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837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4:29
第21章欲尋佳木歸聖眾(三)

  將編纂成功不過三十年的《武經總要》進行修訂,這是韓岡為了《本草綱目》日後的修訂工作,而事先打下的埋伏。既然韓岡打算將《本草綱目》,擴充成一部自然百科全書,那麼注定不可能圓圓滿滿。

  但當年主編者曾公亮的兒子就在西府之中,為兩府和睦著想,韓岡不打算在曾孝寬的心中留下芥蒂。

  現如今,自從韓岡當初的五年國是出台之後,施政有了一個稍微具體一點的目標。政府之中,也就能相應的協調政策。兩府同心協力,以增強國力為共同的目標。幾年來,朝廷中雖偶有風波, ​​但還是以和平安定的局面居多。都快要趕上仁宗前期,那段太平無事的日子。

  如今的和睦局面難能可貴,韓岡沒有打算再鬧什麼政治鬥爭來。而且再有兩日便是廷推,兩府的位置人人想要,為了重申與章惇、曾孝寬的默契,韓岡不免要多費些手段。以其過去的行事作風,今天的一番商討,相信章惇和曾孝寬也不會懷疑他的誠意。

  而且軍器、將作兩監,與樞密院中千絲萬縷,大事小事都脫不開干係。將作監轄下還有三千兵,軍器監下面的兵數量更多。韓岡雖然在兩監之中有著絕對的影響力,但凡有大舉措,也會先知會西府。當著章惇、曾孝寬的面,吩咐趙子幾、王居卿,同樣是為了避免兩人心生芥蒂。

  韓岡的一番話後,儘管章、曾兩位樞密使臉上的表情上沒有太多的變化,可已經能感覺到氣氛比他們進來時,要好了很多。

  交情也好、信任也好,人際關係是要用心去維護,若是疏忽大意,很有可能在某個時候,就會出現讓人意料不到的變亂。

  市井中,時有賢相拿著金瓜骨朵上打昏君下打奸臣的段子。但作為一國宰輔,拿起武器赤膊上陣,其實已經很丟人了。那一次的宮變已經過去了很久,韓岡這些年,還是經常在反省,如果他當初能夠多與蔡確、薛向溝通一下,或許變亂能夠消弭於無形。

  「玉昆,熊本今早送來的消息收到了吧?」章惇喝了一口涼湯,問韓岡。

  「收到了。羅氏的兵力看起來不弱。」韓岡點點頭,說道。

  前幾天是石門關一戰的捷報,之後連著幾日的戰報都是在說官軍在五尺道上高歌猛進,但今天早上的一封軍情,卻是在說作為全軍前鋒的水西蠻,已經殺到了大理邊界,與大理國的軍隊打了一場,然後是摧枯拉朽一般的大捷。

  「黃裳在夔州路手太軟了。」章惇道。

  韓岡苦笑道:「沒辦法,他們投降得太快。」

  水西的羅氏鬼國過去一直叛服不定,但自朝廷定下了平定西南的戰略之後,從熊本開始,十幾年一直壓著西南夷打。黃裳去了西南之後,下手更加狠厲,以夷制夷的手段也越來越圓熟,最後在樞密院決定消滅羅氏鬼國之前,他們先一步就降了,質子也送了,族長也親自到京中覲見,也不好再下狠手了。

  章惇道:「只盼著大理國能多消耗一點了。」

  依靠戰功出身的兩位宰輔,一個比一個黑心腸。儘管政見、派係都有不合的地方,但對外的立場還是一致的,非我族類,死得多一點比較好。

  曾孝寬道:「熊本這裡十分順利,再有兩場大一點的會戰,多半就能拿下大理城了。李信、李憲那邊,希望也能順利一些。要是年底前,一邊佔了洱海,一邊佔了滇池,那是最好不過。」

  「時近八月,天氣漸漸轉涼,疾疫也少了。官軍攻入大理境內之後,正好是秋時。不僅僅糧食不用操心,連氣候也最適宜行軍作戰。再有兩三月,或許就是高氏二賊授首的時候了。」

  韓岡道:「就怕他們太急。」

  廣西的偏師,以李憲為主,由李信領軍。兩人帶了一隊神機營,又帶了六門新式輕便火砲,過了方城山後便順水而下。當年兩人都參加過南征之役,現在統領廣西溪洞蠻兵,以及當地的一部禁軍,再有一個指揮的神機營配合,莫說牽制大理軍,直接攻下高氏老巢的善闡府,飲馬滇池畔,也不是什麼讓人驚訝的事。

  但戰爭這件事,從來沒有說百分百的勝算。兔子急了都能蹬鷹,何況人呢?

  多路進軍有多路進軍的好處,如果擠在一條路上,兵力就會受到運力的限制;但分成幾路出發,又會因為距離上的差距,無法設立一個指揮中樞來統括全軍;可若是因此而讓各路自行其是,齊頭並進,卻又有可能因為相互爭功急進,最後造成當年伐夏之役初期的那一場慘敗。

  「蘇子元在邕州多年,有他主持糧秣事,玉昆你還需要擔心?而且李信、李憲都是打老了仗,前車之鑑不會清楚。」章惇笑道:「玉昆你在他們出發前,應當也沒有少耳提面命才是。」

  稍稍議論了一下西南的戰事,章惇、曾孝寬便告辭離開。

  送了章惇、曾孝寬出門,韓岡正準備處理一下手中的公事,太后那邊又派人來請。

  韓岡看了一下堆在桌上的公文,揉了揉額頭,然後便應詔入內覲見太后。

  抵達內東門小殿的時候,正好看見沈括從殿中出來。

  看到韓岡,沈括先是嚇了一跳,然後才知道行禮。

  沈博毅、沈清直,沈括的兩個兒子,一個是上捨及第的進士,另一個則是在橫渠書院學習多年之後,於上一科考中了進士,位列三甲。現在兩人都在外做官,剛中進士的沈清直還是縣尉,而沈博毅,已經是烏程知縣了。

  在韓岡出手相助前,沈括的兩個兒子都給他家的悍婦給趕出了家門。沈括髮妻的娘家勢力太弱,不然也能幫沈博毅、沈清直撐撐腰。可惜,他們沒有一個能與張芻一較高下的外家。

  現在兩個兒子在韓岡的護庇下,先後中了進士,韓岡於沈括的恩德,可謂恩澤兩代,他在韓岡面前也越發的謙恭。

  見得多了,韓岡一下便發現沈括有些不對勁,神思不屬,失魂落魄。

  韓岡皺了皺眉,隨著廷推一日近過一日,沈括也是越來越緊張,患得患失的表情,甚至連藏也藏不住。但再怎麼樣,也不能行諸於外,沉穩的二字評語,對宰執來說必不可少。

  「存中,出了何事?」韓岡問道。

  「沒有什麼大事,只是又有些彈章。」

  沈括故作輕鬆的說著,只是笑容難看得很。

  「又是那些,都幾次了,該習慣了才是。放心,放心。」韓岡笑著安慰了兩句。

  沈括這兩年,雖然在有了晉身兩府的前景後,越發得清貞廉潔起來,做事也是鞠躬盡瘁。不論是御史,還是地方上的監司官,想要在他的賬簿上找麻煩,都無功而返。但只要是在朝堂上做官,就沒有不出錯的時候。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李南公附和新黨,不嫁同產妹這等私人家事,便被舊黨御史拿出來敲打——雖然這件事在如今的確挺嚴重——御史找不到李南公貪贓枉法事,便去刻意翻他家裡的老底。沈括比李南公問題更大,一個是過去沒節操的事做得太渾了,舊賬一次次的被人翻,另外一個,就是治家無方,連家都不齊,還如何治國平天下?

  每一次沈括想要晉身兩府,都會被一堆彈章砸到頭上,這一次,他晉身的希望大增,頭上的砲火也更加猛烈。

  沈括故而也苦笑得更厲害。韓岡要他放心,但如何能放心。

  之前韓岡也勸過,說是'不招人嫉是庸才,存中你既然得太后看重,自是不免議論。朝廷設御史,也是催人勤謹。章疏中所論過犯,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不必憂慮重重。'但要是這麼簡單就好了。

  韓岡也只是勸慰,既然是沈括本人犯下的事,他自己當然要為這些事負責。

  太后正在殿中相候,匆匆兩句話,韓岡別過沈括,便來到殿前。

  通傳之後,被招入殿內,正好看見一個朱紅色的背影沒入後門之中。

  天子的常服是朱色,瘦削的背影韓岡更不會看錯。

  知道韓岡看見了小皇帝,待韓岡坐下,向太后便解釋了一下,「官家有些累了,先讓他回去休息。」

  太后雖是如此說,卻也不知趙煦究竟是主動離開,還是被太后請出去的。這小皇帝年紀越來越大了,自幼聰慧,卻因一個意外,長年累月之下,性格不免扭曲。但韓岡也沒太在意,小皇帝想要親政還早得很,而太后的身體也十分康健。

  「相公方才進來時,看見沈括了吧?」向太后問道。

  「是,臣看到了。」

  「以相公來看,沈括當真適合入兩府?吾這幾日收到的彈劾上百封,全是說他的不是。如果是為了酬獎沈括修鐵路軌道的功勞,也不必給他一張清涼傘,金銀什麼的朝廷也不會吝嗇。」

  「陛下明鑑。功高易賞,即便不賞賜,沈括也不敢有怨言。但日後沈括要負責鐵路軌道的一應事務,他若沒有足夠的權柄,便難以使動地方上來配合。」

  「但還有說他不能治家,繼室逐子而不能治。沈張氏看起來也不是悍妒的樣子。若沈括日後以宰輔之尊,還要受辱家中,豈不是朝廷之恥?」

  「房玄齡亦有悍妻,但唐太宗用其為相,雖有貞觀之治。沈括雖私德有虧,家中不靖,可其才足以治國。」韓岡起身,「沈括人才難得,臣願陛下盡用其才。」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4:30
第21章欲尋佳木歸聖眾(四)

  夏日的宮廷,若無人經過,便是寂靜無聲。

  一隻夏蟬剛剛飛到一株梧桐樹上,才叫了兩聲,便有兩名禁衛拿著桿子撲打上去,頓時就沒了聲息。

  這是從宋守約做殿帥開始留下的習慣,近二十年下來,已成為宮中依循傳承的故事。新太尉換了好些個,沒有哪個改掉了這個慣例。

  而這兩年苗授擔任殿前副都指揮使之後,又增派人去給宮中的大小樹木下面鋪上鵝卵石或是水泥。

  因為在《自然》中,曾經刊載過有關蟬蟲一生的論文:蟬蟲在樹枝上產卵,幼蟲孵化後掉落地面,鑽進地裡吮吸樹根汁液,長成之後便從地裡爬上來,蛻殼羽化成蟲,這已經成了很多人的常識。苗授這麼做,正是防止地裡的蟬蟲爬出來吵鬧宮廷。

  王中正從宮外自家的府邸來到宮中,頓時就覺得耳畔清靜了許多。

  這就是故事。

  宮中的故事每每可笑,以樞密使之尊,每當宮宴只能下去做陪客,這本是因為樞密使剛出現時,本為天子近侍所任,非是朝臣,更不可能與宰相東西並立,晚唐、五代,樞密院地位漸漸上升,立國之後,又逐漸為士大夫所控制,但這個陳規陋矩,直到熙宗登基之後才改過來。

  王中正有時也在想,要是換作唐時,樞密使這個位子自家也能坐一坐。若是朝廷能按功勞授官,自家照樣能進西府。可惜如今士大夫勢大,即使在夢中,王中正都不敢想像自己能站在西班最前面的位置。如今的皇宋,閹人想要再做回樞密使,除非出一個商紂王、隋煬帝那樣的昏君才有可能。

