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幻想] 魚龍舞 作者:默默猴 (18禁)(連載中)

eric60320 2019-8-29 20:10:08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32 48986
eric60320 發表於 2019-8-29 20:23
第十折 何事稱奇,天闕銅羽

  獨孤寂終究是把梁燕貞追回來了,本來她也沒有其他地方可去。

  飯桌上的氣氛因此變得異常詭譎:梁燕貞沉著俏臉,始終不瞧貝雲瑚;獨孤寂起初還試著哄了會兒,碰得一鼻子灰,懶再摻和女孩家心事,低頭猛扒飯,當她們全是擺設。 貝雲瑚倒是一如平常,既未挑釁也不躲避,照舊打點眾人上路,與前度無有不同。

  翌日午後,騾車緩緩踅近一處村鎮,村際由遠處似能一眼看完,然而烏瓦連綿櫛比鱗次,不見茅頂土牆,屋捨的間隔、形制如出一轍,異常齊整,彷彿同出一人一時之手;說是鎮子,更像是一片增生擴大的老宅,透著年悠月久的幽冷沉靜。

  村頭豎著古樸的貝屭石碑,刻有四枚鬥大篆字,開頭「龍方」二字與今文相差無幾,能輕易辨認,末兩字莫說阿雪不識,梁燕貞認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隻不肯向餘二人開口。

  獨孤寂兀自望著篷外出神,倒是轅座上的貝雲瑚聽見她與阿雪的問答,隨口笑道:「這兒便是龍方氏的本家,碑上的古篆是'龍方始興' ,約莫是由此開始興旺的意思,也有管叫'始興村'或'始興莊'的。」

  章尾各地不乏複姓龍方的人家,多為當地仕紳,掌握錢糧田產,以龍方為村名毫無意義,「始興」二字正本溯源,份量自不一般。 阿雪恍然大悟:「原來是頭一個的意思。」梁燕貞哼著轉過俏臉,不欲受她賣好。

  獨孤寂忽伸手,指著遠方巒翠。

  「……那兒是老龍口?」

  「是叫這個名兒沒錯。」貝雲瑚並未揭簾回頭,頓了一頓才道:「怎麼,十七爺來過?」

  「沒,只是曾經聽聞。」獨孤寂瞇眼遠眺的模樣,彷彿掉進了時光漩渦,似有些懷念,又沒敢太過貼近。

  「當年打羅鋹時咱們經過這山的另一頭,聽說往安原的街道上有盜賊嘯聚,很是猖獗。老二那廂淨說什麼老龍口形勢險要,上頭有座石砦,易守難攻,若不先降服強人,萬一戰事失利,強人趁火打劫,斷了歸途……總之是一堆廢話。

  「蕭先生懶與他們爭,衝我動動眉眼,我就明白啦,當晚點了三千馬軍,連同'血雲都'五百弟兄,乘夜輕騎連斬三關,拿下了羅鋹老兒在此的三處據點;天還沒亮,就聽說左近的土匪全部望風歸降,老龍口上的石砦我還沒機會瞧一瞧。」

  與章尾僅一山之隔的安原郡,正是昔日威鎮東海的「並山王」羅鋹的封邑,獨孤閥與羅鋹經歷了一番龍爭虎鬥,才打開西進道路,正式以東軍之姿,加入逐鹿爭雄的央土大戰。

  獨孤寂乘夜斬關、突入安原一事,比起數月後他率數百親兵,從天而降解了兄長獨孤弋兵困蟠龍關之危的彪炳戰功,傳奇處略遜稍稍,未如蟠龍關一役般膾炙人口。 阿雪、貝雲瑚尚且不論,連梁燕貞也未聽父親提起。

  「過了這麼久,應該都荒廢了吧?」片刻之後,貝雲瑚才輕聲道。

  「是啊。」獨孤寂甩甩亂發,好不容易才擺脫了蜂擁攀上的回憶,淡道:「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莊裡的道路遍鋪石板,平穩利行,輪軋蹄響清晰可聞,益發襯出整座村莊的靜謐。 多數的屋捨門窗緊閉,但也非全部如此,敞開的門院之中有人灑掃庭除,也有坐在屋簷下閉目曬太陽的;街道上偶見行人,數量雖少,倒談不上「人煙罕至」,只是透著一股怪異的感覺,一時間也說不清。

  「怪了。」梁燕貞忘了賭氣,喃喃道:「這兒……好怪啊。」

  此說甚是失禮,但餘人均有同感,不以為是女郎失言。 貝雲瑚笑道:「我剛來的時候也覺得怪,又說不上怪在哪裡,這才是最奇怪的。」梁燕貞蹙起蛾眉,「這不是你家鄉麼」差點脫口而出,總算省起自己還未原諒這花花腸子的丑丫頭,死咬著櫻唇並未接口。

  「你們這兒……為甚有忒多殘疾人?」獨孤寂忽問。

  梁燕貞心念一動,想起適才躺在門口曬太陽的中年懶漢眇去一目,而迎面一對夫婦模樣的青年男女,男的只有一隻左手,勾著妻子臂彎,空蕩蕩的右袖扎在腰帶裡;婦人則低頭垂頸,走得十分謹慎,與騾車交錯而過時,也不曾抬起視線,對外來之人絲毫不感興趣。

  貝雲瑚正想開口,忽見長街盡頭,不知從哪兒跑出幾個人,一瘸一拐地扛著幾根木柱般的粗長物事,往街心豎起,「匡噹!」扣上黑黝黝的精鋼鏈鎖,頓成一整排的止馬樁,眼看騾車是駛不過了。

  往後瞧,進村的那一頭,也有人拖出木柱鐵鍊,卻未豎直,隻拄在路旁。 逆光看不清面孔,只覺那幾隻眼精光熠熠,既似盤據高枝的禿鷹,又像以獰目驅趕他們離開的惡犬,總之不是善意。

  「你家鄉人挺不好客啊。」獨孤寂刮著冒出青髭的下巴,冷笑道:「你要傻到讓本侯在此地大開殺戒,以致無家可回,可怨不得我。」貝雲瑚搖頭:「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籲的一聲勒韁止轡,回身掀簾,對車內三人正色道:「這莊子裡的許多事我都不明白,就算你們問我,我也答不上。要往龍庭山,就只能繼續向前,要不退出村子,咱們再繞遠些。」

  梁燕貞刀眉一軒,切齒道:「你耍什麼花樣?說來是你,要走也是你!」

  獨孤寂本欲勸解,梁燕貞沒好氣的揮開。 十七爺摸摸鼻子,上下打量醜新娘半晌,忽然一笑。 「你既不怕,我怕甚來?本侯倒要看看,有哪條路是我獨孤寂走不得。」拎起成摞的珊瑚金鍊,將阿雪往脅腋下一夾,無聲無息掠下車,扭頭四顧,扯開嗓門哇哇大叫:「渴死老子啦!偌大莊頭,哪有酒賣?」

  「我記得是這邊。」貝雲瑚躍下轅座,笑指止馬樁處。 「往前走是一片廣場,四角均為店鋪。莊內喜喪、建醮、扮戲文什麼的,都在廣場邊的老樗樹下,日常也有酒水賣。」

  獨孤寂怪眼一翻:「這會兒你又熟了?」滿不在乎地拎著阿雪,大步而去,經過止馬樁時一腳一個,踩得樁子直沒入地,與鋪地的石板相齊,彷彿下頭不是堅實的土地,而是燒融的膏脂一類。

  落樁上鎖的倆瘸子是先一愣,其中一人「哇」的一聲軟倒在地,連滾帶爬地竄入小巷,轉眼去得無影無踪,簡直比耗子還利落;另一人卻咧開嘴,嗚嚕嚕地鼓掌喝採,傻笑不絕,獨孤寂才發現他只有半截舌頭,不僅又跛又啞,怕還是傻的。

  追趕上來的梁燕貞臉色微青,這已非怪異,而是有些磣人了。 哪來這麼個陰陽怪氣的地方?

  長街盡處豁然一開,果然是片寬敞的鋪石廣場。

  誠如貝雲瑚所說,廣場的四角都是店鋪,一是布莊,一是兼賣日常雜物的寄附舖,另一間早早便閉門歇息,不知做的什麼營生。 至於老樗樹旁卻是間茶酒舖子,從後廚的隔簾看來,亦供應吃食一類,只是黑黝黝的不見紅光,餘煙裊然,似已滅火熄炭。

  一個跑堂模樣的中年人抹著桌子,見獨孤寂走近,巾帕往肩上一搭,卻未迎將出來,拎了條板凳倒扣桌頂,這是明擺著謝客了。 「這位大爺,您是外鄉人吧?真不巧,莊裡晚上要打醮祭神,小店過午便不待客。若不嫌麻煩,出莊沿著道路再走幾里,還有幾戶人家能落腳。」

  獨孤寂索性不進舖裡,伸腿勾過長板凳,徑於舖外落座,隨手將小阿雪放於一側,舉袖揩幾,掀杯取筷,就著四邊桌沿擺佈好四人份,涎臉笑道:「不落腳不落腳,喝完便走。有啥酒先上兩斤,若有熟肉,也來斤半。」

  合計三斤半的酒肉,夠四人喝一宿了,「喝完便走」雲雲,恁誰來聽都知是放屁。 那跑堂的開嘴呵呵,面上卻無笑意,左頰畔一顆生著稀疏粗毛的大痣不住跳動著,眉眼之間壓滿烏翳,繼續將長凳倒置桌頂,鐵了心要打烊。

  雖說鄉人粗魯無文所在多有,但相貌、應對皆如此不善的堂倌實屬罕見。 如非莊人天生膽橫,便是跑堂對熟客有另一副全然不同的和善面目,以這般粗蠻無禮,誰來飲茶沽酒?

  僵持之間,貝雲瑚、梁燕貞接連入座,後進一人掀簾而出,手裡捧著竹蒸篋,隨熱氣飄出麵點香。 那人鬚髮灰白,身子微佝,一身掌櫃裝束,見外頭坐滿一桌,不禁錯愕:「怎……怎地又有客人?」

  黑瘦臉橫的跑堂皮笑肉不笑的,咧嘴道:「說就坐一會兒,要白酒兩斤,熟肉斤半。」乒乒砰砰甩凳上桌,倒像他才是東家。

  老掌櫃嚇了一大跳,沒敢多說,忙不迭地迎出舖來,對獨孤寂連賠不是,又說一回今晚莊裡打醮、不敢待客雲雲;說著說著突然一怔,目光瞟向對桌,彷彿難以置信,片刻失聲道:「二奶奶!您……您怎麼回來了?」倒抽一口涼氣,卻是對貝雲瑚說。

  醜新娘笑了笑,一派淡然。

  「我不嫁了,回來同太爺說一聲。方掌櫃近日可好?」

  被稱作「方掌櫃」的老人面色灰敗,張嘴卻吐不出字句,身子顫抖。 獨孤寂笑道:「掌櫃的且先坐會兒,我怕你要暈。」也不見抬肩挪臂,方掌櫃身子一滑,忽與獨孤寂並肩而坐,比鄰的梁燕貞將雙槍包袱置於桌頂,簌簌發抖的老人被夾在二人當中,彷彿失足卡入柵欄的羸瘦老狗。

  「我猜那堂倌是盜匪……」梁燕貞見他嚇掉了三魂六魄,心中不忍,壓低嗓音道:「還有立樁那幾個,都是一伙的,挾持了莊內之人,讓你們把外人趕走,是不是?你不用怕。十七……這位大人武功蓋世,便要調動左近官軍來剿匪,也是反掌間的事。老實交代,我保你舉莊平安。 」

  梁大小姐走得幾年江湖,一眼看出那跑堂粗通武藝,按肩臂的筋肉線條看,還是個使厚背刀之類的左撇子;梁府最不缺的就是綠林出身,這堂倌的匪氣只差沒漫出七竅,更別提頸臂間掩也掩不住的刀疤。

  下樁的兩名瘸漢也有百斤以上的氣力,單舉直如無物,肯定是會家子。 一溜煙逃走的那人面頰,有塊挖去皮肉的疤痕,從形狀位置推斷,乃官府金印無疑,草寇身上司空見慣,亦是一證。

  在始興莊,方姓和龔姓都是龍方氏的分家,身份並不一般。 方掌櫃年輕之時也是見過世面的,知道十七爺身上的蟒袍不是尋常百姓穿得,不敢搪塞,搖頭道:「真不……真不是盜匪。楊三在老漢這兒做了好些年,懶憊粗魯那是有的,望大人海量汪涵,莫與他計較。」身子動彈不得,頻頻頷首,急出滿背汗浹。

  梁燕貞睜大美眸,一下子不知該如何反應,就連獨孤寂也有些拿不准。

  小燕兒能瞧出的,自逃不過十七爺的法眼。 這始興莊裡不惟殘疾人多,殘疾人還都練過粗淺的功夫,絕非良民,匪氣自不消說;且不論閉門之戶,街上行人全是兩兩成對,其中必有一人是身帶殘疾的獐鼠匪類,要說莊內沒問題,簡直就是睜眼瞎。

  落拓侯爺的眸光轉向醜新娘。

  「……你怎麼說?」

  「楊三我不認識。」貝雲瑚倒是答得爽快。 「考慮到這兒我也不是挺熟,方掌櫃怎麼說就怎麼是唄。」

  老掌櫃頓覺身上的無形禁制一空,哪怕手腳酸麻也要拼命起身,顧不得取回蒸篋,顫聲拱手:「二奶奶、大人,你……你們先坐會兒,酒肉馬上就來。恕罪,恕罪。」逃命似的退回舖裡。

  獨孤寂背後生眼,全不懼他弄什麼玄虛,隻盯著對桌的貝雲瑚。

  「你要我來看的,我現下看到啦。你待如何?」貝雲瑚聳聳肩,抿著一抹清淺笑意,信手揭開蒸篋。

  梁燕貞愣了半天,思路好不容易才跟上。 原以為貝雲瑚將她們引回老家,是有什麼圖謀;如今看來,居然是驅虎吞狼之計。 她要對付的不是十七郎,而是欲藉十七郎之手,敲一敲這處處透著詭異的始興莊。

  但這幫人本事平平,貝雲瑚若真像十七郎說的那樣,武功還在李川橫、傅晴章之上,盡可以自行應付,何須攤上十七郎? 說到底,就是癡心妄想,癩蝦蟆也想攀上枝頭比鳳凰,不知自己丑。 哼!

  「那老傢伙喊你'二奶奶'。」獨孤寂揮開蒸籠熱氣,沉聲道:「咱們都到這兒了,你不老實交代,這路可走不下去。嫁往央土的女兒,怎能是二奶奶?」

  貝雲瑚淡道:「說了我姓貝,不姓龍方。我本是嫁來此地衝喜的,沒來得及圓房,相公便死啦。後來太爺,也就是我公公索性收我當義女,讓嫁去央土的大戶人家。」

  梁燕貞冷笑不止。 扒灰也好,改嫁也罷,總得有幾分姿色,就憑你? 豈料十七郎喃喃道:「這也說得通。」徑往篋內取食,嚥下後確定無礙,才拿給阿雪。

  篋籠內是一疊炊餅,先烤後蒸,烘得金黃焦香的餅折不過巴掌大小,夾了層薄薄肉餡,除了蔥珠還有其他叫不出名兒的香草調料,被大火蒸融了油脂,滲入餅皮之內,鮮鹹約隱、附骨隨形,饒以甫出籠之滾燙,一塊還抵不了三兩口,吮淨手指猶嫌不足,深得一個「勾」字精髓。

  「靠,這炊餅比御廚做得還厲害……丑丫頭,你家鄉是有能人的啊!」獨孤寂連吃兩塊,差點連手都給咬了。 貝雲瑚只當十七爺戲癮又犯,無意理會,咬了一小口,忍不住睜大眼睛,動作突然加快,花栗鼠般將餅子啃完,一口接著一口,絕無停頓。 直到篋籠成空,四人都不曾言語。

  「我可不記得在莊裡吃過這樣的餅食。」明明沒多少肉汁溢出,貝雲瑚吐了口長氣,依依不捨舐著指尖。

  要不多時,方掌櫃端酒肉上桌,見篋底朝天,面露難色。

  「不瞞大人,這炊餅其實是一位客官硬磨著舖裡給做的,怎麼和麵、怎麼剁餡都有講究,說吃完了餅才肯走。」

  獨孤寂來了興致,伸長脖頸往舖子裡打量。 「那人還在廚房麼?再請他蒸幾籠來,多少錢老子都給。」

  方掌櫃苦笑:「大人說笑了。這餅是老漢與拙荊一同掌杓炮製,那客官隻負責點撥品嚐,其餘一概不管。從正午折騰到現在,這都蒸到第六籠啦,老漢家裡的挨不住困乏,說好說歹都不肯再做。」仔細一聽,廚後隱約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響,透著一股煙硝火氣,與收拾桌凳的跑堂相映成趣。

  「那人在哪兒?」獨孤寂笑問。

  掌櫃伸手一指,見節瘤浮凸的樗樹下停著輛板車,上覆草蓆,蓆下伸出一雙修長腳板,足趾亦長,沾滿泥巴,反襯出肌膚白慘,渾無血色,分明是具死屍。 梁燕貞一凜之下握住短槍,阿雪本能轉頭,沒敢細看,身子挨近貝雲瑚。

  「死人教你做餅?」獨孤寂重重一哼,神色沉落。

  「……那你吃了死人的餅,又怎麼說?」

  草蓆下傳出一把有氣無力的衰弱語聲,雖是悠斷虛乏,仍能聽出其中不豫。 看來鬼討祭品還是有火氣的,語音方落,接著一陣撕心裂肺般的劇咳,草蓆面上卻沒怎麼起伏,底下之人怕不是身薄如紙。

  醫道本分文武,武功練到十七爺這般境地,對人身經脈氣血的掌握,不是郎中庸醫可比,一聽便知此人五癆七傷,卻非沈痾重症所致,而是體虛已極,以致氣若游絲。

  以獨孤寂的內功造詣,竟未聽出草蓆所蓋是個大活人——起碼是半死不活——但十七爺一向不是小氣家家的脾性,何況還吃光了人家的餅子,不好惡言相向,笑道:「不好意思啊,吃了閣下的餅。既如此,我請你吃肉喝酒罷。」

  「好啊。」那人幽幽道。 簇新的草蓆半天都沒動靜,連呼吸的起伏也不見。 阿雪瞪大眼睛盯了半天,揉揉眼睛又繼續瞧著,反復幾次,對貝雲瑚悄聲附耳:「我覺得他是死人,真的。」

  獨孤寂端起盛著熟牛肉的盆子,怡然道:「閣下莫不是行走不便?不要緊,是我請你吃東西,送上門也是應該的。」一腳跨出長凳,便要起身。

  那人卻道:「不不不,客隨主便,應該是我過去才對。」說完便無聲息。

  四人等了半天,貝雲瑚左右張望,以氣聲對虛空中說:「您這是來了麼?酒肉尚饗,請您慢用。」帶阿雪雙手合什,低頭默禱。 梁燕貞渾身發毛,嬌軀本能往愛郎處挪去,就差沒跳上他那條板凳,衝貝雲瑚惡狠狠一瞪:「你……你胡說八道什麼!」

  那人虛弱的聲音飄出草蓆。

  「能不能……拉我過去?我也想同大夥一起圍著桌子吃啊,交新朋友多好。」

  獨孤寂又氣又好笑,無奈自家理虧在先,不好發作,將揣入左袖的珊瑚金細煉嘩啦啦一拋,信手甩出,一卷一扯,板車骨碌骨碌滑將過來。 貝雲瑚將阿雪拉到身畔並坐,讓出一條板凳。

  「要不要拉你起來?」獨孤寂打趣。

  「……好。」草蓆下伸出一根啃得乾乾淨淨的粟米棒子。 看來此君病則病已,倒也不欲與男子肌膚相親。

  獨孤寂憋著一口老血,瞪了忍笑的貝雲瑚一眼,握著粟米棒子將他拉起。 草蓆翻落,一名濃髮披面的蒼白男子坐起身,袍子鬆垮垮的,內裡未著單衣,敞開的襟口露出嶙峋的胸膛;獨孤寂的瘦白與之相比,簡直不能更陽光健康了。

  男子蓄著及胸長須,並著披覆的長髮掩去大部分的面容,不知怎的,那張兩頰凹陷、顴骨賁起的瘦削臉孔,並未予人骯髒邋遢之感,反而有著人造物般的巧致,若不是戴著人皮面具之類的物事,或許在病成這副模樣之前,居然還是個美男子。

  殭屍般的蒼白男子爬上板凳,袍子下未著絲縷,動作間什麼都露出來打過一遍招呼,男子也不以為意。 梁燕貞的眼睛簡直不知該往哪兒擺,俏臉酡紅,乾咳了幾聲,氣呼呼地別過頭去。

  「……姑娘也咳啊?」男子冷不防道。 「我介紹你個方子。」

  獨孤寂一口酒噴了出去,貝雲瑚卻「噗哧」一聲笑出來。 梁燕貞堪堪擋去絕大部分的酒水,一甩濕淋淋的衣袖,怒道:「你笑什麼!」阿雪摀嘴縮成一團,額頭抵桌肩膀微顫,死活都不敢出聲。

  男子舉箸吃了口肉,輕嘆道:「難吃。」接過十七爺斟滿的杯子抿了一口,嘆息更濃:「劣酒。」擱下杯筷不再吃喝,低首垂肩的模樣,彷彿是真感到難過。

  獨孤寂不嗜杯中物,隻愛與弟兄們在篝火前喝酒胡鬧,以及仰頭一飲而盡的豪氣,酒質好壞無關緊要,不過盆裡的熟肉是真的難以下嚥,吃了兩口便即擱筷。 從這怪異的殭屍男子現身以來,他便一直留神貝雲瑚的反應,此獠似不是丑丫頭的舊識,他並不是她引他們來此的原因。

  「興許是你的餅太好吃了,」十七爺聳聳肩,決定暫時擱下猜疑,好生褒獎他的手藝——或說嘴藝。 指點別人做菜就像行軍打仗,是一門高深技藝,多數的時候他寧可自己上場打殺。 這麼一想……這人是帥才啊。 「嚐過了好味道,吃什麼都扎嘴。」

  「……熱油過一下花椒粒,濾清後加點磨碎的芫荽薤藿,肉撕碎,撒點鹽,和油一拌,能摻點白芝麻和蒜碎亦佳。這是快的法子,治標不治本。」那人道:「若不趕時間,老法子最好:酒、豆油、辣椒和蔥薑蒜,浸與肉齊,文火煨上大半個時辰,沒有不好吃的牛肉。」

  四人饞虫都快爬出嗓子眼,熟肉益發難以入口。

  獨孤寂喚來方掌櫃,讓他按速成之法炮製一遍。 老人哪敢得罪王公,苦著臉收往廚後;待瓦盆重新上桌,光香氣便教人食指大動,連那臉惡的楊三都倚著舖門伸頸窺探。

  不一會兒吃得盆底朝天,獨孤寂一抹油嘴,心滿意足。 「你這廚子沒得說,這玩意兒簡直就不是先前那盆。」那人笑道:「烙些餅來夾,更是對味。」獨孤寂扼腕道:「你他媽倒是早說啊!」眾人皆笑。

  「不是本地人?」獨孤寂笑意未褪,似是隨口攀談,轉開的眸裡掠過一抹光。

  「住得不算遠。」那人下巴一抬。 廣場另一頭的寄附舖裡,一名約十一二歲的童子正在採買,伙計將各式日用包好置於籮筐中,一簍一簍搬出舖門,裝上車輛。 「買點物甚回去,家裡沒米了。」

  男童似有所感,放落清單,轉頭見男子與人同桌,不露一絲詫異,好整以暇,朝獨孤寂拱手作揖,遙遙行禮,乖巧俊秀的模樣極招人好感,跟厚皮涎臉的殭屍男子簡直沒一處相像。

  男子的外表很難判斷年紀,從二十多到四十多都有可能,有忒大的兒子也說得過去。 獨孤寂本想再扒他的底,男子卻先行開口。 「此地離龍庭山僅一日路程,閣下身懷高明武藝,朝山而去,莫非是存了試劍揚名的心思?」

  來了。 獨孤寂呵呵一笑。 「後悔沒在餅肉之中下毒麼?」

  殭屍般的男子笑了起來。 「如今的指劍奇宮,不過是具空殼,沒什麼好試的,唯恐你敗興而返,就像硬吃一盆白水煮熟的牛肉,沒滋沒味兒的。」

  「不如……閣下給我來點調料?」

  男子兩手一攤,敞開的襟口滑落左肩,懶憊得無以復加。

  「不幹我的事,我既不想管,也管不了。閣下若非事主,或可與我一般,隨意走走逛逛得了,何苦摻和進來?須知爛船也有三分釘,逼人過甚,受其反噬,誰也討不了便宜。」

  獨孤寂怡然道:「閣下既不是事主,還是聊吃的為好。哪天你要肯開館子,便不收我份子錢,一定要讓我知道在哪兒,我天天三頓吃去。」

  他自信絕不會走眼,眼前這名瘦削男子莫說動手過招,怕連時日都已不長,瞧他的模樣也不像刻意等在這裡,專程來當說客。 只能認為是與奇宮有什麼淵源,萍水相逢,猜測自己有闖山之意,隨口勸解罷了,犯不著惡言相向。

  男子笑道:「好啊,我會認真考慮。」便不再提,改說別的。

  五人胡亂聊了會兒,不知不覺已過未時,跑堂楊三連門板都關上幾扇,只留一人側身進入的空隙,開始收舖外的桌子,臉色陰沉自不待言。 方掌櫃未再現身,後廚悄靜靜一片,不知何時街上已無行人,風吹葉搖,樗樹頂沙沙有聲,襯與日影漸西,說不出的寥落。

  「砰」的一響,楊三把板凳往桌上一砸,一口唾沫吐在殭屍男子的光腳畔,粗聲道:「大老爺們,小店打烊啦,恕不招待。」梁燕貞本欲起身教訓他,卻聽愛郎笑道:「我賭你關不了門。你瞧,貴客不上門了麼?」

  語聲未落,大隊人馬魚貫走入廣場,一數約莫二十餘人,全是男子,以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居多,半數以上佩掛長劍,肩負行囊,個個都是面如冠玉,居然就沒有醜的;說是「大隊」,卻非成群而來,而是三三兩兩,光看便似一盤散沙,不若武林派門出行時,那種嚴整威壓的景況,說是三五少年春日郊遊,亦無不可。

  為首二人率先行至,將餘人全拋在後頭。

  楊三面色陰沉,欺他倆都是少年,狠笑著一摜板凳,扯開嗓門:「去去去!打烊啦,沒茶沒酒,啥都沒——」忽聽一把如公鴨般嘶嘎、尚未轉成大人的少年嗓音道:「去你媽的!楊三,睜大你的狗眼,連少爺也不識?」

  楊三縮回去,見發話的錦衣少年眉目依稀,隻不敢肯定,半晌才嚅囁道:「孫少爺?您……您不是在龍庭山麼?怎地……突然回來了?」

  少年得意洋洋,拇指朝身後一比,咧嘴笑道:「我下山辦差,順便回來瞧太爺。楊三你今兒撞大運,未來奇宮二十年的青年才俊通通在這兒啦,尤其我身後這位,可是風雲峽一脈的麒麟兒、日後鐵板釘釘的奇宮之主,人稱'天闕銅羽'應風色的,就是你家孫少爺的師兄。還愣著幹什麼?好酒好菜趕緊端上,怠慢了奇宮英傑,仔細你的狗頭!」
eric60320 發表於 2019-8-29 20:24
第十一折 誰主英雄,兒女無欺

  指劍奇宮向來只收男徒,除資質出身,還有條不成文的規矩,非好看的美男子不取,約莫考量鱗族的體面,不欲雜入劣棗歪瓜,江湖上人盡皆知。

  從這夥明顯來自龍庭山的錦裝少年至此,獨孤寂等便留上了心。

  然而「日後鐵板釘釘的奇宮之主」雲雲,仍是教梁大小姐忍不住擱下茶盅,幾欲轉頭,聽愛郎咳嗽提醒才回神,幸好未露馬腳;貝雲瑚眉心微擰,似對這句話頗有意見,隻忍住了轉頭瞧瞧是哪個大言不慚的小鬼所發。

  名為「應風色」的少年生得高大頎長,一身白衣如雪,已隱有成年人的體魄;唇上汗毛細細,稚氣未脫的五官英俊疏朗,然而緊鎖的眉間深如刀鐫,隻這一處半點也不像孩童。 還有刻意壓低嘎嗓的說話方式也是。

  「有雄心而無實力,就是笑話而已。」他一臉嚴肅,卻不像生氣模樣,應是天生面冷,不慣嘻笑。 「龍大方,在你眼裡,我是笑話麼?」

  被喚作「龍大方」的錦衣少年存心逗他開口,腹笥已備,涎著臉回身,一陣勾肩搭背。 「師兄你是當不了笑話的。這個缺呢小弟已佔啦,便是你,想搶我一樣要翻臉的。」

  「……去你的!」白衣少年冷哼著掙甩開來,兩人四臂一陣推攘,漸漸憋出笑意,隻不想在外人面前笑出,便如尋常市井頑童。

  萬沒料到,是那殭屍一般的蒼白男子開了口。

  「龍大方,你這嘴皮沒點長進,專門惹是生非啊!」

  矮小的錦衣少年一怔,這才認出他來,睜大雙眼,興奮上前:「師——」卻被白衣少年拉住。

  「攀什麼關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人家瞧不上風雲峽,咱們又何苦硬貼熱臉?」說得冷硬決絕,半點不留情面,不管「師」字之後接的是什麼,都不許他出口。

  錦衣少年的神色全無尷尬,彷彿聽了個笑話似,安撫般拍拍那白衣少年應風色的臂膀,徑對楊三笑道:「你呀,好生招呼我師兄!看座看座。」拉白衣少年於遠處坐定,起身招呼次第行來的其他師兄弟入座,順風順水地拐了幾個彎,自然而然繞回男子身畔,拱手親熱道:「您老人家身子大好了。弟子久疏問候,實在不像話,來給您老磕頭。」果然不帶稱謂,也不算拂逆師兄。 那白衣少年應風色索性扭頭,負氣自斟自飲,看似成人的修長背影,二度流露出合乎年紀的孩子氣來。

  殭屍男子一敲那「龍大方」的腦殼兒,隨手拽起。

  「少來這套。你怎麼淨長膘不長個兒,飯吃到哪兒去了?」龍大方嘻皮笑臉:「想您啊,吃啥都沒滋沒味,今兒見了您,肯定能多吃幾碗。是了,什麼風把您吹來弟子的老家?」

  「採辦點日用,不是專程來的。」往寄附舖一抬下巴。

  龍大方遙見舖裡指揮若定的男童,忽然會意,驚喜道:「那位可是師弟——」驀聽師兄一聲斷喝:「龍大方!」

  應風色砰的一聲放落茶盅,顯是動了真怒。

  錦衣少年不敢違拗,向殭屍男子連聲告罪,正欲離去,忽露迷惘之色,端詳片刻才遲疑道:「小……小嬸嬸?」卻是對著貝雲瑚喊。

  醜新娘落落大方。 「你是俱兒吧?我記得你。你上山後改的名字,太爺同我說過,我卻忘了。」

  龍大方收起快摔落桌頂的下巴,老實巴交道:「初到風雲峽時,師長給起了名兒,管叫'颶色'。颶風的颶。」有意無意瞟了殭屍男子一眼。

  貝雲瑚頷首。 「龍方颶色。嗯,挺好聽的。怎麼有空回來?」

  「不瞞嬸嬸,我師兄代表本宮往白城山,參加劍塚顧副召集的六大派之會,山上各脈都派了弟子去長見識。我許久沒回家,回程遊說眾師兄弟繞點路,來始興莊嚐嚐風味小吃,順便瞧瞧太爺。這幾位……是小嬸嬸的朋友?」真正想問的,興許是貝雲瑚如何識得那殭屍般的男子。

  「萍水相逢罷了,說不上朋友。」

  「喂喂,要會帳了你才這麼說,太不夠意思啦。」獨孤寂哈哈一笑,衝那名為「龍方颶色」的錦衣少年一舉杯,滿面討好。 「原來是龍方家的孫少爺,真是幸會幸會。本地有什麼風味小吃,還望孫少爺指點一二。」

  龍方颶色一伸短臂,親熱地摟他肩膀,滿嘴大人話,與稚氣未脫的面龐有著強烈的扞格之感。 「都好吃!諸位儘管吃喝,算在我帳上,千萬別客氣!」嘻嘻哈哈踅回應風色處,來去直如一陣風。

  獨孤寂哭笑不得。 上一個敢對十七爺勾肩搭背的人叫獨孤弋,據悉是本朝開國皇帝,號稱寰宇無敵,乃古今帝王中武功第一……這小屁孩毛都沒長齊,蹭臉熟倒是好手,莫說閃躲,獨孤寂連震開手臂的念頭都不及生出,小傢伙已揚長而去。

  「這人好厲害啊!」阿雪忽道。 「大家……都喜歡他。」

  貝雲瑚摩挲男童發頂,淡然道:「他就算心裡不歡喜,也不會說出來的。他爹本在央土經商,被人坑害,賠光本錢不說,欠了一屁股債,遂在飲食裡下毒,一家三口同赴黃泉。

  「我那死去的相公說,他這個哥哥一向心軟,約莫藥下得不夠,誰也沒毒死,三人在地上痛苦打滾。他爹疼得狠了,把心一橫,摸索著利刃要給妻兒一個痛快,護子心切的大嫂極力抵抗,混亂中誤殺大哥。娘倆奮力爬到屋外,嘔出毒質,這才逃過一劫。

  「回始興莊不久,他娘也病死了,那年俱兒才六歲罷?太爺不知拿這孩子怎麼辦,索性送上龍庭山。要不,尋常鱗族六大姓的子弟上山記名,哪有像他待這麼長的?」

  龍方颶色——其實他更喜歡被喚作「龍大方」——聽不見遠處四人對話,挨著應風色擠蹭落座,嘻皮笑臉與師兄賠小心,不見卑微怯懦,是誰哄著誰簡直一目了然;也不知是不是聽了他悲慘際遇的緣故,那股子油滑教人討厭不起來,也算奇事一件。

  十七爺總不好抓他回來打一頓屁股,摸摸鼻子舉杯欲飲,又有些不甘心似的,對貝雲瑚哼笑:「你姪子挺有一手啊,小嬸嬸,將來能吃四方飯。」貝雲瑚從懷裡摸出一枚銅錢,用紅絲帕仔細包好,推過桌面:「乖,嬸嬸給你見面禮。要平安長大啊。」

  獨孤寂一口酒噴出,嚇得梁燕貞跳起來:「十七……髒死了!」

  「你他媽——」落拓侯爺差點沒給嗆死,猛拍胸膛。

  正欲抄起絲帕扔回,一縷幽甜鑽入鼻腔,馥鬱溫融,中人欲醉。 這帕子本是貼肉收在她懷襟裡,想也知道這誘人的乳香從何而來;貝雲瑚與他的眼神一觸,微蹙蛾眉,神情變得有些古怪,冷不防一探柔荑,便要將絲帕團子攫回。 獨孤寂卻搶先奪過,示威似的舉在耳畔,笑得壞極:「謝謝嬸嬸。等我長大了,頭一個讓小嬸嬸知道。」只覺手心所握溫溫濕濕,有明顯的液感,卻比汗水稠濃,濕濡處也不像汗沁,範圍更小,量也少得多,然而甜香更加濃鬱,彷彿握了把溫熱生乳,乳香脂滑從指縫間溢出,爆炸似的甜潤攫取了他全部感官。

  感受到一旁小燕兒的殺人視線,獨孤寂生生忍住了湊近鼻端的衝動,順手收進懷裡。 貝雲瑚的動搖不過一瞬之間,眼見是拿不回帕子了,索性不糾結,轉過纖直粉頸,望向走入廣場的最後一撥人。

  為首的中年男子一身錦衫華服,金冠束髮,外披織錦大氅,年歲是這群奇宮人馬中最長的,看似四十許,儀表堂堂,然而雙頰微凹,修剪妥適的燕髭鬢角隱現灰銀,兼且神情嚴肅,說是五十多歲也不為過。

  一見他來,三兩分坐的少年們紛紛起身,「長老」的招呼隨中年男子的步履一路迤邐,次序井然,應是這群輕浮少年最有規矩的一刻。

  形容威嚴的中年人握了捆書簡,身畔弟子揹著覆布竹架,從布巾底下露出的黑影推斷,書架裡堆滿了類似的竹卷。

  中年男子昂首闊步,目不斜視,毋須逞驕露橫,自有一派貴冑風範,連跑堂楊三也不敢造次。 中年人本是徑直走向應風色那一桌,卻在獨孤寂等人的桌畔駐足,盯了那殭屍一般的蒼白男子片刻,微瞇的眼眸一眥,迸出一抹精光。

  「是你。」雖乍現倏隱,已令梁燕貞心頭一震,難以與之相對。

  (這人是……是頂尖高手!)

