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790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39
第33章 為日覓月議乾坤(11)  

  屋外,堂吏來往奔走,偏偏腳下片塵不驚。

  當宰輔們濟濟一堂,經過門前時,堂吏們就連大氣也不敢喘。

  不過有幾分是深怕驚擾到屋中的宰輔,有幾分是擔心氣喘粗了,聽不見裡面的爭論,這還真說不準。

  熊本倒是可以確定,現在至少有二十對耳朵朝著這間公廳豎著。

  將注意力從屋外轉回屋內,熊本就見鄧潤甫指著那片紙,質問上首處的韓岡,「敢問相公,何為童生?「

  所謂童生,如果只是顧名思義,那就是小學生。這是誰都能明白的。但與進士歸為一類,那肯定就不一樣了。就像是秀才,尋常稱呼讀書人的,現在同樣與進士寫在一處,誰也不會還覺得是尋常的稱呼。

  「蒙學畢業,便是童生。」

  當太后留下韓岡的時候,熊本就知道他們會怎麼做。

  想要讓太后繼續垂簾,第一就要收買人心。若韓岡不說,過了今晚,熊本也要上書。之前在殿上一同請太后繼續垂簾,有幾分算是形勢所迫,可既然上了賊船,又跳不下去,也只能從賊了。

  計議出了什麼對策,還得盡快頒布,至少是得盡快宣傳出去,要不然,今天在內東門小殿中的一番話傳揚開,宰輔們少不了為人詬病。儘管理由光明正大,大部分朝臣還是會站在他們一邊,可身上背負的罵名難道不是越少越好。

  不過這套童生、秀才、舉人、進士的玩意兒,熊本事前還真沒想到。

  蒙學的畢業考是由縣中主持,算是官方的考試,過去按照通過人數多寡,蒙學的主辦者,以及當地的知縣、教諭還有更高層的學政都會都到相應的處罰和獎賞。而蒙學畢業的學生,過去並沒有太注重,只是希望由此減少文盲數量——韓岡創造的這個詞可謂是精到——實現有教無類的夢想。

  但現在看來,韓岡怕是已經計畫很久了,用以更進一步的收買人心。

  「做了童生有什麼好處?」

  熊本能想到的東西,鄧潤甫也不可能想不到。

  「好處?自然是丁稅。」

  「免徵?!」

  「蒙學的學生數目可不少。」

  鄧潤甫和曾孝寬先後說道。

  兩人不是反對,而是想知道韓岡怎麼解決。

  韓岡道:「商稅增加的數目,足以抵得上人丁稅了。」

  先不說讀書人有多少,丁稅數量本也不多,多的是附在丁稅之後的折變。

  丁稅本身一般在兩三百文之間,有地方少至百文,但也有地方多到四五百文,開國初年,甚至曾經有七百文的情況。如果是納糧,則是三五鬥不等,多的時候也曾達到一石的。

  如果是在京師,四五百文最多也就半月苦工的收入。而貧困之地,丁稅的數額一般也不會高。七百文、一石米的例子,基本上都是出自江南的魚米之鄉,而且是開國初年,延續了吳越、南唐的稅收額度才會如此之高。

  最重要的,是朝廷經常免去某個地方的丁稅。因為天災,因為戰亂,都會減免丁稅。相比起夏秋兩稅來,丁稅的數量並不算多,減免一部分並不會影響朝廷的財政收入太多。

  「從此之後,怕是人人都要讓自家的兒子去上學了。」鄧潤甫嘆道。

  家中子弟去讀書,只要通過縣中組織的考試,就能拿到童生的資格。名額沒有限制,達到標準就可以。只要三年,讓七八歲的小孩子上三年學,這麼簡單就能免去日後幾十年的丁稅,有幾個人算不過這筆賬?

  韓岡怡然頷首,而曾孝寬卻又嘆道,「日後作弊者必多如牛毛,無法禁絕。」

  「有學政在,讓學政去管。」韓岡毫無責任心的說著。

  怎麼杜絕作弊,還有在作弊之後怎麼查出來,辦法都是人想的,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嘛。

  「時日一長,丁稅怕就是再也收不上來了。」

  「丁稅本就行之無據。」章惇突然說道,「本朝稅制,上承唐之兩稅,而兩稅法,本就是將舊制租庸調歸併為夏秋二稅,身丁錢亦納入其中。晚唐五代,天下戰亂頻頻,為軍資故,各地復征身丁錢,尤其以南方為重。而本朝開國之後,相因承襲,並未恢復舊制。」

  「免行錢怎麼辦?」熊本問道。

  這是免除伕役要繳納的稅收,說起來也算是人頭稅的一種,而且數量還不少,並不下於丁稅。

  「做了秀才便可免除,而且成為秀才之後,便可以遊學天下,不需要地方開具的路引。」

  方便做生意嗎?熊本暗自搖頭。韓岡看樣子就是想要做到兩全其美,一方面收買人心,一方面還要為氣學張目,打得一手好算盤。

  「秀才的資格是小學畢業?」曾孝寬問道。

  「當然。」

  「舉人呢?解試?」「不過通過了發解試便是舉人,那日後是不是都可以上京趕考了?」

  韓岡笑道:「方纔太后還有子厚兄都這麼問過韓岡,溫伯不必擔心。」

  鄧潤甫搖頭,「潤甫擔心什麼,要是有了舉人資格,就能上京趕考,受益最多的就是福建、江西了。」

  宋代地方上的解試,與明清不同,就是在於通過解試,卻沒考中進士,下次還得從解試開始。

  福建、江西文風昌盛,不知有多少一榜不中然後回頭再考的士子,要不是朝廷控制福建、江西各州每年取解的名額,說不定三分之一的進士名額都能給他們給拿去。就現在,平均每科都至少有十分之一的進士數量。

  韓岡要是讓那些通過了一次解試的士子,從此不用再過解試一關,那麼南方、尤其是福建、江西兩地的士子,怕是能佔據朝堂的半壁江山。

  韓岡當然不會這麼做。

  「想要趕考,當然還是依照舊制,有發解資格才能上京參加禮部試。但考中一次之後,就是舉人。」

  「舉人的好處呢?」鄧潤甫順理成章的推斷,「不會是免徵田賦吧?」

  「田賦不能免,家中如果有工坊,工坊稅收可減半。」

  「相公這是要鼓勵世人去開辦工坊了?」

  韓岡道:「一畝田一個人都養不了,但面積一畝的工坊,養上十幾人都沒問題。有恆產者有恆心,能吃飽穿暖,就不會跟著人去造反了。」

  「相公是意在諸科吧?」熊本直言不諱。

  韓岡理直氣壯的點頭,「諸科貢生當然也會有相同的權力。」

  除去進士科外,明法、明算、明工諸科,也都有舉試。韓岡怎麼可能會忘掉自己的基本盤?

  「相公的打算當不止於此吧?」

  有能力開辦工坊的士人可並不多。光是這一個稅收打折的好處,吸引不了所有人。

  「另有邊地賜地三頃,只要願意去邊境,登時就是一個地主。」

  曾孝寬搖頭,「恐怕不會有多少人願意去。」

  「會直接發給授田券,允許其轉讓。」

  授田券變成可以流通的有價證券,這也算是成為舉人的好處。給錢,給待遇,至於參政議政之權,那就要靠他們自己去爭取。

  「會有人買?」

  就連熊本都覺得有幾分不靠譜。

  「多少是筆錢。」

  韓岡無意向同僚解釋太多,讓事實告訴他們就行了。

  「此外舉人還可為官,總不能讓地方庶務操縱於吏員之手。既然吏員也有俸祿,其實官吏也無甚大分別了。縣中六曹,都可以讓舉人去做。雖無品級,並不入流,但終究還是有積勞入流的機會。同樣是士人,就不必像約束胥吏那般,一年才幾十人釋褐入官。」

  「只怕讀書人無人甘願操持賤役。」

  「只要有好處,遲早有人願意去幹的。先從一個地方試點,然後慢慢推行。」

  舉人與現今貢生之間的差別,就是身份固定。就算考中之後什麼都不干,舉人還是舉人。而貢生卻是一次性的,除非接連五六次不過,那才能當一個免解貢生。但在政治上,與其他讀書人沒有任何待遇上的區別。

  舉人可以做很多事了,不論是開工廠,還是去開荒,又或是去參與吏職,都是受到政府鼓勵。

  尤其是諸科舉人,數量日後還在進士科舉人之上,當進士科的舉人皓首窮經的時候,他們也就有機會去把持地方庶務了。地方穩固,那麼朝堂上也會有所反應。

  「那麼官宦子弟呢?」曾孝寬關心的問著。

  照常規,官宦子弟或是官員本身,都要另外安排發解試,名為別頭試,鎖廳試。名義上是避免他們與寒門士人相爭,實際上取中的比例遠高於地方州郡舉行的發解試,是徹頭徹尾的優待。

  「自然是一如既往。該鎖廳的鎖廳,該別頭的別頭。」

  這是在示好天下士子,同時也不會侵犯宦門子弟的權益,想要去考進士,還是要通過當科的解試,官宦子弟在解試上的優遇依然能夠保持,同時一個舉人的身份也比其他人更加容易獲得。

  熊本心中暗嘆。

  古語曾言,小惠未至,民弗從也。如今韓岡欲普惠天下,民……從也不從?

  熊本不知道,但他知道,呂惠卿這次是輸定了。

  看來沒有押錯莊。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40
第33章 為日覓月議乾坤(12)

  呂惠卿站在半人高的穿衣鏡前,年近六旬的形容正映照在清澈的銀鏡中。

  價值千金的大幅玻璃銀鏡,即使是呂惠卿家裡,也只有兩年前給二女兒置辦嫁妝時,才買了兩面。

  一面放進了二女兒的嫁妝中,一面則補給了早一步出嫁的長女。之後儘管幾名寵妾曾經鬧了兩次,呂惠卿也沒捨得再買——商家只收了進貨本錢還要千貫出頭的單價,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在呂惠卿看來,沒必要如此招搖。

  想不到在城南驛中倒是隨便擺著。即使這裡是宰輔入京才能入住的院落,也未免太過奢侈了。

  還是說這樣的穿衣鏡又降了價?

  眼鏡的價格降得飛快,每年就要打個對折。呂惠卿在長安,曾不經意的發現,連衙中的小吏都帶著一隻單片眼鏡。現如今,水晶眼鏡依然存在,可更多的還是玻璃製品。

  只是玻璃這一門產業,朝廷每年的收益便是數以十萬計。

  從眼鏡到鏡子,從器皿到窗戶,玻璃越來越常見,從天家和高門顯第,到富貴人家,再到尋常百姓家,一步步的走進千家萬戶。現在城市裡面,有幾戶人家沒有一個小鏡子?

  呂惠卿至今也沒想明白,韓岡為什麼要將絲織的技術擴散出去。為了收買人心,為了網羅人眾,這的確能說得過去,可怎麼看,也覺得韓岡做得太大方了一點,那可不是鐵路。

  但是如果韓岡要公開其他賺錢的技術,或是提議改進已有的技術,呂惠卿是肯定要支持的。絕不會因為門戶之見,而不讓氣學的成員去做他們最擅長的事。

  對著鏡子那個蒼老熟悉的面孔,呂惠卿忽的一哼——外儒內匠,耶律乙辛的說法其實沒那麼荒謬。

  沒有人服侍穿戴,呂惠卿的手顯得有些笨拙,扯了下襟口,腰帶又給帶歪了。

  耐下性子將朝服的衣襟一點點整理好,鏡中之人,眼圈青黑,一臉倦容,那是半夜沒睡的結果。

  雙手捧著長腳帕頭,端端正正的戴到了頭上。再對著鏡子,薄薄的雙唇微微抿著,就算昨夜驚聞噩耗,也沒能動搖到他的心志。

  昨夜連夜進入城南驛拜訪呂惠卿的官員,總共有三人。

  相比起新黨在京城的實力,依然站在呂惠卿一方的人數,已是微乎其微。只是有三個人,已經足夠讓呂惠卿瞭解到這段時間朝堂上的變化,甚至昨日宰輔們和太后的一番言談。

  探手拿起桌上的笏板,呂惠卿隨即踏出門去。不論要面對什麼樣的局面,他都有了足夠的準備。

  輕車簡從前往皇城,呂惠卿區區數人的隊伍,撐不起宣徽使的凜凜之威。無人知曉,這區區數人的隊伍,便是堂堂宣徽使的儀仗。

  抵達皇城時,城下已經聚滿了文武朝臣。大臣們三五成群,人群中議論紛紛。

  畢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昨天發生了什麼,也不是所有人都已經下定了決心。

  朱太妃回到了聖瑞宮之後,便再無消息傳出。天子那邊的反應也是毫無消息。太后的想法更是難以捉摸。

  這些未知,已經讓人覺得此刻安靜的皇城,山雨欲來,狂風滿樓。

  而宰輔們議論的內容,同樣掀起了軒然之波。似乎是刻意宣揚,兩府輔弼在密室中的議論,變成了拿著鐵皮話筒對全城在說話。

  請求太后繼續垂簾聽政,宰輔們其實根本不必多此一舉。

  對絕大多數朝臣們來說,反對也好,贊成也好,都不如什麼都不說。萬言萬當,不如一默。

  只要沒人不識趣的提起天子親政,垂簾聽政將會順理成章的延續下去。

  這本是應該是朝臣們心照不宣的一件事,可章惇、韓岡卻帶著兩府一起上請太后繼續垂簾。

  不但讓太妃的心跡昭彰於世,同時也曝光天子之過,最重要的,這就逼得朝臣必須選邊站了。

  如果是為日後計,當然不宜開罪天子,以年紀來看,太后總歸活不過皇帝。

  太后在世時有多麼春風得意,皇帝親政後,就有多麼傷心失意。

  眼下霸佔兩府多年的宰執們,皇帝一旦親政,怕是一個都不會留下來。

  可是韓岡為什麼不擔心天子親政後的報復?

