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宰執天下 作者:cuslaa (已完成)

   
mk2257 2011-3-29 00:18: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37 8756748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09
第40章 何掌綸言奉帝尊(中)
  
  韓岡問太后的病情,這是情理之中,但他前面一句剛落,後面又補上了一段。

  「那些恐嚇病家,給自己預留退步的套話,就不要多說了。誰都知道怎麼回事。說實情!」

  醫生給病人問診,若有疑難重症,當然是會先給自己留個退步的餘地。說重點,救不回來不會被怨,救得回來那就是功勞。

  這是醫生自保的辦法,韓岡突然間這麼就捅破掉,安素之和雷簡的臉色都變了。

  章惇一口長氣出了來,這分明是讓醫官們不要把病情往重裡說。

  一直提起來的心,也放下來了。要不是這話只有韓岡說來才名正言順,他早就想這麼說了。

  雷簡聞言,連忙站起,「太后是勞累過度了,需要多歇息,其實並無大礙。」

  安素之停了一下,低下頭,「相公放心,紮了針,太后很快就會醒過來。」

  韓岡點了點頭,對板起臉來的趙煦道:「臣看也是,太后只是操勞過度,一時心力交瘁,故而暈倒。陛下也不必心憂,太后歇息幾日便好。」

  趙煦還沒說話,朱太妃當下就念起佛來了,雙手合十,虔誠無比,「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那就好,那就好!佛祖保佑,當真是太好了。」

  她眼中的笑意一閃即逝,轉瞬就被眼角溢出的淚水給遮掩了。

  一手拿著汗巾擦眼角,一手又為太后掖了掖蓋得好好的被褥,面容悲慼中帶著安心,死死壓著心頭的興奮。

  韓岡這話大半是要說給外面聽。如果太后的病情過重,甚至沉痾難起,那呼應太后的朝臣們怕有大半就要改弦更張了。

  可人還在宮裡面呢。韓相公再有通天的本領,當真是藥師王佛投胎轉世,也不能把太后拉到他家裡面去照顧吧。

  不管心中如何作想,太妃表現出來的態度十分端正,宰相們看向趙煦,年輕的皇帝點點頭,悶聲悶氣道:「幸賴祖宗庇佑,太后無事。」

  得到了令人滿意的答案,韓岡就走到桌邊。

  低下頭看了看,雷簡方才站起來急了,手上的筆在開了個頭的醫案上滑了過去,寫過字的地方給墨水污了大半。

  韓岡瞥了雷簡一眼,這位老相識真是個伶俐人。醫術不成,心術倒不差。這神來之筆,竟是一點煙火氣都沒有。

  雷簡點頭哈腰,忙不迭的道歉,「下官手誤,相公見諒,這就再寫一份。」

  「別耽擱。」韓岡道。

  雷簡趕急趕忙的換了一張紙,將對太后的診斷報告寫好,安素之看過後,默不作聲的點頭認可。

  兩名醫官隨即簽名畫押蓋印,雷簡寫得又急又快,安素之倒是手抖了兩下才簽好。

  兩個小巧的銅紐官印沾了紅印泥正正蓋上,就如物勒工名,兩名翰林醫官就此為自己的診斷具結作保。

  韓岡站在桌邊,彷彿主人一般叫來主事的宦官,「楊戩,把醫案帶著。一同去太醫局,今夜就招在京的醫官來,一起斟酌一下如何醫治。」

  他這是半點也不留空隙,親自監視著把這白紙黑字往太醫局一放,太后的病情就再無可議之處。

  楊戩應聲過來,也沒有去顧及天子的顏面,聽著韓岡的吩咐,將桌上收拾好,就連作廢的那張紙都一併收起。

  蘇頌靜靜的看著,他進來後就沒怎麼說過話。

  太后若無事還好,若有事,那可就要圖窮匕見,到最後不論是哪樣的結局,都不是他蘇頌願意看到的。

  不過從立場上,他必須要站在章惇、韓岡的一邊。如今的這個皇帝還有他的生母,實在是太不成話,若少了太后主持,讓天子恣意妄為,這好不容易才有幾分盛世氣象的大宋,轉眼就會盛極而衰。

  即然如此,他乾脆就放手讓韓岡去做。

  只是看到楊戩收拾好醫案後,就老老實實站在了韓岡身邊,蘇頌這個老派人還是忍不住要搖頭。

  官家就站一旁,宰相倒把天家家奴使喚的滴溜溜的轉。

  這叫什麼事?

  君不君臣不臣,什麼體面什麼講究都沒了。換作是十年前,也不至於如此。

  但蘇頌也能明白韓岡小心謹慎的心情。稍錯一步就是無底深淵,誰能不謹慎?

  如今君臣相忌,實在是可悲可嘆。到底,都是當年的那一場悲劇,才讓局面走到了這一步。

  蘇頌也只能盼著不要走到最後那一步。

  楊戩拿著醫案走過來,韓岡便不再多說話,該做的事他都做完了。太后那邊,一時半會兒看起來也醒不了

  蘇頌、章惇等了半日,韓岡完事了,他們也不想在這嫌疑之地多留。

  蘇頌束手向趙煦、朱氏欠了欠身,「太后違和,臣等外臣,不便宿衛禁中,今夜臣等就在政事堂中值守。還請陛下和太妃多加照料太后。」

  如果是皇帝重病,宰輔們能在福寧宮外殿輪班,但換成了太后,誰也不能在保慈宮中久留。

  「蘇平章放心,官家是做兒子的,怎麼敢不照顧好太后?」

  朱太妃話時,眉眼間都透著得意勁兒。皇帝親政就在眼前,到時候,她也是太后了。

  宰相們還在掙扎,但這還能拖多久?人還在宮裡,宰輔又不能宿衛禁中,到時候,人沒了,還不是全憑宮裡面的一句話。沒了太后撐腰,誰還敢跟皇帝較真去?

  三位宰臣,哪個不是人精,朱太妃淺薄得就像一條溪,一眼就看到了水底。

  蘇頌穩重,韓岡則懶得跟這婦人置氣,又考慮著接下來的應對,也沒做搭理,但章惇,卻當下瞪起了眼。

  當朝首輔本就一肚子鬱積,就像存了一倉庫的火藥,朱太妃這麼一逗火,登時就爆了,他也沒沖太妃,轉頭就向趙官家衝過去了。

  「臣還有一事要奏明陛下,」章惇向著趙頊行禮,「方纔臣等來探問太后,竟有內侍阻攔臣等。值此人心惶惑之際,卻意圖隔絕中外。依臣看來其心可誅,其行亦可誅。」

  外面發生的事,隔著幾重門,也沒人敢進來通報,趙煦無從得知。聽了章惇的話,他的臉色就更見冷硬,腮幫子咬得死緊,胸口劇烈的起伏起來。急促的緩了幾口氣,待氣息稍平,他才發落道:「此人不能留,遠遠地打發了吧。」

  打發?等過兩年召回京再抬舉他嗎?

