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821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4:49
第22章 鼓角連聲彩雲南(下)

  【五千字第二更。】

  開啟的城門,並非是出戰的大軍,而是請降的使者。

  權相高智升之子高昇泰代表其父、代表大理,出城請降。

  「第三次了。」熊本對趙隆道。

  「第三次了。」趙隆點頭,獰笑了起來,「高昇泰!」

  這已經是大理國開戰以來的第三次請降了。

  第一次被派出來請降的,是大理國中的清平官,相當於翰林,那時候官軍還沒有渡過若水,所以清平官還有幾分傲氣,給熊本趕了回去。

  第二次,也就是官軍逼近洱海之後,過來的是大理朝中的九爽之一,其位相當於九卿,是高氏族人,但要求頗多,熊本還是沒理會他。

  除了這兩次,走小路直接去向朝廷請降的使臣,光是在半道上被攔住的,就有六批,加上沒攔住的,只怕有十幾波。不過有韓岡、章惇把持朝政,自是不用擔心有人在朝中扯後腿。

  第三次,也就是眼前的這一次,不為大理,只為高氏。高智升第嫡子,高昇泰終於出城來了。

  大宋以討逆為名,為段氏舉兵南下,不管這個理由多麼可笑,其明面上的目標就是當權的高氏無疑。

  段氏或許不能保住王位,但至少能保住性命,在東京汴梁城中,少不了給他的一座府邸。可高氏又能有什麼?既然宋人以權臣亂國為名來攻打大理,不族誅高氏,怎麼名正言順的結束這場戰爭?

  官軍已經兵臨城下,最後一戰就在眼前,大理國的命運已經注定,高氏父子已是籠中困獸,但他們如何會甘心就此走向覆滅。

  這樣的情況,再不掙扎一下,可就當真會身死族滅。

  「大帥要去見他嗎?」趙隆問道。

  熊本道:「你覺得他會有什麼要求?」

  趙隆想了想:「保命吧。應該不會再蠢了。」

  熊本呵的一聲笑:「自來恩自上出,他們要做的,是等著朝廷的發落,不是討價還價!我們是來賣菜的嗎?我不見他,趙隆你自去做攻城準備,秦升,你帶他去看看蕃部!」

  說罷,熊本轉身回帳。

  趙隆和熊本點名的那位幕僚交換了一個眼神,各自依命離開。

  營門處,高昇泰焦躁不安的等待著。

  但他的臉上不敢表現出來,依然一幅謙卑的表情。不論再如何屈辱,只要能保住性命,日後就有翻身的機會。

  宋人南下時,的確是震動大理朝野。但那時,高氏父子還有幾分把握,山高水長,萬里路遙,這就最好的防禦。但宋人一路南下,什麼險關要隘都沒能擋住宋軍的腳步,高山湍流,宋人全都如履平地。

  最早的時候,高智升和高昇泰派出使者請降,是打算敷衍一下,誆得宋人退兵。之後,就是能保住權位,繼而是能回鄉自守,到如今,只要能保住性命,甚至只要保住家族血脈,剩下的都可以不要了。

  焦躁的等待中,一名中年文官走出營地,打量了高昇泰兩眼,道:「可是高侯?」

  高昇泰一揖到地,「小人就是高昇泰。」

  秦升回了半禮,「本官是總管帳下機宜文字秦升,奉總管命,特來迎接。」

  「小人見過秦機宜。」高昇泰連忙又行了一禮。

  「請高侯與本官來。」

  秦升說著,卻沒有進營,而是轉頭向東,那邊有著西南夷人的營帳。
  
  「呃……」高昇泰張口想說些什麼,但沒有敢說出口。

  秦升回頭看了高昇泰一眼,「總管說了,要下官帶高侯你看一看石門蕃部的營地。」

  高昇泰拳頭上的青筋都暴了起來,但最終還是不敢多說,小心翼翼的跟在秦升的身後。

  他的隨從,想跟著上去,卻被攔住了。高昇泰回頭擺擺手,沒讓他們跟上去。

  石門蕃的營地,就在官軍營地旁邊,直接就佔了大理子民的房屋。

  熊本秉承聖旨,對漢人加以關照,這一回大宋南征,時至今日已經有七八百戶漢人,得到了官軍的保護。熊本前日特意將觸犯漢人的蕃部施以重懲,就是要讓西南夷上下都明白,即使是奴隸,只要他是漢人,就比手握上萬男丁的洞主、族長都要尊貴。而行刑之後,他又公佈另一路的官軍已經快要會合,則是徹底的將所有異心都給壓了下去。

  蠻夷們對熊本派出的幕僚俯首帖耳,對高昇泰則是怒目而視,更有少年人在旁提著長刀,一臉的躍躍欲試,讓高昇泰的心臟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哪個毛頭小子一時頭腦發熱,讓他這個相國之子,實質上的大理太子,死的不明不白。

  不過他的提心吊膽,在深入石門蕃部的營壘後就再無暇去顧忌了。

  鐵甲。

  鐵盔。

  鋼槍。
  
  站在營門口迎接的一干蠻夷,儘管他們身上都穿著盔甲、還住著長槍,但並沒有讓高昇泰太過驚訝。畢竟是精銳,跟在宋人身後,有點好東西很正常。但入營之後,幾乎每一個蠻兵,都有一個黝黑的鐵質頭盔,槍刃上閃著精光的長槍,也是人人都拄著一支。

  這幾個月來,不少奉命清剿入寇蠻夷的敗將逃回大理,都在說蠻夷的甲堅兵利。之前高昇泰還覺得是戰敗後的脫罪之詞,甲堅兵利這個詞用在宋人身上無可厚非,用在蠻夷身上,豈不是個笑話?可現在看來,還是說得少了。有如此裝備的軍隊,即使是在大理國中,也不過數千而已。

  中原的兵器,高昇泰也不是沒有見識過,流入大理的宋國刀槍,只要他想要,自然能拿到手。高昇泰曾拿著自己的配劍與宋人佩刀對砍,刀劍交擊之後,鋒刃上都迸出了缺口。但自己的佩劍是國中最好的匠人打造的,只能與宋軍小卒手中的武器相當,宋人的武器到底有多精良,就可想而知了。

  看著高昇泰臉上的表情變化,笑容在秦升臉上一閃而過。帶著高昇泰過來,讓他看的不是大理國子民的痛苦,而是石門蕃部的裝備。

  「高侯,此間蕃部手上的裝備,都是朝廷所賜。每個部族按照出兵人數,十比一的比例給予鐵甲,而點鋼長槍和精鐵頭盔,則是人手一把,小頭領還能得到一把腰刀,刀刃夾了鋼,用對力量,能一刀砍斷碗口粗的樹。」

  高昇泰臉色泛著青色,滿口苦澀,彷彿嘴裡被塞了一個青青的生柿子。

  山中的蠻夷,連衣服都沒有,就在營地中,高昇泰看見很多人都裹著破破爛爛的粗布衣服,但他們手上的武器、盔甲,卻都是珵亮的。不是宋人給的,還能是天上掉下來的嗎?

  高昇泰明白,不是大宋求著蕃部出兵,才給了這麼多好處——如果當真是這樣,聰明人都會選擇給絲絹、瓷器,而不是給兵器作為酬勞——只不過是根本不在乎,就算那些蕃人想憑著這些武器反叛,也不過是給宋軍的將帥多送一份功勞而已。

  「我中國別無長處,唯有富庶二字。這一場南征之役,朝廷分三路出兵,總計馬步軍七千八百人。」秦升回頭看了一眼高昇泰,「不及大理十一。」

  高昇泰黑著臉,沒回話。大理國若真的點集兵馬,的確能拼湊出十萬大軍來。就是國中常備軍,也有五六萬。若是籍民為兵,二三十萬也是有可能的——只要各部都聽話就成。

  但宋軍來攻時,身邊還帶著幾萬北面山中的蠻兵,那些蠻兵橫行於國境內,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許多剛剛聽命出兵的部族,一看到自家要受到攻擊,立刻將兵馬召回。而大理國的常備兵,幾次與宋軍交戰,每次都是慘敗,不論是伏擊、還是正攻,不論是野戰,還是守城,幾乎都是被少數精銳的宋軍給擊敗。

  真要說起來,幾次會戰,大理一方幾乎沒有佔據過人數上的優勢。而且與宋軍交戰時,更是連近戰的機會都沒有找到。全都是被宋人的弓弩,以及神秘的火槍火炮,在半路上就給打垮了。

  「可只為了這一場南征之役,朝廷在開戰前,就準備了鐵甲一萬六千領,軍袍三萬五千套,鞋四萬雙,帳篷四千頂,神臂弓八萬張,弩箭三百萬支,槍六萬三千桿,戰馬一萬一千匹,大小車兩千六百輛。」

  秦升彷彿成了說書人,一連串的數字排比著,將大宋的富庶,渲染得讓人眼暈目眩。

  「不算糧秣、餉錢、犒賞,僅僅是軍資一項,便合計一千七百萬貫,以京師金銀鋪兌換的價格,大約是六百萬兩官銀……本官知道大理盛產金銀,不知一年能出產多少?」

  秦升每說上一個數字,高昇泰的臉色就白上一分,出兵還不到八千,就準備了。絕不是秦升胡謅,都打了這麼久的仗,高昇泰當然知道宋軍的數量還不過萬,可就是一千兩千,都能輕易擊敗,不是靠錢堆上來,還能是什麼?宋軍小兵的裝備,都趕得上國中的大將,裝備上差得太遠,這仗輸得一點也不冤。

  秦升冷冷笑著,「蕃部隨同官軍出戰,朝廷一點賞賜都沒有給。但你們的人,你們的地,你們的子女妻妾,都是他們的戰利品。如果不聽話,他們就得在黃泉路上給你們做個先鋒官,所以都是奮勇爭先……如果爾等再頑抗到底,不順天兵,來日破城,官軍就不先進城了。」

  或許秦升的話不盡不實,但一想到戶戶飛花、街街流水的大理城,有可能變成了人間地獄,高昇泰就不寒而慄。

  高昇泰拜倒在地,「上官容稟,小人奉旨而來,正是為了請降。」

  「你們的降順,不是朝廷要的降順。」秦升冷著臉,猶如冰山,「大理朝中,自段正明以下,必須於明日前自縛出降,不得再抗拒天兵。只要聽命,朝廷自會有恩澤。至於高氏……如果朝廷能得大理,又有什麼罪過不能赦?」

  高昇泰抬頭正想說話,忽然只聽見滿營的歡呼聲,如山崩海嘯,直撲而來。

  高昇泰驚疑不定,秦升也是臉色微變。

  兩人不再多話,匆匆離開石門蕃營地。還沒回到官軍營門處,就見一人奔來,喜笑顏開,「機宜,大理國王起兵,盡屠高氏一門。如今已經開城投降,乞求朝廷寬宥!」

  秦升大喜過望,高昇泰如五雷轟頂,身子晃了一晃,要不是身後的隨從扶著,差點一頭栽倒在地上。

  「護送高侯下去休息吧。」秦升吩咐道。

  高昇泰被左右架著走了。朝廷因高氏篡權而起兵,人人都知道是借口,但不影響高氏成為大理人心目中的罪魁禍首。如今大理國中生民死傷慘重,怨恨大宋只能很在心裡,而實力衰弱的高氏一族,就成了發洩的出口。

  若是能夠以高氏為代價,能讓宋軍就此退兵,那就更好了。過去只有一兩個那麼想,到了兵臨城下,怕是所有人都想抓住這根救命稻草,高氏焉能不敗?

  不過這個消息來得實在是太晚了,應該再早一點才是。
  
  秦升想著,整了整衣冠,喜氣洋洋的往營中去向熊本恭喜道賀了。

  這一場戰爭,已經不用再打了。

  ……………………

  韓岡的耳朵終於清凈了。

  幾天前,大理的請降使臣第四次來到京師,韓岡再一次主張將其拒之門外。

  次日清晨,大理使者在宣德門外痛哭流涕,若不是有人攔著,就一頭撞死在城門前。

  朝野內外,有許多人想結束這場戰爭,大理使者能跑出守備森嚴的館舍,來到宣德門處,自然有人在背後支招。

  朝野中如今正在爭論,要不是採取了韓岡的計劃,以近乎於滅族的威脅來清洗對方子民,大理國早就屈膝請降了。可是大理諸部都被隨宋軍南下的諸多蕃部逼得團結一處,逼得繼續作戰。大理戰事始終不休,將士傷亡慘重,都是韓岡的錯。

  許多人為出征士兵的安危而義正辭嚴的時候,彷彿都忘了他們平素裡是怎麼對待赤佬們的。這對韓岡雖沒有什麼影響,但也是吵得他頭昏腦漲。

  但隨著捷報的傳來,原本對韓岡的謀略甚囂塵上的攻擊,一下子消失無蹤。

  逆臣被斬殺於宮中,屍體被城中軍民分食殆盡,大理國君臣自縛出降,趕在冬日降臨之前,大理國,滅亡了。

  再大的犧牲,在勝利結束的戰爭面前,都變得那麼的不起眼,而這一次的戰爭,幾乎沒有一場像樣的大戰,官軍的傷亡多為疾病和各種各樣的意外,只要不計算參戰的西南夷,真正屬於戰歿之人,最終也只有兩百多。

  滅千乘之國,只死了幾百人,這是一場史無前例的戰爭。科技和僕從軍的作用,在這場戰爭中發揮得淋漓盡致。

  他們的表現,就是韓岡想要的結果。

  大宋的武器裝備徹底轉向火器,再也沒有什麼議論了。

  當朝中的風向轉為,韓岡已經開始與下屬商議起在大理設立蒙學,並招收當地人進入蕃學學習的計劃。

  宗澤不反對擴大京師蕃學的招生名額,卻反對開辦蒙學。不為他事,只因為蕃學和普通蒙學的學習科目截然不同。
  
  幾個拿著五經教授忠孝之道的蕃學,所教出來的學生,和一個學習了自然格物之道的學生,哪個對大宋的統治更不利,這是一目瞭然的事。

  「放心。」韓岡道,「一個在漢家的城市真正接受了幾年教育的蕃人,回到依然野蠻的部族中去時,就跟魚離了水一般,別說衣食住行,就是呼吸都會不舒服。」

  沒有能夠交流的對象,反而會被視為異類,一群白羊中的黑羊,那種孤獨感,怎麼不讓人窒息?

