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794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09
第28章 夜鐘初聞已生潮(五)
        
  又是一年中秋。

  同樣的月圓之夜,並非陰雲密佈,也並非冰輪高掛,給大地遍灑清輝,而是一重薄薄的雲層,擋在了滿月和大地之間。彷彿重新用薄紗糊上了窗稜,透過薄紗的月光,映得一切都得朦朧起來。

  沒有天災人禍,也沒有戰爭兵亂,朝廷上沒有大的變動,韓岡近來的工作也十分輕鬆,一家人理所當然的坐在了一起。

  除了遠在家鄉的父母,除了求學異。地的長子,韓岡的家人,現在都在相府的後園中。

  池畔的水榭裡,韓岡坐在上,面前擺著精心製作的美酒佳餚,精心裝扮過的妻妾們陪在身邊,未喝酒就讓人迷醉。

  孩子們坐在更下面,他們被嚴令禁止喝酒,不過他們的面前也都按個人的口味,放了果汁或飲子。

  上一個中秋之夜,朝堂上有些風波,雲南那邊戰局未定,那時執掌朝政的韓岡,不能說不辛苦。過節時,也是心事重重。

  但這新的一年,韓岡卻過得很輕鬆,雲南的戰事結束了,朝堂上也無大的紛爭,一切都上了軌道,所以這日子過得飛快,只覺得上一個中秋剛剛過去不久,八月十五的滿月,就又升到了天頂。

  或許這是自己開始變老的徵兆。

  韓岡自嘲的想著。因為小孩子,總會嫌時間過得太慢,只有年紀大了,才會在突然間猛然想起,時間,都去哪兒了?

  「大人,母親。」

  韓鉦捧著一杯酒,領著弟弟們上來為父母祝壽。

  韓鉦的說話用詞,已經不是小孩子的口吻了。到了明年,他就將要離開家,前往他期待已久的橫渠書院讀書。

  不過此時的韓鉦,外表上還是小孩子,臉上的青澀依然沒有褪去,拿著變聲期的嗓音,努力裝出一副大人的模樣,反而惹人笑。

  韓岡與妻妾們對視一眼,千言萬語化作一個會心的微笑。

  結縭十餘載,孩子一個個長大成人,這期間,又有多少風風雨雨,多少言語都難以盡述,但不論如何,他們都是一起走了過來。

  韓岡還記得當年任職開封府界提點,曾帶著全家人在黃河上鑿冰釣魚。那時候,官位雖卑,卻比現在要自在得多。

  當時,最大的幾個孩子,要麼剛剛學會走路,要麼還在襁褓之中。

  而現在,最年長的一對兒女,再一兩年就都要結婚了,下面的弟弟們,將會一個接著一個,成婚、生子。

  韓鉦定下了富家的孫女,這是韓岡示好舊黨元老的行為,也是韓岡融合這個依然有著巨大潛力的團體的又一步。

  韓岡猶記得他前世曾經看過的一部風靡了幾十年的小說,其中有一個丐幫,幫中分作污衣、淨衣兩派。污衣派下層人多,而上層的四個長老中,卻有三個是淨衣派。

  如果排除掉小說中的童話成分,那麼可以肯定,淨衣派的勢力會穩如泰山,不論出了何等變故,他們都會牢牢控制住丐幫的大部分權力,即使出了變故,換了一批人上台,但很快,新的淨衣派就會再次出現在丐幫的高層

  因為每一個污衣派長老,他們的兒孫都會是淨衣派的成員。絕不可能有了身為長老的長輩,還要餓著肚子去討飯的。

  隨著時間的推移,舊勢力的顛覆者總會成為自己剛剛打倒的一類人。

  有時,這是顛覆者的夢想,有時,這又是顛覆者的悲哀。

  韓岡也不例外,他是顛覆者,但絕不會做一個拋頭露面的顛覆者,夢想也好,悲哀也好,都必須藏得極深,在表面上,他絕不會與社會風氣為敵。

  就像子女的婚姻問題,他打定主意要為為每一位子女做好安排,作為封建家長,韓岡已經合格了。

  在已經定親的兒女下面,韓岡已經跟李信和王舜臣定下了兒女之親,而李信則是與趙隆為子女交換了生辰八字,此外,李信更是與已經去世的老帥張守約成了姻親。

  從韓岡身上牽出的親緣關係,猶如一張網,將整個朝堂的文武勢力籠罩。

  但韓岡的勢力再大,也不能強迫他人成親。子女們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也有他治家嚴謹,子女各個成材的成分在。

  所以韓岡絕不會去主張什麼自由戀愛。

  他肯定要考慮,如果自己提倡這件事,會不會讓自己的子女陷入受人嘲罵的風險。

  更何況小孩子不定性,自家的女兒倒也罷了,而自家的兒子,作為宰相家的衙內,有了合理的藉口後,不知能用這件事禍害多少家的閨女。

  婚姻制度的變化,自主婚姻的增多,來自於經濟基礎的變化,建築在教育的普及。絕不可能在這個世代就出現。

  韓岡可不打算前個幾步,讓自己變成瘋子,兒女也都要受到連累。為人父母,不得不考慮打這一點。

  幾巡酒後,韓岡讓子女們都先退下下了,與妻妾坐下來繼續喝酒。

  「官人,昨天你看了大哥的信上吧,知道上面寫了什麼?」嚴素心幾杯酒後,紅暈上面,拿著酒杯,憤憤的對韓岡道:「除了問好,就是說在蒸汽機!」

  韓岡搖搖頭,「沒有光說蒸汽機,還有高壓鍋。」

  這個時代的高壓鍋,本質上不過是鍋爐的副產品。可是,當韓岡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甚至比起看到了鍋爐的進步都感到驚訝。而驚訝之後,便是難以言喻的驚喜。

  這世上,已經開始有人沿著他打下了地基的道路繼續向前邁進,已經並不全然需要韓岡繼續手把手地在前面領路。

  不論是自然,還是其他科目,很多都是在韓岡的控制之下,一點點取得進步,但高壓鍋不同,完全出乎了韓岡的意料,而且還給了他巨大的驚喜。

  韓岡從來沒想到能用石棉作為橡膠的替代品。

  也許作為堵塞縫隙的材料,石棉的物理與化學性質,都遠比不上橡膠。但這個時代的中國,只可能有香蕉,而不可能有橡膠。

  作為替代的石棉,解決了有沒有的問題,至於好不好,現在也沒有太多的需求。

  「官人,王守義今天來了。不過晚上去了六叔那邊。」

  酒過三巡,王旖對韓岡忽然道。

  王守義是王安石家的老家人,姓名在這個時代,也是不鮮見的。

  就是讓韓岡莫名耳熟,每次聽到這個名字,不免帶著點惡作劇的想法,比如想著讓素心傳他一道十三香的手藝。

  十三香在千年之後,成分是不保密,但配比算是秘傳。但在今日,材料才是難點。香料之貴,堪比金銀。也只有鐘鳴鼎食之家,才能集齊需要的香料。

  現在韓家的所謂十三香,與後世自然大不一樣,這香料方子,是嚴素心多年的心血。順豐行在南方的分號,每年都要將大量香料運來北方,而生長在西北的孜然等香料,也同樣是順豐行的主要商品之一。能像她一樣把香料當成薑蔥一般的辛香料來糟蹋,也只有御廚才有這份大方。

  不過這王守義,韓岡可沒聽過他的庖廚手藝,倒是忠心耿耿,讓王安石喜歡使喚他。

  「哦,岳父、岳母可還安好?」

  「爹娘都寫了信,還有二兄的,也有一封信讓他轉呈。就放在官人的書房裡。」

  韓岡尋常與王安石並沒有太多的鴻信往來,儘管通過郵局遞送很是方便,可是王安石還是喜歡每隔幾個月讓人上京來轉交。相對於王安石,韓岡的岳母吳氏倒是經常利用郵局與兩個女兒通信。

  如今的郵局,已經越來越頻繁的介入人們的生活,儘管要說什麼私密話,很多人還是不太相信朝廷的郵局,不相信官府能夠保護他們的陰私。若是能夠托親朋好友來送信,大部分人還是願意多費一番周折。可是大多數情況下,人們也只能信件,而且郵局的出現,也使得人們更加樂意與人通信,而不是像過去,使得家書有如萬金之貴重。

  但王安石完全不同。

  「不知老相公要跟官人說什麼事?」嚴素心好奇的問著周南。

  周南低聲道,「反正不會是詩文。」

  每一期的《自然》,韓岡都會通過郵局寄給王安石,但王安石寫了些得意的詩文卻總是會忘了韓岡。

  不知是不是韓岡改變了世界,有好幾韓岡印象中的傑作都沒有出現,不過也有可能是王安石瞧不起韓岡詩詞水平,儘管王安石最喜歡玩集句的遊戲,將過去的詩詞,東抽一句,西抽一句,拼湊起來合成一詩,可他從來也沒跟韓岡討論過有關詩詞的問題。

  「不知會是什麼?」韓岡也在想著

  ……………………

  這一個中秋節,向太后心中很煩。

  將桂花酒換了,冰涼的綠豆香薷飲喝下去也不減心中的煩躁。

  「官家到底是怎麼回事?」向太后黑著臉,問著身前的垂手恭立的翰林醫官。

  錢乙恭聲道:「太后放心,官家並無大礙。」

  「上次錢乙你也說官家只要平日裡小心飲食就夠了,身體並無大礙。現在你看看,怎麼還是這樣?」

  錢乙是小兒醫的聖手,他的醫術,在來到京城之後,不斷與其他名醫切磋,又在醫學院中多方磨練,早已越了過往所以兒科醫生。

  但向太后信任他,讓他擔任天子的貼身御醫,最重要的,是他不像其他御醫,給人看病時總是不肯給個明確的說法,而是直話直說。

  為人父母,最恨的就是給兒女診病的醫師,繞著圈子述說病情,又因為小兒體質與成人的差異,不肯將藥開實在了,總是用一些吃不好病,卻也絕不會把人吃死方子。

  看著兒女從小病拖到大病,從大病拖到絕症,哪個父母不恨?錢乙說話雖直,但至少是毫不欺隱。或許有人反感他的做法,甚至暴怒,但他的做法,得到太后和韓岡的認同,同時也包括更多的病家。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10
第28章 夜鐘初聞已生潮(六)

  「陛下,官家御體並無大礙。」錢乙再一次重複,「只需注意日常飲食。孔子有雲,飲食,人之大欲存焉。」

  錢乙對病家一向毫無欺隱,給小孩子看病,最重要的就是得到其父母家人的信任,只是這一次,一貫直言的錢乙,儘管還是對診斷的結果沒有隱瞞,卻是難得的採取了委婉地說詞,盡量避開直接敘述問題。

  向太后胸口劇烈起伏,正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怒意。

  楊戩從側面偷瞄了一下,當即一個哆嗦,太后的臉黑得嚇人。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太后手中權柄,絲毫不下於天子。太后一怒,不要伏屍百萬,只要宮中伏屍,正巧撞在氣頭的小命可就懸了。

  之前錢乙稟報自己給天子的診斷結果,跟現在完全一樣,都是一句『飲食,人之大欲存焉』來說明。

  對有著士人應有的常識,或有著相當於士人知識水平的人來說,錢乙的話說得並不委婉。不過太后只能背下《女論語》,《論語》卻不成,所以並沒有聽懂。

  但他楊戩聽明白了。《論語》中還算重要的一句,被錢乙漏說了兩個字,從小就在宮中接受教育,水平至少能做個鄉學究的楊戩,話聲一入耳,立刻就像是鞋底裡進了一顆小石子般硌著難受。

  如此重要的問題,楊戩不敢對太后欺瞞,低聲報告了自己的發現,只是心中不免忐忑,如果今天不當直,就不必蹚這汪渾水了。

  儘管學識不高,可向太后已經獨力與那些老奸巨猾、一個個都是當世人精的宰輔重臣們打了五六年的交道。周旋日久,在得知了孔子原句的她,怎麼會不明白錢乙想說卻不敢說的話來?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這就是孔子在論語中的原話,之後告子與孟子辯論時,也有過食色性也的說法。正常來說,當然沒必要避諱,即使是在太后面前,但如果碰上了難以啟齒、更不能輕易外洩的病癥,錢乙一時間不能請太后屏退左右暗地裡稟報,就只能用這種方法來告知太后。

  他不想明著介入太后和天子之間,但又不能不說。若是政治水平比醫術超出幾條街的那幾位翰林醫官,想必不會讓自己落入如此窘境,可錢乙只有半吊子的政治頭腦,說出這番話來,實在是讓他絞盡了腦筋。