  章惇冷冷的抬頭看了趙煦一眼,「臣等無狀,已經命班直將其處置了。擅決之過,請陛下治罪。」

  章惇的話聲剛落,寢宮中登時就如同結了冰,好似連空氣都凝固了。

  趙煦的手直抖,嘴唇哆嗦著。宰相能衝破外面的阻攔,那是意料中事,可他再有想像力,也全然沒想到宰相就能跋扈到在外面直接殺了他身邊的近臣。

  寢宮之中,一時間人人都在關注趙煦。三位宰輔,更是等著趙煦的反應。

  「官……官家。」

  朱太妃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顫,唯恐讓宰相們聽見。

  當年宮變之後,太后亡羊補牢,宮中的人事給換了一個遍。

  幾年下來,到處見縫插針,福寧殿和聖瑞宮兩處,連個體己都找不到幾人,大事小事都能傳到太后耳邊,守在外面的禁衛,全都只聽太后吩咐,天子竟插不上半句嘴。

  現在宰相一句話,就能使動班直殺了天子身邊的內臣。當真撕破了臉皮,那蘇、章、韓三位宰相聯起手來,尋了個罪名,將自己和官家給囚禁了,又哪裡是難事?

  「相公殺得對。」

  趙煦終於開口。

  區區三個措大,那還沒什麼可怕,即便是曾經當朝捶殺宰相的韓岡,也不可能就在太后宮中捶殺天子,但宮中有聽命於宰相的禁衛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翻了臉,就要危及性命,他又怎敢強硬,眼看光明的未來就在眼前了,又何必立於危牆之下。

  只是趙煦年紀還小,受不得氣,這番服軟的話得極是艱難,一開始幾乎是從牙縫中迸出字來,倒是後面越越順暢,一口氣把場面給圓了回來,「祖宗說過,嚴禁寺人幹政。不論是誰,膽敢隔絕中外,那就是死有餘辜。相公代朕處置了他,有功無罪。」

  「陛下寬仁。」章惇硬邦邦的低下頭,與蘇頌、韓岡一起行禮,「既如此,臣等告退。」

  連親近之人都護不住,短時間內,宮中不會有多少人投效這樣的皇帝。

  宰相們離開了保慈宮,趙煦久久沒有動作,彷彿成了一座雕像。

  『官家。』太妃走到趙煦的身邊,緊緊攥住了趙煦的手,在他的耳畔低語,『姑且再容他們放肆一次,秋後的螞蚱,也蹦躂不了幾時。』

  安慰的話傳入耳中,但趙煦自生母的手中,只感受到了一層冰冷的膩滑,儘是冷汗。

  宰相跋扈,竟至於此。

  宮中上下,儘是他人爪牙。甚至不要刀光劍影,只要一塊肉餅,就能讓御座上換一個新人。

  趙煦只感覺背後濕漉漉的,一片冰涼。那片刻的驚悸之後,他整個人都彷彿是從水裡撈上來的一般。

  「官家。」朱太妃擔心的小聲問,害怕兒子也氣出個好歹。

  趙煦扯動了一下嘴角,想笑,卻比哭還難看,「沒事。」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10
第40章 何掌綸言奉帝尊(下)
  
  「官家。~」

  朱太妃擔心的看著兒子。但又不敢再多勸。

  以她對兒子的瞭解,這時候,應該是恨不得所有人都忘掉他方才在宰相面前的膽怯,絕不會聽到有人一提再提。

  天子為臣下所脅,傳將出去,世人當然會是臣下無禮,但做皇帝,又有什麼臉面可言?

  明明不須膽怯,但臨到事頭還是怕了,這讓每天都在腦海中幻想著如何掃除奸臣、澄清朝堂的趙煦如何自處?

  趙煦靜靜的站了一會兒,將羞慚、憤怒、悔恨等無數陰暗的情緒,一起壓進心海的最底層。

  這才回頭對朱太妃道,「沒事了,太妃先回去安歇吧,兒子要留下來侍奉太后湯藥。」

  是無事,但毫無表情的面容,已經明他根本沒有放下。

  「對。」朱太妃也不想尷尬下去,匆匆回頭看了太后一眼,「官家要好生做,就是不要太累著。要注意飲食,睡也也要睡好,莫讓姐姐擔心。」

  「兒子知道了。」

  趙煦擰著眉,很是不耐煩,甩了甩手,想把太妃的手甩開。

  但朱太妃卻強硬的拉著趙煦,「官家,好生保重!」

  保重二字加了重音,手也用力的攥了一下,纖長的指甲都刺進了趙煦右手上的肉裡。

  等趙煦不耐煩的點頭,朱太妃才放開了手,轉身回她的聖瑞宮去。

  臨到門口,她回頭又看看寢宮內噤口不言的內侍、宮女們,想說幾句,但想到剛剛離開的三位宰臣,卻又忍了下來。

  『也不用急在今晚。』她對自己道。

  宰相們還沒到的時候,太醫早說了,太后病情危重,是韓相公橫插一槓,醫官才改了醫案。

  但醫案再如何改,病情改不了,明天、後天,還有的是時間。

  ……………………

  離開保慈宮,三位宰輔都沒急著話。

  蘇頌在前,韓岡、章惇稍後半步,就這麼一前一後向大內外走去。

  會通門就在眼前不遠,就要離開大內,韓岡率先打破沉默,對章惇道:「少見子厚兄你置氣。」

  「置什麼氣?」章惇冷笑,「那等出身,也就這般見識了。」

  前後打著燈籠的內侍刻意離得很遠,不用擔心讓他們偷聽了去,章惇也略無顧忌的評論宮裡的太妃娘娘。

  如果朱太妃出生正常一點的家庭,也不會這般不上檯面。

  可她有生父、養父、繼父,自幼在三家之中漂泊,除了一副好皮囊,就沒剩下什麼了,這樣的童年養出的性子,自也遠遠比不上向太后的端方大氣。

  在曹太后、高太后、先帝還在世的時候,她倒是循規蹈矩——這看人臉色的功夫是打小練的——但等到了親生兒子得登大寶,這骨子裡的浮薄可就透了出來,沒有人彈壓,就越發不成話。

  「這世上,百年也不定出一個章獻。」韓岡淡然道。

  「僥天之悻啊。」章惇嘆道。

  朱太妃要是有章獻劉後那樣的才智和性子,今天入宮的三人,可不定能平平安安的出來。

  「玉昆。」蘇頌在前面開口。

  韓岡步子跨大了一點,走近了蘇頌。

  「你說……太妃能不能明白。」蘇頌看著前方,頭也不回的問道。

  「啊,是啊,」章惇看韓岡,「她能明白?」

  「不用擔心。」韓岡望著前面,臉上的憂色與他的話截然相反,「皇帝自幼聰穎。」

  韓岡的話其實在拿走醫案後就已經撂下了,太后只是勞累過度,這樣的病症,自不會有性命之憂。若太后有個萬一,那就是弒父之後再來個弒母,三位宰輔出馬,趙煦除了退位,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太妃也許讓人擔心,但趙煦還沒蠢到那個地步。

  太后的命就是他們的命,要麼皆活,要麼一起死。韓岡方纔那番張致,擺明了警告,趙煦又豈是糊塗人?