  殭屍男子卻沒事人兒似的,一撥濃發露出瘦削的面龐,怡然道:「許久未見,咱們就別拘俗套啦。我起身不便,這兒還有其他朋友,不招呼你坐。」自飲一杯,倒轉杯口以示無餘。

  中年男子點頭。

  「逍遙不履城山遍,淥水秋泓一寸心。我一直都很羨慕你。」

  「太羨慕的話,山上就要傷腦筋了。」殭屍男子聳了聳肩。 「他們還不算太糊塗,終是教勇於任事的人披上了紫鱗綬。」

  梁燕貞垂落視線,見中年男子腰間係了條靛黑帶子,在逐漸微弱的日光下,回映著斑斕的紫紅鱗紋,大吃一驚:「他……他竟是奇宮的紫綬長老!」嬌軀繃緊,本能去握短槍包袱,卻被愛郎按住。 獨孤寂拇指輕扣女郎脈門,度入一股綿和真氣,梁燕貞頓覺渾身暖洋洋提不起勁,惶急、緊張、悚栗……等,俱都蕩然無存。

  梁大小姐並非少見多怪,驚詫完全是合理的。

  指劍奇宮的披綬長老分紫、白、金、青四等,其中以紫鱗綬身份最高,地位最隆,便在奇宮最盛時,各脈披紫鱗綬者不過一二,是有資格代表一脈競逐宮主大位之人。 獨孤寂闖山所能遭遇的最強阻力,就在這些紫鱗綬當中。

  無論男子身屬何脈,一旦知曉阿雪的身份、十七郎的企圖,這始興莊的樗樹廣場立成修羅戰場。 整座龍庭山,絕沒有能容忍毛族入主的派系,遑論個人。

  中年男子目無餘子,專心同殭屍男子交談,很難說是忌憚、尊敬,抑或交情深厚,也可能兼而有之。 「見過風色和颶色了麼?」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殭屍男子再斟一杯飲盡,倒轉杯盞。 「有你照拂,沒啥好不放心的,別跟人說見過我就好。不喝了不喝了!苦酒難醉,劣酒則非……孫少爺,你們莊裡就賣這種破爛玩意兒?」仰天打了個大大的酒嗝,砰的一聲,五官朝下,整顆腦袋直挺挺地摔在桌板上,未幾傳出如雷鼾響。 看來這一砸沒能把他鼻樑骨砸平,依舊有出有入,吞吐自如。

  同桌四人眼明手快,各自端盤揣碗,總算沒被他的頭鎚砸翻酒食。 中年人眸光如電,不動聲色旋掃一圈,拱手:「龍庭山下,來者是客。區區驚震谷奚無筌,敢問諸位是哪條道上的朋友?」卻是對獨孤寂說。

  ——果然是奇宮「無」字輩的高人!

  指劍奇宮雄峙東海,傳承逾四百年,近五代「是物寒無色」之中,「寒」字一輩既無建樹,人丁又寡,如先宮主應無用等「無」字一輩的人傑英才,多由「物」字輩的諸長老隔代育成,以致物字輩趨於凋零的三四十年間,龍庭山均由無字輩當家,在武林中亦屬罕見。

  若非十年前那場牽動武林的妖刀之亂,奇宮折損大量無字輩菁英,往後二三十年內,指不定還是這輩人的天下,也不致淪落到眼下這般,由一名無字輩領著十幾二十個色字輩小娃娃出門的窘境。

  東海乃天下武道濫觴,指劍奇宮卓爾立於東海武道之巔,位列「三鑄四劍」正道七大派,份屬四大劍門,源遠流長,門戶既深,外人難知根柢。 然而即使是梁燕貞,也知「無」字輩主宰奇宮逾三十年,從五六十歲的隱逸高手,到二十啷噹的年輕小伙子都有可能是無字輩,本領卻有雲泥之別。

  「奚無筌」這個萬兒梁燕貞聞所未聞,但她本就喊不出幾個奇宮的高手來,此人既腰繫紫綬,肯定是驚震谷一脈的頭人,威儀氣度亦非泛泛,斷不是傅晴章之流可比。

  「老子呢,是'其他朋友'。」誰知獨孤寂懶憊一笑,依序指來。 「這是'其他朋友'的女人、'其他朋友'的小孩,還有路上隨便撿來的醜新娘。在此多多拜上尊駕啊。」連拱手都毫無誠意可言。

  這種程度的敷衍,本身就是針對。

  梁燕貞幾欲暈厥,奚無筌身後的弟子們無不色變,幾個血氣方剛的手按劍柄,怒喝道:「你說什麼!」餘桌的奇宮弟子也怒目而視。 龍方颶色本欲上前打圓場,卻被應風色拉住。 白衣少年神色凝肅,衝師弟搖了搖頭,細細打量出言不遜的落拓侯爺,全神戒備。

  「不得無禮。」奚無筌舉掌制止,面不改色,朝獨孤寂一拱手:「打擾了,請。」從容走到應風色那桌落座,眾人才跟著坐下。

  奚無筌目光挪遠,衝不遠處擠滿了嫡系驚震谷弟子、不住嘻笑打鬧的一桌揚聲道:「無碧,過來坐。」一名十六七歲的大男孩渾身劇震,白著臉踅過來,垂頭喪氣如赴刑場,夾著尾巴坐在他身側。

  奚無筌翻過茶盞,擱在他面前,龍方颶色見機極快,趕緊為面色煞白的年輕人斟滿,笑道:「喝茶,平師叔。」其實平日裡廝混戲耍,他們都管這沒大幾歲、內向害羞的年輕人叫「小師叔」,不無促狹奚落之意。 龍大方料奚師伯對這個「小」字定然不喜,巧妙避過了這坎。

  平無碧是元太師叔生前收的關門弟子,也是整個龍庭山上最後一位無字輩。 元太師叔坐化後,奇宮裡就再沒有寒字輩了,按理也不能再出無字輩。 畢竟「代師收徒」份屬非常,若非遇上存亡絕續的關頭,等閒不得輕用。

  於是乎,明明該是色字輩的「小師叔」,倒楣地成了無字輩。 在龍大方看來,奚師伯是真拿小師叔當平輩,不讓他和他們玩在一塊,以免亂了規矩,督導他的日課也特別嚴格,平無碧畏如猛虎,成天嚷著想死。

  「你都不知道風色多羨慕你。」

  有一回他實在聽不下去,把平無碧拉到一旁,皮笑肉不笑的,故意用陰陽怪氣的口吻嚇唬他。 「刀頭舔血,生死頃刻,你以為走江湖是過家家?武功多高都不嫌高。挨不了辛苦你就回家種地去!少在這兒唧唧歪歪的,得了便宜還賣乖。」

  「你……你跟師叔這樣說話,我告師兄去。」驚震谷一貫沒出息,但這小師叔在裡頭也算奇葩了,就沒誰能講出這等孬詞來。

  龍大方在掌心裡吐了兩口唾沫,搓掌撮拳,笑瞇瞇擱他臉上。 「對不住啊,小師叔。要不我同小師叔道個歉?保證啪啪地響,又熱又爽。」

  風雲峽打架都來真的,絕不摻水。 平無碧登時縮卵,沒敢再擺師叔派頭,見應風色上前將龍大方拉開,料想應不致挨揍,大著膽子嚅囁道:「同是山上人,你們風雲峽最爽了,上頭也沒人管,愛怎的便怎的……不是只有我說,大夥都羨慕你們哩。」

  應風色停下腳步。 原本被他推著走的龍大方面色丕變,要拉已然不及。 應風色霍然轉身,「喀喇!」一拳陷入平無碧頰畔的樹幹,碎片渣刺混著迸出的鮮血,濺了他一臉溫黏。 平無碧頓覺滿眼赤紅,以為腦袋開了花,雙膝一軟,癱坐在地。

  平日總以貴冑自居、端著一副大人架子的應風色,惡狠狠地俯視他,彷彿用眼神就能將他碎屍萬段。 平無碧從未見他如此猙獰,更不明白何以如此。 本來人就少的風雲峽,如今只剩應風色和龍大方,龍大方還是山下來的記名弟子,就算沒學會半點武功,也不算個事,反正遲早要離開。

  大家都羨慕死他們了,真的。

  倆小孩佔著一脈的據地資源,鎮日吃好喝好,任意使喚僕役,上頭還沒有煩人的師長,想幹嘛就幹嘛,做神仙都沒他們倆逍遙。 應風色幹嘛為了這種好事大發雷霆?

  翌日,手上包著繃帶的應風色,若無其事出現在眾人面前,但那拳的恐懼從此深植平無碧心中。 被奚師兄抓來這一桌,給他平生最怕的三位煞星圍在中間,簡直是活生生的惡夢。

  「別忘了你的身份。」奚無筌垂眸飲茶,並未看他,刻意壓低聲音,不想讓他在兩名色字輩的「後輩」面前,被訓斥得太過明顯。 「你是他們的師叔,莫行惹人非議之舉。」

  「我沒……明白了,師兄。」

  奚無筌一眼就將他無力的辯駁瞪回去,忍住了冷哼的衝動。

  他年輕時的性子遠遠稱不上雷厲風行,硬要說的話,也就是疏放一些、貪愛自由,否則也不會得到「酒顛詩魔」的渾號。 經過漁陽的慘痛教訓,現在他總是時時提醒自己,「不走極端便是福」。 無碧這孩子是軟弱了些,但本性還是好的,就慢慢教起罷。

  如果能多像風色一些,就好了。 奚無筌心想。 隻不知其他各脈的老傢伙們,是不是也如自己一般的想法。

  中年男子瞥了瞥端坐如恆的白衣少年,這敏銳的孩子卻未像往常那樣,夷然無懼、甚至躍躍欲試地轉過目光,迎接挑戰,而是垂斂眼眸,啜飲著淡薄的粗茶。 這已說明許多事。

  他不想談。 關於師長,關於偶遇,關於風雲峽的未來……他通通不想談。

  就算是如此出色的孩子,也有鬧脾氣的時候啊。 奚無筌暗嘆著,提聲道:「小二哥,拿點吃食來可好?咱們一路行旅辛苦,想在此歇歇腿腳。」楊三回過神來,砰的一聲,闔上最後一條門板,嘶嘎粗啞的聲音從門隙間傳出:「不賣不賣!本店打烊啦,太陽下山前要封莊,喝完茶快走罷!」

  眾人面面相覷。 距離舖門最近的一桌四人霍然起身,其中三人按住劍柄,一人便要上前卸開門板,將這無禮至極的鄉人拖將出來,狠狠教訓,卻遭奚無筌制止。

  烏濃須鬢間夾著縷縷銀絲的中年人望了龍大方一眼,身形矮壯的少年難得不見嘻皮笑臉的模樣,只是欲言又止。

  奚無筌看在眼裡,藉舉杯掩口,道:「原來這就是你帶我等來此的目的。你是什麼時候發現有異的?」

  「弟子也不好說。」龍大方露出一絲愧色,低道:「就是今年罷?往年只有過年才回,待三兩天便走,也不覺怎的。今年除了過年,小嬸嬸過門時回來幾天,小叔叔過世時又待了大半個月,才覺得處處透著不對勁。」

  一直縮在凳上的平無碧會過意來,瞠目結舌:「你……你是故意賺大夥來此?繞了一大圈還兼程趕路,根本沒有什麼風味小吃?龍大方!你連我師兄都敢——」聲調不覺揚起。

  奚無筌冷冷一睨,按桌低喝:「噤聲!」內力貫通竹簡,如蛇竄過桌板,一瞬間透胸閉穴,平無碧最末一個「騙」字尚不及出口,忽垂首不動,張嘴冒汗,眥目垂涎,狀甚狼狽。

  這趟白城山之行雖不趕時間,但回程繞道章尾確是兜了大圈,換成別的長老,肯定嫌麻煩,非但不允,少不得要教訓龍大方一頓。

  但奚無筌在所有披綬長老中,最不拘門戶之見,對各脈弟子一視同仁,絕不徇私。 龍大方從得知奚長老領隊起,便有了假道借兵的心思,沿途力陳家鄉的風味小吃、人情風土,說得眾人食指大動。

  奚無筌一向鼓勵弟子們增廣見聞,才帶了忒多年輕人下山,遂應龍大方之請,來到始興莊。

  應風色雖覺有異,但以為只是師弟想家罷了,此際才知有這等內情,不禁蹙眉轉頭。 「你怎麼不跟我說?」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龍大方苦笑:「就覺得不對勁,至於哪裡不對勁又說不上來,村裡的人有些奇怪,但又不是個個都怪……總之就是很不對勁。況且光咱倆來瞧,萬一真有什麼事,也派不上用場——」見師兄神色一黯,驚覺此說傷人,小聲道:「師兄,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別惱我。」

  「不,你說得對。」

  應風色沮喪不過一霎,隨即正色道:「始興莊處處透著古怪,必有蹊蹺。」轉對奚無筌。 「長老,龍大方假公濟私,誆騙長老來此,的確是大大的不應該。我風雲峽如今人寡力弱,不能為門下解難,弟子忝為代理,亦有責任,回山之後任憑長老處置,絕無怨言;今日之事還望長老不棄,為弟子們一探究竟。」

  「……師兄!」龍大方心中感動。 應風色伸出食指,示意他「別說些噁心巴啦的」。 錦衣少年面露微笑,舉拳與他拳面輕觸,一切盡在不言中。

  「村裡的不對勁……」奚無筌朝醜新娘和落拓貴人那桌一瞟:「是從外頭來的麼?」

  龍大方搖頭。 「那三人我是頭一回見。小嬸嬸我不是很熟,但她待人挺好的。小叔叔死的時候她一滴眼淚也沒掉,莊裡的人都在背後議論,我看得出她其實很悲傷,不會是壞人。」

  「那就是村子裡的問題了。」

  應風色環視四周窗牖緊閉、宛若死城的街道,最後定睛於門板封起的茶舖前。 門縫裡一隻黃濁無神的眼睛與他相對,不閃不避,意味不明,怪異得難以形容,不知是楊三抑或其他人。

  「章尾龍方氏乃鱗族六姓之一,非是外人。無論出了什麼事,我奇宮諸脈均不能袖手自外,否則失情悖理,徒惹訕笑。」奚無筌思量片刻,放落茶盞,沉聲道:「下回有事,你們須直告師長。驚震谷與風雲峽雖屬兩脈,卻是在一個宗門之下,在'長老'的身份之前,我先是你們的師伯。這聲師伯難不成是白叫的?」二少交換眼色,欣喜若狂,心上的大石總算落了地。

  「叩!」茶盞抵桌,潛勁又至,平無碧被封的血脈頓時解開,身子一顫,垂落雙肩,大口大口吐息。

  奚無筌復斟且飲,悠然提氣道:「就喝茶,喝完再走。龍庭山近在咫尺,咱們不趕時辰。」這是說給所有人聽——包括隨行弟子,以及躲在門縫後窺視的不明人等——奇宮眾人明白長老之意,縱使對龍大方有怨,也無人敢再投以憤懣的眼神。

  獨孤寂本想激他一激,當是闖山前練練手,不料奚無筌非仗勢侵凌之輩,挑釁頓失標的。 十七爺敲著殭屍男子腦袋旁的桌板,笑道:「到底是他修養好呢,還是你面子​​大,忒能鎮住場面?」殭屍男子兀自呼呼大睡,並未搭理。

  落拓侯爺將目光轉至對面的醜新娘。

  「'酒顛詩魔'奚無筌,乃現今奇宮驚震谷一脈的頭面人物。」貝雲瑚好整以暇,淡淡說道。 「武功如何,我沒資格評論,不過這位奚長老之所以身居高位,靠的不全是武藝,而是旁人難及的英雄事蹟。」

  獨孤寂冷笑。 「奇宮無字輩裡,除失踪多年的宮主應無用外,隻'琴魔'魏無音和'刀魔'褚無明二人堪稱英雄,可惜一死一殘,已自江湖除名。這撈什子'酒顛詩魔'聽來就不像個能打的,有甚了得?」

  琴、刀二魔揚名天下,皆與十年前的妖刀之亂有關。

  當其時,妖刀蠱惑人心,殺戮極重,正道無法抵擋,遂有長者召集六位俠士,合稱「六合名劍」,以正劍破邪刀,最終在天雷砦一役,除去集三刀邪異於一身的刀屍蠱王,使武林恢復平靜。

  這場災禍幾乎將東海正邪派門捲入,死傷枕藉,且不說牽連百姓處,光是犧牲的高手之眾,已是百年間所僅見,乃至亂平十年來,東海武林元氣未復,無論武學或宗門,都出現難以彌補的斷層。

  若無「六合名劍」弭平妖刀,不知要造成何等災害,故這六位一時俊傑,才享有英雄的聲譽尊崇。 江湖之中不乏人面極廣、地位甚高的豪傑耆宿,卻不能僭稱英雄,「酒顛詩魔」奚無筌也不應例外。

  「這位奚長老的英雄事蹟,恰與妖刀有關。」貝雲瑚不慌不忙,娓娓道來:「早在四柄妖刀浮上檯面、以殺戮開啟蠱王之爭前,妖刀之一的'赤眼'已於東北漁陽地方現世,為禍甚烈。這柄赤眼相較其餘三刀,非以快利見長,也不是特別嗜血好殺,卻能蠱惑女子,令她們心甘情願為刀所役,無聲無息地暗殺父兄、丈夫乃至情人;光憑這點,便足以瓦解漁陽地方的武林勢力。」

  當時白馬王朝尚未建立,舊朝既傾,天下紛擾;饒以形勢嚴峻,在妖刀之亂將末,東軍統帥獨孤弋仍派心腹前往調查,並於事後寫成《建武威宏妖金始末考》一書,卷帙浩繁,鉅細靡遺,可惜成書於獨孤寂兩次造反之間,十七爺身陷囹圄,無緣得見,還得從一名萍水相逢的少女口中知悉。

  「蠱惑女子……」獨孤寂瞧不得她那了然於胸的萬事通模樣,沒詞兒也要硬擠出話來,搓手嘿嘿幾聲,笑得無比猥瑣。 「莫不是刀上塗了春藥?」

  貝雲瑚撮拳擊掌,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當年操縱妖刀的陰謀家一直沒能找到,原來這赤眼卻是十七爺幹的好事。」

  「……有這種刀,怎不給爺來一把?」獨孤寂活像吞了隻蒼蠅,沒好氣道:「說下去說下去,別賣關子。你想討賞錢不成?」

  貝雲瑚淡淡一笑,續道:「這赤眼刀不但能操控女子,刀上還有一種奇特的淫毒,能將貞潔烈女變成蕩婦,無藥可解,在漁陽地方害了許多人。那漁陽位於東海道的東北一隅,與北關接鄰,向為北域門戶,雖有許多古老門派,畢竟偏僻了些,縱使鬧得沸沸揚揚,正道七大派等俱未上心,便聽說了也不在意。

  「恰巧有名奇宮的'無'字輩高手,昔日得宮主所允,離山隱遁,遠走漁陽,被捲入赤眼之禍,龍庭山因而掌握了更清楚的事態,始知其危。然而奇宮無主,誰也拿不了主意;與這名高手交好的師兄弟們,又或他脈中心腸滾熱、見不得門裡顢頇作派的弟子,紛紛以個人的名義趕赴漁陽,欲救援同門,除魔衛道。」

  「這般熱血的開頭……」獨孤寂喃喃道:「肯定有個慘澹的收場。」

  「你怎麼這樣說!」梁燕貞正自嚮往,聞言圓瞠美眸,嫌愛郎大煞風景。

  「我不知道這樣的結局算不算慘澹。」貝雲瑚輕道:「據說前後趕赴漁陽的無字輩弟子,共計二十五名,最後只一人活著回來。數目雖少於妖刀正式禍世,因挺身對抗而不幸犧牲的門人,他們卻完成了一件很偉大的事,對消滅妖刀有著深遠而關鍵的影響。

  「為此,在龍庭山通天壁的知止觀裡,以及天雷砦下的忠勇英烈祠偏殿,都配祀著這廿四人的牌位,以紀念他們偉大的貢獻。」

  獨孤寂一語成讖,卻沒半點欣喜得意的樣子,不知想到了什麼,神色似有些黯淡。 梁燕貞無言以對,半晌才接口道:「活著回來的……就是那位驚震谷的奚無筌奚長老了吧?那件'偉大的貢獻'……又是什麼?」

  「解方。」貝雲瑚正色道:「他帶回了赤眼淫毒的解方。在其後的妖刀聖戰之中,再沒有女子因此受辱慘絕。你說這樣的人,算不算英雄?」
eric60320 發表於 2019-8-29 20:25
第十二折 陽歲如熾,行臥燭陰

  在漁陽爆發的那場淒絕死鬥,始終未被世人視為妖刀禍世的前哨戰。

  此劫雖導致當地十三個派門火併而亡,放諸妖刀聖戰的文書記載或口傳掌故,這些犧牲者的身影卻極其單薄。 原因無他:妖刀,並不是這場正邪大戰的主角。

  以邪派魁首之姿、君臨遊屍門三屍部的「萬里飛皇」範飛強,手持妖刀赤眼,率領麾下群豪,卯上代表正道的五島七砦等「漁陽十二家」。 除初期曾以赤眼蠱惑幾位名門俠女,出其不意予五島七砦以迎頭痛擊,此刀在範飛強手裡一直以神兵的姿態活躍,而非淫辱女子的邪佞之器。

  情況,是從十三派同歸於盡,雙方耆宿耗磨一空,赤眼失去刀主、流落在外之後,才開始急速惡化。

  二十五名奇宮弟子所奔赴的漁陽,是一片經鏖戰蹂躪後的焦土,其摧殘之甚,絲毫不亞於彼時央土正烈的逐鹿爭雄;而北方秋冬將屆的嚴峻環境,所能戕害性命的程度,則又遠遠甚於別處。

  奚無筌是一個人回來的。

  奇宮按其交代,尋回了十五具遺體,大多草草收埋於漁陽各處;有九人據說陷於崩塌的「千年不朽常伏地」——這個有千年歷史的地宮在被五島七砦攻破之前,一直是遊屍門的總壇——連屍體都找不回來。 在漁陽節節敗退的奇宮弟子們,把此處當成最後的城砦,收容為淫毒所害的女子,並據以對抗入夜後從四面八方湧至的敵人,最終仍不幸戰敗。

  地宮失陷後,他們引爆了埋在結構點的硝藥,使之坍毀,與湧入的敵人同歸於盡。 奚無筌是唯一逃出生天的幸運兒。

  「……敵人?」獨孤寂揚起眉毛。 「不就是一把塗了春藥的破刀麼?遊屍門和五島七砦這兩撥地頭蛇鬥得七七八八,合著一起完蛋了都,漁陽有數的江湖勢力算是給一把門清了,哪兒來的敵人?」

  「這就是最有意思的地方了。」貝雲瑚道:「當年他的報告,只有各脈的披綬長老才能聽。據說他交代完就被關起來,倒不是做錯什麼事,而是長老們以為他瘋了,說話顛三倒四。

  「他說他們對抗的,是先前死於火併的遊屍門和五島七砦一眾高手。這些已死之人以'陰人'之姿重回陽世:膚如灰,觸手涼滑;赤目黑瞳,不見餘白。陰人一睡數日乃至十數日,隻於夜間行走,無論生前邪正何屬,此際已成食人血肉的怪物,隻披著似人軀殼,不剩半點人性。」

  梁燕貞聽得渾身發毛,撫臂顫道:「你……你別淨編些嚇唬人的話!怪……怪磣人的。世……世上哪有這樣的東西?」梁大小姐從小對鬼故事就是又怕又愛聽,長大後依然不改。

  獨孤寂舉起手來。

  「我只有一​​個問題。這些陰人,還記得生前所使的武功麼?」

  梁燕貞一愣,才明白愛郎之意,驚懼頓去,益發好奇難忍。

  武藝是將招式、臨敵應對練進身體裡,卻不僅僅是身體反應而已。 戰鬥電光石火,快時不及瞬目,更需要清晰的思路、冷靜的判斷,乃至籌謀計算,才能把握勝機。 缺此方寸,人實與獸無異,還是牙鈍爪平、氣衰體弱的羸獸,根本不算威脅。

  退一萬步想,世間縱有「陰人」,神智若失,除非數量成山堆海,踩都踩死了你,否則以奇宮無字輩弟子之能,不過如豚犬耳;若能使用武功,代表心性靈智猶在,又何來「食人血肉」一說?

  醜新娘之言,不過是另一則鄉野奇譚罷了,無異於虎姑婆、蛇郎君等,經不起推敲。 奚無筌當著披綬長老之面提出這等說詞,以交代廿四條人命的去處,僅僅被當成瘋子來處置,說明奇宮對門下出色的弟子,還是十分寬容溺愛的。

  被獨孤寂指出不合理處,貝雲瑚未見羞惱,淡淡聳肩。

  「這我也不知道。我聽故事時,沒想過這樣的問題,同聽的姊妹們也沒覺得怎麼。下回要有機會,我再問清楚些。」

  「我本來不確定你的來歷,不過現在看來,我的猜測八九不離十。」

  趴在桌上的殭屍男子抬頭,明明是撂狠話,卻仍拿下巴撐住腦袋,說得有氣無力,頗令人生出「傷敵三百、自損千八」之慮。 「說這故事的人,有沒有囑咐你莫向山下人洩漏?你知不知他對你說的故事裡,其實隱去了自己的功勞?」

  「不用這麼高來高去的,我給你們倆翻譯翻譯。」

  獨孤寂翻著誇張的白眼,分攤雙手,死樣活氣地說:「'告訴你這個故事的人',指的是丑丫頭的師父之類。龍庭山一貫收男徒,可能有個變態什麼的我也不清楚,偏偏就收了女徒,而且不只一個。這丫頭就是其中之一,然後照例跟師父鬧翻了,拉我打上山給她出氣去。

  「這位殭屍兄跟徒弟關係不好,一看便知是奇宮的人,完全符合奇宮師徒反目的優良傳統。你本想教訓她'你師父跟你說的,別隨便跟這些死山下佬說啊'——對,小燕兒,'死山下佬'指的就是我們——想起徒弟還不認你,登時氣餒,話到嘴邊又含卵也似,沒敢使勁兒咬落。

  「要我說呢,二位跟龍庭山的淵源無論深淺,都是老黃曆啦。人家既不希罕,不如把過去放下,往咱們這廂站來稍稍,待本侯打上山去,打得這幫龜孫子滿地找牙,你們非但不覺心痛,反而解氣得很……這個建議是不是非常中肯非常誘人?」

  殭屍男子充耳不聞,直勾勾地盯著醜新娘。

  「引外人上山,這是你了結私怨的法子麼?」

  貝雲瑚毫不退縮地迎視他的目光,細聲道:「你說他隱瞞了什麼,我想知道。」

  獨孤寂雙手抱胸,兩頭端詳半晌,笑顧梁燕貞:「是不是要我動手打人,他們才不會假裝沒聽見我說話?」

  梁燕貞嗔道:「你別打岔!正說到點子上了。」恰聽見殭屍男子對貝雲瑚正色道:「我不是說他隱瞞。我不知你和他之間有什麼誤會齟齬,但這人是連跟女娃兒講故事,都不屑自我標榜的脾性,潔癖到了無可救藥的境地。不管他做了什麼,你在魚死網破之前,是不是該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

  貝雲瑚面無表情。 獨孤寂注意到她雙肩微顫,他與她相識未久,如此心神悸動的模樣倒是頭一回見,她師父如非對她做了很過份的事,就是對她非常重要——也可能二者皆是。

  下山嫁人,是他還是她的意思? 她是斷然離去,還是被無情割捨的那一個? 唆使自己打奇宮,不惜賠上鱗族聖地四百年的驕傲與尊嚴,究竟她是想重回過去,抑或斬斷牽緣?