  太后終於克制住了自己將要爆發的情緒,疲憊不堪擺了擺手,「錢太醫,你先下去吧。」

  「微臣遵旨。」

  聽到太后的話,錢乙立刻忙不迭的拜禮而出,出殿的時候不小心絆到了高高的門檻,腳步一個踉蹌,要不是反應快,差點直接就摔了出去。但站穩之後,他連尷尬的時間都沒有,匆匆忙忙就疾步離開。

  錢乙不知太后是忘了吩咐自己之後去給天子複診,還是故意不吩咐。即使失去了御醫的資格,錢乙也不覺得可惜——以天子的情況,現在已經不需要兒科醫師了。

  向太后心中五味雜陳,在別無外臣的大殿中坐了良久,突然一聲:「楊戩!」

  正自怨自艾的楊戩一個機靈,「奴婢在。」

  「去召王中正來。」

  楊戩怔了一下,隨即警醒過來,趕忙領命而出。剛轉身準備踏出殿門,就隱約聽見太后自言自語,「官家的御體重要,官家的御體重要。」

  趙煦的身體的確重要。

  趙煦自娘胎裡便體弱。自出生後,補藥從無一日不喝。自小到大,幾乎就是一個藥罐子,時至今日,甚至連母乳都沒有斷過。

  母乳,世所謂仙人酒,一直以來都被視為滋補聖品。只看新生兒在斷奶前的一兩年時間,就長高變重一倍兩倍,就知道母乳有多養人。

  《自然》中也對母乳餵養有著極高的評價——儘管這個時代,不用母乳餵養幼兒的幾乎沒有——而且《自然》中還有載,初乳最為貴重,內中飽含母體自有的免疫之物,用以保護子嗣。

  富貴人家的子女,往往多病的緣故,就是出生時是由乳母餵養,母乳中元氣不足,根基沒有扎牢。天家不說了,高門顯貴家中,夭折的兒孫跟普通平民百姓家的比例相差不大,這明顯不正常。

  經過了《自然》詳細剖析,即使是高門顯宦家的新生兒,也不再完全交給乳母,都能吃到生母的初乳,再交給乳母,期間還會讓生母餵養一段時間。

  而趙煦,儘管他出生後,生母朱太妃錯失了餵養第一口奶的機會,但太后一得知初乳有補於幼子,就張羅著募集乳母,而且要正懷孕、不日即將生產的。

  不過初乳,一名產婦也就能有三五天的量,所以天子若是要以此來補身,就得長年累月,一年就要使用一百多乳母。

  沒有哪位宰輔敢於放任太后如此去做,所以韓岡便以有傷聖德、誤民赤子為由,竭力勸阻了頭腦發熱的太后,轉頭倒是將牛初乳推薦給了太后。

  因為牛痘正以極為顯眼的速度,不斷減少天花造成的夭折,這使得向太后對韓岡將人初乳改成牛初乳這件事,完全沒有心理障礙。

  不僅僅是太后在給皇帝的每日補品套餐中,將人初乳換成了牛初乳,其他許多看了那一期《自然》的富戶豪門,本來是有心試一試初乳的好處,一聽說太后做了什麼,也都紛紛改弦更張,使得京畿和江南的小母牛的價格陡然間貴了三成。

  在母乳這件事上,太后為了天子,殫思竭慮,唯恐做得不夠好。在其餘補品上,太后也是一樣的勞心勞力,正如同樣在《自然》上出現過的蜂王漿。

  蜂王漿能讓蜜蜂幼蟲長成蜂王,物性自是滋補,說起來對幼子最好。天子自幼體弱,只要蜂王漿有出產,都每天在吃著。

  反倒是蜂蜜,由於只能讓蜜蜂長成工蜂,宮中就不給小皇帝吃了。進用的甜點,都不再摻蜂蜜,而是改成白糖。

  「……只看官家今日的情況,這些補藥的效果的確是好,就是好過頭了。」

  在王中正到來之後,太后便又絮絮的跟這位老臣子,將今天的事說了一通,

  王中正低下頭去,一幅苦瓜臉。他都已經是寧國節度使,諸多節度使職中也是位居前列,轉頭就要擁著嬌妻美妾和千萬家財養老去了,何曾想就被拖進這場漩渦?

  論功勞,他不僅僅是征戰四方皆有勝績,居中也有定策之勛,而且還是忠心耿耿的老臣,宮變中始終盡其忠節。朝廷中的那些士大夫,絕不敢以閹人相視。即使回家養老,朝廷都得跟王安石、韓絳那等元老一樣,倍加優遇,甚至再加一兩個節度使銜,成為兩鎮、三鎮的節度使,都絕不是不可想像的一件事。

  不論是哪家在朝堂上,太后、天子誰人掌大政,他王中正都會有一個好結果。國史之中,宦者傳上,也少不了他的一篇本傳。可是即將脫身的現在,太后竟然想將他給拖進漩渦裡。到時候,天子親政,將這一件舊事給翻出來,他王中正少說也要給扒下一層皮來。

  只是事已至此,王中正也只能老老實實認命,問道:「不知陛下打算如何處置福寧宮中人?」

  「跟著官家的宮女,盡數禁於玉陽院,等過幾個月再做考量。」

  但福寧殿中可不僅僅是宮女,王中正隨即問道:「內侍呢?」

  「……」太后想了一陣,「去做雜役吧,死罪可饒,活罪難逃。」

  王中正的頭都痛了起來,太后的處置實在是想當然爾了。

  以他多年的經驗來看,對付沒有盡到自身任務的夥計,杖斃跟賜死,那是最穩妥的。

  儘管這麼一來,勾決的名單又要加長了,但這是為了未來而做的準備。否則等趙煦登基之後,肯定會將這一批人都召回去,今日與事的所有人,全都得到大霉。

  要麼什麼都不做,要麼就把事情做絕。

  這是王中正的看法,可是太后到現在為止,還沒做出過如此的決斷。

  王中正對此也無可奈何,難道要他手把手的去教太后怎麼做事?即使一時成功了,莫說天子會記恨於心——深知不知有多少人在嫉妒他自己,王中正不覺得這件事能瞞住天子——就是太后本人,事後回過神來,也不會喜歡一名家奴,對主人家的事指手畫腳。

  「陛下,福寧宮中,還是盡快換上一批老成持重的宮人,侍候天子。」王中正挑著不疼不癢的建議說著。

  「吾也是這麼想的,官家還年輕,必須要...」

  「然後請陛下告知兩府。」

  向太后皺起眉,「此乃家事。」

  「陛下,自古便有人說,天家無私親,天子之事,皆是公事,韓相公也說過這樣的話。」

  「那就請韓相公,」向太后一口答應,瞟了轉過臉去的王中正一眼,她又低聲吩咐,「先只請韓相公。」

  韓家的休息時光,被匆匆而來的令使給打破了。

  韓岡聽了令使報告之後,便命家中妻妾去準備入宮的公服。

  王旖取了件衣服,匆匆來到韓岡身邊,「到底出了什麼事?這麼急匆匆的招官人入宮。」

  韓岡看了看身邊一臉稚氣的二兒子,無奈的嘆了一聲,「天子長大成人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11
第29章 雛龍初成覓花信(上)
        
  長大成人,從來都是有兩層意味。

  出自韓岡之口,再考慮到天子的年紀,想也知道,到底是哪一層意思。

  王旖一時間不知說什麼才好,臉微微變紅,先瞪了口無遮攔的丈夫一眼,然後抬起手來,幫韓岡整理好了入宮面聖的裝束。

  看王旖的表情,韓岡知道自家的兒子們有的苦頭吃了,兒子身邊的小廝和使女,這幾天都少不了被訓誡一番。

  不過也幸好有這麼一位嚴母在家管著兒女,韓岡才有餘暇去安安心心的處理朝政。

  要是鬧得向當今的官家一般,才十二歲便近了女色,又弄得身體虛弱,腳軟得出福寧宮時差點就暈倒,韓岡不說無心用事,朝臣們口中,也少不了成為被嘲笑的對象。

  辭別了妻妾,外院早就準備好了隨行的車馬,韓岡登上馬車,一行人便出門往宮城駛去。

  聽著車外的人聲鼎沸,韓岡靜靜地合上雙眼。對於小皇帝鬧出的這一出,的確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但細思下來卻是平常,甚至是覺得哭笑不得。

  但天家的事,就是天下的事,宰相兼理陰陽,並掌內外,皇帝家的閨房事,韓岡照樣得管,也管得著。

  不過即便已經接受了詔命,韓岡也並沒有快馬趕進皇城。為了避免京中軍民驚擾等原因,他備齊了旗牌,慢慢悠悠,花足了近半個時辰,才從宰相府邸來到太后的面前。

  韓岡沒有在內東門小殿中發現其他朝臣,只有他一個宰相被傳召入宮。

  向著太后躬身行禮,「臣韓岡拜見陛下。」

  「相公終於來了。」

  向太后本是等得心焦,即使心知以韓岡的性格,絕不會匆匆忙忙便乘馬入宮,也依然忍不住心中的焦躁。直到韓岡終於出現,就像是有了主心骨,整個人都輕鬆了下來。

  「官家的事,想必相公已經知道了。」向太后嘆著氣,「這不成才的孩兒,又要勞煩相公了。」

  儘管世間風俗還是將男女之事放到十四五之後,但十二三歲就談婚論嫁在民間也並不鮮見,趙煦開葷,太后也沒有覺得事情大到要驚動宰相的地步,也覺得不方便說。只是天子因此而發病,就不能再隱瞞了。

  「天子事,便是臣子的份內事。」韓岡略低了低頭,「何談勞煩二字?」

  趙煦親近女色,絕不是一日兩日,福寧殿中,也有太后派出的人,要說太后都沒有收到消息,韓岡打死也不會信。若是將天子的變化早早通知朝臣,做臣子的也能及早做出應對,可惜向太后並沒有這麼做。

  向太后道:「那依相公之見,此事當如何處置?」

  「此事陛下不必憂心,自有故事可循。」韓岡道,「不知天子現下如何?御體可還安康?」

  向太后道:「尚算萬幸。錢乙方才過來給官家看過了,官家並無大礙,只是需要調養一陣。」

  韓岡一幅安心的模樣:「那臣就可以安心了。」

  太后、宰相一本正經的討論天子開始親近女人了,聽起來著實荒謬,但這的確是事關國家的大事。

  天子終於開了葷,論理說這是可喜可賀的一件事。皇帝玩女人這哪裡是問題?不玩事情才大。間或找找內侍,雖是少有,可分桃斷袖也是士林熟知的典故。

  過世的高太皇性剛好妒,不讓英宗皇帝接近嬪妃,曹後告誡,韓琦諫言,都是為了要讓英宗能御女生子,為天家開枝散葉。高滔滔聽得煩了,她甚至回了曹太后一句『奏知娘娘,新婦嫁十三團練爾,即不曾嫁他官家』,就是要把過去怎麼管『十三團練』趙宗實的手段,沿用到如今已經改名趙曙的新皇帝身上,把她嫡親的姨母氣得不輕。

  向太后絕不操心日後天子不能親近嬪妃,她只擔心天子親近得太多了。

  韓岡話說到一半就岔了開去,也有些不高興了,「相公安心了,吾可沒安心。這樁事,相公也該給吾拿出個章程來。」

  「不知陛下心意如何?」韓岡反問。

  「官家才十二,就被人蠱惑,身邊的人都不能留了。可吾就是擔心這麼做,朝堂中又要鬧上一陣了。」

  如今天下安定,四民康安,邊境上有強兵戍守,朝堂中更是賢臣羅列,向太后平日裡過得舒心得很,最煩的就是有人弄得她不能安生。

  韓岡應聲道:「其實此事如何處置,自有故事在。仁宗時尚、楊二美人受責出宮,便是前例,陛下的決定並無錯處。至於朝堂之上,陛下久主朝綱,又何須擔心?」

  仁宗皇帝昔年在趕走了郭皇后之後,與尚、楊二美人,玩一龍二鳳玩得日以繼夜,所謂『每夕侍上寢,上體為之弊,或累日不進食』,幾乎就要精盡人亡,鬧到『中外憂懼』的地步,還在世的楊太后幾番告誡,入內都知閻文應更是每天從早到晚的在仁宗耳邊喋喋不休,最後吵得仁宗不厭其煩,也覺得自己的身體不行了,最後終於點頭同意將尚、楊兩人逐出宮去。

  向太后聽說過這件宮闈舊事,當年她隨著趙頊進入皇宮之後,便被曹太后派來的老宮人耳提面命,要怎麼服侍太子才算是一名合格的太子妃,這其中沒有少拿尚楊二美人的舊事作為例子。