  蘇頌哼了一聲:「蠢事都是聰明人辦的。」

  韓岡道:「還有王中正在,官家也沒那個膽子。」

  趙光義這一系的皇帝,膽子都不大。

  澶淵之役,真宗是被寇準、高繼勳硬推過黃河。

  仁宗在位時,曾有一次宮中叛亂,當時領著宮女、內侍把逆賊擊退的是過世了的慈聖曹後。仁宗本人和溫成皇后躲在殿裡,將門出身的慈聖皇后倒是在殿門外指揮若定。

  英宗不孝,鬧著要追封生父為帝,慈聖哭告宰相,富弼跑去對他句『伊尹之事,臣能為之』,就此偃旗息鼓。

  至於熙宗皇帝,遼人來索要河東南關地時他的表現,韓岡可記得更清楚。

  幾個皇帝都是不成話,眼下這個婦人中長大的皇帝,韓岡也不覺得他能有多大膽子,何況王中正這個統領宮中半數禁衛的太后親信,正領兵守在殿外。

  「但王中正……」蘇頌顧視韓岡。

  章惇道:「一夜而已,殿中事玉昆方才也告訴他了。」

  方才韓岡離開的時候,跟王中正打了招呼,了兩句之後才追上來的。蘇頌沒看到,章惇卻看見了。

  王中正早交了不知多少封投名狀,短期內,他是絕對不可能改變自己的立場,投到趙煦的那一邊。

  而宰輔這邊,只要過了今天晚上,也就不用全然依靠這王中正了。

  雖韓岡依然為太后擔心,但從情理上,太后的安全已經得到了最好的保證。

  章惇笑了起來,笑聲中透著難得的放鬆和恣意,「還不知皇帝現在怎麼咬牙切齒。」

  「子厚!」蘇頌略有不快的提醒章惇。

  皇帝還沒有被廢,章惇言辭間已經沒有半點敬意。即使確定要廢,現在這話的,一樣是有些輕佻了。

  章惇卻不讓他:「平章,方纔你可都看見了。做得過分的可不是我章惇。」

  蘇頌再次陷入沉默,韓岡卻仍有些憂心忡忡的模樣,沒分心為兩人調解。

  三位宰相就這麼走出了大內。

  ……………………

  寢宮內明亮如晝。

  幾十盞玻璃燈明晃晃的照著內外,只有趙煦周圍似乎給蒙上了一片陰影。

  章韓這兩名賊子走了,原本以為還可以爭取一下的蘇頌,想不到也是個賊子,只是表面功夫做得好。

  三位宰相都是敵人,兩府之中,還有誰可以借重?

  趙煦不信他們之中,沒人想要章惇、韓岡兩人的位子。

  沒有了外臣,又走了太妃,只剩皇帝這個外人,宮中的內侍、宮女又開始前前後後的服侍著太后。

  兩位醫官也目不斜視,一個繼續給太后扎針,另一個則去看著人給太后熬藥。

  起來,安素之的針術果然名不虛傳。

  原本趙煦過來時,太后還面如金紙、呼吸急促,看著就不安穩,但連著兩番針下去,氣色竟然好轉了一點,連呼吸都平穩了。

  那雷簡則是站在角落裡,藥爐子為防人使壞,就拿到了寢殿內,四五雙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而殿中的其他人,還時不時的掃上幾眼。誰也做不了手腳去。

  宰相過來撐了腰,又了太后無大礙,原本浮動的人心就此安定下來。皇帝站在這裡想做些手腳就跟過去一樣難。

  但趙煦也沒打算做什麼,他還沒糊塗到朱太妃那個地步。

  幸好讓太妃走了,否則還不知怎麼煩自己。

  頭髮長,見識短。

  趙煦每次看見自己的生母,都有一股子恨鐵不成鋼的,。

  離開時的話裡面,就有不該有的想法。宮裡面沒了對頭,但外面一群如狼似虎的朝臣,正想盡辦法挑著自己的刺。

  章惇、韓岡那一干賊子全家老小的性命都放在太后身上,若是太后有個什麼不測,他們的性命自然難保。

  這等目無君父,又給自己安了好大罪名的賊子,一旦自己得掌大政,又豈能留他?還有先帝駕崩的真相,趙煦也早早的就打定主意,要好好審問,

  之前太妃不過一時口誤,就給他們安了好大一個罪名,最後不得不向太后謝罪,在聖瑞宮中幽居,這一筆筆帳,趙煦都還記著。

  但現在韓岡咬死了太后病情無礙,又把醫案帶了出去,若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在世人眼中,可不就是他趙煦弒父之後再弒母,絕大的把柄在手,另立新君哪裡還要章韓二賊自己開口?

  還是穩妥些的好,太后也就這樣了,這簾也垂不下去了,只要自己不犯錯,章、韓二賊也沒有發難的藉口。

  若他們有辦法毫無憑據的就把自己廢去,他們早就這麼做了,既然自己還好端端還做著皇帝,那他們等閒也拿自己沒辦法,只要防著狗急跳牆,那就萬無一失。

  「好了。」

  安素之忽的一口氣,滿頭大汗的離開了太后的床榻邊,給太后扎針大耗元氣,臉色都變得蒼白。

  幾名在太后左右有臉面的內侍和宮女湊上去,看了後一齊都舒了口氣,「氣色果然是好多了。」

  趙煦也隨即移步上前,至少表面的事他也會敷衍過去,做個標準的孝子賢孫。

  但他這麼一動,幾十雙眼睛立刻落到了他的身上。

  方才宰相們還沒到的時候,太妃和趙煦怎麼做怎麼,這些人都是唯唯諾諾,不敢相爭,但宰相們出面撐了腰,現在他們竟然把堂堂天子當成賊來防。

  心中一團暴虐之氣騰起,趙煦揚起眉就要發作,但眼角看見王中正出現在寢殿門前,立刻就如頭頂被潑了一蓬冰水,登時就清醒了。

  「多勞安卿家,」趙煦對安素之溫文笑道,「稍後朕必有厚賞。」

  是的,稍後……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11
第41章 乍入危棲意欲迷(上)

  中書門下前,三位宰臣停下了腳步。

  三人騎馬進皇城,進大內時,方才下馬步行。

  離開大內後,三人去沒騎馬,而是一路走到最是熟悉的政事堂。

  堂中有人值守,早聽到動靜,匆匆忙忙的出來。

  領頭的幾名官員都聽到了大內的消息,各自面帶憂色。

  章惇安撫眾人,「太后無大礙,只是勞累過度,要休息一陣。」

  章惇幾句話就把人打發了,安撫人心,說得越多越有問題,他轉頭對蘇頌和韓岡道:「太后有恙,不至於要宿衛禁中,但值守是免不了的。」

  「子容兄年紀大了,值守的時間放在後面如何?」見蘇頌無可無不可的點點頭,韓岡繼續道,「那今夜就由韓岡值守,明日換子厚兄來替。」

  「明日是令郎大喜的日子,玉昆你今夜值守後,明天可還能有精神接著新人奉酒?」章惇笑道。

  韓岡也笑了一下,「所以要守著今夜,明晚也能睡個好覺。」

  帶著調侃的幾句對話後,人心稍稍安定下來,蘇頌提議道:「先進去說話。」

  熟悉的公廳中,三人依次落座,堂吏奉上了茶湯。

  三人端茶喝水,水汽裊裊,遮掩了每個人臉上的表情。

  沒人討論太后的病情,在這政事堂中,就連牆上面都長著耳朵。

  放下茶盞,韓岡起頭,「太后既然要養病,這幾日應當輟朝了。」

  輟朝?!