  為什麼士人愛好逛妓院,還是因為面對家中的妻妾無話可說?女子無才便是德,依然是大部分富貴人家的圭臬。比如高太皇,比如向太后,都很少讀書,僅僅是識字而已。

  能如王安石的女兒那樣能吟詩作對的大家閨秀實在是少數,能如曾布之妻魏玩,詩詞做得讓男子敬服的就更少了。相比起以《女誡》、《女則》、《女論語》培養起來的名門閨秀,從小就被訓練各色技能的妓女,尤其是琴棋書畫樣樣皆精的花魁,才是士人眼中適合交流的對象。

  即使有著天大的氣運,讓這位學成歸來的蕃人掌握到了族中權力,讓他的蕃部開始學習漢人的文明,可區區一人又能成什麼氣候?到了工業化的時代,工業人口才是重點;科學技術的發展,也是要靠大量的從業者才能支撐,就是遼國都學不來,又何況偏鄙小邦?

  反倒是一旦接受了漢家文明,絕大多數人很容易就會被融化在文明之光中,最後不顧自己的身份,而為漢家奔走出力——這樣的例子過去很多,日後也有很多。

  且過去漢人教化蕃人是以儒學為宗,那還有掙扎反抗的可能,儒學的根基很難扎進西南蕃部之中。但隨著氣學格物之道的大發展,再想頑抗就沒那麼簡單了,願意的會被融合,不願意的也同樣會被融合——主動、被動的區別而已。

  宗澤不再爭辯。

  韓岡做宰相久了,獨斷獨行的情況也多了起來,為小事與其爭論,不是智者所為。區區蒙學畢業,想成才也沒那麼容易。

  「相公,當如何安排大理?」宗澤岔開去問道。

  「已經議定了,設一路掌控局面,設十州分而治之。只要滇池、洱海用來耕作、放牧就夠了。」

  「什麼路?」宗澤問。

  「彩雲之南。」韓岡道,「雲南路。」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4:50
第23章 奉天臨民思惠養(上)

  【第三更,明天繼續】

  黃裳理清了雲南路的頭緒,回到京師的時候,已經是新的一年了。

  雲南十州,在政事上,屬於成都府路。但在軍事上,則屬於雲南路。

  依照當年章惇、韓岡出兵滅交趾的舊例,主帥熊本回京,而副手黃裳則成了雲南路的第一任經略安撫使,同時也是理州——原大理府——的第一任知州。

  滇池畔的善闡府復唐時故名,為昆州,而洱海畔的大理府則是理州,兩州府為朝廷控制,更是移民的重點。其餘諸州,都是以羈縻為主,一州之中,除了控制大路的附廓縣,其他全都是一個個羈縻州。

  那些立下汗馬功勞的西南蕃部,朝廷用鮮亮的官袍代替了賞賜,大理國最好的土地給漢人佔了,剩下的土地,就分配給了他們。

  黃裳就是因為要主持分割土地,而耗費了大量的精力和時間在與那些蕃人首領扯皮上。其間還因為一些大理烏蠻、白蠻的部族不甘降順,黃裳還組織了兩次討伐,要不是有著合格的幕僚團隊,以及擔任兵馬副總管的趙隆相助,他連照看理州本州事務的時間都沒有。

  對於得到好處的各家蕃部,黃裳並沒有就此讓他們自生自滅,而是秉承了朝廷的命令,派了人教導他們種植藥材,放牧馬匹,砍伐木料,用來與漢人進行交換,同時還傳授了來自中原的耕作方式,將他們從刀耕火種中解放出來。

  有了從大理國俘獲的生口,很多繁重的農活就能從本部男丁手中轉嫁到新人身上。而漢人,除了加強對核心地域的控制和發展,便是通過無可替代的貿易,將西南夷從農奴身上剝削而來的利益,再盤剝過來。

  這個做法,就像當年韓岡在交趾做的那樣,讓四夷在經濟上離不開中國,最後逐步融合在一起。只要日後商貿往來緊密,那麼就不用擔心蠻部反叛的問題。

  交州的發展很大一部分是來自於商業,尤其是海上貿易的大發展。

  不過漢人幾乎都集中在交州的州治海門縣附近。海門縣之外的廣大土地,基本上被成百上千座種植園給分割,讓原本窮困潦倒的左右江七十二洞洞蠻,過上了安逸的生活。
  
  由於韓岡的建議,交州免征丁稅,人口數量上沒有太多隱瞞的,而田地數量隱藏較多。不過只要交州產出的糧食足夠多,保證國中的糧價穩定,田賦的收入多寡,朝廷絕不會計較太多。而且交州的稅賦,絕大多數來自於商稅,收繳起來非常費力的田賦,衙門裡的官吏上上下都嫌麻煩。

  收買上層,拉攏中層,共同剝削下層,中國更能坐享其利,這樣的交州,就是治理四夷之地的典範。

  黃裳覺得,只要能好好倣傚交州,將理州、昆州這兩個膏腴之地經營好,再教導蕃人怎麼經營他們的土地,後任的官員也不自己作孽,雲南路可以就此安定下來,成為朝廷的下一個交州。

  黃裳在雲南路的半年多,都是在設法將施行在交州的政策,運用在他的理州和雲南路上。

  等到他回到京城,熊本都已經做了好幾個月的參知政事了。
  
  因為滅亡大理的功勞,熊本順利通過了廷推。而且他還是近年來,難得的高票當選。不論是哪一黨,都沒有人跳出來反對他這個功臣進入兩府。

  但熊本最後並沒有進入樞密院,有太后欽點,讓他進了政事堂。
  
  「是不是太后想要……」

  黃裳輕聲問著,一根手指在杯口晃了一晃。

  「並非如此。」韓岡搖頭,「熊本的任命是我建議的。」

  「為何?」

  「章子厚在樞密院太久了。」

  黃裳眼睛在驚訝中一瞬間睜大了,但轉瞬間又明白了一切,「這樣啊。」

  現任的參知政事是鄧潤甫與熊本,庶務由他們負責。

  而宰相,大部分的公事還是在韓岡身上,蘇頌雖說不稱病了,但政事處理,基本上還是交給韓岡,只有重要的人事安排,或是軍國大事,他才會開了金口。

  「太皇太后近來不豫,這幾日都要輟朝,勉仲你就安心的多歇兩日,等幾日後再上殿。」

  「是,黃裳明白。」

  交待了黃裳一句,韓岡起身趕往宮中。

  上一次輟朝,就說沒有幾天了,但不知怎麼硬是給撐了過來。過了一個冬天,本來以為還能堅持一陣,但現在病情又忽然加重,讓太后下令輟朝五日,並命人祈福於大相國寺。

  不過輟朝並不代表太后不理政事,照樣在內東門小殿召集宰執。

  第一個五年規劃即將宣告結束。

  近五年的時間裡,大宋的財賦、戶口、建設,還有軍事上,都有了長足的進步。

  第二屆政治協商會議下半年就要召開,下一個五年的國是制定,就不會像上一次般那麼順順當當。

  有著亮眼的成績,韓岡便希望將國是的方向掌握在自己手中。

  拿著政事堂總結出來的報告,紙面上的數字,便是韓岡所擁有的控制下一次國是制定的底氣。

  「戶兩千零四十萬又四千一百七十三戶,口四千五百二十六萬又一千六百零九,比起五年前,戶數增長了百分之七點九,丁口增加了百分之八點二。」

  大宋的人口統計只計算丁口,也就是繳稅的男丁,而不計算老弱和婦人。不過以壯年男子的人數來推定總人口,已經確定無疑的超過了一億。

  「純以戶口來計,歷史上所有朝代,無論漢唐,文景也好,貞觀也好,都遠遠不如今日。」

  韓岡的總結,讓太后欣喜的點頭。有什麼能夠證明統治,一曰武功,一曰治政,而戶口和人丁的增長,就是治政最好的證明。丁口和戶數的增長,只能代表成年男子數量的增加,而因為死亡率的下降,而帶來的自然增長率的狂潮,現在還遠遠沒有到來。

  韓岡道:「而近五年中,經過厚生司統計,種痘幼子總數量是三千八百萬,平均下來每年七百六十萬。」

  七百六十萬這個數字,遠比丁口的增加更重要。

  「這麼多!」太后很驚訝。

  宰輔們也很驚訝,太后是不是沒看厚生司的奏章,全國上下每年生育數量,這可是極重要的內容。

  儘管這個數字實際上根本無法統計,但從小不能接受種痘的孩子,日後能被計入丁口簿的可能性也不大——這跟有錢沒錢無關,就是五等戶或是客戶之子,甚至是乞丐,也有一堆富戶和寺廟想要積陰德,幫他們付賬,而是是否被歸入了朝廷的統治範圍的問題——所以只要計算種痘數,差不多就能等同於生育數量。

  「也就是說,天下每年都要增加七百六十萬人?」

  「還要減去死亡人數,才是人口的增長。不過十餘年後,每年的確至少有三百萬男子,三百萬女子成年。」

  七百六十萬人中六百萬成年,百分之二十的夭折率,在衛生意識業已推廣到全國,種痘法等防疫知識深入人心的時候,韓岡已經將這個夭折率計算得很寬鬆了。

  但一年三百萬丁口,也是個讓人難以置信的數量。二十成丁,六十為老,四十年乘三百萬,四十年後那就是一億兩千萬,總人口則是一倍還要拐個彎,少說三億人。這還是沒有計入增長的人口導致的人口增長——這其實是驢打滾的復利問題,這筆賬,在場的宰輔們也都會算。那是比三億還要多幾倍的數字。

  「每年三百萬丁……」向太后忽然發現自己不會做算術了,這個數字乘以四十年後,實在太龐大了一點。

  「三百萬男丁,三百萬女子,也並非全然是好事。每年丁口的死亡數量,也只有百餘萬,算上女子也不會超過三百萬。一旦朝廷應對失措,就是每年要多上三百萬乃至四百萬食不果腹的男女饑民。這是下一個五年和再下一個五年,乃至百年之後,都必須要考慮的一件事。」

  其實韓岡說的就是失業人口。在沒有福利的時代,失業率超過五個百分點,就可以讓皇帝睡不著覺了。

  「吾明白了。」向太后點點頭,又對熊本道:「如果每一仗都能與熊卿打下大理那麼容易,吾日後也不用操心了。」

  「不敢,」熊本連忙道,「這是陛下的庇佑,也是諸公在朝中一力襄助的結果。」

  向太后對韓岡道:「相公之言,不可不慮。日後國是,這一條必須加以注重。」

  儘管不知道什麼叫做失業人口,但向太后還是明白,幾百萬百姓吃不上飯會是什麼結果。

  韓岡很早就公開計算過,當天下的出產不能養活天下的人口的時候,那麼就是大亂的開始。向外拓張,這必須是百年以內絕不動搖的國是。

  不論是在名義上,還是實質上,中國南方的國境線,基本上已經達到甚至越過了千年後的位置,西北也基本如此。而自河湟開邊之後,西南的吐蕃諸部,以邏些城今拉薩為首的諸多部族、寺院,都逐漸派人入京,先後得到了朝廷的封賜,在名義上,臣服於中原王朝。

  現在在軍事上,唯一還在阻撓韓岡實現自己目標的對手,就是北方的遼國。那是最後,同時也是最強的外敵。但在開疆拓土上,攻打遼國卻不是筆好買賣。

  比如南洋周邊的小國,打下來再容易不過了,只要能夠克服疫病,就是上佳的開拓之地。就是克服不了,也能解決了中國本土大量出現的剩餘人口。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4:51
第23章 奉天臨民思惠養(中)

  「檢正,這是你要的許州濟養院的文書。」

  宗澤從堂吏手中接過卷宗,點點頭,讓人先下去。

  「怎麼還在忙著?」

  堂吏剛出去,一人溜溜躂達就進來了。

  宗澤忙得連眼都沒抬,「相公給的差事,等他從宮裡回來要辦好。」

  他的案頭上,已經擺了幾十份公文,皆是有關濟養院的文函。

  在許州的公文中翻了兩下,找到了他所要的數據,端端正正的記錄在一張紙上。

  那人伸著頭,看了看宗澤剛剛丟到公文堆最上面的那一份:「濟養院。這不是兵禮房的差事吧?」

  宗澤頭也不抬,從另一側又拿起一份公文,邊翻著邊說,「相公交代下來的,你能跟他說不關我的事?」
  
  這其實並不是兵禮房的差事,所以宗澤也沒有讓下吏來幫忙。

  「汝霖你是宰相之才,韓相公不過是想讓你多歷練歷練。」

  宗澤又提起筆,在紙上認真的寫著什麼,「多謝誇讚,宗澤不敢當。」

  韓岡不止一次的誇獎宗澤是宰輔之才,然後十分乾脆的將很多要事都丟給了宗澤來處理。

  宗澤一方面感念韓岡的知遇之恩,但另一方面,也覺得自己是不是被壓搾了。像是磨坊裡的驢子,看到前面掛著的青草,然後不停的一圈又一圈的拉著磨。

  「京師是不是要抓人了?」那人忽然放低了聲音,悄聲問著。

  「趙伯堅,你是替誰問的?」

  宗澤無奈的抬起頭,望著眼前的中年官員。

  趙令鑠,表字伯堅,是太祖五世孫,已經出了五服,除了玉版留名之外,沒有別的好處,不過也就可以參加科舉。

  誰都知道,宗室中人不出五服不可能參加科舉,最少也得是開國匡字輩的五世孫才能算是出五服。而太祖一系的令字輩,太宗一系士字輩,魏王系的之字輩,加起來也不過兩千人不到。其中沒有官職蔭補,還認真準備考進士還不到百人。所以到了如今,宗室進士就只出了這麼一個。
  
  開國以來的第一人,可想而知,趙令鑠在宗室中的地位會有多特別。趙令鑠如今官品低微,但他的名字連皇太后都聽說過,雖說沒指望做宰相、參政、樞密使,可進入議政重臣行列的幾率卻要比普通進士高得多。

  趙令鑠本人,因為其宗室的身份,在中書中雖不當重任,但地位也十分特殊,誰都能說個好。宗澤與趙令鑠的關係不錯,而且前兩年趙令鑠因為道遇叔祖宗晟不致敬,被告上了宗正寺和中書門下。趙宗晟是太宗曾孫,太祖、太宗系之間,心結很重,總是有著明裡暗裡的衝突,看見趙令鑠這個春風得意的皇家進士自有幾分不順眼,這下抓到把柄,當然不願放手。幸好宗澤在中間幫了把手,免了官面上的處罰。

  不過兩人能輕鬆相談,還是氣味相投之故。

  「人多了。」趙令鑠抽了張小几子過來坐下來。

  宗澤拿他沒辦法,搖搖頭,「不是去洛陽辦差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你當去哪裡,洛陽啊。今天去,明天回,能要幾天?」

