐樹,連慘叫都發不出,蜷在地上軟軟抽搐。 其餘四人驚呆了,顯是毫無實戰經驗,應風色暗叫「僥倖」,掌穿拳底,按著最近那廝的腦側往柱上一撞,再放倒一人。

  三名飛雨峰弟子如夢初醒,怒吼撲來,應風色一個箭步迎上,撞入三人之間,推、拉、砸、拱一氣呵成,將人三向分開,猱身纏住其一,拳掌膝肘齊出。 那人踉蹌後退,卻怎麼也拉不開距離,被拿下不過是稍後之事。

  摔飛的兩人使鯉魚打挺躍起,其一眼珠滴溜溜一轉:「先殺毛族雜種!」拔出匕首遞去,衝同門使個眼色,縱身飛蹴應風色的背心,聲勢凌厲,使的也是「虎履劍」。

  應風色側身避過,欲救韓雪色,原本被一輪搶攻、打得毫無招架之力的對手竟反客為主,纏上猛攻;才被應風色擊退,「虎履劍」腿風又至。

  (……可惡!)

  縱使紀律廢弛,質素大不如前,飛雨峰的團戰訓練仍是傲視九脈,哪怕兩人單打獨鬥皆非應風色之敵,聯手卻威力大增,難以擺脫。 而第三人手持利刃、與阿雪繞著假山貓捉老鼠似的瞎繞,雖然韓雪色死活不吭聲,應風色仍不免分心,此消彼長,險象環生。

  應風色能在諸脈環伺下存活,是因為長老們看出了他的局限。

  他始終是領先群倫的,山上沒一個色字輩能相提並論,不管鱗族正統或散葉開枝,誰都比不過風雲峽的麒麟兒。

  但他的領先幅度,隨著年齡增長逐漸縮短。

  十二歲的應風色,只要不被擠蹭得施展不開,他自己就能找出地形和戰術上的優位,條件許可的話,一口氣打倒十餘個同齡人也不成問題;而廿二歲的應風色,除非用上偷襲之類的旁門左道,同儕間較技,一打三幾乎已是極限,不下狠手根本沒有勝機。

  應風色是很優秀,但並不是應無用。 諸脈皆鬆了口氣。

  追逐韓雪色之人終於逮著了他,壓在假山上猛踹幾腳,一口唾沫啐在毛族少年臉上,狠笑道:「吃屎吧,死雜種!」還匕入鞘,轉身去堵應風色。 他師兄說得沒錯,哪怕姓應的有青鱗綬,單憑他一面之詞,辦不了飛雨峰的弟子,不如揍得老實了,省去往後麻煩。

  應風色以一敵二,看似游刃有餘,但換招之際你來我往,難以拿捏分寸,反不如偷襲時能放手施為,控制傷損;無法有效制敵,徒然消耗體力而已,敵方若再有新血加入,只怕要糟。

  眼看三打一的局面將至,忽然奇臭撲鼻,韓雪色不知從哪兒提了只糞桶朝頭頂澆落,一身污黃撲向第三人,兩人滾跌在地。 那人「哇」的一聲躍起,詬罵不絕:「死雜種!你……呸呸!」應是痛吃幾兩,捧腹大嘔,嘔得臉都黑了。

  正打著的兩人掩鼻走避,應風色逮住機會一拳一個,捶成了熟蝦,揪著後領扔向屎尿沾身的師弟,三人撞作一團,趴入一地穢物;見韓雪色指指嘴巴,比個洗浴的手勢,忍笑點頭,韓雪色提著糞桶一溜煙跑了。

  望著一地委頓的「屎人」,青年忍不住蹙眉。 且不說韓雪色身份特殊,鬧事鬧到了玄光道院裡,若不嚴懲,往後山上還有寧日?