  「相公的意思是就這麼辦?」

  「若按臣的心意,此事當讓天子自己來決定。」韓岡瞥了一眼殿中的宮人們,放聲直言,「以仁宗之仁,郭皇后卻不得善終,不免令人無憾。」

  韓岡的話夠直白的,說是挑撥離間都可以。

  但向太后毫無介懷,而韓岡也並無一絲一毫誠惶誠恐的心態。

  「相公這話說的有理。」向太后點頭,「這件事得讓他自己知錯了才好。藍從熙,你先去福寧殿,與太妃說,吾這就同韓相公過來探視。」她看看韓岡,「請相公隨吾同去福寧殿問問官家。」

  「臣遵旨。」

  向太后坐上肩輿,韓岡跟隨在後方,離開內東門小殿,一路往福寧殿中去。

  天子寢殿,韓岡過去來得多了。

  但自當今天子登基之後,尤其是宮變之後,幾年間便只有零星幾次。

  走進福寧殿,一切的陳設猶如五六年前一般,幾乎什麼都沒有變過,連正殿的那一張舊御桌還擺在原地。桌腳漆面斑駁,這麼些年了,看起來也沒有重新上過漆。

  前些日子,韓岡曾聽說向太后準備將這桌子換上一張新的,但趙煦卻拒絕了,說是『此乃先帝舊德,孩兒不敢棄』。趙煦的這番話傳到外面,惹來了一陣唏噓。趙煦好心辦了壞事,只能說是夙世冤孽,儘管弒字脫不掉,可也沒人懷疑他的孝心。但今日事發,可就有些問題了。

  跟隨太后走進天子安寢的偏殿,圍繞在趙煦身邊的宮人,齊刷刷的矮了半截。

  韓岡沒看到郝隨、劉友端、朱孝友,也沒看到國婆婆,在錢乙確診之後,趙煦身邊的內侍、宮女,乃至乳母,全都給關了起來,福寧殿中,儘是太后身邊的人,楊戩領著人守在殿外。韓岡從抵達福寧殿門外開始,除了看到舊陳設,就是熟面孔。

  趙煦慘白著一張臉,半躺半靠的倚在床上,看起來是想要下地來迎接向太后,卻被其他人給阻止了。

  寢殿的另一頭,小門上的珠簾還在晃動。方才尚在寢殿中照料他的朱太妃,在聽到韓岡隨行而來的消息之後,先拜見了太后,然後在韓岡進來前,就匆匆從另一頭的小門處退了出去。只是在搖晃的珠簾對面,隱約可以看見有人影在窺伺。

  「官家可還好些了?」向太后走到御榻邊,關切的看著趙煦。

  「孩兒多謝娘娘垂問,已經大好了。」趙煦匆匆說了一句,又看向韓岡,投過來的視線有些慌亂,「相公也來了。」

  「陛下御體有恙,臣豈能不來?」

  韓岡上前兩步,沉著臉,語氣冷然。身為底蘊深厚的宰輔,皇帝要是哪裡做得不好,直接訓斥也不打緊,更何況趙煦的帝位還是他一手保住。

  向太后一見韓岡要教訓皇帝,便連忙起身,離開御榻,讓韓岡單獨面對趙煦。

  趙煦低下頭去,細長的雙手緊抓著淺黃色的被套。

  也不知是不是在學他父親,被褥外罩的顏色都退了,還是照樣堅持用著。能夠節儉是好,但現在可也幫不了他脫罪。

  「陛下,親近女色乃常事,卻也要顧及御體。《春秋》中便有云,『是為近女室,疾如蠱,非鬼非食,惑以喪志。』女非不可近,惟需謹記『節』之一字。」

  韓岡在這邊教訓皇帝,向太后在一邊聽得有些臉紅,在桌上隨手拿起一個杯子,讓人來倒水,這些話本不方便當著女子來說。

  韓岡則是渾沒在意,繼續道,「聖教中所謂中庸,也有此意。不宜過,過則傷身,不宜戒,戒則無嗣。更何況,陛下又年幼,松柏日後縱能參天,但樹苗時常常搖動,壞了根基,日後也難以長成。臣一番肺腑之言,願陛下熟思之。」

  韓岡的話一貫不多,趙煦待他訓話結束,緩緩抬頭,蒼白的臉上雙眸幽深,「相公的話,朕一定銘記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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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雛龍初成覓花信(中)
        
  再是早熟,趙煦也沒脫離小孩子的水平,他對心情的掩飾,在韓岡眼中就跟笑話一樣。

  韓岡覺得趙煦的確是把話聽進去了,而且肯定會銘記在心。

  只不過到底是記恨還是記仇,就得另說了。反正不會是作為指導日後行事的箴言,從而謹記在心。

  身為臣子,在面對犯錯的皇帝時,不是誠惶誠恐的勸誡,而是當成小孩子一般的訓斥,落在皇帝耳朵裡,當然不中聽。小皇帝又是處在叛逆的年紀,能聽得進去那才叫有鬼。

  但韓岡並不覺得自己的話有哪裡不對,聽不進去,就是趙煦自己的問題。

  要是自己的兒子,可就不是講道理這麼簡單了。韓岡雖沒體罰過自己的孩子,但王旖卻不會手軟。此外韓岡也會罰孩子寫上十張大字,抄上一卷書,或是做上一百道應用題之類的懲罰,韓岡的兒女們,除了最小的幾個,其他可都被罰過。

  多半也是看出了小皇帝心中實際的態度,向太后在旁告誡道,「官家,相公說的話當謹記在心。」

  趙煦一幅老實聽話的模樣,「孩兒明白,娘娘放心。」

  向太后嘆了一聲,走了過來。手輕撐在床褥上,坐了下來,「六哥,你這個年紀,還不到近女色的年紀。相公方才也說了,官家你年紀太小,還不到時候。娘娘也罷,相公也罷,包括天下臣民,其實都盼著官家能早日為天家開枝散葉,但要是現在就弄壞了身子,日後怎麼生兒育女,難道你想讓你父皇絕嗣不成?!」

  趙煦的年紀的確小,熙寧十年出生的他,如今勉強可算是十二歲。這個年紀就開了葷,在富貴人家都不算什麼稀罕事,多少富貴人家的子弟,很多都是在這個歲數前後,從貼身侍女身上長大成人的。可說出去還是難免人言,尤其是趙煦的身子骨還不好。

  向太后說得自己情緒激盪,最後眼圈都紅了,帶著明顯的鼻音。

  趙煦的眼睛也紅了,哽咽道:「娘娘,孩兒知錯了。」

  向太后拿著手巾擦著眼角,摸著趙煦的頭,「官家知錯就好。」

  不,沒有認錯。

  趙煦的神色中可沒有半點認錯,偽裝出來的表情,瞞不過冷眼旁觀的韓岡,裡面透著太多的不耐煩。

  偏見也好,經驗也好,反正韓岡都沒看出趙煦有認錯的想法。尤其是在向太后說她正盼著趙煦能開枝散葉,更是一個顯而易見的怒意從他臉上閃過,正好被韓岡捕捉到。

  難不成趙煦已經聽說了那個太后和朝臣在等他生下皇子,便讓其退位為太上皇的謠言?

  這倒不能算是謠言,考慮過這麼做的人很多,也包括韓岡一個。但若是在明知會造成自己退位的情況下,趙煦還敢親近女色,這可真是一點自控力都沒有了,還是說,壓力大到只有用這種事來發洩?

  不過是壓力的問題,韓岡可沒有多餘的同情心給皇帝。

  「陛下。」

  韓岡的稱呼,讓兩位至尊同時轉過頭來。韓岡沖太后輕輕一頷,然後對趙煦道,「有過能改,善莫大焉。陛下能自知其失,臣等不勝欣慰。但太皇太后上仙不久,齊縗之期未結,陛下雖是天子,不受此事約束,可終究難免人言。」

  趙煦臉色頓時為之一變,整個人都抖了一下,早熟的他,自是不會誤解韓岡這番話的用意。後門處的珠簾,也突兀的晃動了一下,

  韓岡的言辭直如威脅,正如他所說,這件事最重要的一點,是時間不對。

  在阻撓了英宗皇帝親近嬪妃之後,高滔滔這一次又出手了。

  在高太皇去世尚不滿一年的情況下,作為嫡長孫的趙煦,其實並不方便親近女色。齊縗之期,孝子賢孫們不把自己弄得形銷骨立,反而弄女人弄得了病,若是有人告不孝,絕對一告一個准。

  儘管皇帝守父母之喪,都是以日計月,一個月不到就除服。之後日日歡歌、生兒育女,也不會算不孝,最多會有些閒言碎語而已。只是小皇帝之前曾有過大不孝的行徑,現在又來了一次,即便可以通過天子的身份避過罪名,可在道理上,還是避免不了不孝之譏。

  韓岡倒是無意拿什麼不孝的罪名去痛責趙煦,這件事在他看來實在是不值得一提,畢竟從名義上,趙煦不必去守上一年孝,本就是皇帝的特權。更何況,韓岡也沒聽說過熙宗皇帝當年登基之後,為他的父親英宗憋上三年。既然有先例在,韓岡自不會多說。

  此外,他也沒在太后那邊,看到她對趙煦的不滿,只是恨其不成材。

  但等到這件事傳到外界,可就沒有幾個像韓岡一樣好說話了。趙煦過去做出的那些懷念先父的舉動,立刻就會被批評是惺惺作態——就算祖母再怎麼不慈不仁,做孫子的還在喪期之內,便沉浸在女色之中,可就違背了儒家大義,綱常人倫。

  趙煦顯而易見的亂了陣腳,過了一陣,艱難的抬起頭,咬著下唇,「相公,這不是朕要做的,只是……只是一時受奸人矇蔽。」

  向太后到底是閱歷差些,被趙煦的小伎倆誆得信以為真,「吾也知道這不是官家你的錯,若不是郝隨這一等人壞了心腸,官家如何會病成這幅模樣?」

  看著趙煦拙劣的表演,韓岡一幅欣慰的神色——好歹認錯了,表面上的回應還是要給的。

  只是這麼簡單就把身邊的人給拋棄了,缺乏足夠的擔當,雖然還是小孩子,情有可原,但既然坐在皇帝的這個位置上,一切的評價可就跟年齡無關了。

  不過趙煦的這番推託之詞,還是給了他一個機會。

  「太后陛下說得正是,若非皇帝身邊無人匡正,反而誘使陛下縱情歡娛、不惜己身,絕不會有今日之病。身為近侍,卻不能匡正陛下,身為宮人,卻致使御體違和。此二等人,行跡昭彰,當如何處置,臣請陛下決斷。」

  趙煦驚得差點就從床榻起來,慌忙對太后道:「還請娘娘處斷。」

  「不。」向太后搖頭,「官家你身邊的人,還是你自己來處置最好……」

  趙煦猛抬頭,先看太后,又盯著韓岡,然後在韓岡平靜的眼神中,移開了視線。

  趙煦的容貌還是如孩子一般,泛著青白,在燈光下,顯得很不健康。在趙煦唇角,則已經可以看見絨絨的鬍鬚,喉結也有了點形狀,已經開始脫離了小孩子的身份。

  「逐出宮外……」趙煦囁囁嚅嚅,偷眼看韓岡,看見韓岡面無表情,又連忙改口,「不,賜死,盡數賜死!」

  「官家!」

  向太后忍不住一下叫出聲來。

  就是旁邊的一些個宮人、內侍,也都被嚇到了。自真宗仁宗開始,宋室對宮人從無如此苛刻,幾十條人命,說殺就殺了。

  向太后沒想到趙煦會冒出這一句,「陛下,可是真心如此處置?」

  趙煦偷眼看了看韓岡,點頭道,「是!」

  向太后無奈的抬頭看韓岡,「相公?」

  她治政一向寬和,當年宮變的一干主角,縱使是韓岡等宰輔有意寬縱,沒有她的首肯,也不可能讓曾布、薛向和蘇軾逃出生天。

  熙宗年間,每年天下大辟死刑人數時多時少,多時過三千,少的時候、除去幾次因南郊大赦而只有三五百的特例,其他也都在千人以上,但自從向太后垂簾之後,大辟人數陡降為一百兩百,都沒有過三百的,除了十惡和謀殺重罪,幾乎都沒有人犯被處死的例子,全都配邊境去實邊了。

  前兩年,在韓岡的主持下,元佑編敕新成——相對於寬泛且多不合時宜的刑統,編敕才是斷案時更多採用的法律條文——其中對刑罰條款進行了大幅修改,大辟條減二十一,流放的刑條則增加一百一十六,死、徒、杖、笞諸刑減少的條款,全都加到流放上去了。