  獨孤寂和她一樣,都想弄清楚這點。

  「所以你說……」醜新娘瞳眸微散,喃喃道:「他究竟隱去了什麼?」

  殭屍男子無法替她心上的那人回答。 他所能轉述,僅僅是故事自身。

  「奚無筌是最後一個活著從漁陽迴轉龍庭山的奇宮弟子,然而卻不是頭一個。早在他之前,還有另一人從東北迴來,帶回了兩具棺材。」

  當年馳援漁陽的奇宮門人當中,層級最高者,當屬幽明峪的「劍霜」蕭寒壘。

  此人是幽明峪當時唯一的紫鱗綬長老,是毫無疑問的紫綬首席,若幽明峪須推一人爭奪大位,就只能是蕭寒壘。 整座龍庭山上下,無論幽明峪之內或之外,能對蕭寒壘下令的,只有奇宮之主——而「四靈之首」應無用失踪後,大位虛懸多年,遲遲未能有一言而定乾坤、決法術的新龍主誕生。

  以「劍霜」蕭寒壘的身份,當然不可能偷偷摸摸離開龍庭山,須向其他披綬長老說明並取得諒解,方能行動。

  而他的理由沒有人能拒絕。

  「無多央人給我捎了音訊。」在知止觀臨時召集的長老合議上,蕭寒壘取出一封染血的信柬,暗褐色的乾涸血漬令人怵目驚心。 「我得走趟漁陽。」

  幽明峪在奇宮漫長的歷史裡有過短暫的輝煌,但在近兩百年間,無疑正由沒落走向衰亡,一如那些已然消失的宗脈。 在物字輩紫綬首席「雲天蔽影」何物非的強勢主導下,蝸居西峰那「日安不到,燭龍何照」的小小山坳裡、只剩最後一口氣的闇弱支脈,展開了乾坤一擲的卅年興復大計。

  何物非的法子異常簡單,不過八個字而已:隻押一人,全力栽培。

  幽明峪不比人丁興旺的驚震谷、實力堅強的飛雨峰,更不是貫徹菁英至上、個個都能以一當十乃至當百的風雲峽,沒有分散資源的餘裕,只能挑選一枚獨步龍庭九脈的種子,承接整個宗脈的挹注,以期競逐大位時一舉出線,使幽明峪得以重見天日。

  歲無多是蕭寒壘的弟子,此前淘汰了許許多多幽明峪的無字輩,成為命運選擇的那一位——直到有個叫冰無葉的奇才橫空出世為止。

  在其他宗脈,擁有復數的優異弟子決計不是問題。 師兄弟雖有競爭,但也能通力合作,成為壯大宗脈的力量。 然而,在偏執的何物非眼裡卻不是這樣。

  ——只留一個,全力栽培。

  冰無葉是何物非親自物色、考核過後,牽著這娃兒的手帶上山來的,豈可與平庸無能的寒字輩之徒一概而論? 如何取捨,在老人看來連想都用不著想,遑論協調商量。

  但歲無多無疑是非常出色的奇宮新秀,文武皆能,聲名在外,人緣更是好得不得了,想爭取他的宗脈絕不只一二處而已。 幽明峪縱使棄如敝屣,也萬不能便宜了對手。

  奇宮自來是天才匯聚之地,而天才——或自以為天才者——視規矩如無物。 在他們眼裡,道德倫常不過是教條,合用則取,不合則棄,只有平庸之人才拘泥。 區區一個歲無多,不應、亦不能妨礙宗脈大計。 何物非早有除掉這名徒孫的心思。

  蕭寒壘別無選擇,遂令愛徒下山遠遊,殷囑他莫再迴轉龍庭山,形同放逐。

  像這樣的戲碼,那些年在各脈裡不知上演過多少回,只是不斷變換著形式,理由各異。 自以為是、手綰大權的物字輩,忍氣吞聲退無可退的寒字輩……如今披上各色鱗綬、躋身知止觀的寒字輩長老們,無不理解蕭寒壘的心情,即使政見不合,立場相左,他們對蕭寒壘的愧疚與焦急感同身受;駁回他的請求,不會帶來踩踏幽明峪乃至蕭寒壘其人的快感,而是向踐踏自己的物字輩老傢伙俯首屈膝,再度被喚起年輕歲月裡咬牙吞忍的屈辱與不甘。

  長老合議對蕭寒壘只有一個要求。

  不要張揚,以免鼓動其他宗脈的年輕弟子起而效尤。 各脈師長好不容易壓下馳援漁陽的輿情,誰也不想為了蕭寒壘的負疚求贖,面對自家後輩的方剛血氣。

  因此,蕭寒壘只帶了師弟「劍豹」謝寒競和徒弟冰無葉,三人連夜下山。

  「但蕭寒壘也好,謝寒競也罷,乃至冰無葉,都沒能見到這位遠遊多年的無字輩大弟子。」殭屍男子娓娓說道:「三人尚未進入漁陽地界,便遭襲擊,'劍豹'謝寒競助二人突出重圍,自己不幸犧牲;而蕭寒壘傷勢過重,最後也沒能撐過來。冰無葉押著兩口棺材回山,向各脈長老報告的兇徒模樣,活脫脫是後來奚無筌所描述的'陰人'。

  「奚無筌下獄後,冰無葉向長老們說項,提出種種旁證,說明'陰人'正是身中赤眼之毒所生異相,奚無筌帶回的解方絕非無的放矢。過了不久,赤眼刀為禍武林,冰無葉以此方救得正道盟友無數,才還奚無筌清白。這就是他刻意隱去,沒告訴你的部分。」

  貝雲瑚頗受動搖,又唯恐被殭屍男子看出,隨口問:「寫信給蕭寒壘的那個歲無多呢?長老合議查過這人的底細麼?」

  殭屍男子搖頭。 「沒機會查。他的確在漁陽的廿五人之列,最後不幸葬身遊屍門地宮,屍骨無存。怪的是:奚無筌與歲無多交情甚篤,他說歲無多從未寫信向師父求救,隻聯繫了其他宗脈的朋友;蕭寒壘示以諸脈的那封染血書信,後來怎麼也找不著。聰明如冰無葉,始終無法解開這個謎。」貝雲瑚低頭不語,似陷入沉思,就算是梁燕貞也明白,丑丫頭想的決計不會是那個難解之謎。

  獨孤寂又舉起手。 這回殭屍男子總算見著了,大方指名。

  「現場這位熱情的兄台請提問。」

  「不是說赤眼隻蠱惑女子麼?難不成漁陽地方的高手全都是女的,才能被刀上之毒所害?如果有這麼棒的地方,請透露一下怎麼去,謝謝。」

  「好問題!」殭屍男子伸出雙手食指一比,只差沒跟十七爺擊掌歡呼。 「按奚無筌的說法,'陰人'中有男有女,似對男子的效力要更高些。女子中毒,是淫欲如狂難以遏抑,時時須得與男人歡好,並未因此變得嗜血好殺;男子則不同,中毒之後神智未失,只是會變得……變得非常邪惡,如遭妖邪附身,殘忍、嗜殺,毫無節制,就像……就像…… 」

  「……隻壞了良心?」

  「對!」殭屍男子手指連點,忍不住蹙眉。 「這麼貼切的比喻,怎麼那時沒一個人想到?嘖。」十七爺得意得要命,但畢竟日常也不是迭有佳作,興奮之下登時詞窮,除了咧嘴一徑嘿嘿傻笑,果然沒再吐出什麼如珠妙語,看著一副變態德行。

  一隻白皙小手怯生生舉起。

  「喔喔喔,現場還有另一位熱情的女兄台舉手發問!請問您怎麼稱呼,住在哪裡,今年貴庚,家裡都還有些什麼人啊?」

  「……你也未免問太多了,殭屍兄。」獨孤寂冷笑著輕拗指節,發出炒豆似的脆響。 「小燕兒你別跟他說啊,外頭壞人多。」

  梁燕貞雙頰泛紅,狠狠瞪他一眼,定了定神,小聲道:「我是在想,有沒有可能……其實這並不是一種毒,而是兩種毒、甚至是多種毒物造成的結果?」

  獨孤寂與貝雲瑚面面相覷,顯然都未想到這一節,而殭屍男子則是面色古怪。

  「當年冰無葉跟你說了一模一樣的話。」男子飛快收斂心神,又恢復成那種帶著淡淡嫉俗的滿不在乎,聳肩道:「他說,無論從醫理或毒理來看,都不可能出現一種配方,顯現的藥性卻有如此巨大的差異,只能認為陰人是陰人,赤眼是赤眼,兩者必有牽連,卻不能混淆而論。

  「事實證明,奚無筌他們在漁陽時,找到了拯救中毒女子的方法,對陰人始終束手無策。赤眼離開漁陽後,在此間造成幾起傷害,受害女子最後靠著解方,除去那'牽腸絲'的淫毒。至於陰人,則未有實物至此,難以驗證……」

  ——牽腸絲!

  梁燕貞一愕,幾乎要跳起來,卻被愛郎按住手背。 獨孤寂衝女郎微一搖頭,示意冷靜,但他自己亦非全無震動。

  在大帳之內,李川橫對小燕兒所使的春藥、以「濛柳絲密」和「掛肚牽腸」兩方混於一者,傅晴川便是呼以「牽腸絲」之名,說是本門前人弄出的淫藥,拿來練撈什子蟢欲神功。 怎會……成了妖刀的禍世邪能?

  傅晴川說這話時,除了人在現場、飽受藥性折騰的梁燕貞外,就只有藏身帳頂的獨孤寂悉聞;僅一帳之隔的小葉若未暈厥,或也零星聽了些去。 其時貝雲瑚人在遠處的馬車裡,正與扮成老嫗的梅檀色鉤心鬥角,伺機脫身,自是無從得知;阿雪則藏在衣箱夾層內,很難判斷他到底聽懂了幾成。

  無巧不巧,梁燕貞能與智計冠絕龍庭山的「影魔」冰無葉想到一處,正是受兩劑混合所啟發,誰知不旋踵便從殭屍男子嘴裡,聽見那可怕的淫藥之名。

  「赤眼上所餵之毒,就叫'牽腸絲'。」女郎心緒震動,似未逃過殭屍男子的銳眼,手撥濃發,笑著投來兩道實劍般的迫人視線。 「怎麼?姑娘可曾在哪聽過這邪穢毒物的名目?」

  梁燕貞無信口雌黃的急智,脹紅粉頰,支支吾吾,陡被愛郎伸臂一攬,摟了個嚴實。 獨孤寂的下巴寵溺地抵她發頂,開口時那股子嗡嗡酥顫透體而入,令她渾身發軟;本想同他再擰幾天,此際早已沒了脾氣。

  「殭屍兄,玩笑歸玩笑,我女人給我的時候可是黃花大閨女,你瞧我腦門像透著綠光麼?看在你說故事的份上,我不同你計較,此等亂七八糟的破玩意,切莫隨意扯上良家婦女為好。」

  「兄台所言甚是。是我的過失。」殭屍男子一改懶憊德行,坐直整襟,肅容拱手。 「言語得罪處,望祈姑娘見諒。」梁燕貞笑笑沒說話,乘勢偎在愛郎懷裡,眼看是不打算分開了。

  貝雲瑚卻未如她所期待的眥紅雙目、妒火中燒,忽從沉思中回神,轉向廣場入口的長街。

  黃昏將逝,地平線的彼端已浮露些許夜色,長街那頭湧現的炬焰益發惹眼。 來到近處,見村人簇擁著一乘前後四輪大如磨盤、上覆紅艷織錦,似神轎又非神轎的奇特物事,骨碌碌推入廣場。

  說是村人,其中三成是入莊之時,梁燕貞、獨孤寂等所見的殘疾人,清一色的青壯男子,穿著不甚合身的粗布衣衫,繃出一身虯結筋肉。 先前扛立柱子的是這類人,那惡形惡狀的茶舖跑堂楊三也是。

  餘人則老弱婦孺皆有,符合尋常鄉人形象,卻非攜家帶眷各自成團,而是以一名殘疾人帶著數名鄉人組成隊伍。 由於分配得太過齊整,以致竟能一眼辨出。

  覆蓋紅緞的神轎輪車兩旁,有抬著髹紅木盛的,應是貯放祭肉牲禮一類,上頭也蓋紅布,難以判斷所覆何物。

  無論是模樣突兀的殘疾人,抑或毫不起眼的婦孺,火光下人人帶著無比虔誠、略顯迷醉的神情,緩緩流至。 大大小小的焰光燈火沿路連綿,猛一看不知有多少,說是全莊之人都到了,也不算太浮誇。

  獨孤寂本以為「今晚建醮」雲雲,是楊三信口胡謅,以這規模看來只怕非是虛言。 聽得人來,茶舖的門板卸下兩條,姓方的老掌櫃與一名胖大廚娘相偕而出,急急朝大隊奔去,口中嚷著:「太爺來了!太爺來了!」聲音透著一絲惶急。

  建醮大隊的前沿應聲而開,露出一名拄著柺杖、錦衣華服的老員外來,背拱如蝦,鬚髮皆白,隊伍之所以走得這麼慢,興許是為了配合老人的步履所致。

  方掌櫃與「太爺」說了會兒話,老人身形被遮,難見形容,倒是胖廚娘回頭一瞪,卻是朝殭屍男子而來。 炬焰下只見她滿臉橫肉,五官幾乎陷在肉裡,左眼戴了隻眼罩,一條蜈蚣疤由眼罩上下穿出,成了整張臉上最引人注目的特徵。

  突然間,所有奇宮弟子一齊起身,自是奚長老離座。

  「龍方太爺,在下驚震谷奚無筌,十五年前咱們曾在山上見過一面。」奚無筌拱手道:「我率弟子下山辦事,正欲迴轉,途經貴寶地,帶颶色前來省親;行旅匆忙,未及提前通知,冒昧之處,還望太爺海涵。」

  身旁的龍大方被眼前炬焰燎天的排場嚇傻了,又覺太爺神色不善,看似十分陌生,心底露怯,隻喊了聲「爺爺」便沒再說話。 應風色在身後捏他一把,龍大方心想:「是了,我有師伯、有師兄,還怕甚來?」這才打起精神。

  「酒顛詩魔」奚無筌乃當今驚震谷的頂樑柱,鱗族六大姓之一的龍方氏族長豈有不聞? 龍方太爺點了點頭,拄杖而出,身旁一名管家模樣的中年人攙扶著,舉止恭謹,說不定也是龍方家的子弟。

  「奚長老客氣。我年紀大啦,出門費事,聽長老大駕光臨,走到這時才至,長老莫嫌我簡慢。」老人語速雖緩,條理清晰,以退為進,棉裡藏針,堪稱老辣;唯一不對勁處,便只有對孫子過於冷淡。

  龍大方是獨苗兒,其叔屍骨未寒,小嬸嬸即以處子之身改嫁,料想亦無子嗣。 老人甚至不曾向龍大方稍稍頷首,回應他的問安,在旁人眼裡,就與「把獨生愛孫送上龍庭山不讓回來」同樣費解。

  奚無筌正要說幾句客套回應,老人卻續道:「今夜莊裡酬神,諸般不便,既無葷熟,亦無酒水,難以款待。我讓家人為長老引路,往南三四里處有一小村,堪可落腳。改日小老兒備齊禮物,再專程上山,向長老請罪。」

  奚無筌只看村中人一眼,便知此間必有文章。

  那些身帶殘疾的青壯漢子分明練過粗淺功夫,匪氣宛然,小股小股將莊民分開驅役,脅迫之意再明顯不過;莊中婦孺見有外人,也不知鼓起勇氣求救,可見挾制日久,已磨去眾人的意志,只知一味順從,不存掙脫的念想。

  龍大方的懷疑絕非空穴來風,奚無筌更無猶豫,然而太爺之言軟中帶硬,令他難以反駁,又不好貿然翻臉,登時有些進退維谷。

  驀聽一把清脆的女聲道:「酬神祈福,乃大大的好事,神明福澤廣被,豈不與山上人?太爺糊塗啦。」卻是貝雲瑚緩緩起身,轉了過來。 炬焰掩映之下,她身上的大紅嫁衣格外奪目,隱隱與那四輪怪車所覆相輝映。 若非面上坑坑瘢瘢的甚是醜陋,其身姿大有仙子凌波的出塵,令人久久難以移目。

  龍方太爺目力減退,卻認得她的聲音,面色一沉。

  「瑚……雲瑚,你怎回來了?沈家那廂聘禮已下,你這個新嫁娘卻中途逃跑,成什麼話?先回家去,過兩日我再親自帶你走趟越浦,向親家翁賠不是。」

  貝雲瑚嫣然一笑。 「只怕我這模樣,去了會令沈家更加不喜。」

  那管家模樣的漢子在老人耳畔說了幾句,龍方太爺愀然色變。

  「你、你的臉怎麼了?是……是誰毀了你的容貌?可是那梅——」忽然噤聲,咻咻劇喘,面上分不清是驚是怒,也可能是倉促間掠過一抹痛色,察覺失言,急急閉上了嘴。

  奚無筌聽見那個「梅」色,心念微動,眸光一凝,直射向太爺處,卻非盯著老人,而是身畔的中年管家。 那人身子縮起,似矮了幾寸,整個人益發不起眼,白淨面皮不見汗漬,攙扶老人的手背倒是掛滿水珠,掌底袖布更濕濡一片,大老遠都能瞧見。

  貝雲瑚自顧自笑道:「對太爺來說,我最有價值的便是這張臉了,也難怪太爺心疼。請太爺放心,我還有用得上臉處,不能輕易毀去。」以絹帕浸透酒汁,徑於面上一陣擦洗,無數細碎灰漿簌簌而落,漸露出與手背脖頸一般的白皙肌色。

  梁燕貞目瞪口呆,心底發涼,直到醜新娘將沾滿灰漿的帕子一扔,轉過一張欺霜賽雪的絕美容顏來。

  女郎終於明白,為何對她始終有股揮不去的警戒和敵意。 梁燕貞心底最深處,不相信有這樣一雙清澈的眼睛,有這般淡然出塵的神情舉止,以及那股難以形容、彷彿不屬此世的殊異氣質的女子,會生就如此醜陋的一張臉。

  女人的直覺最是準確。

  她多希望自己是錯的,這不過又是另一個可笑的小心眼……然而毫無疑問,貝雲瑚是她此生見過最最美麗的女子,粉雕玉砌,剔透晶瑩,美得不似活物。

  更可怕的是,十七郎似乎全不意外,從微瞇的眼縫裡迸出的眸光,既未飽含色欲,也非留戀難捨,他只想讀懂她的心思,卻不知自己是不是對的。 這令他感到一絲迷惘。

  梁燕貞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覺得自己從頭頂到腳心都是冰冷的,即使被十七郎擁在懷裡,也感受不到半點溫度。

  貝雲瑚的美貌不只擊倒梁燕貞,也奪走在場多數人的心思注目,偌大的廣場除了呼嘯而過的夜風,沒有其他聲響。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有人喃喃道:「是夜……神的新娘,夜神的新娘子又回來啦。」倒頭便拜。 周圍有樣學樣,不多時便跪成一片,人人低聲喃喃,如誦禱詞,能辨的也隻「夜」、「神」二字。

  「夜什麼神的新娘……」殭屍男子聽得皺眉。 「是什麼玩意?」

  「我猜得沒錯的話,那車上所載,多半是夜什麼神的新娘了。」貝雲瑚朝蓋著紅布的怪車努了努小嘴,寡淡中帶一點不經意的俏皮,令那張精緻過頭的俏麗臉蛋鮮活起來,彷彿玉雕被仙人吹了口氣,突然有了生命。

  殭屍男子還未習慣她的耀眼炫目,舉手遮眉兀自不足,索性別過頭去。

  「……你不知道?我還以為你是知情的。」

  貝雲瑚淡道:「龍大方的小叔叔,就是我原本該嫁的那人,他知我是龍庭山來的,懂一點武藝。我答應了他,要拯救這個莊子脫離惡魔掌控,但他沒來得及告訴我那是什麼。而我待的時間不夠長。」

  殭屍男子思索片刻,衝遠方的奚無筌打了個手勢。

  奚無筌老早便留意到怪車,因蓋頂的紅佈時有祟動,卻與風向頗有扞格,只是在炬焰與夜色掩映下不易見得。 見殭屍男子示意,袍袖一甩,烏影穿破夜風,爆出哨響似的嗚嗚低咆,凝而不散,宛若鏑矢離弦,就這麼穿過近八丈的距離,帶著布頂一掀,這才力盡還形,居然是根筷子。

  吹過廣場的迴旋風乘隙從布底鑽入,將整塊紅布掀起來,露出車上的十字磔刑架,以及架上綑縛的、昏迷不醒的女子。

  那磔刑架只有半人多高,女子長髮覆面,看不出形容,但從低垂的纖細雪頸推斷,應該不會太老。 她身上穿著與覆布同款的紅嫁衣,雙腕縛於架上,身子倚著刑柱,軟軟側腿並坐,裙裾下露出一雙渾圓白皙的結實腿子,大袖滑至肘間,不見單衣之類的貼身內裡,嫁衣下恐怕未著寸縷。

  奚無筌面色鐵青,寒聲道:「龍方太爺!貴莊酬神,竟是以活人為祭禮麼?」老人嘴唇抖動,無一言能反駁,臉色灰敗如死。

  莊人無法想像奚無筌於筷子上凝附內息,使其兼具金鐵之沉與箭桿之韌,隨手射出七八丈遠,削著布頂將之帶起,才給了晚風乘虛而入的機會,以為是夜游神顯靈,要來娶親了,部分人掉過頭來,朝今夜要送出的夜神新娘跪拜祈願,場面登時大亂。

  奚無筌卻注意到,所有土匪樣貌的殘疾人皆未頂禮,跪的全是老弱婦孺,一看便知是原本的莊裡人。 他正愁敵我難辨,這下可好,紅豆綠豆自行篩分兩筐,此時不取待何時? 提氣大喝:「站著的全是匪徒,給我拿下!束手免死,頑抗者殺!」語聲未落,奇宮弟子已四散掠出,長劍離鞘,動如脫兔,所指目標竟無一重複,彷彿為此刻練過了千百回,動手竟是毫不猶豫。

  這,就是立於武道巔頂的名門大派子弟,與山寨匪寇間的巨大差異。
eric60320 發表於 2019-8-30 06:55
第十三折 昔與君知,猶按劍起

  「……好功夫。」獨孤寂望著大紅綢布捲飛的方向,喃喃自語。

  變亂一起,他們這桌倒成了漩渦中唯一不動的礁石。 貝雲瑚兀自靜立,視線穿過無數驚叱怒吼、撲跌滾躍的烏影,始終不離太爺左右,若有所思;殭屍男子嘖的一聲,吐出幾個單音,依神情判斷,也不會是什麼好話。 梁燕貞目力絕佳,奚無筌出手時她恰好轉頭,追著那沒入紅綢又倏然穿出的筆直影跡,直到現出竹箸原形,駭然脫口:「好……好可怕的功夫!他……怎能將筷子射出這般遠?」

  獨孤寂回過神,才知她指的是這個,搖頭道:「這有什麼難的?我不是說這個功夫好。」拈了根竹筷一甩,啊啊啊的三聲慘叫,七八丈的直線距離內,三名匪徒翻身栽倒,裹滿鮮血的竹筷穿出最末一人身軀,餘勢不停,撞上一名奇宮弟子的劍刃。

  少年頓覺一股大力壓至,長劍一歪,恰將對手的臉面劈開,被滾熱的紅白物潑了一頭,自己踉蹌側倒,握著右腕身子發顫,可想見痛楚之甚。

  梁燕貞目瞪口呆。 只聽愛郎怡然道:「……我用的是剛勁,他則全是巧力。小燕兒,你再瞧清楚些,他可不是徒手扔的筷子。」

  得大行家指點,梁燕貞稍稍摸著門道,專看奚無筌籠於袖中的右手,見袍袖翻飛間,一桿拇指粗細的滑潤玉竹乍現倏隱,前端的筆鬥烏黑油亮,似是犀角玳瑁一類;所束毫毛尖、齊、圓、健,四德俱備,不是精鋼鑄造、徒具筆形的仿刃,真是一桿聚鋒緊斂的斑竹紫毫毛筆。

  奚無筌下令動手,自己並未加入戰團,見哪一處形勢稍亂,又或弟子臨敵經驗不足,鬥得難解難分,袍袖揚起,筆毫黏著筷筒中的竹筷一抖,立時無聲飛出,路徑時曲時直,速度忽快忽慢,彷彿所射非是硬梆梆的筷箸,而是柳葉之類的柔韌物事。

  而竹筷之能,則比他變戲法般的手法更加離奇炫目。

  奚無筌出筷罕擊人身,遑論如十七爺一般霸道透體,更多是攻敵所必趨,為弟子爭取餘裕;偶一中人,筷子也是著體彈開,毫無威脅,下一霎眼,那人忽朝反方向踉蹌倒退,恍如酒醉,越想穩住腳步,一用力整個人便失足掀倒,彷彿給筷子打了記內家拳,為「沾衣十八跌」之類的潛勁所傷。

  這下連梁燕貞都看出蹊蹺,喃喃道:「這是……'隔物傳勁'?」她在獅蠻山後所遇奇人、傳授她半部《天策譜》的,能以拐尖閉穴,或度氣入體而毋須碰觸身子,梁燕貞到那時才知道,世上有如此神而明之的武功。 指劍奇宮號稱東海武道之巔,紫綬長老身負奇能,似也理所當然。

  「……那手可不是普通的隔物傳勁。」獨孤寂笑道:「這樣說吧,隔物傳勁,隔物傳勁,你以為重點在'物',還是在'勁'?」

  這還用說麼? 無論傷人救人,都是勁力所為;隔物圖之,所求不過出其不意。 每隔一物,勁力耗損越多,若非作用於人身,終是無用之功。

  「說得好!可惜他練的那門功夫,不是這個想頭。」獨孤寂撫掌笑道:「我以為他的隔物傳勁,'物'才是重點,勁力被練得能長久停留在器物中,不求沉猛難禦,而是脫體猶存。我的勁力像刀像劍,像拳掌盾楯,隻合攻防之用;他的卻像絲線,像篩網,像皮球針勾,以各種形式依附在外物上,意在變化無窮。

  「你以為他用毛筆挑飛筷子,是扮高深、裝派頭,一顯長老威風麼?我猜並非如此。而是他早已習慣日常之中,信手寄存勁力於各種物事之上;徒手拈筷一擲,未必比筆尖更加靈巧。

  「我曾聽兄長說,世上有修為深不可測、內力取之不竭的絕頂高人,以習練這等寄附之勁為樂,隨身攜帶一隻獸形的傀儡,使之運動不絕,宛若活物。沒想到在凡夫俗子的身上,也有這等志向。」

  殭屍男子前頭聽他滿口好話,不由得嘴角微揚,只差沒點頭如搗蒜。 豈料十七爺話鋒一轉,隱有嘲笑奚無筌志大才疏之意,殭屍男子眉目一冷,哼道:「硬碰硬他自非閣下的對手,然而,若以巧勁分高下,勝負尚在未定之天。你本事忒大,不會睜眼說瞎話罷?」

  獨孤寂笑道:「我就是這個意思,你點頭附和便罷,何必復誦一次這麼客氣?話說回頭,以武論尊,站著的人才能說話。比刺繡我也比不過繡坊宮女,打架誰與你比這個?」

  殭屍男子鬥氣不鬥理,自是冷笑不絕。 「驚震谷一脈乃龍庭山氣宗,要比內力根基,奚無筌縱不比閣下,也不是拿不出手的三腳貓兒。有道是'驕兵必敗',閣下隱居已久,此際重入江湖,上山踢館如此高調,豈能不慎?」

  「'驚震谷'名頭響亮,嚇得人家小心肝撲通撲通地跳,都快敗腎了,哪敢不慎?」

  獨孤寂笑瞇瞇回口。 「忒威猛的宗門,不想居然有這——麼纖細的內功心法,不知叫什麼名目?小媳婦繡花來紅神功麼?」殭屍男子滿肚子酸話全憋在嗓子眼,差點沒噎死自己,偏生這廝於武功一道的眼力極毒,居然被他戳在點子上,饒是殭屍男子聰明絕頂,一時也無語辯駁。

  驚震谷修習內功獨步龍庭九脈,多出內家高手,其鎮脈絕學「呼雷劍印」既是掌,也是劍,威力絕強,谷中人人修習。 不知何故,卻許久沒有像樣的頂尖高手出世,逼得舉脈上下加緊鑽研,唯恐沒落,無奈表現越發平庸。

  殭屍男子離山已久,便在山上之時,所屬派系非但不涉獵他脈武功,自家也無所謂的獨門絕學,隻練諸脈流通的武藝,倚之造就奇宮七成以上的宮主,可謂菁英中的菁英。 奚無筌修習的寄附內勁之術,就不是驚震谷的武功,雖知其根柢,殭屍男子卻無意向山下之人吐露。

  更要命的是:他骨子裡,其實頗認同落拓侯爺的說法。 寄物附勁到了奚無筌這等造詣,固然妙不可言,然而高手對決死生一瞬,有時極簡就是極精,豈不聞「一力降十會」乎? 捨本逐末,不免貽笑大方。

  「那是'飄蓬劍寄'。」

  貝雲瑚目光未移,忽然幽幽開口,動聽的語聲甚是空靈,彷彿心在遠方。 「並非驚震谷所有,而是幽明峪的一部冷門心法。」

  「……這就不需要向外人說了。」殭屍男子沒好氣道。 龍庭九脈,門戶甚深,諸脈長老無不嚴密提防,唯恐自家絕活英才流入他人簍中,此消彼長,被別的派系穩壓一頭。 「飄蓬劍寄」冷門歸冷門,其實並非幽明峪獨有,貝雲瑚如此以為,應是曾聽師長提及,才因此產生了誤解。

  然驚震谷中人隻練「呼雷劍印」,能讓奚無筌學得其他武功的地方,也只有在遠離山上的漁陽戰場——逃生救死、兵馬倥傯,相互依賴的戰友交換平生所學秘奧,為彼此增加存活的機會……十年前那場發生在暗影隙間、不為人知的妖刀前哨戰,究竟改寫了多少熱血青年的命運?

  言談間,場內的戰鬥已告一段落。

  明顯看得出是匪徒的,約莫有百來號人,奇宮這廂雖僅二十餘,一來雙方武藝懸殊,能打得有來有去的不過三五撮,其餘多半一照面間就被撂倒;二來匪徒既未逃跑,也沒有揪合聯手,彷彿捨不了身邊照管的村民似的坐以待斃。 奇宮諸人毫不戀戰,放倒對手後便撲向下一個獵物,效率驚人,不多時匪寇們便一一受制,死傷甚寡,幾乎全出自十七爺那一筷所為。

  奚無筌號令一出,應風色與龍大方亦即行動——應風色出指如電,專戳要害,聲勢較持劍的同門更加烜赫,所經處一片平坦,手底下沒有能再多動稍稍的敵人;龍大方外貌圓滾,頗見福態,運使腿法卻似秋風掃殘葉,就看他皮球般上竄下跳,毫無遲滯,每出腳必有賊寇倒地,樣子是夠滑稽了,但中招之人決計不作如是想。

  兩人年紀雖少,身手明顯在半數奇宮弟子之上,「通天劍指」、「虎履劍」等指腿二藝在奇宮諸脈間廣為流傳,場中沒有不會的,但就連二十出頭的年長弟子使將出來,都無他倆那般老練毒辣。

  二少默契絕佳,搶先撕開人群,直指磔刑架上昏迷不醒的新娘。

  「風色、颶色!」突然間,奚長老的聲音穿破夜風呼咆,彷彿來自極遠處,卻又清晰得一字不落,透體隱震。 「先抓太爺身畔那人,莫教走脫了!」

  (這是……傳音入密!)

  應風色正欲躍上四輪車台,半空中低頭俯視,攙扶龍方太爺的管家忽然仰起,四目交會,那人原本黯淡的眸光驟消,取而代之的是一雙澄亮有神、甚至可說是漂亮如女子的眼瞳,蘊著一抹陰毒笑意。

  「糟了……太爺危險!」

  應風色奮力扭轉,身如鷂翻,奮起餘力勾腿過頂,「虎履劍」風壓所至,整個人凌空打了個擺子,如失速的礟石般向下旋墜!