  「開枝散葉」迅速補充了奇宮的低階新血,卻無益於高階菁英的損失。 如今山上弟子的數目,似與十年前相去不遠,師長卻不足昔日三成;掌權的紫綬白綬固有凋零,但負責培育弟子、言規身教的金綬青綬,乃至未披綬的無字輩才是最嚴重的斷層。 影響所及,年輕一輩目無尊長,散漫荒誕,正統的六姓出身與後進的枝葉開散間,衝突時有所聞。

  以嚴格著稱的飛雨峰尚且如此,諸脈可想而知。

  這一鬧不知驚動了道院中人否,玄光院主李玄淨他見過幾回,好好說明的話,應不致擴大事端。 正想提水將六人衝洗乾淨,拿上飛雨峰問罪,又一人跨入洞門,嚇得嘴都合不攏,肚腩一顫,差點跌倒。

  應風色卻搶先認出他來,驚喜交迸:「……龍大方?」

  龍方颶色還是白白胖胖的月盤兒臉,腹圍微溢,一副福相,畢竟抽高身子,堆肉的架子更大了,積攢起來頗有成就感。 即使青渣喉結都是成人范,眉目間仍看得出童年時的趣緻。

  「師……師兄!」

  沉穩的嗓音與從前的尖細全然連不起來,應風色一下子無法習慣,湧起突兀的扞格之感。

  龍大方奔到身前時一頓,似也在適應他的身高。 兩人尷尬片刻,忍不住笑了出來,把臂交握,胸中一片滾熱。 「上回見面……」龍大方露出懷緬之色:「三年前罷?」

  「對,在拏空坪。」應風色搜索記憶,但其實不是很有把握。 「你那時是跟著范長老麼?」

  龍大方摸摸鼻子,眼睛一轉,聳肩笑了笑。

  「差不多吧,反正拏空坪的人都一個樣兒,就沒幾個腦子正常的,不提也罷。我現下在飛雨峰。」

  所謂三年前的「見面」,是應風色因公造訪拏空坪,在擠滿圍觀人群的廊廡間瞥見龍大方,如此而已。 會談後又被簇擁著去了夏陽淵,接著各種事忙,專程去瞧龍大方的念頭不知不覺間淡了;偶爾想起也是一揮便罷,安慰自己他到哪兒都能混得挺好,不必擔心。

  長大就是這麼回事。

  當時以為的全世界,不過是現實的一小塊碎片而已,即使無心錯過了,也不容駐足回眸,總有更重要的事推著你往前走。

  龍大方已沒有了家,魏無音那廝為他留的脫殼之計,就是安排他去夏陽淵,順便醫治腿腳。 燕無樓的醫術無可挑剔,沒讓龍大方成瘸,行走毋須拄杖,但武功身法盡復舊觀,那是萬萬不能了。

  應風色從白城山回來後,龍大方吵著回風雲峽,一來復健未成,燕無樓明說不允,二來考較之後氣氛詭譎,應風色自顧不暇,料想燕長老對「永劫之磐」仍未死心,投鼠忌器,必定善待龍大方,於是費盡唇舌,說服師弟留下,這一待就是三年餘。

  只是他倆都沒想到:當初的黃金拍檔焦不離孟,就此分道揚鑣。

  起初還經常溜出來見面,一起切磋武功,交換見聞,應風色給他銀兩打點新環境;間隔越長,日常各種瑣細阻撓,披綬的色字輩首席和腿腳不便的記名弟子地位懸殊,意味著截然不同的作息人脈,能走在一起才叫奇怪。

  沒來得及敘舊,地上諸人哼哼唧唧,一人顫聲道:「師……師兄……」龍大方小眼一瞪:「閉嘴!誰讓你們來的?宮主呢?」回過神來的幾人面面相覷,誰也答不上。

  應風色愣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宮主」指的是韓雪色,莫名湧起憎惡,義憤漸平。 龍大方狠狠數落眾人一頓,湊近道:「師兄,那小祖宗乖張得很,淨往玄光道院跑,沒綁回去交差,大夥兒都得挨罵。」

  「那也不能打他。」應風色皺著眉:「出了什麼差錯,你們擔待得起麼?」

  龍大方翻了個白眼,但應風色明白他的意思,不以為意,忽想到什麼,忍笑撞他一肘。

  「好你個小胖子,這會兒也是'師兄'啦,混得不錯嘛。」

  龍大方一本正經。 「本事確有些長進。師兄瞧我這招'老猴偷桃'。」作勢抓他褲襠,被應風色敲了枚爆栗,捂著腦門迸淚,兩人笑鬧成一團。

  前院人聲忽近,宛若鶯燕啾囀。 龍大方趕緊叫上眾人:「走了走了,別磨磨唧唧!」親熱捏了捏應風色手臂:「師兄,有空來飛雨峰瞧我!先走啦。」推著師弟竄出後門,從背影看不出有跛。