  「沒再多留兩日,洛陽風月難得啊。」

  「第一次去多留兩日倒也罷了,去的多了,洛陽城裡面也沒什麼意思了,還有什麼好玩能比得上京城?等到夏天,再抽幾天空去邙山走走。」

  有了鐵路之後,去洛陽、去應天、去大名府等四京出一趟差,都變得十分簡單。

  用京洛鐵路,走一趟洛陽,一般是八個時辰。

  如果是五更發車的早班車的話,就能在城門落鎖之前抵達洛陽。第二天辦了事,做當天晚上的夜車回京,次日清早便能上工。滿打滿算也就是兩天的時間。如果都是坐夜車往來,甚至一天多一點就夠了。當然,洛陽風月不輸京華,朝廷雖是差使人,但還是會講些人情的,一般都會多給兩日差。

  「真要說到風月,洛陽城裡還不如城外的車站,汝霖你怕是不知道,洛陽車站周圍現在變得有多好。」

  宗澤拍了拍手邊的公文堆,「洛陽車站去歲凈入十四萬三千餘貫,我會不知道?」他笑了笑,「東京車站更是三十多萬。鐵路的維修、人工,只靠車站下面的產業都包下了,運費就是凈賺,商稅還要另算。」

  所有已經建成的鐵路車站,在建造時,無一例外的都順便佔下了很大一片地。除了一部分屬於車站本體建築之外,剩下的都修起了屋舍。可以做倉庫,客棧,酒店。

  京泗鐵路通車的這兩年,僅僅是車站出租房屋的收入,已經可以將鐵路的運營費用給抵過去了。並代鐵路,雖然地處河東偏遠之地,但車站的額外收入,也保證了整條鐵路能夠正常的回本。而最早修成的方城山軌道,儘管剛剛完成了新一期的改造,但由於是不亞於汴河的要道,半年的收入足以抵得過當年剛開始修軌道的支出。

  「一本萬利啊。」趙令鑠乾笑了兩聲,又道:「不說這個了,相公要辦濟養院,肯定不是花錢賣好簡單,但大理就這麼缺人嗎?」

  「不是大理,是雲南。」宗澤更正道,「相公曾經說過,儘管這些人多是污了湯的老鼠屎,但放到邊地,還是要比蠻夷乾凈一點。」

  「但其中也有些可憐人。」

  「的確如此。」宗澤點頭,「可朝廷給了他們屬於自己的產業,難道不是仁政嗎?能堂堂正正做人,難道不比卑躬屈膝強?何況乞丐之中,不乏將他人家的小孩子綁了去,打斷腿,毀了容,養大之後,用以乞討的惡徒。這樣的人,豈能容他繼續不作而食?!」

  宗澤現在手上除了日常的事務之外,主要就是韓岡丟過來的雲南路的移民工作。

  近年來,但凡刺配流戍的罪犯,要麼去嶺外,要麼去西域,已經形成了制度,哪一路的去哪裡,都有規矩。現在多了個雲南,想要移民,就要從他人口中奪食。

  因為動輒刺配邊遠,天下間的犯罪是一年比一年少,比起十年前,案件總數整整少了三成。本來人就不夠分,哪裡還能經得起再一家的搶食。

  所以政事堂那邊就想,與其三家搶餅,還不如將餅做得更大一點。這主意,免不了就打到了滿街的乞丐的身上。

  去年歲末,朝廷詔令天下各路州縣,設立濟養院,用以收容衣食無著的貧民和乞丐,並提供食宿。濟養院的制度,名義上是恩澤天下貧民、乞丐,但實際上,就是一個吸納移民的衙門,要讓一干因各種原因不事生產的勞力,為大宋穩定邊疆。

  饑民乃是禍亂之源,饑荒時,朝廷在流民中選強壯者為兵,便是預防有人作亂。而太平年景,雖不虞有流民於途,但因各種各樣的原因而淪為赤貧,衣食無著的百姓,數量依然不少。與其讓他們沿街乞食,最後開始作奸犯科,還不如先給他們一條出路。

  所以按照預定的計劃,將會用幾年時間,逐步讓天下城中禁乞,只要發現乞丐,全都收入濟養院中。其中有勞動能力的,便是送往雲南等偏遠之地,讓他們耕種。暫時沒有勞動能力,才會養起來,只要有雙手,就不愁沒事給他們做。

  很多乞丐,都是有手有腳,做些體力活肯定能養活自己,會乞討,只是懶而已,到了邊地,自有勸農官來幫他們改正這個毛病。不怕他們敢鬧事,到了人生地不熟的蠻荒之地,漢人必須抱團,不聽官府的,就要在蠻夷手中吃苦。而那些因為失地而不得不乞食的流民,則更受地方上歡迎,都是老實人,不會鬧出一些麼蛾子的事。

  趙令鑠沉默了片刻,「所以相公才會選在三月正式推行養濟院制?」

  「當然。」

  每年到了青黃不接的時候,京師的乞丐就會多上幾成。設在三月開始推行養濟制度,韓岡雖沒有明說,但明眼人還是能看得出來,這分明是撒大網撈大魚。

  「乞丐都不留了,那兩廳三院那邊又有個什麼章程?」

  所謂兩廳三院,就是開封府左右廳和府院、左軍巡院、右軍巡院,管理著開封府的刑獄訴訟。

  「乞丐不論,如果沒有正當職業,又找不到三個保人,只要定了罪,不論多小,都會去雲南。其實伯堅兄你也不用急著問,過兩天章程就會公佈的。」

  近幾年,京師內部對大小過犯管束已是極嚴。

  京師百萬軍民,市井中不免多有一干破落戶,走著偏門吃飯。如果自身不學好,騷擾街鄰,或是勾引好人家的子弟學壞,往往就會被告官。一旦罪行確定,登時就會被發遣邊地,一輩子都難以再回京師。

  這樣的案子,隔三差五就有一起,只要在京城中生活,經常能聽說這等事情,甚至報紙上都會進行刊載,以警世人。

  宗澤家旁邊有戶官宦人家,主人是兵部員外郎,在樞密院職方司辦差。他家的大兒子就被一個潑皮引誘了去賭球,而且還是私人的外圍賭球,去年一個冬天就輸了兩百多貫,然後被報了官,引誘他家兒子的潑皮,給判了去北庭都護府。而那個開私家賭球的,則是杖遣交州——先杖一百,再發配交州。

  不過在左軍巡院中挨了五十多下,就嚥了氣,一條草蓆裹了出去,也沒機會出京師——敢從蹴鞠、賽馬兩大總社手中搶食,自然會被殺雞儆猴。

  但現在還要辦得更嚴,但凡沒有正當職業,都在打擊行列。沒有正當職業,也找不到三位以上的保人,一旦犯事,就得去雲南走上一遭。

  趙令鑠有點發愣,「這下子,京師中的風氣可是要大變樣了。」

  「這正是相公要看到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4:52
第23章 奉天臨民思惠養 (下)

  【六千字大章,延續下來的情節,就不分開了】

  暮色將臨,內東門小殿中的會議仍在繼續。

  政事堂對上一個五年的成就的總結還沒有結束,接下來的施政方針也在計議。

  熊本拿著笏板,出班奏道:「如河南、京兆、大名、太原等府,為一路之中,皆是戶五萬乃至十萬以上,田地數十近百萬畝,足以養軍。而雲南路初定,漢家戶數,僅有一千八百零七戶,四千餘丁。其耕牧僅足自用,不足以補軍需。用兵則僅以自保一城,亦難以克敵制勝。」

  「嗯。」向太后應了一聲,示意熊本繼續說下去。

  「依臣向日所計,昆、理二州,至少各有兩千戶遷入,才能達到稅入和日常支出的平衡,若要支應雲南一路兵馬所需,至少都要達到萬戶方可。而入滇道路沿途諸縣,平均每縣也至少需要五百戶漢人,才能保證過路車馬的日常補給,千戶以上方可確保縣中安定,不虞亂賊。」

  「熊卿。」向太后有些不耐煩,「雲南一路,總共要多少戶漢人?」

  熊本道:「下則至少需要八千戶,中則需三萬戶,上則多多益善。」

  「八千戶……這數目可不少。」

  如果是剛開始執政的時候,向太后多半會說'八千戶,不算多啊,一個軍州出二十戶,四百軍州八千戶就滿了。'但現在她已經知道,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但八千戶口,對於穩定雲南路,是必不可少。臣聞韓相公昔年隨王襄敏開拓河湟,第一樁事不是剿滅蕃人,而是設法在當地屯田,種植棉花。只有漢人能在當地穩定下來生活繁衍,這塊土地才能真正屬於中國。」

  地方財政長期入不敷出,在有心人的推動下,朝廷上很容易通過放棄那塊土地的決議。

  「這個道理,吾明白。此事就交給黃裳去安排,至於戶口遷入,相公,各地的濟養院怎麼樣了。」

  韓岡道:「各地濟養院都已經上報修成,中書也已頒發了條貫,具體是否有效,則需等到施行之後方可一觀後效。」

  「這件事有相公主持,吾就放心了。這是好事,事關百姓,得做得妥貼了。」

  「必不致使陛下憂心。」

  濟養院關係到的只是乞丐和流民。對官府來說,只要不死人,怎麼安排都可以,太后也只是順口一提,並沒有太重視。

  伸了個懶腰,又喝了口茶,向太后問道,「西北、西南的事都說了,下一個是什麼?」

  「是鐵冶之事。」韓岡道:「此事由鄧潤甫稟於陛下。」

  「鄧卿,你來說說吧。」

  鄧潤甫依言出班,「鋼鐵產量今年繼續增長。東京鐵場,去歲生鐵產量總計二百三十萬石,由於前一年改進了煉鋼法,產鋼量也達到了五萬五千餘石。徐州鐵場,生鐵八十萬石。磁州鐵場,生鐵三十萬石,鋼五萬石……」

  「磁州的鋼怎麼這麼多? 」向太后打斷了鄧潤甫的發言。

  東京鐵場的生鐵兩百三十萬石,鋼才五萬多石,而磁州的生鐵產量三十萬,鋼也是五萬石。這個比例未免相差太過懸殊了。

  鄧潤甫道:「如今剛剛改進的煉鋼法,正是磁州鐵場的鐵工高虎所創,首先實行於磁州,亦名為高氏煉鋼法。」

  這是與現今通行的動植物命名法相類似,以名利誘人,吸引後來者。《本草綱目》至今未成的緣故,有一半是為了要辨別來自四面八方、越來越多的新發現的動植物。

  「高氏……」向太后明顯的不太喜歡這個姓氏。

  太后的低語從台陛上的那面屏風後傳來,在場的朝臣一時無言。有誰不知道向太后的這個心結,但這也太敏感了一點。

  韓岡出班道:「高虎此人祖孫三世經營鐵冶,本人也是久為鐵工,磁州鐵場以其為督工三年,鋼鐵產量年年大幅增長。年前中書有表奏上,表其為官,以酬其功,陛下是許了他的。」

  向太后仔細回想了一下,印像中似乎是聽過這個件事,「原來如此,吾的確記得。如果這個高氏煉鋼法有用,鐵多自是好事,鋼多了那就更好了。」

  蘇頌、韓岡領著宰輔一同讚過太后的英明,鄧潤甫繼續列舉今年的鋼鐵行業的成果,最後總結道,「… …民間鐵冶難以計算,官營鐵場去年的產量總計五百八十三萬石。比上一年,增加了四十二萬石,增長九個百分點。」

  「彷彿沒有去年的增長率高?」向太后一直在認真聽著,聽到最後一句,立刻發問:「記得去年是百分之十一吧?」

  「陛下明察,那是因為去年年初江南東路的太平州【馬鞍山】鐵場完工,並開始出鐵了。」

  「這樣啊。」太后恍然,道,「沒有新鐵場出鐵,去年還能增加百分之九,當真是難能可貴了。」

  章惇看著太后與參知政事之間的對話,突然間覺得有幾分怪異的感覺浮上心頭。

  如果是十年前,鄧潤甫和太后在朝堂上的這番對話,怕是沒幾個人聽得明白,什麼叫做增長了九個百分點?什麼叫做沒有去年的增長率高?

  懂算學的聽不懂,不懂算學的更是聽不懂。這遣詞用句太過特異,即是精通算學,乍聽了也不知所以然。就像那些應用題,如果不能理解題目中文字的真實意義,算術再好,也只會得到一個錯誤的答案。

  而這一切的源頭,自然是站在對面的韓岡。

  這種用詞方法,最早來自於《自然》,隨著時間的推移,已經在逐漸改變朝廷中人說話的風格。甚至太后都習慣了這樣的數字列比,簡單又直觀。

  僅僅從這一件小事上來看,韓岡對世間的影響力是越來越深了。無論朝野內外,僅僅是說話做事的方式,都受到了他的潛移默化。

  章惇記得上一次,韓岡還讓人依照朝廷的支出畫了圖來,圖紙上只有一塊圓形,從圓心引出的條條直線,將這個圓形圖案分割成大小不一的扇形。韓岡就利用這個扇形,用不同顏色,表明了財政開支的具體對象。這就像一塊燒餅,誰佔了多少,那是一目瞭然。

  軍隊佔了最大的一塊餅,宗室的補貼,官吏們俸祿,也同樣是巨大的支出。冗兵、冗官、冗費之外,其他的開支就少得可憐。即便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厚生司,從朝廷手中分到的錢,甚至不能保證對醫學的投入,還要依靠醫院和保赤局的收入來支撐。

  所以當太后看明白了那幅圖之後,立刻就加大了對厚生司的支持力度,但對軍費的開支,暗地裡則頗有微詞。

  鄧潤甫總結完畢,韓岡接著出班:「五年前,天下鋼鐵產量,僅與今日的東京鐵場相當,比起五年前,天下的鋼鐵產量增長了一倍還多。若是五年之後,理當再增加一倍。」

  東京鐵場的年產量,比千年後的村級鋼鐵廠還不如。但在世人眼裡,這已經是讓人瞠目結舌的飛躍,這是幾年前天下一年的鐵產量,若是放在熙宗皇帝即位前,更是連一半都沒達到。鋼鐵業大發展,自然就是這五年來掌握朝堂的幾人的功勞。

  「這兩年的增長率,都在一成上下,要是再過五年七年,就是又翻了一倍。」向太后問道,「朝廷還用得了這麼多鐵?之前鑄幣局還說,今年計劃新鑄的鐵錢還是兩百一十萬貫,增加的鐵料還用得出去嗎?」

  天下生鐵,有很大一部分化為錢幣,幣制改革的前兩年,每年鐵錢的產量是四百萬貫,幾乎佔去了官營鐵場產鐵量半壁江山,這兩年,鋼鐵產量大幅增加,而鐵錢因為要保證幣值,每年只新鑄兩百餘萬貫新錢。