  即使皇帝或太后因病不能上朝,常朝也當由宰相押班,群臣向空椅子行禮。

  輟朝則必須要有天子或太后下詔,沒有由朝臣們自己說朝會不舉行了的道理。

  「幾天?」章惇卻毫不在意韓岡的犯忌。

  「先定五日吧。」

  「就是五天。」章惇點了點頭,又問蘇頌,「平章,你看呢?」

  蘇頌沒有即刻回答,沉吟著,過了片刻,才在韓岡和章惇的注視中點頭,「可以,早上應該都可得閒了。」

  「是啊。」章惇放鬆下來,笑道,「好歹可多睡一陣了。」

  說著,三人就招了值守的中書舍人林希來,草擬了輟朝的公文。

  當值的林希是章惇所薦,看起來心中忐忑,卻沒有多言,依照章惇的吩咐,寫好了公文。

  兩名宰相先後簽字畫押,然後蘇頌也簽上了自己的姓名。蓋上了中書門下的官印,這封第一次由宰相簽發的輟朝堂札,便宣告出籠。

  將這份新鮮**的堂札遣人遞送出去,蘇頌再開口時,語氣就沉了兩分:「這幾日得多勞子厚和玉昆了。」

  「子容兄放心。」章惇和韓岡同時說道。

  「若有什麼事,儘管使喚老頭子。」蘇頌口氣中帶著一絲決斷。

  原本朝臣們大半是打算看著太后熬死這位自幼體弱的兒子,蘇頌也不例外,這樣也免得母子相爭,又失國體。

  誰成想現在倒變成了兒子熬病了老娘,如果給趙煦親了政,必然要清洗朝堂。一邊是自幼便屢屢讓人失望的皇帝,一邊是大多數朝臣和故友,蘇頌面臨選邊站的時候,毫不猶豫的站在章惇與韓岡一邊。

  「不敢。」章惇謙虛了一下,又道,「軍國重事,還是需要平章來主持。」

  蘇頌點點頭,「既然如此,我這就先回去了。年紀大了,精神上就熬不住了。」

  既然太后只是勞累過度,那就不需要三位宰臣憂心忡忡的在政事堂商討一夜,蘇頌自然得早些回去。

  韓岡和章惇送了蘇頌到門口,並肩站在門檻前。章惇用近乎於耳語的低聲問道,「我看最多半年,你看還有多久?」

  韓岡沒有回答章惇,反而問道,「子厚兄,這些日子疏於問候,不知尊大人可還安好?」

  韓岡跟章惇的交情,最早就來自於章惇的父親章俞。韓岡對章俞是救命之恩,問一下平安,倒不算過分。

  章惇想起自己的老父,就有幾分頭疼、八十歲了,性子還是那般輕佻,張先比他都不如。

  「家嚴身體倒還康健。近幾年不用擔心。」他知道韓岡想要問什麼,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人就在京裡,怎麼都能打聽得到,「要不是富弼壞事,也不用擔心這些事。」

  富弼之前,宰相親喪,朝廷慣例是要奪情的。但輪到富弼,他做宰相時逢母喪,便辭官回去守孝。有他首開先河,接下來的宰相們,遇上父母之喪,都得丁憂了。

  如果章惇在這個節骨眼去丁憂,韓岡怕是要吐口血了。眼下章俞無事,接下來章俞也會得到最大限度的照料,短期內,至少是不用擔心章惇會掉鏈子。

  心情放鬆了點,韓岡微微笑了笑,「也不是他的事,多少人盯著他。安陽不容他,介休又虎視眈眈,不想退又能如何?」

  章惇皺起了眉,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了,韓岡若是拿著打機鋒,他可沒興趣作陪。

  韓岡也體諒他的心情,揭開了謎底,「家舅不比尊大人老而彌堅。」

  驚異之色自章惇的眼底一閃而過,他立刻道:「京中少不得李信!」

  章惇手底下的確有不少可用的武將,但能如李信一般的可以全然相信的將領,章惇找不到,只能依靠韓岡。韓岡手邊,眼下也就只有一個李信。

  但李信的父親趕在這時候重病——甚至有可能已經過世,遣人告哀的訃聞都到了韓岡手中,否則韓岡不會這麼篤定——實在是太不湊巧了。

  「在京中沒辦法奪情。」韓岡道。

  他可不會讓李信去廬墓三年,儘管這麼做對不起舅父和母親,但他必須要借重李信。即使舅父身故,韓岡也會設法為李信弄到一份奪情詔書。

  而武將奪情,遠比文臣簡單。如果是鎮守邊郡或重鎮的帥臣、武將,為了保證軍事上穩定,一直都有奪情的慣例。所以李信必須要先離開京師,這樣才方便他回來。

  「玉昆你打算怎麼做?」

  章惇就在門前,低聲問著韓岡。

  韓岡道:「家舅在鳳翔府,如果轉任寧夏路,順道就回去了。」

  章惇算了一下時間,這麼一番折騰,終究還是要出去一趟再回來,等回到京師,那至少得兩三個月了。

  「這還不夠。」章惇搖頭。

  光一個李信,縱使手握神機營,也不是那麼穩拿穩的。朝臣們也會看風色,僅僅是一個李信,不足以讓他們投下重注。

  「那就把王舜臣調回來。」

  韓岡很乾脆的說道。

  章惇有點猶豫:「這都多少年了,沒問題?」

  王舜臣這個名字,章惇聽得太多,十幾年在西域,都沒怎麼回京過,韓岡相信他,但其他人會不會相信。

  「都快成西北王了。這些年,多少折子彈劾他?」

  「說得也是。」章惇點點頭,王舜臣收到那麼多彈劾,不是韓岡力保,他早幾年就完蛋大吉。

  王舜臣一直都是肆無忌憚的性子,謊報軍功的事也做過,又在西北放養了那麼久,越發的桀驁不馴起來。

  這樣的人,除了聽韓岡的話,怕是連皇帝都不放在眼裡。

  有了王舜臣,再等李信回來,只要將兩人安排到合適的位置上,京師可就任韓岡擺佈了。

  儘管看起來韓岡很快就能通過軍隊控制住朝堂,章惇卻一點都不擔心,反而問韓岡道:「令尊令堂可還安好?」

  「有四弟照顧,還算康健。」

  韓岡一直在京城做官,做到了宰相,也沒有將父母請來京師奉養。說起來,這就是明明白白的不孝。

  但如果去翻韓家的宗譜就會發現,就在韓岡的姓名之後,還有一個弟弟,名喚韓從義。

  當然,這個韓家老四是誰,朝堂上的沒幾個不知道。

  韓岡自從久居京師之後,就讓父母將馮從義過繼了過來。馮家還有幾個哥哥承宗祧,馮從義過繼過來一點問題都沒有。

  一家兩個兒子,一個兒子在外做官,一個兒子在鄉里侍奉父母,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就是讓程頤程顥這等恪守禮法的大儒來講,都挑不出什麼毛病。