  應風色終究是心軟,翻出道院,慢慢走回風雲峽,逝去的童年宛若明明滅滅的走馬燈華,曾經密不可分、相依為命,並肩攜手對抗世界的日子,是什麼時候、又為了什麼,就這麼一去不返了呢? 青年始終沒有答案。

  咀嚼著心中五味,不知不覺,只他一個人住的古老壇捨已近在眼前。

  ◇ ◇ ◇這一晚他睡得很沉,雜夢卻始終沒停過。

  夢裡,他又回到始興莊的老槐廣場,與師兄弟們圍著那古怪的分茶舖子飲宴。 他看見穿著舊蟒袍的十七爺、龍大方那明艷無儔的小嬸嬸,提著短槍包袱、緊緊傍著十七爺的長腿姑娘,還有小孩模樣的韓雪色。

  連他無比厭惡的那個披髮廢人都來到夢境,還有奚長老、曠無象,場景倏地移至血海攤溢殘肢漂流的通天壁,雙頰凹陷、面色蠟白的唐奇色在畸零扭曲的人面蛛腹下拄著劍眥目欲裂,淌落血淚嘶聲尖嘯:「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應風色倏然睜眼,卻遲遲無法恢復視力。 額汗濕涼,側臉所枕冰冷堅硬,是石頭的觸感。 片刻後五感略復,視界裡逐漸浮現漆黑的輪廓起伏,雖難悉辨,總算稍稍放下心來——他並沒有瞎。 不管是誰、對他做了什麼、意欲何為,對方都沒能奪去他的雙眼。

  只能認為是身處之地,被封得毫不透光所致。

  青年口乾舌燥,即使無法視物,眩暈感仍十分強烈。 這是被下藥的典型反應。

  應風色的觸覺與嗅覺正迅速恢復當中。 身下冷硬的石板地,與之接觸的部位僵硬得幾無知覺,右手卻擱在一處異常柔軟、又充滿彈性,摸起來渾圓飽滿,觸感十分絲滑的地方,就像——肉丘一繃,綿軟瞬間化為精鋼,危機的直覺令青年本能縮手,涼滑的指觸卻纏上右腕,修長的大腿貼肉夾住肘關,便要將右臂扭斷!

  ——虎履擒拿手!

  這是從奇宮嫡傳腿法《虎履劍》中演出的地蹚技法,應風色拆得精熟,連翻帶轉,搶在來人之前一把壓上,跨坐於對方的腰腹間,將握住自己右腕的十指壓過頭頂,牢牢反制。

  火光就在這一瞬間亮起。

  應風色痛得閉眼,唯恐傷及目力,眼角擠出大量液油。 身下之人乘機一掙,反將他壓制在地,兩團綿軟堅挺壓上青年的胸膛,還有一股淡淡幽香。

  應風色避開拂過鼻尖的搔癢——應該是髮絲一類——勉力睜眼:這張臉決計不是平生見過最美最艷,但絕對是最冷的,猶如水精雕成,連呼出的氣息都是細細涼涼,要命的是還很香。 他感覺自己的面頰迅速紅熱起來,還有另一處糟糕的地方。

  「你是幽……幽明峪的師妹?」轉移注意力最好的方式,就是開口說話。

  通天壁慘變後,主掌幽明峪的「影魔」冰無葉重傷成殘,應風色沒有他在現場的印象,但也就遠遠見過一回,無甚把握。 冰無葉素負智謀,多行暗事也不奇怪,當時或正潛伏於左近,白白賠掉了兩條腿。

  他麾下侍女倒是不離不棄,這些被稱為「無垢天女」的少女們該不該算作奇宮正傳,多年來已從爭吵不休、毫無共識,走到沒人想搭理的境地,他冰無葉愛怎的便怎的,井水別犯河水就好。