  「回陛下。」韓岡道:「鐵錢耗用比之前雖少了許多,但熟鐵炮經過了大量實驗,終於定型。日後火器局鑄炮,三寸、四寸口徑的火砲,都可以使用鑄鐵,而不是過去的青銅。銅料可以節省下來許多,但鐵料的消耗卻大大增多。僅僅是為了滿足軍中的需要,也需要大量的鋼鐵。此事,章樞密最為瞭解。」

  「滄州泥姑寨,三女寨近日剛剛重修完成,其中泥姑寨六寸榴彈砲四門,四寸榴彈砲二十二門,三寸子母快炮六門,虎蹲炮三十七門。三女寨六寸、四寸榴彈城防砲與泥姑寨數量相同,子母快炮八門,虎蹲炮三十門。包括大名府在內,河北一路,配備火砲的城池、寨堡,總計七十三處,虎蹲炮不計,三寸及以上火砲數量共計一千一百九十四門。」

  「一千兩百門了。」太后四捨五入的題目做得飛快,「不少了啊。」

  「不,陛下,是太少了。」

  「平均到每一座寨堡,還不到二十門。因為有的寨堡火砲多,使得有些州縣只有四五門火砲防守城牆。大名府十萬戶,城中人口十餘萬,駐兵近兩萬,為京師北門。如此要地,卻只有八十餘門輕重火砲,平均一里城牆,只有三門,如何能夠防守?」

  向太后沉默了下去。

  韓岡忽然抬起頭,看了眼屏風後那隱約可見的身影,隱隱能感覺到她現在心中的不快。

  章惇別的都好,就是總愛瞧不起人,前些日子,在家裡見外客的時候,穿了件閒散道袍出來,明顯是對人不尊重。此事傳出來,士林中多有議論。

  他對太后雖然明面上尊重,但這話的語氣也彷彿是在教訓人。

  「陛下明察。」韓岡出面緩和氣氛,「河東有雁門天險,而河北全無,若想使遼人不敢犯境半步,便必須用火砲讓河北變成金城湯池。」

  「嗯。 」太后聽起來很勉強的應聲。

  「各地軍中,也都需要更多的火砲和火槍。軍器監的產量是不是能夠再提高一點。六十萬禁軍都在盼著能夠領取新裝備,在情在理,都不能讓他們一直空等下去。千斤炮,一萬門,可就是一千萬石了。」

  千斤炮,一萬門。這把太后都驚住了。

  不過在韓岡看來,雖說一萬門這個數字稍稍誇張了一點,但海船上,千斤以上的火砲沒有二三十門,還填不滿一艘新進入役的巡洋艦。而大宋水師,現在只會嫌船少。

  「而且第一艘使用鋼鐵龍骨的海船,已經在江寧船場製造完成。這同樣需要大量的鋼鐵。民間的鍋鏟刀具,還有各色農具,也都少不了鋼鐵。」韓岡細細的給向太后分析,「此外鐵路如食鐵獸,每鋪設一里,耗用的鐵料都是以千石來計算。如今申請修築鐵路的州縣日漸增多,即使如今的鋼鐵產量再增加五倍、十倍,也還是會入不敷出。細細算來,現今鋼鐵的產量,還遠遠不足以滿足日後的發展。」

  向太后稍作沉吟,「現在有多少家要修支線鐵路了?」

  「四京的每個縣都有人申請修路,所有鐵路幹線所經過的州府,都至少有一個縣申請修路。若計算里程,總長度已經數倍於現有的幹線鐵路。」

  一旦支線鐵路開建,所需鋼鐵的數量就是個天文數字。若是鋼鐵產量不增加的話,修築鐵路的成本將會大幅上漲。這是所有準備修築鐵路的富貴人家的噩夢。若是修路者因此在鐵軌上短斤少兩,日後更是難免事故頻繁,平白給人口實。

  有關支線鐵路的一干瑣碎事,也不用勞煩韓岡,不過想要籌辦支線鐵路,就必須過韓岡這一關。相對的,鐵路本身也影響著韓岡的聲望。

  一直以來,為了支線鐵路而奔走的靈壽韓家,他家裡已經定好了路線,整理好了沿途的土地,連枕木、煤渣、石塊都準備好了,只等朝廷准許開始興修軌道。

  韓岡之所以一直吊著胃口,一方面希望所有參與者能夠沉下心去做好前期的準備工作,比如路線勘探、資本籌集之類的事,而不是一時腦熱,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讓更多人看到鐵路的好處,交換利益時能居於優勢。最後一點,也是希望有時間多培養一些人才出來,免得那些只看到錢的外行人將鐵路修得一塌糊塗。

  因為韓絳的緣故,靈壽韓家是韓岡最有力的支持者,而韓岡也需要靈壽韓家的支持。世家大族的利益遠高過普通庶民,靈壽韓家在朝堂中的影響力,比起幾十萬的平民百姓都要強得多。

  包括靈壽韓家在內,宗室、勳舊,等京中豪門,沒有哪個不對鐵路感興趣。不僅僅是鐵路能賺錢,鐵路帶動的地產也同樣賺錢。開封、洛陽等地車站周圍的繁華,多少人都看在眼裡。韓岡在朝堂中地位日漸穩固,也是跟他如同財神一般普施恩惠有關。

  要是鋼鐵價格大幅上揚,那還不都要鬧起來?韓岡也會損失一幹得力的盟友。而且鐵路修造的成本降低,對鐵路的發展也是有著立竿見影的效果。

  「依相公來看,支線鐵路是不是該修了?」

  「這五年,京泗、京洛、京保等鐵路相繼通車,代蒲鐵路也通車在即,國家財計由此日漸豐裕。」「但鐵路軌道,一路僅只一條,多少縣城都不能得享其利,朝廷一時無力修造,民間若能代朝廷修成,商貿大興,朝廷可坐享其利。」

  「修路開支不小,若是民間籌款,有幾家能修起來的?」

  韓岡立刻道:「臣請陛下允許各地成立鐵路商社,由合股經營鐵路。」

  海外行商,有財力直接造船買賣的人很少,能包下一條船來運貨的人,數量也不多,大多數是三五人、七八人的貨物,共用一條船。

  這樣有兩個辦法,一個是買艙。海船上,包下一個艙或幾個艙,用來裝自己的貨,但這樣蘊含了巨大的風險,也給了船上的水手們上下其手的機會。船行海上,船隻多多少少都會進些水,有的是從縫隙中滲進來的,也有的是船幫上有了缺口,但每個倉都相互隔離,其中一個進水,而其他的艙室卻不一定會進水。萬一運氣不好,或是有人做手腳,自己的艙室浸了水,而其他人則安然無恙,那即便船順利返回,貨主也照樣要破產。

  所以另外有個好辦法,就是募股。多人合資包下一條海船,並採購一船的貨物,各自按出錢比例擁有相應股份。賺了,按照比例分配,要是虧了,也同樣按比例分配,佔股越多的那就是虧得越多。

  類似於此的股份制很早就出現了,這本就是各家打算去做的事,不必韓岡多費唇舌。但那終究只是合股經營,韓岡暗中所希望看到的不是股份制,而是股份制的下一步——股份的買賣現今也是有的,可還沒有發展到設立有關股票買賣的專業交易所的地步。

  韓岡曾經設想過,讓股票市場提早出現於世——也許應該說是東方的第一家股票交易市場,他並不清楚西方的股票市場到底是什麼時候出現的,或許這個時代已經出現了也說不定——然後給官宦豪門再多一個從小民身上攫利的手段。

  以韓岡對他周圍官宦家族的瞭解,一旦股市出現在這個時代,立刻就會被掌握在權勢者的手中,用來騙取小民手中錢財的工具,沒有什麼手段能約束得了他們。

  不要說股市,只要朝廷允許公開發行股票,這個問題就大了。以修築某條鐵路為名,成立一個鐵路商社,上市募集資金,然後修上幾里路充下門面,接著就乾脆了當的讓商社倒閉,募集來的股金自然就落到控製商社的世家大族的手中。

  這中間,只要買通了當地的官員,最後再推一個替罪羊上來,那些鱷魚就能很簡單的將所有錢都吞下去,而不用擔心任何後果。而同樣的事情,他們可以做上一遍、兩遍、三遍,乃至十幾遍,總有貪心而又缺乏判斷力的蠢魚會上鉤。

  但股市運用得宜的話,也是一個集合民力,發展工業的機會,同時也是改變民間風氣的好辦法。

  說實話,韓岡也不能確定這個炸彈丟出來,局面會變成什麼樣。但上千年的淤泥,不弄個炸彈炸一下,不知要到哪一年,淤積才會化開。而且有官辦的鐵路在這裡做標桿,私家鐵路變成什麼樣,都不會太過影響鐵路的地位。

  「此事相公明日可具條陳奏上,吾當細覽。」

  「臣遵旨。」韓岡領命,又道:「臣再請陛下召回沈括,事關鐵路,此事當由他來主持。」

  「嗯。就宣沈括回京。」太后道。

  「陛下。」鄧潤甫突然出班,「臣有一言。」

  「鄧卿請講。」向太后道。

  「鐵路本是御道,其支線交由私家修築,無前例可循,又無成例可證,不可遽然推行天下。當依青苗、免役諸法舊例,先自一二地開始試行,若無礙,再推廣至天下。」鄧潤甫道:「以臣之愚見,河北直面敵鋒,京師最為富庶,兩地一個迫切需要鐵路,一個則是不用擔心本錢不足,諸路中最為合適。臣請陛下允許河北、京畿兩地開始修築支線鐵路。」

  「韓相公,你怎麼看?」

  鄧潤甫說的,就是韓岡準備做的。會築路的人才就那麼多,要是攤子舖得太開,如何能保證質量?而且修路中間事情不會少,試行之後也能有個解決的章程。

  但他事前與鄧潤甫沒有任何交流,章惇等人都知道鐵路是他的地盤,等閒連插話都不會,鄧潤甫這時候站出來,不只是打算做什麼?

  韓岡只想了一下,就丟到了一邊,道,「臣無異議,此乃老成謀國之舉。」

  「好吧。就先這麼定下,」向太后拍板道,「等沈括上京了再計議章程。」

  君臣議事良久,向太后也累了,喝了茶,換了一下姿勢,疲憊不堪的問:「戶口、鋼鐵、鐵路,還有何事要說?」

  韓岡猶豫了一下,一時無法決定,是到此為止,還是再說說其他方面的事。

  只見一名內侍,這時候慌慌張張的過來。在太后耳邊只說了兩句,屏風後啪的一聲響,不知是什麼東西落了地,前面的小皇帝都跳了起來,

  「陛下。」

  幾名宰輔一起驚道。

  「蘇相公、韓相公、諸位卿家,太皇太后……」太后斟酌了一下用詞,「方纔上仙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4:53
第24章 夜雨更覺春風酣(上)

  聽到前院人馬喧囂,嚴素心立刻站起身,對著玻璃窗整理了一下衣服,便匆匆走出房門。

  來到二門處時,韓岡已經先進了門來。

  「官人今兒回來怎麼遲了?」

  嚴素心說著,上前去為韓岡脫下外袍。

  但讓她感到意外,韓岡並沒有穿早上出門時的那件斗篷,而是換了條素色的,而連腰上的金帶和魚袋都卸下了。

  「怎麼了?」她疑惑的問著。

  韓岡將斗篷交給愛妾:「太皇太后上仙了。」

  嚴素心聞言一怔,「太皇太后上仙了?」

  彷彿是為了給韓岡的話作證明,就在此時,從天際中遠遠的傳來了悠悠鐘聲。

  第一下鐘聲來自於東北方,那是開寶寺的方向,不過緊接著,整個東京城,所有的鐘都響了起來,

  一聲接著一聲,將太皇太后的死訊傳遍整個京城。
  
  「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周南、雲娘這時候才帶著孩子們出來,兩女方才帶著孩子在後園中,出來便遲了一步。

  「太皇太后上仙了。」韓岡又解釋了一下。待孩子們行過禮,他問道:「你們姐姐還沒回來?」

  「給六嬸留下來吃飯了。」

  「這樣啊。」

  王安石的六弟王安上,如今在三司辦差,擔任鹽鐵副使。親戚間平日裡也有些來往,今日王旖便被請了過去。

  不過被請去王安上家做客,對王旖來說其實苦不堪言。王安上本人倒好,但王旖的六嬸嬸眼孔小,總想借韓岡這個做宰相的侄女婿的光,對王旖的態度也是。每次到了王安上家,說話都帶著巴結,讓王旖感覺十分不自在,但對方又是長輩,更不好翻臉,來請時也不能一直推脫,只能硬受著。

  想起自家妻子如坐針氈的樣子,韓岡就忍不住想笑,「這頓飯可不好吃。」

  嚴素心和周南卻沒笑,周南緊張地問:「官人,真的不要緊?」

  由不得嚴素心、周南不擔心,對太皇太后去世的消息,韓岡的反應實在是太平淡了。太皇太后上仙,宰相卻直接回家了,這怎麼看也說不過去吧。

  儘管當年太皇太后差點害死韓岡,韓家諸女都恨不得其早死,但不管太皇太后過去做了什麼,宰相這個態度,不免為人詬病。再怎麼說,周南和嚴素心都不想看到自家丈夫為士論攻擊的情況。

  看見兩位姐姐臉上嚴肅的神情,雲娘也張大眼睛,一起看著韓岡。

  「不妨事的。」韓岡語氣平靜。

  宮變失敗之後,太皇太后其實就已經死了,政治生命宣告結束,在宮中也是被嚴加看管著,幾年下來,在宮中的勢力煙消雲散,在朝野也是形同隱身。逢年過節的典禮儀式,都是以身體不適為借口,沒讓她參加。直到真正重病垂死,才再次驚動朝堂。現在她死了,只會讓人鬆口氣,

  而且如果是當年宮變後不久,高太皇就去世,少不得會有謠言說是子婦弒姑——大宋以孝治天下,父母不論做了什麼,做子女也不能報復。但這麼些年過來了,去年太皇太后就病重待死,撐到今年才去世,這就不用擔心什麼謠言了。

  宮變之後,連高家的人都高官顯爵的養起來,只是不能任實差。之前太皇太后病重,太后不僅輟朝,還命宰輔去大相國寺祈福,做得已經是仁至義盡,沒人能說她不是。

  這樣的情況下,還怎麼有亂子?