  其實這麼做,日後或許還有爭產的風波。但比起韓岡失去相位的風險,那就是算不得什麼了。

  主要是韓岡不肯將父母請來京師奉養。

  但為一個表面上的孝順,折騰得父母少活二十年,這可不是孝順的做法。

  萬一父母到了京師之後水土不服,有個三長兩短,這一耽擱就至少三年,運氣不好五年六年都有可能,他哪裡有那個時間?還不如讓父母留在家鄉,在熟悉的山水中安享清福。

  「那就好。」

  如果韓岡突然說要丁憂,章惇跳黃河的心都有了。得到韓岡的保證,章惇終於可以松上一口氣。

  既然兩人不虞家中生變,也就沒了更多要擔心的地方。

  雖然說必有人會投效天子——韓岡和章惇的宰相坐得夠久了,多得是有人想取而代之。

  可各自做了近十年的宰相,朝堂上被兩人牢牢控制在手中,即使太后有恙,不得不讓皇帝親政,兩人控制下的朝堂,也不是區區黃口孺子能夠在短時間內掀翻。

  章惇對自己有這份信心。對韓岡,同樣也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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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乍入危棲意欲迷(中)

  章惇與韓岡稍作商議,便匆匆而出。

  即使宮中有何異變,甚至能將韓岡也一併陷進去,只要有宰相在外,那就還有翻盤的機會。

  接下來,只要到了皇城落鎖的入夜後,兩位宰相,都會至少保證其中一人留在皇城之外。

  「相公,醫案在這邊。」

  在旁邊等了半日的楊戩,這時候心的湊了上來。他甚至沒問一句要不要去太醫局,而是知情識趣把手上的醫案放了下來。

  天子及后妃的醫案,照規矩應當存在御藥院中。韓岡直接帶出大內,完全違反了制度的規定。

  可惜趙煦終究無膽,當時在殿中的內侍和宮女,也沒人敢為了討好皇帝而觸怒宰相。

  韓岡翻了翻,一前一後的兩份診斷書還在。

  他看著被墨漬污損了的第一份診斷書,輕輕點了點頭,對楊戩吩咐道:「你去一趟太醫局,醫官應該都到了,把他們都請過來。」

  「小人遵命。」

  楊戩行了一禮,沒有二話,匆匆出了政事堂。

  只要眼睛沒瞎,就該知道,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只要太后的身體不能恢復到發病前的狀態,那朝堂和天子之間,就會爆發直接的衝突。

  韓岡現在明顯的把皇帝當成了敵人,甚至懷疑皇帝母子會趁禁中無人鎮守,而謀害太后。

  楊戩是太后跟前得到重用的內宦之一,但他可沒想到自己就這麼被捲入君臣爭權的漩渦之中。

  現在拿著醫案出來,即使不是站在宰相這邊,都會被認定是同黨。

  既然如此,那乾脆就聽著宰相的吩咐,至少,在過去重重突發事變中,眼前的這位宰相,還沒有輸過一次。

  章惇走了,太醫還沒到,韓岡回到政事堂的正廳,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儘管早已能做到喜怒不形於色,但孤獨的坐在宰輔們議事的正廳中,他的心口彷彿被壓了一塊巨石,

  太后的病症不輕。

  雖然韓岡沒問,甚至逼兩位醫官向輕裡說,但在醫學界浸淫已久,韓岡的醫術不行,可眼光還是有一些的。

  也許太后就此過世,更適合朝臣們以力破局,不過韓岡還是希望向太后能夠吉人天相。

  只是這樣一來,只要太后不能立刻康復,而是因病而漸漸失去對朝政的控制,那局面就會漸漸向韓岡所不願看到的方向偏離。反而不如令人疑竇重重的暴斃來得痛快。

  韓岡突然搖了搖頭,他不喜歡這樣的想法。

  如果真被逼到了絕境,韓岡也會做出一些他並不喜歡的選擇,但只是為了更簡單痛快一點,那就完全沒必要了。再怎麼說,能有現在這副局面,也是多虧了太后全心全意的支持才得到了。

  重新拿起醫案,從裡面抽出第一份診斷書來。

  上面墨痕宛然,但雷簡的『失手』並沒有將字跡完全塗抹乾淨。

  將僅剩的兩行字半猜半蒙,韓岡稍稍放心下來。

  瞳孔對光線有反應,腳底對針刺也有反應,可見並不是重度昏迷,大概明天,甚至可能在今晚就能夠清醒。

  或許局面不會太壞,但也不能再拖下去了,原本的方針必須要改變了。

  正思忖間,楊戩已經領了幾名太醫過來,主要是內科的翰林醫官。

  韓岡沒有拿出第二份診斷書來,讓醫官們討論醫療方案,而是很乾脆的吩咐道,「今夜有安素之、雷簡守著,明早你們進宮去。醫案讓雷簡來寫,具體怎麼診治,你們商量著辦。不過有一點都要記清楚……」韓岡頓了一頓,眼神也冷了起來,「把那種吃不死人也醫不好人的太平方子給我收一收,拿出真本事來!」

  七八名翰林醫官同時上陣,人多口雜,太后的真實病情到了明後就會洩露出去。但再怎麼嚴防死守,一樣會洩露,還不如不做這份無用功。想要蒙蔽世人,也不止封堵一條路。

  讓太醫們回太醫局等候吩咐,韓岡打了個哈欠。

  『沒什麼大不了的。』

  做了十年宰輔,若還鬥不過區區黃口孺子,那近四十年的飯真是白吃了。即使離了太后的支持,也不至於會輸。

  「收拾一下,我要歇息一會兒。」韓岡把人叫進來,「如果宮裡面有消息,就把我叫醒。」

  被叫進來的幾個堂吏,聽到韓岡的吩咐,神色看著就放鬆了一點。韓岡能安心睡覺,事情就不會壞到哪裡。

  ……………………

  「輟朝?」

  蒲宗孟幾乎是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破口大罵。

  「好大的膽子!」

  比起普通朝臣需要到宣德門才能知道今日輟朝的消息,蒲宗孟是老牌的議政重臣,更早一步得到了準確的情報。

  自三位宰臣先後入宮,東京城中,不知有多少人從睡夢中驚醒,心急如焚的四處探問真相。

  蒲宗孟費了一番周折,從一個隱秘的渠道中得知了太后暴病的新聞,緊接著,就拿到了中書門下發文,以太后重病,天子需要侍疾為由,宣佈輟朝五日的消息。

  這是當真不給天子留下任何臉面了。

  連舉不舉行朝會,都能由宰相們自己來決定,那還要皇帝做什麼?