  女郎眨了眨排扇似的烏濃彎睫,冷笑:「你怎知不是師姊?便是風雲峽一系的麒麟兒,也輪不到被壓在下頭的人來爭大。」應風色嗅著她口裡、發上乃至懷中散發的香息,居然不甚相同,益發心亂,低聲道:「好好好,你是師姊,總行了罷?讓我起來。」女郎支起長腿,利落起身,隨手將長髮挽起,周身摸索著找簪子。 可惜雖是衣著完好,卻無長物傍身,用腕間飾帶扎了高馬尾,俏麗冷艷兼而有之,令人眼睛為之一亮。

  石室裡約莫有十來人,此際才一一甦醒,勉力坐起,抱著腦袋輕晃,明顯都有藥物作用之兆。

  應風色一眼便瞧見龍方颶色,還有驚震谷一系的小師叔平無碧等;角落裡有張眼袋浮腫、滿腮青髭的憔悴面孔,竟是夢裡才見的飛雨峰次席唐奇色,只是他大活人的模樣,比夢中的扭曲變形還像鬼,無法想像這些年是怎生糟蹋自己,才能整成這副德性。

  餘人也都是奇宮九脈的弟子,應風色便叫不出名字,面孔還是有印象的。 他留意到這群人當中,竟沒有一個是開枝散葉的野路子出身,那樣的人無論姓字或面孔應風色都不會記在腦海裡。 除了那位幽明峪的長腿「師姊」,他確信屋裡的全是鱗族六大姓血脈。

  (這裡……是什麼地方?是誰……把我們弄到這裡來的?)

  「師兄……師兄!」龍大方揉揉眼睛,又驚又喜,手足並用爬了過來。 身處詭譎,再沒有比可信任的本領高強之人更令人安心的了。

  女郎看著他如破殼小雞般的眼神,露出一臉惡寒。

  「我師弟龍方颶色,暫居飛雨峰。我是風雲峽的——」

  「麒麟兒,應該沒人不認識罷。」女郎的笑容帶著一絲憤世嫉俗似的嘲諷,再重一點點就會顯得刻薄,她卻拿捏得恰到好處,很難判斷是天生如此,抑或自知甚深。 「……應風色。師姊怎麼稱呼?」

  「鹿希色。」加問「幽明峪的吧」肯定要遭白眼。

  眾人醒後忙找認識之人,約略分作幾股,嗡嗡語聲越來越響。

  然後,應風色才看見正面的石牆上,那龍飛鳳舞的血紅字跡。

  甲、此番降界之地,白城山埋皇劍塚。 臨引九淵,幽窮再現。

  乙、諸位使者須潛入副台丞「天筆點讖」顧挽鬆房內,取得床頭黑漆五鬥櫃底之繡卷,以全血裔之使命。

  丙、降界完成,撤退至界域中心,以「破魂甲」插入羽羊之柱,可安然回歸人世,獲得龍皇陛下之恩賞。

  丁、儀式由此刻起算,須於兩個時辰內完成。

  戊、毀損破魂甲者死;中離儀式者死;破壞儀式者死;未完儀式者死;洩漏儀式者死;怯懦無勇者死;辱血者死。 死生存亡,爾當把握。

  石牆的另一側,以與血書相同的漆料繪製了屋捨分佈的平面圖。 應風色在白城山待的時間,沒有長到能熟悉屋宇藍圖的程度,不過印象裡,副台丞居住的南峰群院確是以古老的石造建築為主體,在這個基礎之上再行擴建,與這幢石屋的模樣大抵相符。

  但白城山距陽庭縣有大半個月的車馬路程,無論下得什麼藥,絕無可能不吃、不喝、不拉,全程昏迷,還能活著醒來的。 血字之所以暗示他們人在白城山南峰,恰恰因為他們並不在白城山上。

  ——雕蟲小技,自作聰明!