  進了廳門,韓岡坐下來大模大樣的翹起腳,雲娘上來幫著脫下了鞋襪。周南、嚴素心也從身後使女手中拿來了更換的衣服。

  這些瑣事,一直以來全都是妻妾們來做,儘管韓家的婢女上百,但王旖四女從不假手他人。

  「明天開始就要忙了,今晚權且先歇一歇。」韓岡邊換衣服,邊說著,「太常禮院可是從今晚開始就要忙了。」

  他說話中帶著點幸災樂禍的意思,這也算是苦中作樂了。

  待韓岡穿好家常的袍服,周南拿起一條束帶,來給他圍上,順便問道,「政事堂今晚就沒事?」

  韓岡抬起手,「都交給熊本了。」

  將帶扣扣好,調整了一下束帶位置,周南仰起頭,「熊參政?原來是他今天當值。」

  「不是他……不過大哥去了橫渠書院,還不是要先抹幾天桌子?苦活累活,本都是新來的差事。」

  雲娘一下捂著嘴,想笑不敢笑,後面的使女也有差點笑出聲的。

  周南卻沒笑,她依然不能安心。當初宮變,可就是因為前夜是兩個謀逆的宰執值守,才差點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後果。

  讓下人們先退了出去,她低聲問,「官人,當真不要緊?」

  「有王君萬在,中書那邊還有宗澤值守,怕什麼?」

  韓岡終於把自己的底氣給說了出來,他也不想自家的妻妾都惶惶不安。

  王君萬是張守約的老部下,也是韓岡的老熟人。前些日子,王厚升任了三衙管軍中排在最後的龍神衛四廂都指揮使,在北庭立了些功勞的王君萬便接替了他的位置,擔任東上閣門使。

  這兩年,皇城內的差事,至少有一名會是來自於西軍的將領擔任,王君萬便是最新的一個。

  王厚、李信先後升任或出征,但在宮內,韓岡不缺執掌兵權的門人。不說西軍,就是京營禁軍,當年河東禦寇,也有多人在韓岡麾下聽命,在韓岡手中,陞官發財的為數眾多,只靠舊日的威信,他想做點什麼都有人聽他的吩咐。

  更不用說,中書門下今日值日的還有宗澤,更有多少想討好韓岡的堂後官,真要出了什麼事,韓岡必然第一個得到消息。

  在內院換了衣服,若是往日,韓岡稍事休息,就會去外院面客。但今日,太皇太后去世,一應應酬也就要歇上一歇了。要不是王旖出去了,家裡也可以難得一次的輕鬆一個晚上。

  換完衣服,韓岡先去了一下書房,出來時,手裡拿著幾封信。

  「是大哥的信?」

  「就是大哥的。」韓岡揚了揚手中的信,「素心,看過了嗎?」

  嚴素心搖了搖頭,韓岡沒允許她看,她怎麼可能拆信先自己看。

  「大哥怎麼樣?」

  韓岡子女眾多,但家中的老大,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肉。縱然對待子女,他都會說兩句狠話,但親生的兒子,怎麼能不掛念?

  「大哥一切還好,成績也不差。」韓岡看著信,「倒是瑞麟了得,上一會射獵,硬是射殺了一匹狼。」

  「狼?!」嚴素心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

  「不要擔心。」韓岡搖手笑道,「只是一匹而已,僧多粥少,能搶到這一匹,是瑞麟的本事,」

  種家、姚家,七八家將門的子弟都在書院中,橫渠書院中屬於軍事的科目比重,並不比其他科目要少。尋常的射柳不說,田獵也都按季舉行。書院之中多少學子,都要參加射獵。突然間發現了一匹狼,幾百人一起打狼,王祥說是射中還不如說撿到更合適些。

  但聽見韓岡誇獎王厚的兒子,周南就不禁臉上帶了笑意。

  嚴素心偷眼看這周南,見她笑起,也跟著笑道:「瑞麟越好,南娘就越高興。這麼著緊女婿啊?」

  「我們做父母的沒辦法陪著他一輩子,只能靠她的夫婿了。南娘,待會兒春天的衣服,可要讓人給他們帶去。」

  「哪一件?」

  韓岡在中間插了進來,讓人去取兩人的新春裝。

  很快衣服就拿了來,韓岡的手指在衣角捻了一下,「手感這麼細……是隴右的細棉布?」

  韓岡也分不清棉布是不是自家的,但他知道,這個手感很細,不是普通市面上能買得到,感覺上就是隴右的。

  「是不是隴右的不清楚,但肯定比江南的好。」

  儘管大量採用機器輔助,隴右棉布有著巨大的生產成本優勢。但運輸成本上的差距,使得隴右棉布的最終成本,只比江南棉布的成本略低一成而已。不過隴右棉布,在市面上,就是賣的比江南棉布更貴一點。

  早前江南棉布的售價因為京泗鐵路貫通,價格下降了一成有餘,甚至還有繼續降價的餘地。而最普通的隴右棉布,其每匹的價格經過不斷調整,如今要比等級相當的江南棉布高出三五十文的樣子。這個差價,沒有大到影響到世人購買時的選擇,同時還體現了隴右棉布的品牌價值。畢竟最高檔的棉布,甚至能與蜀錦相當。

  隴右棉布如今早就成了一塊閃亮亮的招牌。同樣的質量,一匹只差三五十文的話,世人只會去買隴右棉布。而且市面上還有一種專供軍中的三層錦,以其厚度為名,雖不如民間傳說的結實得可以做盔甲,但做內甲卻是不差。沒人不喜歡結實耐用的衣衫。這三層錦從來不出現在市面上,只有軍中發下。在市井中只有偶然得見,卻已經能夠抵得上普通的三匹棉布的價格。

  而江南出產的棉布,供給軍中時,卻是愈見輕薄,軍中士卒,得隴右布則喜,得江南布則怨。尤其是京營禁軍,一見江南布,便怨聲載道,縱使被強行彈壓下去,也還是記恨於心。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4:54
第24章 夜雨更覺春風酣(中)

  江南棉商此舉,在韓岡看來缺乏長遠眼光。

  應該是多年養成的習慣,但凡是給官府的貨,江南的商人拿出來的,向來要差上一等。

  也是跟民風有關,就像兩浙、兩江一帶作為稅賦收上來的絲絹,很多都是薄得一根手指便能洞穿,幾乎與醫用的棉紗布差不多。但絲絹儘管可以做得很輕薄,但如紗布和麻布一般粗糙,可就說不過去了。棉布的情況也是差不多的情況。朝廷要徵收棉布為貢賦,那麼江南的棉商就順理成章的將過去的經驗用上了。

  這種事成了習慣之後,就連外售的棉布都會做手腳。為了降低成本,與隴右棉布比拚價格,這兩年已經能看出江南棉布製造商們開始偷工減料的苗頭了。

  而隴右棉布,質量上名聲的出來了。所以才能夠賣得比相同等級的江南棉布更貴。

  品牌這東西,是需要常年不斷的去維護的。如果從個人角度來說,設法躲避苛捐雜稅,無可厚非,但是從地區的整體利益來講,所有人都這麼做的話,江南棉布的名聲也就壞了大半。

  直接的競爭對手若也一個樣,棉布這個生意還能長久的做下去,可是隴西這邊,韓岡耳提面命要注重質量,上繳的布匹都是選了質量好的,為得是什麼?還不是就是為了保證隴右在棉布上的壟斷利益?

  時至今日,隴右與江南之間的棉布之爭,已經達到了韓岡最初的目標。即使是完全一樣的棉布,掛了隴右的牌子,硬是要比江南棉布貴上幾十文,這些差價,就是名聲。

  「如果江南的棉布,就做成小衣好了,穿在裡面誰都看不出來。做外袍的話,還是自家的布。」

  韓岡手指捻了好幾下,直覺上覺得不該是江南布,但也沒分清手上的衣服,到底是不是自家的。

  要不是因為成了朝廷發下來的俸祿的一部分,江南的棉布也不會出現在韓家。自家就是隴右棉布最大的生產商之一,韓家當然不會向外購買別人家的棉布,但朝廷作為俸祿的一部分發下來的棉布,那也只能收下。

  從南方徵收來的棉布,軍中也好,官中也好,都沒人想要。堆在倉庫中,最後只會成為賬本上的紅字,平白虧了一大筆。最後韓岡決定,這批棉布作為官員的俸祿,以一半陝西布、一半江南布這樣的比例分發下去。包括宰相在內,重臣們哪個都沒逃過。

  拿回家後,王旖持家一貫不喜浪費,毫不猶豫的拿來裁衣,韓岡還特意讓人給自己用江南布做衣服,不過到底做了沒有,他之後也沒在意過。但如果給他做了,妻妾子女都少不了,卻不會將俸祿上損失轉嫁給下面的僕傭。

  「這兩件衣服都不是隴西裡的布,不過也是機織的。」

  雲娘在家中負責四季衣物等雜事,雖然治家的水平不行,平常還要靠王旖提點、周南幫忙,但看衣料的眼光可比不管家事的韓岡要強。周南、嚴素心都比不上。

  「不是隴西的?」韓岡扯了扯布料,看不出有什麼區別。

  「隴西的棉花織成的布不是這個樣子,但也不是江南布,江南布幾乎都是手織,差得很多。」

  隴西的棉布織造機械在韓岡的督迫下,年年都有改進。現在的發展水平,已經不是過去那樣,看幾眼回去再琢磨一下就能夠仿製個七七八八。大量使用鋼鐵零件的紡織機,就是拿到現貨,沒一點技術水平也仿製不了。

  「或許是其他地方的出產吧。」韓岡說道。以棉布為貢賦,眼下並不只有隴右和江南,只是其他地方少罷了。

  「種棉花的就隴右、江南多吧,還有哪裡種?」嚴素心問道。

  「多了,荊湖、蜀中、河東都有人種,遼國都有。不過種得多的,當屬淮東,」韓岡將衣服遞給雲娘,回身坐了下來:「淮東挺適合種棉花。早幾年,海州、漣水軍、楚州、泰州都有人去買地種了,棉花這東西,不怎麼挑地方……」

  他回想著「我記得商會中就有一家前兩年就在鹽城縣買了六十頃地,今年是第三還是第四年,收成差不多有同樣六十頃的江南棉田一半。」

  「這麼多?」「收成這麼差?」

  嚴素心和雲娘幾乎同時開口。

  「論起收成的話,還是江南最多,」韓岡對雲娘道,「隴右就差了許多,幸好隴右地多。淮東的情況也差不多,不如江南收成多,我記得是跟隴右差不多。」

  隴西是新辟之地,平均一家能有三五十畝棉田,農忙時還能從蕃部那邊得到相對廉價的雇工,大戶人家動輒百頃,除了種植和收穫,人工使用更少,所以最後結算下來,在隴西種植棉花的收益能與江南相當。

  轉過來又對嚴素心道:「買的田多,是因為沒人種,都是荒地,所以便宜。」

  淮東靠海,土地多鹽鹼,不利耕種,所以與河北的滄州一般,常能見大片大片的荒地,地價極便宜。但棉花耐鹽鹼,又不是海灘邊上,地下都是鹹水,淮南東路沿海諸軍州的荒地,差不多有一半能種棉花。買下那些荒地後,一把火燒過野草,就又多了層上好的肥田肥料。

  第一季的棉花就有了個不錯的收成。不過去年秋後,去淮東買地的競爭對手是越來越多了。雍秦商會中,有十幾家都去那裡了。他們本來還想找馮從義一起去,希望能借韓岡的光,不過給馮從義婉言謝絕了。

  「如今淮東種棉的風氣漸起,等到淮東本地人都開始種棉花,那市面上爭奪的就更厲害了。江南不一定能夠比得上。」

  「對家裡要不要緊?」周南輕聲問。

  「沒事,反正家裡還有其他產業,棉花也不愁賣不掉,少賺點就是了。」韓岡笑道,探手捏了捏雲娘細嫩的臉頰,「總少不了你們的脂粉錢,」

  「官人!」「三哥哥!」周南、雲娘同時嗔道。

  嚴素心白了韓岡一眼,「官人,要不要到淮東去買地?」

  韓岡搖搖頭,「大餅一個人吃不完的,人總不能把所有的好處都佔盡了吧?現在已經很不錯了。」

  江南的棉田最開始的時候,韓岡完全又能插足進去,但他給忍住了。淮東雖好,但他依然不需要。

  韓岡又拿起那件新作的袍服,細膩的手感時刻警醒著他,現在的優勢並不足以為憑。

  江南棉布在手感和質地上,還不能與隴右的棉布相提並論,加上有意無意的縮減成本,讓江南棉布始終競爭不過隴右。可換個角度來比較,江南棉布的質量比起一開始時,其實還是進步了許多。

  現在的隴右棉布,主要還是依靠了技術上的優勢才帶來了成本上的優勢。但技術是會擴散的,即是現在雍秦商會的各家都在保守這個秘密,可江南棉商想要收買一個人,總能拿出適合的價碼。

  現在江南棉商一心想著是如何壓搾織工,每天出產更多的棉布。資本家的范兒,現在是一點也不輸給另一個世界幾百年後的同類。至少韓岡就沒有看見,哪一家考慮到了工人的安全問題。

  正想說話,韓岡突然心中一動。起身走到門邊,看著門外院中,「下雨了。」

  ……………………

  「下雨了。」

  聽著窗外的雨聲,行人的驚叫,王旖悄悄的將車窗打來了一條線。

  風雨帶來的寒流一下就探進了車廂中。而外面的嘈雜也一下響亮了起來。

  王旖透過車窗,觀察著外面的風雨,但黝黑的夜幕下,風雨交加,連路邊的燈籠走在風雨飄搖中,看不清道路兩邊的景物,也分辨不清已經到了那裡。

  終於是辭別了依依不捨的六嬸嬸,向六叔夫妻告別,然後匆匆上車往家趕過去

  幸好聽到了鐘聲,之後又傳來消息說太皇太后上仙了,這樣她才脫了身。

  「到哪裡了?」掀開前面的車窗,王旖問道。

  「回夫人的話,到大圖書館了。」

  馬車經過了東京大圖書館,車窗外的噪雜聲立刻又上升了一個數量。從車窗的縫隙中看過去,好幾位士子在路邊上奔跑過來,一路往大圖書館方向趕過去

  紅色的磚牆曾經是大圖書館的主體外觀,不過前兩年,被石灰粉刷了一遍,看起來沒有任何厚重感覺,反倒像是一棟普通的建築。

  自從有了大圖書館之後,士人們多了一個流連往返的去處,而且可以說是最好的。有錢可以進,沒錢也可以進,海納百川一般歡迎所有人入內。

  大圖書館每天一直開放到二更初,現在成了士子們競相學習的場所。圖書館中珍藏各色圖書二十萬卷,不僅僅是流傳到外界的書籍,還有《冊府元龜》、《太平廣記》、《太平御覽》、《文苑英華》,這些從太宗、真宗時期便留下來的典籍,如今成了人們競相抄錄的目標。過去的雕版早渾碎了大半,現在除了一步一劃的抄錄,也沒有別的辦法解決問題。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4:55
第24章 夜雨更覺春風酣(下)