  難道他會愚蠢到認為自己有定策救亡之功,可以讓天子不敢動他分毫?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熟讀史書的臣子們,都知道桀驁不馴的功臣是皇帝最優先的處置對象。

  那麼問題來了——

  皇帝還能活多久?

  「官家近況如何?」

  呂惠卿就聽到身邊有人在問。

  身處人群之中,披著防寒斗篷,將朝服罩住的呂惠卿顯得並不起眼。

  不過當他看過去的時候,三人視線交錯,那邊的兩人連齊齊臉色一變,匆匆散開。

  呂惠卿倒不覺得他們認出了自己——看不見朝服,又是多年未上京,哪可能認出自己就是當年意氣風發的呂惠卿——而是怕自己認出他們。

  匆匆一瞥,若非熟識,怎麼都不可能將人分辨,可呂惠卿卻是當真認得其中一位。

  那一人是位京師聞人,地位雖不算高,卻人脈靠山都不缺,名聲也不差。厚生司一坐多年,從判官做到判司,韓岡舊年的舉主,判厚生司吳衍。

  厚生司與太醫局本是一體,如果是他,皇帝和太后的近況,的確是瞞不過的。

  但要是皇帝身體不好,大婚是為了沖喜,消息早就會傳遍天下了,又何須多問?

  既然什麼消息都沒傳出來,皇帝還有精神去看他未來的皇后嬪妃,那麼擔心皇帝壽數不永,眼下依然是多餘。

  呂惠卿並不覺得韓岡有本事去算太后和皇帝的命,不過是世人以訛傳訛。

  儒門子弟,原本就該是敬鬼神而遠之。這一點上,呂惠卿與韓岡有著共同的語言。

  但呂惠卿,終究是不可能跟韓岡走在一起的。

  眼下最重要的,是告訴天子外面還有忠臣。

  是鬱鬱而終,還是決不放棄,端得看是否看得到希望。

  呂惠卿知道自己現在能給小皇帝的,也只有希望了。

  ……………………

  垂拱殿中。

  重臣們向太后拜禮已畢,各自歸班。

  這是常起居。

  原本是宰臣樞密使以下要近職事者並武班,每日朝會的地點,號為常起居,又號內朝。相對於由不釐實務的朝臣參加、連太后、皇帝都不極少露面的外朝,內朝的重要性當然不言而喻。

  而如今,內朝基本上已經變成了議政重臣共論朝政的場所,武班成員成了擺設。

  韓岡曾經向章惇提議把三衙管軍也歸入議政之列,不過給章惇拒絕了,樞密院有發兵之權,而無統兵之重,而三衙有統兵之重,無發兵之權,將三衙管軍納入議政之列,樞密院將如何自處?

  如何自處?

  韓岡還想著將樞密院歸入政事堂的掌握中,宰相兼任樞密使是有先例的。而將一干掌兵的太尉拉入夥,實際上等於是將這些武將納入到政事堂的管轄範圍之中。

  三司使的任命,如今已經需要經過廷推,實質上已經操縱在政事堂。除了內庫之外,大部分的財權都掌握在了政事堂手中。等到軍權也同樣在握,相權便可以與皇權抗衡了。

  這個道理章惇當然明白,就是因為太明白了,所以才反對韓岡的提議,他缺乏韓岡的肆無忌憚,覺得應該在穩妥一點。

  可惜,如果有著三衙管軍的支持,韓岡可以更加輕鬆的面對皇帝,還有想要攪風攪雨的那一班人。

  韓岡看著對面,那一班人中,現在還敢跳出來的,也就是一個呂惠卿了。

  呂惠卿老了。

  這是今天看到呂惠卿之後,竄過韓岡腦海中的第一個印象。

  的確老了,相比起當年初見時的意氣風發,幾經沉浮,又在邊疆蹉跎十年之久的呂惠卿,完全是一幅六旬老人應有的模樣。

  鬚髮花白,面容甚至有些枯瘦,只是黯淡昏黃的雙眼掃過來的時候,還是讓韓岡的肌膚一陣發緊。

  「老而彌堅啊。」

  一旁章惇帶著調笑的低語,卻不是誇獎。

  只差三歲的章惇,看起來比呂惠卿小了幾近十歲。身為首相的辛勞,卻沒有帶來多少風霜,相貌反而愈發溫潤起來。

  或許是遺傳,章惇的老父,耄耋之年鶴髮童顏,前些日子還學了張三影一把,來了個一樹梨花壓海棠。被韓岡幾位宰輔拿著開玩笑的時候,章惇的臉色可是有趣得緊。

  現在看章呂二人的相貌,可沒人能說他們是一輩人。

  「呂卿在京兆數載,可是辛苦了。」

  就在韓岡在想章惇他家那位真正老而彌堅的老夫的時候,呂惠卿已經上前陛見。

  向太后照常例慰勞了他幾句。但不提功勞,只說辛苦,太后對呂惠卿的成見當真深到了骨頭裡。

  「關西一向難治,事務繁劇,臣以駑鈍之才,只得勉強應付。每每想疏怠一些,一想到先帝和二聖的恩德,不知如何報償,只能加倍用心。今日上殿,又得睹聖顏,實在……實在是……」

  呂惠卿的話,說著說著忽的就哽咽起來。

  韓岡頓覺不對,只聽見呂惠卿帶著哭腔:「前次見陛下,陛下還是孩童模樣,時隔數載,今日再見,不意已是英俊少年。先帝若還在,看見陛下如此英姿煥發,可不知會有多歡喜!」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41
第33章 為日覓月議乾坤(13)
  
  先帝。

  呂惠卿帶著哭腔的聲音剛入耳,趙煦眼眶忽的就是一熱,只感覺淚就要流出來。

  想不到時至今日還有人記得他的父親。

  趙煦已經很久沒有聽到有人提起自己的父親了,除了要祭拜太廟,或是教訓自己的時候,身邊的人都絕口不提熙宗皇帝,彷彿大宋的第六任皇帝根本不存在。

  自己的耳朵裡,只有太后、太后、太后。

  讓北虜不敢南窺是太后的功勞,國泰民安是太后的功勞,甚至這幾年的風調雨順也是太后的功勞。

  先帝兢兢業業、宵衣旰食了十幾年,平定南蠻和西賊的功業一下子就沒人提了。

  圍繞在太后身邊,儘是忘恩負義的奸賊,沒有先帝將他們從草莽中簡拔,哪裡有今日的風光?

  每每想到這裡,趙煦的心中就彷彿有火在燒。

  幸好有不惜一生令名,也要保護自己的王平章,也有看到自己長大成人就按耐不住情緒的呂宣徽。但這兩位忠臣都不在京城之中,能留在京城內的,只有那**賊。

  「果然啊。章相公說的沒錯,真的是哭起來了。」

  背後傳來的聲音,讓趙煦不寒而慄。沒有任何緣由,甚至沒經過頭腦,他的身子就抖了起來。

  在趙煦的記憶裡,這樣的聲音他沒有聽過幾次,只有提及那一位戾王的時候,才會有著如此讓人深寒刺骨的冷笑。

  彷彿身後的溫度降到了冰點之下,趙煦感覺到自己背後起了一片雞皮疙瘩,寒毛全都豎了起來。

  這是對呂惠卿有多深的成見?!如果不是呂惠卿有大功,又無把柄與人,

  還有那章惇,竟然能夠先一步預料到呂惠卿會在朝堂上哭起來。

  趙煦先是難以置信,但看到章惇看著呂惠卿,如同貓兒戲鼠時的眼神,又猛然醒悟過來。

  呂惠卿為什麼要哭?

  不會完全是因為心情激動,他畢竟是做了幾十年官的老臣。

  一番話說得動情,但細想下來,其實就有宣稱自己已經成年的用意,這是想讓自己早日親政才說的話。為了將這番話說出口,呂惠卿甚至不惜犧牲名望,還冒著被御史台彈劾君前失儀的風險。

  如果說剛才呂惠卿的泣訴,讓趙煦覺得是這位遠離京師的宣徽使有著一顆他人所不能及的赤膽忠心。現在明瞭了呂惠卿的話中之意,趙煦的心中依然有著同樣的感動,那同樣是忠臣之為。

  就像金陵的王平章,為了讓自己能夠早日親政,為了給自己撐腰,把孫女都推了出來。誰不知道,家族中出了一任皇后,身份就從士大夫轉成了外戚。王安石為了他趙煦,賠上了整個家族的身份。

  什麼叫做忠臣,這樣的才是。不計一身毀譽,為天子不惜自身。

  可惜呂惠卿的這個計策,被章惇給預計到了。

  這也不足為奇。忠直之臣,怎麼可能鬥得過那些奸佞之輩?勉強想出了一個計策,立刻就被人給看破了,反倒是成了把柄。

  但接下來該怎麼辦?

  御史台肯定會出來攻擊呂惠卿殿上失儀,太后就可以趁機處罰這位忠臣,甚至可能會被改派去疫症多發的地方做知州。呂惠卿看模樣都六十多歲了,這樣一去,還能活上幾年?

  趙煦的心抽緊了,王老平章已經時日無多,再失去一個呂惠卿,朝中有威望的忠臣還剩幾人?

  一定要保住呂惠卿。

  趙煦完全沒有猶豫,在瞬息間便下定了決心。

  若是太后要重責呂惠卿,他要義正辭嚴的站出來為呂惠卿辯護,懷念先帝怎麼能是罪名?

  大不了也學呂惠卿,當殿哭上一場父皇,看看太后還能不能處置自己?

  想到那個場面,趙煦就興奮起來,眾目睽睽之下,即使是太后、權相,也不能違逆人情,他這個皇帝出面保護感念先帝的臣子,縱使不符禮儀,卻符合孝道,趙煦可不信現在就在殿上的那位儒學宗師,能不要臉皮的說自己錯了。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趙煦心頭一片火熱。

  干涉對呂惠卿的判罰,這是聽政的第一步。日後漸漸對朝堂政事發表自己的意見,遲早會聚來大批忠心的臣子。

  太后能垂簾聽政,是因為先帝的詔書。而先帝給她的權力,不過是權同聽政,能夠名正言順聽政問政的只有自己。就算太后不願歸政,自己問政的權力誰敢剝奪?

  趙煦想著,就看見殿中侍御史李格非步出了班列。

  「好了!」太后冰冷的說著,打斷了李格非正準備要說的話,「呂卿家是什麼意思,吾已經明白了。你是想讓官家親政是吧?」

  什麼?!