  不過更多的感慨,因帶禦器械的身份而在太后身旁值守的王中正就沒有了,一天下來,他心中更多的還是小心謹慎。

  在家中,他是一家之主,妻妾兒孫們都要在他面前恭恭敬敬。但在宮裡,在太后面前,他就是必須要守著規矩的家奴,即使節度使已近在眼前,也沒有狂妄自大的本錢。

  但王中正儘管年紀大了,身子骨也不怎麼利索了,卻也從來沒有請假過一次。在太后面前賣力,得到的是情分,在太后看不見的地方賣力,不過是功勞、苦勞而已。

  「王中正。」

  一聽到太后的聲音,王中正立刻彎下了腰:「臣在。」

  心中卻忍不住在想,這是不是《自然》中所說的條件反射,雖然這個詞怪異了點,但道理是一點不錯。這兩年,天下成千上萬條胃穿孔的狗,都驗證了這一點,『可憐的狗。』  

  「韓相公今天的話都聽到了。」

  王中正聞言一驚,滿腦子的胡思亂想頓時一掃而空,「……是,臣都聽到了。」

  「你是怎麼想的?」

  太后的問話,讓王中正頭疼起來。

  韓岡早已經走了,現在太后正在回宮的路上。

  接近一個時辰的覲見中,太后和韓岡聊了不少話——之所以用聊,是王中正根本不覺得這是君臣問對。

  一開始的確說了一些有關沈括的任命,但隨後話題便轉到了沈括家中悍妻的身上。再之後,話題就更偏得離題萬里了。

  在整個覲見的過程中,王中正見證了韓岡是如何想方設法將跑偏的話題給帶回去,話題又是怎麼屢次被太后給帶歪的。

  現在太后問對著方纔的一番'問對',到底有什麼看法,王中正一時真不知道如何回答,少不得一推乾淨,「太后和相公的一番問對,干係天下,豈是微臣區區內侍能夠妄作評判?」

  「就是吾與命婦說話,也會說幾句朝事,你更是拿朝廷俸祿,這些話有什麼不能說的?……算了,你也為難。這個不好說,那你對韓相公怎麼看?」

  王中正頓時放心下來,不要回答那個問題就好了。議論太后與宰相的問對內容,這是明擺著的干政,是最要命的。

  只是評價官員賢與不肖就簡單了,這是天子近臣的本分。

  「韓相公治學為賢人,治國為能臣,世所罕匹。」

  不過議論在位的宰相短長,終究是不妥,王中正還是用了一個世間流傳的比較保守的稱讚。太后聽政多年,問出這種話來,豈能沒有用意?保守點總不會有壞處。

  「那跟之前的韓相公比起來如何?」

  「是安陽的韓相公,還是靈壽的韓相公?」

  王中正一邊用問題來拖延時間,一邊想著要如何避免開罪韓岡,又能讓太后滿意。

  「兩個都有。」

  朝堂上,韓姓的相公一直不缺。總是去一韓相公,又來一韓相公。王中正在宮中服侍多年,幾位韓相公都打過交道。

  韓絳總是對宦官不假辭色,王中正每次見到他,總能感覺到平添幾分寒意。當初韓絳領軍要收復橫山,他王中正奉手詔去延州體量軍事,剛到延州便被打發去了前線,要不是韓岡恰好在羅兀城中,保不准這條小命就要交代在黨項人刀下。

  但其他宰執,無論是同姓的韓琦,還是富弼、文彥博,對他們這些內侍就算見面帶著笑,也是為了探聽宮中消息,討好天子罷了。

  而韓岡,王中正沒見過他刻意勾結宮中得寵的內侍,同時韓岡也並沒有將閹人視同異類——有太多重臣可以用來作對比,態度上的差異十分明顯。只是相交快有二十年,王中正卻還是看不明白韓岡這個人。

  韓岡本身就是當世有數的學者、大儒,任官多年更是將天南地北都走遍,見過的人和事無數,見識遠非困居宮中的婦人能比,但韓岡對太后的選擇一直保持尊重,基本上沒有獨斷獨行的情況。人事安排,如果自己的想法,都會盡量說服太后,如果不成功,便乾脆放棄。如果有必要,過一陣子,他會再來勸諫。比如當初想讓李南公擔任三司使,太后最後沒有同意,韓岡便沒有再堅持。

  太后對韓岡持之以恆的信任,是一直以來韓岡的態度所造成的。若韓岡靠著當初的功勞便驕橫跋扈,一點情分早就消磨殆盡了。但韓岡能一直這麼做下來,完全不像是對太后的敬畏,反倒像是自個兒定出一個規矩後,便按照規矩行事。

  有韓岡在這邊,三位韓相公的高下其實也不必多說了,可王中正總不能就這麼簡單的得罪人。

  「安陽與靈壽的兩位相公,皆是治世能臣,朝中若有變,皆能以天下相託付。小韓相公亦是堪為國家柱石,不讓兩位相公專美於前,更是出將入相,文武皆能,彷彿古之賢臣,今人不能及。」

  韓琦是兩朝顧命、定策元勳,而韓絳也是主持先帝內禪時的首相,同樣是有定策之功。以天下相託付的評語,兩人都當得起。不過王中正只提治世,避而不談武勳,當然是有所褒貶。

  王中正的評語,沒有得到太后的反應。跟在太后身後,看不見她的表情,王中正也只能安靜的等著。

  走了幾步,他才聽見前面傳來的聲音:「多虧了有三位韓相公先後秉政,英宗、先帝還有官家才能安居宮中。」

  「國有賢良,是祖宗的福佑。」王中正立刻恭聲附和。

  「最近也是事情多,要是朝中多有幾個能如三位韓相公的臣子,吾也能輕鬆一些了。」

  王中正低低的應了一聲。

  太后當然累,近年來,天下太平無事,朝中又有賢相主持,向太后也漸漸變得怠政。隔三差五就要輟朝,每天只到內東門小殿坐上一坐。猛然間宮中最近一下子不太平起來,多少事壓身,習慣了每天處置幾樁事的太后,肯定習慣不了。

  太皇太后繼半年前一次重病,尚未康復,近日又再次垂危,十幾名太醫會診,都說太皇太后沒多少時間了。而齊魯大長公主,因為憂傷過度,侍親勞累,突發惡疾,短短幾日內就重病不起。皇帝的祖母和姑母病重垂危,或許再過幾日,這一家子除了皇帝之外,就剩下一個老三和他的幾個兒女了。

  大長公主就算了,向太后對太皇太后只恨其不能早死,只是事到臨頭,該有的禮數一點也不能缺。太后每日照樣得去探問,然後板著臉回來。等到太皇太后薨逝,更是要平添多少事。

  「天下安危,全在太后身上。近日太后勞累過甚,當好生調養。」

  「還要怎麼調養?太醫局中,能跟華佗一般開膛破肚來治病救人的醫官都有好幾個,有他們的藥方子,還要怎麼調養?」

  王中正道:「臣最近在服用蜂王漿,半年下來,只覺得精神旺健,身上的一些老病也沒了。《神農本草經》中說蜂蜜安五臟,益氣補中,止痛解毒,除百病,和百藥,久服則輕身延年。但蜜蜂幼蟲用蜂蜜餵養只能變成工蜂,而吃了蜂王漿,才能變成蜂王。即可知蜂王漿的滋養之力遠甚於蜂蜜。」

  「這個吾日常也在吃。」向太后點點頭,問:「卿家也看《九域遊記》?」

  隨著《自然》和《九域遊記》的流傳,曾經在兩本書中出現的如蜂王漿、羊初乳、冬蟲夏草之類的補品就成了世人眼中的滋補佳品,如今甚至成了貢品,向太后也常年服用,只是蜂王漿的數量少,又不耐存儲,無法賞賜臣子,只能在宮中分享。

  「九域雖然是小說家言,但裡面都是格物致知的道理,無論天文、地理,還是兵法,都是正論。醫藥也同樣如此,所以臣時常翻看。」

  「韓相公說話一向是有道理的。」

   王中正輕笑道,「只是韓相公不肯認。」

  「一國宰輔,分心去寫小說家言的確不合適。也怪那些拗性子的,不然何至於如此。」

  王中正唯唯,總不能附和太后去罵王安石。

  「王中正!」太后的聲音忽然嚴肅起來。

  王中正早有心理準備,躬身道:「臣在。」

  「韓相公一心想要修軌道,覺得沈括這件差事辦得好,便想讓他繼續辦下去。只是沈括一向沒什麼好名聲,家裡又是有名的不靖,總有人要說話。你就去看看沈括修的軌道如何,如果當真差事辦得不錯,只要他能過廷推,吾就準了。」

  「臣——遵旨。 」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4:31
第21章欲尋佳木歸聖眾(五)

  王中正接下了太后的聖諭。

  沈括是韓岡力推的宰輔人選,目的是為了更好的修築軌道。

  王中正不知道為什麼太后會頒下這個任務,想來大概是太后案頭上的彈章太多了一點。

  不過王中正可沒打算開罪韓岡,回來該怎麼說,還沒出宮門外便已經有些眉目。

  韓岡那邊先私下裡通個氣,太后面前說說好的一面,再說說壞的一面。總之錯處可以改正,好處則是能惠及萬民。

  喚過一名身邊服侍的小黃門,王中正道:「去請王閣門來,過幾日我要出京,手上的差事得交託一下。」

  請王厚居中轉圜,想必能避免韓岡產生誤會。

  ……………………  

   「相公。」

  門外傳來熟悉的聲音。

  是韓家的家人,現任的中書堂後官,跟在韓岡身邊聽候使喚。

  韓岡放下筆:「進來。」

  人應聲而入,原本在旁邊副使的堂吏隨即很識趣的離開。

  「什麼事?」

  韓岡問著,用手指輕輕捏著鼻樑上端。從內東門小殿回來後,就一直批閱公文,中間休息的時候,又順便接見了幾個官員,到現在為止,連喝口茶的時間都沒有。

  家人近前來,低聲在韓岡耳邊說了幾句。

   韓岡靜靜的聽完,想了一下,道:「好的,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去請汝霖過來。」

  宗澤很快就到了,韓岡也沒瞞著他,把王中正受命將要出京體察鐵路軌道修築一事,告知了宗澤。

  韓岡這麼快就收到了宮中的消息,宗澤並沒有在意,雙眉皺得很緊,問韓岡道:「相公,太后這是不是覺得沈括不合適?」

  「京洛鐵路還沒修起來,彈章就有上百份了。太后再放心,也肯定怕我這邊不通下情。何況沈存中在太后面前,還是差了一層。」

  「那王中正會不會……」宗澤欲言又止。

  「放心。」韓岡信心十足的笑道:「王希烈多聰明的一個人,一輩子都沒犯過大錯,他怎麼會做下糊塗事?等王處道的消息吧。」

  宗澤點點頭,王中正剛剛接受任命,身處嫌疑之地,不可能直接聯絡韓岡,私下裡派人說不定也會被人盯著,找同僚東上閣門使王厚帶句話,便是最安全的人選。

  「相公想要宗澤做什麼?」

  韓岡道:「這件事並不是什麼大事,也是應有之理,但時機有些不太好。這兩日汝霖你就多費點心,有什麼事及時處置,處置不了就報過來。」

  「宗澤明白。」

  要不是正好處在廷推的關鍵時刻,即便是整個臺諫系統都鬧起來,韓岡也不會在乎。

  而且除了沿途的地主叫屈,京洛鐵路其實也沒有別的問題。沈括有反覆之實,卻沒有貪瀆之名,自己把朝廷的撥款看得緊緊地,不能說將每一個銅板都用在了該用的地方,但比起其他地方經手官吏都能發財的工役來,絕對是一清如洗。

  但也正是失地地主的怨言,才讓人頭疼。

  京洛鐵路日後必定要進行改造,要留下改造的餘地,就必須佔下更多一點的土地。數百里鐵路,徵用土地所屬的地主成百上千。這其中願意

  京泗鐵路沿著汴水而修,利用的是堤壩兩側的閒地,本來就是為了保證堤防的安全才留下的空間,是朝廷的地皮,自然沒有人出面來鬧事。

  而河東、河北的兩條鐵路軌道,則是有抵禦遼人的大義在。沿途的地主無不在遼人的鐵蹄陰影下生活多年,既然朝廷宣稱這是為了抵禦遼人入寇而鋪設的運兵道,期盼早日修成的為數眾多,也沒幾個人敢於觸犯眾怒,輕而易舉便給壓下。

  只有京洛鐵路不同。

  連接開封府和河南府的鐵路,經過的是國家的中心地帶,沿途的地主一個比一個背景深厚,加之又沒有軍事上的急迫性,能利用支線撈到好處的世家大族在地主之中的比例又不算高,自然免不了有許多反對的聲音。

  面對那些反對者,韓岡選擇了強徵,而後用邊境上的荒地進行大比例的交換——不能給人獅子大開口的機會,但也要讓外人覺得朝廷做得不是那麼過分,這其中的分寸,其實不是那麼好把握。

  幸而當地的豪門,紛紛出面幫助韓岡解決了這些瑣碎的難題。用支線收買了這些豪門,讓鐵路鋪設的道路前面少了無數的絆腳石。

  幹線都波折重重的話,支線怎麼修?