  編敕一出,世人皆贊太后之仁。而太后,也更加清楚的瞭解到韓岡對死刑的慎重。

  趙煦的決絕,當然讓向太后很不喜歡,可之前已經說了讓趙煦自己決定,又不方便改口,她也只能求助於韓岡。

  韓岡皺起眉,「陛下,用法不正則失人心,臣請陛下慎思之!」

  趙煦猛抬頭,青白的臉上泛起兩團紅暈,是憤怒造成的結果。

  「那就請相公說該如何判!」趙頊冷著臉,硬邦邦的說道。

  「陛下依法決斷便可。」韓岡道。

  趙煦卻強硬的堅持,「請相公定奪!」

  向太后在旁看得眉頭直皺,趙煦對宰相缺乏足夠的尊重,韓岡的一片苦心都給他浪費了。

  韓岡沒搭腔,平靜的看著趙煦。

  趙煦終究是心虛,一開始還能仗著怒氣反瞪回來,可被韓岡淡然的眼神盯了一陣後,滿腔的怒火被冷水潑得乾乾淨淨,再抵不過這壓力,扭開了頭去,氣勢也弱了下來,「請相公為朕解惑。」

  韓岡嘆了一口氣,「郝隨諸內侍,不任其職,可配安西軍前聽用。至於宮人,未得陛下恩寵者,亦配安西,配與有功將士為妻。至於曾得陛下恩寵者,臣請陛下依仁宗時故事,先出宮別居以養,若有喜訊,也方便將其召回宮中待產。」

  「相公所言……」向太后本欲點頭,但轉念一想,便轉對趙煦道:「官家,你看如何?」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13
第29章 雛龍初成覓花信(下)
        
  章惇猶未就寢,在一個多時辰前收到了消息,之後,他便守在書房中。

  連換用的公服都準備好了,一等宮中來人,換上衣服,立刻就能出發。

  但章惇一直沒有等來宮中的天使,只等來了安排到御街查探消息的家人。

  「韓三出宮了?!」

  章惇一下站了起來。

  一個時辰。

  韓岡在宮中待了一個時辰,就這麼出來了。

  「樞密?」報信人不解的望著開始在房中踱步的章惇。

  章惇揮了揮手,「沒事,你先下去。」

  韓岡大搖大擺的進宮去,等於是明確的通報其他宰輔。這種自撇清的做法,讓人縱然心懷不滿也無從抱怨。

  可到底是什麼事,竟然讓韓岡連夜入宮,然後只留了一個時辰,就從宮中出來?

  應當是急事,卻不是大事,而且……

  章惇腦中靈光閃過,一下站定。

  是天子有變!

  若是軍國之事,肯定跳不過兩府宰執,韓岡絕不會自把自為。

  而宮中事,除了皇帝,太后,其他都不可能驚動到韓岡。

  但如果是太后出事,韓岡必須召集諸臣,至少是他能信任的宰輔,才能對抗順理成章接手內宮的皇太妃。

  若是天子出了大事,太后先招韓岡不足為奇,可韓岡當也不會瞞著其他宰臣,想來也只會是天子有事,多半是生病,不過病情應該不重,所以韓岡入宮後就……

  「樞密。」

  書房的門再一次被人敲開。

  章惇回頭,「什麼事?」

  「韓相公派人來了。」

  章惇揚了揚眉毛,韓岡還是這麼會做人。

  「讓他進來。」

  來人只有二十出頭的樣子,長得精瘦,背挺腰直,拜禮起身,行動如風,一看就是個行事很利落的年輕人。

  章惇都不禁有些羨慕韓岡。他在隴西打下好大一副場面,又收攏了多少離開軍隊的卒伍在門下。現在新一代長成了,就是標準的韓家家生子,可供他挑選的餘地,成千上萬。

  再沒有比這樣的人更忠心聽話了,通過人牙子僱傭來的僕役,還是親友推薦來的家丁,都無法讓人全心全意的信任。章惇還有一個大家族能撐腰,韓岡能有這麼多可用之人,真的就是靠自己雙手搏來的功勞了。

  這個年輕人說話也是乾脆利落,「皇帝小恙,太后心憂,故而招相公入宮。」

  「天子得了什麼病?」章惇一下就抓到了關鍵點。

  「隱疾。」年輕人簡單的吐出了兩個字。

  章惇眨了幾下眼睛,已經明白了過來。可是明白過來,心中還是覺得匪夷所思,「天子才十二歲。」

  韓家家丁沒有說話,筆挺的站著。章惇並不是向他尋求答案,只是在表示驚訝罷了。

  「真真是想不到。」章惇搖搖頭,長長的嘆了一口氣。又問那年輕人,「玉昆還說了什麼?」

  「相公說,天子得病,是身邊人推波助瀾之過,所以太后已經定下,將其人都發配西北,至於已得陛下垂顧者,則另外安排。」

  章惇閉目略一思忖,就抬眼問道:「沒有了?」

  年輕人道:「相公還說,有人等不及了。」

  章惇眼神一下便變得犀利起來,半身前傾,沉聲問道:「有人?!」

  「『有人』。」年輕人點頭,「小人轉達相公的話與樞密,不敢有一字更改。」

  章惇臉上的神色瞬息而變,隨即又對年輕人道,「替我謝謝你家相公,說章惇承情了,讓你家相公放心。」

  年輕人收到了章惇的回覆,便告辭離開,當章惇的重新坐下,他書房的門,今夜第三次被敲響,「樞密,韓相公去了蘇相公府上。」

  這是要親自與蘇頌商議?

  宰輔之間,不便隨意串門,但若是奉了太后詔命,就另當別論了。

  恐怕是太后讓韓岡去知會蘇頌,否則韓岡只會像對自己一樣,直接派個可信的家丁去通報。

  章惇坐上躺椅,右手輕拍大腿,極有節奏。

  韓岡的一段話中『有人』二字用得最是出色,章惇現在倒是知道了,為什麼天子這麼小就開始近女色了。果然是『有人等不及了』。

  ……………………

  蘇頌書房的小桌上,擺著兩杯清茶,侍候在書房中的蘇家僕役,此刻都被趕出了廳門外。

  蘇頌一身道袍,鬚髮盡白,清懼的面容,削瘦高大的身子,望之猶如神仙中人。

  稍稍抿了一口茶,蘇頌他才問道,「玉昆,究竟出了什麼事?」

  韓岡毫不避諱,「方纔被太后召入宮中去了。」

  「……是天子?」蘇頌停了一下,隨即問道。這其中的關聯,他一眼就看出來了。

  「是。」韓岡坦然相陳,「天子為宮人所誘,傷了身子,今天在福寧宮中差點暈倒。韓岡不合虛名在外,方才便被太后傳入宮中。」

  蘇頌聽著聽著就笑了起來,

  韓岡說得好像自己因為是醫道泰斗的緣故才被傳召入宮,實際上,當然不是這麼一回事。

  宰輔之中,太后更加信任誰,不用想就知道。

  不過韓岡話中透露出來的消息,讓蘇頌很快便收斂了笑容。

  「玉昆,照你所說。可是天子近了女色?」

  「正是,而且過了頭,今天在福寧殿中差點就暈倒。」

  「天子才十二歲啊。」

  「是啊。」

  「真虧他們敢做。」蘇頌搖搖頭。

  韓岡道:「除了已得天子臨幸的幾位宮人,其他皆配軍安西。子容兄覺得如何?」

  「被臨幸的宮人是怎麼處置的?」蘇頌問道。

  「依仁宗尚、楊二美人舊例,出宮居養,說不準十月之後,就有個皇子皇女出世。」

  韓岡做得面面俱到,蘇頌沒有別的話要說,但一想起趙煦十二歲就近了女色,他就忍不住要嘆氣,「這真是……」

  趙家的皇帝都有這個毛病。

  從真宗開始,仁宗,熙宗身子骨,幾乎都是被女色給掏空的。英宗被他的那位皇后管得嚴點,可那也是原本身體就不好的緣故。

  就是有太后,也不可能時時盯著,臣子們更是在宮牆之外,誰能管得住皇帝?

  不要說皇帝了,蘇頌家裡的幾個兒孫,雖不至於十一二歲就開葷,卻也沒有到了十五六還不知肉味的。

  與韓岡沉默的喝了一陣茶,蘇頌突然又開口,「玉昆,你想過沒有?」

  「什麼?」韓岡放下茶盞,抬眼問道。

  「有此一事,天子大婚可就會有人出來催了。」

  韓岡毫不意外,冷笑道:「大概皇太妃會提吧。」

  既然天子已知人事,那麼就該早點將婚事定下,免得嫡長子還沒生,前面就一堆皇子皇女了。皇女還好,要是有那麼一兩個皇子趕在前面,那日後就有得麻煩了——總會有人這麼說。

  等到天子大婚之後,就能趕著太后撤簾歸政。其中最迫切的,便是天子的生母,封了皇太妃的朱氏。

  「玉昆……」蘇頌先看了看門外,有些顧忌的湊近了低聲道:「你看此事是不是玉華宮中所為?」

  韓岡苦笑著搖頭,「說不清。但如果是有人故意如此,太妃的嫌疑最大。」

  韓岡也考慮過是不是朱太妃故意在背後唆使天子如此,逼著太后不得不讓天子及早大婚。

  皇帝大婚,拖到十七八都可以,若是要早,十三議婚,十四成婚,也不是不行。關鍵就看太后怎麼想。

  如果太后無意學章獻劉后,在皇帝大婚後還把持朝政,那麼大婚後歸政便是在情理之中。

  「在天子親近人中,當然希望太后越早歸政越好。用這種醜事逼宮,不是不可能。」

  「但後面有些地方不通情理。」蘇頌時候又要否決自己一開始的想法。

  「的確還有些不通情理的地方。」韓岡點頭,同意蘇頌的看法,「要不是這樣,早就可以認定了。」

  只是有句話韓岡藏在肚子裡沒說,女人嘛,思考回路跟男人完全不一樣,身為男人,永遠都不要奢想瞭解女人的想法。。

  有臣子曾經上書唐太宗,提議唐太宗去佞臣,並建議唐太宗上朝時故作震怒,『不畏雷霆,直言進諫,則是正人,順情阿旨,則是佞人』。唐太宗回覆說『朕欲使大信行於天下。不欲以詐道訓俗,卿言雖善,朕所不取也。』

  而章獻劉皇后,則曾經對宰輔們說,讓他們將自家的子侄名字報上來,她會賜予官位,以酬宰輔之功,等到那些重臣們一個個將名單列好呈上,劉皇后隨即便一翻臉,但凡在名單上的都不用了。

  有唐太宗故事在前,做皇帝的,哪個會這麼做?劉皇后代行帝政,卻自以為的毀了自己的信用,讓自己在臣子中,變成一個愛施詐術的狡婦。須知孔子都說過『輕諾必寡信,民無信不立』。

  但是,女人執政,想要他們去下權衡利弊,真的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不過現在還是太皇喪期,這麼做對天子的名聲也無好處。」蘇頌皺眉又說道。

  「有恃無恐,還怕什麼?」

  如果是天子剛剛犯下大錯,就讓他退位,不是不可以。但事到如今,太后和宰相都把寶壓在了趙煦的身上,弒父的事都放過了,對高太皇不孝的罪名還有什麼不能放過的?事到如今,已經不可能再放棄他了。

  就是太后明知此事背後是朱太妃作祟,皇帝也是故意如此,也不方便就此發作,難道還能將皇帝退位不成?

  蘇頌擰著眉,這事還是有問題。

  韓岡不等蘇頌了,起身告辭,「是與不是,只看朱太妃到底會怎麼說就可以了。這兩天就能知道了。」

  ……………………

  次日,早朝之後,議政重臣們齊聚崇政殿。

  除了太后,就只有天子的御醫錢乙在場。

  「錢乙,你把昨天的事跟諸卿家說一說。」有些話,太后不好當面說說,只能借助御醫之口。

  錢乙很快的將天子的病情報告向殿中所有重臣通報了一番,等他說完,不等宰輔們消化了這個消息,向太后便道:「昨日吾與韓相公商議,除了皇帝之外,其他人皆流放西域,而最近官家親過近的宮人,則先養起來,看看情況。」

  都是跟在趙煦身邊的人,犯了錯當然要處置,至於怎麼處置,即使太后自己決定,群臣也不會有什麼意見,除非太過火了——比如像趙煦之前說的,全都賜死。

  不管趙煦身邊人做了什麼,只要不是有心謀害天子,至少罪不至死。針對這種並非侵害了朝堂權力的內侍,士大夫們的態度一向很寬容,換作是王中正這樣的大貂璫壞了事,落井下石的絕對不會少。如果是掌握皇城司的都知,更是非要置之於死地不可。

  現在的決定,既然是太后和韓岡共同做出的,又不是太過分的決定,也沒人會跳出來的多說什麼。

  看著群臣無人有異議,向太后欣慰的點頭,又衝著群臣道:「官家年紀也到了,這事也堵不住,萬一有個喜信,日後也不好辦。是不是可以為官家選後,大婚後,也能多個約束官家的人。」

  韓岡隱晦的與蘇頌交換了一個眼神,對面的章惇也是一副早在意料之中的神色。

  蘇頌上前一步,「不知是何人向陛下提議?」

  「皇太妃。」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14
第30章 回首雲途路不遙(上)

  皇太妃的提議!