  如同晴天霹靂在趙煦耳邊炸響,太后怎麼能這麼說?!呂惠卿分明沒說得這麼明白。

  趙煦看向呂惠卿,就連這位忠臣怔住了,愣了一下方才說道,「……官家年歲已長……」

  「好了!」向太后再一次十分粗暴的打斷了臣子的話,縱使有蘇張之辯,也得把話說明白了,呂惠卿被太后這刻意打壓,一番謀劃還沒有正式實施就終結了。

  「官家,你怎麼看?!」向太后突兀的向前方呆坐的趙煦詢問。

  趙煦沒有回答,他的心中已如一團亂麻,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為什麼不是要責罰呂惠卿?這讓自己怎麼說?脫離了事前的計劃,趙煦突然發現自己做不到隨機應變。缺乏經驗的他,根本就不知道這時候該給出什麼回答更合適。

  「官家,你說如何?!」

  太后沒有給趙煦思考的時間,更加強硬的問著。

  趙煦發覺自己難得的成了殿中的焦點,臣子們的視線都投到了自己的身上,甚至能感覺到其中許多還帶著責難。似乎是在責備他沒有即刻回答太后的問題。

  『為什麼要責怪朕?還當朕不知道真相?』

  趙煦怒火中燒,火焰燒灼著五臟六腑,血管中也好似有岩漿在流淌。

  世上無數人都在說自己是弒父弒君的罪人。自己的祖母和叔父,都借此為由,要致自己於死地。

  可父皇臥病在床,誰最為得利?父皇駕崩,又是誰最為得利?

  父皇駕崩,被太后和宰相直接歸罪於當時只有五歲的自己,說是陰差陽錯,孝心做了壞事。

  趙煦曾經對此深信不疑,但隨著年紀漸長,就越發難以相信此事。

  將罪名歸咎到一五歲小兒身上,也虧他們有臉說出口?隨口一句就害死了自己的父親,天下哪有那麼巧合的一件事?難道不是控制著福寧殿的人最有機會,也最有可能?

  『官家,姐姐今天說的話你記好了,別對他人說……你父皇駕崩有蹊蹺。』

  親生母親只在自己耳邊說過這句話,也僅僅說過一次,沒頭沒腦,更沒證據,但已經牢牢刻在了趙煦的心裡。

  當時福寧宮內,父皇身邊都是太后安排的人,死掉的御醫又是那位韓相公所安排。給自己定罪的,是他們兩人,父皇駕崩後,最後得益最多的,也同樣是他們兩人。

  自己當時只是五歲孩童,看不出情弊,但之後想過來,什麼話都是他們說的,一句話定了罪,自己就成了弒父的罪人。

  趙煦曾想過,遲早有一天要將真相揭露給世人,洗脫身上的冤屈,讓世人明白誰才是真正的兇手。

  但現在還沒有到哪一天,來自太后的催促,是趙煦所不敢忽視的。

  彷彿張開大嘴的青竹絲,又彷彿亮出尾針的黃蜂,面對太后的質問,趙煦的雙唇已全然不見血色。拳頭握緊又放開,低下去的面孔有著這個年紀所不該有的怨毒和猙獰。

  他想說一句朕要親政,卻怎麼也開不了口。到了嘴邊的話,竟變成了,「孩兒尚年幼無知,又未成婚,並非親政的時候。」

  話聲從牙縫中擠出來,旁邊的小黃門聽見,立刻放聲傳達了出去。而趙煦也彷彿失去了所有的氣力,一時間癱軟在御座上。

  ……………………

  章惇十分遺憾。

  趙煦這個歲數,正是年輕氣盛,愛鬧彆扭的時候。現在為群臣凌迫,發脾氣的可能性自是更高一點。

  只要他敢說一句請太后撤簾或是朕要親政,不孝的罪名,立刻就能加到他的頭上。

  沒想到他這一次會這麼知情識趣,章惇眼中有掩藏不住的遺憾。太后詢問趙煦自己的意見出乎意料,可如果趙煦鬧起脾氣,倒是能徹底解決了他,但現在,卻是要多等些年了。

  只是眼角的餘光中,章惇發現,韓岡的眉心微皺,顯是對這一結果並不滿意。

  ……………………

  韓岡還是想通過臣子們的選舉得到結果,而不是因為皇帝自己想法而繼續垂簾。

  可惜,太后的無意之舉,破壞了這一次重挫皇權的機會。

  趙頊和趙煦兩父子給了他太多機會了,要不然不會有重臣議政,不會有廷推,韓岡只會盡力去推動技術的進步,推動生產力的發展,將變化交給未來,而不是主動去改變政治制度。

  但不知是幸與不幸,在幾次變故中,不想放棄機會的韓岡,走上了一條他早年完全沒有打算走上的道路。

  現在,已不可能再回頭的他,也只能繼續走下去了。

  他望著台陛之上。

  不管對手是誰,也不管前路有多曲折,也只能繼續走下去了。

  ……………………

  呂惠卿已回到了驛館中。

  但他進門後,上來奉承的官員一個都沒有,份外讓人體會到孤家寡人這一現實。

  呂惠卿自嘲的笑了,等到今天在殿上發生的一幕傳揚開,身邊怕就是更蕭索了。

  但呂惠卿笑得很開心,

  失敗了?

  不,成功了。

  經過今天的事,天子和太后之間的嫌隙越發的深了。

  這才是他日後立足朝堂之本。

  只要再稍等時日。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42
第33章 為日覓月議乾坤(14)
  
  覲見後的次日,呂惠卿登上了列車,離開了東京城。

  對於他的離去,依依不捨者不乏其人,朝野內外,都有大批的人感到惋惜。

  穩固的兩府,穩定的朝堂,需要資歷和人脈才能躋身的議政行列,理所當然會有大批所謂懷才不遇、認為自己升得太慢的人想要改變現狀。

  不過朝堂上,敢於將心情宣之於口的官員少之又少,只有國子監中,年輕氣盛的學生們,才有臧否時事的膽量。

  王采從國子監出來,在附近找了個食肆坐下沒半刻鐘,就又聽見旁邊有人說起上京詣闕又匆匆離開的呂惠卿。

  這算是什麼大事?至於你也說我也說,說了一遍又一遍?

  王采覺得這些人真是閒得無聊,有空去賽馬場和球場,要麼就去甜水巷,或是各大瓦子,看百戲,看雜劇,或是逛街,從大相國寺萬姓交易的集市,到日出即收市的鬼市子,打發時間的去處,京城中實在多的是。

  但話還是往耳朵裡面鑽。

  「就這樣結束了?」

  「太后好惡分明,呂宣徽也是有心無力。」

  王采撇了撇嘴,所謂好惡分明,就是在說向太后偏聽偏信。

  但他們也不想想,太后對章惇、韓岡、張璪等人信之不疑,完全是因為幾人都是立有殊勛,是定策勛臣。

  而呂惠卿,先帝發病之夜,他不在,戾王宮變之夜,他同樣不在。身無尺寸之功,太后怎麼可能信任他?

  「朝廷會怎麼處置呂宣徽?」

  「還能怎麼樣?罰俸而已,照舊外任。宰輔就有宰輔的待遇。」

  王采有些煩躁的拿筷子戳著盤子裡的木樨飯,實在讓人沒胃口吃。飯粒太軟,雞蛋太硬,蔥花糊了,用的還是發黑的粗鹽,吃起來有股子苦味,這樣的廚師死後應該下油鍋地獄,這樣才能讓他知道什麼叫做火候。

  這樣的食肆究竟是怎麼維持下來的?王采真的很納悶。而且旁邊還這麼吵。

  像呂惠卿這樣當朝哭出聲來的宰輔,最多也不過罰個俸而已。心念天子,感懷先帝,難道還能說他這位忠臣不是?所以說呂惠卿奸猾。就是奸猾在這個地方。

  「常言說君臣猶父子,子為亡父哭,越是動情越是合乎禮法。行止皆合禮節卻一個勁的乾嚎,怎麼比得上真心誠意的痛哭一場。誠心正意四個字,在氣學中與格物致知同樣看重,御史台要懲治呂惠卿,韓相公可能厚著臉皮點頭?就是他攔下來的。」

  不攔下來又怎麼樣?平白給呂惠卿增添聲名。

  聽得厭了,王采刷刷的劃著筷子,幾口將難以下嚥的午飯弄進肚子裡,會過鈔便出了店,打定主意下一次再也不來。

  正在高談闊論的幾人,聽到動靜,回頭看了一眼。發覺是個十幾歲的小孩子,看著就是剛入學的學生,便不放在心上,回過去繼續高談闊論。

  正午的街上依然喧鬧,靠近南薰門的地方,如今從早到晚就沒有安靜的時候。本來就因為國子監位於此處而人聲嘈雜,現在又多了往來車站的人流,就更加吵鬧。鬧得都有人在朝堂上提議國子監遷址,在外廓城換一個僻靜的地方。

  聽起來是個好主意。外城和外廓城的房價差了兩倍還多,房租的差距也差不離。真要搬到外廓城的話,在外租房的學生每個月還能省下一筆錢。

  可惜王采還知道一件事,如果國子監當真外遷的話,空下來的地皮將會改建一批提供給官吏居住的屋舍。

  不僅僅是國子監,包括將作監在內——只除了軍器監——絕大部分官作工坊都將會遷出新城舊城,進駐外廓城。由此置換下來的地皮可以興修大批屋舍,無論是居住還是作為商舖出租,都是一筆好買賣。

  京師的睦親宅已經住了太多宗室,原本好幾處名園,因為分家的緣故,被劃分給兄弟幾人,好端端的竹林、梅林,被一道道圍牆所替代,京城之中沒少了焚琴煮鶴之譏。宗室們早就盼著朝廷能新修一批住宅了。而京師的大小官員,因為朝廷提供的房屋不夠分配,有很大一部分不得不在外租房居住,這一批人也同樣盼著朝廷能夠提供更多的官宅。

  但工役之事,興師動眾,一向是能省則省。現在雖有意向,但到底何時能夠實行,王采也不清楚。反正這件事不易辦,儘管他是在宰相府中得知此事,可王采還是覺得即使有宰相推動,想要在京師中興作工役,也是得曠日持久。不過,終究還是會辦成。王采倒是很確信這一點。

  眼前一片熙熙攘攘的場面,或許等到幾年後,就會稍稍清靜一點了。而國子監搬到外廓城後,起居的環境也當會比現在更加適宜讀書。

  也許自己不一定能享受到新校舍,再有幾年,自己早一步考上進士也說不定。

  王采憧憬著。

  今日午後沒課,但王采又不想在街市上閒逛,想著是不是回去睡個午覺,然後再看會兒書,把功課做了。

  再幾日就是月考了,王采雖不指望能初進國子監,就從外捨升上內捨,但兩千名外捨生中,他也不甘心位居後列,總要往前百名中爭上一爭,積累幾次高名,再在三次大考中保持成績,明年進入內捨就不是難事了。

  正在街上猶豫的時候,就聽見背後有人在喊,「十三叔?」

  王采排行十三,但在京城中,稱呼他王十三的不少,稱呼他十三郎、十三哥的,回家就能聽到,人數也不少。可稱呼他十三叔的,可就寥寥數人。

  王采回頭,看清來人就笑了起來,「哦,是鉦哥啊。」

  韓鉦帶著四名伴當,正穿過人群過來。腳步快中見穩,不徐不疾,把士人應有的儀態表現得淋漓盡致。

  王采聽說韓鉦小時候被他父親放著養,心都給玩野了。稍長一點,沒少被他娘親責打,完全是靠了棍棒才把風儀練出來。

  看見韓鉦這副模樣,王采就忍不住想笑,待韓鉦走近,他就抿了抿嘴,「鉦哥,怎麼走到這邊來了?是出來置辦行裝的?」

  韓鉦再過半月就要出發西去,去橫渠書院讀書。王采上一回去韓家就聽說了,而且韓家的子弟日後都要去橫渠書院,那是氣學的根基所在。韓岡作為氣學宗師,總不能連他的兒子都放棄橫渠書院,而去國子監讀書。王采他的侄兒也同樣在橫渠書院讀書,也不知是不是為了討好他的岳父。

  而王采自幼喪父,在江西鄉里侍候在母親身邊,並沒有去橫渠書院,年紀到了之後,又順理成章的來到國子監中讀書。但從學派上來看,王采自覺更傾向氣學,不過那些從橫渠書院流傳過來的數學題,尤其是一干奧數題,他當真做不出來。正如其名,奧數,實在是太深奧了。這讓王采也不好意思說自己是氣學一門。