  有份參與修築支線的世家豪門都有這份擔心。有了當地豪門的支持,京洛鐵路的進程沒有受到任何干擾。

  但朝野兩方的合力,能排除實質上的干擾,卻不能堵上所有人的嘴。這幾年,各地官府不知收了多少狀紙,而太后的案頭上,也多了許多彈章。對大權在握的韓岡來說,這不過是癬癩之疾,可一個不好,癬癩之疾也能變成致命的病症。

  宗澤自然知道韓岡的顧慮,對他來說,也不是什麼難事。

  之前宗澤就處理過一樁破壞鐵路運行的案子,管城縣一名被官府強用換了三畝田的田主,砍了一棵樹拖到了軌道上,因為駕車的車伕及時發現,避免了脫軌的慘劇。事後,犯人很快被抓住,管城縣以沒有造成實際損傷為由,將之杖責後開釋。但沈括對此極為不滿,指責管城縣沮壞國事,縱容犯法。

  軌道的安全是重中之重,故而朝廷對涉及軌道的案子,一向是用重法,不論是不是屬於重法地。偷竊枕木、鐵軌的案子每年都有,抓到之後,情節即使再輕,也是流放西域、嶺南的結果。

  因為這件案子的爭議,沈括與管城縣打起了筆墨官司,中書這邊也被煩得不行。

  韓岡將這件事丟給宗澤處置,宗澤力排眾議,將田主全家流放到代州,那裡有田主交換得來的田地。私下裡,宗澤是如何與那一家人交流的,沒人知道,但韓岡事後從另一個渠道得知,那家人私下裡對宗澤千恩萬謝,視其恩同再造。

  宗澤很善於與人打交道,即便有巨大的身份差距,依然能夠與人順利的交流。達官顯貴、販夫走卒,宗澤居其間都能交到朋友。也難怪另一個時代,領兵抗金的宗澤能聚攏那麼多豪傑,而等到他去世後,豪傑便紛紛散去,接手的杜充就只會掘黃河。

  「宗澤必不負相公所望!」宗澤一番保證後,又遲疑的說道:「但今日之事觀之,軌道既然是要與民爭地,那麼只要還要修軌道,爭議將永難休止。今日只有一條京洛,他日隨著軌道遍及天下,又會有多少異聲雜論?太后如今已經猶疑不定,遣王中正出京體量,日後又當如何?」

  韓岡點頭,坦然道:「這事我也在琢磨著,汝霖你若有什麼想法,不妨也說來聽聽。」

  宗澤對解決目前的問題信心十足,韓岡也對他信心十足。但即使一時能夠解決燃眉之急,也解決不了日後的問題。韓岡也迫切希望自己能夠耳根清淨,鐵路方面的大小事務,能夠有所依歸。

  宗澤抬眼正視:「以宗澤的一點淺見,不如專設一個鐵路軌道的管理衙門,專門應對一應的大小事務。」

  「現在不是已經有了發運司嗎?」

  「那是管綱運的,民運管得太少。」宗澤道:「各個發運司,主要都是以水道為主,駕船入水便能運貨運人,難以管轄。而鐵路上的車輛都是有數的,不是誰想來就能來,管制起來就簡單太多。」

  「那也只是再多幾個發運司罷了。」

  「鐵路相互連通,又要動員,運輸...」

  「設一總理衙門,將天下軌道都管理起來。 」

  「對。而且鐵路軌道的修築、,都需要有所專長者來主持。甚至鐵軌的鑄煉,也不同於其他鐵器,非大工、熟手不能造。在情在理,也應該專設一個衙門,來統一管理。」

  「有理。」韓岡滿意的點頭,笑道,「這件事,我已經猶豫了很久,想不到還是汝霖你來為我解惑。」

  「相公手中事務千頭萬緒,一時難以垂顧,但沈端明專責於此,理應建言相公才是。」

  換做是別人來說,就是在韓岡面前給沈括上眼藥。但宗澤的性子,韓岡也知道,有話直說罷了。

  韓岡當然看得清楚:「他是身在嫌疑之地,能少一事便少一事。」

  雖然在後世,有學校,有武裝,有公檢法,幾乎自成一國的鐵路系統為人詬病,但這樣的組織結構,卻是十分契合現如今的形勢。設立類似於鐵道部的機構,按照地域劃分鐵路局,囊括司法、教育、軍事等機構,這樣的一個衙門,才能解決鐵路發展中各種各樣的問題。當然,這麼一個龐然大物,不是宰輔級別的官員沒資格來掌管。

  成立這麼一個鐵路總理衙門,職權又如此巨大,有誰敢出頭提議的?韓岡不方便,沈括所在的那個位置合適說,但他這個人不方便說,直到宗澤這個還算有一點身份的官員出面來。

  這個提議,韓岡已經等了有一段時間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4:32
第21章欲尋佳木歸聖眾(六)

  將鐵路系統歸於一個衙門來管理。

  這件事韓岡已經考慮很久了,只是之前還不能拿上檯面。

  軌道如今還不長,但日後少不了上萬里,之前建得雞零狗碎,東一條、西一條,沒必要多費心思。但如今京泗鐵路貫通,京洛鐵路也通車在即,正常來說也該出台一個管理辦法來。總不能再隨便丟給轉運司,發運司,甚至經過的當地州縣。政出多頭,必然是有難事時,相互推諉,有功勞時,相互競爭。全部歸於一個衙門,最好管理。

  另一個,也是最重要的,如果像現在一樣,幾個衙門各管一攤,鐵路內部的財稅利益就不好分配。別的事小,這件事當真是重,與其等到日後人人都想插上一腳,將鐵路弄得烏煙瘴氣,還不如先行將制度給確定下來,免得他人伸手。

  讓沈括以參知政事的身份來主持鐵路,也正是遵循了這個心思。偌大的一個衙門,只有宰輔一級才有資格控制住。

  韓岡在宗澤走後,想了一陣這件事,忽而笑了起來。

  專掌某一司職的宰輔,說起來也跟後世一樣,官僚制度這東西,不論職位變得如何,本質上還是差不多的。

  只是類同於鐵路警察的軍隊,至少三四十個指揮,人數如此之眾,終究還是有些犯忌諱。可若是政出多門,或是兵力不足,對於鐵路的安全保護就是個災難。

  鐵軌,除非是自家造反,拿去打造兵甲,只要是為了賺錢而偷竊,沒有哪家的鐵匠敢收購這等要命,倒是枕木,破壞軌道的罪行中,還是以此事最多。但找理由的時候,還是以鋼軌為由更好一些。韓岡微又自得的想著,其實以他的權勢,想要將此事通過,也不過一個說得過去的藉口。

  有宗澤來提出此事,就不用多想了,韓岡很乾脆的放下了這件事。等到此事解決,這位狀元郎,也該放出去歷練一下了。

  看看時間將近散衙,韓岡無心再去批閱永遠解決不完的公文,喚人上來將涼湯換了,又考慮起鐵路的事了。

  不論自己將鐵路總理衙門的架子搭得多好,沒有足夠數量的鐵路,便依然是個笑話。

  已經成型的京泗、並代,即將完工的京洛,加起來也撐不起一個宰輔手中的應有的權力,也容不下數萬守衛大軍。

  現在韓岡已經在規劃京洛鐵路向東西延伸的計劃。出洛陽、過潼關後的鐵路軌道,經過長安,一直到鳳翔府的寶雞,都還算好鋪設,但再向西去,難度就大了不少。

  韓岡很想修一條自海東密州到河西蘭州,再到河西走廊西部玉門關的鐵路,一條橫貫中國腹地東西的大動脈。這個願望,近期做不到,但二三十年後,韓岡相信自己能夠有很大機會看得到。

  至於自玉門關至伊州,僅僅是星星峽那一段,韓岡就不抱希望了。穿越河西走廊的鐵路軌道最終也只能停在玉門關處,將甘涼路的軍事防區連成一線,成為中國本土的西大門,同時也能盡可能快的支持西域的同胞,便已經是完成所有的任務了。

  蘭州西去,直至將北庭、安西兩大都護府都納入鐵路的運輸之內,韓岡就不指望自己有生之年能看到這條鐵路能夠修成。

  進入西域的第一關口星星峽就不說了,哈密附近的大風也是,後世的新聞上時常能聽見百里風區的這個名詞,如今在西域道上也同樣有名,哈密附近最大的一間驛站,便名為避風驛。千年後的鐵路車廂都能給吹翻,如今要是修了鐵路軌道,保不准連路基也給吹翻。

  在那裡修建鐵路的成本也太高,暫時只能用大規模的車隊來運輸。增加當地漢人人口,屯墾西域的工作一直在進行中,關西百姓有靈武之地可以移民,從絕對人數上並不稀少,而河北、河東、甚至京畿的百姓,想去代州也只要一句話,這兩年,當初戰亂造成的缺口也幾乎快要填補起來了,甚至原本屬於遼地的神武軍,也有了上千人戶。

  只是想讓人去西域就難了。如今但凡作姦犯科,只要過了杖責,不到十惡,全都是發配,靠南方的去嶺南,北方的去西域,只是這樣還是遠遠不夠。想要將數百年的歷史縮短到區區十載,這不是單純依靠努力就能做到的。

  操心的事實在太多啊。

  目標,現狀,各色事務交織在一起,便變成了讓韓岡也不得不望而生畏的繁重工作。

  縱是獨相,下面也還有參知政事來分擔事務,沒有說公廨裡就只有一個人來。蘇頌年紀大了,懶怠理事,韓岡可是獨力支撐朝政很有一段時間了。

  幾日後的廷推,不光是為了爭權奪利,是政事堂真得進人了,只要是想做事的,他絕對的歡迎。

  單純做一個宰相對韓岡來說並非難事,但要實現自己的目標,又怎麼不去操心?只是相較於總是重複再重複的公事,還是自傢俬活更有意義一點。

  放衙的鼓聲傳進耳中,韓岡迫不及待的起身,儘管回府之後還要操心公事,但總比在衙署中鬆快許多。而且還能更多時間做自己的事。

  走出門來,只覺得空氣都舒適了幾分。

  韓岡心道,再這樣下去,自己也得要變得怠政了,見到公文就頭疼,可不是要變成蘇頌一般了?嗯……還有太后。

  ……………………

  李格非剛剛進門,就收到了太后派王中正出京去體量軌道工役的消息。

  打發了報信的小吏,一一向同僚打著招呼,李格非往自己的公廳走過去的時候,頭腦之中一如狂風般急速旋轉。

  趕在廷推之前,派人去查沈括的底,太后是不是在暗示什麼?

  不用說,這一消息傳開,整個朝堂肯定都要轟動了。

  沈括這是要在兩府的大門前輸上幾次才甘休?

  難怪方才在路上看見沈括過去的時候,他的臉色那麼難看。

  也不知道韓岡會怎麼做?

  硬頂著太后,繼續推薦沈括?還是再一次承認現實?

  想是這般想,李格非也只存了一點看熱鬧的心思,無論如何他不會去蹚渾水的。

  不過他能夠確定,台中絕對會有人趁機上書,攻劾沈括、甚至他背後的韓岡——這世上,總是不會缺乏想要希合上意的'聰明人'。

  方纔他一路走過來,已經感覺到台中的氣候不一樣了。那種隱藏在陰暗下的浮躁,隱藏在每句話中的興奮,隱藏在一舉一動之中的激動,都在說,機會到了。

  有人心思活泛,也有人老成持重,但御史台中沒有人不對這幾年太過平靜的朝堂膩煩透頂。他們是御史,如驚雷般亮相於朝堂的精彩,才是屬於他們的天地。可明明兩相對立,卻始終維繫著和平局面的兩府,像一重壓到頭頂的山巒,不給人任何透一透氣的機會。沒人不想打破這個局面,太多前輩的成功,在誘惑著他們。

  李格非也不例外。

  可他們也不想想,要是韓岡連這點風浪都撐不住的話,還能夠坐在現在位置上嗎?

  與其想從韓岡的身上撈聲望,還不如多揣摩一下太后與官家的關係。

  太后會不會在天子大婚之後還政,這件事讓李格非躑躅許久,雖說還有幾年的時間,可又不是七老八十隻待致仕的耆老,正當壯年的李格非怎麼會沒有向上繼續走的心思?現在不想想幾年後的事,日後又怎麼抓住那一閃即逝的機會,做出合格的應對?