  向太后的話,讓一陣詭異的靜默來到大殿中。

  好幾位重臣低頭盯著自己手中的笏板,彷彿要看出花來。

  韓岡、蘇頌和章惇,都是早早就猜到太妃多半會不甘寂寞。

  章惇扭動了一下笏板,斜斜的指了一下御階之上,韓岡輕輕搖頭,根本就沒必要自己出馬。

  朱太妃明擺著就是有著不軌之心,而太后這麼說,多半就是要借臣子的力量來壓制那個不安分的朱太妃。

  眼下的朝堂上決不會有人就這麼選擇支持朱太妃。

  在場的雖都是既得利益者,但想要更進一步的絕不在少數,不過要讓他們短時間就做出選擇,可沒有那麼容易。要壓重寶在皇帝和太妃身上,所要做出的取捨和決斷,可不是這麼一瞬間就能做出來的。

  如果有個人站出來橫攔一刀,這個決定就更難做了。

  李承之正這麼想著,他就看見新上任沒幾天的開封知府王居卿站了出來,「天子先天元氣便弱,之前為人所誘,更是伐根傷本。如今保養還來不及,哪還有火上添油的道理?太妃所言大繆。」

  好了,王居卿沒給人思考的機會就站出來,將朱太妃的想法給砸了回去,短時間內,還敢為之做仗馬之鳴的,恐怕一個都沒有了。

  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是先匯聚在王居卿身上,然後又挪到了韓岡那裡,

  王居卿好大膽子!李承之都小吃一驚。

  王居卿什麼時候變成了現在這種敢出頭的脾氣,為韓岡做起了馬前卒。站在韓岡的角度,來打壓朱太妃和她想要幫助的小皇帝。

  李承之轉念一想,也隨即邁步出班,「尋常人家娶妻大率在十四五,若是讀書,二十前後也是平常。官家原本身體便弱,如今更是傷了根本,如果,豈不是在點著了的樹木上再澆油,還能再燒多久?」

  翰林院的不倒翁蒲宗孟跟著出班:「天子選后,調理陰陽,乃天下至重。當由太后與群臣共議,豈有太妃說話的餘地!」

  這是更鮮明的表態了,隨著韓岡一系的紛紛出場,一些重臣暗藏的小心思一個接一個被摁了下來,想為將來討好天子,現在就得受大罪,這又何苦?

  「太妃所言的確不當。」

  「且待天子成人後再議不遲。」

  議政重臣們紛紛支持韓岡一系的意見。

  但在蜂擁群起的嘈雜聲中,只有宰輔們沒有表態發言。

  「蘇相公,韓相公,章樞密,還有其他幾位參政、樞密,你們怎麼看?」向太后也發現了這一點。

  曾孝寬道:「事關國政,太妃不當議論。」

  蘇頌想了想,道:「官家才因女色致病,太妃太心急了。」

  章惇則道:「此事不妥。」

  被太后點名的三位宰輔,只有韓岡還沒發言。向太后試探的問道:「韓相公?」

  韓岡之前雖沒說話,其實他的態度早就有下面的自己人表明了。同為一系,各自所持的立場都是清楚明白的,尤其是韓岡這位首腦的。遇上這種事,如果韓岡沒有先出面來定調,那麼只可能是他打算繼續維持過去的立場。既然韓岡立場確定,下面的人要做的就是幫他說出來,而不是讓他自己打頭陣。

  現在太后一問再問,韓岡終於是站出來,「大婚與否,端要看天子御體是否安好,若一切安好,便可大婚。若是根基未固,貿然讓天子大婚,事有萬一,誰能擔待得起?依臣之見,此事不能貿然決定,提前、推後皆有不便,還是再等等看為是。」

  再等等看,也就是繼續拖下去。

  韓岡並沒有一口就將時間給推後到二十多,也沒有將之定在十四五或是十六七,更不會答應現在就給天子準備婚事的打算。

  將時間確定下來是最蠢的做法,什麼定不定,往後拖就是了。滿朝文武,到底是什麼人會去在意趙煦什麼時候成婚?只有想要看到朝堂動盪的那一部分人,這樣他們才有機會渾水摸魚。

  所以韓岡不論是怎麼確定時間,都是把自己的手腳束縛起來的蠢事。只有把大婚時間與趙煦的身體狀況聯繫起來,那就一點問題都沒有了。

  究竟是何年何月,還不是韓岡這個醫道泰斗和他手下的一眾醫官說了算?就算是趙煦日後變得身強體健,能夜御十女,也照樣是外亢內弱,本質尤虛,需要靜養個十年八載。

  「諸卿說得有理,就按照韓相公所說,等天子身體好了,再操辦大婚之事不遲。」

  向太后飛快的做出了決定。

  小小的太妃,就算有一個做皇帝的親生兒子,朝臣們照樣可以不加理會。

  確定了朝臣們不會添亂,向太后也能理直氣壯的將那位太妃給打發掉了。

  因為韓岡之後又說了,「至於太妃,臣不記得先帝詔書上有太妃權同聽政一條。」

  朝中事,太妃無權與議,即使那是她親生兒子的婚事。

  ……………………

  「太妃為天下著想是好事,但也要為官家多想想。」

  「官家這一次大傷元氣,不好生調養身子骨,卻匆匆大婚,日後怎麼千秋萬歲?」

  教訓了朱太妃一通,向太后揮揮手,讓她下去了。

  朱太妃臉色鐵青,從王中正身旁出門,摔得珠簾一陣劈啪作響。

  王中正在後面搖頭,太后的性子還是太軟了,竟然容得太妃如此放肆。

  儘管從先帝時起,向太后就與朱太妃不對盤,可現在都沒先帝撐腰了,太后更是得到了幾乎所有重臣的擁戴,朱太妃竟然還敢時不時的冒犯一下太后,於今更是敢插手國家大事,這不能不說是給太后的性子慣壞的。

  別說是換作權勢猶如呂、武的章獻皇后,就是曹、高二后,都是沒哪位嬪妃敢在她們眼前炸毛的。

  仁宗時,宮中兵變,慈聖曹后能指揮宮女、內侍拿著弓刀跟亂兵對陣,而高太皇,能頂著姑姑兼姨母的慈聖,能壓著做皇帝的丈夫,這更是威風了。

  向太后手中的權力絕不比垂簾聽政過的劉、曹二后稍差,要是從大宋的國力上來看,更是遠在其上。至少章獻明肅和慈聖光獻兩位皇后,她們所說的話,不能讓西域蕃人俯首帖耳,也不能讓大理國君瑟瑟發抖。

  從民間的聲望上來看,向太后更是遠超劉、曹二后,大宋國事昌盛,國計漸豐,在朝廷的三令五申下,各地的苛捐雜稅也少了一點——儘管減少的比例不多,也足以讓太后和宰相們得到天下百姓們的擁戴。

  可太后就是過於善心了,多少該死的卻不判其死,只用了一個流放打發了事,朱太妃就抓著向太后的這個性子,又覺得自己兒子已經坐上皇位,就是向太后也得顧忌向家的未來,所以才敢猖狂如此。

  當年以章獻劉后對仁宗生母章懿皇后李宸妃的嫉恨,還不是照樣要用皇后之儀將她發送,將屍身浸在水銀中,那時候,章懿皇后可還沒被追認為皇后呢。而日後,仁宗在被人揭破了他並非章獻所生,而是章懿皇后之子,並收到讒言說章懿皇后是被章獻所害,也是開棺確認了章獻對章懿皇后的厚遇,方才不再懷疑。如果章獻把章懿皇后只當做普通嬪妃來發送,那麼劉家的結果,也就不問可知了。

  當年這一場宮闈秘聞,如今早傳遍了天下,朱太妃肯定聽了不知多少次了。仗著自己的肚皮生下了當今皇帝,朱太妃自然有恃無恐。

  幸好朝臣們當頭給了她一棒子,讓她不要干預朝政,否則還會繼續囂張下去。

  當年富弼只能對英宗說『伊尹之事,臣能為之』,而韓岡可是當真殺過宰相,一手平定了宮廷之亂。章惇、蘇頌,他們也都是參加過平亂的功臣。

  若是當面遇到沉下臉的宰輔,恐怕朱太妃連囫圇話都說不全。

  現在重臣們同聲叱問,朱太妃總是有十個膽子,怕也是不敢再亂來了。

  「王卿。」

  太后的聲音打斷了王中正的胡思亂想。

  「臣在。」

  「這幾日你就守在宮中。」

  王中正暗暗笑了,太后也不糊塗,「臣遵旨。」

  ……………………

  廷議之後。

  天子因親近女色而致重病的消息很快就傳開了。

  十二歲的小孩子竟然開葷開到昏倒,這終究是一樁吸引人的有趣話題。

  韓岡在政事堂中翻著報紙,並沒有看到相關的報道。誰也不會蠢到在報紙上公然洩露天家陰私。但這件事,已經通過酒店、茶肆的口耳相傳,傳遍了京城內外的每一個角落。

  宗澤在外面通了名,然後走了進來。

  出外擔任了一趟體量學政等事,用了半年時間,到淮南東西兩路繞了一圈。現在回來,已經是同中書五房檢正公事,也就是中書門下的二號管家。

  宗澤手上拿著一份墨跡猶新的公文向韓岡匯報,「福寧宮宮中出來的內侍、宮人總計五十八人,都已啟程離京。得受天子寵幸的三位宮人,也分別安排到了瑤華宮和洞真宮暫住,等確認了是否有喜脈才會決定行止。」

  瑤華宮和洞真宮分別是當年的仁宗廢后郭氏和尚、楊二美人出宮后所居,說起來絕不吉利,不過三名宮人也差不多跟尚、楊二美人的情況一樣,如果沒有懷上龍種,這輩子就要唸經度日了。

  隨著趙煦身邊的近侍紛紛被拿問,一些細節也呈現了出來。

  根據後來審問的詳情,趙煦比他名義上的曾祖父還要高桿一點。

  韓岡聽說之後,除了搖頭嘆氣,還真做不出其他反應了。

  本錢不足,勉強去做大生意本就是錯,要是再想著三個籃子分別裝雞蛋,雞飛蛋打是沒得跑的。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15
第六卷 上六之卷 第30章 回首雲途路不遙(中)
        
  趙煦的運氣也算好,早早就出了事,否則再持續一段時間,身體真要垮了。

  現在最多休息一個月,差不多就能恢復正常了。

  「希望天子能接受這一次的教訓,日後不要再糊塗了。」韓岡將文件折了一下,遞迴給宗澤,「至和、嘉和那十年,仁宗皇帝時不時的便纏綿病榻,全都是年輕時留下的病根。」

  宗澤跟在韓岡身邊時間長了,也經常聽到韓岡評價歷代天子,只是他地位還不到,不可能擁有宰相才有的灑脫,只能訥訥的道:「天子的確是要好生調養。」

  不論宗澤有多出色,他心中積累下來的沉澱太深厚了。許多事,他是無法靠自己的力量去踏破。

  宗澤拿著文件出去了。

  目送宗澤,韓岡覺得這件事暫時可以放一放了。

  犯事的人業已開始了萬里之行,名義上的受害人則躺在床上休養生息。

  皇城司的人在看管著剩下的三位曾經承受恩澤的宮女。等到她們被確定是否懷孕了之後,再作處置。

  朝堂上也達成了共識,一切恢復如初。

  韓岡伸了個懶腰,這件少年初識風月鬧出的一場風波,也該風平浪靜下來了。

  「相公。」剛剛出去了的宗澤,這時候突然又進來,手上一份文件,「這是今天的簡報。」

  韓岡收起伸展開的雙臂,接過來,「有什麼消息?」

  除了賽馬和蹴鞠兩家快報之外,京師還有許多小報。只要還沒有威脅到兩家的地位,都會被放過一馬。甚至在其中,有許多家小報社,都有兩大報社的股份在。

  包括韓岡在內,都把新聞報紙當成是自己瞭解民間輿論的窗口,但那麼多份報紙良莠不齊,而且內容也不可能全然是的,所以就有了簡報。

  除去兩份快報需要親自瀏覽一遍之外,兩大報社的內參,皇城司的日報,還有多份報紙的簡報,都是節選,通過不同角度的報告,讓韓岡得以瞭解京師內外的一切重要新聞。每天午後,通過五房檢正,放到每一位宰輔的案頭上。