  不過跟韓家的關係,還是一樣的親近,並沒有因時間而疏遠。

  「置辦什麼?早就準備好了,都不用我動手。」

  韓鉦悻悻然的口氣,讓王采瞭然。就是他自己,也不喜歡什麼事都被父母打點好,自己只管坐著等。

  「那鉦哥你今天出來是做什麼的?」王采問道。

  「就是來找十三叔你。」

  兩人的年歲相差不大,但從王韶、王厚與韓岡的關係順下來,王采的輩份理所當然的要長上一輩。

  「三丈找我?是有何事?」

  韓鉦搖搖頭,「不是大人,是娘要找十三叔你。」

  「三嫂?」王采難得吃了一驚,「三嫂找我何事?」

  「前幾日,祖母知道十三叔上京讀書了,特地多送了一份特產來,娘本來是想讓人送來的,後來一想,正好十三叔好些日子沒登門了,就讓小侄來請十三叔你。不知十三叔今天有空沒有?」

  也不等王采考慮,韓鉦就上前挽住王采的手,笑道,「今天有空就去家裡。前幾日,大人還提起十三叔呢?」

  「三丈怎麼說?」王采稍稍有些緊張。

  「上次十三叔來家裡,大人是怎麼說的?『進京上學半年了,除了一開始住了一陣,之後就登了兩次門,這是把家裡當外人看了?』記得十三叔當時說好之後會常來,這一個月過去了,也沒見十三叔你上門,不知十三叔的常,是哪個常?。」

  王采苦笑起來,「這不是學業忙嘛。」

  「再怎麼忙,一天的空都抽不出來?」韓鉦搖頭,「十三叔你也別跟侄兒解釋,等回去見了大人,你跟大人說。」

  被韓鉦強拉著脫不開手,王采很是無奈的被一路強拉到了宰相府上。

  兩家是通家之好,韓岡與王厚更是情同手足,又約為婚姻,這讓王采根本不知該如何拒絕韓家的熱情。

  不過到了家中,韓鉦拉著王采來到韓岡的外書房前,守在門口的元隨攔住了兩人。

  「二郎,十三郎,還請稍等一下,相公正在見客。」

  「誰來了?」韓鉦揚眉問道。

  這個時候並非他父親見外客的時間。休沐之日的午後,韓岡不是看書,就是寫書,或是審核論文,除非有急事,否則根本就不會見客。

  「是王家二舅來了。」

  「哦。」韓鉦回頭沖王采笑了笑,笑容中多了幾分這個年紀不該有的苦澀,「看來親事終於是定下來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43
第33章 為日覓月議乾坤(15)
    
  「令表妹當真要做皇后了?」

  韓鉦臉色微微泛白,點了點頭,「應該是吧。」

  王采沒注意到韓鉦的神色,望著書房之中,鬧了許久,最終還是定下了王安石的孫女兒。

  其實這也是在意料之內。

  如今臣強主弱,加之太后勢大,天子故而需要一門有實力有聲望的外戚為奧援。

  滿朝文武,能從名望上壓制住韓岡和章惇,讓太后也投鼠忌器的,也只有王安石了。就算王氏女貌如無鹽,狄氏女堪比西子,皇帝只要有心振作,也只會選擇王安石的孫女。

  但讓王采所不明白的,為什麼韓岡會同意……至少是不反對他的內侄女成為皇后的候選者?

  豈不知從此之後,將會束手束腳。

  是因為王安石時日無多?還是如同市井中的另一段謠言,時日無多的其實是另一位?

  或許,後者才是正確答案。

  「天子大婚是在明年吧?六禮走遍,怕是要到年中了。」

  「或許吧。」韓鉦悶悶的說道。

  王采終於發覺了,驚異的看了他一眼,「明年,鐘哥和蘇家七姐,還有祥哥和金娘可都要成親了,連著兩門親事,到時候有的忙了。還有雍國長公主,哈,天家也是兩門親事。」

  韓家的長子韓鐘,還有王采的侄兒王祥,在橫渠書院讀書的兩人,他們的婚事都是定在明年。而皇帝的姐姐,也確定明年春天出嫁,依照早已定下的婚約,嫁給韓琦幼子韓嘉彥。

  但王采想說的不是這幾樁婚事,「等到這些婚事都結束,可就要輪到鉦哥你了。」

  自己心中的私密彷彿被眼前人給看透,韓鉦一陣羞惱,不過當他轉過臉來的時候,臉上已經看不出異樣。

  「還得一兩年呢,倒是十三叔你,怕是會更早一點。」韓鉦望了一下書房,「估計裡面一時半會說不完,我們就別在這乾等了,先進去吧,娘也在等著呢。」

  王采知情識趣的點了點頭。

  有些話,點上一句就夠了,說得多了,反而傷了情分。

  先去拜見,再等著

  …………………………

  當韓岡回到後院的時候,已經是華燈初上。

  午後與王厚深談半日,又留了酒飯,等送走了他,才有時間回到後院。

  「十三走了?」韓岡邊換下沾著酒味的衣服,邊問道,「前面聽說他跟二哥兒一起過來的。」

  「早走了。」王旖沒好氣的坐在一邊,等韓岡等得她心浮氣躁,「就坐了半個時辰,見官人你跟二兄還在談,便說有事回去了,留都留不住。」

  韓岡笑了起來,「他這個年紀本來就坐不住,大哥,二哥不也都一樣?」

  王旖心頭一片煩躁,不想跟韓岡東拉西扯下去,「官人,你跟二兄聊了半日,到底聊了些什麼?」

  「沒聊什麼,只是說了些實話。」韓岡坦誠的道,「天子並非良配,但岳父執意如此,為夫也不便阻止,只能跟仲元多說兩句,免得他日後心中怨我。」

  王旖緊緊咬著下唇。

  她很清楚皇帝定下自家的侄女兒,到底是為了什麼。那一頂鳳冠到底有多沉重,時常入宮的王旖怎麼可能會不清楚。

  將孫女兒投入漩渦,將王家的未來寄託在皇帝身上,不僅僅如此,還會將王家都捲入進來,最後與太后跟自己夫君為難,不論勝敗,她的處境是最難的。

  「仲元說他當日猶豫許久,是岳父最終做出了決定。而選定越娘,則是皇帝自己做主,太后沒有干涉,不過太妃在後面說了什麼,就不得而知了。」

  私心過重。

  韓岡就是這麼評價當今的天子。

  當然,私心過重的不僅僅是趙煦,還有韓岡也是。

  韓岡與太后業已議定的最終候選名單,雖然因為變故,皇帝提前將人選出,並沒有對外公佈,但裡面除了慈聖的曾侄孫女——也就是曹國舅曹佾的曾孫女——可算是武家出身,其他五女皆是出自文臣之家。

  至於之前為人稱道的狄氏之女,則根本沒有入選。韓岡能容許文臣的女兒做皇后,卻絕不會允許一名武家之女母儀天下。

  文臣家族出了皇后,等於是自斬根基,從此脫離士大夫的行列。而武家出了皇后,卻能更加枝繁葉茂,成為一株足以蔭庇天子的參天巨樹。

  尤其像狄青這樣由卒伍而將帥,繼而宰輔的名將,比之將門更得軍心,幾個兒子也算中上之才。

  狄氏女若做了皇后,狄諮、狄詠雖不能再領軍,但他們的兄弟子侄卻方便得很。若是皇城城頭上出現狄姓將佐守夜,這比呂惠卿躋身政事堂更讓韓岡難以安心。這還沒算上狄家姻親和舊部。

  趙煦若得狄氏,也就相當於得到了為數眾多的將校,有了控制住禁衛和京營禁軍的可能。

  要不是有這方面的考慮,兩府一眾宰執,又何必刻意抓著狄氏女的身世做文章,先是阻止她做皇后,當朱太妃想要她做嬪妃的時候,又以狄青的身份為由,阻止她成為嬪妃。

  王旖想不到其中有那麼多曲折,那份最終名單,她也不知道,她只聽明白了丈夫的話中之意。

  銀牙咬著下唇,她試探的問道,「皇帝是不是怕太后和官人日後會為難他?」

  「當真要廢他,當初就廢了。要不是看在先帝的面子上,朝堂上哪個容得了他?宮中、朝中只盼著他能學好,沒想到卻是越大越不像樣。」

  韓岡憤然作色,可他說的話中,卻是悄然跳過了自己的算計。有些事他不想對家人說謊,避而不談倒是沒什麼心理障礙。這種做法,說虛偽,也的確虛偽,韓岡知道自己是自欺欺人,可面對家人的時候,卻又難免要軟弱一點。

  王旖也只能嘆息著,撫著丈夫的背,安撫下憤怒的丈夫。

  如今這位皇帝的品性,世間已經有太多傳說,世人也看到了太多例證。親如太后,近如韓岡,都拿皇帝沒辦法,她一婦道人家,即使對侄女兒再擔心,又能怎麼辦?只能往好處去想。

  「越娘性格好,希望她嫁過去後,能好生規勸。」

  「若能如此,那可就阿彌陀佛了。」

  從來不信佛的韓岡破天荒的念了一句佛,王旖不禁撲哧一笑,心頭上的雲翳也給衝散了一些,絮絮的對韓岡道:「官家和越娘的婚事,終於是定了。官人可別忘了家裡還有金娘的婚事,之後還有大哥、二哥的。」

  「自家兒女事不操心,卻操心別人家的兒女,我這個做父親還真是不夠格。」韓岡搖頭自嘲的笑著,又忽的嘆了起來,「一轉眼的功夫,都要操心兒女終生大事了。再過兩年,自己都能做祖父了。」

  「過得的確是快,好像不久前,才跟官人初次見面。」被韓岡這麼一說,王旖的心思也被帶了起來,手撫上自己的眼角,嘆息著:「轉眼間就老了。」

  「哪有?」韓岡探指撫著妻子的面頰,觸感依然細膩,「還跟以前一樣啊。」

  王旖橫了韓岡一眼,含羞帶嗔的眼神中依然有著少女時的嫵媚。

  「不過金娘和大哥、二哥他們還是早些完婚的好。」王旖的眼神中有著濃濃的期待:「奴家一直都盼著早些抱孫子呢。」

  這麼早抱孫子,在韓岡前世所在的時代,也不算是什麼稀奇事,可落到他頭上,卻是難免心中的異樣感。

  以二十年一代的速度,不停地開枝散葉,多傳幾代,人數可就讓人瞠目結舌了。

  「如果家業不倒,四十年後,為夫的後人怕是輕而易舉的就能超過一百。這人口增長的速度,想想也的確驚人。」

  「如今哪家不是如此?人口少的,反而不正常了。」

  王旖搖搖頭,也就她家,因為王安石沒有納妾,同時王雱又早亡的緣故,故而人丁不盛。但臨川王氏一族,依然是個大家族。而尋常官宦人家,十家裡面也肯定有七八家是人口興盛的大家庭。

  以如今的生活水平,十幾二十年就翻上一番實在是很簡單的一件事。

  當天下人口增長到三億四億的水平線上,又不想大幅降低生民的生活水準,除了開拓,就別無良策。

  一國如此,一家同樣如此。

  「此次選後,舊時名相王旦、晏殊,皆有女入選。不過韓、富、二呂這樣宰輔門第,則沒有倣傚岳父,一個也未出。外面有人說,只看有沒有將女兒送入宮中候選,就知道這一家是否破落了。」

  韓岡跟妻子笑說著,當成一個玩笑。在大名單上的入選的文臣之女中,家世依然鼎盛的,也只有王越娘一人。

  王旖卻聽出了其中隱含之意,「韓家或許也會如此。但人口多了,其中出一二人傑也更容易了。到時候,自然能保住家門,官人有何須擔心?」

  「家門保不保得住,就不是為夫能關心的了。兒孫自有兒孫福,日後家門如何,只能看他們自己是否用心。」

  留下的遺產再多,沒有一個好的繼承人,還不是都便宜了別人?

  眼下,在宮闈之中,不正是有著這一個最好的例子?

  韓岡微微嘆著,一時失去了說話的興致。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44
第34章 道近途遠治亂根(上)

  大遼的冬天是殘酷的,同時也是荒涼的。

  在耶律乙辛手上的千里鏡鏡頭中,只有大塊大塊的白色,以及零零星星的灰黑,看不到半點活動的生靈。

  但不論如何殘酷,如何荒涼,這都是他的領地。

  天地寥闊無極,大遼的國土也一眼望不到邊際。

  兒郎們在此遊獵,附庸們則紛紛彎著腰走進屬於他耶律乙辛的御帳。

  辛勞一生,農夫運氣好能攢下百十畝地,牧民最多有個幾百頭羊,做工匠的得到一間工坊,做官人做貴人,大概也就能得到一個頭下軍州,以及皇帝面前的一點情分。

  如自己一般,以一生時間,得到一個幅員萬里的國家,還有什麼樣的人生更有成就感?