  「那是韓相公家的車吧?」

  離大圖書館還有半條街的時候,聽到不遠處有人說話。

  秦觀打著傘,順便向街上張望了一眼。正從路中央經過的一隊車馬,馬車前搖晃著的玻璃燈籠上,有著字跡分明的韓字。

  馬車前沒有開道的旗牌官,自不是官員本人,而一行車馬的規制,卻遠遠超過了普通朝臣所能擁有的標準。朝堂中韓姓的大臣為數不少,但在韓絳離開之後,家眷還能有如此規模的護衛,那的確就只有一個了。

  秦觀轉回頭來,說話的那人眼熟,而他說的話也是耳熟,「……大丈夫當如是也。」

  夜風清寒,雨聲淋漓,話入耳時,不禁讓人心下悚然。

  說話的是同在國子監中的趙諗,來自西南渝州【今重慶】。

  這個姓趙的,和其他姓趙的不一樣。他父親名為趙思恭,聽這個名字就知道是歸化的蠻夷得到朝廷的賜姓賜名。李繼遷的趙保吉,李繼捧的趙保忠,皆如此類。

  趙諗十五六歲的年紀,就從蕃學被推薦進了國子監,在監中十分的顯眼。且只用了一年就進了內捨,比起秦觀的成績還要強一些。『大丈夫當如是』,歸化蕃人這麼說話自是犯忌,但出自一個十五六歲少年之口,倒不是不能理解,這本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紀。

  看見年少輕狂的趙諗,秦觀只有歲月易過的感概。

  年已四旬,才學不差,文名更盛,小詞在秦樓楚館中流傳得很廣,『山抹微雲』更是讓他在士林中名聲大噪。

  但他在科場蹉跎至今,元佑宮變之後又受了蘇軾的牽累,連著兩科被拒之門外。還是靠了幾篇在《自然》上發表的論文得到了韓岡的讚許,才被安排進入了國子監中。

  他年少時好讀兵書,慷慨於文辭,稍長一點寫下『眷言月佔好,努力競晨昏』,到了連年科場不利,便只有化用小杜『贏得青樓薄倖名』的一首《滿庭芳》,時至今日,方以一部《蠶書》得到宰相認可。

  「少游兄。」

  身後的聲音,打斷了秦觀的思緒。

  秦觀循聲回頭,卻是國子監同學的畢漸。

  「之進。你方才不是走了嗎?」秦觀驚訝道。

  一同從國子監出來,畢漸回住處,他要去大圖書館,方才就分開了。

  畢漸道:「鄧府巷那邊給巡檢堵住了,得繞道回去。」

  「出了何事?」

  「鄧府巷那邊不是有座廢園嗎,說是要抓裡面的乞丐。」

  秦觀失笑道:「上一次是攔著下水道,這一回就換堵路了?」

  京師的暗溝近百里,裡面都能行船,乾燥一點的地方還能住人,藏了不少作姦犯科的賊人,而這些賊人出來時,很多也混跡在乞丐群中。包拯知開封府的時候都沒能清理掉他們。還有一干無人居住的宅邸,都成了城狐社鼠的窩點。現在朝廷動手清理,城裡城外已經抓了數百人了。

  「說是天黑雨大,不小心跑了七八個,正堵住路挨家挨戶搜檢。」

  「為乞丐夜搜民家,此事豈不擾民。」秦觀搖頭,抓乞丐沒什麼,但為了抓乞丐弄得夜入人家,他實在不能苟同。那些巡卒有哪個好的,夜裡進了人家,就跟虎狼入屋,吃點拿點都算是輕的,重一點,家裡的女眷都要遭殃。

  「秦兄此言差矣!」

  又是一個聲音自背後響起,不過聲音中的情緒比畢漸驕傲的多,卻見是方才在一邊說話的趙諗湊了過來。

  「秦兄最近沒看報嗎?」趙諗自來熟的插著話,「說是乞丐,其實多是窮凶極惡的賊人,東城前兩年不是有一家被殺絕了嗎,犯人最近落網,就是在乞丐中抓到的。」

  秦觀眉頭皺了一下,但並沒有就此發作,趙諗的年紀還不到他的一半,與他置氣毫無意義。

  「這一點,小弟也覺得韓相公和開封府做得沒錯。」畢漸點頭贊同趙諗,「本就是京城一害,又不知藏了多少賊子,如今邊境上既然缺人,怎麼能容得他們繼續禍害京師良民?」

  報紙上這段時間都在連篇累牘的說街頭乞丐的問題,吹捧韓岡的政策,各種各樣的證據一時都拉到了檯面上,最惹人注意的就是許多無頭案件,都從乞丐身上找到了線索,甚至犯人。而乞丐內部的傾軋,丐頭對普通乞兒的欺壓,還有拐賣良家子弟,弄殘廢了之後討人可憐,此等事更是罄竹難書,讀來只讓人覺得字紙之中,滿滿的都是血淚。

  唱蓮花落的乞丐,在京師三百六十行中,也算得上是讓人聞而生畏的行會之一了。乞丐討要上門,那個店家不給點面子。當天夜裡,就能有人提個淨桶過來往門前一潑,害不了人也能噁心人。幾次下來,哪家商家能不低頭?做生意講究的是和氣生財,開門迎客,這門都開不了,還怎麼做生意?

  即使背景再厚,跟乞丐置氣也有失身份。本就是一點小錢就能解決的事,卻把後台給拉出來,主事者少不了要吃掛落,最後沒有哪家不是出錢消災了事。京城商家對乞丐忍受已久,現在韓岡要把他們全都送去西域、雲南屯田,哪家不舉手歡慶?

  木笛聲突兀而起,打斷了三人的對話。只看見一名衣衫襤褸的男子,從畢漸方才過來的方向穿過街道,看穿著分明就是一個乞丐。

  那乞丐跑得飛快,兩條腿踢得街上水花四濺,後面追著七八個軍巡鋪的鋪兵,一個個累得氣喘吁吁,吹著木笛的軍官氣急敗壞,但挺著一個富態的肚子,只能含恨落在了最後。

  「你看,報紙上說得哪裡有錯,又非缺手缺腳,能跑得這麼快,不是懶,怎麼會做了乞丐?啊!」趙諗忽的興奮地叫了起來,「真是找死。」

  的確是找死。

  秦觀看著那乞丐在追捕下逃進另一條街,心下附議。

  那條街道,韓家車隊剛剛轉了過去。

  儘管都還有事,但三人仍在等著,沒有離開。

  正如他們所料,沒等多久,只看見有兩人拖死狗一般拖著那名乞丐回到大街上,幾個鋪兵點頭哈腰,將那乞丐接了過去。而方才吹著木笛的胖軍官也是一陣點頭哈腰,送了韓家的兩名下人離開,回過頭來,就是狠踹了那乞丐兩腳。

  「那賊子或許有案子在身上,否則斷不至於如此。」畢漸揣測道。

  「有幾個乞丐不犯事的?清光了了事,京師也能太平些。」趙諗冷笑起來,「太皇太后今日上仙,明日開始就要辦事,這些乞丐也是犯在了風頭上,肯定沒好結果。」

  秦觀暗暗搖頭,太皇太后自己都沒好結果,一個兒子死於親子之手,一個兒子因謀叛被誅,還有一個兒子喜愛醫術,招了人研究疫苗,最近聽說因為沾了病毒,染了疾疫,也沒多少日子了——說實話,聽到這個消息後,他真佩服韓岡,怎麼有膽子去研究天花,一不小心命就沒了。

  「太皇太后自己都沒好結果。」趙諗卻把秦觀心中的話說出了口,「誰還理會那些乞丐的結果?」

  還真是敢說!

  秦觀與畢漸對視一眼,道理沒錯,說出來就有錯了。再讓趙諗說下去,給人聽到了就是麻煩。忙打了個哈哈,然後匆匆告辭離開。

  走了幾步,兩人都是搖頭苦笑。

  「還是太年輕。」畢漸輕聲道。

  「是太年輕了。」秦觀也道。

  趙諗讀書雖不差,但時間的磨礪,人情世故乃至見識都差了許多。

  不管怎麼說,太皇太后都是先帝的生母。做親娘的怎麼處置兒子,打也好、罵也好,都沒問題,就是勾結了姦夫,要害親生兒子,被抓到了公堂上。抱歉,為全孝道,做母親的還是不便處罰。如果兒子不懂事,下面也會有人提醒。若是兒子不依不饒,法官出面訓誡都沒問題。如果一切依法判決,反而會被詬病。

  這類官司出得不多,但傳得很廣。秦觀記得唐時就有過一出,嫌兒子礙事,便在姦夫的唆使下,到官府告兒子不孝。不孝之罪,是十惡之一,定案必死。但審案的官員發現了破綻,最後查了水落石出。而最後判決的的結果,卻是法官意欲重懲,兒子願代母受刑,最終母子和好如初。

  這類事關人倫的大案,件件通天。如果處理得好,主審的官員完全可以藉此揚名立萬,日後若是能達到國史有傳的地位,本傳也絕不會少了這樁案子。

  但凡有些見識的官員,遇到這類案件,都會設法讓案子變成母慈子孝的大團圓結局,一如《春秋》開篇,要殺長子鄭莊公的姜氏,最後在隧道中,一個唱著『其樂也融融』而入,一個唱著『其樂也洩洩』而出,重修舊好,

  為全孝道,不讓亡夫為後人所議論,儘管太皇太后做了那麼多事,太后也還是只能讓太皇太后備極哀榮。

  『就不知太皇太后的贈謚會是哪個了?』

  秦觀心中想著,與畢漸告別,出示了自己的圖書證,收起傘,在門前的木板上蹭了蹭腳,走進了大圖書館。

  讀書樓中的七八間閱覽室內,有三四百位士子在這裡通宵達旦。大概是下雨的緣故,今天的座位空了大概兩成,尋常都是人滿為患,無論白天還是黑夜。

  這讀書樓與後面藏書的幾棟樓相隔了一堵高牆,藏書閣中藏書數以十萬,書架重重,因而嚴禁菸火,只有白天才會打開。而讀書樓中,只有靠牆的一列書架,上面只有常見書籍,歷年《自然》,以及近日報刊,就沒那麼多顧忌——每間閱覽室中,都有十幾盞明晃晃的油燈,照得滿屋透亮。

  這世上,只有捐獻給寺廟長明燈,卻沒有捐給學子的長明燈。大圖書館中所用的燈油,全都是鋼鐵廠那邊出來的,煉焦後產生的廢油中提煉,味道難聞,煙氣也重,可量多價廉,城中百姓買得多,朝廷為此撥款也痛快。為了能讓更多的士子有機會讀書,朝廷給大圖書館撥款也痛快。

  不僅僅是京師,天下的諸州,一座座圖書館拔地而起。而朝廷更是拿出了官職,為造紙、印刷給出了懸賞,降低印書成本,降低書價,讓更多的人可以讀書。

  有多少士人,就是因為讀書不多,而導致見識不足,最後永遠只能仰望黃榜上的名字。又有多少兒童,因為書價太貴,而不得不放棄讀書。

  僅僅是經史兩部,歷代流傳下來的傳注、史集,便是數以千卷,普通人家有幾個能買得起那麼多書?官宦人家的子弟,更容易考上進士,並不全是因為父輩的權勢。

  而福建之所以文風鼎盛,進士數量始終保持在諸路第一,很大程度上便是福建的印書坊多如牛毛,書籍價格低廉。儘管福建版的圖書以質量低劣、錯訛眾多聞名,但有錯的書總比連書都沒有要好,且為書校對錯漏,也是學習的一種途徑。

  現在京城士子們手中的書,很多都是油墨印刷,用手一蹭就模糊了,但比起那些雕版精美、紙質優良的上品書,便宜的不是一分兩分。秦觀雖是官宦人家子弟,可若是在他面前,分別是十文一本和百文一本的書讓他來挑,他肯定會選十文錢的。

  朝廷欲讓天下興學,以多策來鼓勵富戶興辦蒙學。據說宰相所規劃的第二個五年,就有蒙學畢業學子達到五十萬的計畫。但空有學堂還是不夠的,學生們日常需要大量的書籍。便宜的書價,便是興學中最重要的一環。

  天知道,天下間到底有多少士人會因此感激韓岡所做的一切。甚至現在國子監出版的《科學》期刊,這部備受士林關注和美譽,刊載歷年科舉策論,以及國子監內部考試內容的刊物,也是受了《自然》的刺激,才告問世。

  春雨滋潤著大地,室內的油墨味道和淡淡煙氣也彷彿春風,使人不覺沉醉其中。

  從書架上熟悉的位置抽出一部書,翻到前一次停下來的位置,回到座位,秦觀開始提筆抄書。

  或許斯人此生不得歸鄉,但他說過的話,秦觀依然記得分明,抄書方是讀書。

  以斯人謫仙之才,都要兩抄《漢書》,只為科場登第,秦觀又如何會吝惜自己的筆墨?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4:56
第25章 鳥鼠移穴營新巢(上)

  【新月新氣象,這是第一更】

  在大獄裡待了三天,喬二狗終於見到了太陽。

  獄中的小窗戶朝北,房間一直都是陰濕的。不過鋪子上的草還算乾凈,沒有臭掉,也沒有多少蟲子。房間中有股焦油味,塗在墻上地上防跳蚤和臭蟲。方便也不是用凈桶,而是專門的水溝,斜砌著,通到更深的溝裡,用水一沖就乾凈了。

  獄中的牢頭提著刀每天來回巡視兩趟,中午給飯的時候,就會過來說一通,監中變得如此之好,是韓相公的德政,你們這些賊骨頭命好云云。

  喬二狗早年進過一次開封府獄,兩邊的對比之下,覺得牢頭說得的確沒錯,可是他好端端的給抓進來,據說也是那位韓相公的命令,這哪裡不讓他感到滿腹的冤枉氣。

  獄中再乾凈,他們這些乞丐卻也是髒的,沒了跳蚤臭蟲,也還有虱子。
  
  抓著身上的虱子,喬二狗跟著同伴走出了獄中。

  這兩日,一起被抓進來的同伴,有兩個被拖出去了,再也沒回來,其他倒是好得很,與喬二狗一起有吃有喝。

  在獄中,喬二狗還看見不少老朋友,有一些狠打過幾架,為了爭奪一條街的乞討權,喬二狗這個年輕力壯的乞丐,為丐頭沒有少衝鋒陷陣。不過喬二狗沒在獄中發現他的丐頭,其他熟識的丐頭他也是一個都沒發現,只看見了他們的屬下。