  虎履劍以「劍」為名,最強的卻非是腿法,而是運腿行招時所生的風壓,中人如刃,無堅不摧,亦合奇宮「無劍之劍」的至高追求。

  應風色不過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年,就算刻苦練功,畢竟尚未長成,能凌空轉體已是令人咋舌,以腿風加速墜勢,更是近乎魯莽的蠻勇行徑;這下筋力內息俱都用老,只能以失去重心的身子接敵,中與不中,皆是傷己最甚。

  在這種情況下,破布般墜落的應風色居然還硬出一掌,遠觀的殭屍男子「砰」的一聲,捶桌低罵:「暴虎馮河,徒逞血勇!」身子離凳,可見著緊。

  獨孤寂抱臂環胸,以拇指尖輕刮頷髭,喃喃笑道:「這小子也不是蠢,只是愛逞強了點。不錯不錯,挺帶種的!」想起殭屍男子還有另一名徒兒,轉頭望向寄附舖中。

  但見那生得玉雪可愛、神氣卻異常老成的男童,兀自理著新購的日常用品,店舖內一名橫眉豎目的伙計,並著看似普通村民的掌櫃小廝一共三人,整整齊齊癱坐在櫃檯前,像被點了穴道,舖裡桌椅擺設一絲不亂,可見出手迅辣。

  隻不知這俊秀的男童是聽奚師伯的號令才動手,抑或綢繆多時早有準備,無論心機手眼,都比舖外打成一團的師兄們更令人忌憚。

  獨孤寂嘖嘖暗忖:「敢情這指劍奇宮習慣倒著玩。離山的要比山上的猛,年紀小的要比年紀大的強?」

  殭屍男子卻無暇旁顧。 應風色在空中兩度轉折,筋力內息均已耗盡,若墜地前不及生出新力,光是身子的重量便能生生折斷臂骨,遇上敵人全力迎擊,怕不將五臟六腑震個稀爛?

  那管家顯也想到此節,狂喜難禁,正欲向上一掌,送這成天擺架子的風雲峽小鬼上西天;心頭掠過一抹異樣,一個弓腰鐵板橋後仰,堪堪避過蹴向下巴的一記陰腿。 來人以手撐地,雙腿剪扭,熊一般的身子靈活已極,差點將他纏倒,地蹚功夫好到令人切齒咬牙。

  ——龍方颶色!

  那人再顧不得體面,手足並用,勉力脫出纏夾,見龍大方翻過肚皮,仰躺著接連出腿,如踩獨輪;應風色雙掌連擊他厚厚的靴底,被龍方颶色滾大球似的接個正著,墜勢消於無形,新力驟生,冷不防自斜裡撲來,屈如龍爪的五指,正中那人面門!

  (……中了!)

  應風色在半空中不只與那廝對目,還瞧見悄悄掩至的龍大方,兩人一照面間便知對方心思,才有其後的「魯莽之舉」,果然騙得那人見獵心喜,轉逃為攻;否則他削尖腦袋往人堆裡鑽,未必留得下來。

  管家頭頸一仰,應風色只覺抓了團濕軟之物,被那人抱頭一滾,從龍大方的腿招下逃出。 「……別跑!」應風色扔去易容材料,加入戰團,三人繞著太爺一陣追逐,有幾次差點揪住那廝衣角,卻始終差了半步。

  許是慌不擇路,也可能視力受損,管家掩面低頭向前疾衝,卻是朝奚無筌的方向。 二少交換眼色,龍大方假意追逐,不緊不慢地跟後頭,實則將他趕往長老處;應風色卻返身躍上車台,欲將新娘解下刑架,隻口中「抓住那廝」、「別讓他走脫啦」的呼喊聲越發響亮,聊以驅趕獵物罷了。

  那女子並非國色,起碼與龍大方的小嬸嬸相比,實在天差地遠——奇宮門下在應對女子一事上律教甚嚴,無論對方何等美貌,這些年輕人從小被教慣了「非禮勿視」,把持不住的也隻多看了兩眼,便即轉開。

  應風色向以鱗族貴冑自居,連貝雲瑚的正臉都沒瞧上,眼角餘光卻切切實實感受到那股奪人心魄的耀眼光華。 這名始興莊的少女雖也穿上嫁衣,睡顏卻沒什麼流光暈彩透出,只是普通的女子,無法予人「天女下凡」的震懾感。

  「姑娘,你別怕。我救你下來。」聽她咕噥一陣,似將醒轉,應風色低聲撫慰著,卻在解開束縛一事上遇到困難。

  箍住少女手腕的皮環甚是粗厚,韌性又強,無法以內力扯斷。 他正要回頭,叫龍大方弄柄匕首之類的物事來,少女悠悠睜眼,低頭瞥見自己身上的大紅嫁衣,露出極其驚恐的表情,失聲尖叫:「為……為什麼是我?明明這次就不是我!嗚嗚嗚嗚……姥爺、姥姥!我不要……不是我……不是我!嗚嗚嗚……」恁應風色如何安撫,少女只是哭嚎。

  應風色抓住皮環相連的鐵鍊,運勁一崩,分毫無損,然而少女掙扎越劇,雪白的腕子已磨破油皮,皮環染血。 應風色不由得心煩意亂,揚聲道:「拿劍來!」兩名靠得近的奇宮弟子如夢初醒,趕緊趨前。

  忙亂之間,忽見少女攤散的彤艷裙?上,就在裸露的白皙大腿畔,擱著一條小小的、以青紙折成的龍,蜿蜒曲折的龍腹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在應風色迄今十四年的人生裡,從未見過如此精細的摺紙技藝。

  少年忍不住向那條昂首擺尾的小小神龍伸出手。 下一霎眼,一股難以形容的劇痛貫穿左掌,將他牢牢釘在刺繡精緻的大紅裙?間!

  「啊啊啊啊啊————!」

  慘叫驚動了所有人,奚無筌身形一晃,與管家交錯的瞬間袍袖往他背門一拂,那人失足滾倒連翻幾翻,伏地不動,不知是死是活。

  驚震谷紫綬首席施展身法,流光般撲向龍大方。 後者被突如其來的漫天烏影所懾——本以為是暗器,但飄忽的路徑與緩慢的速度,又像是一群蝴蝶或螞蝗飛來,模樣看著也像;來到近處,才知全是由五色紙折成,蟲魚花鳥皆有,當然也有最常見的紙鶴。

  「什麼鬼——」龍大方瞠目結舌,居然忘了要逃。

  奚無筌離他尚有一丈,伸手難及,急停的一瞬間靴尖旋掃,沙土如浪湧出,激得龍大方立足不住,仰天倒落。 奚無筌袍袖揚起,玳瑁筆朝簌簌飄落的沙霧寫個狂草的「鎮」字,毫尖一撥,半身大小的「鎮」形沙字旋轉直進,與漫天飄落的五色摺紙撞在一處。

  兩軍對壘,「砰」的一聲沙土爆開,跟著一片颼颼銳響,龍大方失聲慘叫,被奚無筌揪著衣領拖出,赫見他左小腿遭一物貫穿。 幾名年紀較長的驚震谷弟子七手八腳將少年抬至一旁,見貫穿小腿的哪裡是什麼暗器,而是一片以青紙折成的「菖蒲折」。

  摺紙有眾多基本形,其中折成紙鶴的基礎,形似織布的梭子,又像尖狹的菖蒲葉,故稱「菖蒲折」。 摺紙鶴、船馬,乃至菖蒲花等,均須由此入手。

  奚無筌將內力附於沙礫,寫成一面狂草的「鎮」字盾,藉以卻敵,又使龍大方失足倒落,料亦可閃過幾枚。 殊不知敵人從頭到尾,就沒打算以紙鶴傷人;沙盾與摺紙兩兩對撞,爆發的內息使摺紙還原成菖蒲折形,接連射落,才是對手隱藏的殺著。

  奚無筌及時將龍大方拖出戰團,避開胸腹要害,仍不免傷了左腳。

  青紙被鮮血浸透,嵌黏在血肉間,軟糊成一片,若不能悉數清除,不免使傷口惡化,輕則難保腿腳,重則化膿感染,高燒不退,必然要了他的小命。 除非挖開傷口,否則軟爛的紙糊如何能完全刮除?

  「好……好毒辣的手法!」

  「長……長老!」龍大方滿臉是淚,咬牙顫道:「我……我不要殘廢!要成瘸子,不如死了乾脆!求長老……務必保住弟子的腿……」

  「別胡說!不會有事的。且忍耐些。」

  奚無筌定了定神,食中二指夾住菖蒲折一端,真力所至,浸血的青紙驀地繃緊如鋼,創口等若又被刺穿一回。 奚無筌快手抽出,乾淨利落,連些許紙皮毛屑都未留在少年體內。

  龍大方痛暈過去,旁人趕緊取出傷藥夾板,為他敷治包紮;其餘則手握劍柄,視線紛紛投向磔刑架處,調息運勁,以迎大敵。

  一名身形瘦削的焦發男子不知何時踞於刑架之後,襤褸黑袍逆風獵獵,散發出枯木腐土般的衰朽氣息,既像烏鴉,又似一頭巨大的人形蝙蝠。

  黑衣怪客拈起嫁衣上的摺紙青龍,深深吸了口寒涼的夜風,閉目嘆道:「陽世的氣息,總是這般令人留戀。污濁、腐敗、私慾、貪婪… …才得孕育出溫熱可口的血肉。今夜,你們為我準備了什麼?」

  刑架上的少女瞪大眼睛,連叫都叫不出,不知是驚怖太甚,抑或已然認命,一動也不敢動。 應風色的左掌同樣被菖蒲折所釘,痛徹心肺,但少年很快就理解:敵人同奚長老一般,亦擅寄附內息的功夫,貿然弄碎青紙,不過白白賠上一隻手掌;有奚長老在,自己的手定能救回,索性專心打量來人模樣,伺機而動。

  那人自現身以來,始終躲在磔刑架的陰影之後,避開了炬焰燭照,不知是天生畏光,抑或有不可告人處。 木台周圍的莊人多半委頓在地,縮成一團,更遠處的奚無筌、獨孤寂等自不消說,整個廣場除了被釘在他腳下的應風色,怕沒有其他人能看清這名黑袍怪客的樣貌。

  怪客的肌膚渾無血色,呈現出不透光的淺淡灰,像是刻意塗抹膏泥,卻沒有水分被體溫蒸散後的皸裂,也不似油彩滑亮……若非尚有一絲清明,應風色幾乎要相信那就是他原本的膚色,而非某種高明的易容技法。

  此外,他的頭髮異常焦枯,既無光澤,也沒有半分生氣,透著一股粗劣造物的虛假之感。 身上的黑袍,質地應是頗為名貴的繭綢,從綻開的線頭和接縫,可以看出原本縫紉剪裁的高明;能弄得這般破爛襤褸,除非是長年埋在土裡,飽受蛇囓蟻咬所致。

  還有氣味。

  屍臭、血腥,乃至於兵器上洗濯不去的鐵味和膏脂臭氣……在奇宮嚴格的菁英教育之下,這些應風色早有歷練,其實並不陌生。 但黑袍男子身上,並不是這樣的氣味。

  他聞起來像沼澤。 不是沉有腐敗屍骸的那種,而是鋪滿朽葉,其下封存的一切正慢慢化為沃土膏泥,將來或能哺育眾多生命,然而此際,便只有一片無聲的死寂而已。

  應風色滿腹狐疑,正想再看清楚些,那人忽然轉過頭來,焦發下的眼睛與少年對上,令他悚然一驚。

  那是隻血眼。

  眼瞳烏黑,應是眼白的部分只有一片赤紅——非是血絲密布,而是不見一絲餘白、無比深濃的紅。 黑袍怪客衝他咧嘴一笑,滿口尖牙黃爛如獸,半點也不像人。

  奚無筌凝神遠眺,在心裡盤算著出手的時機。 如果等不到,就得為風色製造一個。 那孩子的手沒法等。

  離開漁陽後,他就不信鬼神了。 對手的武功無疑十分高強,人數上也有優勢,但既然是人,就有弱點可乘,奚無筌絕不放過任何敲打的機會。 「閣下敢在龍庭山下撒野,莫非沒把指劍奇宮放在眼裡?」提運內力,不無示威勸和之意,將語聲遠遠送出:「若是誤會一場,奇宮亦可息事寧人;若有意尋釁,閣下不妨問問四百年來,何人曾由此間走出去!」

  「……給我住口!」

  開聲之人氣息闇弱,不勝惶急,居然是龍方太爺。

  「奚長老,我敬你是驚震谷紫綬首席,地位尊隆,這才以禮相待。你在我莊內拔劍殺人不說,又破壞建醮祭典……龍庭山與我六大姓數百年來相濡以沫、互敬共榮的骨肉之親,今日便毀在你的手裡!還是山上人目空一切、自尊自大到了這等境地,已不把咱們山下放在眼裡?」

  眾人料不到他居然幫匪寇說話,面面相覷。 奚無筌毫不動搖,沉聲道:「龍方太爺,傷了你孫兒的人,可不是我。」

  龍方太爺一頓柺杖,忿忿道:「都是這個小畜生,累得我莊得罪夜神!還有你這吃裡扒外——」怨毒目光在貝雲瑚艷極無雙的臉上轉了一圈,福至心靈,顫巍巍地趴跪在地,朝那藏身於刑架之後、兀自把玩著摺紙小物的黑衣怪客叩首。

  「偉大的夜游神啊,求您原諒老朽與老朽的莊人。除了每次月圓應許的新娘與祭肉,今夜,我們將所有的莊外人獻祭給您,祈求夜神庇佑本莊,不死不衰,長歸冥照。」所有莊人亦隨他跪拜祝禱,無比虔誠,偌大的場面荒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步。

  山野鄉愚,迷信鬼神的多了去。 東海本土的龍王大明神信仰,原本便摻雜了遠古鱗族統治時的巫覡思想,以及後來的佛道宗教,加上歷朝歷代或抑或揚,有各種安邦治國上的考量;說好聽是兼容並蓄,其實就是什麼都有人信。

  可鱗族六大姓不是市井的愚夫愚婦,他們是正統的鱗族貴冑,是央土朝廷深憚其源,不得不懷柔籠絡的特權階級,豈能被神棍玩弄於鼓掌間? 在場的奇宮弟子雖然年輕,也無法想像在他們的家鄉,宗族長者會如此行事。

  貝雲瑚清清嗓子,翦水瞳眸直勾勾盯著老人,一反平日的寡淡如水,罕見地凝銳如劍。 「我敬你是子殊的父親,不曾追究你的過失。子殊臨死前一心念著莊民,唯恐他們為惡魔所噬,你卻親手將他們送給惡魔!日後泉下相見,太爺如何與子殊交代?」

  老人冷哼:「有夜神的庇佑,陽世亦同冥照!你個小小花娘,不過結盟饋贈、交通有無,供我等天潢貴冑狎玩取樂的玩物罷了,隻合以媚事人,接代傳宗!連這點本分都做不好,要你何用?」

  獨孤寂暗忖:「看來這什麼子殊的,就是丑丫頭的死鬼老公了。」不知怎的嘴裡酸得發苦,滿心不是滋味,聽老人出言不遜,正好出氣,輕拗指節,便欲起身。 忽聽貝雲瑚失聲道:「你……怎麼會……」見黑袍怪客身後轉出一人,同樣是一身漆黑、膚如塗,雙目赤紅如血,笑得嘴角微揚,露出一口森森尖牙。

  獨孤寂見她俏臉霜白,不顧小燕兒吃醋,握住貝雲瑚的小手,只覺掌中如冰,竟無一絲溫度,下一刻便昏厥也不奇怪,低問:「怎麼,丑丫頭?那人是你的厲害對頭麼?」

  貝雲瑚充耳不聞,半晌才回過神,輕輕甩開握持,深呼吸幾口,顫道:「你……是何人?化妝成子殊的模樣,裝神弄鬼,是打算愚弄鄉民麼?」

  「……那是你丈夫?」連梁燕貞都忘了同她嘔氣,失聲叫出來。

  「子殊……那個叫龍方異的男人已經死了,是在我懷裡咽的氣,我親眼看著他下葬的,不會有錯。這人不是我丈夫,不過是個裝神弄鬼的西貝貨。」

  「子殊」正是太爺麼子龍方異的字。

  那相貌與龍方異一​​模一樣的黑衣人,哈哈笑道:「雲瑚,沒想到你信守承諾,真的回始興莊來啦。我已再世還陽,這回可與你做真正的夫妻了,洞房那晚你穿的水色肚兜,還有上頭濡濕的乳汁印子……我死過一回都還忘不了。」叨叨絮絮說起肚兜模樣,不時伸出灰白色的舌尖輕舐嘴唇,還真的是回味無窮。

  磔刑架上的女子聽見他的聲音,彷彿被踩了尾巴的貓,幾欲跳起,死命將身子往另一側挪,扯得細鐵鍊匡噹作響,搖頭哭喊:「二……二少爺你別吃我……我不要……求求您了二少爺……你吃秋蘭的事我沒跟任何人說……求你別吃我……嗚嗚嗚……」底下一名婆子聽煩了,合掌抬頭道:「再教你胡說!秋蘭給夜神當新娘去了,正在仙界享福哩。女子一生就嫁這麼一回,你是幾輩子修來的福份,別再胡說八道了。這般丟人現眼,你姥爺還做不做人?」

  女子哭道:「姥姥,姥爺!我真沒胡說……你別讓他們吃我,別讓他們吃我!嗚嗚嗚……」

  龍方異與貝雲瑚雖無夫妻之實,洞房花燭夜卻是見過她身子的。 直到病歿,都由貝雲瑚親自照拂,並未假手他人,龍方異既不可能、也沒有機會向旁人詳述,當晚嬌妻褻衣是何模樣。 這是鐵一般的證明,比那張薄薄的面皮更有說服力。

  「……我去把他的腦袋擰下來,肏他媽的吵死了。」獨孤寂嘖的一聲,笑意獰惡,卻被貝雲瑚攔住。 「他說的是真的?」

  「或者有別的解釋,只是我想不到。」

  獨孤寂笑道:「那也一樣。若真是死人還陽,大不了教他再活一次,咱們長長見識。」正說著,一道烏影直飆刑架,快得不及瞬目,從起身方位推斷,只能是奚無筌。

  他為救失陷敵手的應風色,趁著眾人的注意力被龍方異和貝雲瑚引去,以快得超乎尋常的身法施襲,可說是相當正確的決斷。 意外的是:奚無筌劍指處,刑架後那一身襤褸黑袍的怪異男子幾乎在同一時間內消失,化作另一道筆直烏影,兩道箭影凌空對撞,反向彈開,又各自回到原處。

  「……長老!」弟子見長老踉蹌落地,以為他吃了悶虧,紛紛上前遮護。 奚無筌袍袖一揚,立掌以阻,那張不怒自威的長臉​​卻無半分血色,彷彿白日見鬼,身子隱隱發顫。

  黑袍怪客攬著刑架橫枝,下巴枕著新娘顫抖的藕臂,緩緩睜開一雙妖怪似的血眼,笑容無比邪氣。 「奚無筌,還陽是可能的。你瞧,我這不是大老遠的從無間地獄,爬回來看你了?」

  「這……怎麼可能?」遠處,殭屍男子一臉錯愕。

  「熟人?」獨孤寂來了興趣。

  「我同他不熟,但奚無筌熟。」殭屍男子喃喃道:「我沒看錯的話,這廝就是歲無多,擁有七字魔號、人稱'醉舞詩狂漸欲魔' 、原本幽明峪的無字輩首席,早就該死在漁陽的歲無多!為何他……一點都沒變老?」
eric60320 發表於 2019-8-30 06:55
第十四折 如蛣如蟲,湮兮漫兮

  十年前,漁陽千年不朽常伏地最初選擇常伏地宮當據地,幾乎所有人都覺得是好主意。

  遊屍門與漁陽十二家的鏖戰才剛落幕,以正道慘勝收場:五島殘部退回海外,七砦中至少有三家幾近除名,換得遊屍三部被掃蕩一空,縱有幸者,亦無法在漁陽立足。

  這場爭鬥一開始,是由先發製人的「萬里飛皇」範飛強取得優勢,靠著赤眼異能,蠱惑了以「朝雲仙子」解靈芒為首、人稱「漁陽七仙女」的七人,利用她們除掉漁陽十二家的諸多要人,如飛瑤島前島主「帝女劍」慕懷春、行雲堡少堡主高唐夢,以及落鶩莊莊主「金鞍玉勒」解鹿愁等,可說是戰績彪炳。

  五島七砦畢竟根柢深厚,撐過猝然遇襲的失措,明白對手是有備而來,捐棄成見,團結抗敵,儘管遊屍門實力強橫,以一敵十二的劣勢逐漸顯現。 範飛強雖有領袖魅力,卻無相稱的胸襟格局,本為複仇而起事,戰至中期,將當年仇家一一清算之後,自己也不幸犧牲,然而雙方已是勢同水火,再無折衝調停的可能,注定不死不休。

  五島七砦一度攻下游屍門總壇藏形谷常伏地宮,遊屍門最後的領袖「血屍王」紫羅袈於此役身亡。 倖存的門人懷著怨毒憤恨,以古傳的禁忌秘術煉屍,欲背水一戰,最後反被還陽的鬼物所殲。

  這些死而復活的鬼物入夜後四出攻擊,白日裡又躲得不見踪影,神出鬼沒,難以應付。 它們半腐的身子裡充滿劇毒,一旦被抓傷、咬傷,或遭腐血膿污噴濺,立時劇烈抽搐,高燒不退,一日內便會死亡,藥石罔效,真氣難抵,比一切已知的毒物都要可怕;其中極少數的人,會在亡故一日後起身,開始攻擊身邊的活人,與鬼物一般模樣。

  這種可怕的怪物,被稱作「陰人」。

  遊屍門祕傳的煉屍之術既非毒物,也不具備傳染性,唯一的可能,就是在煉製之時,摻入妖刀赤眼上所餵的淫藥「牽腸絲」。 此毒雖只對女子生效,卻能透過刀屍傳播,窮途末路的遊屍門人一心想報復,意外造出可怕的變異屍毒,連性命也賠了進去。

  奇宮弟子來到漁陽時,遊屍門與五島七砦間的鏖戰已然結束,處處焦土的北隅大地上一片死寂,屍殍遠比活人要多得多。

  歲無多是第一個進入漁陽地界的奇宮門人——幽明峪雖放逐了他,對外歲無多仍是奇宮門下,領有「醉舞詩狂漸欲魔」七字魔號,近年在江湖道上濟弱鋤強、燈紅酒綠,俠名狂名均大有長進,直追風雲峽一系裡,被應無用逐出門牆的「刀魔」褚星烈。

  有一點是孤高冷傲的褚星烈下輩子都比不上的,那就是歲無多在龍庭九脈裡都有朋友。

  而歲無多最好的朋友,就隱居在漁陽。 號稱拏空坪一系百年難遇的英才、「四靈之首」應無用曾經的頭號競爭者,只差一步就能登上宮主大位之人,「烽魔」曠無象。

  拏空坪精擅匠藝,不以武功見長,已逾百年不曾捲入大位的競逐,並非無心於此,而是明哲保身。 直到曠無象橫空出世,武功幾可與無字輩中最出色的應無用比肩,派系中的長老們才又重新燃起了雄心。

  唯一的問題,就只有曠無象無心於此。

  奇宮弟子挺拔俊秀,門第又高,武藝高超,成年下山後,幾乎都是花叢老手,曠無象卻是老老實實的鐵匠,無論做什麼都是專心一意,才能打造出不遜三大鑄號的頂尖兵刃。 他愛上一名尋常村姑,但奇宮之主不得娶妻生子,以免大位私傳,絕了真龍之嗣。 這條規矩四百年來被奇宮從嚴恪守,無有逾犯,可預見的未來之內也不會有例外。

  長老們為使曠無像出馬角逐,心無旁騖,不惜對無辜的少女出手,千鈞一髮之際,居然是應無用救了她。 曠無象感激之餘,自此退出名位之爭,並於應無用即位後,自請離山,偕妻退隱,以絕拏空坪之想;敢來說項的,全教他一柄鐵錘打了回去。

  應無用一生與曠無像都是朋友,兩人雖不曾往返魚雁,更罕於人前相見。 他在離開龍庭山,踏上那場迄今未返的北行之旅時,曾到過漁陽探望曠無象夫婦,盤桓有數日之久。

  此事隻歲無多知曉,當時曠無象曾發鴿信,寥寥一行:「應無用帶酒,等你兩日。」歲無多因故錯過,趕到之時應無用已去,留下一封赦書給他,歡迎他歸返龍庭。

  「……你回不回去?」凝視歲無多縮頸烤火的模樣,一向寡言的鐵匠忽問。

  已慣花叢的江湖浪子哈哈一笑,饒富興致。 「你呢,你回不回去?別皺眉,我沒有天眼通。比起我,應無用那小子真正想召回的,肯定是你;多留一封赦書,是收買你的心。你那封呢? 」

  曠無像話少了點,可不是笨蛋,一指炭盆。 「燒了。」

  「當著應無用的面?」

  「……嗯。」

  「你是想讓我多後悔,沒能親眼看見應無用的表情?」歲無多拍桌大笑,驚動了正在廚房裡做羹湯的曠夫人。 「嫂子抱歉,我抽風呢!哈哈哈哈……您忙,甭理我。」語罷就著火光,凝視信柬上筆走龍蛇的「無多吾兄親啟」六字,半晌才喃喃道:「風雲峽的應小子不簡單,你讓他忒下不了台,他仍是寫了赦書給我。光這份氣度,難怪龍庭九脈相安無事,都快相濡以沫,成天裡你餵我點口水、我餵你點唾沫了。這樣的人,怎能叫'無用'?依我看該叫'無能'才對,簡直無有不能!當年物字輩那幫老東西,能想到今日的光景?」

  圍著圍裙、手捧筍湯出來的少婦聽見,笑道:「歲大哥,一會上桌可不許說口水唾沫什麼的,髒也髒死啦。」

  歲無多睡過的花魁處子、俠女魅妖不計其數,隨便哪個都比她漂亮百倍。 便不看隆起的孕肚,她嫁給曠無象的幾年間,也太過乾脆地從少女的結實緊緻崩成了婦人的豐腴肥美,跟她的閨名「玉蘭」一樣,透著抹不去的土味。

  但他是打心裡替好兄弟歡喜,覺得老曠真是娶對了媳婦兒。 這個榆木腦袋幾時練得這般眼力,能從糞土之牆裡瞧出黃金來?

  風雪蓬蒿,熾炭火盆,那晚,煨成了濃濃乳白色的筍片雞湯伴著此起彼落的笑聲,給了浪子最溫暖的家的感覺。 歲無多甚至認真考慮歸返龍庭,或許他也能像老曠這樣,在山下有個小小的茅屋,養著煮了晚飯等他回去的女人,白日裡上山揍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頭,把一身歷練和武藝傳承下去,盡一盡物字輩和寒字輩的老混蛋們不曾盡過的責任,日後重泉之下,不致愧對奇宮歷代英豪……

  但應無用終未回山。

  「你千萬別和人說,見過應小子的事。」他狠下心燒了那封小心珍藏的赦書,罕見地對老曠板起臉,幾乎摁上他的鼻尖。 「……你莫當自己天下無敵,誰都不放在眼裡。蟻多咬死象,山上那幫混球真要搞事,能生生撕了你。」

  曠無象並不知道應無用去了哪兒、為何而去,應無用那人,他不想讓你知道的事,沒人擠得出半點口風。 可山上的人不這麼想,希望應無用死透的、迫切尋回宮主的……各路人馬一旦知曉,曠無象的茅屋可能是宮主最後的落腳處,老曠的好日子就算到頭了。

  高大魁梧、手長腳長的褐臉漢子隨意以舊巾帕裹頭,抱著襁褓中的兒子滿屋晃蕩,口裡咿咿嗚嗚不知哼什麼,不經意間便走出了歲無多的視界。 「我沒有無敵,輸了應無用一招。你自己小心。」

  接到求救信,是應無用失踪三年後的事。

  歲無多以為是山上終於盯上老曠,展信才知是玉蘭出了事。

  曠無象的信一如往常,並未交代始末,但狂亂潦草的字跡嚇壞了歲無多,他記不得老曠上一回失去方寸是什麼時候的事。 興許從未有過。

  連夜趕至鐘山山腳,歲無多沒能見到闊別經年的老友,茅屋被打得稀爛,屋外兩座土墳,大的那座插有「愛妻玉蘭」血書的碎裂木條,似以茅屋橫梁折就;小的連木條也沒插上,歲無多毋須、也不忍心扒開墳土,便知埋的是哪個。

  他強忍悲傷,四處尋找曠無象,沿途卻目擊了漁陽種種悲慘景況:染上淫毒的女人慘遭拋棄,裸著身子到處找人交歡;佔了便宜的男人回家同妻妾們歡好,又或姦淫其他女子,而將淫毒散播開來;遊屍門與五島七砦不是形同覆滅,就是閉門休養,黑白兩道頓失約束,盜匪四出劫掠,殘剩的小勢力開始相互攻擊,爭奪無主的地盤和赤眼妖刀——歲無多向山上的友儕發出鴿信,請拏空坪派人前來,一面協尋老曠,同時幫助殘破無主的北隅大地恢復秩序。 豈料「醉舞詩狂漸欲魔」人緣之好,遠超他自己的預料,長老合議雖未允其代請,自發前來義助之人卻難以遏抑,各脈都有優秀的新血加入,最多時曾達二十餘人,傾一脈菁英亦不過如此。

  初期大抵以趕走作亂的盜賊、保障百姓的安全為要,一面收容為淫毒所害的女子,避免其淪為男子洩慾的工具,致使「牽腸絲」繼續散播。 奇宮各脈多少涉獵醫術,一行人裡也不乏好手,嘗試用各種方法解毒,乃至延緩發作的時辰與程度,頗有斬獲;陽精可供作解毒的藥引,便是成果之一。

  不幸的是:陽精只能在染毒初期見效,一旦時日拖長,毒性又變,以致無藥可解。 他們也只能駐守在村落裡,避免盜賊再回,同時將那些中毒已深的可憐女子隔離,並持續嘗試新的治療方法。

  直到「陰人」出現,打破了短暫的平靜假象。

  遇襲的那一夜,歲無多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跟誰打,他被一股大力撞得穿破夯土薄牆,滾入一家農戶倉庫,彷彿有半間屋子壓在身上;滿眼金星未褪,那物事又咆哮著掀飛了壓住他的磚梁,歲無多本能抓起農具迎敵——那是整晚他做得最對的一件事。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村子的,回神時天已濛濛亮,遠方地平線竄起濃煙,他認出是村子的方向。 大概只有一半同伴逃出,三人帶傷,臂上留有幾條淒厲爪痕的撐得較久,被咬傷的人則蜷成一團,渾身抽筋也似,發出駭人慘叫,連壓都壓制不住,整整痛苦了一個時辰才嚥氣,過程堪比凌遲,活著的人無不汗淚縱橫,精疲力盡,彷彿也死過了一回。

  村裡完整的屍骸不多,全是殘肢,散發出可怕的髒腑臭氣。 中毒女子渾身沾滿鮮血,有的呆呆坐在地上,泡在失禁的屎尿裡,有的失神胡亂行走,也有啼哭或狂笑的,活生生一幅工筆精描的煉獄圖。

  歲無多砍死了對敵的陰人,用鐮刀並著鋤頭將腦袋斫斷,就著天光一看,發現是之前交過手的山寨賊首。 這廝的武功差不多是讓歲無多踢著屁股玩的程度,昨夜那犀象般的怪力、虎豹般的敏捷,簡直就是請神附體,完全沒有道理。

  「陰人」並不主動攻擊染毒的女子。 少數身亡的,下陰開裂得不忍卒睹,身軀四分五裂,推斷是心神已失,自跑去與「陰人」求歡,遂被當成了餌料處置。

  陰人像追著他們跑似的,此後幾乎每夜,都必須和這樣的怪物戰鬥或對峙。 儘管傷亡數目不似頭一夜慘烈,仍無法阻止同伴的減少。

  他們需要一座堡壘。 能在夜間閉守、抵抗蜂擁而至的鬼物,易守難攻的不落之城。 「……去遊屍門總壇如何?我聽說那裡囤積不少糧食武器,遊屍門不及運用,便已覆亡。五島七砦也無力佔取,就算有人,多半是毛賊一類,容易應付。」

  提議的奚無筌是驚震谷一脈,在山上時歲無多與之不熟,非是無意交遊,他在驚震谷的朋友多了去,而是此人閒雲野鶴,意在山林,竟連自家師兄弟也不怎麼熟稔。

  奚無筌會趕赴漁陽,實是大出歲無多的意料,並肩作戰以來,漸覺此人品行端正、外冷內熱,在山上該頗受埋沒吧? 驚震谷也不是什麼好地方,破事成堆;一門「呼雷劍印」練不出鳥來,不會換別門練麼? 偏生老傢伙都是死心眼,益發削尖腦袋往裡頭鑽,苦的是底下的年輕人。

  奚無筌性格不慍不火,不利修習剛猛一路的功夫,這是連傻子都明白的道理,卻未必練不得內功,正如水有洪汛的猛暴,亦有流觴之巧。 歲無多遂將所學悉傳,裨補其闕。 「'飄蓬劍寄'本非幽明峪的獨門,通天閣我記得有秘笈的,八百年沒人翻過,灰塵比書還厚。」他笑著對奚無筌說:「但'萍流劍引'就是我幽明峪獨一份的絕活兒啦,三丈之內,直線衝刺的速度獨步天下,人去如劍,出則無悔,便在幽明峪,也不是誰都會的。咱們若能生離此地,切莫在人前輕易使出;出了事,倒楣的可不是我,我自江湖逍遙,你得自己擔待。」

  奚無筌猶豫起來。 「這……不合山上的規矩,還是不要了罷?」

  「武功不嫌多。」歲無多大力一拍他的肩膀,幾乎拍得他立足不穩,豪笑道:「有命回去,你再把它忘了罷。若死在這裡,再合規矩又有個屁用?」奚無筌一想也是,遂不再言。 得有心人點撥,他武功進步神速,也可能是生存所迫,加倍激發潛力,其他幾位驚震谷的師弟本領不濟,接連犧牲,只有奚無筌挺了過來,漸成團隊的中流砥柱,儼然是歲無多以下的二把手。

  奚師兄在眾人心目中既不同以往,他的提議,自是無人反對。

  常伏地宮並非建築在地底,而是在環形的峽谷壁上挖出宮室,出入僅一條狹窄通道,外接鐵橋深壕;吊橋似是毀於戰事,寬逾兩丈的壕溝被汲乾了水,插著幾根雙手合圍粗細的巨木,稍具輕功基礎者勉強可過。

  甬道內,抬頭只見一線天,猿鳥亦無從飛縱,「易守難攻」絕非說說而已。 而地宮裡除了發生過戰鬥的地方,還殘留著血跡和折斷的刀劍等,不見半具屍首,多數房間保留著日常使用的模樣,也有足夠的乾糧飲水。

  他們在此地待了大半個月,每晚利用臨時湊合的陷阱機關守住通道,斬殺循聲而來的陰人,遠比在村莊野地要輕鬆許多。 奚無筌甚至發現藥室囤有大量的硝藥引信,足夠炸平一座小山,許是遊屍門的殘存部眾欲與敵同歸,不知何故不及佈置運用,谷內環境陰涼乾燥,得以保存至今。

  發現不對的那一天,是歲無多指派三名腳程最快的師弟,出藏形谷求援。

  他們帶入地宮的受害女子約有十數人之譜,沿途收容的老弱婦孺則倍數於此,加上十名奇宮弟子,食水的消耗本身就是問題。 所攜信鴿在陰人襲擊的頭一晚便損失殆盡,自此與龍庭山斷了聯繫,山上既不知有陰人,自也想像不出此間形勢的嚴峻程度。

  退萬步想,陰人若持續增加,是可能湧向南方的。 龍庭山看似天高皇帝遠,與此渺不相涉,也可能在一夕之間陷入鬼物包圍的絕境,於情於理都應盡快回報。

  三名信差中,有一人很快就回來了——以陰人的模樣。

  他渾身佈滿可怕的撕咬痕跡,每一處都是深可見骨,整個人幾乎散架,可想見被包圍的慘狀;而他手裡拖著的斷臂,則屬於同行三人中另一位師弟所有。

  陰人畏日,表示信差們直至太陽下山,都未脫出其活動的範疇,以致入夜後慘遭襲擊。 歲無多親手斬落陰人的頭顱,連同屍骸一併拖入谷中,與其他犧牲的師兄弟同埋。

  一直以來總是大聲談笑、鼓舞眾人的歲無多,突然變得沉默,花幾天時間勘查谷內地形,弄了套攀爬工具,某天夜裡,與奚無筌登上峽谷頂端,直至懸崖邊。 就著扔下崖的火信,奚無筌瞧得頭皮發麻,差點脫力坐倒——數百名……不,興許超過千名的陰人,蜂擁著擠在地宮的入口,試圖越過乾涸的壕溝障礙,然而只有極少數得以成功。 陰人們在平地上行動迅捷,施展輕功縱躍也不成問題,但不知為何,似乎對高低段差明顯的壕溝束手無策,前緣不斷有陰人被擠落幹壕,在溝底如蛇蟻蟲蟲般亂爬一氣。

  ——他們每晚對抗的,不過是這其中的一小撮而已!

