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第一次把人追丟。當然,如果不把七年前那個晚上算在內的話。
「遊俠」白恩這個人,江湖上,給他的評價只有四個字,神秘莫測──背景神秘,行事莫測,武功高深。據說是當今武林唯一能與「邪劍」和「笑面閻羅」並列的人物。但,這都不是我追躡在他身後的原因。
只有我知道,白恩的真實身分──甫繼任一年的無極宮宮主。可是若我猜的不錯,小武也該是知道這件事的,他和白恩之間似乎有某種關係。
不知不覺間,月娘已悄悄露出臉來,前方不遠出隱約透著火光。直覺的,我幾乎可以肯定那光源是來自白恩的所在地。
夜了的樹林裡一片漆黑,但絲毫不影響我找到白恩。
「你來了。」他頭也沒抬,只是專心翻烤著柴火上的野味。
找了一塊比較乾的地,坐下。「是怎麼回事?」
「你來的剛好。」白恩拿起一串烤的差不多的野味,遞給我。「嚐嚐看,味道應該不錯,這可是大哥教我的,他常跟我說『這是小季最愛的味道。』我可以叫你季妮嗎?陣武,他是我同父異母的大哥。」
我早該知道了,在看見那略為相似的輪廓時。「所以?」我接過那串野味,一小口一小口吃著。不行,味道還是不對,不是那個味道。
「你想聽一個故事嗎。」也許他本來就不認為我會回答吧。並沒有等待我的回答,繼續說著:「二十幾年前一個晚上,陣武大哥被人抱走了,沒有人知道是誰做的,畢竟江湖上這樣的案子太多了,誰都管不來,還惹了一生腥,若你不是啥大大有名的角色,又有誰會理會你這等『小事』。」
「先父四處逢人便問有無大哥的影蹤,但又有誰會去注意這樣一個娃娃,娘向我提起這件事時總說『陣武的娘難產死了,他就像你爹的心肝蒂兒一般,尋了這些年也沒尋回來,他從沒放棄過。』就因為先父執著找出大哥的下落,無極宮也才有今日的這番規模。」
「那年,先父的聲勢大了,大夥人簇擁著要他去做那啥勞子的盟主,卻是沒幾個真心誠意的,只想依傍著先父叨個光兒,得幾分利益。江湖上本便是這般模樣,得了利益便是老大,白道黑道全是給那些道貌岸然的傢伙切出來的。在江湖上,誰道你是綠林還是名門大家,過的還不全是刀頭舔血的生活,誰說綠林做盡歹事,白道不會錯殺一人?那白白淨淨一副八股文士樣的儒生,誰知他手裡是否沾染了多少污血?」
聽著,我倒也覺得這白恩了得。面上沒有半分情緒起伏,音調清朗,有點似吟詩作賦般的悅耳,雖說有些話說得失了偏頗,陳詞卻仍是這番慷慨激昂。若不是功夫練到了家,便是這人性情可怖了。
白恩沉默了一陣,手中不住翻烤著那肉色已成金黃的兔肉,熠熠火光映在他絕俊卻無半分表情的臉上,別是一番鬼魅的氛圍。
似是察覺到我的窺伺,那兩道拔峰的俊眉微微蹙了一蹙,有些青白的薄唇抿了一下,才又開口:「接下來小弟要說的話,只怕季妮覺得不耐聽。」
我淡淡一笑,「只怕這世上已沒什麼我愛聽的話了,遊俠有話直說無礙,在下頂多當是聽個故事罷了,絕不為難遊俠。」
「先父到底是為了大哥才將無極宮的聲勢打的今日這般宏大,本是不願去糾纏那啥勞子的武林盟主,卻又想到若是坐了那位子,找起大哥的下落豈不是又手腳方便了許多。想是這般想,可先父又是個閒雲野鶴的性子,不願去沾惹那上去容易下來難的東西,便想到要請沈老莊主幫個忙,拜託武林豪傑們尋尋大哥的下落,怎知這事卻讓一幫賊子偷聽了去。」
「那夜不是無極宮?」那夜住宿的客棧遭襲,本想是無極宮翻臉不認人,眼下再一細想還真發覺許多不正常之處。
「沿海幾幫綠林兄弟還算跟敝宮有些交情,那夜裡正來要向敝宮通風報信,卻遲了一步,敝宮趕到時又給季妮幾位認做了賊子,雖是護得幾位殺將了出去,這誤會始終未解。先父見了那般殘破場景自是哀慟萬分,性情似變了個人般,一人領著咱們幾十人將那群賊子結果了。」
「季妮大概不知道。那年你們北返的途中,一路都有我們無極宮的人護衛著,先父就是在那時候發現了大哥就是他找了許多年的兒子,好在當初襁褓裡放著的玉珮大哥始終帶在身上,父子倆才相認。這件事,『鬼手華陀』從頭到尾是知情的,若季妮不信在下的話,自然可以向尊兄查證。」
猛地一個突兀,才驚覺我竟是那般輕易信了白恩的話,忙是收懾心神,留心他的動靜。
白恩瞧了瞧我,似是頗為無奈的一揚嘴角,「在下自是知曉季妮不會這輕易的信了的,但除了如實相告,在下實在想不出其它方法。」
「何須多廢唇舌,公道自在人心,當年的事我們兄弟也無意追究。」淡淡地,我說:「小武做的那些事,我卻無法原諒。」
「大哥的事我多少知道些,若季妮説的是七年前那件事,其中尚有實情,待在下說清楚明白些,也好讓季妮不致誤會了大哥。」
「誤會?」我不由得冷笑。到底還是兄弟啊,說好不說歹做得也是玲瓏。「我和他可不像你。我們是一個褲袋長大的哥兒們,你當我會污衊他嘛?」
白恩眼底閃過一絲受傷。他掩飾的很好,不過,還是逃不過我的眼睛。
「有些事,就是因為太在乎了,反而說不出口。」他低著頭,烤起了另一串兔肉,聲音低啞啞的,有一種說不出的沈鬱。「大哥和尊兄及先父商量的結果,唯有讓無極宮擔起這筆冤帳,再由他詐作叛離沈家,沈家人人負上重傷,才有機會引得當年那干賊子一一伏誅。這次在下率無極宮追殺大哥,是逼不得已的決定,除了整件事要有個交代外,也是藉機讓大哥退出江湖。在下印象中最深刻的,大哥曾說過這麼一句話:『如果要保護一個人,除了讓他恨我再無他法的話,我願意。』」
白恩仿著小武的語氣說出來時,似乎有什麼正緊緊壓在我的胸口。腦海中不自覺的浮現他說著這話時的表情。
『如果要保護一個人,除了讓他恨我再無他法的話,我願意。』
小武,我究竟該不該相信──你只是不想讓我牽扯進來?
盯著手中吃了一半的兔肉,我有些迷糊了。
恐怕,更多的是不願意去面對──恨了那麼多年,一下子告訴我這全是誤會一場,叫我怎麼接受,怎麼相信?
夜更深了。
整片樹林裡只剩下柴火的劈啪聲。
火光,月光。映在兩張同樣沉默的臉上。
是夜,我倆再沒有任何交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