  看起來只是為了避免天子親政而做的舉動,但這可是大逆不道。

  但這也是機會。

  蒲宗孟重重的坐了回去。

  連張璪都成了樞密使,熙宗中風和戾王宮變兩件事中,只要站對了位置,那就是飛黃騰達之基,

  是的,只要站對了位置。

  ……………………

  這一夜,再也沒有消息從禁中傳出來。

  王中正守在禁中,除非太后清醒過來,親口指派,否則大內不會有人再出來。隔絕中外這件差事,這個晚上也只有王中正能做,而他也做得很好。

  韓岡醒來時,剛剛卯初。

  看著房內的座鐘確認了一下時間,然後起身,步出房門,已經幾個熟悉的身影守在門外,都是韓府的親信家僕,左右分列站在門前,宛如兩排石像一般。

  「相公。」

  聽到動靜,原本如石像一般沉默凝固的幾人,立刻活動起來,一起向韓岡行禮。

  春寒料峭,早春的凌晨依然寒風習習,幾名韓府下人早已凍得臉青唇白。頭髮上也儘是露水。

  韓岡轉回屋,把他們叫進來,「先進屋暖和一下再話。」

  家裡面昨夜就有人出宮通報過了。王旖讓人來傳話,讓韓岡不用擔心家裡。只是問韓岡今能不能回去。

  今就是韓岡長子的婚禮,他這個做父親的當然不方便缺席。

  「中午就回去。」

  韓岡想了一下,就讓人回去通報。既然對外面太后的病情不重,那自然是兒子的婚事更重要。

  今不用上朝,為了兒子的婚事,韓岡又告了假,等章惇等宰輔過來時,先入宮探問一下,就可以回去主持兒子的婚禮了。

  章惇和其他幾名宰輔沒有讓韓岡等待太久,趕在卯正前,陸陸續續的都到了。

  朝臣到得都早,過去輟朝,都是提前一日或幾日通知,這一次臨時發佈,絕大多數朝臣們直到宣德門前,才知道今日不用早朝,抱怨之餘也不免疑惑。

  「怎麼就輟朝了?」

  「是太后有恙。」

  「怎麼是堂札,不是詔書?!」

  「蘇平章,章相公,韓相公聯署。」

  「此舉置天子與何處?!」

  「太后因何而病?」

  宗澤還沒走到宣德門前,無數議論就已充斥耳中。

  「汝霖,你聽了沒有?」

  突然有人湊近了宗澤,低聲道。語氣中甚至隱含興奮。

  宗澤回頭,卻見是在中書門下的同僚劉奎。

  「聽什麼?」宗澤問道。

  「太后是被人下了毒。」

  宗澤心頭一顫,「是誰?!」

  「你說是誰?」劉奎揚了一下眉,露出了一個你我心照的笑容。

  『有人等不及了。』

  宗澤全然不信,想要給太后下毒,哪有那麼容易。

  何況要當真確定了皇帝的罪名,就不會輟朝,而是要趕著上朝。就像當初戾王宮變,就想著在朝會上定下君臣之分。

  唯一可以確認的,就是太后突發重症,而宰相們對皇帝失望透頂——這其中,或許皇帝當真做了些什麼,又或許,是皇帝他生母朱太妃做了些什麼。

  但宰相們這麼做,加上太后的突發惡疾,讓有心人看到了機會。

  當今宰輔與子之間的緊張關係,只要對朝局有所瞭解,就一清二楚。

  太后猝然發病,立刻就讓人聯想起了先帝熙宗。熙宗皇帝在中風後,不得不轉交了國之權柄,現在太后發病,這朝局也自然要面臨了一個新的轉折點。

  皇帝在民間的口碑並不高,他生母朱太妃則更差了許多,連先帝中風,都被聯繫到她身上。什麼狐媚子勾引皇帝旦旦而伐,最後壞了御體的傳言,幾乎都成了公認的發病原因。

  這其中自是有有心人推波助瀾。有錢了就想要權,有權了還想要更多,人心苦不足,趙煦擋了路,就有人想要把他搬掉。

  只不過,整件事到底是不是跟猜測的一樣,宗澤也不敢確定。

  而所謂的『有心人』到底能不能如願以償,那更是一個謎了。

  宗澤只能確定一點,接下來的日子,肯定不會平靜了

  望著洞開的城門,宗澤一時卻步。

  那黑洞洞的城門口,彷彿就是一張吃人的嘴。

  這一回,要吞下多少人才會甘心?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13
第41章 乍入危棲意欲迷(下)
  
  韓府家廟前,韓岡向西而立,身著緋羅袍,頭頂貂蟬冠,穿戴一如大朝會,只是沒有笏板。

  新郎韓鉦也同樣是一身朝服,朱衣朱裳,這是他結婚的禮服。世風重官,平民百姓結婚,也會借件官服穿一穿,何況韓鉦是貨真價實的官人。

  先依照禮儀,在家廟中祭拜過先人,韓鉦來到韓岡的面前,跪伏於地。

  「往迎爾相,承我宗事,隆率以敬,若則有常。」

  「諾,唯恐不堪,不敢忘命。」

  父與子一對一答,韓鉦再拜而起,對韓岡道,「大人,兒子走了。」

  十七八的少年郎英俊挺拔,看到他,就彷彿看見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韓岡欣慰的微笑著,「快去吧,別耽擱了吉時。」