  在大半個月的時間裡,周遭的陰人被谷中生人吸引,不斷向此地集結,屠滅外圍僅存的聚落之餘,連帶製造出更多陰人……以受屍毒感染的死傷之人,十中約有一二變異的比例計算,受這場陰疫波及的百姓與江湖人,已逾萬人之譜,形同憑空消滅了一座小縣城邑。

  如今,谷外的鬼物已匯聚成海,到了施展輕功一晝都無法脫離的境地。

  兩人在崖邊並肩無語,直到魚肚白慢慢浮露,陰人倏如潮水般退入林中石後,有遠有近,轉瞬無踪,彷彿澆灌蟻穴,傾巢而沒。

  「我們放火燒了沿路每一座林子……它們白日裡不能見光,對不?」奚無筌沒發現自己揪緊了歲無多的袍袖,喉音乾澀嘶啞,空洞的眼眸迸出異光,像抓住了一根浮草也似,幾乎將袖布揉碎。 「這樣一來就能逃出去了!這個法子一定能行……一定能行的!」

  歲無多轉過血絲密布的眼眸,連反駁都擠不出多餘的氣力。

  帶上受害的女子和老弱婦孺,他們的腳程有信差的一半就不錯了。 哪怕放火燒了所經處的陰人藏身地,假設悉數消滅好了,至好也就一半;入夜之後,剩下的陰人——隨便想都有幾百頭——起身襲擊營地,左右是個死。

  即使捨棄拖累,結果也不會更好。

  以歲無多和奚無筌的腳力,也不過略勝三名信差一籌,若他們遇襲處不是陰人活動的邊界呢?

  「你知道我們不能這樣做。」

  歲無多的聲音聽來很疲憊,憔悴的形容也是,彷彿一夜間老了好幾歲。

  「我們得消滅它們。全部。」

  歲無多是對的。

  不到一個月內,陰人已屠滅了萬餘人,製造出近千名同類。 照這個速度,整個天下化陽世為冥照、遍地行走著嗜食血肉的活死人,也就是數年間的事。 或許十天半個月後,陰疫便已傳入東海,縱由此間逃脫,更有何處可去?

  歲無多的法子,出乎意料地簡單大膽。

  「先把硝藥埋在通道裡,再用土方填平壕溝,放它們進來。」他以竹籌在黏土堆成的地宮模型上比劃。 「所有人爬到峽谷頂端,待陰人悉數進入,咱們'砰'的一聲炸坍通道,把它們困在谷中,待日頭一出來——」兩隻手「啪!」一擊,眾人俱都了然於心。

  「若它們鑽進壁上的屋室怎辦?」一人舉手。

  「據我觀察,陰人在打鬥時雖也能掠高竄低,一旦面臨高低落差甚大的障礙,卻無法任意上下。不過為了保險起見,從現在起,眾人兩兩編組,從最低一層的屋室開始檢查,確定沒有能夠聯通外界的密門暗道,再將門窗封死,我們住到第三層去。料想這個高度,陰人也爬之不上。」大夥都笑起來。 同行的婦孺也因為有自己能幫得上忙的地方,格外起勁,高昂的士氣甚至反過來感染了奇宮的「恩人」們,沒有多餘的時間心力頹唐喪志。

  望著男子眉飛色舞的側臉,奚無筌只覺不可思議。

  眼前談笑風生的歲無多,是前夜峽谷頂上,面如槁灰的那個歲無多嗎? 在希望滅絕、毫無生機的當兒,他怎能一轉眼間又恢復活力,拼了老命想出辦法,還說服一干殘兵弱將捲起袖管,精神抖擻地面對絕境?

  負責計算結構點的,是兩名拏空坪的師弟,奚無筌與歲無多不精數算,全然幫不上忙,只能信任專才。 拏空坪的師弟帶來了壞消息,卻與屋室探勘有關。

  「我之前就覺得很奇怪,到現在才發覺怪在哪裡。」有著學究般的冷肅氣質、名喚曲無凝的矮小青年,指著一間屋室裡的橫梁鼓起,正色道:「有人在這兒埋了硝藥,第一層的房間裡不只一處,雖未經計算,看來都是在結構的緊要處,我料上頭每一層都​​有。這峽谷全由類似白的黏土所構成,質地鬆軟,一旦引爆硝藥,後果不堪——」

  「等一下!」歲無多打斷了他的叨絮,皺眉道:「你是說……有人已在地宮各處結構做了手腳?」

  曲無凝露出一副「你到底有沒有認真聽」的表情,像是耐著性子和聲道:「歲師兄,不是有人,正是遊屍門的餘孽,藥室那批硝藥,就是他們埋剩的。從引信火線短少的情況推斷,恐怕已鋪設完成,隻不知引火點在何處。」

  奚無筌蹙眉道:「如此一來,炸坍甬道還能成麼?萬一波及谷內,牽連了遊屍門餘孽的佈置,會有什麼後果?」

  曲無凝面無表情。 他才十九歲,還未能領有魔號,武功以年紀來說算是相當出色,但也沒好過那些犧牲的師兄們。 能讓他活到現在、還未崩潰發瘋的,或許正是這份超越年齡的冷靜。

  「未經精密探勘,我只能猜測,須做不得準。但我若是邪派餘孽,存了同歸於盡之心,最少也得炸坍整座藏形谷,教入谷之人有進無出,才對得起這番佈置。若非如此,豈不是白忙?」

  歲無多與奚無筌面面相覷。

  「如此,這甬道還能炸麼?」」奚無筌仍不死心,急急追問。

  「還能。」曲無凝的答案出乎眾人意料,但希望的火苗一瞬就被無情吹滅,點滴不存。 「但不能由內引爆。要點燃甬道內的硝藥,只能從外頭。」
eric60320 發表於 2019-8-30 06:56
第十五折 此生有憾,顧影沉魚

  這個隻身在外、不為陰人所攫,待目標悉數入谷,才點燃火信的人選,只能以拈鬮來決定。

  谷中雖不乏紙筆,誰也沒心情裁紙作鬮,七名奇宮弟子,七枚竹籤,奚無筌是第六個抽的,前五人幸運逃過,面上卻無喜色:歲師兄與奚師兄是團隊的主心骨,全靠他倆通力合作,眾人才得以存活;失去其中任一,這要怎生走下去?

  但奚無筌明白,比起自己,歲無多毋寧才是真正不可或缺的那一位。 神明冥冥中回應了他的祈禱,從歲無多握緊的拳頭裡抽出短籤的瞬間,餘人無不倒抽一口涼氣,難過之餘,又隱有些安心——幸好不是歲師兄抽中籤王。

  這是最好的結果了。 奚無筌告訴自己。

  在曲無凝的指揮下,眾人合力將硝藥包埋入填平壕溝的土方裡,以竹管串接並保護引信,引到谷外最近的一處林間。 他們幾乎掘開林中每寸土地,挖出六具藏在土裡石隙間的沉睡陰人,澆上火油,就著頭頂烈日燒得一乾二淨。 陰人在火焰裡抽搐痙攣著,發出獸一般的咆哮低吼,卻沒有多餘的氣力掙扎抗拒,遑論逃離。

  奚無筌本想參與埋設硝藥、運土填方的辛苦活兒,卻被歲無多打了回票,讓他留在谷裡,整理出一條能讓老弱婦孺爬上峽谷頂端的道路來。 「我可不是對你心存愧疚,才故意安排省力的活兒給你。」歲無多正色道:「此事至關重要,半點也不輕鬆。」

  奚無筌同意他的說法。 谷頂風大,沒有岩洞之類的地方可棲身,只能在背風面搭起簡易帳棚,更別提爬上去的難度。 他花了幾天時間,獨力完成攀爬工事及輔具的構築設置,每天都把體力用到極致,是一躺下就立刻睡死的程度,藉以逃避倒數人生的壓力。

  慷慨犧牲固然教人胸中血沸,他並不後悔抽中短簽,但熱血總有稍稍歇止的時候,奚無筌和其他人一樣,不想死於此時此間。 生命若結束在這裡,豈能不充滿遺憾?

  「……那就不要結束在這裡。」

  奚無筌回過神來,有些茫然。 「什麼?」

  女子唇線微抿,豐潤的唇珠即使在光線昏暗的岩洞裡,依然煥發著珍珠似的潤澤,白皙到帶著些許幽藍的雪膩肌膚也是,即使略顯憔悴,仍是美得令人眩目。 奚無筌無法承受她的耀眼似的,轉開了目光。

  「你剛把心裡想的事講出來了,筌君。」

  女子忍著笑,秋水明眸掠過一絲促狹,這樣明顯的淘氣奚無筌極罕在她身上見得——雖然大夥兒都說憐姑娘時常開玩笑,但他從不覺得——襯與她一貫嫻雅大方的閨秀氣質,益發明艷不可方物。 「你一定很會說夢話。」

  奚無筌臉酣耳熱,只差沒跳起來,半天才意識到自己的手足無措,苦笑:「憐姑娘,你就別再取笑我啦。」

  憐清淺出身七砦之一、以「落鶩明霞」四字為匾的落鶩莊,其母憐成碧雖是女流,卻是漁陽十二家有數的高手,頗有問鼎的雄心,特立獨行,以莊主之身未婚產女,對憐清淺生父的身份閉口​​不提,在風氣守舊、世家盛行的漁陽地方可說毀多於譽。 憐成碧自恃武功,絲毫不放在心上,始終活躍於五島七砦的合縱連橫,愧煞九尺昂藏無數。

  憐清淺四歲那年,憐成碧突然暴斃,據說是練功走火入魔所致,對外只說是急病,解鹿愁遂以妹婿的身份接掌落鶩莊。

  憐氏一門既無耆宿,憐成碧又一向多抑老臣,解鹿愁輔理莊務多年,扮演居中協調的角色,甚得人心,由他繼位可說是最好的結果,落鶩莊自此為解氏所有。 在姨父姨母的照拂下,憐清淺從小與解玉娘、解靈芒姊妹一起長成,所用只有更好更講究,非但沒有孤女寄人籬下的委屈,反如公主娘娘般備受呵護,在漁陽道上傳為佳話。

  憐清淺十三歲上便出落得亭亭玉立,得了個「顧影沉魚」的美名,和解家姊妹合稱「明霞三美」,又與解靈芒同列「漁陽七仙女」,在北域四大絕色「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中更是居於首位;說她是她這一輩裡的第一美人,放眼北域料想爭議不多。

  「萬里飛皇」範飛強在對漁陽十二家出手之前,曾設下圈套,持妖刀赤眼蠱惑了以「朝雲仙子」解靈芒為首的漁陽七仙女,事後使其各自返家,解靈芒因而刺殺了訂有婚約的行雲堡少堡主高唐夢;而回到落鶩莊的憐清淺,則親手殺死撫養她長大的姨父「金鞍玉勒」解鹿愁,東北武林為之震動。

  歲無多一行救助的女子中,憐清淺赫然在列,對自己何以被逐出落鶩莊、漂泊在外,她並未多說什麼,反而主動幫忙安撫百姓,照顧沿途收容的那些老弱婦孺,每個人都喜歡這位天仙般的憐姑娘;在救治身中「牽腸絲」的諸女時,她更是不可或缺的臂助,有許多男兒不便之處,全賴亦通醫武的憐清淺代而行之。

  這些個為淫毒所苦的女子,多以「角先生」等淫具自瀆,如此可不受地點、時間乃至對象所限,有需要之時,避開人群片刻即解,也不必承擔忍辱苟活的沉重背負,將身子交給其他男子享用。

  憐清淺中毒的時間既長,已難恢復,不知是自製力超群,抑或毒性輕淺,發作頻率甚低,看上去十分正常,可避開日間團體活動的時間,夜裡再覓無人處自理。 奚無筌常忘記她也是可憐的受害人之一,興許是不想記得。

  她看似還小著他幾歲,若與嫁作人妻的解玉娘同年,至多也就二十三四,說起話來卻十分老成持重,隻歲無多能在嘴皮上穩壓她一頭,自然而然喊他「筌君」,這是對平輩中少者的稱呼。

  「我聽說你抽中了簽。」憐清淺輕道。

  就著微晃的火光,她的側臉滑潤如水,高挺的鼻樑和下巴像以白玉碾成,剔瑩得彷彿能透光。 奚無筌必須用盡氣力,才能不盯著她看。 世間……怎能有如此美麗的女子?

  他並不貪好美色。

  在山上時,師兄弟每每呼伴冶遊,他便早一刻溜到後山,避開那些熱情纏夾的邀約,以免讓彼此都尷尬。 比起深林曠野,他以為女子之美大抵是膚淺的,非是那些標致的臉蛋、惹火的胴體不吸引人,而是耳鬢廝磨之餘,又或溫柔繾綣之際,她們一開口就令他大失所望,彷彿軀殼裡那單薄寡弱的性靈,無法與甘美迷人的胴體般配。 這令青年倍感失落。

  憐姑娘卻不同。

  她機鋒敏捷,處事卻體貼入微,不以快利傷人,心胸寬大,冷靜沉著;便以外貌論,即使穿著褲腳肥大的粗布棉褲、鬆垮的破衫,仍透著炫人華彩,雪肌瑩瑩帶光,猶如天上謫仙。 連「牽腸絲」這樣惡毒的藥物,也無法使她沾染半點塵灰。

  奚無筌按捺胸中怦然,半天才聽懂了她的意思,聳肩慘笑。 「總有人要做的,不過恰巧是我罷了。」歲無多讓師兄弟們保密,不向其他人透露計畫的細節。 可憐姑娘不是「其他人」,她想從中撬點什麼出來,多的是願意和盤托出之人。

  若她來問,指不定奚無筌自己便說了,想想也沒立場責怪洩密的師兄弟。

  「……筌君想死麼?」憐清淺嘴角微勾,姣美的唇珠與薄薄的上唇抿成一道好看的弧線,美眸流沔,帶著一絲促狹,不知怎的令奚無筌想起北域獨有、擁有一身銀色毛皮的雪地雌狐,那樣的美麗伴隨著狡獪與危險,又有著說不出的雍容華貴。

  她的左嘴角斜下有一顆美人痣,但在兩人並肩而坐、幾乎氣息相聞的近距離,奚無筌才發現她的右唇之上,約莫在鼻翼斜下的位置,也有一枚極淺極淡的小痣,非但不覺美玉有瑕,反而予人精巧的感覺,與憐姑娘散發的氣質不謀而合。 果然真正的美人絕非隻美一處,而是無一處不美,只要在她身上,什麼都好看得不得了。

  「不想。」奚無筌不想騙她,也不覺得能騙過她。

  憐清淺轉過頭來,那雙清澈的明眸令他難以招架。

  「……但你覺得應該要這麼做,所以才欣然接受?」

  「也不算欣然,就是抽到了。誰讓我手氣這麼背?」

  憐清淺噗哧一聲笑出來,奚無筌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個笑話,本欲解釋,不知哪條線搭錯,居然也笑起來。

  他倆在第五層的壁室內搓佈為繩,要做出足夠的繩索,從第七層——也是藏形谷壁室的最頂層——將老弱婦孺吊上峽谷頂端。 這兩日裡,眾人都搬到了第三層居住,只待硝藥埋設完畢、土方填平,便要毀去往第三層的通道;時間緊迫,夜裡也得趕工。

  藏形谷的土質近乎膏黏土,峽谷壁上掘出的屋室十分堅固,觸手滑膩,格外陰涼,利於貯物。 這間壁室甚是寬敞,應是儲存毛皮布疋的布庫,兩人撬開箱鎖,翻出一地佈匹,專揀質輕價高、一扯不爛的來剪搓成索。 憐清淺從小所用堪比皇室郡主,眼力遠高過奚無筌,順理成章指揮起「筌君」來。

  「我找歲無多討你這個差使,被他羞辱一頓。」

  兩人笑了半天,漸漸止歇,憐清淺忽然開口。 奚無筌愣了愣,才知她指的是點燃引信。 「他信不過我的武藝,說若將引信交到我手裡,計畫定要失敗。」

  奚無筌突然激動起來:「憐姑娘,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且不說武藝如何,要在陰人齊聚的谷外點燃引信,須得有必死的覺悟——」嗓眼一緊,忽然啞瘖。 這些日子以來,數著「還剩幾天就要赴死」簡直就像凌遲,時時刻刻都在削薄他的決心;到眼下,他已不敢說自己有沒有必死的覺悟了。

  應該在點火當天抽籤的,奚無筌忍不住想。

  「我說我很早以前就不想活啦,做這個再合適不過。」憐清淺淡道。 「但歲無多說筌君肯定不會接受,我若硬要,只能自己來說服你。筌君,能夠請你,把這個機會讓給我麼?」

  奚無筌腦中一片空白。

  中了牽腸絲之後,因無法接受自己變得淫冶放蕩,又或在發作時身不由己,與眾多男子交媾,清醒後幾欲崩潰,因而選擇自盡的女子,他已看過許多。 但憐清淺和她們不一樣,據說她受妖刀赤眼控制,清白毀在範飛強手裡,而後又殺死一手拉拔自己長大、猶如親父般的姨爹解鹿愁,最終不見容於落鶩莊——憐清淺按他手背,溫柔地阻止了他。

  她的小手看似玉雕,指觸卻滾燙如火,剎那間奚無筌有種被灼傷的錯覺,卻捨不得縮手,任由她的指尖在他心上留下一個小小的烙印,一如其他的無數個。

  「我那姨父解鹿愁是個人面獸心的畜生,是他害死我母親。他打年輕時便歡喜她,她卻同一個不知是誰的莊外人生下女兒,解鹿愁只好娶我姨母,蟄伏著等待機會。」憐清淺睇著火光輕道,彷彿說的是別人的事:「我小時候很羨慕玉娘靈芒她們,可以去飛瑤島學藝,我卻只能待在莊裡。莊中老人都說:'小姐,這可是莊主的心意。他唯恐外邊人說他把你送將出去,是存了佔奪憐家基業之心,將來你長大了聽見,會離間你們姨甥的感情,讓小姐守著莊子,日後也才好還你。'

  「筌君,我信這套鬼話,一直信到了十二歲。只是在那晚之後……我就什麼都不信了。解鹿愁那畜生,甚至不肯等我再長大些。」

  奚無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你……他對你……」

  「沒錯,我的親姨父玷污了我,把一個天真無知的小女孩變成了女人。」憐清淺輕道:「他不斷誇獎我,說我長得有多麼像我母親,那個不知名的莊外男子的血脈,沒在我身上留下半點痕跡。我終於明白他為何不讓我去飛瑤島,又一一弄走昔日的老家人,待我姨母一嚥氣,他便迫不及待爬到我身上來。

  「我人生最悲慘的事,並不是染上'牽腸絲',在那之前,我已在煉獄裡待了十年,每天都恨不能死去,然而卻不可得。他讓我覺得,所有的事都是我的錯,若他不是這般迫切想得到我,就不會設計我娘練功走火入魔,不會在我姨母的飲食中慢慢下毒,讓她纏綿病榻,受盡折磨;不會早早就把玉娘嫁給顧雄飛那無恥小人,教靈芒留在飛瑤島,不讓她回家……這一切全都是我的錯。」

  「胡說八道!」奚無筌切齒握拳,眥目欲裂:「這怎能是你的錯?這……決計不是憐姑娘的錯!」

  憐清淺含笑點頭,以溫柔的目光安撫了他的怒火難禁。

  「我知道。範飛強說過,一切本就不是我的錯。」

  不知為何,聽到她笑著吐出「範飛強」三字時,奚無筌胸中隱隱作痛,有種難以言喻的酸楚,須得咬緊牙根,才未洩漏一丁半點。

  「我親手殺了解鹿愁那畜生,我人生中最大的遺憾,已得到了報償。還有其他小一點的遺憾,我想我可以坦然面對。」女郎笑著轉頭,牢牢勾住他本能欲避的視線,像個小女孩似的歪著腦袋,烏濃的秀髮全傾向一側,如瀑布般流洩而下;蓬鬆如雲的鬢絲飄在玉頰畔,在火光下散發出金紅色的光芒。

  「筌君,我猜你歡喜我,對不?」

  奚無筌說不出話來,甚至無法呼吸,悶重的胸口像要被塞爆了似的。 他知道她想做什麼,他們一向很有默契。

  憐清淺按著他的手背起身,退開兩步,與他正面相對,隨手拉開腰帶,肥大臃腫的烏黑褌褲「啪!」一聲墜地,帶著布質不應有的沉。

  奚無筌不敢多看,忙垂落視線,赫然發現褲底濕透,像浸入水裡也似,濡著厚厚一層泌潤;一條透明液絲從褲底向上拉成了長弧,黏稠的液珠沿絲滑墜,他本能地朝上瞧去,映入眼簾的,是一雙他此生未曾見過、筆直修長的白皙玉腿。

  憐清淺的肌膚白得難以形容——在此之前,他不知世上竟有比雪更白的白色,差不多是皎潔的十五之月映上厚厚的湖畔積雪,從剔瑩潔白中,透出些許藍銀交雜的光暈那樣。

  她的個子在女子中算出挑,並非特別高大,而是修長苗條。

  沒了裙褲遮掩,奚無筌發現她瘦得異乎尋常,大腿只比他的手臂略粗一些,雪肌下透出淡淡青絡,稍一用力便欲斷折,像隨手掰下一截冰筍似,卻無形銷骨立的料峭之感,仍保有女子胴體的溫潤柔軟。

  這並不是飢餓或疾病所導致的畸形,而是天生如此,是造物者的絕妙天工,並緊的兩條細腿根部還留有無法緊併的少許罅隙,鏤空處宛若菱兒,可清楚辨出腿根與私處的腴潤,是緊緻的、滑膩的,充斥驕人彈性的肌膚和骨肉,勻稱的腿部線條美到了骨髓裡,絲毫不覺乾癟凋萎。

  這如幼女般的稚嫩體態,卻有著大片的茂盛烏茸,不但覆滿飽滿的恥丘,還沿著肥厚如蚌的大陰唇,一路蔓延到雪白臀瓣的桃裂裡,極黑與極白形成極其強烈的對比,令人目眩神馳。

  捲曲茂密的毛髮被淫水濡成晶亮亮的一綹綹,襯著兩片微微翻出外陰的櫻色嬌脂,淫靡得難以言喻。 奚無筌清楚看見黏在褲底的那條長長液絲,是從哪裡牽出來的,只覺得口乾舌燥,無法動彈。

  失去腰帶的牽繫,女郎外衫的衣襟敞分,寬約一掌,露出自脖頸、鎖骨以下,乃至下陰的赤裸胴體:她的奶脯小巧精緻,如兩隻倒扣的玉碗,雖未能擠出深溝,份量十足的乳肉仍墜出了完美的弧形半圓;乳上浮露的單薄胸肋清晰可見,與鎖骨有著同樣纖細的線條。 憐清淺垂下袖管,襟領沿削肩往後滑,毋須抬手褪衣,整個人就這麼從黑袍裡「剝」了出來。 她抬起玉杈般的細瘦胳膊,側首抽去髮簪,如瀑秀髮散至臀後,既似仙子凌波,又像誘引佛墜的妖魔。

  更要命的是氣味。

  原本充斥陳腐之氣的布庫,自她褪去祥褲,空氣忽然變得如蘭如麝,清洌之中帶著些許刺鼻,比汗血的氣味更淡薄也更好聞。 一絲不掛的憐姑娘從衣褲堆裡微抬秀足,盈盈邁步的一瞬間,氣味益發鮮濃,比方才更腥更擅,卻也更生猛催情——意識到那是自她股間所出,奚無笙簡直硬得襠裡生疼,不得不拱背彎腰,才能維持坐姿。

  「憐……你……這……」

  「歲無多說,嚐過女人的滋味,你可能會比較捨不得死。」憐清淺來到他的身前,站進他跨開的兩腿間,不以高高支起的褲襠為忤,雙手捧起他的臉。 「筌君,我把身子給你,你是不是就不想死了?」

  此舉將那對盈盈玉乳擠在臂間,出乎意料地有份量,不住起伏的斜平胸前繃出骨杈的形狀,薄得沒幾兩肉,乳房下緣卻墜得沉甸甸的,可見乳質細綿,胸骨肌束也幾掛不住。

  「憐……憐姑娘,你……你別這樣……」

  話出口奚無筌自己都嚇了一跳,這般嘶啞的嗓音他從沒聽過,彷彿是另一個人所發。 憐清淺連手心是燙的,他像被兩塊紅炭捧住臉,炙得腦海裡一片空白,直到微涼的液感填溢了兩人之間,才意識到是自己的眼淚。

  憐姑娘,你別這樣。

  我知道在你心裡,只有那個已不在人世的範飛強,是他拯救了你,讓你從無盡的煉獄之中掙扎逃出,給了你真正的自由……我不想同死人爭,那是爭不贏的。 我願意給你任何東西,答應你任何要求,唯獨這事不行。 憐姑娘,你得活下來。 我就是為了這個,才決心赴死——奚無筌在心中吶喊著,無奈卻吐不出隻字詞組,只能不爭氣地流著淚。

  憐清淺靜靜打量著他,奚無筌這才發現她的眼瞳是很淺很淺的金褐色,瞳仁周圍甚至有一圈淡淡的淺綠,像裹著鬆綠碎金的琥珀。

  「我在想,你並不是嫌棄我,覺得我貞潔已失,又身中淫毒,不是乾淨的身子了,所以才不肯要我的,是不是?」

  奚無筌的胸口幾欲炸開,整個人彷彿四分五裂,連搖頭的力氣也無,澀聲道:

  「我不能……不能答應……」我怎會嫌棄你呢? 青年心中淌著血淚。 於我,你是世上最善良、最美麗、最聖潔的女子,是我八輩子也配不上的好姑娘! 我不要你這樣鄙薄自己的身子,不要……這樣對我。 憐姑娘,我——「筌君,是我不好,我不該逗你玩的。可我就是忍不住想欺負你一下,我喜歡看你慌張的樣子。」憐清淺捧起他的臉,閉上眼睛,以額相抵,溼熱香息全噴在他臉上,如蒸醇醪,中人欲醉。 「我知道你不會跟我換,知道你除了急公好義,也是為了我才肯犧牲;你的心意我全都知道,但我的心意,你卻半點兒也不明白。」

  幾滴熱油般的滾燙液珠濺上奚無筌的臉。

  他將伊人稍稍抱開,見她面上爬滿淚痕,咬著豐潤的唇珠,瞇眼笑道:「我是對范飛強動過心,但他心上早有別人了;我和他只是一夜夫妻,當時亦是為他所設計,身不由己,彼此間並無結褵廝守的情意。你一直都想多了,雖然那樣我也很喜歡。

  「記不記得我方才說過,除了大仇得報,還有個小一點的遺憾?那就是我希望我真心喜歡上的人不要赴死,他要活著回來,然後和我一起,無論將來如何都不分開……你聽明白了麼,筌郎?你要好好嘗我一回,才知離開我你會失去什麼。」
eric60320 發表於 2019-8-30 06:59
第十六折 深夏雨雪,花顏羞盡

  他不記得是怎麼褪下衣衫,興許是憐姑娘替他除去,回過神時,渾身已剝得赤裸裸的,摟著朝思暮想的伊人,緊緊交纏,再無一絲罅隙。

  憐清淺的身子滾燙如火,不惟雪靨浮露兩朵彤雲,胸口、腰臀等也隨情慾高漲染上片片櫻紅,令人愛不忍釋,怎麼撫摸、掐握、揉捏、啃吻,都難以饜足。

  她的腰肢不僅纖細,還薄得不可思議,苗條的細腰連著雪臀,平削的小腹直沒入腿心子裡,線條滑潤,無有餘贅,宛若一隻精雕細琢的玉匙柄;明明胸肋浮凸,肩背彷彿隻貼上一層薄薄的肌膚,幾可透光,抱起來卻不覺冷硬,若甘脂欲融,細到微微黏手,又蓬鬆如棉花,觸感妙不可言。