  應風色抑住嘴角,以防幕後之人窺看。

  藏住越多的底牌,越有機會反敗為勝。 被藥倒拘禁的他們已失了先手,從現在起,得迅速積存反戈一擊的資本——就由隱藏幕後黑手不知道的信息開始。

  「這玩意……就是那撈什子'破魂甲'?」

  龍方颶色敲敲扣在左手小臂的銅色手甲。

  屋內每個人的左臂上都鎖著同樣的物事,手甲的樣式古樸,做工十分精細,彷彿一頭鷹鷲斂起翅膀,棲於臂間,鷹首尖喙恰恰落在左手背上,以活扣與腕部相連接。 甲身與臂密合,絕非粗製漤造的劣品,鎖住腕肘的機簧也是,徒手根本取不下來。

  手甲背面,在小臂內側的位置,嵌了根五寸來長、剖面作六角圓弧形的鋼色角柱,前後嵌著兩枚銅環;腕部則是一枚水精圓窗,內有小針,圓窗周圍的嵌環鐫著東西南北的蠅頭小楷,窗內小針顫動,似是標明所在的方位。

  磁針指北並非是什麼罕見的器械,但可攜的指北儀再怎樣也得做成銅匭大小,這水精圓窗扁平到不致妨礙手腕活動,如何塞得進磁針機簧?

  果然現場兩名來自拏空坪的弟子交換眼色,忍不住在被稱為「破魂甲」的手甲上撥撥弄弄,興致盎然,全然忘卻正身處詭異之境,不管背後的陰謀家綢繆幾何。

  龍大方對應風色使了個「你看吧」的眼色,白眼都快翻過頭頂了,可見當年在拏空坪就沒少吃過虧,隨手握著角柱轉動幾下,「喀」的一聲輕響,尖端竟彈出一根將近五寸長的鋼錐,寒氣森森,拿來當武器也使得。

  白胖青年眉頭一挑正欲開口,應風色卻示意噤聲。 龍大方不減興致,得意洋洋地示以眾人,只是沒人想搭理他,自也沒有期盼中的如雷採聲。 周圍數人包括鹿希色與應風色在內,學著他轉動角柱前緣的銅環,果然都彈出了鋼錐。

  不是手無寸鐵,心情登時寧定了些。

  直到帶著磁震的低沉嗓音,傳入眾人耳中。

  「諸位九淵使者,歡迎蒞臨'幽窮降界'儀式。吾乃羽羊神,龍皇之僕,九淵之使的引導者,各位將在吾之引領下,完成五千年一度的'幽窮降界'儀式,打開幽窮九淵大門,迎接龍皇陛下的幽泉大軍,再度征服五道,重啟神紀!」

  自稱「羽羊神」的磁聲說話間,應風色全身動彈不得。 他只在當年曠無象和十七爺的手底下嚐過類似的無形威壓,驚駭遠遠超過了不甘和惱怒:「這人……竟是峰級高手麼?不可能……絕無可能!」

  羽羊神的聲音消失,所有人重獲自由,驚呼怒吼此起彼落。

  「這……這是怎麼一回事?什麼九淵使者,這又是什麼儀式?」

  「莫名其妙!餵,這是誰弄的惡作劇,再不開門老子拆房啦!」

  「且慢!他說'龍皇'……可是傳說中幽窮九淵的龍皇應燭!」

  應風色正欲上前一探,卻被鹿希色拉住。

  「……你瞧!」

  壁上大字滲如鮮血般,緩緩垂溢;再看幾眼,才知是漆料融化,還沒流到牆底便化紅霧飄散,坐得最近的那名驚震谷弟子身子一歪,無聲側倒,已然七孔流血而亡。

  ——有毒!

  所有人朝門的方向逃去,一名塊頭最大、比其餘男子都高出大半個頭的壯碩青年虎吼一聲:「……讓開!」揮開擋道之人,鐵塔般的魁梧身形撞上門板,旋被彈開,壓倒身後一片。

  門扇絲紋未動,沒見半點凹陷,撞擊點被磨去了褐赤鏽斑,赫然是鑄鐵一類;從悶鈍的聲響推斷,恐非空心夾層,徒手根本不可能破壞。

  石室連窗都沒有,溶似血淌的「死生存亡,爾當把握」八個大字,彷彿正嘲笑著後知後覺得「九淵使者」們,渾不知可怕的幽窮降界儀式早已打開,求生艱難,刻不容緩!

  第四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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