  「是天子的。」宗澤手指著簡報。

  宗澤遞過來的簡報,翻開的那一頁,韓岡只一瞥,『官家』,『太皇太后』,兩個詞就映入眼簾。

  下面還附了一份原版的報紙,打開看正面第一版,刊名新京新聞,下面的頭條又是如此。

  「什麼時候,京城的報紙變得這麼大膽了?」

  過去的報社,就算想要報導與天家有關的新聞,都要想方設法的迴避直接描寫。就像白居易的漢皇重色思傾國一般,明明白白寫的是唐明皇,卻要用個漢皇來遮掩,如今也一樣,專有名詞要用其他詞彙來替代。直接說官家、太后、太皇太后的報紙幾乎沒有。一旦犯了戒,開封府的大獄會讓東家、主編和編輯們,知道什麼叫做『你有言論上的自由,我有處置你的自由』。

  「必是有人在背後指使。」宗澤沉聲道。

  韓岡一目十行的瀏覽了一遍,主要說的就是皇帝在太皇太后喪期歡娛過度,以至臥床一事。

  現在市井中的傳言,主要是說皇帝是為人所誘,所以才會犯了大錯。十二三歲的小孩子,在男女之事上本就是懵懵懂懂,很難經受得住這方面的引誘。這一次的事,將責任推到皇帝身邊的人身上,對皇帝的名聲最為有利。而且太皇太后的喪期,說實話,世人也並不是那麼在意。民間的婚喪嫁娶,過了百日,朝廷就放開了。

  在這份報紙上,並沒有說皇帝什麼不是,而是在盡力的幫皇帝解釋他做下的那等事並不違背禮法。向世人說明,作為皇帝,趙煦不需要守對祖母的齊衰之禮。

  乍看起來是在幫忙,如果只看字面上的意思。但這份報導給人的感覺,就是趙煦不再是類似於被害者的身份,而是一位抓住律法上的漏洞,恣意妄為的昏庸之君。

  新京新聞特意要點明趙煦無罪這一點,等於是此地無銀三百兩,讓世人認定其罪。

  新京新聞之所以起了這個名字,韓岡倒是能猜得到。當是因為其位於京師新區之中,故曰新京。

  在幾年前,因為重新修整城防,京城被加以擴大。原本外城城牆之外的大片民宅,被一條長近百里的矮牆包圍了起來,名為京師外廓城。從此之後,大宋東京,從裡到外,便是宮城、皇城、內城、外城和外廓城。

  外廓城的城牆並非由土夯築,而是柳條籬笆牆,實際上的防衛,則是交由七大十一小總計十八座的火炮稜堡負責。只要稜堡還未陷落,敵軍甚至不能跨進外廓城的防線半步。只是這稜堡現在還沒有完全修起來,至少還得有三年的時間。

  不過這並不阻止外廓城中的百姓從此可以自豪的自稱是天子腳下的京城爺,而不是過去的鄉下人。自然,辦報起個名字,也是新京新聞。

  韓岡抖了一下報紙,紙質很差,油墨質地也不佳,這是一份針對的是佔了京師男子人口大多數的只上幾年私塾的普通人的報紙,是以最廉價的印刷成本刊印出來的小報,當然也是最廉價的,街頭休息的時候,一兩文錢買來,等到看完之後,還可以拿著包點東西回家。

  京師中的大多數小報,大多如此。報紙上面的內容,也是怪誕不經,多是鄉間的各種神怪傳說,也有蹩腳的詩詞,還有偏近鬼神、甚至色情的小說連載。新京新聞在其中並不算特別。但正是這樣的一份小報,竟然刊登了別人不敢刊登的文章。

  「這報紙是誰出的?」

  「新京新聞社的地址位於城外京南廂的明義坊,去年九月十五創辦,原為五日刊,今年五月開始,改為日刊。在開封縣的記錄上,報社東家姓王名春,白身,開封人,就住在明義坊內。主編紀茂直,出身楚州,八年前來京長住,沒有通過解試的記錄。另有編輯兩人,皆是今年四月份聘入。」

  宗澤對答如流,說得十分詳盡,新京新聞的老底都給揭開了。這不是宗澤的能耐,而是五房檢正公事下面的吏員,在韓岡一直以來的命令下做好的功課。

  報紙影響輿論,所以報社中所有從事文字工作的從業者,都必須上報到當地衙門,在中書門下,也有記錄下來的副本。如果沒有得到批准,便自行辦報,等著皇城司或軍巡院的人打上門吧。

  「就兩個編輯?」韓岡驚訝的問道,加上總編才三個人。一份日報,再怎麼粗製濫造,也不可能只靠三名編輯就完成這麼大份量的內容。

  兩家快報都是隔日一期,而新京新聞竟然是每天都有出版。沒有兩家大報社的底蘊和人才,每期就只有一頁四版而已,但每日都要出一期,無論如何都不是三個人能做到的。

  「全都是抄的。京城的小報,幾乎都是如此,你抄我,我抄你,只要兩三個編輯,先摘抄來填滿大半版面,再隨手寫點東西,最後用廣告填滿。不要太多成本,每個月都能賺個十幾二十貫。」宗澤冷笑了一聲,「要不是兩家快報嚴禁其他報紙刊載聯賽的相關消息,被抄的會更多。」

  按照宗澤的說法,辦一份日報,一年下來,淨賺能有一兩百貫了,難怪京城的小報層出不窮。

  韓岡又拿起這份報紙來看。字印的密密麻麻,新聞、廣告、小說連載,總計兩三萬字之多。就算其中大半是摘抄,也有幾千字是自己寫出來的。也難怪這麼多報紙,能存活下來的不多。

  道德經才五千言,是老子畢生學識的總結。而現在一天幾千字的印刷品,放在過去,能讓人寫一輩子。文字的價值,隨著教育的普及,真是越來越不值錢了。

  當然,這是好事。

  新京新聞是行點位於新城的小報,其背後理當沒有太大的靠山。但新京新聞既然敢於公開報導此事,所謂沒有靠山的判斷可以丟一邊了。

  多半是哪一家的暗子,先留下一閒筆,到了關鍵時候,可就是草蛇灰線的伏筆了。

  將趙煦放在風尖浪口上,硬是要把他丟進髒水泡上一泡。背後是什麼人,從誰最能得利,就能想明白。

  「是三大王,還是濮王家的那一堆?」韓岡皺著眉頭自言自語。

  「相公,要不要去查一查?」宗澤提議道。

  「查得出來嗎?」韓岡搖搖頭,「這就跟屋子裡的蟑螂一樣,看到一個,後面能藏一百個。能都抓出來嗎?」

  「蟑螂?」宗澤不解。

  「啊,贓郎。」韓岡立刻更正。

  蟑螂的古今之音太相近,蟑螂二字其實就是贓郎變化而來,他一不注意就錯了音。

  「哦。」宗澤沒大注意,只是當成了韓岡咬字不清,「那相公的意思,就是不查了?」

  「抓人吧。」韓岡道,「所有相關人等,交付開封府法辦。」

  掘後.台的事就算了,但既然敢把宮闈秘事都登在報紙上,自當依法行事。

  該罰的罰,該流的流,沒有二話可講的。

  「是。」宗澤行了一禮,便欲離開,韓岡卻又叫住了他,「汝霖,順便把白澤叫進來。」

  白澤進來了,他是韓岡的家丁,被安排在中書做堂後官,平時代韓岡傳個話找個人。

  「白澤,你去西府,跟章樞密說一聲,今天晚上,我請客。」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16
第30章 回首雲途路不遙(下)
        
  州橋這裡的夜間攤上,難得有一天的安靜。

  這本是東京城的夜晚最熱鬧的地方之一,是進出內城的交通要道,車馬行人,如同水脈,川流不息。就在州橋邊的路邊攤點,永遠都是行人駐足最多的地方。

  並非是年節,也並非是暴雨、冰雹,但今天的州橋夜市卻是一模一樣的安靜。

  經過此處的行人,連呼吸的聲音都輕了下來。

  只因為停在夜市旁的車馬隊伍。

  宰相和樞密使,帝國文武兩班的首腦。當他們坐在這裡,哪裡還有人敢於隨便靠近?旁邊一圈腰挎長刀的元隨,更是如狼似虎,就是經過的行人,幾十雙眼睛虎視眈眈,哪個不是加快了腳步,或是乾脆繞了過去。

  額頭上的汗珠星星點點,攤主雙手都被燒烤佔了,也沒敢出聲讓自己的婆娘來幫忙擦一擦,縮頭縮腦的在袖子上蹭了一下,又趕急趕忙去給正滋滋冒著油的豬皮肉刷上一層秘製調料。

  「好些年沒吃過州橋這裡的旋炙豬皮肉了。」

  距離攤主不遠的一張桌子旁,韓岡絲毫不顧儀態拿夾起一塊外脆裡嫩的豬皮肉放進嘴裡。

  嚥下去後,看著沒動筷子的章惇,韓岡挑了挑眉:「怎麼?看不上眼?」

  章惇一臉挑剔。

  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樞密使,自不喜這等粗俗的民間食物。在韓岡面前,他也沒必要故作豪放。

  不過韓岡既然說了,面子得給,稍稍的嘗了一口,他就皺眉,「孜然倒是不少。」

  他沒想到韓岡請他吃飯會在這個地方。

  宰輔不可私會,這條規矩已經不能再束縛當今的兩府,但光明正大的在街市上聊天吃飯,正面挑釁的做法,章惇覺得並不合適。

  「打通了西域、南海、大理,香料和香辛料的價格全都降了。。」

  孜然、胡椒、八角、荳蔻、丁香、沒藥,大宋原本要進口或是偏遠之地才能生產的珍貴調料,如今已經

  「多到可以做暴發戶?」

  章惇把筷子舉了舉,孜然和胡椒粉撲簌簌的往下掉。

  「不,不是香料太多,是宰相和樞密使太少了。」

  章惇笑了一聲,又夾起了一塊來看了看,「火候不差。」

  儘管這麼說,章惇卻沒再動筷子放嘴裡。

  推銷不出去,韓岡故作嘆息,「以後看來不能找福建人出來吃烤肉了。」

  「烤羊肉可以,烤牛肉也行,這豬肉就算了。」

  看起來,偏近西北的飲食,對福建人來說,的確沒有太多的吸引力。當然,沒有改良過的豬種,味道也的確不如後世,加上養殖不得法,也難怪一直賤過牛羊,不為人喜。

  「合口的烤牛肉可不容易吃到。」

  「嗯,一年也不定有一回。」

  朝廷禁屠耕牛,就是牛病死、老死,也要先報官之後,才能分解發賣。若是牛受傷了,不得不宰殺,同樣是要先報官,待衙門派人確認之後,才能宰殺。一般來說,市面上的牛肉,還是以病死老死的為主。

  富戶如果當真想吃新鮮的上好牛肉,有的是變通的辦法。可韓岡、章惇貴為宰輔,為了口腹之慾觸發律法,這未免太蠢了,所以兩家都是不沾牛肉,日常以羊肉、豬肉為主,魚類、禽類輔之。

  真要說起對牛肉大快朵頤的日子,還是兩個人還在廣西的時候,那邊殺牛就跟殺豬一樣普遍,新鮮的小牛肉都是想吃就吃。

  見韓岡和章惇都停下筷子在說話,攤主汗水流得更多,將新烤好的肉裝盤,藉著上菜的機會,來到桌邊。

  攤主一陣點頭哈腰,小心翼翼的問:「兩位相公,小人秘製的旋炙豬皮肉可是哪裡不合口味。。」

  韓岡哈哈笑著指了指對面的章惇,「合我的口味得緊,只是不合這位章樞密的口味罷了。」

  攤主順著韓岡的手指看向章惇的時候,滿是油汗的一張黑臉,幾乎要哭出來,

  「別聽他胡說,只是沒胃口。這裡不要你服侍,去烤些給外面的人吃。」

  攤主連連點頭,忙不迭的答應下來。

  回頭就在心中感嘆,兩位相公真是菩薩脾氣。包括以前來過的壞了事的薛相公,這三位來店裡吃過飯的相公,個個都是和和氣氣,比來每個月過來收稅的稅吏還好說話。

  「等等。」

  攤主剛準備捋起袖子,好生再亮一亮手藝,把兩位相公手底下的人都餵飽餵好,就聽見背後有人叫。

  忙轉身回來,見是韓岡叫住了他。

  叫了攤主到身前,韓岡問道:「上次我來這裡的時候,烤肉的不是你,人呢?」

  「小人阿爹……那個先父,兩年前就去世了。臨去前,在開寶寺那裡開了分店,給了小人的弟弟,這裡就給了小人。也多虧了相公,相公上次來過之後,家裡的生意就好了幾倍,天天客滿。小人的先父在家裡把相公的長生牌位供上了。」