  那兩隻椒乳更是綿到了極處,乍看不甚豐盈,勝在渾圓精緻。 奚無筌單掌托著乳房下緣一推,卻捏得滿掌細軟,直欲溢出指縫;略一鬆開,乳房又彈顫開來,恢復原本腹圓尖翹、宛若椒實的誘人形狀。

  以她幼女般的體態,雙乳竟有這等圓潤手感,襯與酥滑雪肌,奚無筌摟住便不肯放,腦子熱烘烘的無法思考,似嬰孩索乳,一徑低頭銜她香軟的唇瓣,吮得無比陶然,又濕又熱。

  憐清淺已非初經人事的處子,一面報以熱情的丁香小舌,細長藕臂邊往他身下探索,握住男兒的滾燙粗長,輕輕捋著,肉杵在指掌間一跳一跳,硬到難以想像的程度。 奚無筌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快感,腹肌虯賁如球,洩意遽湧便欲噴薄,連開口喚停的餘裕也無,只能仰頭吐著粗息。

  驀地根部一緊,敏感的杵身傳來一陣刺痛,卻是憐清淺用力掐握,尖尖指甲刺進肉裡,雖未破皮,已疼得他冷汗直流,即將衝上馬眼的濃精一阻,莫說是男兒精華,連充鼓肉棒的血流都被截在前半部,雞蛋大小的肉菇繃出滑亮的深艷醬紫,分外猙獰。

  青年呲牙抽搐,就快無法區分疼痛和快美了,懸崖勒馬的感覺令他鬆了口氣,卻不知自己避過了什麼,不覺茫然。

  「筌郎,不許你這樣出來……」女郎吐氣如蘭,輕促迷離的氣聲聽得他益發昂揚,熱血幾乎要衝破玉手掐阻,一股腦兒貫入怒龍。 「你得給我。全部……全在裡頭,才算要了我。我的身子更好……更舒服……不是只有這樣的。」輕輕擰了他一把。

  奚無筌吃痛,忍不住「嗚」的一聲,卻被她推倒在榻上。

  憐清淺抬起修長玉腿,跨上他的腰,食中二指分開濕漉外陰,露出鮮紅欲滴的花唇與小巧肉洞,噙著男兒脹大的肉菇,徐徐坐落。 奚無筌只覺陽物像被硬塞進一隻極不合身的窄管,明明油潤已極,管內諸多縐褶卻被大得過份的肉棒撐擠開來,能一一感受蜜膣的凹凸彎繞;直到憐清淺顫抖著坐到了底,兩人才齊齊仰頭,吐了一口悠斷長氣。

  憐姑娘果然沒有騙他。

  她身子裡的美好,敷粉般的纖纖指觸根本比不上,光是這樣坐在他身上,男兒已覺肉棒被裹入一層又一層的滾融油膏,膏脂中埋著無數大小不一的顆粒狀異物,有的細如纖茸,有的韌似棱凸,膣管不受女郎自製地一掐一搐,美得他魂飛天外,消淡的洩意迅速復蘇。

  他一手一個,握住憐清淺小巧卻充滿肉感的椒乳,將兩只對剖的玉球,捏成肥嫩嫩的水潤筍尖,享受那細綿的乳質,心中感動:「憐姑……淺……淺兒……」腦袋熱烘烘的,既是羞赧,又歡喜得像要爆炸也似,彷彿此生再無憾恨,便教他立時便死去,也沒有別的話。

  憐清淺被他握住敏感的雙乳,嗚咽一聲,縮頸閉眼,似有些難以承受,原本臉蛋胸口均浮露彤雲,這下連被捉的玉乳也透出酥紅,膣裡油潤如泥,交合處液感湧溢,可見動情。

  聽愛郎親暱叫喚,憐清淺捂著乳上肆意輕薄的魔掌,卻伸出玉筍般的指尖輕摁他唇上,朦朧如霧的星眸一凝,咬唇低道:「叫我深雪。這個小名,我娘只在哄我睡覺時才喚,絕不在人前說,連……連那畜生也不知道。我的名兒給他喊髒了,我不歡喜。

  「筌郎,你是世上第二個知道'深雪'這個名字的人,我……我不打算再讓別人這樣叫我。你一定要活著回來,明不明白?」嘴角微揚,勉強擠出一抹笑,失載的淚水終於溢出眼眶;即便如此,仍是美得不可思議。

  奚無筌胸口滿脹,一句話也說不出,用力點頭,本想起身吻她,憐清淺卻像讀透了他的心思,早一步俯身就口,秀髮垂落他胸口頸間,不知名的香味混著蜜膣的氣息,將他深深拘鎖進情慾之中。

  青年箍束著伊人薄腰,雙手拇指不到兩寸便要抵合,觸手之處柔若無骨,又有著稍掐即復的彈性。 正欲挺聳,憐清淺卻徑自扭起柳腰,點浪揚波,玉乳晃蕩,扁窄的俏臀宛若香甜熟透的杏脯,在他腹間前前後後扭顫著小小波形,喘息間交雜幾聲嬌吟,極之動人心魄。

  「啊……啊……好大……筌郎好硬……啊……」

  「深、深雪!唔、唔……不成……不成了……這樣不行……唔……雪、雪……別……呼、呼、呼……唔……」他像要把伊人推落似的拱起下腹,牢牢箍住靈動的柳腰不讓馳騁,驚覺自己全想錯了——鋼片般的柔韌薄腰固然銷魂,卻非他難以撐持的關鍵。

  即使扭腰的動作受阻,鱆壺似的吸啜力道仍持續增強。 奚無筌意識到心愛的女郎竟有足以魅殺男子的希罕名器,明白大勢已去,仗著蠻力將她一把翻過,按在榻上猛力抽插,插得女郎哀聲浪叫,兩條細腿昂起,玉趾蜷曲,整個人繃成一把雪潤纖薄的玉弓。

  「啊……好硬!快些……快些!還要……還要!啊啊啊啊啊————!」

  拔尖的嬌吟驀地中斷,緊得不能再緊的膣裡居然還能一縮,讓他產生「被生生剮下一圈血肉」的錯覺,彷彿所剔隨噴薄而出的濃精,全被女郎吞進玉宮。 他射得無比酸爽,然而蜜膣的抽搐仍未歇止,像是報復男兒的粗暴蹂躪,一掐一擠地持續吞吃啃咬,肉棒轉眼便麻到失去感覺。

  奚無筌趴在她的粉頸間喘著粗息,鼻尖磨著汗濕的雪肌,發香、汗潮,淫水的微刺輕羶,混著肌膚的香澤鑽進鼻孔,除了滿足和虛脫,不知為何,還有一種極其悍猛的盎然生氣,令這一貫淡薄自視、可有可無的隱逸青年,產生了極強烈的生之眷戀。 他從未如此刻般感覺自己活著,而且一點也不想死。

  (深雪……我的深雪兒,這……就是你想對我說的麼?)

  親吻著伊人頸側,他連起身追索唇瓣的氣力也擠不出,恐壓壞了她,翻身躺在她臂側,覆額喘息;半軟陽物拔出小穴的瞬間,迸出「剝」的一聲輕響,旋即湧出濃濃的膣蜜與精水。 餘光瞥見肉棒裹滿了稠漿,氣味鮮烈,隻不知是磨成乳狀的淫蜜,抑或殘精。

  心滿意足閉上眼睛,浸滿兩人汗嗅的發香一陣輕晃,柔絲拂過他赤裸的胸膛,酥癢難當。 憐清淺趴上情郎半身,誘人的胴體壓著手臂,咬著他的耳珠細聲喘道:「不濟事!下回……不許你這麼快!」咭的一聲爬起身,藕臂往榻下一陣翻揀,似是尋布匹揩抹清潔。

  奚無笙沒料到她會這樣說,又羞又愧,睜眼見憐清淺翹著雪白臀尖,俯身趴在榻緣,兩條大腿細如玉權珊瑚,卻無寒峭骨立之感,精緻得不似有生。

  她手摀腿心,沿外陰蔓至肛菊的粗黑恥毛異常茂盛,雜亂而誘人;指縫間,隱約見得魚嘴般開歙的小穴,不住汩出精液,混著淫水蜿蜒至大腿內側,更是一幅活色生香的美景。

  回過神時,奚無笙才發現自己硬得嚇人,伊人的譏嘲薄嗔猶在耳畔,下腹忽湧出一把無名火,燒得風燎焰卷,起身抓住她的屁股尖兒往前一挺,「噗唧!"長驅直入,肉杵毫無憐香惜玉之意,直沒至底,小腹撞得臀股「啪」的一聲脆響,分外肉黏。 憐清淺連叫都叫不出,仰首一顫,本能回臂,卻被愛郎捉住皓腕,剪臂於背,奮力馳騁起來。 「這樣.....不夠快?夠不夠快!

  還是要這樣.....這樣.…..多不夠快? 夠不夠快! "

  「啊啊啊啊……好快………嗚嗚……你欺侮我!奚無筌,你……啊啊……好舒服……你……放開我……不要!啊啊……啊啊啊啊……」

  奚無筌見她螓首亂搖,益髮乾得眼紅,全不留力,直要將嬌弱的佳人串暈在棍上。 憐清淺的身子本能生出防衛,唯恐嫩穴被幹壞了,淫水直流,油潤到難以形容的地步;銳利的擦刮之感使男兒雄風益盛,志得意滿,抱著玉臀死命抽添之餘,不忘俯身咬她耳珠:「誰不濟事,深雪兒?你的筌郎棒不棒,這樣……美不美?說啊!」

  「美……美!美死了……啊……好棒……好棒……嗚嗚嗚嗚嗚……」

  奚無筌射過一回,梅開二度,理應更能久持,但女郎初時如含污忍垢、兀自負隅不屈的倔強,充滿世家大小姐的嬌貴矜持;繼而抵不過肉棒針砭的快美,如訴如泣,哀喚求饒,最終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一霎三變,層次宛然,大大滿足男兒的征服欲。 奚無筌不肯放慢速度,恐為心上人笑,恁他咬牙苦忍,精關依舊難守,悶聲低吼一泄千里,惱得往雪玉一般的臀尖上「啪!」順手搧落,繃緊的玉人「啊」的一聲,濃發顫搖,雪臀上迅速浮出五道指痕來,紅腫的印子高高鼓起,可以想見其疼痛。

  青年慾火盡洩,神智頓時清醒,被淒厲的指印嚇壞了,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麼了,豈能對深雪兒乾出這等禽獸之行! 陽物雖還插著穴兒,就連撫摸一下腫痕也不敢,一時手足無措。

  正自懊悔不已,攤散地面的濃發間,憐清淺轉過半臉,汗濕的髮絲覆著她緊閉的眼眸、彎翹的濃睫,高挺的鼻樑……還有那微微勾起的,媚得不知該如何形容的嘴角,美到令人驚心。

  油潤的蜜膣兀自掐擠著肉棒,難以言喻的舒爽使他直接跳過了消軟的階段,​​轉眼間又恢復生氣。 這異樣的高潮,襯與女郎藏在濕髮下的滿足笑容,奚無筌忽然明白了什麼,雖然還有點不甚確定,依舊對著光潔白皙的另一側臀瓣揚起手。 女郎顫抖起來,笑意益發迷離魅惑,如夢似幻。

  他倆之間,原本便不需要太多言語。

  奚無筌在幽藍中醒來,那是射入壁室的月光。

  習慣黑暗後,見偎在懷裡的憐清淺好夢正酣,微勾的唇際透出小女孩似的心滿意足。 他現在終於相信其他​​人是對的,深雪兒一直很淘氣,喜歡開無傷大雅的高明玩笑,是自己對她總正經過了頭,竟沒發覺她有這項長處。

  或許是他太在乎她了。 她的一顰一笑,捨不得以戲謔目之。

  憐清淺根基遠不如他,被折騰得困乏,連奚無筌將她抱至一旁蓋好被子、披衣起身都還吵不醒。

  思緒亂如麻,他想吹一吹風冷靜片刻,順便拿過新的牛油燭,以免深雪兒下半夜忽醒,手邊無物可照明。

  憐清淺的「勸解」非常成功,奚無筌非但不想死,還想與她廝守終生。 深雪兒身上的牽腸絲縱不能解,那又如何? 他與她覓地退隱,從此遠離人群,不問江湖俗務,一如曠無象夫婦。 她的慾壑他願傾畢生精力來填,他知道怎樣滿足深雪兒,適才他的表現可圈可點。

  現下難的,就只剩「怎麼活下來」了。 他需要找歲無多談談。

  奚無筌漫步於連結壁室的迴廊上,寂靜颸涼的秋夜裡,廊底最後一間壁室傳來貓兒嗚咽般的聲響。 他知道那是什麼。 相較之下,深雪兒略顯壓抑的細細嬌啼更婉轉誘人,但隔著黏土牆仍能聽見動靜,可見女子叫得放浪。

  谷中並不缺放蕩女子。 真發作起來,他們收容的牽腸絲女患,都是能主動撲向男子的雌獸,儘管清醒後無不悔恨交加,自厭自棄,不乏有因此數度自戕者;能一路相安無事,靠的是奇宮眾人的自律。

  先前戰死的同門之中,也有與中毒女子合意,交媾洩慾之人,但自從出身奇宮夏陽淵一系、精擅岐黃的「潛魔」遊無藝推斷,牽腸絲只是對男子不起作用,而非不會染毒後,倖存的師兄弟裡已無人再這樣做,以免成為擴散淫毒的幫兇。

  壁室的門牖開了道小縫,流洩出一線昏黃。 忘情的呻吟亦是由此傳出。

  屋內一男一女採觀音坐蓮,背對房門的女子跨在男兒身上,死命扭動。 比起深雪兒的柔韌巧取,女子毋寧是頭失去理智的雌獸,不顧一切無有心機,即使所欲已遠超所能,也不知喊停。

  她的背影白皙豐艷,肥臀多肉,腴腰潤圓,一對乳瓜巨碩如土囊,不住上下翻甩,發出啪啪啪的淫靡聲響。 腋下的乳褶清晰可見,彷彿胸前吊著兩隻酪漿袋子,飽滿的雪乳即使隔著玉背也能見得;乳暈大如茶碗,像以胭脂調墨細細描就,淺褐的色澤不知怎的充滿色欲,襯與櫻桃核兒似的乳蒂,就算是獸,也是頭極富魅力的誘人艷獸。

  以她的年紀,不該是這般豐滿體態,這是沒了清醒神智,連帶失去自製,只知吃睡交合的結果。 即使如此,女子在一眾女患裡,仍有著超乎尋常的美貌,可想見昔日穠纖合度、巧笑倩兮時,是何等出眾的美人。

  奚無筌知道她是誰。

  就目前已知的情報,「羞掩花顏」解玉娘可說是妖刀赤眼的頭一個受害者。

  她被範飛強所擄,放還夫家天馬鏢局時,所中牽腸絲已深入骨髓,成了神智全失、只知交媾的性奴,其夫鐘山大俠顧雄飛正值壯年,也無法滿足少婦無窮無盡的需索,加上眾人對此毒所知甚少,天馬鏢局看管不嚴,跑出閨房的解玉娘上至鏢頭莊客下至小廝路人,全乾了個遍。

  頭頂綠得冒煙的顧雄飛後為範飛強所殺,天馬鏢局十不存一,解玉娘的父親解鹿愁死於表姊憐清淺之手,親妹解靈芒更犯下手刃未婚夫的罪行,頓失所依的解玉娘,從此在武林道上銷聲匿跡,被奇宮弟子發現時混在一幫逃難的百姓裡,形如丐婦。

  若非深雪兒認出她來,名列北域四絕色的「羞掩花顏」解玉娘就算除了名,不知將流落何方,供流民莽漢奸淫取樂,渾噩了此殘生。

  目睹她被尋獲時的慘狀,奚無筌不信有哪位同門,能吃得下這朵凋殘敗萎的舊日名花——不,或因如此,他幾可斷定:男子非為洩慾,更加不是被美色所惑,將解玉娘悄悄帶來此地交合,背後定有深意。

  奚無筌背倚土牆,坐在廊間靜靜等待,直到屋裡聲息漸弱,再不可聞,已是足足一個時辰後。 「你何時染的窺淫怪癖,這個習慣很糟啊!」歲無多披著外袍,赤腳而出,衣下結實精壯的身子一絲不掛,沾滿穢物的陽具軟軟垂在腿間,即使是這樣看來,尺寸也令人咋舌不已。 奚無筌為避腥臊似的轉頭,其實是不想讓他察覺自己的形穢。 「幹完了憐姑娘那般可人兒,有沒有覺得人生無比美好啊?」

  奚無筌霍然起身,歲無多迅速退了兩步,足下有些踉蹌。 奚無筌一定在不經意間露出了受傷的表情,他不可能為了這種事對歲無多動手。

  「遊無藝說了,牽腸絲是不作用於男子,非隻染女身。」歲無多收起懶憊的神情,正色道:「在我洗乾淨之前,你可千萬別靠近我。」

  「我也——」他本想說自己也與深雪兒合為一體,忽然意識到歲無多話裡透出的一絲酸意。 莫非他也喜歡深雪兒? 這並非全無可能。 奚無筌無法想像世間有誰能不愛憐清淺,話到嘴邊,忽然無語。

  「牽腸絲為何對男子不生作用,以及究竟會不會傳染給其他人,這些總得有人弄明白。」歲無多聳聳肩,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 「我和遊無藝研究這一樁,已搞了月餘,他說就快明白了,讓我再忍耐些個。要不以這婆娘的厲害,再搞下去我命都沒了,用不著等撈什子陰人拾掇。」

  ——為何是你?

  (為什麼……事事都是你?)

  奚無筌為先前的徬徨感到無地自容,無法直視眼前的老戰友。 歲無多毋須那根鬼使神差的短簽,他一直都在燃燒生命,不曾後退,也沒有想過其他。 因佔有了深雪兒而沾沾自喜、乃至苟且求存的自己,對比之下,簡直卑怯可憎到了極點。

  ◇ ◇ ◇曾經那樣耀眼的歲無多,為何會以陰人的姿態,回到自己眼前? 奚無筌無法理解。 在巨量的硝藥引爆下,藏形谷轟然塌陷,成了座土包似的小丘,當年他如行屍走肉般,在附近徘徊了大半個月,徒手掘出丈餘深坑,卻一無所獲。 屍首、遺物、殘肢斷體……什麼都沒有。

  他並未輕易放棄希望。 他是在徹底的絕望中離開漁陽的。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如果是惡夢的話,能不能快些醒來?

  黑袍襤褸、額間一道豎直血痕的「陰人」歲無多微瞇著眼,猙獰一笑。 「喂喂餵,老友重逢,不要哭喪著臉嘛。闊別多年,你不知道大夥兒多掛念你麼?」手一招,兩邊房頂接連站起幾幢黑影,恰好五人。 奚無筌電目環掃,辨出曲無凝與遊無藝兩張面孔,同樣膚如灰、額豎血痕,不見歲月痕蹟的臉上,掛著與記憶中截然兩樣的邪笑,宛若妖魔附身。

  「至於不掛念你這負心漢的,亦有其人。」

  歲無多摸索著拎起兩條鐵鍊,運勁一甩,發出響亮刺耳的匡噹聲。 眾人這才發現車後另有紅布覆一大物,高約六尺餘,經鐵鍊拉扯,布下一陣祟動,似有什麼野獸甦醒過來。

  兩名匪徒合力開柵,原來紅布所蓋是座牢籠,兩條灰影裂布而出,撲前時卻被鐵鍊拉住,現出兩具一絲不掛的赤裸女體,一瘦一腴,俱都曲線玲瓏,令人難以移目。

  歲無多手中之煉,連著二姝頸間鐵環,若無此物,怕這兩頭墜乳翹臀、四肢接地的艷獸便要撲入人群,咬向莊民的喉管。 他微鬆一煉,那身材纖細的女陰人立時前掙,鮮紅血瞳一見呆若木雞、全然難以置信的奚無筌,又不禁遲疑一下,嗚咽著退回,似乎頗為困惑。

  「這就是真情了,奚無筌。」歲無多哈哈大笑,露出滿口尖牙。 「你的深雪兒回來尋你啦,你怎還不死過來!」
eric60320 發表於 2019-8-30 07:04
【第三卷 十方授印】

第十七折 魂靈何喚,長留中陰

  奚無筌的眼角抽搐著,密如蛛吐的魚尾紋蒙著眼窩子一縮一放,宛若垂死之象的腹褶。

  過去的十年間,他沒有一夜不思念憐清淺,不斷在夢臆裡搜尋、回味著她的模樣,直到驚醒的枕畔再也看不見淚痕……然而,眼前的赤裸玉人彷彿是從夢境中走出,與那刻骨銘心的一晌貪歡時竟無半分區別。

  除非這些年來,她被困於一處時間靜止的祕境,否則殘忍非情的十年韶光,怎未在深雪兒的身上留下痕跡?

  歲無多是,解玉娘也是。 怎地……怎地只有我一個人老了啊? 身心俱衰的奚長老瞇著眼,剎那間有些茫然,忽不知今夕何夕。

  但他清楚記得九月十五那晚發生的事。 比起追憶摯愛的美夢,惡夢毋寧更難遺忘,有陣子他一閉眼就會回到天崩地裂的當下,以致數日皆不能眠,幾欲崩潰。

  觀察到陰人喜陰的習性,歲無多特別挑選了九月十五的月圓夜,做為決戰的時刻。 是日,太陽尚未下山,奚無筌便已在谷外林間就位,渾身塗滿雜入乾燥狼糞的新鮮牛屎,藏身於一株雙人合圍的大樹頂端。 為確保引線能被順利點燃,曲無凝特別在樹幹挖了道溝槽,埋入竹管引線,樹葉因此開始凋萎,茂密樹冠一時三刻禿不了,足以掩藏奚無筌的形跡。 反正這也不是林中唯一一株枯黃的樹木。

  陰人不會主動攀爬,只消不被發現,奚無筌點火後仍有機會退走。

  自從那夜布庫定情,到九月十五行動,當中還有將近十天的光景,奚無筌與憐清淺把握時光,夜夜纏綿悱惻,如膠似漆,彷彿一對新婚的小夫妻;師兄弟中縱覺有異也不忍揭破,讓這對苦命鴛鴦好生相聚,以免有恨。

  壕溝土方在當日正午前即已填平,反而是將一干老弱婦孺送上峽谷頂端,耗費了最多的工夫。 藏身於樹冠的奚無筌,就著遠處地平線的最後一絲餘白,看見峽谷頂端燃起篝火,代表眾人已平安就位,接下來只等陰人出現了。

  或因連日勞疲,也可能是臨別狠射了幾注給深雪兒,透支了最後的體力,裹著綴葉繩網的奚無筌,竟在枝椏間沉沉睡去,直到細碎的刨刮聲將他驚醒。

  青年睜開惺忪睡眼,瞥見相鄰的另一株老樹根部,一隻塗了白也似的枯爪穿破土壤,從根隙間伸出一條環鞲捋袖的結實臂膀,攀緣拔扯,爬出一名簌簌落土的陰人來。

  樹根下的土壤幾乎枵空,足夠一名成年人抱膝蜷縮,穩如胎藏。 難怪歲無多他們只在林間石下掘出幾具,更多的陰人其實是藏在樹根底部!

  歲無多他們幾乎把林中地面掘了個遍,不僅是為增加奚無筌存活的機會,更有避免引線被斷、計畫功敗垂成的深刻寓意。 無論歲無多或曲無凝,斷不能於此大意輕忽,遺下這等隱患。

  細細打量那卵形的根柢空槽,奚無筌發現樹根上殘留的土壤足有數寸厚,一鏟落下未必能穿,難怪師兄弟們失察。 問題是:每每到天亮之際才倉皇撤退的陰人大軍,如何能掘坑自埋?

  黑夜中能見有限,然觸目所及,十數頭陰人從遠近的根節處爬出,所著固然髒污,卻稱不上襤褸,與每夜襲來的陰人頗不相同,能辨出是武人袍服,材質做工均屬上乘,形制帶著濃厚的外族風情──奚無筌在布庫裡見過類似的服制──人人倒拖器械,似是刀劍鞭尺一類。

  他沒見過陰人使用武器。 一個極其荒謬的念頭,驚雷般掠過心版:若非是自埋,而是為他人所埋,如葬塋穴,只是沒有棺槨而已,一切就說得通了!

  入殮時衣以新袍,以生前兵器陪葬……但埋入距地面不足一尺的根隙間,委實太淺。 除非埋屍之人預期屍體將醒,更須自行破土而出,這才刻意淺埋──沙沙如成群糞金龜般的異響漫入林間,數不清的陰人爭相前行,潮水也似湧向藏形谷。 空氣裡充斥著駭人的屍臭和肉腐,奚無筌須牢牢摀住口鼻,才不致嘔出腹中酸水。

  數以千計的陰人同時行動,整座林子彷彿被置於沸水鍋上,劇烈搖動起來。

  那些從樹根爬出、武服執兵的陰人周圍,彷彿有層肉眼難見的氣罩,後頭湧至的陰人無不自行繞開,不敢接近;偶爾有不小心被擠蹭過來的,只見從樹根底下爬出的大陰人齜牙低咆,隨手扭下踰矩陰人之頭,將屍身拋入群中,眾陰人只得倉皇走避,莫與拮抗。

  這批衣甲執兵的大陰人,數量遠少於衣衫襤褸、身軀殘破的陰人大軍,就著月光倉促一瞥,約莫不滿百數,在瘋狂湧向藏形谷口的黑壓壓人潮中卻很容易辨認:它們並未隨隊而行,離開藏身的樹根來到月光下,多半佇立不動,抬頭四顧,鼻翼歙動,似乎在尋找著什麼。

  奚無筌嚇得縮回樹冠,掩口摒息,不敢輕舉妄動,唯恐這些大陰人聞到生人之氣,循著新鮮血肉的味道發現了自己……然而,大陰人們搜索的方向明顯不是他棲身之所在,而是圓月之下,不住吞入黝黑屍群的藏形谷。

  (它們……到底在找什麼?)

  山谷頂端出現幾枚豆粒大小的黑影,就著皎潔月色,奚無筌幾乎能望見其中一人裙袂飄飄,長髮飛散,宛若仙子下凡;除了他的深雪兒,世上更無如此脫俗、不染片塵的女子! 她在擔心我嗎? 是不是盼我完滿完成任務,趕緊回到她的身邊,今生再也不分開?

  可怕的尖嘯將他的思緒拉回現實。

  一名手持長刀的大陰人仰天長嘯,嘯聲未斷,環顧四周,佇立在人潮之間的其餘大陰人也跟著尖嘯附和,宛若狼群,似是在溝通訊息。 奚無筌還未會意,大陰人忽然動身,排闥疾掠,飛也似的衝向藏形谷,在土方前拔起身形,踩著底下螞蟻般的陰人肩首,撲上陡峭山壁;兵刃插落穩住身子,旋即向上攀爬,勝似壁虎。

  奚無筌從腳底一路涼到了頭頂上。

  「陰人無法攀爬」,是他們與陰人周旋至今,犧牲許多夥伴,在每夜的生死相搏間,歸納出來的重要結論之一,乃應敵之根本,歲無多的策略正是建立在這個基礎上。 奇宮弟子們並不知道,陰人其實不止一種,他們習於應付的,與樹底塋穴爬出、披甲執兵的大陰人不同,後者的能耐顯然遠勝前者。

  奚無筌靈光閃現,將現身崖頂的深雪兒,與大陰人四顧嗅風的怪異行徑連在一塊,突然明白其中的關連:它們,並非追索著活人的血肉。 使陰人緊追不放、如蛆附骨者,是那些身中「牽腸絲」的女子!

  「糟了!深雪……深雪兒!」

  他腦子一熱,縱身躍下,發狂般朝藏形谷奔去,大叫:「無多!我們錯了…

  …我們弄錯啦! 快帶她們離開,快! 」

  無奈聲音在風中潰碎流散,連他自己都聽不清。

  周圍的陰人發現他的踪影,有小部分包圍過來,但大群仍朝谷內湧去,也驗證了奚無筌「陰人受牽腸絲吸引」的猜想。 青年心急如焚,潛力激發,一時間「通天劍指」的銳勁四迸,所向披靡。

  驀地腦後一道風壓掃落,奚無筌著地滾開,起身時已拔出長劍,架住一柄沉重的厚背鬼頭刀。 青森森的刀鋒後露出兩隻血眼,持刀的大陰人咧開滿嘴黃牙,灰般的肌膚沒有半分活物氣息,語聲嘶啞,咬字含混,奚無筌只能聽懂小部分: 「漁陽……十二家……死來……死來……」

  鬼頭刀再掄,幾乎將長劍磕斷,奚無筌被一股大力轟飛出去,背脊重重著地,胸膛內的氣血臟器似欲一股腦爆出,忍著悶惡胡亂揮劍,不讓近身,劍刃上傳來遲滯鈍重的反饋,不知砍倒多少陰人。

  奚無筌自分必死,好不容易恢復視覺,見那名大陰人並未追擊,谷外的峭壁有無數黑影攀爬,速度雖不算快,卻無半分猶豫;間或有中途跌落者,均不影響周圍同伴,攻頂不過是時間數量的問題。

  強烈的絕望無助攫取了奚無筌,但也不過是一瞬間。

  他拄劍起身,拖著身子歪歪倒倒,拼命往林中移動。 已經沒有他能做的事了,但他起碼能點燃硝藥,寄望峽谷頂端的歲無多和深雪兒探頭之際,發現山壁上持續逼近的大陰人……

  青年癱坐樹下,艱難地取火絨吹亮,小心不讓咳出的血沫給濺熄了。

  適才一擊必定重傷了他的髒腑,毋須遊無藝的醫術,也知離死不遠;勉力扯落引線,還未湊近火絨,一陣難以形容的低沉震動,就這麼穿透身子,彷彿大地如薄紙般被揉作一團、再從紙團中心炸開,靜止片刻,所有一切開始向下崩坍:身體、身後之樹、樹下的土地……塵泥,石塊,樹根,陰人……

  最後只剩一片黑暗。

  奚無筌以為自己死了──「死」的念頭一湧上,他便意識到自己並未死去,就像意識到作夢的瞬間,夢就醒了,然而卻無法動彈,無法睜眼,乃至呼吸吞吐。

  所有感覺消失殆盡,除了無盡的黑。

  奚無筌漂浮在黑暗裡時睡時醒,無聲哭喊叫喚、崩潰沉淪,不知過了多久;

  直到被水嗆咳起來,才掙扎著從薄薄的泥覆中撐起,任大雨衝刷掉原本覆蓋著他的土石。

  藏形谷不見了,所在的那片樹林也是。

  奚無筌發現樹木全埋在土裡,地貌像被頑童澆水鏟亂的狼藉沙坑,崎嶇錯落之甚,有些地方根本無法行走,連輕功都不易縱躍,簡直像回到了洪荒之初。

  雨停後,他藉日影辨別方位,在中央隆起的一座土丘周圍,陸續找到眼熟的器物;但要接受「這裡就是藏形谷」的殘酷現實,仍費了好一番工夫。

  早在奚無筌引火炸斷土方前,有人先一步引爆谷中埋藏的硝藥。 結果一如曲無凝估算,遍及壁室結構的硝藥,使得偌大山谷一瞬崩塌,成了眼前的矮丘。 谷中曾有,包括峽谷頂的深雪兒和歲無多,攀爬峭壁的大陰人們,全被埋入土中;

  威力之大,連未及入谷的陰人、谷外樹林──還有樹下的奚無筌──也不能倖免。

  奚無筌在崩塌的遺跡處徘徊了大半個月,徒手挖掘,飢餓時便以樹葉、泥水果腹,挖到兩手是血,都沒能找到識者的屍首,遑論有生。 最後,他趕在漁陽大雪封境之前,離開了這片傷心地,獨自一人踏上南返的歸途,帶著一顆如槁木死灰般的心。

  「你……為什麼還活著?」

  未老先衰的紫綬長老不敢去看蜷縮驚叫的清豔女體,唯恐落淚,強迫自己將注意力轉回敵首。 歲無多那張全無歲月痕跡、卻有著大陰人般血眼膚的面孔,令奚無筌感到迷惑。

  「你這樣問,真像是東窗事發的心虛陰謀家啊。」

  歲無多撫摩女郎發頂,像安撫狸奴也似。 憐清淺伏上大腿輕蹭,細綿椒乳在膝腿上劇烈變形,乳質柔軟到不可思議的境地。 一旁解玉娘發出壓抑的低咆,彷彿抗議主人不公。

  憐清淺衝她無聲張嘴,玉牙般的身板一繃,肩臂腰臀肌束鼓起,宛若雌豹,嚇得解玉娘踉蹌後退,垂成吊鐘形的肥碩乳瓜不住彈撞,雪浪眩艷,當真瘦有瘦的清冷,腴有腴的風情,只是都不似人。

  「我沒什麼不能對人說的,無論你指的是什麼。」

  奚無筌無意示弱,但比起口舌爭勝,他更想知道另一件事。 「那晚谷裡到底發生什麼事?是你引爆遊屍門餘孽所藏的硝藥麼?」

  歲無多咧嘴一笑。

  「七枚鬮簽裡,短鬮一共有兩枚。」

  他屈指輕刮女郎的臉蛋,那股潤澤如水的流暢,用看的都能感受肌膚膩滑,勝似敷。 「我本想,若二簽出現在前,就同大家說明計畫,料不到是你我拈了鬮,也就沒有特別說出來的必要了。」

  「……什麼計畫?你到底在說什麼?」

  奚無筌蹙起疏眉。

  「你最大的毛病就是軟弱。我信不過你。」

  歲無多笑道:「萬一你突然不想死了,或寧可撇下深雪兒不顧,獨個兒逃生,那可怎麼辦?陰人之害,一定得阻於此間──起碼我當時是這樣想的。當你失敗,須得有人引爆谷裡所埋硝藥,與陰人同歸於盡,這就是第二枚短鬮的任務。」

  「我不會撇下深……我才不會那樣!」

  奚無筌低聲咬牙,額際爆出青筋,活像忍著生生切斷一條腿的疼痛也似。

  「嗯,這個可能性是小了些,但若你武功不濟,沒等到陰人入谷就死了,咱們該怎麼辦?」

  見奚無筌還口不得,歲無多面露同情,攤手怡然道:「我們是好人,對吧?