  前幾日,從相州來的那人對自己說的話,李格非依然記憶猶新,每每想起,心肝依然要顫上幾下。

  「太后與章獻不同。」

  低沉而壓抑的聲音,透著凌厲的寒意。

  章獻明肅皇后權欲很重,而且在真宗晚年開始,便幫著真宗處理朝政,就跟武後當年輔助眼疾的唐高宗一般。歷來穿著天子服去太廟的女子,除了武後,就只有章獻明肅。相比起武後來,也只差了一個皇帝的名號。

  而當今太后剛剛垂簾,直到宮變之後的一段時間,她還是很勤政的。兢兢業業,一日二日萬幾。但自從氣學一脈掌握政事堂,與新黨對掌文武大政之後的幾年間,天下太平無事,人口日漸增多,財計平穩上漲。邊州無軍情,國中無變亂,朝中有賢相主持,地方又多忠勤王事,莫說是太后這女流之輩,便是如仁宗那樣的賢君,也免不了開始怠政。

  這一年多來,太后一直疏怠政事,早朝也變成了五日一登朝,基本上就是硃筆批個準字,如果是直送御前的章疏,也肯定直接轉給兩府。當初韓岡勸太后好歹多看一看奏章,過後沒幾天,太后就把李南公做三司使給否了,韓岡之後照舊還勸,卻也沒有之前那般苦口婆心了。也多虧了西南戰事爆發,太后這才又重新開始認真的去看奏章。

  在這個節骨眼上,太后偏偏去要去跟韓相公過不去,誰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說不定就是要讓韓相公難堪,才使得沈括遭了池魚之殃。

  太后會不會最終收回自己的決定,或是再設法彌補韓岡,或是乾脆與韓岡翻臉,李格非不知道,但他知道,現在還不是時候,  

  遠遠不是!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4:33
第21章 欲尋佳木歸聖眾(七)

  「相公回來了?」

  周南停下了手中的針線活,問著過來報信的使女。

  正苦著臉坐在一旁一起繡花的金娘,立刻支稜起了耳朵。

  「金娘,手別停。」周南臉都沒回,就知道了自家女兒什麼狀況。

  「相公剛回了,剛換了衣服,正在外間面客。」使女低聲稟報著。

  周南點了點頭。

  韓岡不好聲色,也很少參加私人宴請,放衙之後,除了家裡,其他地方找不到他的人。

  但他每天回到家中時,都少不了繼續處置公務。

  宰輔家的門檻一向吸引人。每天想要拜見宰輔的官員等各色人等,都在遞了名剌後,在門房裡坐著。就是明知主人不會接見,也會坐滿一個時辰再走。不僅僅是京城的宰輔家如此,從京師的高官顯宦,到地方上的官員,權勢強一點,皆是一般。

  韓岡晉身兩府之後,覺得這麼多人的車馬堵在家門口,讓他回家都不方便,便改了這個規矩。

  每日固定十人,派發號牌,先到者先得。剩下的再從前一天遞上來的名帖中挑選十人,會派人按照留下的地址上門去通知。

  這樣就免得上京的官員們耽誤時間,也減少了家門前交通堵塞的情況。若是親信和其他重要的官員,自有其他渠道進入府中,這就不必多說。

  「大概還有一個時辰的樣子,你去跟嚴姐姐說一下吧。」

  在政事堂中,下面的官員謁見,大多數三五句話就打發了,回到家中,說話的時間就能延長一點,但終究也不會太長。而且韓岡不喜歡晚上花費太多時間在會客上,總是在飯點前會見客人——對外則是聲稱不想耽誤客人吃飯。一般來說,高官家的門房不會提供飲食,晚上謁見主家的客人,如果準備不足,很多都是飢腸轆轆。

  使女出去了,周南回頭就看見女兒嘟著嘴,低頭繡著繃子上的繡品,只是手勁稍大了點,準頭也差了些,一根繡花針上下翻飛了幾次,竹篾編的繃子竟一下子斷了。

  周南嘆了口氣:「都這麼大了,還當自己是小孩子嗎?哪家的姐兒到了你這年紀,不在家裡苦練女紅的?」

  「爹爹說了,過得去就行。」

  女兒小聲的嘟囔,也沒逃過周南的耳朵。

  一對纖長的柳眉先是高高挑起,然後便又無奈落下。摟著女兒的肩膀,周南輕聲道:「金娘,你爹是男人,女兒家的事他不懂。你爹與王家大郎他爹,恩若骨肉。大郎他娘也是個和氣的人,你嫁過去,不必擔心受多少刁難。可如今天家的女兒出嫁後都要受氣,宰相家的女兒又何能例外?王家又是大族,日後出嫁少不了被人挑剔的。德言容功這四項,金娘你若是做不好,娘家丟臉沒什麼,你爹也不在乎,但你在夫家,還怎麼過得好去?」

  小時候就活潑愛鬧,長大了更是變得倔強,擰起來周南都壓不住。韓岡不在乎女兒鬧些小脾氣,還笑說是這倔脾氣從周南身上傳下來的。周南每每氣得沒辦法。不過現在她也知道怎麼對付女兒了,耐下性子來講道理反而管用。
  
  ……………………

  韓岡回到後院的時候,只有周南迎了上來,「官人回來了!」

  「你姐姐她們呢?」

  「正在後院置辦乞巧的什物,已經讓人去通傳了。」周南手腳麻利幫著韓岡脫下了見客的外袍,遞上一塊冰鎮過的濕帕子讓他擦臉,「官人今兒怎麼這麼遲?」

  韓岡回家後會客的時間一般都是固定的,今天卻比往日多花了半個多時辰。

  用冰手巾擦過臉後,頓時一身的清爽。聽見周南問起,韓岡從身後的使女手中拿過一卷紙,遞給周南,神秘的笑道:「你看看這幅畫。」

  周南疑惑的打開來,卻是一人的繪像,但這幅畫,與常見的畫有著截然不同的觀感。

  周南驚訝的張大了眼睛。

  白色的紙面上,用黑色的炭筆畫上一名女子的半身像。

  這個時代的繪畫風格,正處在一個劇烈的動盪期。原本僅僅是為了隨時繪製地圖才出現於世的炭筆,如今則成為天下畫家都少不了的工具,打草稿少不了,出外速寫風景、人物也都比毛筆更合適。

  由於炭筆的使用越來越多,純粹的炭筆畫也多了起來,韓岡將之命名為素描。素描的畫面,由於有濃淡明暗之分,加上視覺上的透視效果,往往比舊時的工筆白描更顯逼真,但如此栩栩如生的繪像她還是第一次看見。

  「真的好像!」周南驚訝的說道。
  
  其實還差點,韓岡心道,但以這個時代的的眼光來看,絕對是超乎想像了。

  「是李公麟所作。」韓岡道。

  「李伯時?」

  「嗯,國子博士李伯時。」韓岡笑著說道。李公麟的這個表字起得好,還沒做博士的時候就有人喊他博士了,現在做了博士,就更加名副其實。

  周南驚訝的再看了一下畫面,搖頭不信:「要說是他人之作,奴家倒是信了。但這分明不是李伯時的手筆,差的太遠了。」

  「是嗎?」韓岡皺眉看了一陣,亦搖頭道,「這是李公麟親手拿過來的,他當不會奪人之名。」

  工於作畫的李公麟,其名氣在京中遠比他國子博士、中書編排官的官位要強,本身又是進士,所以在京城士林中很是受到尊重。不過李公麟不喜與高官顯宦結交,周圍的朋友都是一般的騷人墨客。
  
  「可是……」周南仍是一幅難以置信的表情。

  韓岡家裡有一副李公麟的畫作,是一名馬童牽著一匹意氣風發的賽馬的繪像。韓岡意外得到,給喜好繪畫的周南收藏了起來。

  帶著金牌和大紅緞帶的冠軍馬,那神采飛揚的模樣,還有身上一塊塊浮凸的肌肉,彷彿躍然紙上,而前面的牽馬人,探前的左手彷彿要摒開熱情的眾人,右手則緊緊攥著韁繩,將馬童在奪冠後,對冠軍馬的重視展現得淋漓盡致。

  但那副騏驥奪冠圖,遠不如眼前的這一幅繪像精緻。僅僅兩尺見方的繪圖上,人臉佔了大半,人物的表情栩栩如生,甚至臉上的一溝一壑,都能分辨得出來。

  這用筆的作風,完全不是一個人了。

  「李公麟在京師這些年,也沒聽說他來拜訪過官人,怎麼今天上門來了?」

  作為韓岡的下屬,幾年來,李公麟可從來沒有登門造訪過一次,突然造訪,周南覺得總不會是心血來潮。

  「為了駙馬都尉王詵啊。」韓岡道:「他與王駙馬是好友,如今齊魯大長公主重病,若有個萬一,太后豈能饒得了他事主無狀之罪?」

  齊魯大長公主是英宗與高太皇太后之女,也是先帝僅存的妹妹。因為太皇太后的事,向太后對這位小姑子只會更好,甚至熱情過了度。日常封贈遠超應有的水準——只看封號便可知一二——唯一的兒子前一日更是剛封了團練使,說是為了給大長公主沖喜。

  而駙馬王詵與大長公主的關係,是有名的惡劣,若是大長公主不治,王詵自然不會有好果子吃。

  韓岡將畫攤平在桌上,「這幅畫就是他拿來討好為夫的。」

  「有什麼特別之處?」

  周南素知自家的丈夫對琴棋書畫無一所好,詩詞歌賦同樣是毫無興趣,李公麟如果只是拿著一幅好畫來,不至於耽擱韓岡這麼長的時間。

  「你可知道這幅畫是怎麼畫出來的?」

  周南仔細的看著這幅畫,發現連光線從哪裡照上人臉,都能從畫中看出來,其精細可知一二。她一向工於畫技,但對此卻是如同。

  搖搖頭,她期待的看著韓岡。

  「是通過暗室畫出來的。將人像通過幾組安裝好的鏡子和透鏡投影到暗室之中,直接描畫投影,不僅僅人物逼真,連光影效果也更為切合現實。」

  因為韓岡很早之前,便將投影、透視等僅瞭解皮毛的繪畫名詞,公然的登上了《自然》。儘管說出來的東西十分粗淺,但這就是戳破了一層窗戶紙,讓一干天賦傑出的繪畫大家找到了進步的方向。
  
  周南騰地一下就跳了起來,急急的問著:「官人可知那暗室是怎麼造的?」

  「當然,不過為夫不會說。」韓岡吊著胃口,「看下下一期的《自然》吧。我還希望李公麟,能畫一些帶色彩的畫,試制各色顏料,什麼都嘗試一下。」

  西方的油畫家,很多為了尋找更好的顏料或是溶劑,都精研過化學和礦物學。如果僅僅對紙墨筆硯研究透徹,那對科學發展的貢獻就太少了。李公麟若是能多研究一下顏料,絕對是一件好事。

  「官人……」周南抱著韓岡的手臂,嬌聲叫著,一下子好像回到了過去,滿身成熟韻味都換成了少女時代的嬌憨。

  「自己對照著文章試驗才有趣,現在說破了可就沒意思了。」韓岡瞇起眼睛,享受著手腕中那動人的觸感,卻絲毫不為所動。

  「可是《自然》裡面,多少文章奴家都看不懂。」

  「太后都能看懂,南娘你怎麼會看不懂?」

  向太后與許多閨秀一樣,文化素養並不高,識字而已,遠比不上周南這種能與士大夫唱和的花魁——相對而言,王旖就是一個異數了。

  周南一下甩開了韓岡的手臂,冷了下來,「是啊,太后能看懂,我們看不懂。」

  韓岡輕擁著愛妾,「鬧什麼脾氣,太后看懂的也就是那幾篇簡單的養生文章。」

  《自然》一刊,已經成了天下最受歡迎的讀物,朝野內外,不知多少人都在訂閱這一期刊,裡面的內容也被許多人奉為圭臬。

  據韓岡所知,宮中也是大客戶,太后更是一期不落,不過她主要也就看一看醫藥和養生方面的文章。而她看過之後,卻都會遵循文章來行事,將宮中的多年俗例丟到一旁。

  譬如蜂王漿,出自幾年前的一篇說蜜蜂內部社會的觀察論文。蜂的分工說了,蜂巢中的產物也說了。

  工蜂、蜂王之類的蟲豸之事,知道了也就是個樂子,也就文人在文章中又多了一個能比喻、借喻的東西。在民間,則是養蜂的手法有了進步——有了後世通行的蜂箱,取蜜的手段也不再是直接割走蜂巢。而在宮中,則是日常的補藥都因此而變。

  蜂王漿和蜂膠成了貢品,也有臣子得此為賞賜。

  韓岡就受賜過幾次蜂王漿,還有過蜂膠。韓岡的父母,也常年服用蜂王漿、蜂膠和蜂蜜——隴右那廣闊的油菜田,讓韓家每年都有大量的蜂蜜出產——據信中說,身體好像越發的康健了。