  「可惜。」韓岡嘆息道,「你手藝還不錯,但比你爹還差一線。」

  攤主連忙低頭:「是小人學藝不精。」

  「算了,先去烤肉吧,那麼多張嘴等著你呢。」

  攤主離開,韓岡轉頭對章惇笑道,「開寶寺邊賣烤肉,真定家的那群小和尚口福不淺。」章惇冷哼道:「哪家的賊禿缺了吃喝?多了一個烤肉,也只是換換口味。」

  開寶寺的主持大師真定和尚,御賜紫衣,在僧錄司中列名,是京師中數得著的名僧。只可惜韓岡、章惇皆看透了那些和尚到底是什麼貨色,吃喝嫖賭的水平,小時候還荒唐過一陣的章惇都趕不上其中的平均水準。

  攤主離開之後,韓岡環顧四周,幾年前,他就是跟薛向一起,在這裡吃過燒烤。好像很久之前的事了,想起來,就讓人有種莫名的懷念。

  他感嘆道:「如果薛師正還在就好了。」

  「說得好像死了一樣。」章惇嗤笑道,「薛向不還活著?」

  韓岡回手指了指皇城,「在那裡已經死了。」

  以大逆之罪被發配嶺南,這輩子不可能再翻身。說他死了,正是因為他的政治生命,在蔡確被殺的那一刻,已經死了。

  章惇笑容消失了,的確,成為罪囚遠流嶺南,薛向其實已經死了,有無死訊,不過是一條消息罷了。

  「沒有了薛師正,汴河綱運就給弄得一團糟。每年損失超過一成,費用增加三成,養肥了多少條餓狗?」

  「還不是薛向害的,他做了叛逆,害了多少人才。」

  薛向掌控六路發運司的時候,大刀闊斧任免官員,他所提拔的基本上都是人才。但他一倒台,這些人全都受了他的牽累,而沒被重用的鹹魚翻了身,可惜不是貪官污吏就是廢物。

  等韓岡釐清朝局,騰出手來準備整頓綱運的時候,薛向立下的規矩和制度,已經敗壞的不成樣了,所以韓岡修京泗鐵路另起爐灶時才那般容易。

  韓岡輕嘆,「人生一世間,如白駒過隙,一切轉眼即逝。」

  「過得是快。」章惇追憶著過去,「記得當初我被貶出京,玉昆你一大清早就來送我。還在汴河邊吃了兩個炊餅,那時候,就有白糖餡炊餅了。」

  「因為那時候交趾的種植園已經開始產白糖。」

  「那時候拿下交州才兩三年吧。」章惇道,「如今天下產糖,交州居其半。運出交州的稻米,每年也是數以百萬石。」

  「天下人口日繁,未來的大宋,需要更多的交州。」韓岡試探著章惇。

  「未來?」章惇回望韓岡,「玉昆你覺得這樣的局面還能維持多久?」

  韓岡沉默了片刻,抬眼問道:「不知子厚兄你怎麼看天子?」

  章惇搖搖頭,「是我先問玉昆你的。」見韓岡苦笑起來,他又道,「我先答也沒什麼。小兒罷了,最多有幾分聰慧,可惜性子差了。」

  「先帝的性子其實也不算好。」

  韓岡還記得熙寧八年的時候,趙頊被遼國佯作南下的恐嚇,嚇得逼談判的臣子割讓國土。甚至拿臣子的家眷作威脅。

  韓維還在談判桌上保護國家利益,而做皇帝趙頊卻從後面拆台,逼著韓維早點把土地割出去好結束談判。從那時開始,韓岡就對趙頊失望透頂。

  「但先帝會用人,能用人,知道什麼樣的人不能用。如今的皇帝,全無分寸。等他親政,也許一切都會付之流水。」章惇抬起眼,盯著韓岡,「玉昆,我這可是掏心掏肺的說給你聽了。」

  「多謝子厚兄能坦誠相告。」韓岡拱了拱手。

  章惇沒回禮,一雙眸子仍是盯著韓岡,「玉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有希望,不容易。」韓岡回答得很簡潔。

  「重臣議政都出來,還是不容易?」

  「權臣不能做,不可做,只有集合眾力一途了。」韓岡無奈的笑道。

  如果是自己的東西,當然要牢牢抓在手裡,可惜不是自己的,而且又難以獨力搶上手,那麼也只有拉上一幫人上來瓜分了。

  「但這也只是第一步。」韓岡繼續道。

  「那第二步呢?」章惇問道。

  幾年前韓岡就跟章惇說過他的想法,當時章惇決定與韓岡分割開來,但現在,局勢易變,兩人又重新坐到了一起。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17
第30章 回首雲途路不遙(四)
        
  韓岡與章惇公開在州橋夜市上會商。

  前天晚上,從州橋經過的幾百幾千人,都看見了兩名宰輔對坐在一頓都要不了十文錢的小鋪子裡。

  那家賣烤肉的攤子,是否大賺特賺、是否事後弄出個宰相專座、樞密使專供來,京師百姓挺有興趣,大報小報都大肆報導,但朝堂之上,可就全無興致,他們只關心韓岡、章惇是否會因此而受到懲罰。

  依祖宗之法,宰輔於都堂之外,嚴禁私會,以防臣子勾連,架空天子。即便臣子們真想要交通勾連,都有得是辦法,但規矩就是規矩。

  也許過去宰輔們私下裡串通的情況不勝枚舉,可是在明面上,公然聚飲的就是韓岡、章惇二人。

  御史台為此整體出動。主要是彈劾韓岡、章惇無大臣體,以宰輔之尊,出入市肆——韓岡當年與薛向一起在小攤子吃飯,也就是這個性質。

  只有少數幾封,彈劾韓岡、章惇以宰輔之尊,不當私會。

  這還是韓岡、章惇私下裡讓人安排的,免得惹起眾怒——牢牢控制在宰輔手中的御史台,比一群瘋狗更讓朝臣害怕,有了主子,可就是主子指哪兒就咬哪兒了——否則現在真沒有哪位御史敢於老虎頭上撲蒼蠅,那純粹是在京城呆久了,想去南方品嚐一下不要錢的酒和鹽。

  太后不得不將這件事重視起來。

  蘇頌將在月內便會正式上表告老,而在這之前,他已經在太后面前提過了。之後乞骸骨的奏表,不過是走個流程。

  太后也曾極力挽留,而蘇頌雖是感動不已,但並沒有改變他的決定。

  蘇頌那邊是走定了,而韓岡這邊就跟章惇勾結起來了,這是要做什麼?

  宰相和樞密使兩人同桌共飲,不論是哪位天子看到了心裡都免不了要不安,太后又何能例外?

  別的不提,首先異論相攪就玩不下去。更別說兩人違背舊制,還明擺著就是要將宰相之位私相授受。

  如果換成是先帝趙頊,看到做臣子的悖逆到如此程度,實在是史無前例,決定不會輕饒得了章惇、韓岡。

  就是向太后在眼中,也覺得韓岡、章惇有些過分了。

  往重裡說,就算韓岡、章惇兩人情有可原,但他們這麼做了,有了先例,日後朝廷的規矩那還是規矩嗎?

  只是她還是不覺得韓岡會如此狂悖,肯定是有哪裡給弄錯了。

  韓岡很快便被招到了內東門小殿。向太后質問著他:「相公,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其實並不懷疑韓岡會騙她。長久以來的信任關係,讓她不會懷疑韓岡。之所以還要找韓岡來,只是不相信另一邊的章惇

  韓岡立刻揚聲道:「陛下明鑑,臣與章惇只是出宮時同行,順便在路邊小坐,非為公事,只是閒聊而已。」

  「就這些?」太后追問了一句,只覺得韓岡說得太過輕描淡寫。

  「陛下。臣與章惇結識多年,一向交好。後因識見不同,故而稍有疏淡。但同殿為臣,又並心合力輔佐陛下數載,閒來共語,也當是人之常情。」

  太后皺著眉道:「但也不必在州橋夜市上。你看,御史台寫來的奏章都有兩三尺高,全都是在說相公和章樞密的。」

  「陛下明鑑,臣與章惇正因為胸懷坦蕩,並無陰私,所以才能坦然於州橋旁小聚。否則臣要與章惇私下勾連,難道還不能派人、寫信嗎?若是如此,怕也是外人難知,更不會有御史台的彈劾。臣今日所受彈劾,正是臣與章惇並無欺隱的明證。」

  「不是因為蘇相公要告老?!」向太后突然問道,難得的言辭犀利。

  「陛下!」韓岡抗聲道,「臣雖已知蘇頌將請老,但臣可以父母妻兒為誓,前日與章惇相談,絕無一字涉及相位!」

  韓岡敢於拿著自己的家人發誓,不是他不迷信,而是他的確半個字都沒跟章惇提起蘇頌要空出來的相位。

  「相公息怒,吾不是那個意思的。」向太后連忙安撫,等韓岡低頭謝罪,她才又小心翼翼的問道:「那相公與樞密說了什麼?」

  「有說起天子的病情,章惇詳細問了臣。又有說起當初章惇被貶出外,臣清晨送行的舊事,還提到了交州的種植園。此外還有曾經與臣一起那裡共飲過的薛向,聊起他當年整頓六路發運司的作為。另有說起京城美食,此事臣與章惇各有主張。」

  「官家的病情,相公是怎麼說的?」向太后隨即就問道。

  「跟臣之前在殿上與陛下和群臣所言無異。具體內情,不得陛下同意,臣不敢外傳一字。」

  向太后點點頭,這才像韓岡會做的事,只是又納悶起來,「怎麼又提起薛向那個叛逆的?」

  「今年汴水綱運又是報上來多少毀損,故而臣與章惇一時皆有所感。薛向雖是逆賊,但才幹卓異,財計、轉運等事上,朝中無人可及。他敗事之後,六路發運司中內事便一路敗壞下去。」韓岡嘆了一口氣,「本是國士,奈何從賊。」

  「都這麼些年了,六路發運司還沒整治好?」

  「有薛向之材者朝中難尋一人。」

  「相公也不行?」向太后不相信韓岡會不如薛向。

  在她眼中,韓岡、還有章惇,都是開國以來少有的能臣,文武皆備,尤其是韓岡更加出色,而薛向籍籍無名,只是在錢財上小有才幹,怎麼當得起韓岡如此讚許。

  韓岡道:「即使是為臣,遇上汴水,也只能另起爐灶,設法釜底抽薪。」

  「那是相公想推行鐵路罷了。」向太后笑著搖搖頭,「如果真的如同相公所說,六路發運司敗壞如此,那把京泗鐵路和六路發運司合併,在沈括手底下挑選賢能,取代那些貪官污吏。」

  「陛下,臣在西北時,曾經跟隨王襄敏整編各軍,整編時,總會將一干油滑又愛鬧事的老卒另作一伍,絕不將新人編入,免得他們把新人帶壞了。不是王襄敏和臣不想講那些無用老卒一概罷去,實在是為免變亂,只能如此行事。」

  向太后點頭,「相公的意思吾明白了。」

  韓岡向太后行了一禮,說了句太后聖明。

  東拉西扯一番話後,太后也沒有窮究到底的樣子了,看起來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了。

  韓岡正這麼想著,向太后突然冒出了這麼一句來,「那旋炙豬皮肉真的那麼好吃?」

  「啊?」韓岡難得的一愣。

  屏風後的向太后差點沒笑出聲來,的確很難見到精明厲害的宰相如此反應。

  韓岡還是很快就反應過來了,老老實實的回答:「臣好此物,章惇不喜。」

  「那相公和章樞密議論了,京師中何家小食最為上等?」

  「正如陛下所說,市井中的皆是小食,哪裡有上下之分,僅有口味之別。」韓岡道,「臣出身西北,故而口味略嫌濃重,旋炙豬皮肉和蔥潑兔乃是臣之所好。而章惇東南人,更好清淡一點,據臣所知,當是洗手蟹和炒蛤蜊為其所喜。」