  「會不會要殺了俺們?」

  與喬二狗一起討飯,也一同在雨夜中被抓的葉小三渾身發抖。

  喬二狗長了葉小三幾歲,也比他更有見識。「殺人也要先吃一頓斷頭飯才是。你沒聽隔壁的陳瘸子說嗎,這是韓相公找不到人了,只能抓俺們去守邊,報紙上早提過了。」

  「說什麼話!」

  旁邊的牢頭聽見聲音,橫眉豎眼的呵斥過來,喬二狗立刻藏頭弓背,又是一副乞丐模樣。

  一群人被趕著離開了待了三天的牢獄,從後門出來,就看見一排大車停在巷中。十幾人一輛,幾十名乞丐,就這麼全被趕上了五輛車子。

  旁邊騎兵持弩同行,車隊左彎右繞,最後穿過了一道大門,終於停了下來。所有的乞丐都是第一次坐馬車,幸好車子是運貨的敞口車,倒沒人暈車嘔吐。

  喬二狗在人群中中縮頭縮腦,盡量不惹人注意。眼睛卻沒閑著,一路上左看右看,發現這是他認識的地方。

  在京師多年,大小軍營他都認識。倒不是要來這裡討錢,而是防著走錯地方,這些赤佬可不比商家,下手又黑又重,就像三天前下雨的那個晚上,過來追捕他們的軍巡鋪巡卒,平素裡都有錢孝敬,但官面上的命令一下,立刻翻臉無情,就跟狗臉一樣,說翻就翻。

  啊,就是那種大黃狗。

  盯著那條狗,喬二狗想起了過年時吃的那鍋狗肉,不經意間已經被趕到了狗面前,抬起頭,狗上面有張桌子,桌子旁邊立了個軍漢,桌子後面還坐了個人,讀書人的模樣,拿著筆,身前鋪著一張紙。

  『應該是個書辦。』喬二狗想著。

  「姓名。」

  書辦頭也不抬,一邊拿筆蘸墨,一邊問著。

  「啊?」喬二狗一愣。

  「蘇學究問你姓名!」

  桌旁的軍漢一聲呵斥,喬二狗連忙道:「小的姓喬,賤名二狗。」

  「這個『狗』?」

  書辦指了指腳下,一跺腳,趴在地上的大黃狗立刻站起來,衝著喬二狗汪汪汪的齜牙咧嘴了一番。

  『等爺爺出去,就拿你下酒洗穢氣。』

  喬二狗心中發狠,臉上則堆起笑,「小的不識字,應當就是這個狗!」

  「狗字不雅,去掉犬旁,加個草頭。喬二茍。」

  剛換了名字的喬二茍一臉迷糊,「這不是一樣。」

  「寫起來不一樣。」書辦終於抬頭,「下一個。」

  「還不讓開!」嫌喬二茍動作太慢,桌邊的軍漢一腳踹來,「原來是狗,現在是草狗,真楞得跟草扎的狗一樣了?」

  用力衝前面吐了口吐沫,回頭盯了一眼書辦,喬二狗心中恨恨,『爺爺是能咬人的狗,卻給弄成草扎的。等有一天,爺爺發跡了,也讓你做一回草狗。』

  「老實坐下!」

  就在喬二茍心中痛罵的時候,他已經被領到了校場的另一頭。

  眼前一張凳,旁邊一盆水,然後還有一個拿著剃刀的軍漢正虎著臉看他。

  「坐下,閉嘴,閉眼,不要說話。」

  一聲一呵斥,喬二茍只敢心裡罵,卻不敢違抗命令。

  老老實實坐了下來,閉上眼睛,就感覺到頭頂上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肩膀上也能感覺到不停的有東西掉下來,最後一捧水當頭潑下。

  等到被人從凳子上提起來,喬二茍便發現自己被剃了個光頭,原本滿頭油膩還跳著虱子的亂髮,現在只能摸到一點點濕漉漉的頭髮茬子。
  
  這下要做和尚了,喬二茍心道,聽說少林寺和尚能吃葷,不知能不能混進去。

  大相國寺的和尚明面上戒律森嚴,其實不僅不忌葷素,連女色也不怎麼忌諱,時常上門驅邪,或給人送子,這就更強出十分了。可惜人家是敕建,官家都常來往,喬二茍不指望自己能進去。但少林寺肯定需要能打的,不肯交租的佃戶,想要侵佔田地的富民,沒些棍棒拳腳,怎麼保得住這份家業?

  「進去洗乾凈。」

  喬二茍一邊幻想,一邊跟著人來到了一間大屋前。
  
  從敞開的門口,能感覺到一團濕氣撲面而來。

  『莫不是浴堂?』喬二茍想道,『是不是要洗澡?』

  韓相公說疾疫只因髒,講究乾凈,所以京師內外,遍地浴堂。但喬二茍自己卻覺得那是放屁,不乾不凈,吃了沒病,他做了這麼多年乞丐,身上就沒乾凈過,也沒見自己病死啊。

  喬二茍在浴堂前,胡思亂想,等到將韓岡罵到了十八代,突然推了他一把,大罵著還不脫了衣服滾進去,這才發現,周圍已經都是一個個光頭了。

  「二狗哥。」

  聽到有人叫,喬二茍瞪大了眼睛,費了半天才認出是葉小三。

  一塊兒吃了兩年飯的兄弟,剃了光頭,再脫了從來沒洗過的衣服,人整整小了一圈,顯得更黑更瘦,喬二茍差點沒認出來。

  「快進去,快進去!」

  站在門口的軍漢大聲的趕著已經脫光了衣服的人進去。

  喬二茍三兩下脫掉了身上的破布,與葉小三一起被趕進屋中。舉頭張望,他發現這裡果然是個浴堂。只不過只有濕氣,沒有熱氣。

  『大概是嫌燒熱水太費煤炭,所以乾脆省下來?』

  喬二茍想著,卻也不怕。冷也好,熱也好,都不過是洗個澡。從來都是打不怕罵不怕,他喬二茍哪裡還會怕冷水。

  但浴堂裡面不僅是冷水,而且還有軍漢。五名壯漢站在浴堂中,提著棍子瞪著每個人。

  「下面一路上都要坐車。乾乾凈凈的車子,你們這群賊骨頭坐上去後,少不得要弄得一車的骯髒。你們自己染病沒什麼,把病留在車廂裡,你們這些賊骨頭死一百遍都不夠!……所以給我洗,要洗得乾乾凈凈,重新做人。」

  在提著棍棒的軍漢們的命令下,一群光頭光身的乞丐,兩人一組,互相之間拿著絲瓜瓤子,用力的刷著自己和對方身上積攢多年的污垢。

  「要洗乾凈了!」

  「別圖省事!」
  
  「眼瞎了,這麼一大塊髒東西都沒看到?還不搓下來!」

  身後幾個士兵提著短棍來回走,看見有人草草了事,立刻就是一棍。

  喬二茍挨了兩下,疼得差點嗷嗷叫。跟他一組相互幫忙的葉三也挨了一棍,不敢再渾水摸魚,拼了命的洗刷對方。因為沒有熱水,一開始還覺得冷,但很快就熱了起來,火辣辣的燙。最後兩人與其他人一樣,身上紅得就像是剛出鍋的螃蟹,只感覺連皮都給搓破了。

  從澡堂中出來,喬二茍身上是火辣辣的燙,身下卻是涼颼颼的——浴堂裡面還有剃刀,不過是剃下面。

  現在他渾身上下光溜溜的,就像是剛出生時的模樣。

  看著周圍一個個赤條條的身子,自己也精赤著身子的喬二茍莫名其妙的就有些想笑。可指使了他們一天的人,一點空閑也不留,很快就傳下口令,讓喬二茍與其他人一起排著隊去領衣服和鞋子了。

  乞丐從不知紀律為何物,但他們知道軍棍,在隊伍中不老實的也同樣是一軍棍,隊伍便排得跟接受了半月隊操一般整齊。

  春風中精赤著身子,喬二茍冷得瑟瑟發抖,下面的物件都快要縮進去了,方纔還想笑兩聲的心情現在是一點也不剩了。

  幸而只排了小半刻隊,喬二茍也領了一件衣服。他急匆匆的將疊好的衣服抖開,卻發現這是哪裡什麼衣服,就是一口鐘。一塊布裁開,再縫起來,兩邊沒袖子。窮和尚常穿,富和尚就看不上了。只是做乞丐的沒什麼挑揀,喬二茍拿起衣服,趕急趕忙的套在了身上。除了衣服,還有一條草繩做腰帶,一雙草鞋穿起來。

  幾十個光頭都穿得一樣,乍一看,倒是幾十名沙彌聚在一起。

  不過沙彌是不用刺字的。

  喬二茍咬著牙,看著自己的右手手背上,被龍飛鳳舞的刺上了四個字,又揉進了特地調好的墨汁,使得字跡鮮明。

  喬二茍不識字,但旁邊有識字的人念——雲南戍邊。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4:57
第25章 鳥鼠移穴營新巢(中)

  【連著幾個月,狀態都差得可以,對各位書友很是不好意思。】

  雲南這個地名喬二茍知道,戍邊這個詞,喬二茍也明白,兩個詞合起來的意思,他一樣清楚。

  若是臉上刺字,那是發配充軍,本來喬二茍以為會被這樣處置。充軍可不是當兵,是在軍營裡面做雜役,吃得最少,幹得最累,逃得最晚,死得最早,若是充軍在邊地,多半就等不到刑滿釋放的一天。

  可現在字刺在手背上,又是戍邊,這是當官軍、吃官糧了嗎?雖然這不比在京城做乞丐的舒坦,但好歹能留下條性命,比配軍要強。

  但喬二茍的美夢很快就被打破了。

  改頭換面的乞丐們被集合在大營門口,原來載著他們過來的貨運大車換成了客運的四輪馬車,還有一隊比軍營中的同袍,看起來更加彪悍的軍漢正等著他們。

  在大門前等了一陣,那些軍漢也沒什麼動作。喬二茍的手上一陣一陣的刺痛,他心裡開始擔心傷口會不會爛掉。抱著右手,不想惹事的他蹲在了靠邊的位置。
  
  一名軍漢來回踱著步子,最後晃了過來,喬二茍忙起來讓開,賠笑道:「官人……」

  「什麼官人?」喬二茍剛開口,那軍漢就瞪起眼,「俺哪裡像官人了?叫俺十將。等指使過來,你們再喊官人。」

  十將是一都中的小軍頭,比都頭低,比隊正高,的確不能算是官。

  這位十將將一眾乞丐看了一圈,陰森森的道,「你們仔細別犯了事,讓指使拿鞭子抽你們。一路都聽話點,想吃殺威棒,現在就說,免得道路上傷了還要人服侍你。」

  喬二茍討了個沒趣,小雞啄米般的點頭退開。剛退回來,旁邊就擠過一個人,一張讓人厭惡的笑臉,「原來二狗哥也來了,小弟真是瞎了眼,方才都沒看到了。」

  喬二茍定睛辨認了一下,放鬆下來,「是李花子啊。」

  「現在可不是花子了。」李花子咧開嘴,身上乾乾凈凈,但一口爛牙卻是污糟的讓人噁心,他故作神秘的低聲道:「你聽說了沒?」

  「聽說什麼?」

  「李大官人啊。」

  「哪個李大官人?」

  「還能有哪個李大官人?」

  兩個人的對話彷彿在打啞謎,但喬二茍聽明白了,也知道是誰,城中有名的李大官人,娶了妻,捐了官,妾室成行,兒子一堆。場面上光鮮得很,但他出身是乞丐,營生也是乞丐,是京師中有字號的丐頭之一。尋常人說李大官人,可能性多了去,但乞丐中提到李大官人,那麼就只有一個。

  「他怎麼了?」喬二茍張望一下左右,也同樣低聲,「這一回,哪個頭領都沒送來,是不是出了事。」

  「他啊,」李花子捂著嘴,卻沒遮住幸災樂禍的笑容,「前幾天過堂,被挖出了舊賬。」

  「舊賬?」喬二茍哎呦一聲,「這不是死定了?」

  李大官人在乞丐中素來是個名人。一個丐頭出身,平素裡做買賣,便是拐了好人家的小孩來,女的留在家中淫辱一番,然後遠遠的賣出去,男的就挑斷腳筋,毀了相貌,然後拉出去行乞。父母看見都認不出,後面有人盯著,小孩兒也不敢認。

  每天這些孩子都要上繳討來的錢,討了再多也吃不飽,到最後沒一個能活過五年。李大官人呢,一看到人死了,就丟出去餵狗,最是狠毒不過。而他最狠的一面,是將小孩兒砍了手腳塞進罈子裡養起來,十個裡面不定能活一個,但活下來一個,一年就能帶來上百貫的好處。

  手中掌握了這麼十幾二十個殘疾乞丐,每年都是幾百貫的收入,再摻和些其他買賣,那就是上千貫了。可為了這上千貫,禍害了的孩子不知有多少。大多數丐頭都看不過眼,暗地裡咒他生兒子沒屁眼。但京師中能買房買馬的丐頭,就他一個。其他的丐頭,有錢歸有錢,最多在城外買個小院子。

  更是因為有了錢,李大官人手底下的亡命之徒也有好幾個,奪田、奪產的事情也沒少做,手底下的人命官司堆起來能有一人高。

  聽到這樣的一個人的壞消息,喬二茍半點同情心都沒有。他平素裡最多也只潑人一身糞水,那等絕子絕孫的陰毒勾當,喬二茍可從來沒幹過。

  「可不是就死定了。」李花子嘬著牙花子,對喬二茍道:「俺聽牢裡的孔目說,當天這案子就報上去了。太后娘娘大怒,不但定了凌遲,還把李知府叫了過去一陣痛罵。」

  「太后都知道了?」喬二茍吃了一驚,這不是捅到天上去了嗎?

  「這麼大的事,怎麼能不讓太后知道?」

  朝廷每年秋決名單,皇帝、太后都是要過目的。而京師裡面發了大案,又有誰敢滿著太后而不上報?