  攬著愛妾的嬌軀,韓岡再次低頭看著桌上的人像素描,不由自許而笑,這個時代,已經不可能再回到過去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4:34
第21章 欲尋佳木歸聖眾(八)

  隔著一重竹簾,車輪碾過石板,傳來轱轆轱轆的聲音。馬蹄聲噠噠作響,更加清脆。

  清風吹進房內,星海般的燈火,透過竹簾,閃著微弱的光。

  坐在窗邊,回味著涼湯那淡淡的苦澀,美人在桌前鋪開一幅畫卷,

  這是京師的夏夜。

  閉起眼睛,一切都是那麼的清晰。

  睜開眼後,黃裳的面前,是蓋了醃肉的黃米飯、是只剩一點碎末沖泡而成的茶湯、是一份份有關物資補給的申請,是充滿汗臭味的軍營,還有一顆顆剛剛眼看過的首級,正被搬出自己的營帳。帳篷中,除了腳汗臭味之外,這下子又多了帶著血腥的腐臭味道。

  高家,段家。然後是段家,高家。還有楊家。

  大理將領的首級,在黃裳的面前,已經擺了許多。普通兵卒的首級,還沒資格進入行營副總管兼隨軍轉運使的大帳。

  離開京師已經有好些年了,中間還是回了幾次京城,但每一次,黃裳都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心思全都撲在了西南開拓上。只有這樣,才能讓他不去想那一次在制舉上的慘敗。

  直到今日,大軍已經進入了大理境內,幾次接戰,敵軍皆是狼狽而逃,功成在即,黃裳發現自己已經越來越懷念京師的一切。凱旋而歸,舊年的恥辱也終於可以洗刷乾凈了。

  但帳中的血腥腐臭已經洗刷不乾凈了。

  『應該從富順監多運一些鹽來的。』黃裳想著,帶著一絲厭惡,推開面前的黃米飯,米飯上的醃肉,不能不讓他想起方才搬出去的那些戰利品。

  之前他就聽說運回後方的那幾千枚首級,因為保存不利,已經有些開始腐敗。等朝廷派人來驗看,至少會有一成的首級因為腐爛損壞,而變得無法進行確認。

  儘管斬將奪旗,攻城拔寨,阻截敵軍,教訓有力,在大宋軍中,計算功勞的方式有很多,但唯有土地和斬獲是確鑿無疑的功績,尤其是在『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得』這四句口號流傳之後,首級功便越發的被人看重。

  即使開拓了土地,只要轄下的人還是蠻夷之屬,那麼這塊地就不能算是大宋的,如果在這裡耕作繁衍的子民是漢兒,那麼這裡便是確鑿無疑的大宋領地。

  一切的關鍵還是人,首級的多寡象徵了戰爭的成果。

  想到就做,黃裳隨即拿起筆,寫下了一份手令,讓富順監每日加送三十駝鹽來。既可以更好的保存戰利品,也能作為賞賜,交給聽從號令、參加戰爭的西南夷,深山之中,鹽就是錢,可以換到任何想換的東西,包括忠心,包括人命。

  看著黃裳神思不屬,看著黃裳寫完手令後投筆仰天長嘆,趙隆緊皺雙眉。

  在他的感覺中,這一位隨軍轉運使,也同是韓岡親信的黃裳,做起事來沒有話說,但時不時的便有些神神叨叨的,或是為了作詩作賦,或是什麼事讓他產生了感觸,而今天的情況似乎特別嚴重。自己在帳中已經好一會兒,黃裳似乎還沒有發現自己。

  熊本最近受了點風寒,黃裳署理西南行營中的一切公事,可黃裳這副樣子,讓趙隆的心都要提了起來。

  窮措大,酸秀才,本來就是這幅模樣,趙隆當年在鄉里看見的讀書人,很有幾個便是這副神神叨叨的模樣,嘴裡總是唸唸有詞,要麼就對天嘆氣,說是醞釀情緒,可憋了半日,也憋不出一首詩來,更別說文章。

  幸而黃裳很快便清醒過來,看見了趙隆,忙起身:「子漸來了。」

  趙隆行了一禮,「末將見過總管。」

  黃裳與趙隆分賓主坐下後,也沒有像後方那般,先端出茶來寒暄幾句,直接問道,「子漸,今天的情況怎麼樣?」

  趙隆搖頭:「有幾個部族吃了點虧,之後官軍出頭收拾了,沒什麼好在意的。」

  黃裳問道:「傷亡重不重?」
  
  「官軍只有兩個輕傷。」

  「其他幾家呢?」

  「不方便細數,加起來三五百人總是有的。」趙隆略帶興奮的說著。

  兩邊的蠻夷打得兩敗俱傷那才是趙隆最樂於看到的結果,若是給一眾蕃部佔了太多便宜,日後還要費一番力氣來解決新問題。

  黃裳也很滿意的樣子,點了點頭,突然問道,「留在後面的感覺如何?」
  
  趙隆臉就苦了起來:「憋得慌,也感覺對不住前面的兒郎們。身先士卒是為將之任,留在後面,倒讓人覺得我趙隆是個無膽之徒。」

  交戰以來,趙隆甚至都沒有上陣,連弓都沒有拉過。全部的工作都是在後方舉著望遠鏡,然後下達命令。

  當年他隨王中正南下西南,儘管實質上統掌一軍,但還是偶爾要上陣直面敵軍,藉此來鼓舞士氣,也更方便指揮。但如今只需要坐鎮在戰列後方,鼓舞士氣的工作,那一聲聲火藥爆炸後的巨響,完全可以代替。至於指揮,面對這樣的敵人,下面的將校足以應付了,熊本和黃裳便是用這個理由,不讓趙隆去最前沿冒險。。

  儘管少了危險,但距離戰線未免太遠了,讓趙隆很不習慣。

  面對趙隆的請求,黃裳堅定地搖頭,「子漸你是當世名將,坐鎮於此,便是一軍之膽,千金之軀如何可以立於危墻之下?」

  「末將知道了。」趙隆變得沒精打采。

  看見趙隆的模樣,黃裳無奈的笑了笑,又問:「子漸,還有何事?」

  在黃裳想來,趙隆總不會沒事就來逛自己的大帳。

  趙隆立刻道:「方蕃的首領不聽號令,強搶了南廣部的俘虜。」

  不出意料,黃裳想著,「依軍中律,當如何處置?」

  趙隆斬釘截鐵:「論律當斬。」

  「斬首嗎?」黃裳想了一下,問:「熊總管怎麼說?」

  趙隆道:「末將先到總管這邊來了,熊公正病著,這點小事也不好打擾,等過兩日病好了再說。」他湊近了一點,低聲道:「總管覺得該怎麼處置,還請吩咐。」

  「聽說過遼國的那位偽帝怎麼處置原來的忠臣的嗎?」黃裳冷笑著。

  這不是最簡單的手法,但絕對是最有效的。有了那最知名的先例在,沒有不倣傚的道理。

  趙隆恍然大悟。

  不過趙隆沒興趣去送那個蠢貨一程,只是命令讓各家夷兵的首領去『觀禮』。

  在帳中,能聽見外面的動靜。

  黃裳終於讓人端出茶來了,與趙隆對飲,等待著外面的回報。

  帳外的營地先是一片喧鬧,但很快便被壓下去了。時間稍稍過去一點,就有了一擊並不算響亮的轟鳴聲。炮聲過後,便是死一般的寂靜。所有的喧嘩都消失的無影無蹤。

  待一名小校趕來報信的時候,趙隆嘆道:「才運到沒兩天,大發利市就在自己人身上。」

  黃裳笑道:「山林中,野戰炮當然無法與虎蹲炮相比。」

  跟隨神機營南下的火炮,幾乎都是虎蹲炮。

  儘管威力遠遠不能與『炮』這個字相配,但足以橫掃任何敢於衝擊到炮口前的敵人。

  四門炮就能做到連環發射,再配上一個都的神臂弓手,千餘名蠻兵只有被打得狼奔豕突的份。

  隨行在側的西南夷大軍,甚至不需要保證道路的安全,只要防止官軍被敵人突襲,就能保證一場戰鬥的勝利。

  一座座位於山林中的寨子被火藥破開,那些過於深入山野的寨子被放過了,但只要是靠近道路的村寨——這意味著財富和人口——都成了戰利品。

  隨著時間的流逝,隨著戰線的推移,盤桓在山路中的戰火,已經燒到了群山深處的盆地邊緣。

  蒼山在望,洱海在望。

  黃裳步出大帳,望著南方的群山:「就快了。」

  跟隨在黃裳身後出帳,趙隆也道,「是的,就快了。」

  看了一陣山勢,黃裳低下頭來,一群蠻夷的首領蒼白著臉在他面前跪了一地,

  「起來吧,只要爾等聽從號令,何必擔心受罰?」

  打發了這群畏威而不懷德的蠻夷,黃裳回到了帳中。

  翻著上上個月的《自然》,有關生物分類的論文,一如既往的佔了很大一部分篇幅,黃裳不是很感興趣,草草的翻過去。

  但有一篇論文他覺得很有意思,通過年輪來確定樹木的年齡,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但通過年輪的粗細來考訂氣溫的變化,這就是這篇論文中特別的地方。論文的作者,在一株千年古樹的殘根上,發現唐時和現今的氣溫有著不小的區別。通過對比歷史,發現北方蠻夷的興起和衰落,漢唐末年的頻頻災害,都與氣溫有著無法切割的聯繫。

  看過這篇論文後,黃裳已經決定回去翻翻史書,這個角度來解讀歷史,實在是要人拍案叫絕。

  除此之外,還有一份是有關新式測繪儀器的,能夠更簡單去測量遠處一個標誌物的高低和距離,這樣一來,製作地圖也能更加精確了。黃裳打算確認效果之後,向朝廷請求遣人來此繪製地圖。

  黃裳慢慢的翻看著,期刊精美的印刷水平,已經遠遠超越了最早的那幾期的印本。

  一切變化都是在格物致知的名下產生。

  包括眼下這勢如破竹的勝利,也包括手中這薄薄的期刊。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4:35
第21章 欲尋佳木歸聖眾(九)

  身邊放著心愛的望遠鏡,空氣又是難得的澄澈,七夕的夜晚,韓岡正在窗前。

  托京城中越來越重的煤煙污染的福,入夏以來至少有一半的時候,太陽彷彿是隔了一層紗一般的黯淡——雖然氣溫還是熱得能把瀝青融化,開封城北的鐵場附近的那幾條用瀝青拌合煤渣鋪成的道路,已經被來往的車馬碾出了一條條黑色的溝壑。

  但韓岡沒有拿著望遠鏡,去應時應景的看一看被銀河橫隔的兩顆亮星,或是試試能不能找到一直想找的仙女座大星雲——天知道,要把希臘時代的星座對應到三垣二十八宿中來,到底有多難?十二宮倒是很早就傳到了中國,占星術中很常見,佛經中也有出現,一開始譯名有些差異,如今與後世就只有些許區別了。可是其他星座的難度就太高了,尤其是對韓岡這個半調子都算不上的所謂的天文學家來說,更是如此。

  韓岡正在審查新一期《自然》的小樣。

  《自然》是自然學會的核心刊物,也是氣學格物學派的宣傳陣地,更是如今士人心目中,一切有關自然議題的權威書刊。
  
  從三年前開始,《自然》每年都會出一套合訂本,將一年來,期刊上物理、數學、化學、生物、地理這五個分科的論文,按照學科的不同,分別集結成冊,用以對外出售。

  《自然》,包括合訂本,只要是自然學會的核心會員都能免費收到,普通會員只要繳納會費也能得到——會費中已經包括了期刊的費用,而不屬於學會的普通人,也都能在大多數城市中的郵政局來購買和訂閱,至於無錢購買,還能通過各地州學、縣學中的公共圖書館,借閱、抄錄——各地圖書館中,自然學會都捐贈了大量書籍,只要是學會出版的書籍,都能在這些圖書館中找到。

  有了合訂本,日後進行研究,想要查詢相應的論文來,就容易了許多。而且在學會的計劃中,將會五年一修論文目錄,刊印論文的題目、作者和主要內容,以便學者們進行檢索。

  江南諸路的大城市,《自然》以及衍生刊物,銷售量是個巨大的數目,也是如今初創的郵政系統最大的客戶,每個月的銷售量都超過了八萬份,年內有望達到十萬份。

  在這樣大的銷售量面前,雕版印刷已經無法支撐印刷上的需求。木質的印版,無法承受住萬次以上的印刷,往往幾千次,印版上的字跡便會被磨光,學會總不可能為一頁紙,刻上幾十近百塊雕版。

  所以就有了韓岡力主的對活字印刷技術改進,但在活字印刷術出現他所期待的成果之前,已經出人意料的,在另一個方向,有了讓韓岡驚喜的成果。

  現如今,成本最低,印刷效果最好,不是韓岡讓人去研究的鉛活字印刷術,而是石印技術。

  韓岡手上的這本小樣,便是石印技術最好的展現。

  石印主要利用的是對水和油的親疏關係這個原理,在石頭上刷上一層酸性的膠液,最後再利用油墨來印刷。

  這是一個出乎意料的成功,也是到現階段為止,韓岡通過各種途徑進行技術擴散的最好的成果之一。

  油墨,出自韓岡,在石油制墨的那個笑話之後,真正的油墨很快便問世。而在處理印石的化學藥品,沒有三酸的出現和上規模的製造,也不可能被發明。如果沒有人通過酸液研究石灰石的成分,自然連印刷的底板也不會有。如果沒有以《自然》為主的刊物進行知識的擴散,又有誰能將這些技術結合起來,發明石印?