  耶律乙辛想不出來,也不覺得會有。

  即使這片土地遠不及南方的鄰居富庶。

  耶律乙辛很清楚,如果是在南方,他這輩子都不可能有如今的成就。就像南朝的那位年輕的宰相,縱然有天縱之資,又深得軍民之心,可他這輩子都別想弒君篡位,等小皇帝親政之後,想有個好下場都難。

  可惜了那樣的才幹。當年耶律乙辛還聽說,南面的那位宰相還打算生聚十年,等自己死後,遼國內亂,然後趁機北上。現在看看,期以十年的究竟是哪一邊?

  耶律乙辛這兩年對南方的擔憂越來越少,宋國主弱臣強,這內亂的局面本就是明擺著,耶律乙辛當年就經歷過這樣的局面,雙方必須有一個倒下,才會有一個安定的結局。

  若是日後南朝的那位宰相輸了,是不是在這邊給他留一片地?送他十個八個頭下軍州都是值得的——只要他不嫌這邊太荒涼。

  耶律乙辛知道對方會怎麼想,對久居東京的南朝人來說,即使是最繁華的析津府都是荒涼的,更不用說鴨子河畔或是臨潢府旁的山林和草原。

  沒有親眼看過,只是聽人描述,耶律乙辛實在很難想像,連同宮城和皇城在內,有著五重城墻,最外圍的一重城墻甚至有上百里長的巨城,究竟是什麼的一副模樣。但有一點可以確定,宋國的東京城,絕不是大遼國中的任何一座城市可以媲美的。

  根本就不用指望南朝人會像自己一樣,欣賞這獨屬於自己的一望無際和渺無人煙。

  不過太荒涼也非是好事,至少對圍獵不是個好消息。

  「這裡還能捕到獵物嗎?」

  耶律乙辛放下手中的千里鏡,側過身,問著身後的完顏部之主。

  「回陛下的話,自入秋後,小人就把這一片山林給封起來了,不讓人進去狩獵採藥。養了半年,要獐子有獐子,要野豬有野豬。就是虎熊,也是有的。」

  完顏劾裡缽畢恭畢敬的回答著。

  完顏部之主,在白山黑水之間,人人皆敬稱太師而不名的完顏劾裡缽,站在大遼皇帝的面前,眉目間所流露出來的謙卑和恭順,是他的部眾在背後完全想像不到的。

  但即使他們看見了,也不會覺得哪裡有問題。

  大遼的皇帝,受到怎樣的尊重都不為過。尤其是耶律乙辛這樣對女真人頗多照顧和信任的皇帝,在女真各部中,更是受到普遍的崇敬。

  耶律乙辛對完顏劾裡缽道:「春夏秋冬四時捺缽,也就你們這邊最讓人省心。換做其他幾處,總是鬧得讓人待不住。」

  「陛下,是不是捺缽的地方不太好?小人聽人說過,靠海太近,被風吹得多了,容易骨頭疼。」

  完顏劾裡缽話說得魯直,卻透著濃濃的關心。

  「平州是個好地方,冬天歇著其實不差,就是南北兩邊吵得慌。」

  「上次阿骨打回來也說鬧得厲害,他從早上一直守到夜裡,也不知道怎麼有那麼多話說的。他自己都累得不行,就擔心陛下會不會累到。」

  契丹乃以遊牧為生,立國之後,亦未改遊牧之法,遼國國主每年皆按季巡遊四方,四時行在之所號為捺缽。

  在過去,四時捺缽的位置,大體固定,延續了百多年。但耶律乙辛自登基之後,很快便改動了捺缽的位置,以適應國內的變化。

  夏捺缽,在鴛鴦濼,維持對宋人的壓力;秋捺缽在臨潢府外;冬捺缽,放在了靠海的平州,盡可能的靠近他的財稅中樞。

  只有春捺缽的位置保持不變,為了更好的控制住女真,在鴨子河畔舉行的頭魚宴,耶律乙辛怎麼也不可能放棄。

  其中夏冬兩季的捺缽,是遼國南北兩部,也就是契丹官和漢官兩個不同官僚體系的重臣,聚在一起共同議定國家大政的日子。

  每到這時候,耶律乙辛都要為調解兩邊的口角官司頭疼很久,實在是吵得慌。到那個時候,他就開始慶幸,幸好宋人將歲幣給停了,不然惦記著這些好處,吵得時候會更久。

  等到轉到了鴨子河這邊,情況就好了許多,女真人吵雖吵,但不鬧騰,說話也讓人省心省力。

  像完顏劾裡缽這樣粗莽之輩,連阿諛奉承的話都說不好,跟這樣的人打交道,不知要省了多少心神。

  「累是累,可也不能讓別人累去。」耶律乙辛捏著千里鏡,笑著說。

  劾裡缽一陣點頭,「是,是,陛下說得當然對。」

  「好了,先回去吧。」耶律乙辛轉身往回走。

  下了這片山坡,再遠一點就是捺缽所在。那裡一改北方遠處山林的荒涼,顯得喧鬧無比。中央處的金色的御帳,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反射著絢爛的光芒。

  出來走了一走,耶律乙辛的心情很好,很大方的對完顏劾裡缽道,「這圍獵的準備,劾裡缽你辦得好。想要什麼賞賜,只管直說。」

  「別的不敢向陛下討要,原本冬天族中糧食有些不足,殺了些老馬也撐過來了,現在過了頭魚宴,可以捕魚了,多撒幾次網,也就能填飽肚子了,倒是沒什麼可擔心的。就是盼著陛下多派幾個醫官來,自從開始種痘之後,族中的小崽子越來越多,阿骨打說是排老二,其實把死了的算上,得排第五了,現在能有這麼多小崽子,都是陛下的恩德。只是這麼一來,小人部眾老弱太多,得病的不少,就盼著有醫官能給診治一下。」

  完顏部需要更多的醫生,也需要更多的藥材。但有著一整座長白山的特產,需要什麼樣的藥材,完顏部都能用自家的特產交換過來。唯一急缺的,就是醫生了。

  耶律乙辛皺著眉頭,回想著之前的記憶,「朕好像聽誰說了,你前兩個月,把族中的大巫殺了五六個。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才缺醫官的?」

  完顏劾裡缽立刻氣哼哼的說道,「那些個薩滿,平時就會跳跳唱唱,擺弄點樹皮草根,也不見救了幾個人。說什麼種痘的醫官犯了忌,要齋戒敬神半個月。小人嫌他冒犯了陛下派來的醫官,就砍了。沒有陛下每年派來的醫官,族裡不知要死多少小崽子。」

  即使是漢人,也有所謂的祝由科,以巫術來醫人。大遼國中的其他部族,更是不缺能溝通鬼神的巫人。這些巫人,在過去,都兼職著醫療上的工作。直到宋國的先進醫學傳來,種痘法和衛生制度的效果在遼國國中得到有效驗證,才讓巫術退出了醫學界。

  不過如女真這般偏遠的部族,巫師還是佔據著醫師的職位,同時對族中事務還有著巨大的發言權。只是劾裡缽的弟弟和兒子與大遼宮廷聯繫緊密,對裝神弄鬼的把戲不再畏懼和相信,才會這般乾脆的砍了五六個大巫的是腦袋。

  「也虧你能下得了手。好歹還有些用處。」

  即使倣傚宋人設立醫學、醫院和欽天監,耶律乙辛也沒說把巫人都給砍了。只要不造謠惑眾,留著他們也能起到一點拾遺補缺的作用。大凡巫人,多半有一兩個秘方,說不準什麼時候就能用得到。

  完顏劾裡缽回答得極為乾脆,「冒犯了陛下的人,就該死。」

  「好了,好了。朕知道你是一片忠心了。」耶律乙辛笑得很是開心,「要多少醫官?」

  完顏劾裡缽猶豫了一下後說道,「……以小人的心意,當然是越多越好。但願意來北地的醫官當真不多,小人也不敢勉強,能有六七人就心滿意足了。」

  「六七個?抵那些大巫的數?」耶律乙辛又一次笑了,笑得開懷,「朕給你十人,還有一些南朝來的藥材。」

  「多謝陛下,多謝陛下。」

  完顏劾裡缽大喜過望,立刻拜倒謝恩。

  「當然,規矩你知道的。」耶律乙辛提醒道。

  「族中的屍體都要提供給醫官們解剖後再下葬。小人明白,陛下放心。」

  「你記得就好。」耶律乙辛點頭,只有這樣,才能讓國中醫官們的醫術趕上南方的同行。至少是在外科上。

  漢人重屍骸,契丹人、女真人也同樣看重,但在屍骸和活人之間做選擇,被漢人視為蠻夷的契丹、女真,都沒有那麼多的忌諱。

  在山坡下上馬,一路回到御帳。

  完顏劾裡缽再拜而退,等在帳前的張孝傑緊皺著眉頭,盯著完顏部之長退了出去。

  不待帳簾垂落,張孝傑便立刻回頭上前,「陛下。」

  耶律乙辛將笑容收斂,從閑散悠然的老者,變成了手握萬里疆土的君王,「怎麼,又要跟我說完顏部的勢力太大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45
第34章 道近途遠治亂根(中)

  類似的諫言,張孝傑在耶律乙辛的面前提過不知幾回。完顏部每併吞一次相鄰的部眾,都會引起張孝傑的警惕。對於這個如同野狼一樣難以馴服的部族,他天然的就有著極深的不信任感。

  按照宋人的說法,只要不立文法,那就根本不用擔心哪家蠻部能夠坐大。但一旦有哪家蠻部立了文法,那就必須要出兵剿殺了。

  完顏部本是野人,並無制度,但大遼給了他們文法。自從坐上了生女直節度使的位置,有了官署,也就有了屬僚。

  節度使兼理軍政,椽屬自置,本就是一個小朝廷。在完顏部的部族長而言,生女直節度使本是空銜,可他們從中知道了節度使轄下有哪些官職,並以此安置之後,這文法也就建立了起來。

  隨著完顏部的勢力漸增,他們的危險性也就一天比一天更高了起來。

  「完顏部的人口日漸增多,僅僅數載而已,五國部便有好幾個小部落已經投靠到完顏部的旗下。東海女直四分五裂,年年相互征伐。待完顏部併吞五國部後,不用十年,東海女直也將盡數歸於完顏部。到那時,東京道上生女直,還有多少不屬於完顏部?」

  生女真諸部分佈在遼陽之北的廣袤大地上,是東京道北部的主人,也是遼國天子每年春日都要來到鴨子河畔的主因。

  「你就是擔心太多了。」大遼皇帝很不耐煩,端起金盃,將裡面的熱酒一飲而盡,「劾裡缽的年紀也老了,而他的兒子不少,有什麼好擔心的?」

  推恩令的作用是有過太多驗證的。耶律乙辛自覺有必要的時候,完全能夠將完顏部四分五裂。

  讓完顏劾裡缽的弟弟、兒子均分其部眾,其中最勇武也最得耶律乙辛喜愛的阿骨打可以多得一份。

  耶律乙辛重重的放下杯子:「難道朕要劾裡缽將部眾均分給盈哥和阿骨打他們,劾裡缽難道還能說不干?之前朕已經分了他的身家,也沒見他起來做反。」

  在他的御帳三百步之內,隨時都有一支八百人的女直宮衛在守護,從東京道各部女直招募來的部族勇士充斥其中,其中不乏各部貴人的子弟,耶律乙辛只要拿出一塊閒地來,就能幫他們從自家的部族那邊分出幾百家。到時候,哪個不對他感恩戴德?

  早前為了削減完顏部的實力,還有一部分部眾被遷往了黑山,與宋人遙遙相對。

  儘管這是在削弱完顏部的實力,但耶律信乙辛做得光明正大,分給完顏部的都是好地。以漁獵為生的完顏部,其實並不適應遊牧的生活,可耶律乙辛給予他們的賞賜之珍貴,也是包括完顏劾裡缽在內,任何一名女真人都無法否認的。

  遠隔幾千里,音信難通。白山黑水下的完顏部,與黃河畔的完顏部,實際上已經分立為兩個不同的部族。時日一長,誰還認識誰?