  「哦。拿蘇相公喜歡什麼,相公可知否?」

  「……蘇頌年長,更喜素食。」

  「曾孝寬如何?」

  「臣與其往來不多,並不知曉。」

  「沈括呢?」

  「沈括好吃魚膾,此與歐陽修同。」

  「原來是這樣。」

  君臣兩人就在飲食上的喜好稍稍展開來一陣簡短的討論,之後韓岡便告辭離開。

  「就這麼輕鬆過關了?」

  消息傳出之後,很多人覺得不敢相信。都有幾分懷疑是不是韓岡逼得太后不敢細問此事。

  而韓岡和章惇則毫不在意,各自上表自陳行動不謹,然後太后下詔,兩人都罰俸三月。

  韓岡清楚,這件事是太后相信他,所以才會輕輕放過。

  但話說回來,太后即使是不想放過,最後的結果也不會有什麼改變。

  韓岡和章惇都已經是盤踞在朝堂上的參天巨樹,根基深入到京師的每一個角落,就是有一個名正言順聽政治事的皇帝來,都不可能直接拿兩人下刀。除非他想引得京師和朝堂一片大亂。

  這件事算是過去了。只要太后、皇帝和世人慢慢習慣,等到時間久了,就可以有一處公開場合,讓宰輔和重臣們共同商議國是。等到最後的投票,再在太后和皇帝面前開始就行了。

  韓岡也沒打算害太后,如果太后想繼續垂簾聽政下去,韓岡絕對會支持到底。也會盡力幫著向家日後能夠安穩度日,不用擔心親政後的小皇帝報復。

  當年章獻劉後上仙後,立刻就有人告訴仁宗皇帝他不是劉皇后親生,他的生母其實死於非命。當時仁宗皇帝都已經命人將劉家人都看管起來了,要不是章獻並沒有害了章懿皇后,劉家人會是什麼下場想也知道。

  當遮天的大樹倒掉,後家想要保全,就得看皇帝的心情了。而韓岡,他願意幫助向家人,不用去提心吊膽的過著天子親政後的日子。

  過了幾日,當秋稅的帳冊全數匯聚京師之後,蘇頌正式上表太后,自述年邁,願歸老鄉里。

  這份乞骸骨的章疏,在太后和蘇頌手中幾番來去之後,太后終於同意了蘇頌的請求,但並不是立刻就允許他卸職,而是先以宮觀使相贈,在京師贈其宅邸,留他住下來。

  再這之後半月,鎖院宣麻,章惇繼承蘇頌留下來的空缺,成為新一任的首相。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18
第31章 風火披拂覆墳典(一)
   
  春日的陽光熏得人昏昏欲睡。

  向太后在半睡半醒間猛然驚醒,現自己仍在金明池中的水心殿內。

  「什麼時辰了?」

  王中正側臉看了一下一旁的座鐘,鐘面上的短針斜斜向上,而長針平直的指著左手的方向。

  「回太后的話,已經巳正三刻了。剛才章相公派了人來問,得知太后還在休息就回去了。」

  「章惇派了人來催了?!」

  向太后一下子全醒了。

  方纔她半睡半醒的時候,隱約感覺聽到整點的報時聲,卻不想起來時已經都十點多了。

  她偏過頭,看了一下放置在殿內的巨型擺鐘,果然,鐘面上指針的位置的確已經快要接近黑色楷體的午初和子初了。

  兩年前,蘇頌明瞭時鐘。隨著朝廷的重視——尤其是對其中利潤的重視——以及製造的難度較低,時鐘已經在大宋境內普及開來。

  起居需要時鐘,比賽需要時鐘,上課需要時鐘,人們的日常生活都離不開對時間的把握。也許大部分人,對此的需求還不迫切,但這個經過改進後,不僅能夠顯示時間,還能夠按時按點的以鐘鳴報時的機器,實在是太合乎富貴人家對奢侈品的需要。

  時鐘一開始的設計,是按照時辰的初、正,將鐘面分成二十四個格子。但韓岡說分得太細,很容易看不清楚,白天晚上也沒人會弄錯,所以還是改成了時針半天一圈。子正、午正放在最上面,卯正、酉正則在最下方。

  之後韓岡又說很多人不識字,而且鐘面的同一刻度上,還得標上早晚兩個時間的文字,不如數字直觀,所以又改成了數字,早晚各十二點。在鐘面上,草碼數字繞了一圈。韓岡的權威,壓制了所有的反對聲,現在市面上對外售的時鐘,大部分都是數字鐘面。

  不過皇宮中的時鐘,鐘面上還是以地支為標識。宮中有那麼多能工巧匠,螺螄殼上都能刻個道場出來,何況那麼大的鐘面。

  可是不管怎麼樣,數字總比拗口的天干地支要容易說容易記,即使這是所有人從小到大都在使用的計時法,一旦習慣了數字計時之後,就立刻會覺得子丑寅卯十分彆扭。

  向太后也覺得一二三四更方便一點,在她的寢宮中,大部分的座鐘還是數字鐘面,只有最大的兩三座,宮中的能工巧匠將之做成了十二時辰的模板。

  「時候差不多了,也別讓人多等。」

  向太后說著,抬起了手,貼身的宮女輕手輕腳的將她給攙扶起來。

  一群人拾級而上,來到水心殿的三樓。

  推開門扉,走到殿外,華蓋就在向太后身後打起。

  憑欄而望,春日的金明池便展現太后的眼前。

  水面波光粼粼,閃射著和煦的陽光,一條金光閃閃的樓船從水面滑過,切開了閃爍的湖水,留下兩條越蕩越開的水線。

  「官家還在御舟上?」太后問道。

  王中正看著船上的天子旗號,點頭道,「官家就在船上。」

  水心殿位於金明池的正中央,通過一座拱橋與岸上相連。

  水面上,龍舟已是蓄勢待,另一側,標旗已經樹在了水中央。

  看到了黃羅傘在水心殿上張起,原本只是蓄勢待的鼓聲,陡然間激昂起來,高亢的直入湖水深處。

  金明池爭標的鼓聲,從城外的池水上空,傳到了皇城之中。

  「終於是開始了。」韓岡看了一下房中的時鐘,比起預定的時間要遲了快三十分鐘,「章子厚在那邊多半是等得急了。」

  廳中另一邊,蘇頌聽了便笑道:「本來不是該玉昆你去的嗎?都推到了章惇身上。」

  「章子厚是勞碌命,事情當然由他去做,我就輕鬆點了,只是集賢相嘛,大事小事都插手,不是亂了規矩。」

  作為相,章惇負責太后出巡的一切事物,韓岡就留守在皇城,處理章惇丟下來的大事小事——不是郊祀、明堂這樣的大典,有一個宰相帶著大部分臣僚,陪太后天子游賞就夠了,沒必要所有宰輔都上陣。

  「何況年年都是一個調子,次次都如此,都不嫌膩味。」

  韓岡帶著些嫌惡的說著,金明池的遊樂活動,實在沒有新義,看了幾次韓岡就厭煩了。這次有機會可以推脫,就讓章惇去了。

  「去年開始可就有車船了。」

  「等明輪船早出來再說吧,用人力只能在湖水上逞逞威風,只有用上蒸汽,才能入海。」

  車船,就是用腳蹬踩來驅動船隻前進,再進一步就是明輪船了。這的確是個進步,但上船的蒸汽機還沒有著落,韓岡還是沒多大興趣。

  「也快了。不要急。」蘇頌安撫道。

  為了蒸汽機,宋遼兩國的爭相懸賞,的確有了效果。

  前年年終的時候,可以用來抽水的蒸汽機終於被製造出來,在韓岡的大力推動下,蒸汽抽水機被大量製造。大批的抽水機,已經用在了大宋的礦山中,尤其是煤礦,可以就地使用煤炭資源。更有許多抽水機被大戶買去,用在了自家的深井中。

  因為這一個進步,朝廷踐行承諾,拿出了一個八品的武職,同時以購買專利的名義,從國庫中支出了整整一萬貫。

  而遼國那邊,耶律乙辛也封了第一個節度使,而且是有頭下軍州的節度使。他所得到的蒸汽機,通過細作的回報,還不能裝在船上,但用來抽水,應該是沒問題了。

  兩相比較,的確遼國更大方一點。所以河北有點水平的工匠,現在都被集中到了京師。

  倒是沒人管那一堆打算偷渡到遼國那邊的士子。

  很多士人都以為耶律乙辛大事懸賞工匠是為了千金市骨,可惜他們錯了。到了遼國那邊,耶律乙辛只讓他們去教授蒙學,完全沒有他們臆想中的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風光。

  邊境線上,兩年前每天都有人被抓到,去年耶律乙辛封出第一個節度使,又是一潑狂潮,到了今年,遼國那邊的消息傳回來情況才好一點。這兩年的時間,逃過去多少人不清楚,但配去了西域和雲南的士人,過了八百。

  「希望我們這邊手腳能再快一點,讓耶律乙辛多拿出些肥肉來,也能多勾走些蠢貨。」

  韓岡笑著說道,心中還是有些浮躁。

  他對良性的競爭一直抱著鼓勵的態度,但他對於大宋工匠的不爭氣,倒是覺得不耐煩了。這都多少年了?

  「就算遼國先有了船用蒸汽機,數量太少也是沒用。」蘇頌說道。

  「這倒是。」韓岡點頭。

  大宋這邊的蒸汽機已經大批的投入使用,但遼國那裡,據信報還只是耶律乙辛手中的大玩具,並沒有像大宋這邊大規模製造,更沒有投入使用。也是因為成本太高,用不起的緣故,也有可能等待性價比更好的新型蒸汽機出來。

  不能投入實際使用,蒸汽機就只是了大而無當的鐵傢伙。不能大規模生產,蒸汽機也只是精緻的玩具,更無法實現從農業國家向工業國家的轉變。

  大宋這邊的蒸汽機製造,已經是工廠化、規模化了,培養出了大批的工人和工程師,一旦有了新型的蒸汽機,立刻就能轉產。

  即使遼國那邊先一步明瞭新型蒸汽機,明瞭能夠使用蒸汽驅動的船隻,宋遼兩國之間的差距,也只會越拉越大。這是國力和意識上的差距。

  「比起蒸汽機,我更在意什麼時候有人能過來拿了天文鐘的懸賞。」

  「一天誤差一分鐘?這可不容易。」

  「但這條路肯定是要走的。」蘇頌看了韓岡一眼,「就像蒸汽機一樣。」

  韓岡笑著點頭,「的確如此。」

  時間的精準化對工業的展有著難以估量的意義。

  精確的齒輪是時鐘製造的關鍵,各式模具不知製造了多少。但鑄造完工之後,還需要匠師進行加工調整。而且也不是所有的齒輪都能調整到完美的精度上來。只有百貫以上的貴價貨,才能得到最好的零件,以及最用心的調整。

  普通七八貫、十幾貫的座鐘,一天下來,差上十分鐘八分鐘都十分正常。必須每天中午通過日晷來進行糾正。

  而官營時鐘廠所出品的高檔貨,一天過五分鐘那肯定是出故障了,兩三天不用校對時間都沒太大問題。

  不過皇城中的時鐘,誤差也差不多是這個水平,最好的也只能達到三分鐘的誤差。看起來已經是到了現有設計的極限。在韓岡看來,只能通過採用更新的設計,才能更進一步減小誤差水平。

  蘇頌對韓岡的看法也表示同意。而且誤差在三分鐘的時鐘,想用在他所喜歡的天文事業上,還遠遠不夠。所以在蘇頌的倡議下,朝廷正在懸賞能夠提供更為精確地天文鐘的設計。

  「有了座鐘,現在出一爐鐵,不需要大匠一直站在爐子前面盯著了。工廠中製作生產計劃表也能更精細了。有了更好的天文鐘,就能夠更好的編訂星表。上次還是玉昆你說的,只要星表編訂成功,行星運動的定律,就可以從中進行歸納總結,最後化為代數方程。」

  蘇頌卸任已經兩年,這兩年裡,他並沒有離開京城。

  朝廷先是以宮觀使相留,之後又依王安石舊例,改任平章軍國重事,讓蘇頌繼續留在朝中。

  不過蘇頌擔任平章軍國重事之後,並沒有干涉政務,依然是做自己喜歡的事。機械、天文上的發展,都是他在背後推動著。

  前些日子還說動太后,更改太宗皇帝開始便頒布天下的禁止私習天文的詔令,凡以天象妄說休咎,一律流放萬里,但私下研習天文星像已不再入罪。

  這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候,蘇頌越來越這麼覺得了。

  官位已經到了人臣之極,而個人的興趣愛好,又與國是相合。

  兼濟天下和獨善其身時要做的事,現在都正在做著,還有比這更幸福的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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