  是正義之士,為拯救蒼生,犧牲性命算什麼? 」

  奚無筌雙肩垂落,胸膛艱難起伏,彷彿頃刻間又老了幾歲,片刻才咬牙低道:「我……我沒有失敗。我還沒點藥線……我正要點火,藏形谷便……」

  歲無多微微頷首。

  「確實不是你失敗,而是我們失敗了。這計畫從一開始就是錯的。我只是很生氣,為何隻你逃過了死劫。老天半點也不公平,對吧?」

  奚無筌愕然抬頭,恰迎著昔日老戰友瞠大的血瞳。 歲無多邊說邊笑渾不在意,不知為何,卻予人毛骨悚然之感。 」你資質平庸,卻能活到最後;混成隊裡的二把手,人人都喊你一聲「師兄」;毋須承擔決策的艱難,卻能教深雪兒這樣的好女人對你死心塌地……這還有天理?

  「主意都是我想,衰事總由我來扛,我怎就不能同你一樣,負責崩潰、撒嬌,再等女人用身體來安慰就好?連簽運我都輸你一截。怎不是你做最困難的決定?

  為何不是你決定讓所有人死掉? 最可笑的是,就連抽中死鬮,最後都能逃過一死!

  你們說,這是不是世上最荒謬、最好笑的事? 」

  猛拍大腿,屋頂上其他陰人也跟著笑起來。

  奚無筌瞠目結舌。

  他認識的歲無多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不,無論任何人,哪怕心裡真有一霎浮掠此念,也不會輕易吐露。 這樣的話語心思太猥瑣也太晦暗,就像一團腐爛臟器,袒露不但傷人,更是傷己。

  歲無多無半點自剖掏心的苛烈,彷彿覺得很有趣似的,就這麼順口說了,笑得十分盡興。 這樣的態度更讓奚無筌感到痛苦。

  「歲……那晚,你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事須得往前說。」

  歲無多聳了聳肩,悠然道:「咱們剛到藏形谷時,遊無藝在藥室發現一隻上鎖的箱子,裡頭收藏了成摞手札,詳細記錄遊屍門的餘孽如何製造陰人,企圖向漁陽十二家復仇的過程。遊無藝來找我,是因手札提到秘儀處寥寥,多數亦語焉不詳,重點在藥方;名目雖不同,遊無藝認為他們在試驗的藥,就是「牽腸絲」。 」

  此事奚無筌聞所未聞,眉頭一皺,沉聲道:「事關重大,為何不曾聽你向師兄弟提起?」

  省起一事匆匆閉口,神色益發陰鬱。

  歲無多笑道:「你是在想,興許眾人皆知,獨獨瞞了你?說不定啊,要是連深雪兒也知道,你豈不是要吐血?」

  奚無筌差點大吼「別再提「深雪兒」三字了」,料以這「歲無多」脾性,定會加倍蹂躪女郎,或為戲耍,或為攻心,只得死死攢緊拳頭,修剪齊整的指甲幾乎將掌心刺出血來。 歲無多以為他被自家言語所傷,甚是滿意,侃侃續道:「最初赤眼現世,乃是遊屍門之主「萬里飛皇」範飛強的佩刀,約莫範飛強也不信刀控人心這一套,不想被一帖來歷不明的春藥所製,刻意限用,還讓精通醫藥蠱毒的遊屍門三屍部鑽研破解。 」

  範飛強得「血屍王」紫羅袈支持,坐上門主大位,即劍指漁陽,更於激戰中與敵俱亡,實際統領遊屍門的時間不長,但三屍部的巫醫們卻對牽腸絲有了更深一層的了解。

  「牽腸絲並非古往今來藥性最霸道、最有效的催情藥,它最令人頭疼處只有一個,就是難以破解。」

  歲無多笑道:「按手札所載,遊屍門巫醫發現:牽腸絲中有個成分,能媒合各種藥性,使其各自生效,並行而不悖。光是這點,便足以教普天下的藥經毒經成為笑話,千百年來累積的金方、五行生剋之理,在此藥之前形同虛設。」

  奚無筌沉道:「據我所知,普天之下的醫經毒經並未成為廢紙,牽腸絲也早不是無解之症。天道循環,物極必反,此藥真有如此大能,必有更大的害處罩門,以為製衡。」

  歲無多撫掌大笑。 「的確如此。遊屍門的巫醫從牽腸絲提煉出來的東西,最後被命名為「喪心結」。 結之一字十分易懂,指的應該就是此藥媒合其他藥性、使其不悖的特質。 問題出在「喪心」二字上。 」

  手札對「喪心結」的描述非常詳盡。 遊屍門的中屍躓部對人體改造已有數百年的歷史,得「喪心結」如獲至寶,製造出大批藥人,分囚籠窖,觀察試驗。

  此藥會使人慢慢失去心神,連帶喪失部份機能,如難越高低落差太大的障礙、反應遲緩等,但身體強度以及爆發力卻會隨之增強,更能抵禦傷害,增加存活率;添入各種激發潛能、療傷鎮痛的藥物,彼此間不生扞格,但也僅此而已。

  對比「喪失心神」此一巨大缺陷,換得再強的身體素質,也是白饒。 好好的人不做,誰想去當無知無識的熊羆虎豹?

  「……這批用以試驗「喪心結」的藥人,最後在遊屍門敗退藏形谷時,被有心人放出,以轉移漁陽十二家的注意力,爭取寶貴的時間。 」

  歲無多笑道:「這就是我們最初遭遇的陰人。它們有的氣力大,有的速度快,有的則性命奇韌,怎麼也殺不死……這是因為它們身上被試驗了各種不同的藥性媒合,莫衷一是。有人被陰人抓傷咬傷會隨之變異,有的人則痛苦死去,有的人卻一點事兒也沒有,就是這個道理。」

  「那麼是誰……」奚無筌寒聲道:「摻入了疫病般四處傳播的藥媒?歹毒如斯,意欲何為?」

  歲無多哈哈大笑。

  「沒有人。」

  血眼青年兩手一攤,模樣輕佻。 」沒有一個做試驗的人,會在試驗品中摻進如此危險且不可控的因子,我傾向是上天的旨意,約莫連祂也覺有趣,自己下來玩了一把。

  「直接以「喪心結」炮製的藥人,不但心智全失,且壽元極短,若不施以延命藥物,幾個月之內便會漸漸衰竭而死。 遊屍門的巫醫認為其理應是超支壽元,寅吃卯糧,過於催逼潛力所致。

  「你不妨把「喪心結」當作活物,同蟲魚鳥獸沒什麼兩樣,它當然也希望延續自己的族裔,而非止於一代。 既如此,自行化出繁衍之能,豈非是理所當然? 」

  但陰人不止一種。 奚無筌親眼見過從根隙下爬出、身穿遊屍門服色的大陰人,它們能施展武功,會使用兵器,或可彼此溝通……決計不是歲無多所說的那種無知無識的懵懂之物。

  若說追索中毒女子,乃是喪心結與牽腸絲先天的連結所致,何以「心神喪失」

  的致命缺陷到了大陰人身上,卻不復見? 喪心喪心,這些個陰人中的菁英所喪,又是哪一部份的心?

  「你耐性變差了,無筌。」

  歲無多嘴角揚起,好整以暇。 」破解牽腸絲之密,雖是范飛強親自交代的差使,他畢竟是外人出身,對遊屍門的傳統一知半解;儘管輔佐門主的紫羅袈再三反對,無奈範飛強聽不進,暗裡還是讓中屍躓部乾了。

  「等他發現活人試驗的殘忍,才又後悔莫及,急急喊停,誰知這時卻又節外生枝。範飛強自幼飄零,僅一位童年玩伴堪稱友朋,得範飛強提拔,也入了遊屍門。此人不幸遭正道突襲,搶回時就剩一口氣,眼看大羅金仙也救不活。」

  奚無筌猜到了接下來的發展,忍住搖頭的衝動,面上不露晴雨,隻淡淡哼道:「就算「喪心結」能挽回他的性命,失了神智,這人還能算活著麼? 」

  歲無多指著他,笑顧車下諸人。 」我這位好兄弟,說話就是這麼有見地。 可惜範飛強是個蠢物,連忒簡單的道理也不懂。 你知關於此事的道德爭論,寫滿箱裡一半以上的簿冊麼? 難怪範飛強能當上門主,這遊屍門從上到下,就是一群給門夾了腦袋的迂腐驢蛋。

  「他們最後想了個變通的法子,說是將喪心結摻入土裡,像醃醬菜一樣把人擱裡頭,這樣就不會一傢伙把人變成了沒腦子的野獸,你說好不好笑?」

  他尖銳的笑聲迴盪在廣場上,但這回雙手抱胸、靜靜立於簷角的遊無藝並沒有笑,面色沉落,腮幫微鼓,牙床形狀清楚浮出面頰。 這位出身夏陽淵的「潛魔」

  有著神醫似乎都有的古怪脾氣,自視甚高,且極度不能容忍失敗。

  尤其是自己的失敗。

  「我被大半箱的靈肉之辯繞暈了腦袋,沒發現其中的蹊蹺。曲無凝發現埋在壁室裡的硝藥時,咱們是一起去看的。你也沒瞧出這裡頭的關竅,對吧?」

  奚無筌還記得當時的情形。

  硝藥是藏在棺材裡的;而棺材,就這個直挺挺地搠入牆壁,只消刮除表面約三寸厚的壁泥就能發現。 他們推測遊屍門有「死生同寢」的習俗,棺槨埋進壁中,谷內每間壁室可能都有不同時期的先祖。

  為確認此事,歲無多讓師兄弟們在左右相鄰的兩間壁室也找一找,果然掘出幾具棺材,其中有的填滿硝藥、鋪設引線,有的則貯有屍首,鬚眉宛然,肌膚猶有彈性,彷彿才剛死不久。

  「瞧,你也沒發現問題。我心裡好過多了。」

  歲無多拍了拍胸口,閉目露出欣慰之色。 」關鍵是土,無筌。 遊屍門之所以選在藏形谷建立總壇,是因為那個地方的泥土,能長保死物不腐,就像把肉身跟靈魂同留在人鬼交界的中陰界,永遠都不會消失,故稱「中陰土」。

  「遊屍門的秘儀,就是把死者埋進中陰土,想當然耳,千年以來,未曾有人從土中復活,倒是留下無數不朽皮囊,成了人柱。」

  遊屍門的巫醫將門主的摯友埋入中陰土內,把「喪心結」和各種延命健體、催逼潛能的珍貴藥物拌入土中,本欲平息門主的悲傷和暴怒,待風平浪靜後再好生規勸,誰知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結果。

  「那人的內外武功平庸得緊,自不能與範飛強相比,卻於土中遁入龜息之境,竟未便死;心跳與血流,都降至常人的一成以下,甚至更低,堪比冬眠,而能自行止血結痂,最終復原如初。除長睡不醒,簡直就是再世還陽。」

  戰況失利的遊屍門,自此得了一個新的管道,來處置重傷難癒的高手們。

  奚無筌突然想到一事。 漁陽十二家攻破藏形谷後,並未俘虜到什麼有名有姓的頭面人物,其時兵馬倥傯,誰想得了這許多? 不見的人若非死於亂軍之中,多半也遠避他鄉,正所謂「窮寇莫追」,後續也就無人追究。

  若他們從未離開,只是暫時處於無法交戰的狀態,譬如埋在──奚無筌猛然抬頭,正對著歲無多帶笑的赤紅血瞳。

  「就是這麼回事。倒楣透了,對罷?」

  樣貌依舊年輕的陰人聳了聳肩,笑著搖頭。 「在你炸掉土方前,谷中的地面突然爬出許多人,個個手持兵器,武功高強,不是那種推攘著顢頇前進的活死人,我們根本應付不了。他們施展輕功朝峽谷頂端來,最後我也懶得算有多少人了,只能趕在被殺掉之前,炸了藏形谷。」
eric60320 發表於 2019-8-30 07:05
第十八折縱我不往胡詠子衿

  梁燕貞等一行與大車相距甚遠,內功本非梁大小姐所長,聽風辨位的功夫也無助於遠距聞聲,廣場之上夜風旋繞,兼有此起彼落的人聲干擾,奚、歲間的對話她聽得七零八落,急急追問:「是奇宮之人自個兒炸了藏形谷嗎?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山谷崩塌,又怎麼能逃過一劫?」

  阿雪也露出渴求答案的神色。

  獨孤寂摸了摸鼻子,嘖嘖兩聲。

  「那藏形谷的土說是寶貝,叫什麼「中陰土」的,能把人埋成不生不死的活殭屍。 我說世上真有這種鬼玩意,還不挖他媽百八十斤,居家常備,照三頓內服外搽麼? 」

  隨意轉述了歲無多之語,個中自不乏十七爺的月旦高論,扣除少量原話與大量不負責任的扭曲歪解,剩下全是罵娘。

  殭屍男子若有所思,右手食、中二指下意識拈住紊亂糾結的鬢髮,順勢一捋。

  這一手若用在梳理精潔、裝扮齊整之人身上,倒有幾分翩翩佳公子的派頭,可惜他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鳥窩,一捋不動,反露痛色;乾咳一聲,撓鬢沉吟:「名山大川,多有精靈。世間既有參蛁一類的療傷聖品,豈不存龜息癒創的中陰土?

  龜息一道,乃使呼吸、血流降至常人三成以下,以先天之氣維生;雖說沒聽過有長期行之的龜息功法門,真能如此,歲無多等人得以青春不老,也有了合理的解釋。 」

  須知內家高手以龜息延生,功夫全落在一個「緩」字訣上。 人一息心跳五下,壽七十,龜黿一息心脈四十五,壽五百;拉長內息運轉,減緩肉體的消耗,形同假死,常人十天等於這些陰人一天的光景,那麼十年光陰在它們身上,不過是一年而已。

  獨孤寂拇指輕刮下巴,搖了搖頭。

  「真有這種武功,人都成神仙了。我平生見過的絕頂高手之中,並沒有因此而長生不老的,這幫活殭屍能如此少齡,肯定是藉了外力所致。那個撈什子中陰土真這麼神,也要它們長埋土中才能見效,若非如此,只能說是逆天了。」

  貝雲瑚回過神來,擊掌道:「正是如此!村後有處禁地,不許人接近,我曾多次潛入查探,所見不過一片白地而已,看不出蹊蹺。如今想來,怕底下埋的全是陰人。」

  殭屍男子恍然道:「陰人尋常難見,說不定要到月圓之夜,才由禁地爬出。

  我等一個月要活三十晝夜,過一天老一天,它們每月隻活動一晚,十年光景在它們身上還不到一年,多則四月,算得緊俏些,不定也才兩月有餘。 」

  梁燕貞與阿雪面面相覷,彷彿聽的是什麼鬼怪奇譚,半點也不真實。

  「此說未必無稽,卻有個老大的問題。」

  獨孤寂笑道:「假設陰人離不開中陰土,每月只能活動一晚,必得有人萬里迢迢,連屍帶土運來始興莊。按那姓奚的說法,日間陰人難以動彈,放火燒也反抗不得,任何人若知這等罩門,豈會將活屍當成夜神敬拜?運屍之人,定不是龍方氏這群活寶。餵,你潛入那撈什子禁地,難道沒人把守照管?」最末兩句卻是對貝雲瑚說。

  貝雲瑚搖頭。 「都說是禁地,自然誰也不能接近。但那兒是在一片荒林之內,本就人煙罕至,我沒久待,不確定有沒有別人。」

  蛾眉微蹙,似想起什麼,又不敢肯定,抿著姣美的唇勾,若有所思。 這種帶點倔強的神情獨孤寂十分熟悉,丑丫頭不肯說的事,誰也沒法從她嘴裡挖出真話來。

  生疑的不只十七爺,殭屍男子思索片刻,沉吟道:「當年奚無筌在長老合議上一通大論,雖遭軟禁,知止觀那廂也不是吃齋的,我知道他們派了人前往漁陽調查,也尋到他所說的那處土丘,並未發現什麼有用之物。」

  貝雲瑚回過神來,淡淡接口:「顯然派去的人沒說實話,不是麼?」

  殭屍男子難得板起臉,森然道:「你師父有什麼對不住你處,盡可與我說,我帶你走一趟知止觀,讓他還你公道,趁早收了那些個指桑罵槐、禍水東引的無聊把戲。此事牽連甚大,不是能讓你借題發揮,了結私人恩怨之用!個中輕重,你難道不能分辨?」

  貝雲瑚微微一笑,淡道:​​「這有甚難?這幫活死人裝神弄鬼,在神功蓋世的十七爺眼裡,不過跳梁小丑耳,彈指間便能拿下。屆時再請長老解上龍庭山,在知止觀審問分明,看是何人搞鬼。」

  殭屍男子重重一哼,閉口不語,面色十分難看。

  獨孤寂朝大車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你當初答應插手的理由,現已不在了,這破莊子的事你還要管?」

  貝雲瑚遠眺笑意淫邪、目不轉睛盯著自己的龍方家二少爺龍方異,神色十分複雜。 惋惜、哀傷、迷惑不解……七情五味在超凡絕俗的小臉上幾度變換,始終下不了決心。 少女像是說給自己聽似的,低聲喃喃道:「這如果是病,是毒,難道不能治麼?好好一個人,怎能……怎能變成這副模樣?」

  「你那個死鬼老公已經死了。」

  獨孤寂揉搓下巴,口氣雖不在乎,卻無一絲幸災樂禍的嘲諷,反倒比平時更溫和許多。 「無論它們對他做了什麼,他都不是原來那個人了。過不去的只有你自己,我相信這個新生的龍方二少爺姦淫擄掠、活吃生人的時候,可不會有半分不舒坦。」

  「……那莊裡其他人怎麼辦?」少女脫口道。

  「這個就是我要同你確認之事了。」

  獨孤寂聳肩,斂起笑容,正色道:「陰人嘛,逆天違理的髒玩意兒,全殺光就是了。這一莊子人也要殺?」

  貝雲瑚秀眉一挑,卻是殭屍男子先回神,搶白道。 「你這是什麼意思?」

  獨孤寂冷笑:「你們還沒發現這最棘手的問題麼?」

  奚無筌萬料不到,當年藏形谷炸毀的真相竟是如此,想像是夜,歲無多等面臨的絕望情境,心痛如絞。 「我……我不知……我當時在那兒挖了大半個月,什麼也沒挖到……」

  「不怪你,無筌。」

  歲無多咧嘴一笑。 「令我重見天日那人,整整挖了三年;而後將餘人一一掘出,所費更不止於此,這是天意。中陰土形成蔭屍,少則三年,若教你掘出,以我等所受之傷,終究得死;早一兩年挖出,骨肉肌膚尚未復原,人不人鬼不鬼的,還不如死了乾脆。如今這樣,既能保青春,又不失取樂之便,豈非妙絕?」

  「取樂」二字,令奚無筌胸中一痛,卻知此際絕不能動搖,收斂心神,凝眸開聲。 「換取的代價,就是令你變成生吃血肉的惡魔嗎?」

  歲無多哈哈大笑。 「嘗不出味道的確是有點頭疼,但轉化為陰人之後,油鹽米菜無益滋養,我們做了許多嘗試,發現活人血肉最好,適量補充,能延長離土活動的時間,但說到底仍不及中陰土;只是沒有食慾干擾,色欲上能得到更大的滿足。初生的陰人尚不能分辨二者之別,否則也不致賠上幾名水靈標致的小丫鬟。」

  一旁龍方異聞言悚然,總算捨得從貝雲瑚曼妙的胴體上收回視線,縮了縮脖頸,滿面心虛。

  奚無筌喃喃道:「喪心結,喪心結,所喪就是人的心麼?」

  「這毒咱們全都染上了,尤其是你和我。」

  歲無多笑道:「你以為那些被活埋的百姓或村人,何以未轉化成陰人?那是因為我們將他們保護得太好,以致他們沒能染上喪心結。」

  存活下來的師兄弟們,都曾照料過身中「牽腸絲」之毒的女子,在遊無藝推斷此毒亦傳男子前,誰也沒推卸過責任。 你和深雪兒纏綿了忒多時日,總不會以為能僥倖罷? 」

  一拍憐清淺的扁翹臀尖,雪酥酥的臀股上浮現五指印痕,不知怎的透出一抹淡淡紺青,說不出的淫艷詭異。

  憐清淺「呀」的一聲迸出嬌吟,幽怨抬眸,眼波裡慾念流轉,無比勾人,股間咧開一抹晶亮液滑,滲出黏閉嬌脂。

  奚無筌捏緊拳頭,啞聲道:「我和你不一樣。我知道我是什麼人。」

  「我是來接你的,無筌。」

  歲無多柔聲道:「我已掌握了轉化之法,能使任何人成為我們的一份子,你今日來此,絕非無端,而是賊老天的巧妙安排。我很抱歉沒能更早到來,放你一人孤老如斯;加入我們,你便能領略生命的奧妙,再無牽掛,可與深雪兒長相廝守,永不離分。這不是你十年來朝思暮想,念茲在茲的心願麼?」

  他斂起狂人之姿,說話變得極有說服力,奚無筌尚未接口,不遠處的龍方太爺已顫巍巍跪地,黃濁的眼中綻出熱切的光芒,趴伏著叫道: 「祈求夜游神賜福,令我等福壽綿延,長盛不衰!」

  站著的村民紛紛跪下,原本跪著的更是五體投地,廣場上一片嗡嗡頌聲,令人頭皮發麻,連呼嘯的夜風也難以盡掩。

  歲無多滿意極了,笑顧昔日的老戰友:「無筌,你要的話,我們連人都毋須再做,做神亦無不可!塵世紛紛數百年,於你我不過寒暑幾度,龍庭山算什麼,知止觀又算什麼?恁他應無用如何了得,如今安在哉!」

  「……成了陰人縱能不死,難道也不會受傷?」

  「什麼?」

  奚無筌的低語幾被人聲覆蓋,歲無多一怔,特意轉身傾耳,片刻才會過意來,笑道:「世間沒有中陰土修復不了的傷痕!只消埋入土中,斷肢都能接續──」

  「這樣就好。你看著也不像隨身帶有一棺材的土。」

  奚無筌驀然抬頭:「……動手!」

  半截明晃晃的劍尖「噗!」穿出龍方異的胸膛,年輕的陰人錯愕低頭,長劍向上一撩,從他肩頸之交穿出,左肩連著臂膀斜斜癱倒,露出齊整的斷面,蒼灰色澤的皮肉、骨骼清晰可見,剖分後兀自鼓動的心肺也是。

  歲無多急急轉頭,赫見委頓一旁的應風色手持長劍──那本是割斷獻祭女子的皮繩之用──整個人縮在龍方異身後,巧妙地以屍為屏,不覺厲笑:「賊賤小子!」正欲抬腿,連屍帶人一併踢飛,腦後勁風已至,忙掄臂回身,連消帶打;

  豈料奚無筌像摸透了他的心思,襲向歲無多後腦杓的這一掌看似烜赫,竟是虛招,高瘦的奇宮長老身子一縮,自陰人脅下鑽過,交錯之際,冷不防反足蹴出,正中歲無多腰眼,藉這一腳的反震之力劈碎車板,摟著應風色滾落車底。

  歲無多反向落地,踉蹌兩步穩穩轉身,連血都沒嘔出半點,奚無筌卻覺腿腳酸麻,如中木石,心底沉落,強提真氣運勁一分,勉力將嵌於應風色掌中的菖蒲折拔出。

  少年面色白慘,咬牙沒叫出聲,奚無筌既疼惜又歉疚,低道:「情況危急,當以性命為重。少時回山,師伯再尋名醫妙藥,務必令你恢復如初。 」

  未及調復,寄物附勁的效果難免大打折扣,那青紙被鮮血浸得濕軟,拔出時沾黏筋骨經絡等,必有遺患。 然而出手的良機稍縱即逝,兩害相權取其輕,這也是萬不得已的選擇。

  應風色自點了肩臂穴道,撕下衣? 裹傷,低聲應道:「弟子理會得……師伯小心!」

  轟隆一響,載著磔刑架的大車四分五裂,一團蝙蝠般的烏影混在無數破片殘碎間,倏忽掩至。

  「……退開!」

  奚無筌托著應風色的背脊一送,穩穩推出三丈開外,展袖如筆,翻覆如寫風描雲,飛濺而來的裂木扭銅凝於身前,被他推成一面,繼而兩橫兩豎四劃縱橫,勁力之至,赫然是面一人多高的「井」字大楯,塵沙泥屑固然能自筆劃當中穿過,歲無多卻非撞上不可。

  「書生意氣,多年未改,反更迂了啊!」

  歲無多雙手一合,高舉過頂,沿臂氣凝,簌簌旋攪的土石破片凝成巨錐,隨著下墜的身形悍然直落,將井字氣楯一舉鑽破!

  「戰場之上,容你書空咄咄!」

  奚無筌抽身急退,腳下踉蹌,潰不成形的井字殘碎湧至,直若沙浪,幾乎將他吞沒;歲無多乘著浪頭靴不沾地,凝錐的勁力已是強弩之末,形質俱渙,枯爪穿出塵沙,徑取奚無筌咽喉!

  未老先衰的驚震谷紫綬首席袍袖旋舞,卷住歲無多手臂,只差寸許爪尖便要破喉而入。 歲無多這才踏上實地,正欲加催,驚覺兩側沙浪未散,如欄杆又似蟹鉗般箝起,恰是「臼」字的左右對半。

  沙鉗一夾即潰,勁力全由陰人之首受了,歲無多嘴角溢紫血,雙腿忽然下沉,所立之處,不知何時浮出個巨大的「陰」字,筆劃中的土石軟爛如漿,隨即潛勁爆發,有的將他往下拖,有的纏住腿腳如藤蔓,有的則向上攢射,宛若數不清的細小飛刀齊至!

  歲無多袍裂血飛,慘叫未落,奚無筌的斑竹玳瑁筆已滑出袖管,「苔」字狂草由陰人眉心一路寫下,歲無多雙臂急運連格帶擋,抵住了堅逾金鐵、卻比刀劍更加狂放的殺人筆尖,平添無數銳創。

  筆意未竟,奚無筌一劃無停的寫完「遍」字,凌空撥轉,凝氣而成的大字幾近透明,卻迸發出前所未見的駭人風壓,直衝陰人! 歲無多避無可避,以身為兵撞碎氣字,那「辶」字的末筆卻突破防禦,插入腹中。

  奚無筌看都沒看一眼,霍然轉身,「方書古字多」五字分落五處地面,恰是牆頭上另五名陰人的落腳處,空中無所借力,原本齊齊撲來的五人身形微滯,奮力挪移,接連落在大字之前,隻不知字裡寄附了何等巧妙刁鑽的機關,未敢稍越雷池一步。

  「好……好毒辣的手眼,好厲害的心機!」

  歲無多單膝跪地,手摀下腹,指縫間不住滲出血來──如果那還能叫「血」

  的話。 陰人的血液遠比活人顏色更深也更黏稠,帶著詭異的紫醬幽藍;對比之下,倒地氣絕的龍方異之血,除開怪異的深暗色調,質性似乎更接近生人,可能與他轉化成陰人之期尚淺有關。

  「你替賊小子拔紙鏢時特意留力,便為賺我?」

  歲無多誇張搖頭,嘖嘖有聲,說話間難掩痛色。 陰人還是有痛覺得。 「無筌啊無筌,你也變成臉厚如牆、心黑如炭的醜惡之人了。這與你一貫厭惡的派系老人、知止觀長老合議有甚區別?」

  奚無筌冷哼。

  「戰場之上,豈有情說!你睡了九年又十個月,我可是紮紮實實活了十年。

  當年識淺,總覺得你才智過人,十年後再看,不過一毛躁飛揚的小伙子罷了。

  什麼成神稱聖、青春不老,你可知你說的話有多幼稚可笑? 」

  歲無多笑起來。

  「井臼陰苔遍,方書古字多;陽山今日雨,應與酒相和!你拿龍庭山道的碑林詩帖來教訓我,居然還說我幼稚?」

  奚無筌對眼前的第三種陰人所知有限,但在漁陽時,即使是最初遇上的、身軀殘破戰力有限的雜魚陰人,也不乏被攔腰而斷後猶能暴起傷人的例子。 慣見風浪的紫綬首席早非昔日天真易感的青年,不會輕信歲無多就此失去了戰力;便不算他,以半衰之身獨對五名陰人,奚無筌也不以為自己能夠全身而退。

  但為了帶來的弟子們,他決計不能在此地倒下。

  他運起元功,提筆在夜色中寫下「陽山」二字,銀鉤鐵劃,筆力萬鈞,凝氣而成的大字映射火炬焰光,霎時間閃閃發亮,宛若星曜。 氣字轉瞬即散,回映的光華卻在夜幕中約隱可見,挺拔一如巍峨的龍庭山。

  山南水北之為陽。 龍庭山主峰泰半於陽庭縣之內,陽庭也者,乃指龍庭山南;久而久之,龍庭山亦有「陽山」此一代稱。

  奚無筌以一敵五,眾陰人卻不敢再近,彷彿為「陽山」二字所懾。 他清了清嗓子,提氣朗聲道:「陽山九脈,伏魔平災!爾等雖喪其心,還記得龍庭山的山門之下,不容妖邪猖狂否?」

  奇宮眾弟子士氣大振,也不知是誰起的頭,齊聲喊:「陽山九脈,伏魔平災!

  陽山九脈,伏魔平災! 」

  響徹天際,聞之血沸。 奚無筌辨出最先發喊的那個聲音,頓感寬慰:「這孩子竟不怨我。」

  餘光瞥見應風色緩緩後退,暗讚他對形勢的判斷極其精準:始興莊龍方氏要救,卻不是在今日,況且陰人南下,究竟是誰在背後綢繆,奇宮斷不能放過;若能趁眾陰人為己所懾,率領弟子悄悄撤出始興莊,也才能回山禀報。

  一陣夾雜著雪雪呼痛的嘶嘎笑聲驟爾響起,歲無多並未用上真力,是以遠處振臂呼喊的多數奇宮弟子未能聽得,除了近在咫尺的奚無筌,約莫應風色也能聽見些許。 「你以為……」陰人之首獰笑抬頭,血眸裡閃爍著險惡的精芒:「你要對付的是我們?」

  奚無筌心底一陣不祥,未及接口,歲無多突然提氣大喝:「今夜血祭,以肉為脩,殺外敵者,賜汝長生!」

  運功使其腹創急遽出血,歲無多卻毫不在乎,這幾句壓過奇宮弟子激昂的吶喊,彷彿傳遍村莊的每個角落。 奇宮弟子們愕然閉口,變亂卻來得令人措手不及──一名趴在地上的六旬老婦顫巍巍起身,似乎雙腿久跪血瘀,站立不穩,踉蹌著倒向最近的一名奇宮弟子。 那年輕後生不過十七八歲,眉目清秀,本能伸手攙扶,餘光瞥見老婦手裡露出釵尖,心念一動,側身讓過,寒聲道:「這位老嬤嬤,您這是─ ─」膝彎一陣劇痛,卻是另一名女子張口咬落!