  「如果劾裡缽起兵,待其勢大,劾者難道會不起兵呼應?」張孝傑反問。

  完顏劾者是前任完顏部之長完顏烏古乃長子,完顏劾裡缽則是次子。但烏古乃覺得長子性格柔順,不宜為部族之長,故而將族長之位交給了次子劾裡缽,讓完顏劾者守著家門,甚至都沒讓他分家出去。

  等到耶律乙辛攻奪的西夏故地為宋人所佔,為了固守僅存的黑山之地,便遷移了大批女直人過去,最後還從完顏部中分割了上千帳,交給了完顏劾者,讓他帶去了黃河之濱。

  儘管相距甚遠,可兄弟就是兄弟。若當真女直有變,張孝傑可不覺得完顏劾者會袖手旁觀,或是站在朝廷的一邊。

  「莫說劾裡缽不會反叛,即使他反叛了又如何?劾裡缽、劾者、盈哥,他們有誰能勝過朕的神機軍?」

  張孝傑說的這些話,耶律乙辛早聽得厭了,完顏部越來越強盛他當然知道,可是作為大遼的皇帝,他有必要擔心連鐵器都不能自產的女直人嗎?

  在過去,契丹人就像宋人畏懼他們一樣畏懼野蠻的女直人。契丹人對宋人來說是強盜,但女直人對於契丹人來說,也同樣是強盜。

  可如今,大遼的鋼鐵產量能將契丹人的戰馬都以鐵甲覆蓋,精銅鑄就的火炮,就是鐵石所砌的城牆也能砸成碎片。再精悍凶蠻的女直人,遇到人馬貫甲的具裝甲騎,面對黑洞洞的炮口,可有半分活路?

  耶律乙辛最看重的神機軍,是以契丹和奚族為主。火槍、火炮、戰馬、甲冑,從上到下,有著國中最為精良的裝備,又在成軍的數年中,分批出征,作戰經驗是南朝對應的隊伍所不能及。擁有著一支多達五千人的精銳,耶律乙辛有信心剿滅任何部族的叛亂。

  「事有萬一。神機軍固然勇不可當,但其過於依靠輜重,萬一後路被斷,彈藥不濟,可就危險了。」

  耶律乙辛的臉當即掛了下來,神機軍是他的心頭肉。可被張孝傑一說,卻成了紙糊的老虎,彷彿一戳就能破。

  「張卿,朕知你不喜女直,尤其不喜完顏。但你總要想想,完顏部才多少人口。女直才多少人口,北疆那麼大的一片地,那點點人口撒下去比餅上的芝麻還少,臣服於完顏部的部族雖多,可完顏部想要管起來,也沒那麼容易。」

  完顏部的人口再多,本族的戶口也沒有超過一萬戶。以大遼北疆的苦寒荒涼,百里方圓的土地,也就能養活萬把人,兩三百里之外,甚至連控制都難。而那些附庸,都是有利則來無利則去,耶律乙辛為何要擔心他們?

  「漢人說得好,萬般皆重,惟戶口最重。只要女直人的戶口趕不上國族,永遠都別想有機會叛亂成功!」

  自登基之後,最為耶律乙辛重視的政策,不是煉鐵鍊鋼、大造火器,不是開疆拓土、攻伐小國,而是推進醫學、鼓勵生育。

  備受耶律乙辛看重的新的醫療體系,徹底排除了舊時巫婆神漢的干擾,在正確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大批的醫學生在不斷的實踐中飛速成長。

  醫術再拙劣,也比部落的巫醫要強;醫患關係再緊張,也還有種痘法兜底。這就為醫學生們準備了大批即使醫死也不用擔心的病人。

  沒有如漢人一般太過堅固的不可毀損先人屍骸的先天桎梏,又不受儒學門徒那種虛偽的仁義的束縛。醫學生們也就有了大量可供解剖的屍體和**。

  他們的醫術又有什麼理由不飛速進步?

  兩所醫學院,十五所醫院,十七家巡迴醫館,兩百位醫師,近三千名醫學生,不僅為耶律乙辛帶來了大遼疆域上數以千百計的各部異族的忠心,也帶來了飛速增長的遼國人口。

  其中自然是以醫療水平最高的契丹和奚族增長最快。女真部的人口膨脹雖快,但契丹、庫莫奚這兩個支撐起遼國的兩大族,人口增加的速度則更快。

  耶律乙辛沒有辦法對戶口進行精確的計算,但通過保赤局反饋的數字,每年國中的新生兒數量,都是以百分之十以上的數字在飛速增長。

  耶律乙辛的兒子有八人,孫子都超過五十了,重孫也有三個,如果他的帝位能維持下去,他的後裔將會成千上萬。

  如何勝人一籌?要靠人多勢眾啊!

  張孝傑低頭,不再反駁。他清楚,心有定見的耶律乙辛不是這麼一次就能說服的。但只要在他的心裡紮下一根刺,然後時不時的搖一搖晃一晃,遲早會潰爛,最後爛個乾淨。

  見張孝傑被他說服,耶律乙辛頗為自得。用皇帝權勢壓人,哪裡有用才智壓服臣子來的讓人欣喜?

  但他旋又嘆起:「大遼對南人所不及的,其實還是人口。若是有勝兵百萬,又何愁不能飲馬長江?」

  火器出現之後,個人勇武上的差距被大大縮小,而優勢人口的作用,則越發的明顯起來,要不是南朝內部不靖,耶律乙辛早就寢食難安了。

  張孝傑沉聲道:「可遼宋之戰,或許就在十年之內。」

  「或許……但南朝之患不在我而在彼,等他國中君臣內訌,都不一定能出兵。即便議定出兵,等大軍出征,不是黃袍加身,就是回軍剿滅權臣。有的好戲可看!」

  耶律乙辛哈哈笑起,同樣的事,發生在自己身上,那叫一個驚心動魄,發生在別人身上,那可就是喜聞樂見了。

  張孝傑沒有跟著笑。

  南朝不靖,難道北朝內部就安靖了嗎?

  如果純以治政的才能來評價,他的這位皇帝絕對是大遼開國以來排行第一的明君。即便是以武功來評定,攻取了高麗和日本的成就,也是太祖之後其他皇帝所不能比。

  更別說耶律乙辛這些年給國人們帶來的多少好處,即使是最底層百姓家的兒女,也能享受到種痘和讀書上的好處。而貴人們,房中多了皮膚白皙、臉型圓潤的高麗女,手下則多了聽話、忠心的倭奴,還有來自宋國的綾羅綢緞、玻璃器皿,

  要不是謀國篡位四個金色大字,明晃晃的在耶律乙辛的頭頂上亮著,大遼的萬里封疆之中,又有誰人敢於有不順之心?

  不是說耶律乙辛他坐不穩皇位,而是說他應該坐得更穩,理應是作為一代聖君受到萬人敬仰,但如今在國中,提起當今的皇帝,卻在比較過過去的幾位先帝之後,不論怎麼稱讚如今的皇帝,最後都少不了搖搖頭,嘆息一聲。

  有些事,做過之後就是要背負一生的罪名。

  笑聲在耳,但張孝傑依然覺得,想要高枕無憂,想要幸災樂禍,現在還遠遠不是時候。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46
第34章 道近途遠治亂根(下)

  張孝傑終於出去了,耶律乙辛小小的鬆了一口氣。

  讓人倒了一杯溫熱的鹿奶,咕嘟咕嘟的灌了兩口。喝得急了,不小心嗆了兩下,內侍趕忙拿著手巾上來。

  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後,耶律乙辛感覺肺和喉嚨火辣辣的,幾乎都要燒起來了。拿開手巾,低頭看著紫色巾帕上的奶白色的痕跡,大遼天子從心底裡,泛起一股歲月不饒人的疲憊。

  當真是老了。

  他已經老了,不用照鏡子,低頭看手就夠了。

  手背的皮膚,青筋畢露,滄桑得彷彿就像一層陳舊的薄紙,靠手腕的位置更是悄然生出了代表年老的黑斑。

  「大概人老了就開始念舊吧。」耶律乙辛喃喃說著。

  不然會這樣一再容忍張孝傑與自己唱反調?好像他說的那些話,自己不明白一樣。

  「陛下?」

  正趴在地上,努力擦著地氈的內侍沒聽清,抬起頭,疑惑的問著。

  耶律乙辛輕輕闔上眼簾。

  在篡位近十年後,從宣帝開始就跟著他的一干老臣子如今剩下也不多了。

  有的告老,有的病故,有的戰死,還有的因為首鼠兩端被他處死,也就張孝傑還跟在他的身邊。

  從私心上講,張孝傑不算賢德良臣,過去更是被視為奸佞。

  但他有見識,有能力,這幾年又刻意打造了一身直言敢諫的孤臣形象,誰都不親近,也不追求自己的勢力,耶律乙辛不用他用誰?

  只是他對女直的提防,實在是讓耶律乙辛無可奈何。

  難道有什麼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

  耶律乙辛緩緩坐直身子,「去招燕王來。」

  耶律乙辛次子封燕王,平日長居日本,領著八千本國兵馬駐守在倭國都城平安京——如今已經改名做海安府——一般只有在年節時才會回本土。

  完顏阿骨打跟著他的這個兒子,高麗、倭國,都是他們給打下來的。正好還有些事情,耶律乙辛也想問問清楚。

  皇子們的帳幕離御帳都不遠,耶律乙辛沒有等待太久。

  「父皇。」

  隨著聲音,一人掀簾而入。修長筆挺的身材,年輕英俊得讓人嫉妒。

  相比起來,耶律乙辛的太子就略嫌文弱了。

  「別拜了,又沒外人,坐吧。」

  讓兒子在旁坐下,耶律乙辛半瞇著眼睛,不緊不慢的問道,「你上次說的賣人給南朝的事,再給為父說說。」

  近幾年,遼國從各種渠道購買來的南朝絲織品,已經有兩成是機織。這讓耶律乙辛對南朝開辦的絲廠十分有興趣。

  如果從『兩成』這個數字來推算,這幾年,南朝絲織品的產量至少漲了有半成。

  而以南朝的絲絹產量來說,百分之五也已經是個驚人的數目了。

  儘管昔年宋人給付大遼的歲幣中,那三十萬匹絹帛不過是兩浙治下區區一州貢賦之數。可僅僅是百來家新建的絲織廠,每一座工廠的產量就能達到一州的十分之一。這樣的技術進步,當真是很可怕了。由不得耶律乙辛不重視。

  尤其是在他在日本的二兒子寫信來說,宋人要買倭人回去做工,這就更讓耶律乙辛想要一探究竟。

  「其實就是有幾個南朝的海商,過海到海安府的時候,順口提起的。說是南朝好些家絲廠招不到工,都嫌活計太苦,給再高工錢都不干。」

  「在絲廠裡面做工能有多苦?」

  耶律乙辛知道工匠的辛苦。但南朝的絲絹根本就是另一種模樣的錢。鑄錢的工坊再苦再累,管事的也不會涸澤而漁,去催逼匠人。流淌在廠子裡面的是不竭的金錢,而讓金錢流淌的正是這些工人,誰會做殺雞取卵的蠢事?

  「孩兒也這麼問的。那些海商說,做工時什麼都是一板一眼按規矩,一點都不帶通融,想喘口氣都得被呵斥。那些做工的,一個個都是懶骨頭,受不得這樣的約束。後來聽說倭人聽話,就想到了來倭國買人。不過私下裡,孩兒還聽說,那幾家絲廠都是年底才關賬發錢。」

  耶律乙辛聽的都是一愣。

  即使是住在家裡的長工,不說按月結,也得按季來結清工錢。絲絹這種跟蠶繭季節走的活計,更是應該在冬季前就結賬的。這到了年底,哪家的絲絹是到年底才上機織的?