  李花子先向軍漢那邊張望了一眼,手臂一伸,摟過喬二茍的脖子,將聲音壓得更低:「你家的劉黑頭,這一回,那顆黑頭多半也是留不住了。十幾家丐頭,家全都給抄了,家裡的人不分老幼也都給抓起來了,運氣好發配雲南,運氣差就全家死光。就像那位李大官人,手上苦主太多,被判了凌遲。過兩天就行刑。」

  凌遲!喬二茍渾身一個激靈。

  他可是看過凌遲的,前些年有個宗室打算謀反,給抓了起來,有兩個想要跟他一起謀反的蠢貨,一個被判了腰斬,一個就被判了凌遲。

  行刑的那一天,法場那是人山人海,住在京城內的人,怕是有十分之一來看熱鬧,比大賽馬場和大球場人都多。喬二茍也擠過去看了。

  一開始的腰斬就已經很慘了,在鍘刀上被攔腰斬成兩截,只剩半截的人,拖著腸子慘呼了許久才死。喬二茍感覺他叫了足足有半刻鐘,跟他一起去的也有說一刻鐘,也有說兩刻鐘,總之感覺很長很長。

  可腰斬雖長,卻不如凌遲。人犯給綁在柱子上,腳下放了個大瓦盆,裡面都是灰。儈子手就提著一柄牛耳尖刀,在那人犯身上一片一片的把皮肉割下來,丟進腳下的灰盆中,血也是流到盆裡,一點也沒外濺。一千多刀後,柱子上就只剩骨突突的一個紅人,皮給割乾凈了,紅的肉、白的筋,還有肚子上的一塊黃色肥油,都是血淋淋,可人還活著,還在有氣沒力的慘嘶著,一直叫到兩千多刀後。

  這一場戲,喬二茍看了足足兩個時辰,看到一個大活人變成了瓦盆中的一堆碎肉,事後他回去,做了整整三天的噩夢,幾日沒有吃好一頓飯。

  想起舊事,李花子的聲音聽在喬二茍的耳朵裡,就變得分外陰森,「他的兩個兒子都要陪著一道上路,菜市口上的梟首一刀等著他們。可惜我們看不見了。」

  李花子與喬二茍說了一陣話,又悄然離開,看著他轉頭又找上一人,喬二茍心想,這樣的人,難怪能夠左右逢源。還有那些被捉走的丐頭,喬二茍私下裡恨不得他們去死,但表面上,也要為他們唏噓幾分。

  不過那個劉黑頭,喬二茍在他門下快十年了,對人還是夠仗義,拿完份子也會給人留下吃碗湯餅的錢。想到他就要被處死,喬二茍心中一股兔死狐悲的感慨還是免不了。

  所在墻角邊,望著門前的車馬、軍漢。

  守在門前的這一群軍漢。幾個坐在馬車邊,經過喬二茍的仔細打量,都是要走遠門的裝束。兩個軍漢在那邊不知說了什麼笑話,一群人在哈哈大笑。另一頭是一對夫妻,看起來才結婚的樣子,丈夫是軍漢,渾家來送行,手裡提這個包袱,拉著手說話。渾家抹眼淚,丈夫直嘆氣,一對兒難捨難分的模樣。

  喬二茍明白,這隊人馬,將會押送他們南下什麼雲南路。

  又等了一陣,軍漢們終於有了動作,但他們並沒有立刻趕喬二茍等人上車,而是先過來幾個人,先給喬二茍右腳上給拴上了繩子,然後又拴上了旁邊的葉小三,接著又加了三個人。五人一組,被一根繩子連在了一起。

  喬二茍原本篤定的判斷,這下又沒了把握。心中惶惶不安,這是要上法場嗎?他圍觀過不少次法場,要處死的罪囚,都是全副鐐銬枷鎖,腦袋跟手綁一起,腳上也套一條兩尺長的索子,讓犯人只能走不能跑。

  旁邊就是十幾個人拄著長槍,稍外一點,還有人提著神臂弓,儘管人人都是百無聊賴的懶樣,但看見周圍戒備森嚴,兵器羅列,喬二茍都不敢亂動一下。身邊的葉小三更是嚇得差點就要漏尿,眼淚水也是咕嘟嘟的往下滾。

  「別怕,到了地頭就給你們解開。」過來綁腳的倒是個和氣人,對葉小三這個看起來只有十一二歲的後生好聲好氣的說話,「到了那裡有房住,有地種,只要老實肯幹,也不會再餓著,日後還有自己的產業。」

  「李老實,話挺多啊!」

  聽到這個聲音,正說話的李老實立刻閉了嘴,慌慌張張的站起身,與其他同袍們一起向來人行禮。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4:58
第25章 鳥鼠移穴營新巢(下)

  【第一更。】

  一個軍漢大步走來。身上的穿著,便與李老實等其他軍漢不同,光鮮得多。可衣服雖然好,長相就不好了。

  五官倒是不醜,但一對招子太滲人。眼睛挺大,黑眼仁卻出奇的小,猶如蛇一般,看人就帶著一股子陰狠。這樣的一對眼睛,也只有洗熱水澡的時候,才會由霧氣帶來一點暖意。若不小心對視上了,登時就是一身冷汗。

  此人雖是漫步走來,身形也不高大,反而有些乾癟,但他一亮相,還有些亂的場面登時就清凈了,軍漢們閃到了一邊,紛紛行禮,口稱指使。乞丐們走避不及,也不敢躲,猶如被蛇盯上的青蛙,一幅束手待斃的模樣。

  這指揮使在人群前站定,被綁好腳的乞丐們全都給趕到了他的面前。

  看著亂哄哄的人群,這指揮使只一皺眉,下面的士兵立刻拳打腳踢,幫乞丐把隊列排好。

  等人都排整齊了,他方才緩緩開口,在他喉嚨上有一道如同蜈蚣一般的傷痕,鮮紅的,隨著喉結活動,彷彿在張牙舞爪。

  「現在你們應該要知道要去雲南了。」話音徐緩而沙啞,好似砂紙磨著刀刃,「是韓相公要抓你們,也是韓相公要安排你們。邊境上缺人手,要人戍邊屯田。好人家的百姓,都有生活,沒事誰也不會想去雲南。但你們這些賤骨頭,一個個只知伸手,不知幹活,沒事還作奸犯科,不抓你們抓誰?!」
  
  乞丐們早就被罵慣了,指揮使的幾句『賤骨頭』對他們來說不疼不癢,若不是被抓去雲南屯田,喬二茍只會打個哈欠。就是現在,也沒有傷到自尊心的感覺,他心中除了逃跑的念頭,剩下的只是憤恨,恨高高在上的宰相,恨前日抓了他們的軍漢,恨眼前要把他押去雲南的士兵。

  「我知道你們這群懶骨頭沒一個肯認真幹活,等到了雲南扶上犁頭,沒半刻就會想著逃跑,但我要說……」指揮使下巴微揚,「別做夢了!雲南四周都是蕃人的地,距最近的成都府都有三千里,一路上山高水深,關隘十幾處,官軍邊打邊走,用了小一年。你們想逃,先得看看蕃人是吃葷吃素,再問問那些關隘中的弟兄們答不答應!」

  喬二茍臉色蒼白,看起來到雲南再逃是不可能了,要逃只能在路上。

  「我知道你們中間,仍有人想著趁還沒到雲南先逃出去,但我告訴你們……這還是做夢!你們當這繩子是做什麼用的?!」

  指揮使緩緩走了過來,就像一條毒蛇捲起抓到的食物,喬二茍一直都自詡是曾經打下兩條街的好漢,但被這人的雙眼一盯,連發抖都不敢了,身子都是僵硬的。

  抬腳踢了一下連接在喬二茍和葉小三腳上的繩索,指揮使環目一掃,「一人犯錯,全隊連坐。一人逃跑,全隊皆殺,這就是本官的規矩。」

  聽到這一句,喬二茍頓時就沒了想法,就是想逃,一條繩子上的其他人都會拖後腿,他老老實實聽著那指揮使繼續說。

  「這一路上,行的是軍法。犯了事,本官就要殺人。軍法最大,州官縣官都攔不住。本官在陜西、在雲南殺得賊多了,殺得人也多了。就這一年買賣清淡些,刀子沒發利市,誰犯在本官手上,別怪本官拿他祭刀!」

  指揮使又慢慢的踱了兩圈,乞丐們沒一個敢大喘氣。葉小三方才洗澡時受了凍,喉嚨癢癢的,剛想咳嗽,旁邊一隻手猛地捂過來,咳嗽給壓在嘴裡,葉小三胸口一個起伏,蒼白的臉一下就漲得通紅。

  指揮使瞥了喬二茍和葉小三兩人一眼,「本來本官是不想多廢話的,不過本官過去在韓相公麾下,學到了一件事,不能不教而誅,不把話說明白了就殺人不好。所以本官現把話說在前頭,聽到了最好,記住別做蠢事。沒聽清的,本官現在再重複一遍——一人犯錯,全隊連坐,一人逃跑,全隊皆殺。」

  「你!」馬鞭點著喬二茍的鼻子,「姓名。」

  喬二茍連忙彎下腰,任憑馬鞭抵歪了鼻尖,「小人……」

  馬鞭倏的收回,立刻又猛抽過來。啪的一聲,衣服碎片頓時橫飛,喬二茍身子猛地一顫,卻沒敢叫出聲。

  他做乞丐的時候,被打的次數多了,疼歸疼,但不能叫出來。盯著打他的人看,盯住了,沒兩下膽就寒了。該給錢給錢,該捨飯捨飯。太平時日,有哪個敢隨意把人打死?遇上喬二茍這種滾刀肉,商家、民家,都只能自認倒霉。

  不過對面森冷的雙眼,讓喬二茍明白,就算把人打死,那對眼睛絕不會有半點波動,現在是越老實越好。他低垂著頭,不敢有任何怨憤的表現。只是他不明白,為什麼會挨鞭子。

  抽過喬二茍後,指揮使再一次舉起馬鞭,指著他的鼻子,「只問你姓名。」

  「小……」

  喬二茍剛開口,啪,又是重重一鞭。

  血和著布片飛落,馬鞭第三次指著喬二茍的鼻子,「姓名。」

  喬二茍臉上的皮肉都抽搐著,身上一陣陣的抽痛,他現在終於明白了,連忙道:「喬二茍。」

  鞭子沒再揮來,「本官方才說了什麼,重複一遍。」

  「一人……一……一人犯錯,全隊連坐。一人逃跑……那個……那個……」『那個』了兩次,見到指使又提起馬鞭,他慌忙大聲叫道,「全隊都殺了!」

  儘管用詞有些錯誤,但意思是沒錯的。

  指揮使點了點頭,放開了喬二茍,馬鞭指向了另一人,「姓名。」

  等到每一隊都抽了人出來問過,指揮使雙手持著馬鞭桿的兩頭,一下一下的彎著,「本官的規矩看來你們都已經明白,若是犯了規矩被本官殺了,就不能算不教而誅了。」

  他視線在排好隊的一眾乞丐身上掠過,「現在,都給本官上車,本官數到十之後,還有哪隊有人沒上車的,全隊十鞭!」

  話聲剛落,便是一片混亂,乞丐們紛紛趕著上車。只是被腳下的繩索牽累,一個人摔倒,其他人跟著就摔下來。

  軍漢們一個個過來,又是一陣拳打腳踢方整理好秩序,按著順序將乞丐們押上了馬車,而最後一隊便被拉下來一人抽了十鞭。

  劈啪作響的鞭打聲和慘叫聲,車廂中聽得分明,車上的十幾位同伴一臉逃過災劫的慶幸,喬二茍卻是不寒而慄。他剛才雖然急著上車,可耳朵一直豎著,但他根本就沒聽見那指揮使在數數。

  喬二茍心中悚然,這一位明面上是心狠手辣卻講規矩的人,不過實際上,他很可能根本就不講規矩,只抓著殺雞儆猴一條。

  「二狗哥,疼不疼。」旁邊的小兄弟小聲問著。

  「疼,好歹還有命在。」喬二茍慘笑道。

  頭頂上一陣聲響。隔著車廂頂壁,能聽到腳步和說話的聲音。那上面本是裝行李的地方,但有時候也可以坐人,現在應該是那些拿著神臂弓的軍漢坐在上面,誰逃了,立刻就會被神臂弓招呼上。

  喬二茍頭靠在車廂壁板上,閉目養神。現在什麼心思都不能有,一個不好就會被拉出被殺掉給人看。

  沒死在那個被追捕的雨夜,沒死在監獄裡,沒死在公堂中,他現在可不想陪著那些丐頭一起去下黃泉。

  頭頂上安靜了下來,透過敞開的車門,能聽見外面有人說話。

  「指使下手是越來越重。」

  「這伙鳥賊,不打不堪用,打死了也不冤枉,可了勁打就是了。他們做的那些骯髒事,去開封府聽聽就知道了,別都推到丐頭身上,這一干鳥貨,哪個身上清白。」

  「老七說得沒錯,就是該打。神機營怎麼樣,照樣打。我那兄弟在神機營裡面,一日兩操,夜裡還要加餐,以他的脾氣怎麼那麼聽話,還不是打出來的!神機營的隊列,你們也看過的,怎麼樣?金槍班都比不上!怎麼來的?棍棒打出來的!」

  「俺也聽說了,走隊列的時候,快一點,一棍,慢一點,一棍,歪上一點,還是一棍。」

  「去年我那兄弟跟著李侯去了廣西,就一千人,排了三排,前面是兩萬大理國的兩萬大軍,就這麼排著隊迎上去過去,沒過午就殺了個精光啊。」

  「你那兄弟是第一次上戰陣吧,都不怕?」

  「哪可能不怕?人馬過萬,無邊無岸。兩萬夷兵,放眼望過去,人山人海。其實也怕,但聽我兄弟說,聽到小鼓一敲,就不由自主的在走了。」

  「你兄弟寫信回來了?」

  「請都裡的文書代寫了信,貼了郵票,就寄回來了,本廂的鋪兵直接送到家門口。」

  旁邊幾個人說話,方纔那個李老實走了過來,手押著門,對裡面輕聲道,

  「這一路上也別害怕,不要違逆指使就行。去了雲南沒那麼容易死,朝廷還要你們屯田呢。到了雲南後,你們就老老實實種地,日後地也是你們的,房子也是你們的,再攢些錢,從蕃人娶個渾家,這輩子還有什麼求的?不比當乞丐強?!只要勤快一點,別再偷懶,能活得很好!」

  車門輕輕關上了,外面的聲音小了許多。喬二茍耳朵貼著壁板,對話聲兀自傳入耳中。

  「想不到這一回,輪到俺們去雲南了。」

  「其實雲南也有雲南的好處,可知夷女多情,皮肉白凈,只要給些好處,娶了來也方便……」

  馬車開始啟動,車廂外的聲音漸漸低得不可聽聞,只能聽到幾聲淫笑作為最後的回應。

  要上路了,喬二茍心想。接下來應該是先到車站,坐有軌馬車南下。

  喬二茍只希望能好好的活下去。

  透過細窄的門縫,他望著不斷退後的街道,這輩子,也許不會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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