  石印技術自面世之後,在韓岡的力主下,很快就流傳了出去。

  才兩年時間,不說京師,杭州的石印坊都已經有了五六家,而福建的建陽——也就是粗製濫造有名、而印刷數量更有名的福建版的產地——則是一下湧現了近二十家石印坊。

  就連國子監的書坊也開始採用石印技術。而自然學會名下的印書坊,已經正在試行彩色套印。

  同時由於韓岡化名在《自然》上的鼓動,現在世間不知有多少人將煤焦油,然後用酸堿去處理。雖然不指望能夠有立竿見影的成果,但時間長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化學會繼續進步,遲早會有化學染料的出現,韓岡只要活著就會繼續推動。而在這過程中,又會有多少發現和發明?
  
  如今已經有了印刷精緻的石印,等到什麼時候水印技術有了突破,韓岡計劃已久的國債債券,也就可以向外進行發售了。

  翻過了這一期的小樣,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發現和發明,只有對已有的知識進行更深入的探討和研究。

  韓岡一直覺得這是個好現象,知識的突破要靠積累,沒有巨人,哪有肩膀可站?

  由於韓岡的緣故,這個時代的自然科學太偏太狹,同時也太快。這就需要更多的人來填補空缺,夯實基礎。

  看到一篇對金龜子一生的養殖觀察記錄,韓岡不禁端起桌上的杯子,大大的喝了一口。

  這篇論文,當浮一大白。

  韓岡覺得,若有人能寫下《昆蟲記》,甚至放燈三日都配得上。

  端著杯子,韓岡又啜了一口,沁涼甘甜的感覺,讓他心中更是一片舒坦。

  大號的玻璃杯中,盛滿了紅殷殷的液體,不是酒,而是西瓜汁。韓岡不喜歡將西瓜吃得汁水淋漓,但他喜歡西瓜,故而家中都這樣處理。

  玻璃杯的外壁上掛著晶瑩的露珠,這是裡面摻了冰塊的結果。韓家貯藏的食用冰塊,是用深井井水再燒開之後凍成的,因其比較清潔。河冰用來降溫,卻不會下肚。大戶人家、包括宮中,對冰塊都是如此處理。

  放下杯子,收起小樣,下面還有一本大小厚薄、乃至紙質都十分相似的印刷品。

  不過不是小樣,而是已經付梓的印品。雖然不是石印,但印刷的水平已經是雕版印刷中的最高等級。

  扉頁上的刊名,也許是受到了《自然》的影響,同樣也只有兩個字——

  《科學》。

  迥異於後世,科學二字的意義,是科舉之學,而且比較生僻,典籍中出現的不多。

  這是一本剛剛創刊的新期刊。以《科學》為名,內容也理所當然的科舉之學。

  韓岡拿起書,飛快的翻著。

  裡面儘是某某名儒、某某學官點評每一科高中的試卷,還有各地解試中出現的題目,以及對拔貢貢生試卷的點評。同時還有國子監中,日常考試的題目,以及監中教授講學的內容。

  可想而知,此書一出,必將洛陽紙貴,受歡迎的程度不在《自然》之下,等到幾期過後,銷售量多半就會超越《自然》。就是在未來,也沒有多少書能賣得過教輔教材的。

  國子監中還是有能人的。

  「陸佃果然有些能耐。」韓岡輕嘆著。

  「官人,是想吃什麼嗎?」

  嚴素心正好進門來,不知把韓岡的自言自語聽成了什麼。

  韓岡回頭,微笑著問道:「結束了?」

  「都結束了,姐姐她們正在收拾。」

  一年一度的乞巧,是這個時代唯一獨屬於女性的節日,月亮剛剛升起,家中的女眷便都到了後園中,祭拜祈禱,弄些沒來由的儀式。

  韓岡伸了個懶腰,起來在房中活動手腳,道:「今天還真是快。」
  
  「都二更天了,哪裡還快了。」嚴素心上來幫著收拾。
  
  《科學》丟在一旁,韓岡也沒去管,就這麼一回事,除了佔了這個名字讓韓岡覺得可惜,沒什麼好讓人擔心的了。

  金陵書院中,王安石正在發揮余熱,努力教育新學的下一代。國子監中,陸佃弄出了《科學》,要讓更多士人來研習新學。

  在科舉改革上,韓岡做得並不算過分,儘管解試加考,士人也只要通讀《幼學瓊林》就行了,裡面的內容也是皆有實證的自然常識和算學知識。而當年的王安石,以自家的三經新義為欽定的釋義,不管你是哪一派的弟子,甚至已經是飽學鴻儒,想要考中進士,就必須低頭,放棄自己原有的學問。

  但科舉過後,還有誰去在意新學,不是要參加科舉,又有幾個士人會去研習《三經新義》?而自然科學的愛好,不僅可以貫徹終身,更能普及大眾。

  韓岡不介意,未來是在他這邊的,陸佃的《科學》也好,王安石的金陵書院也好,都不過是垂死掙扎罷了。

  就像上了刑場的人犯,即使如何掙扎,也逃不過梟首一刀。

  正這麼想著,一封緊急軍報送抵到了宰相府上,很快便被人呈到韓岡面前。

  「官人,奴家先出去了。」

  嚴素心連忙要退出,不敢打擾韓岡處置公事。

  韓岡拆看後,揚揚手道:「沒關係的,是捷報,西南行營又贏了一陣……不出意外的話,再有一月半月,大理就要歸附了。」

  「當真?!」嚴素心欣喜道。

  「看那邊的戰事發展,當不會有問題。」

  不知道聽到這個消息時,御史臺中那些蠢蠢欲動的蠢貨,又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4:36
第21章 欲尋佳木歸聖眾(十)

  『鬧劇可以結束了。』

  看了看周圍陡然間靜下來的同僚,李格非想。

  朝中的臺諫官來了有三成,寂靜無聲,彷彿中午吃飯前的御史臺,御史中丞不開口,所有人連咳嗽都不會有一聲。

  也就在片刻之前,開封府東城頗有些名氣的沈家園子,還喧鬧非凡,一群在外面總是黑著一張臉的御史們,正聚在一起,大小聲的議論著他們近日的目標。
  
  「沈括這一夜多半會睡不著了。」

  片刻前的月下,有人捂嘴輕笑,有人縱聲喧囂。對外開放的私家花園,不像一般酒樓那般多有閑人出沒,包下來後,眾御史不虞犯忌的言談舉止被人首告。

  王中正啟程離京,距離他從太后那裡接過差事,連一天都還不到,只過了一夜便上路了。

  王中正如此勤勉,讓很多人看到了他們想看到的東西。原本還想觀望的一批御史,這一下子也忍不住了。一日之間,遞到御案案頭上的彈章,已經有十餘份了。

  誰都知道,太后並非對韓岡千依百順,有什麼不合意的地方,立刻就會否定。

  從沈括幾次挫敗於廷推,以及諸如李南公沒能入主三司等事例上來看,太后都是有自己想法的。

  如今,韓岡又要推薦沈括,如果從太后的角度來看,這自是幾次三番挑戰她威信的舉動。

  國初,趙普為相。幾次在御前薦一人為官,而太祖始終不允,最後甚至撕了趙普遞上去的薦章。可次日,趙普將被撕破的章疏貼好後,再一次遞了上去,太祖皇帝迫不得已,最終還是答應了趙普的請求。但這一番爭執之後,太祖對趙普的情分還能剩下多少?太祖皇帝對趙普的看法,也不是從那幾壇金子開始改變的。

  也許今日太后在許多地方上要仰仗韓岡,而且還要念著平息宮變的舊情,但這些情分,能比得上太祖與趙普之間的情分?需要依仗的地方,能比得上為太祖謀劃,奪取了御座的謀主?

  「韓岡如此跋扈,當然要讓太后知道,朝堂中有不畏權相的諍臣。」

  「就算他有首倡平蠻之功。可官做到了宰相,功勞多少又有何區別,一切只在聖心。」

  李格非本不想來這裡聽人說胡話,但總有人想要拉他這個殿中侍御史出頭——至少可以壯壯聲勢,等出事了,還可以拿來頂缸。

  龔原的小心思,李格非倒是看得明白,只是他今天一時不查,誤上了賊船。來到此處,也只能暗嘆還是安處厚聰明,自己糊塗。

  份屬同列的安惇根本就沒來,章惇之前就動了心思,想將他弄出去,安惇現在正設法能以一個體面的方式離開,不打算再節外生枝,一切應酬都推掉了。

  而龔原,則是臺中的急先鋒。聽過他前段時間曾經去拜訪過章惇,李格非原本猜測他是不是領了章惇的命,但之後聽龔原對外所說的話,卻又聽不出有樞密使撐腰。以李格非對龔原的瞭解,如果當真有章惇撐腰,動作只會更張狂。

  有這麼些成員,御史臺的威名,也難怪越來越差。

  李格非上個月還見到了回京詣闕的張商英。

  張商英就在那邊嘆,現在御史臺是黃鼠狼下崽,一窩不如一窩。

  張商英在臺中時,也曾經鬥宰相批樞密,儘管幾次吃了大虧,如今只能在外州任職,但終究在士林中有著不小的名聲,在御史臺中,其名號更是如雷貫耳——多少人將其引以為戒,或是嘲笑他是屬豬的,只會悶頭向前衝,而不懂得相機而動。

  李格非不知道要怎麼評價那幾位眼高手低的同僚,論起相機而動,張商英比之韓琦等謙卑已經差了不止一籌兩籌,而如今的御史臺,連張商英的一半水平都沒有。

  幸而這番得意張狂的喧鬧,只持續到西南大捷的新聞穿街過巷,傳到了花園中。

  一眾御史面面相覷:「勝得怎麼這麼快?」

  大理好歹是南方大國,幅員猶在交趾之上,而且道路更為曲折。速勝石門蕃,那是因為石門關太近,出了富順監就到了。可去大理路途遙遠,孤軍深入,不是該穩紮穩打嗎?當年攻打交趾,章惇在桂州,韓岡在邕州,可是整整屯了一年的兵。熊本、黃裳再出色,能比得上章、韓二人?怎麼轉眼之間,就席捲大理境內。

  李格非冷眼旁觀了一陣,起身去方便。等他回來,尚未回到飲宴之處,卻不意發現龔原正與人在樹下低聲交談。

  「蘇相致仕不遠,熊本入京又只是數月之間,太后還會將沈括拒之門外?」

  樹影中的那人看不清眉目,聽他說話又將聲音壓低變沉,也分辨不出是哪位同僚。但話說得沒錯。蘇頌不日致仕,熊本又必入樞密院,只從朝堂平衡上來看,沈括的任命就是不可避免。

  「太后哪裡會想這麼多!」龔原厲聲反駁。

  在朝臣看來,維持朝中簡單的勢力平衡,太后能夠做到,要不然就不會有拒絕李南公的三司使任命,但更深一層的權力運作,太后卻還差得太多。否則就不會讓蘇頌、韓岡執掌政事堂,而讓章惇、曾孝寬來管理樞密院,這算是什麼樣的平衡?