  這也太黑了吧?耶律乙辛都覺得匪夷所思,如果是要養家餬口,做這份工,等拿到工錢回去,就只能看見餓死的妻兒父母了。

  耶律乙辛將話摁在心底,又問道:「那些海商是怎麼說的?還真就是上次你在信上說的,不要男丁。」

  「的確是不要男丁。除此之外,也不要四十歲以上,以及得病和有殘疾的。而男童、女童,婦人都可以,只要手腳齊全就行。一月一貫工錢,且包吃包住,先給五匹絹做安家費,年底結賬回家。」

  耶律乙辛聽得就露出一抹怪異的微笑,「他們買這些倭人,當真只是想要辦絲廠?」

  「應當不會有假,否則就該要男丁了。」

  「我還以為他們是想要做善堂呢。」耶律乙辛冷笑著,「這麼好的差事,怎麼會招不到人來做?婦孺都能做的差事,這要有多簡單多輕鬆啊?!」

  「孩兒是聽說抽絲剝繭是要將手伸到開水裡,將線頭從蠶繭上抽出來。那工廠裡面,到處都是滾水——用鍋爐燒開的。」

  「原來如此。」

  耶律乙辛點著頭,這就水落石出了。

  如果是養蠶戶自家繅絲,端個水盆,一次只要顧好一頭繭子。而工廠裡繅絲,說是比蠶家快幾十倍,那一次肯定就是要照顧幾十頭繭子。這手,當然就得不停地往滾水中浸、

  隔三五分鐘燙一回,一分鐘燙三五回能一樣嗎?哪個人的手不是肉長的?好端端的人進去,最多也只消兩三個月,手上的皮肉多半就煮爛了。

  兩隻手廢了,這人還能活嗎?

  完全是要人命的買賣,這才把所有人都給嚇跑。否則好端端的,找那些連漢人的話都聽不懂的倭人做什麼?不就是因為騙不到附近的人了,只能找那些背井離鄉的倭人欺負。

  「難怪韓岡不做。」耶律乙辛歎著,「去了宋人的絲廠,一年下來,能有一半活下來就不錯了。那些倭人婦孺,恐怕沒幾個能活到拿錢回家的那一天。」

  「當真是作孽啊!」大遼天子悲天憫人的一聲長歎。

  「父皇……那倭人,我們就不賣了?」

  「賣,為什麼不賣?倭人的丁口賣得越多越好,男童也賣,但婦人、女童不賣,國人在倭國的人口太少了,沒個百萬,這片地占不穩。你回去跟那些海商說,高麗這邊的人,也可以賣。」

  「但沒了丁口,這糧食?」

  「多用牲畜,多請教老農,不用擔心糧食。少個幾萬張嘴,還能多省下些地皮來種棉花。」

  「種棉花?父皇是想要造棉布嗎?日本多山,其實更適合植桑養蠶。」

  耶律乙辛搖頭,「絲綢對我國無用,真正有用的還是棉花。」

  冬天的嚴寒,對這片土地上的任何生靈都是一種考驗。

  即便有了耶律乙辛對醫療制度和技術的重視,每年冬天,各個部族都要失去大量的人口。

  棉布在遼國,乍看起來比皮裘賣得要貴。可若是按照面積來算,將一張張羊皮拼湊到一匹棉布的大小,價格可是棉布的近十倍了。

  如果棉花不是來織布,而只用來填充被褥和衣料,這種種在地裡、一年一收的植物,自然要比羊皮要強得更多了。

  一畝好地能產兩三百斤麥子,用來種棉花,往少說也該能收上百斤了,一畝草地能養一隻羊嗎?

  耶律乙辛把自己的想法跟兒子說了,倭國的土地,應當用來養遼人,而不是用來養倭人的。

  只是他說得興起,最後兒子離開,耶律乙辛歇息下來時,才想起自己倒忘了問兒子對女直人的看法了。

  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大事,也就一句話就能處理了。

  鴨子河凍結的冰面上,一群女直人鑿開了冰洞,灑下了春日的第一張網。

  號子聲此起彼伏,由旦至暮。

  河冰上,一片片銀鱗閃爍。

  夜幕降臨,星空籠罩著大地。

  河畔的荒原上,篝火多如繁星。

  耶律乙辛的大帳中,數百部族的首領雲集於此,將新年後,從鴨子河中捕上來的第一網魚,進獻給大遼皇帝。

  大遼天子雄踞帳中,大部分時間都是半閉著眼睛,禮儀上的事務皆由太子應付,忽然間他開口:「就這麼喝酒沒意思。烏古乃,阿骨打,你們父子兩給朕跳個舞吧。」

  喧鬧的帳中靜了下來,數百雙眼睛頓時匯聚在完顏烏古乃和他的次子阿骨打的身上。

  要生女真節度使,幾乎可以算做是生女真之王的完顏太師和他的兒子上場跳舞助興?這是因為兩人做錯了事,現在要當眾進行懲罰。

  完顏阿骨打緩緩的放下了手中的烤羊排,抬頭看著前方的父親,卻握緊了手中的銀刀。

  跳還是不跳?

  女直諸部的首領都在這裡,要是諂媚一般的跳了舞,這樣的屈辱,即是幾十年後,與各部相會,都會被人當成笑話提起。完顏部多年樹立的名望,都有可能在轉眼間崩塌。

  卻見完顏烏古乃欣欣然站起身,毫不猶豫的走到場中。

  阿骨打只是停了一下,也放下了銀刀,緊緊跟了上去。

  當然要跳。為什麼不跳?

  聽大遼皇帝話難道是件丟臉的事?

  或許如此。

  但聽強者的話,那絕對不是件丟臉的事。

  如今的大遼皇帝,只要一句話,就能毀掉完顏部,這樣的強者,只應該跟隨,而不能反抗。

  在荒野上,即使是狼,也得群聚一處。跟隨最強壯的頭狼,是每一頭野狼都會做出的選擇。

  但只要這頭頭狼依然強壯,那麼其他狼都會跟隨到底。

  父子欣然起舞,沒有半點猶豫。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47
第35章 歷歷新事皆舊史(上)

  剛剛過了年,距離春暖花開、草長鶯飛、萬物生發的時節,至少還有一個月的時間,但韓岡已經發現自己手上的事情也像地裡初生的野草一樣,一個勁的冒出頭來。

  天下雖雲無事,之前一年又是一個風調雨順、四方安寧的年頭,鐵路正在延伸,時鐘和蒸汽機也在推廣和改進,《自然》推出了科舉專刊,專門解說科舉中有關氣學與格物的考試內容,銷量再一次突飛猛進,一切都在順利的進行之中。

  可韓岡想做的事情很多,手上的事情當然少不了。

  吹了半年的風,科舉制度的改革將在今年正式開始。各地學官、各路學政對此欣喜欲狂,沒有幾個官員會嫌自己手上的權力變大。不過韓岡不僅要為氣學去爭奪最大的那塊餅,還要提防著新學從中掏掏摸摸,當然是有的忙。

  科舉制度的改革,不僅僅是為了擴大氣學的自留地,也是為了減少官吏對工廠盤剝,賦予工廠主以地位,或者說鼓勵工廠主去追求地位。

  也因此,有關開辦工廠的事務也多了起來。通過科舉改革,朝廷上已經開始鼓勵各地開辦工廠。每多一個工人,就會少一個流民,地方上人口漸多,而土地數量增加緩慢,工業吸收勞動力的作用在韓岡的鼓吹下,越來越為世人所認知。只為了推進工業發展,韓岡也閒不下來。

  最重要的,還是韓岡打算將預算制度需要提上台面了。總不能繼續過量入為出的日子,更不能量出為入,去盤剝百姓。只是這麼做的話,財政制度要大改,相應的,也會牽動許多官員的職位,而且,不論在誰看來,這都是宰相侵奪財權的手段——就是韓岡自己也不會否認——想要達到目的,韓岡當然要下更多的功夫。

  雖然韓岡已經因此而忙忙碌碌,可除了這些政事之外,還有好幾樁喜事等著他。

  新的一年裡,家中,有長子、長女的婚事,朝中,還有天子和內侄女的婚事。

  聽著喜氣洋洋,實際上卻是家裡家外都是忙得腳不沾地——當然,這不是韓岡。

  家中的婚事,韓岡讓王旖去主持,流程和細節上則交給了專業人士。

  京師的紅白事,主家只要給錢,從儀式到宴席,全都可以給你辦得妥妥帖帖。主家只要聽著吩咐去做就是了。

  即使是官宦顯貴家的婚事,禮院中也能找來一批慣辦紅白事的禮官來主持。亦不須主家多費精力。

  韓岡的麻煩,主要麻煩在他乃當世大儒,在禮法上到底是要遵循古禮,還是今人禮節。

  韓岡沒有多費心思,將田腴、邵清幾個在禮法上有想法的同窗請來,共同議定婚儀,基本上,還是以如今通行的儀式為主,只是去了一些惡俗的環節。由此也作為氣學門人的禮儀標準,就像鄉規民約一樣,願不願意遵守,就看各人了。

  不過皇帝的婚事,就不能像家裡一樣來處置了。

  「官人……越娘的婚期就托付給官人了,可別真的讓她剛嫁過去,就多了個剋夫的名號。你一向與二兄交好,二兄都上門求了你,你可要幫幫越娘啊。」

  韓岡今日出門時,王旖難得的拉著他殷殷相求。

  韓岡半開玩笑的說著,「我要看人面子,也是看我家娘子的,可不會看他王仲元的面子。」聲音又柔和了起來,在妻子耳邊道,「昨天晚上不是就說了嘛,你放心好了。為夫一定盡力的。」

  王旖點點頭,放開了手,笑著目送韓岡離開,但眉宇間,卻又是一幅難以釋懷的樣子。

  終究,韓岡也只說了一句『盡量』,沒有做出保證。

  皇帝的這樁婚事很是磨人,已經不是宰相想怎麼樣就能怎麼樣了。

  之前先是為了皇后的人選爭執了許久,等到人選確定,在商議婚禮細節時。先是禮官對婚儀吹毛求疵,朝臣爭執良久,繼而,欽天監那邊也給人添亂。

  也就在年前,天文官為天子選定了大婚的黃道吉日,定在了今年的五月十六。

  但這五月十六卻是世間所謂的天地合日。依如今道家的說法,五月十六是天地相合之日,夫妻之間不得敦倫,甚至得相背而睡,否則便會遭逢不幸,尤其是丈夫,更會減損壽數。既然連周公之禮都行不得,更不用說婚禮了。

  這個日子一出,朱太妃那邊就鬧了起來,說是天文官受奸人唆使,要害天子。

  這番話傳出來,又犯到了臣子們的忌諱。原本對欽天監弄出來的『好事』還抱著反對心思的朝臣們,現在卻都堅定了信念。

  說是五月十六,那就五月十六。

  儒門聖教面前,哪有那些歪門邪道站的地兒?朝堂政事,也容不得太后之外的婦人插話。

  即便朱太妃是天子生母,議論的又是天子的婚事,她也沒資格多嘴多舌。朝臣們有志一同,不能慣了她的脾氣。

  只是這麼一來,要嫁給皇帝的王家女兒的立場就尷尬了。

  對韓岡來說,的確有幾分難做,皇帝要求娶的畢竟是他的內侄女。

  韓岡本來想等著看王安石怎麼說,但王旁和王旖先後相求,他也不能無動於衷。

  只是現在朝臣們要給朱太妃難堪,尤其是在朱太妃的名聲給韓岡、章惇等人踩了又踩之後,是個朝臣都想在她身上撈點名望。

  考慮過前因後果,韓岡在宣德門外找到了章惇。沒有首相的幫忙,他一個人想要實現對妻子和內兄的承諾,還是有些麻煩。

  「太后是什麼想法?」聽過韓岡的請求,章惇問道。

  韓岡道:「太后也要臉面,不想被人說她是非。」

  為了天子婚期,朱太妃再一次上躥下跳的鬧騰,向太后儘管看不慣她的樣兒,卻也不想被世人說成是要害庶子的嫡母。

  「既然如此,那就換個日子好了。」章惇沒問韓岡言辭的真假,很乾脆的說道。

  得到章惇的承諾,到了殿上,再一次議論起天子的婚期,韓岡便出班表明自己的想法,

  「所謂吉凶之日,本是附會而已。天地合乃是世間流俗,欽天辨歷日觀吉凶,也一樣是流俗,不過是古傳罷了。以臣之間,選什麼日子都可以。夫婦和睦與否,在人不在天。所謂吉日、凶日,大可不必在意。」