  ……………………

  冠軍馬會。

  三十多位會員難得到得整齊。

  尋常時,即使是正旦大賽,也就能聚起三分之二的樣子,而且還要三請四邀。畢竟其中一部分人的身份,十分敏感,為避人言,他們也不能隨性行事,免得招來無妄之災。

  但今天卻只用了一份請帖,除了兩人因病重實在無法前來,其餘會員,無一例外都趕來參加這一次特別會議。

  不過在這會議上,大多數人都三緘其口,只有寥寥幾人顯得過於活躍。

  「太后是中毒,這是今天太醫局給太后開的藥方。已經讓人看過了,這是解鉤吻之毒的方子。」

  「鉤吻?」

  「在沈樞密的《筆談》中,是叫做斷腸草的。」

  幾案被人重重一捶,巨響隨著暴喝而起,「弒父弒母,這孽畜!」

  人人皆知,大內之中,只有皇帝和太妃有理由給太后下毒。

  「天子無道,吾等宗親,安能屈膝事獨夫?」

  「但韓三相公還是要保天子。幾名醫官都看出來了,只是給他壓下去了,還是心力耗竭?又哪個心力耗竭要睡上一整天還不醒。」

  「弒父他要保,弒母他還要保。那畜牲是他生的嗎?!」

  三四人你一言我一語,聲調提得越來越高,彷彿不這樣,不足以表現出他們對天子的憤怒。但其他人還是沉默著,他們在評判著,也在等待著。

  終於,有人跳上了獨角戲的舞台,放棄了觀眾的身份。

  「沂侯,廿七觀察,還請息怒。」一個徐緩的聲音響起。

  話人坐在角落,蒼老,瘦削。眼皮半垂半抬,看不出是睡還是醒。右手握著一串墨玉手串,話時,手指還在撥弄著一顆顆念珠。

  「不知尤公有何見教?」

  「不敢當,只是老朽想問一下,方才沂侯所言太后中了鉤吻之毒可是確實?」

  「當然確實。」

  「但老朽聽到的消息與沂侯之言卻是有所參差。」

  「……不知尤公聽到什麼?」

  「老朽聽,昨夜太后暴病似乎不是中毒,而是被官家氣的。」

  「尤公從何而知?!」

  老邁的聲音中多了點笑意:「睦親東宅十七房。」

  中毒,被氣病,這完全是沒有任何共同點的原因——不,共同點還是有兩個,那就是肇事者和被害者的身份。

  到底孰對孰錯,又或是兩個都錯,沒有人關心。

  現在,廳中的每個人都明白,關鍵之處並不在這裡。

  一家好女兩家爭,是搶生意的來了。

  ……………………

  送走了兒子,下人們上來收拾家廟,韓岡也進屋更衣。

  家裡面的儀式算是結束了,等韓鉦將新娘迎回,除了宴席上見客,接下來也沒他的事了。

  韓府之中,熙熙攘攘,時近黃昏,男女賓客紛至沓來。

  儘管太后暴病,國事堪憂,但韓岡聲勢烜赫,卻也不可能因為太后的病,而陡然間變得人厭鬼憎。

  外面有掌事主持,裡面有還有王旖,韓岡先回到小書房,稍事休息。

  儘管只能睡上一個小時,但韓岡在政事堂中值夜的時候,雖是睡了,可睡得很淺,隨時都提著心,根本就沒睡好,也算是補覺了。

  韓岡一向精力旺盛,連著多日,每天只睡兩個時辰都沒關係。再睏倦,休息一兩刻鐘,也能振奮起精神。現在歇息一下,待會兒晚上待客時,就不會讓人看出萎靡不振了。

  「官人,可還睡了?」周南問了一句,輕盈的走進房來,還帶了一個食盒。

  「是什麼?」韓岡自躺椅上一下坐起。

  周南笑道:「知道官人午飯沒吃,讓廚房裡面做的湯餅。」

  韓岡方才回到家中,匆匆換了朝服,便帶著兒子去了家廟。水沒喝一口,飯也沒來得及吃。周南送來的湯餅正好,吃完正好安睡。

  「後面忙不忙?」

  「有姐姐在主持,官人不用擔心,官人還是先歇息一下。」周南將碗筷從食盒中拿出來,「倒是官人讓姐姐擔心了。之前官人還沒回來的時候,姐姐三五分鐘就派人去問一次,急得連臉都白了。」

  「幸好平章府離得近,不然還真會誤了吉時。」韓岡嘆道。

  ……………………

  密室中,只有聊聊數人相聚。

  微弱的燭火沒能照亮狹小的房間,只在牆壁上投射出幾個張牙舞爪的背影。

  「外面已經有人在傳,太后是被下毒才病倒。」

  「怎麼我聽到的消息是:太后是被天子氣病的?」

  「還有人跟我,給太后下毒的不是天子,是太妃。又太妃下毒,為人子,見生母弒嫡母而不能止,天子不能無過。」

  「此輩心思歹毒!」

  「千夫所指,無疾而終。以不實之罪,加諸天子之身。弒父逆母,天子安能穩居帝位?此輩著實可恨!」

  「章、韓二賊處心居慮多年,不正是為了今日?」

  君臣之爭早已潛伏多年,天子與宰相們之間的裂痕,已被朝臣們所深悉。兩者之間的爭鬥,縱使沒有發生在眼下,也會發生在未來,這是有識之士所公認。

  「但從宮中傳出來的消息,太醫確診太后是勞累過度,而且還是在韓、章二賊面前確診,我等不必擔心二賊利用謠言圖謀天子。」

  「空穴來風,豈會無因?謠言蜂起,若非出於章韓,則必與宗室有關。」

  「此輩不足懼,可慮者,唯有章韓二賊。」

  「可惜我等沒早作準備,太后的病又發得突兀了一點,否則趁韓家子今日成婚,黨羽盡在一堂的時機,只要進宮請來一封聖旨,調集兵馬,韓岡舉手可滅。到時候章惇孤掌難鳴,只能等死。」

  「只可惜來不及請聖旨了……韓賊之子的婚事要是再遲半月就好了。」

  「一個月後,韓府嫁女……」

  ……………………

  早間韓岡與眾宰輔一同入宮探問太后病情,太后依然昏睡未醒,不過氣色已經有了好轉。

  趙煦蓬頭垢面,侍奉在太后床前,整夜未眠。見到宰輔們齊至,也沒有什麼反應,只是在聽到蘇頌稟報已經頒文通知朝堂,自今日起輟朝五日的消息時,臉上才有了些變化。

  蘇、章、韓三人都視若無睹,其他輔臣也沒一個出來指責三人。只要還沒能確認太后的病情,已經身居高位的宰執們,沒人會壓上自己的身家去搏一把。

  從禁中出來,韓岡就把所有的事交給章惇等人,趕著回家,不過還是遲了一點,差點就耽誤了兒子迎親的吉時。

  韓岡痛痛快快的吃著湯餅——也就是後世的麵條——周南聽見外面有人話,出去了一下後,返身進來對韓岡道,「李家二伯遣人來了,官人,要不要招他進來?」

  韓岡低頭喝了口熱湯,也不管孔夫子『食不語,寢不言』的箴言,「如果是問今晚要不要值守,就讓他回去,安心來赴宴便是。」

  「奴家知道了。」

  周南出去傳話,再進來時,韓岡已經把遲來的午飯吃完,拿著手巾擦了擦嘴,揚眉問道:「不擔心?」

  周南偎依進韓岡的懷裡,低聲道:「當年官人連進士還不是,就把奴家迎回家了,如今都已是宰相,奴家還要擔心什麼?」

  「得對,沒必要擔心。」韓岡手緊了緊,將這具溫暖香軟的嬌軀用力的摟在了懷裡。

  「皇帝要是聰明,就不會貿然行事,耐下性子等,等太后上仙,等順理成章的親政。最多也就為夫下點絆子,讓世人能想起他的身份。」

  ……………………

  還是之前的密室,但密室中的人只剩下兩人。

  「學士,方纔所議大不妥,我等何必如此行險?」

  「哦,為何?」

  「只要太后病重不能理事,天子聽政就名正言順。稍待時日,只要有一人上書敦請太后撤簾歸政,朝堂之上必定聞風而影從。」

  「那要等到何時?」

  「仁宗皇帝不就等到了嗎?定君臣之分,足以弱權臣之勢。弱權臣之勢,便能定君臣之分。太祖當年杯酒釋兵權,何曾用強過?既然章韓二賊都承認了太后只是勞累過度,那他們就不敢貿然行王莽、董卓之事,天子如何不能等?」

  「……須知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如今蘇章韓三人以堂札輟朝,已是投石問路,稍待時日,其氣焰更盛時,未必不敢廢立天子。」

  「學士,今日時機正好。若是陛下能夠下口諭,賜寶於韓岡之子,讓韓岡跪上一跪,何愁壓不下他的氣焰?」

  ……………………

  明月高懸,自黃昏開始的婚禮將及尾聲,將一對新人送入洞房,韓岡出面對男賓敬酒。

  高朋滿座,朝堂上高官顯宦中,竟有大半雲集於此。但原本是人聲鼎沸的場面,此時竟變得鴉雀無聲。

  攜天子口諭而來,楊戩在韓岡面前瑟瑟發抖,顫聲道,「相……相公……這……」

  他甚至都不敢看韓岡的臉色,低下頭去,看著擺滿了韓家庭院,來自大內的種種賜物。

  越過太后,向臣子賜物,雖是小事,卻是問政之始。

  韓岡沒有猶豫太久,也不覺得為此而行禮會有傷顏面,趙煦的表現的確有幾分超出預料,但還不至於動搖到他的聲威。

  「臣韓岡,躬謝天恩。」

  韓岡領著全家一拜一起,面上的淡淡微笑,讓楊戩不寒而慄。

  他是太后身邊人,前日還被韓岡點名,拿著醫案出宮。現在就被天子盯上,派他來給宰相難堪。

  開罪了韓岡,回去又依然不能見容於天子,待太后醒來,更不會再留用於身邊。

  楊戩明白,天子這是要置他於死地。既然如此,還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楊戩咬了咬牙,隨即又對上了滿面歡容,當著韓府上下,以及內外賓客,他高聲宣佈,