  「又不是熙宗皇帝。」龔原低聲說道。

  世所公認,比起仁宗、英宗,熙宗皇帝絕對可算是手腕犀利的君主。變法初見成效,王安石便被踢倒了,換上聽話的王珪。一邊壓制礙手礙腳的舊黨,一邊又壓制親附王安石的新黨,直到身邊都是聽話的帝黨,能夠老實聽話的繼續推行他想要的新法。以熙宗皇帝的心性和手段,要不是突發風疾,之後的十幾二十年,直到他駕崩為止,朝中的大臣日子可不會好過。

  若拿太后與熙宗皇帝相比,其差距不可以道里計。

  「那該如何做?」

  「彈章也上了,還怎麼退?事到如今,只能進不能退!」

  李格非無聲冷笑,利令智昏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麼好說的?也許做別的事情,龔原都很合適,但當一個謀士,他還差得太遠。

  放輕腳步,李格非悄然離開。過幾日,多半就要出城給他們送別了。

  李格非突地苦惱起來,家裡的寶貝女兒越發的難纏,也不知道有沒有空來做兩首贈別詩。

  沈括一夜未眠。

  早上起來一照鏡子,幾乎認不出鏡中的那人是誰。
  
  凹陷下去的眼圈青黑,眼中則是血絲密佈。皺紋更深了幾分,乍看上去,老了十歲都不止。

  對著玻璃銀鏡照著,內室中便傳來不耐煩的聲音,「準備好了沒有?」

  「好了,好了。」沈括連忙放下鏡子,讓人過來幫他拿朝服過來,自己匆匆忙忙的梳洗。

  掛在內室門口的珠簾嘩啦啦一響,中年美婦便掀簾而出,柳葉眉高高吊起,怒氣沖沖:「還沒好?!」

  沈括最是畏懼繼室張氏,催促著下人整理衣飾,用熱手巾擦了臉,再用冷手巾擦上一遍,用藥水急急的漱了漱口,大聲道,「這就好,這就好。」

  「慌什麼?!」張氏揮退了手忙腳亂的侍女,親自上來幫忙。

  沈括的身子立刻僵硬了,彷彿被蛇盯上的青蛙。

  張氏冷淡的向上瞥了丈夫一眼,哼了一聲,卻沒就此再多說,整理著衣襟,道:「該是你的,就是你的。論功勞,你比誰差?沒有你在外辛苦,韓相公能這般春風得意?都三次了,每一次都不見他插手幫忙,直到路快修好了,這才點頭。這樣的機會有多難得,今天若不能選上,還指望他下次再發善心不成?」

  最後將腰帶給沈括繫上,張氏翹起纖細的手指,戳著沈括的腦門,恨鐵不成鋼:「你還想辛辛苦苦給別人做嫁衣?」

  「為夫明白,為夫明白。」沈括連連點頭。不管到底是真明白還是假明白,在他這位『賢妻』面前,沈括從來只有點頭。

  「唉。」張氏嘆了,上前輕輕的理好沈括的衣襟,拉直撫平:「過了今日,就能有一張清涼傘了,也能堂堂正正,到了明日,看誰還敢說你是壬人?」

  沈括苦笑,縱有滔天權勢也難堵天下悠悠眾口,但張氏的話,還是把他給觸動了,「夫人放心,為夫明白。」

  「存中?你這是怎麼回事?!」

  宣德門外,韓岡驚詫的對沈括叫道,就連晨曦將起未起的昏暗,也掩不住沈括臉上的狼狽。

  「相公。」沈括拱了拱手,苦笑著,「今日事了,不論成敗,沈括都不想再來一次了。」

  「放心。這一次就徹底解決了。」韓岡哈哈笑道,絲毫不在意不遠處的城門下,監察御史投來的視線。

  御史臺那邊的一眾烏鴉,韓岡留著他們不過是因為沒有妨礙,人畜無害罷了,有些時候,還能派上些用場。真要開始咬人,自然是一棒子打死了事。

  一名名手中握有一票的重臣陸續抵達宣德門下,有的上來問候韓岡,還有的則是自矜的站在一旁。他們手上的選票,決定了沈括的命運,也決定了未來朝堂上的穩定。

  再過片刻,城門一開,朝會也就要拉開序幕。

  為這件不算十分重要的事情,等待得太久了,韓岡……已經迫不及待。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4:37
第21章欲尋佳木歸聖眾(11)

  趕在皇城城門開啟前一刻,稱病多日的蘇頌匆匆趕到了。

  為了避暑而稱病了多日,蘇頌今日的精神狀態很不錯。

  韓岡看得心中一陣堵得慌。自從開戰之後,兩府的事務陡然增多,自家這段時間累得瘦了一圈,蘇頌倒是將養得面色紅潤,人也胖了兩分。

  蘇頌走過來的時候,韓岡沒好氣的問:「丞相安樂否?」

  蘇頌回道:「能者多勞。」

  韓岡微微愣了一下,似乎有種既視感,好像以前有過這種對話。

  「聽說今天會有好戲看。」蘇頌低聲笑問。

  韓岡頗有幾分驚訝,蘇頌開玩笑的時候可不多見,「只有猴兒戲看,子容兄看不看?」

  「……真不想看,」蘇頌沉默了一陣後說道,「臺諫之中儘是此輩,吾等之過。」

  「御史之任,本與宰相無關。何況能如三舍人者,世間又有幾人?」

  當年蘇頌正做著中書舍人的時候,與同僚宋敏求、李大臨共同拒絕起草李定遷任監察御史裡行的詔書,繳還詞頭,最後被天子一起罷去,這是一場嚴重的政治事件,也是舊黨對抗新黨的過程中一次巨大的挫敗。儘管事後蘇頌等三人被舊黨宣揚為三舍人,但舊黨在中書中勢力又縮減了許多。

  蘇頌扯了扯嘴角,韓岡這句馬屁拍得可讓他不舒服。

  事實證明,他們當初的爭辯,完全是一個錯誤,給人當槍使了。而且三舍人是三舍人,御史則是御史。中書舍人能繳還詞頭,能駁回詔書,可以約束天子,而御史則是天子克制權臣的利器,否則監察御史的任命,就不會繞過兩府,不給宰相和樞密使薦舉權,兩者根本不好類比。

  「御史台三番兩次螳臂當車,玉昆你是不是厭了?」蘇頌轉移話題。

  「總得讓人說話才是,不讓人當面說話,就會背後壞事了。兩相比較,讓人說上幾句那還好些。」

  「真是胸有成竹了。」

  「非是韓岡有把握。有兩條鐵路為沈括做保,螳螂也罷、烏鴉也罷,都擋不住碾過來的車輪。」

  '歷史的車輪嗎?'蘇頌會心一笑。

  《九域遊記》中的詞彙,雖多無典故,語出不經,但如今當真是流傳開了,時常能聽到有人嘴裡蹦出一兩個來。

  今日御史們敢在文德殿上發難,只是認為王中正的受命是太后的表態。而太后究竟是個什麼態度,雖然蘇頌也想也知道,但他更清楚,沈括的位置是靠實打實的功績做出來的,即是做不成宰輔,也照樣是朝堂重臣,軌道工役暫時還離不開他這個熟手。而御史們,若依然按照過去的慣例來行事,下場絕不會好到哪裡去。

  炮聲響起,城門緩緩打開,新的一天,終於開始了。

  韓岡掃了一眼城門洞前的幾名御史,還有居於人後的御史中丞舒但,對蘇頌道:「該進去了。」

  該進去了,韓岡回首,衝依然緊張的沈括點點頭,與蘇頌一同走進門中。

  ……………………  

  龔原在文德殿的殿角站定,握緊了手中的笏板。

  今天的目的,並不是要掀翻韓岡,甚至阻擊沈括的就任,他也不是那麼堅持,龔原只想要讓太后和皇帝記住自己,而是要擴大自己的聲名,在新黨之中,也能得到更好的認同。

  韓岡力挺沈括,就是一個錯誤。而以韓岡的性格,也為了自己的威望,在御史們的反對聲中,只會一錯到底——這可不是李南公的 ​​三司使,是要鐵路修造的主持者的人選,韓岡計劃中最重要的一環,那位權相絕不會就此妥協。

  不論出於是公心,還是私慾,打擊沈括韓岡,都是一本萬利的一樁事。

  蘇頌率領一眾在文德殿上向天子和太后拜禮,一應的朝儀之後,朝堂中的氣氛陡然緊繃了起來,太后的發話卻讓這個氣氛為之稍緩,「太皇太后於今病重,吾當輟朝,為太皇太后祈福。從明日起,輟朝五日。蘇相公、韓相公,請二位率諸位卿家去大相國寺為太皇太后祈福。」

  說是輟朝,需要太后處理的要務還是會按時送到她的面前,只是沒有每天早上的繁文縟節。

  沒有人出來反對,這只是很小的一件事而已,而且太后更不是出於對太皇太后的孝心,不論是輟朝,還是群臣祈福,只是不得不如此走個形式罷了。但蘇頌還是領頭出來,讚美太后的一片純孝。又與韓岡一起,接下了去大相國寺的任務。

  龔原屏住了呼吸,他對輟朝並不關心,下面就該是眾所期待的廷推了。只要這一次能夠成功,太后輟朝多少時間都無關緊要。

  緊了緊手中的笏板,將汗濕的手掌擦了又擦,龔原越發的緊張起來,事到臨頭,這最後一步竟然如此難以踏出去。但當他的視線掠過對面的文臣,定格在沈括的身上,他的身子終於停止了抖動。

  …………………………

  韓岡小小的挪了一下腳步,讓自己的視野能夠囊括邊角處的御史們。讚美過太后的孝心,群臣回到班列中,今日最重要的一項議題,就要開始了。御史台如果要發難,差不多是時候了。

  韓岡在御史台中沒有怎麼插手,他一向是認為做實事,比動嘴皮子更重要。儘管御史台地位很關鍵,但他夾袋中的人,基本上都是在做事的差遣上。

  一個職司的地位高下,並不是固定的。比如樞密使,一開始只是天子近臣之任,如今卻能與宰相分庭抗禮。又比如侍中之名,原本是宰相之吏,之後卻變成了與宰相掌握的外廷對立的內廷官職,再後來,又一轉變成了宰相之職。

  監察御史一直都是天子克制臣下的工具,立國以來,這個工具一直都運作的很好,雖說漸漸的有了獨立性,但在壓制宰輔這個基本用途上,還是表現得十分出色。

  可變法以來,御史台掣肘太多,先帝趙頊為了推行新法,將御史台幾番折騰,而新舊兩黨為了控制朝政,打擊政敵,也不約而同的去爭奪御史台的空缺。經過了這些年的打壓,御史台的素質愈見下降,大半都是投機主義者。烏台在士林中培養出來的聲望,也是這些年打著旋兒的往下落。無論是韓岡,還是章惇,都不介意在這一過程中,再推上一把。

  不過現在,御史台免不了還要在掙扎一下。

  不僅僅韓岡這麼在等待,章惇也在期待,下面的重臣、朝臣也都在期待著 一場好戲,或是某些人眼裡的一場猴戲。

  瞪大眼睛,迫不及待。

  一如包括一眾宰輔在內的朝臣們所預料,當廷推開始,沈括的名字第一個被提出來之後,御史台首先發難了。

  「沈括才幹卓異,名著朝野,提舉鐵路工役,盡顯其才,已無需贅言。論功論才,皆不讓人。臣舉沈括,為兩府備選。」

  王居卿的話聲剛落,文德殿的角落處,立刻一聲嘶聲力竭的大喝:「陛下,沈括不可入選!沈括萬萬不可入選!」

  龔原大步向前,前方正依班列恭立的朝臣,如同被分開的海水,給他讓出了一條道來。

  龔原的步子略大,又急又快,腳步聲啪啪作響,轉眼便走到了殿中央,躬身一揖到地:「陛下,臣監察御史龔原有本奏。依故事,受禦史所劾,縱宰輔亦得退避,以待裁斷。沈括過犯,難以盡書,如今御史多有彈章呈於陛下,豈能容其安坐於朝堂上?」

  韓岡立刻成為殿中數百道視線關注的焦點、沈括反倒沒有收到多少的注意,縱有,也只是一晃而過。

  誰都知道,這一次的彈劾,針對的到底是誰?

  韓岡沒有動,只是表情上看,是胸有成竹的模樣。投向韓岡的目光立刻充滿了疑惑,難道他不打算自己出頭,而是安排了別人出來反駁?

  王居卿、蒲宗孟,還是狀元郎?

  又或是別的韓黨成員?

  「那些彈章吾不是都留中了嗎?怎麼還來說?!」

  一聲呵斥,從大殿的正北方傳來,帶著濃濃的不滿,讓群臣心驚肉跳,讓龔原臉色蒼白。

  是太后在說話。

  「陛下……」龔原顫聲。

  一切聽太后指示,這是一名忠臣應有的行為。太后既然表現對韓岡推薦沈括不滿的意思,他們這些做臣子的當然要附和太后的心意。但剛剛放走了王中正的太后怎麼會替沈括抱不平?