  「不過以臣看來,五月中旬,天已暑熱。烈日下種種儀式,於天子御體有礙,不若選擇春秋之時,氣候宜人,不勞聖體。」

  韓岡的話,差點引得滿堂大亂。若不是韓岡一向跟太妃和皇帝不對付,他這番話出口,可就要千夫所指。

  向太后倒是鬆了一口氣,之前朝臣趕著要給朱太妃難堪,站在她的立場上,也是左右為難,幸好韓岡給了她一個台階可下。

  但她也知道,眼下的陣仗,光有韓岡還不夠,便問向章惇,「章相公,韓相公之言,你意下如何?」

  章、韓二相,大事總會相互協調,彼此拆台的情況幾乎看不到,既然韓岡表態,章惇一般也不會有相悖的意見。

  的確正如向太后所料,章惇出班回話,「韓岡言之有理,以臣之見,還是改期為是。既然五月中有暑熱,不若就四月初八好了。至於神鬼之說,實不必理會!」

  向太后全然沒聽到最後兩句,只記住了章惇改動的日期,「四月初八,那不是佛誕日?!」

  在佛祖誕辰舉行婚禮,比起五月十六天地合似乎還要離譜,殿上人人吃驚。

  佛祖從沒說過他的生日不許世人成親,也沒那麼多忌諱。只是尋常人都少不了念幾句阿彌陀佛,到了佛祖生日時,去寺廟裡焚香唸經,求取開光的利物還來不及,哪得閒空去參加婚事?故而極少有人會選在這個日子。

  將天子大婚的日期改了,朝臣們是退了一步。但朱太妃那邊,卻也不能讓她得意。章惇改在了四月初八,顧全了臣子的臉面,也讓朱太妃更沒台階可下。

  既然你說五月十六不成,那改成四月初八,如果再鬧,那可就是得寸進尺,做臣子的可就更有話能說了。

  「韓相公?」

  「臣無異議。四月初八,只是尋常日子,釋迦摩尼既然沒有阻人此日出生,自也不會阻人此日成婚。」

  韓岡覺得既然沒了什麼剋夫的忌諱,那也就沒什麼要避讓的了。即便是時間,也不會嫌太倉促——皇帝婚禮上的一切準備,早就在籌辦了,別說四月初舉行,就是三月初,也一樣不會有問題。

  「陛下,皇帝本是現在佛,此日成禮本無忌諱。」

  當年太祖皇帝去大相國寺上香,如來佛祖像面前曾問是否要叩拜,當時有個小沙彌機靈的回答——現在佛不拜過去佛。佛門從此視天子如佛祖。既然如此,自不用擔心皇帝選在佛祖生辰成親會觸犯哪路神靈。

  「就依相公吧。」向太后也沒有別的意見了,若宮裡面還有人不甘心,就讓這兩位宰相去應付吧。

  韓岡和章惇的一番話後,天子的大婚日期便給改在了四月八日,不犯道家,而是去跟和尚過不去。

  得了這樣的結果,韓岡也覺得王旁和妻子那邊也能說得過去了。

  回到政事堂,心情比早上好了許多,只是當他看到了從江南送來的一份報告,臉就又掛了下來。

  招來堂吏,他吩咐道:「去請宗汝霖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5:48
第35章 歷歷新事皆舊史(中)
  
  「在下前兩天剛去過城南的養濟院,那些」一個滿臉油光,相貌可笑的胖子,在多景樓這座潤州最為勝麗的名樓雅間中嘆息著,「我張德生是讀書不成,只能行商。可那些官人,讀書進學,一個個把書都讀到哪裡去了?連孤兒孤女的口糧都能剋扣。」

  只看這張德生一身沒有花色的樸素綢衫,渾身上下沒有半點金玉之物,沒人能想到他就是潤州最大的絲綢工廠主,背後還有著一個世家大族撐腰。

  「怎麼會少了?」張德生對面的儒生連忙道,「每人每月有十八斤口糧,太后和相公們的德政,誰敢剋扣?」

  張德生哈哈的笑了一陣,忿然作色,「對,對!要不是有太后陛下和章、韓兩相公的德政,這些棄嬰可都是要葬身溝渠,朝廷給付的口糧,也不會有人剋扣。只是小孩子不知道好歹,吃得太多……」

  「張兄!」

  那儒生屁股上好像生了瘡,坐立不安,連咳了幾聲,臉都變了色,不敢讓張德生再說下去。

  張德生長聲嘆息,垂下的眼角悲天憫人,「朝廷給的或許不少,但一干雀鼠居中盤剝,能落到小娃兒頭上,就太少了。小娃兒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飢一頓飽一頓,一個個面黃肌瘦的,阿彌陀佛,讓人看不過眼啊。」

  那張本有幾分可笑的胖臉,彷彿鍍上了一層光,變得莊嚴肅穆,讓人望之生敬。

  「那張兄後來又給養濟院捐了一筆?」儒生一邊問著,一邊拿著筷子夾了大大的一個蝦圓。

  「捐了一些。」張德生沒有絲毫得意,反而更顯低落,「當時帶了錢少了,回去後便想著讓家裡送了一車糧過去。只是又一想,若是給個百八十石,多是多了,但肯定沒兩天,都給那些『雀鼠』給分了去。便只能先給了五石米,不夠人分的,好歹能多留一些,剩下的,等下次再給。」他嘆了口氣,拿著筷子指著外面,「這世道,連行善都要思前想後,唉……」

  書生拿絲巾擦了擦嘴,離席起身,向著張德生恭恭敬敬的作了一揖,「張兄德行高致,急公好義,小弟敬服。今日回去,必在報上一彰張兄之德。」

  「當不起,當不起啊。」張德生連忙跳起來,「在下捐錢捐物,也只是理當如此,豈是為了搏名?」

  「張兄你這話就錯了。如張兄這般德行,小弟不在報上為之彰顯,那還有什麼事值得宣揚的?小弟主持這份報,就得告訴潤州百姓,這世上不止有只顧一己之私的小人,也有如張兄這樣的純德君子。教化生民乃是聖人之教,若能告知世人,善人能得善果,這便是教化了。非為張兄之德,也是為了教化之功。」

  一個時辰之後,張德生的馬車回到了家。

  待馬車在前院停穩,從車下來了一個酒酣飯足的胖子。

  一張胖臉越發的油光,剛剛跟潤州快報的副主編吃過飯,張德生心情很好。他拿著牙籤剔著牙,一步一晃的進了正屋。

  屋中一個老蒼頭等候已久,見了張德生,連忙上前行禮,「四老爺。」

  看了看那老蒼頭的臉色,張德生自顧自又繼續剔牙。等到從牙縫中,挑出一塊粉紅色的肉,他方斜睨著眼睛,吊著嗓門:「怎麼了?又出了什麼事?」

  老蒼頭愁眉苦臉,「稟四老爺,絲廠那邊的工人又在鬧了。」

  「又鬧?!」牙籤啪嚓兩段,張德生瞪起眼睛,「鬧什麼?是嫌錢少?一個月一貫半的工錢叫少?我還管他們吃管他們喝!你叫他們去問問,這潤州百里方圓,有沒有比我更大方的東家!」

  「。可那些工人說……說……管飯只有中午一頓,飯又稀,還多黑米,吃著有怪味。還說……」老蒼頭吞吞吐吐,邊說邊觀察著張德生的臉色。

  「還說什麼?」張德生掛著臉問。

  老蒼頭低下頭,「還說老爺一直拖著工錢不發,只能從賬上借支,年底拿工錢抵賬時還要記利息。」

  張德生重重的哼了一聲,「絹賣不掉,我拿什麼錢給他們?契書上也寫明了,一季帳一季還,最遲年底結清。我去年年底沒結清嗎?我可是半點沒虧欠他們!」

  「可他們……」

  「什麼他們!」張德生暴怒道,「那群窮骨頭,都是看你軟,覺得你會幫著他們說話,才敢鬧。別忘了,給你工錢的是誰,是我,還是那些窮骨頭?要不是看著你女兒的份上,早就把你開革了。你回去對張武說,誰敢鬧事,都抓起來送到官裡去。」

  老蒼頭被罵得抬不起頭,嘴也不敢回,只知道點頭。

  「嫌沒錢,不會做烏龜叫自家的婆娘去賣啊。那樣來錢最快!」張德生罵罵咧咧,發作道,「過兩個月,倭國的奴工運來,就把他們都開革了。這班賤骨頭,等了他們還不上賬,看老子怎麼收拾他們。」

  罵了一陣,張德生把自己小妾的父親趕了出去,另叫了一個管事進來,「倭國那邊還有多久才有新貨來?」

  「回老爺的話,秀州來人說,這段時間倭國管得嚴,新貨到得太少。又說請老爺放心,等到遼國皇帝同意,就能光明正大的發賣了。」

  「什麼皇帝,是偽帝!」張德生沒好氣的更正道,「利這般厚的買賣,早就該做開了。還拖,拖到什麼時候?這一來一回少說耽擱了我半年,這可就是少賺半年的錢。還要多受半年那些窮棒子的氣!」

  張德生發著牢騷,管事的不知該說什麼,低著頭等牢騷發完。

  等到一通抱怨發洩完畢,張德生才又對管事的說,「到時候留幾個人下來,怎麼操縱這些機器,還得先教一教,等教會了再開革。還有,工廠裡面管事的,不需要什麼本事,只要聽話,只要聽老爺我的話!」

  ……………………

  「那些絲廠的工人當真是慘。」田軫回到編輯部,剛換了衣服,就連聲道,「在工廠裡只做了半年的工,就雙手潰爛,雙腳浮腫,瘦得脫了型,都不成人樣了。你們是沒去看過,張家的絲廠,整座廠房到處是濕漉漉的。又熱又悶,在裡面待上半日,就連氣都快喘不過來了。那些工人就要在這種廠房裡面做工,還得把手探進滾水中取線頭,簡直不把人當做人。」

  一名編輯語帶調笑,「張德生可是有名的張大善人!」

  「善?」田軫朝底下啐了一口,「去了養濟院就只給了三貫多錢,五石米。這幾天就只見他上了酒席,就是好一陣宣揚,還以為他捐了三百貫、五百石呢,原來就捨了這麼一點。」

  「我聽說,昨日那張胖子在金山寺捐了八十貫的香錢,僧眾一人一匹緞子,用來裁衣。而且他家的老封君每個月定例的要給金山寺和常樂庵各五十斤香油,點長明燈用。」另一個編輯說道。

  田軫氣哼哼的說道,「不做人事,還想在佛祖面前討好,等他死後,不下地獄才有鬼。」

  第一位編輯道,「死後的事,死後再說。現在的事,誰也拿他沒辦法。開絲廠的陸、張、尤、段皆為郡望,哪家沒三五個進士撐腰?張德生的親叔可是在河北做知州。」

  「說什麼呢?」從門口走進一人,正是陪著張德生吃飯的儒生,「張德生那些商人是奸猾,可他們沒犯王法啊。殺人放火,官府能管,不給工錢,官府也能管,這做工太苦,官府怎麼管?又沒人逼著那些工人去絲廠上工,覺得苦,那就不去好了。青天白日,縱是郡望,也不可能逼著人去他們家裡做活。而且……」

  「而且什麼?」

  「我聽說段家現在已經在用倭人做工,開革了不少絲工。等張家也學了這一招,就不用聽那些抱怨了。」

  「怎麼會沒抱怨?世所謂男耕女織,少了紡織的進項,只靠土裡刨食,又有幾家能吃飽飯的?傾家蕩產的也是所在多有。」

  「吃不飽飯可以去拓邊啊。」那儒生道,「沒看朝廷將養濟院改歸了保赤局嗎?流民也好,乞丐也好,只要未滿十二,朝廷都不會白白養著了。若是沒飯吃,趁早去官府報名,到邊疆拓荒。聽說西域雖多荒漠,但雪山腳下水土亦佳。而雲南新疆,則是四季如春,土地肥美,更勝江南許多。」

  「物離鄉貴,人離鄉賤。豈不聞故土難離?」田軫反駁道。

  「既不肯做工,又不肯移居,我看不是故土難離,也不是做工太苦,而是懶吧?照他們的想法,恐怕是盼著朝廷白白養著他們最好。」

  田軫一時氣結。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朝廷其實做得夠好了。實在沒飯吃,朝廷還是會給你地,種了糧食自己吃。難道這些還不夠嗎?張德生之流縱然殘苛,可為什麼倭人能吃得了苦,他們吃不了?還不是懶!」

  田軫忿然道,「等那些工人鬧起是非來,朝廷會這麼說嗎?」

  「潤州有朝廷的兵,對岸還有鐵路。真出了亂子,就算能弄出些聲勢來,十日之內,就能平定下來。」

  「出事了,出大事了!」儒生的話音未落,一個編輯就跑了進來。

  「段家的絲廠起火了,張家絲廠也亂了。出大事了!」

  田軫驚訝的與其他幾位同事對視了一眼,這烏鴉嘴今天竟然對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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