  周圍七八人一擁而上,這名奇宮弟子未及拔劍,轉瞬沒入人影間,連淒厲的慘叫聲都隻持續了小半會兒,狀若瘋狂的村民不住從他身上扯落著什麼,鮮血噴濺,如酒釃空。

  所有的奇宮弟子幾乎同時遭受攻擊,動手的正是原本趴跪一地的村民,反倒是山賊們嘻嘻哈哈地在一旁觀看,個個雙眼放光,彷彿在瞧元宵燈會的熱鬧。

  變生肘腋,殭屍男子這才會過意來,猛然轉向獨孤寂。

  「這便是你說的……難道,村裡人都被歲無多下了毒?」

  「那倒未必。你以為人變得癲狂無智,都須倚靠外物?」

  獨孤寂瞇眼瞧著遠遠近近的瘋狂廝殺,淡淡一笑。

  「只要把人聚集起來,就能做出這種事。當年我被綁在刑場外,看過太多被老百姓扔石子砸死的「反賊」,他們真同我那些同袍弟兄有深仇大恨、有親人手足在反亂中慘遭殺害麼? 根本沒有的事。 只要煽動幾句,義憤填膺起來,他們就能把手裡的石塊扔出去。 人生來就是這麼猥瑣的動物,數大則暴,孤身無勇。

  「你以為練兵練兵,練的是上陣殺敵?那自也是有的。說到底,練的是服從紀律,讓他們能聽人話,不會輕易受到煽動,入城便姦淫擄掠,燒殺砸搶。歲無多在這兒搞了大半年的夜游神祭祀,這些人的腦袋早就不好使了,不然就憑區區幾十名盜匪,能看得住數十、乃至百倍於此的村民?」

  梁燕貞護著不忍再看的阿雪,急得聲音不自覺拔尖:「這……這要怎麼辦?

  再這樣下去,人……人都要死光啦! 」

  奇宮弟子寡不敵眾,但畢竟身負武藝,除了一開始猝不及防、慘絕於突襲的少數人,其餘都拔出長劍,奮力抵抗。 只是村民縱使手無寸鐵,依舊前僕後繼地湧上前去,欲取得長生不死的血肉束脩,加上奇宮一方驚魂未定​​,被拾奪下來只是時間問題。

  突然一人從旁邊鑽了出來,衣袍精潔、舉止有禮,衝眾人打了個四方揖,正是先前寄附舖中的那名少年,殭屍男子之徒。 「師父,該走了,此地不宜久留。

  諸位請。 」

  就近端詳,發現是他的五官過於俊俏,如粉雕玉琢般,遠觀時才予人「童子」

  之感,其實身量甚高,還比阿雪大著兩歲,將來長成肯定是迷倒無數名門淑女的美男子。

  「咱們不走。」

  殭屍男子肅然道:「霜色,場上那些都是你的同門師兄,縱使武功丟人了些,也不能扔下不管,救得一個是一個。」

  梁燕貞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讓這樣一個可愛的孩子,闖進數百名失心瘋的村人間「救人」? 被喚作「霜色」的少年卻比梁大小姐淡定得多,連眼皮都沒跳一下,彷彿早知會如此,躬身領命。 「師尊若遇危險,徒兒須優先趕回護持。唯此節著毋庸議。」

  「著你個──」殭屍男子不由失笑:「當你批奏摺麼?老氣橫秋!去去去,我死不了。是你師父還我師父?管到我頭上來了。」

  少年必恭必敬,作揖以應,又道:「此外,為少傷性命,得浪費些許家用。」

  殭屍男子面露不耐,連連揮手:「拿錢砸人又不是沒幹過,別囉唆啦。小心點。」

  「弟子理會得。」

  少年又向眾人行禮作別,才走入廣場,看似信步閒庭,卻無人能碰到他的衣角,所經之處村民無不踉蹌癱倒,如踩菜油,倒地之後多半抽搐不起,似是穴道被制,但少年是如何出手的,卻是沒能看清。

  貝雲瑚瞧得有些出神,喃喃道:「他的武功……竟比我還高。這便是風雲峽的實力麼?」

  殭屍男子笑道:「虛名而已。我們幾百年來都是這樣,也就湊合著過日子。」

  行至人稠雜沓之處,少年袍袖微揚,飛出的紙包正中一群殺紅眼的村民,迸開一團茫茫白霰,居然是麵粉。 村民頭面濺滿鮮血,麵粉沾上,登時難以視物,隨著少年行近接連倒地,在地面上留下一個個白腳印。

  獨孤寂突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說呢,拂穴閉息是上乘的內家手法,且不說認穴的眼力,光是對內功的要求,這小子就算打娘胎起練功也不可能辦到,原來不是點穴,是踩了那些人的腳。」

  踩腳是村裡頑童打架時常用的路數,難登大雅之堂。 但少年配合輕功步法,於騰挪閃躲間施用,不但大大降低肢接的頻率,免去糾纏,增加以一敵多的勝機,腳掌足趾更是人身痛感的要害;一旦踩碎骨骼,尋常人立時倒地不起,徹底失去行動的能力。

  殭屍男子豈不知愛徒的把戲? 乾咳兩聲,索性不應。 貝雲瑚這才明白少年是鑽了空子,並非小小年紀便練有高明內功,但一想自己並無這等應變快絕、判斷又精準奇巧的本領,真打起來,說不定還是要輸,頓時釋懷:「風雲峽一系,確實是名不虛傳!」

  忽聞阿雪低道:「他……真是有本事。」

  似極艷羨,又有些失落。

  梁燕貞感同身受,差點脫口附和,心念一動,摸摸他的發頂,柔聲笑道:「武功可以練,俠義心腸卻不是人人都有。你這麼小就懂得保護姊姊,將來練好奇宮的高明武學,肯定也是英雄了得。」

  阿雪雙頰微紅,縮了縮頸子,這才開朗起來。

  少年不是唯一亂入戰團的變量。 另一廂,應風色單手持劍,逢人便砍,卻非喪失理智、狂亂失措的暴行,他盱衡形勢,異常精準地撕開人潮,迅速救起幾名苦苦撐持的同門。

  在他的領導下,合兵一處的倖存弟子重新組織攻勢,意識到自己才是被狩獵一方的村民清醒過來,開始四向竄逃。

  應風色很難不注意到單手負後、優雅邁步的少年身影,無名怒火在胸臆裡熊熊燃燒。 他的果決、明斷與領導能力,無疑才是此際扭轉勝負的關鍵,然而少年比他更像眾人心目中的「風雲峽弟子」,飄飄出塵、談笑用兵,一如他從小仰望的叔叔身影。

  ──那人不肯待在龍庭山,不肯參加知止觀的長老合議,推說內傷沉重,須得靜養……這些他都忍了。 然而這廝卻在山下收徒,秘授絕學!

  他將怒氣發洩村民與土匪的頭上,一路砍殺到龍大方處。

  龍大方自擔架上坐起,沒口子的大呼小叫,全仗身旁兩名驚震谷的年長弟子拚命護持,才沒被發狂的村民撕成一團肥油;見應風色趕來,眼淚都快流出來了,哀聲叫喚:「師兄,師兄!快來救我……奚長老!」

  忽雙目圓瞠,彷彿見了什麼三頭六臂的恐怖物事。

  應風色心底涼透,慌忙回頭,赫見遠處單膝跪地的陰人忽然起身,一柄紙劍直挺挺貫入奚無筌心口。 奚無筌背對敵人口噴鮮血,潑了懷裡的女陰人一頭一臉。

  「奚長老──!」
eric60320 發表於 2019-8-30 07:05
第十九折秉筆承明夢外從卿

  漁陽所歷,徹底改變了奚無筌的人生。

  因為失去太多,他強迫自己走出封閉,放下獨善其身的隱逸心志,開始肩負,開始傳承,越困難、越繁瑣的事,越是義無反顧。 起初,有人說他終於揭下淡泊名利的假面,遏捺不住權欲之心;也有人說妖刀戰後各脈菁英凋零,由是奚無筌窺見晉身之階,痴心妄想……而他,一直撐到流言蜚語漸漸不再新鮮、連說者自身多半已都忘卻,仍是做著同樣的事。 回過頭時,忽不聞質疑嘲諷之聲,順理成章地披上了紫鱗綬。

  奚無筌從不覺得自己強韌,他只是需要一個繼續下去的理由罷了。 輕易結束自己的生命,會覺得對不起那些沒能回來的人。

  除投入宗脈事務,練武也是極好的移情之法。

  驚震谷的絕學《呼雷劍印》,在奚無筌手裡有了突破性的進展。 他從掌管人身經脈相交的四大玄關入手,假道合兵,以成雷霆之勢。 四大玄關中,隻丹田氣海自古為玄門正宗所恃,餘下如足陽明胃經的「足三里」、足太陰脾經的「三陰交」,及任脈的關元穴等,皆非練氣之用。

  奚無筌強練真氣於此,積累成勢後,再打通提取運使的路徑,不免損傷天元,以致形貌未老先衰,遂將心得譜寫成捲,存於谷中書閣,立下「非披青鱗綬以上,不得翻閱」的規矩,以免弟子好高騖遠,反揠根苗。

  以身試功,不惜勞損,打破多年來一籌莫展的困局,令他贏得驚震谷上下一致的敬意,於奚無筌卻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換作是歲無多,他一定也會這樣做吧──奚無筌如是想。

  而歲無多傳授的《飄蓬劍寄》,他從未有片刻擱下,甚至到通天閣找那部據說「八百年沒人翻過」的秘笈。 從木架深處抽出陳書之際,青年毫無來由地哭起來,淚水塵污沾了滿臉。

  有一段時間,通天閣最乏人問津的「雜」字部角落,成為青年釋放情緒的秘密所在。 歲無多對他的指點本無保留,毋須秘笈,也能自行修習內功。

  某日,奚無筌在下層發現一本有趣的小書,儘管內容荒誕,所附圖籙卻勾起了奚無筌的好奇心。 躲藏在無人見得的角落飲泣吞聲、懊悔深恨,並不能填補內心的巨大空洞,他需要更多的謎團,在派系事務與瘋狂的練功之外,持續佔據每一個無眠之夜。 有什麼比一無所知的新領域更難更合適的?

  書寫描摹一向是奚無筌的強項。

  為通解《絕殄經》──那本破爛小書,毫不意外地有著故作高深的怪名字──堪比天書的內容,他花在通天閣「數」字部的時間越長,所閱越發精深,雖無助於破譯《絕殄經》,卻由此打開了一扇新窗。

  符籙、術數與武學看似風馬牛不相及,他卻能一以貫之,成為兼具三者所長、又不受三者所限的獨門技藝……

  廣場中變亂一起,遊無藝、曲無凝等五名陰人亦隨之而動。

  勝機稍縱即逝,儘管奚無筌的寄物附勁之術怪異難當,以一敵五仍嫌勉強,沒等歲無多下令,五名同自陰曹地府還陽的師弟交換眼色,齊齊繞開地面沙字,無聲地撲向奚無筌!

  身形甫動,驀地沙字一晃,衝天而散,「方書古字多」五字間彷彿憑空拉起繩網,陰人身形微滯,順勢被揪在一塊,彷彿纏入其中,當先一人失足踉蹌,五人俱倒,如絆枷鐐;從倒地的姿勢與方向,依稀可見「方」字一勾、「多」字一撇等,直至五人臂腿觸地,氣字才終於消散。

  奚無筌出筆疾點,半空中兀自映著金光的「陽」字朝五人摔去。 陰人們不及復起,以身硬格,「轟」的一聲氣字迸散,眾人摔出七八尺外,狼狽不堪。 遊無藝一抹嘴角黑血,怒道:「豈有此理,這是什麼妖法!」

  曲無凝冷冷道:「雖不知他如何辦到,然而確是術法無疑。驚震谷一脈不以奇門遁甲、符籙術數見長,他從哪兒學來這身本領?」

  餘下那枚泛著金芒的「山」字浮空輕轉,美則美矣,不知蘊有何等殺機,誰也不敢妄動。

  奚無筌面無表情,一擊得手旋即轉身,筆尖曳風微顫,飛也似的掠向跪地不動的歲無多!

  ──擒賊先擒王!

  「嘖,歲師兄說得沒錯,除了變老變醜,連心都變黑了。陽世十年,真他媽這麼難熬麼?」

  遊無藝哼笑道:「曲無凝,趕緊破陣哪,要不老大死了可怎麼辦?」

  嘴上說著,卻不似真的著緊,看戲的意味不言可喻。

  曲無凝睨他一眼,冷道:「遊師兄若想考較我,直說便是。此地無有陣圖,何必裝腔作勢?」

  撣了撣膝腿,正欲起身,一瞥那「山」字仍在,終究選擇了按兵不動。

  不遠處歲無多哈哈大笑:「你們這幾個王八蛋!想我死了,等著搶女人麼?

  誰來助我,今夜教他幹個爽利,要幹哪個都行! 」

  奚無筌疏眉一軒,咬牙低喝道:「渾帳!」

  橫裡一條雪酥酥的身子撲過來,藕臂分張,挺了雙尖翹腹圓、沉甸晃搖的玲瓏椒乳,擋在歲無多身前,美艷絕倫的臉蛋渾無表情,似以泥捏就,冷冷道:「要殺他,先殺我!」

  正是憐清淺。

  奚無筌心中一痛,眼前絕美的胴體彷彿自夢中走出,不覺意茫。 但他很清楚是怎麼回事,磨礪如鐵的心志絕不動搖,袍袖一拂:「讓開!」不改拾奪陰人之首的盤算。

  這下並未用上真力,恫嚇之意大過制敵,憐清淺不閃不避,玉臂扣轉,宛若水鳥撲翼,正是落鶩莊嫡傳的擒拿術「鶩下驚濤手」。 昔日情濃,兩人床笫間也曾以此為戲,多半還是調皮多變的深雪兒起的頭;此際重見,恍惚依稀,奚無筌想也不想信手拆解,兩人貼臂纏轉,雖是單臂打雙,不消片刻,憐清淺的兩隻小手已被封於胸前,牢牢摁入盈乳間。

  「你要殺他,就先殺我。」

  玉唇輕啟,呵氣寒涼,香息一如記憶中曾吮,只是多了股若有似無的故紙氣味,說是枯葉蘭焦亦無不可。 奚無筌半閉著眼簾,多期盼這一刻永不結束,無奈戰場之上溫情何藉,沉道:「你的傳音入密,我可是聽得一清二楚!省去這等無聊做作,認真廝殺如何?」

  內力所至,憐清淺耳中如綻焦雷,縱以陰人之軀,剎時亦五內翻湧,玉腿一軟,趴入奚無筌懷裡。

  歲無多笑道:「我很認真啊,你不知道一箭雙雕有多麻煩。」

  自憐清淺的香肩之後,露出一雙殘毒獰惡的血瞳。

  奚無筌福至心靈,不及閃避,抱著憐清淺轉身,肩胛間一陣銳痛,半截紙劍穿出胸膛,所附之勁被他體內的同源內力悉數抵銷,難傷身前的深雪兒。

  歲無多「嘖」的一聲,運勁拔劍,卻隻奪回後半截。 異物離體,奚無筌踉蹌兩步,仍環抱玉人,創口噴出大蓬血箭,潑了憐清淺一臉。

  「奚長老──!」

  驚見此幕,廣場各處傳來嘶心裂肺的叫喊,應風色、龍大方等奮力回頭,另一廂殭屍男子終於起身離案,在折返的徒兒護持下趕過來;幾名正與山賊村民困戰的持劍弟子間嚎哭聲大作,一時卻難以殺出重圍,哭喊益發淒厲,令人不忍卒聽,似是那名被弟子們喚作「小師叔」的少年平無碧。

  歲無多本擬一劍將這對苦命鴛鴦串成串兒,未料奚無筌雖看破此計,仍選擇犧牲自己,顫巍巍地起身,活動活動受創嚴重的身體,嘖嘖笑道:「嘴上挺硬的,你還是做了最蠢的選擇啊。不錯不錯,這才是我認識的無筌師弟,見你變壞了,我不知有多傷心。」

  奚無筌面白如紙,全憑意志不倒,見他逼近,摟著憐清淺不放,勉力舉起玳瑁筆:「莫……莫來……」

  無奈肺髒洞穿,難以成句,開口全是氣音。

  歲無多半截血劍一揮,將他右手拇、食二指連同玳瑁筆削斷,隨口道:「別擔心,中陰土連你破損的心房都能修補回去,區區兩根指頭算什麼事……咦,這是什麼?」

  俯拾斷指,見半截斑竹筆管內滾出一小段玉芯,用的是上等青玉,其上刻著密密麻麻的符籙,溝槽裡填滿褐色跡漬,一看便知是涸血。

  輕佻的陰人之首難得斂起戲謔,心念電轉,忽露恍然。

  「我就說你的寄物附勁,豈能練到這等出神入化之境,原來是在筆中用上了陣法。這上頭所刻,連我都看不懂,你驚震谷的術數向不如我幽明峪一脈,看來這十年你可真沒白活。」

  奚無筌的寄物附勁固然高明,但功法有其極限,不能如變戲法般隨心所欲。

  他為破譯《絕殄經》,讀遍通天閣內的術法專論百餘卷,才想出以筆為陣、以內力氣血為陣基,以沙塵乃至空氣等微小之物為媒介的法子,預先在玉芯刻上數種術法陣籙,空寫或蘸取血涸、金粉、五毒砂等不同之「墨」,搭配不同的功法,便能啟動陣法,使寫出的「字」,生出各種相異的質性克敵。

  便是術法高人、書寫名家,乃至精通寄物附勁的好手,都無法解釋奚無筌是如何辦到。 無怪乎歲無多等縱有陰人體質,復與他同門習藝,在奚長老的筆下仍討不了好。

  奚無筌出氣多進氣少,全憑一念不倒,連斷指疼痛亦都不覺,聽懷裡傳來一把熟悉嗓音:「筌郎……筌郎?」

  勉力凝眸,懷中之人仰起小臉,眉目依稀,深憐密愛,披面血污亦不能掩,彷彿回到分離時,忍痛微笑:「我……我在,深……雪……」

  憐清淺撫摸他眼角嘴角的皺紋,微瞇星眸,兩道液痕滑落面頰,哽咽道:「你怎麼扔下我,一個人變老了?」

  奚無筌身子一軟,被伊人抱住,垂淚道:「是我……不好……」

  憐清淺以頰相貼,閉目道:「不許道歉,你有什麼錯?你總是這樣。以後不許再道歉了,明不明白?」

  卻止不住淚流。

  這幾下兔起鶻落,所有人都驚呆了。 梁燕貞眺望二人深情坐擁、直視戰場如無物,悲喜難禁,半天才發現關竅,急急回問:「那女陰人……怎麼突然變好了?

  是不是歲無多那惡人又用傳音入密,教她使什麼陰謀詭計? 十七郎,你快救救他。 」

  獨孤寂搖了搖頭。 「不是傳音入密。你沒見他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那女子恢復神智,沒人比他更吃驚了。」

  梁燕貞一看果然是,益發糊塗:「那是怎麼回事?」

  獨孤寂對醫藥所知,不脫武學範疇,答之不上,本能望向貝雲瑚。 少女撫頷沉吟:「奚長老的「喪心結」之毒,本就得自憐姑娘,十年來未曾發作,或已自生抵抗,就好像某甲痘瘡所生的痂皮,能助某乙抵禦痘瘡。 憐姑娘經奚長老鮮血一澆,解了喪心結的箝制也未可知。 」

  痘瘡乃瘟疫的一種,傳播極快,幾乎無藥可解,又稱「天花」。 金貔朝的醫者發現將痘瘡病人創口上所結的痂皮,研磨成粉末後以秸管吸入鼻中,或取瘡膿滲入皮膚的創口,皆可使他人生出抵禦,免於染瘟。 此後太醫院皆設痘診科,乃有「察痘章京」一職,專司防疫。

  獨孤寂一聽就明白了,只覺她說得在理,無可辯駁,冷冷一哼。 「你個丑丫頭倒是懂行,連太醫院的旮旯兒都教你摸透了。」

  奚無筌眸焦渙散,憐清淺並著赤裸修長的玉腿斜坐,懷抱愛郎,不肯將視線移開,唯恐錯失他漸趨淺弱的每次呼吸,直到四周跫音漫盪,逐漸包圍收攏。

  「深雪兒──」

  「別這樣叫我。」

  女郎冷冷回眸,側身的曲線美得難以言喻,玲瓏浮凸的渾圓椒乳,恍若象牙磨就的細腰,還有那扁扁的屁股蛋兒……

  「瘦」這個字在她身上完全就不是缺陷,反有一股仙氣,透著不屬此世的疏離,如自明月中來。

  恢復意志之後,這種出離的氣質益發鮮明,像是精雕細琢的玉像,被仙人撮唇一呵,忽有了生命。 「我同你不是這樣的關係。」

  歲無多拖著腳一瘸一拐地走近,涎臉笑道:「你若還記得……唔,看來的確沒忘,我這兒可不是這麼說的。你要還嫌生份,少時讓大夥也都乾一干,熟悉熟悉,自也是一家人。」

  一抓褲襠,被氣刃劃得狼籍不堪的綢褲上渲染更甚,如綻開朵朵藍紫牡丹,他卻毫不在意,笑得淫邪猥褻。

  遊無藝等也都笑起來。 隻曲無凝無半分笑意,在最遠處率先停步,冷冷開口:「不弄明白她是怎麼回事,光想著行淫取樂,莫非是嫌命長?奚無筌的血若能解去「喪心結」,於我等說不定是最可怕的劇毒,你們只想肏屄! 」

  歲無多笑道:「這有什麼難的?一把火將屍身燒了,難不成灰還能弄死你麼?

  留下咱們最親愛的深雪兒,愛怎麼研究便怎麼研究,待兄弟們玩膩了,在重新埋入中陰土,試試她還剩幾分陰人之前,你想開膛破肚,或大卸八塊也行,用得著怕成這樣? 」

  遊無藝本欲抗議,歲無多卻以迅厲的眼色制止。 曲無凝聽到能將女郎活活剖開後,差點抑不住笑意,整個人沉浸於親手施為的欣悅,自未留意二人眉來眼去。

  憐清淺未被喪心病狂的言語所懾,清眸環視四周,將逼近的每張灰白面孔看進眼裡,冷道:「你們是病了,歲無多,我也不來計較。可惜我力有未逮,不能將你們一一制服,再尋求解方。為天下蒼生著想,今日,只能請你們去死了。」

  陰人們盡皆大笑,彷彿聽了什麼笑話般。

  遊無藝猛拍大腿,對歲無多笑道:「我見她也沒怎麼醒啊,只是瘋成了別樣。

  老大,都怪你不好,這等上貨不肯與兄弟們同享,卻讓她去給瘋子乾,哪知解藥一澆頭,成了女瘋子。 」

  歲無多原本豪笑不止,聞言眼珠滴溜溜一轉,忽然省悟,笑容一收,冷笑道:「你要打他的主意,未免異想天開了。你不過是我用來餵他的一塊屄肉而已,真以為自己是他的老婆?」

  憐清淺冷冷道:「將他喚來此間,看是聽你,還是聽我的?」

  歲無多凝著她,嘴角越咧越開,模樣已不似人,像即將食人的野獸,面上卻無笑意,揚聲道:「老二,她交給你啦。若不能讓她像條母狗般哭著求饒,便換小師弟上。」

  遊無藝大笑稱是,烏影一晃,蝙蝠般捲風撲至;遠處曲無凝冷冷抱臂,強抑著躍躍欲試,血瞳放光。

  憐清淺仍保有陰人時的記憶,隨著恢復神智的時間越長,思慮也越清晰。 遊無藝在奇宮弟子中並不以武功見長,但比起她來仍是高明許多。 她本想激得歲無多召喚「那人」,搏一搏微小的勝機,可惜歲無多沒有上當;低頭凝視懷中愛郎,喃喃道:「筌郎筌郎,今日我隨你去。九泉之下,再做一對恩愛夫妻。」

  一人從天而降,信手一掃,將憐、奚二人推至一旁,擋在凌空撲至的遊無藝之前,哼道:「你們屄啊肏的一通渾話,沒見現場忒多小朋友麼?」

  遊無藝厲笑探爪:「找死──」語聲未落,腦袋突然爆成一團黃白相間的血霧,身軀啪的一聲落地,頸上空空如也,創口平如刀削,復遭火灼,連血都沒怎麼流。

  那人活動肩膀,露出異常發達的犬牙,懶憊的笑容教人想掐死他。

  「……這樣埋回中陰土裡,不知還能不能活?」卻是向憐清淺問。

  女郎注意到來人披頭散發,一身陳舊蟒袍,雙手間拖著長長的精鋼細煉,說不清是貴人抑或罪人,回過神來,微微頷首致意:「斷首必死。多謝壯士相救。」

  「不是壯士,你該叫我侯爺。」

  那人聳聳肩,亂發下銳眸一睨,哼笑道:「這便死了,有甚好囂張的?一群屁孩!喏,一人說三句,遺言說完就來領死了啊! 」

  離得最近的一名陰人瞠目結舌,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老……老大……」

  冷不防細煉甩至,這回非是爆頭,而是整個人被抽得四分五裂,一身碎骨血糜朱漆也似,潑了另一名陰人一身,臟器肌肉悉數化去,偌大的身軀只餘淅瀝稠漿。

  「……這樣中陰土能不能恢復?」那人又問。

  「回侯爺的話,應是……不能。」

  憐清淺有點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遠處的曲無凝驚駭太甚,忘記了應該要逃跑,喃喃道:「這……這如何能夠?

  你……又是何人? 這……這是什麼功夫? 」

  能把不老不死的陰人像漿果般隨手捏爛,普天之下,捨十七爺其誰?

  獨孤寂咧嘴一笑,衝他豎起了三根指頭,細煉甩出,將曲無凝與另兩名陰人齊齊打爛,起腳一蹴,遊無藝的無頭屍如礟石般離地,沿路撞飛村民土匪,當者無不腦破頸折,死狀奇慘;戰陣上投石攻城,也不過是這番景象。 村民肝膽俱喪,奪路竄逃,踩死的倒比打死的多。

  十七爺邁開步子,緩緩朝歲無多行去,陰人之首本欲退走,赫然發覺全身氣機被鎖,無論如何挪退,均脫不出落拓王爺的視線所截;猶豫一霎,鱗靴已踩著他的影子。 獨孤寂足底運勁,陰人雙膝跪倒,勢頭之猛,怕連膝蓋都要撞碎,再也動彈不得。

  應風色等壓力一空,接連趕至,連平無碧也趕過來。 「奚長老!」

  「師兄!」

  興許是聽見了人聲,奚無筌眸焦忽凝,見憐清淺一雙妙目凝著自己,灰敗的面上驟現華採,整個人都精神起來,握著深雪兒的涼滑柔荑,喃喃道:「真……

  真是你,深雪兒。 我……還以為是夢,又是夢……」

  憐清淺噙淚含笑,柔聲道:「不是夢,真是我。深雪兒終於等到你啦,咱們再也不分開,好不?」

  奚無筌閉目頷首,淚水滑落,睜眼又更清醒些個,低聲道:「我先放開手,一會兒就好。事情辦完,這輩子便握著不放。」

  憐清淺輕捂檀口,唯恐他看見自己淚崩,顫抖著別過頭去。

  「師……師兄……」

  奚無筌歇了一會兒,艱難開口。

  「我在。」

  殭屍男子排闥而至,單膝跪地,握著他漸趨冰涼的手掌。 「師兄請說。」

  他二人分屬不同派系,不序長幼,互稱「師兄」不過是禮貌而已。 殭屍男子心氣本高,身份地位又不同一般,知止觀的長老合議上就沒瞧誰順眼過;今日是親見奚無筌的武功為人,悔未深交,徒留遺憾,故以此相稱。

  「在場……諸弟子,便交師兄照拂。」

  奚無筌啞聲道:「望……師兄不避塵染,將他們……平安帶迴龍庭山。」

  倖存的弟子們料不到奚長老重傷垂危,頭一個想到的仍是後輩,悲傷難禁,無不垂淚。 殭屍男子點了點頭:「我理會得,你就別操心了。」

  奚無筌勉力伸手,應風色知他叫的是自己,趕緊接過。 「長老,風色在此。」

  「你的手掌,我……我很抱歉。你……你莫怨我。」

  有意無意將少年之手疊在殭屍男子手背上,殷殷叮囑:「山上……山上之事,力合則強,力分則弱,己身好惡,實不……緊要。各退……各退一步,以免有憾。」

  應風色不忍甩脫,咬牙低道:「弟子牢記在心。」

  殭屍男子亦有愧色,點了點頭。

  「無……無碧……」

  「嗚……師兄,我在!嗚嗚……」

  奚無筌已難辨方位,遑論視物,勉力一笑。 「我……我不回山啦,這位……

  是我結髮妻子,今後我要和她……和她一塊兒。 鱗綬你……你帶回山去,從今而後,好自……好自……」

  聲音沉落,終至不可聞。 平無碧嚎啕大哭,不知哪兒生出的氣力,冷不防地奪下一柄長劍,「唰!」一聲,架在歲無多頸上,眥目嘶聲道:「妖邪……我殺了你!償命來!」

  「且慢!」

  誰也料不到是貝雲瑚開聲制止,獨孤寂一聽她開口,靴底潛勁之至,平無碧登時動彈不得。 身穿大紅嫁衣、姿容絕豔的少女排開眾人,走到歲無多身前,森然俯視:「是誰,將你們弄到這兒來的?」

  歲無多行動受制,潰敗如泥,竟半點也不害怕,淫邪的眼神恣意打量貝雲瑚的身材臉蛋,好整以暇道:「你心中既有答案,何必問我?是了,你想透過我的嘴,說與別人聽麼?小花娘,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一個「信」字;不能取信於人,你要好好檢討自己才是,借刀殺人,豈可久長? 」

  「你──!」

  獨孤寂掏了掏耳朵,冷笑不絕。

  「不如這樣罷,你再說一句廢話,我便攪爛你一條手臂,是爛到中陰土修補不回的程度,算起來,一、二、三、四……你有五次機會。要不收起閒嗑牙的衝動,好好替寶貴的五肢打算打算?」

  果然歲無多不改一臉獰厲,卻未再輕率開口。 他所恃者,也就陰人體質與中陰土的異能罷了,遇上絞肉搾汁不講道理的十七爺,這點籌碼還不夠上桌。

  「把你們弄到這兒來的人……」

  貝雲瑚俏臉如霜,一字字迸出齒縫:「究竟是誰?如此造作,所圖為何?」

  「我說就是了,姑奶奶。」

  歲無多舉起雙手作投降狀:「那人就在左近。還是我讓他現身與大夥兒親近親近,交個朋友?」

  憐清淺本抱著斷氣的愛侶抵額流淚,到這時才回過神,聽歲無多之言,驀然會意,急忙示警:「……莫教他開口!」

  為時既晚。

  歲無多仰天長嘯,分明聽不見聲響,耳鼓卻彷彿被什麼東西貫破也似,眾人紛紛掩耳跪地。 獨孤寂扣指一彈,平無碧長劍遞出,貫穿歲無多咽喉,嘯聲頓止;下一霎眼,似有一物從群山樹影間飛出,直至半空,背月而下。

  獨孤寂隻瞥一眼,便知其速度力量難以估計,一旦落地,光是震波便能硬生生震死在場一半、乃至更多的人,不假思索,整個人如箭離弦,朝天上的月輪筆直射去!

  全場隻殭屍男子反應過來,面色倏變,大喊:「走……快走!趕緊離開!」

  空中轟然一響,彷彿連月盤都將震下,然而這只是錯覺。 對撼的兩方齊齊彈開,一人失速摔落,在地面撞出丈餘方圓的陷坑,餘勢不停,彈出後恍若礟石,持續點跳鑿地,走石飛沙,直到撞上了遠處的磚牆,壓出圓月般的龜裂凹陷為止。

  自貝雲瑚識他以來,還沒見過十七爺如此狼狽。

  ──這人不是天下無敵麼? 誰能將他打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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