  一時之間,鴉雀無聲。原本預定要出場的御史,一個個停下了腳步,查看風色。而殿中的群臣,則是在等待著他們中間有人敢於出列抗辯。

  「陛下!」第二名御史出列,赫然是新晉御史楊畏:「沈括壬人,雖小有才學,但人品實劣,不足以為輔弼。且外又有傳,韓相公將諸鐵路歸於一衙,並欲以精兵數萬護衛鐵路,統掌軍政刑名,由沈括執掌。數萬大軍於外,又有班直禁衛於內,要害皆為宰相腹心所掌,太后,須防肘腋生變!」

  韓岡輕輕的嘖了一下嘴。他的一番盤算,不過是稍 ​​稍漏了點口風,就這麼快的傳開了。不過也有可能是英雄所見略同,乾脆是編造出來的。御史有風聞奏事之權,到底是聽說,還是故意編造來攻擊自己,韓岡並不清楚。

  但韓岡想做的事,也是世間一眾有心軌道的大族心中所想。令出一門,不論是找人疏通,還是插手實權,日後都方便許多。他可不在乎有人拿這事攻擊自己。

  但太后會是什麼反應,這麼多年了,韓岡也無法確定。

  「吾聽人讀史,為什麼明明有名將領軍在外,卻總是無法克敵制勝。國事就是給這等小人敗壞的,南面的仗還沒打完呢,就急著想要兔死狗烹了?別以為吾不知你們在想什麼,看見王中正出去,就以為吾要查辦沈括?之間怎麼不見幾人說?」卻見太后勃然大怒,「舒但,御史台中都是這等奸佞,你是怎麼管教的?」

  兩上兩下的李定,已經不在御史中丞的位置上了,現任的御史中丞舒但抗聲道:「不能為朝廷去賊,不能為太后辯姦,臣實有過!」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4:38
第21章 欲尋佳木歸聖眾(12)

  『不能為朝廷去賊,不能為太后辯奸,臣實有過。』

  沈括低頭看著笏板。

  他知道,舒但這句話後,肯定有許多人的視線在自己身上打轉,視線的主人多半也都是在鬚髯下藏著譏諷的笑容,笑他貪婪,笑他不自量力。

  沈括早料到這一回的廷推,必有波折。此前兩次廷推,韓岡都沒有公開表態,世人都知道他選不上,也就沒有引來太多御史的關注。但這一回,因為軌道之功,韓岡出面支持,彷彿捅了馬蜂窩,太后那邊又有成見,派了王中正去巡查,更是火上澆油。

  這幾天來,沈括光是聽說上表參劾自己的言官,已經佔去了總數的一多半。厚厚的彈章在御案上堆得老高,太后會怎麼樣看?

  沒有了太后的選擇,空有韓岡的支持,又能頂得了什麼事?

  更別說現在龔原、楊畏、舒但,一個個都出來了,看這陣勢,是打算連廷推都不讓自己參加了。
  
  不過,方才太后訓斥楊畏、龔原,讓沈括心中多了幾分期待。他悄悄側過臉來,用眼角的餘光觀察著臺陛之上的動靜。

  向太后的臉色在聽了舒但的話後,更難看了兩分。

  她冷眼看著舒但,明著說反話,彷彿在斥責前面的龔原、楊畏,實則卻是在攻擊他人。

  類似的場面她見得太多了,這些人,做了臺諫官之後,彷彿就不會正正常常說話了,總要拐彎抹角,實際上呢,還不是黨同伐異。

  「哦?那依中丞的看法,朝堂中誰是奸佞?蘇相公、韓相公,還是章樞密?」

  向太后的話中,分明滿是怒意,殿中一片寂靜,不聞一聲。

  太后怒氣勃發的回應,舒但一人在殿中央承受著,不見有絲毫慌亂。

  「回陛下,御史臺中,臣之屬僚,多有此輩。」

  出乎意料的回答,殿中一陣騷動。

  沈括身子晃了一晃,抬起頭來,呆然望著殿中的舒但。龔原、楊畏也都愣住了,完全沒有反應過來。

  『說錯詞了吧?』

  若不是身在御前,必定會有人叫出聲來。

  不是在批沈括,以及沈括背後的韓岡嗎?為何舒但會將炮口返身對準御史臺?

  李格非也差點叫出聲來。

  舒但此言一出,分明是要將臺諫上下清洗一遍。龔原、楊畏他們到底做了什麼,為什麼會讓章惇都下定決心拋棄他們?!

  這時候,李格非方才回想起來,在這兩天御史臺的騷動中,舒但這位一臺之長,似乎消失了蹤跡一般,完全沒有出面來控制局勢。

  難道是陷阱嗎?

  他望向班列的最前方。

  站在他的位置,只能看見西班的反應。

  曾孝寬神色驚異,但旁邊的章惇卻是面無異色,彷彿一切的變化都在他的預料之內。

  他是什麼時候與韓岡聯手起來的?!

  李格非心中驚懼,若章惇與韓岡聯合,之前還能利用兩黨之間嫌隙而勉強存身的舊黨孑遺,這下子在朝堂上怕是沒有立足之地了。

  但他立刻就醒悟過來,只是宰相之位上的爭鬥,韓岡和章惇就不可能並肩攜手。而且御史臺的主力是新黨,韓岡基本上沒有插手臺諫的任免,章惇根本沒有必要為了迎合韓岡而自毀手腳。

  一瞬間,李格非的心中已經有了答案,暗自慶幸起來,幸好自己沒有趟渾水,否則,這一次絕難討好。
  
  太后亦是驚奇不已,「御史臺中有奸賊?」

  「不錯!」舒但仰頭道:「沈括,反覆小人,惟其有才,先帝用之,陛下用之。如今見功於社稷,足見先帝與陛下用人之明。惟其品行卑下,縱有殊勛,亦不當委以宰輔之任。今日廷推上,臣絕不會推舉沈括。但廷推是朝堂大事,豈能橫加干擾?沈括是否委以宰輔之寄,自當在廷推來決定。且為陛下拾遺補缺,裨贊朝廷方是言官之任。窺伺上意,掇拾臣下短長,以圖幸進,豈是言官當為?故而臣言,御史臺中多有奸佞。」

  龔原依然彷彿雕像,舒但的反戈一擊,猝然而來,他的頭腦如同被捲進了颶風,天旋地轉。

  楊畏則及時的從混亂中反應過來,不顧殿中的禮儀,大聲叫道:「陛下!舒但身為御史中丞,卻迎逢宰相,罔顧聖恩,陛下明見,可知朝中奸佞乃是何人?」

  楊畏滿懷期待,盼望有人緊跟著自己發難。御史中丞竟然背叛了御史臺,甚至攻擊臺中御史多為奸佞。這是捅馬蜂窩,怎麼可能沒人出來一起反駁?

  但殿中靜靜的,寂靜彷彿在嘲笑楊畏的幻想。

  頭腦中的混亂或許已經平息,但觀望之意卻浮上了心頭,沒有絕對的把握,御史中丞為何要攻擊御史們,明知已經掉進了陷阱,還有誰會輕舉妄動?
  
  太后也沒有理會楊畏:「舒卿說臺中有奸,蘇相公,你怎麼看?」

  蘇頌淡淡定定,朝堂上幻變迷離,他過去見得多了。

  聽到太后垂問,隨即便出班道:「陛下,以臣之愚見,奸佞二字極重,當就事而論,不當妄言舒但、龔原、楊畏,所論皆有失。」

  蘇頌的發言,稍稍緩和了一下氣氛,至少沒有方纔那麼劍拔弩張。李格非吐出了憋在胸口的一口氣,這是要做和事老嗎?

  太后也在問,卻不是息事寧人:「龔原、楊畏二人方才說沈括,相公是另有看法?」

  沈括悚然一驚,緊緊盯著蘇頌。

  蘇頌道:「沈括品行的確難孚眾望,但廷推既定,材與不材,當由陛下與重臣在廷推上共定,非是一二小臣可以干擾。待沈括就任之後,監察審視,方是御史的權責。」

  李格非微微皺起了眉頭。御史無事不可論,但蘇頌的話若是成立,那麼日後如果遇上了廷推,御史就不能在塵埃落定之前再有議論。

  不用說,這必是秉持了韓岡的心意,在此維護廷推的威嚴。

  「相公言之有理。」

  太后的讚許從簾幕後傳來,楊畏的臉色陣青陣白,卻沒有撞階自辯的勇氣。

  「韓相公,你如何看?」

  問過了蘇頌,向太后又向另一位宰相徵詢意見。

  韓岡徐步出班,他正等著向太后的垂問。

  這一次的廷推,他完全沒有擔心過。不說他之前的安排,只為了沈括手上的差事,太后也不會允許有任何意外。說服她容忍沈括的,韓岡不覺得僅僅是自己的言辭,更多的應該是對鐵路的需要。

  僅僅是一條京泗鐵路,已經給朝廷帶來了天大的好處。原本從汴水北上的民船,徵收不到多少稅入,但換成鐵路就不一樣了,什麼貨物也逃不過。而且汴水緩而鐵路疾,等到整條鐵路運轉磨合得差不多了之後,除了綱運之外,還能運送更多的南北貨物,運力遠勝一年有近一半時間要斷流的汴水。

  沈括這樣的人才,無論在政治上犯了多少蠢事,只要朝廷還離不開他,他就不可能被一群御史給打倒。

  現在大局已定,順手推上一把,韓岡豈會吝惜氣力?

  來到蘇頌身側,韓岡躬了躬身,道:「昔年御史,非一任知縣,不得入臺。積年親民,能知上下情弊,又能通達人情,故而可以裨補時政,查奸防闕。而如今御史,卻常年居於京府,並無半點歷練,不知下情,凡事純憑己意猜度,故而行事每多荒謬。」

  韓岡的話,比蘇頌更加尖刻。只有嘴而已,韓岡只差沒明說了。

  「相公說得是,總有這麼一般人,不知做事的苦,愛挑別人的刺,可到了自己做事,卻是一塌糊塗。」向太后冷笑著,「既然臺諫都上了彈章,說沈括做得這不好,那不好;那就去修軌道去,看看你們能做得怎麼樣!」

  蘇頌、韓岡,楊畏、龔原同時變了顏色,理由自然絕不相同。

  「陛下,此事萬萬不可。」韓岡連忙道:「鐵路乃國之命脈,不選能吏用事,卻以舌辯之士為官。若事敗,此等人死不足惜,但損失難以勝計,日後彌補起來,苦的可又會是繳納稅賦的百姓。」

  蘇頌亦道:「漢武帝時,匈奴請和親。博士狄山以和親為便,御史大夫陳湯則稱其是『愚儒無知』。狄山攻劾陳湯,武帝為之怒,問狄山:『吾使生居一郡,能無使虜入盜乎?』山曰:『不能。』再問:『居一縣可乎?』對曰:『不能。』武帝復曰:『居一寨可乎?』山不得已,曰:『能。』就任後不及月餘,便為匈奴斬其頭而去。如龔原輩,便如狄山,百無一能,唯有口舌。今使其監理修造,若事敗,難道要斬其頭而去?」

  蘇頌、韓岡,嚴辭反對,向太后也不好堅持,點頭道:「相公說得也是。以二位相公之見,當如何處置?」

  蘇頌、韓岡對視了一眼,韓岡便朗聲道:「風聞奏事,臺諫之權,論劾朝臣,亦是分內之事。唯龔原、楊畏二人,阻撓廷推,不可不懲,然此事未釀惡果,也難重懲。以臣之見,可去西京御史臺任職。罰俸等事,可依例而行。」

  龔原、楊畏面色如土,全然不見方才當殿彈劾沈括的威風。

  這兩年,秉政的韓岡、章惇將洛陽交給了舊黨,大多數的知縣都是舊黨中人,只有京西北路轉運使等寥寥幾個監司位置,是新黨,而韓岡門下,更是遠離。讓兩名新黨成員去西京御史臺,盯著舊黨官僚,兩邊都別想睡好覺。相較而來,龔原、楊畏更加危險。要麼叛投舊黨,要麼就是眾矢之的,絕難有任何好下場。

  太后卻覺得不夠:「去西京御史臺?只龔原、楊畏二人?」

  韓岡聽得出來,太后似乎對御史臺近日的彈章騷擾厭煩透頂,不過將其他御史送去西京,並不是很合適。

  「若陛下認為御史臺近日所論無理,可事後與御史中丞、知雜事及翰林學士共議。臺諫之任,非不得已,宰輔不當議論。」

  「也罷。」只聽得太后道,「就依相公,此事等廷推後再說,也別耽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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