  「小人還有一件喜事要稟報相公,幸得祖宗庇佑,太后方才醒了一下,喝了藥後又睡了下去。」

  滿堂嘩然,韓岡終於驚訝的揚起眉,看著楊戩,這還真是出人意料。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14
第42章 更與堯舜續舊題(上)

  楊戩的話,在賓客中掀起一陣軒然大波。

  太后在昏睡竟日之後,終於甦醒過來。

  朝堂上有許多人希望改變現狀,期盼在動盪中找到飛黃騰達的機緣。但更多的朝官,還是希望朝堂能維持穩定,其中尤其以韓岡府上一眾賓客最為期待——能參加婚宴,多是與韓岡關係緊密,對他們來說,韓岡地位穩固才是他們的最大利益。

  如今太后的病情中終於有所好轉,對於在場的大部分人來說,這是久旱逢甘霖的喜慶事。

  這一下子,倒是把天子賜物帶來的陰影給衝散了許多。只要太后康復,那天子再有雄心壯志,也得繼續沉寂下去。
  
  或許天子這麼晚才給韓府賜物,也是看見太后甦醒,才忙不迭的試圖修補關係。

  「太后安好,誠乃天幸。」

  韓岡語氣平淡,一派波瀾不驚。

  在外人的眼中,顯然是早一步就得到了宮中的傳信。

  儘管楊戩已經公佈太后從昏迷中甦醒的消息,又服藥睡下,但韓岡並沒有趕在第一時間入宮探問。

  看來是沒有大礙了,否則韓岡如何會這般安心的留在家中。

  看見韓岡的態度,賓客中就有人湊趣道,「宮裡面也真不曉事,賜物不看看時辰,卻趕在洞房花燭時,快送新人進洞房,莫誤了好辰光。」

  韓鉦這對新人因天使奉旨而至,不得不從洞房中出來叩謝天恩,現在天使走了,洞房花燭夜的好時光,自是不能再耽擱,喜樂再起,酒宴重開,新人被送回到新房中,賓客們繼續歡飲。

  直至中夜,酒殘杯冷,曲終人散。

  韓岡夫妻回到後院,王旖方才擔心的問起來,「官人,不去宮裡不要緊嗎?」

  韓岡放下了維持了一整天的笑容,這一日,無論身心都是疲憊不堪。靠在交椅上,連動都懶得動了,只低沉的道:「太后沒有醒。」

  王旖腳一軟,差點跌進韓岡的懷裡,正低頭為韓岡脫靴的雲娘,也不禁把手給鬆脫了。

  韓岡閉著眼睛,「確切的說,是轉成了半昏睡的狀態,意識沒有完全恢復,不過能扶起來喝點藥了。」

  這樣還不能算是清醒,韓岡在天色將晚的時候得到消息,並沒打算公佈。但經過楊戩這麼九真一假、似是而非的這麼一說,今夜就能傳遍京城。

  「楊戩此人謊報太后病情,他這是想要做什麼?」王旖心中突的一驚,「是官人讓他說的?!」

  「他當是要自保。天子想要控制宮內,就要清除太后身邊人。昨夜我讓楊戩拿太后的醫案出來,大概是被他記恨上了,故意讓楊戩觸怒於我。」

  楊戩這麼當眾喊了一聲,不僅是要散佈太后甦醒的假新聞,更重要的是告訴在場的賓客,天子選定的使者,都是韓岡的人。這樣誰還敢懷疑韓岡控制不了局面?

  只是不管楊戩怎麼說,天子敵視韓岡的態度也已經藉由今日之事播散出去了。

  不知單純是為了撒氣洩憤,還是更深一層的想要打壓他這位宰相,不過不論趙煦是怎麼想,他的確都是做了每一個皇帝都會做的事——跟權臣過不去。

  再堅固的樹幹,也經不住天天搖。根基鬆動,然後一點點的破敗下去。如果趙煦能夠持之以恆,如果韓岡不加反擊,那最終的結局,就是以韓岡慘敗而告終。

  只要宰相不想造反,君權與相權的交鋒,基本上都會是皇帝大獲全勝。

  儘管宰相幾乎都是從數百萬士子、數萬名官員中,用了幾十年的時間,一步步拚殺上來的佼佼者,才智、心術不可或缺。而皇帝只是血脈傳承,在皇室子嗣單薄的情況下,皇帝於即位前,只要做到吃飽睡好,讓自己活到即位即可。

  但兩者的地位天生不同,手中握有的權力也有著天壤之別,對壘時自是臣子吃虧太多。而且每個朝臣都在覬覦宰相之位,但沒有哪個有理智的臣子,會認為自己能有篡位的機會。

  在過去,儘管趙煦都在細微小處表現出了對宰相的不滿,同時從情理上來看,也的確不會有哪個皇帝會對只奉承垂簾聽政的太后,卻把臀背對著他的大臣,有那麼一星半點的好感。

  可是,今日之事,卻是趙煦第一次將他的這個態度表現出來。

  王旖已是滿面憂色。

  王旖不是傻瓜,既是宰相的女兒,又是宰相的妻室,平素裡出入宮禁,政治頭腦不會輸給普通的朝臣,趙煦對韓岡的敵視,已經昭彰於眾,在她眼中看得就更加分明了。

  長子的大喜之日,卻極有可能變成家勢由盛轉衰的轉折點。烈火烹油的火熱場面,轉眼就要雨打風吹去。

  這是要讓人唱『看他起高樓,看他宴賓客,看他樓塌了』嗎?

  「要不要奴家去跟爹爹說一下?」

  「沒事。女主內,男主外,這件事,你們就別操心了。」韓岡給了她一個一切盡在掌握中的淡定微笑,又將雲娘扶了起來,「蘇子容今晚會來。你們收拾一下就先去睡吧。」

  後一句他是對遲了一步進來的周南和嚴素心說道,「都累了好些日子了,明天早上還要見新婦,就不要熬夜了。」

  「相公你呢?」

  「等蘇子容來。今天晚上,要把事情好好說個明白。」

  兩更天的時候,韓府的正門外一陣車馬的喧囂。

  平章軍國重事的蘇頌,帶著他的一套儀仗,光明正大的登門造訪。

  蘇韓兩家今日聯姻,親都送過了,女方家的親戚還在成親當天到男方家裡拜訪,禮數上是說不過去了的。

  可都這個時候了,也沒有誰還去在乎什麼禮數了。

  大宋本有朝規,為防兩府架空天子,宰執無詔不得私下交接,這更大的規矩都沒遵守,還說什麼禮數?

  「太后醒了。」

  蘇頌見到出迎的韓岡,劈頭就是這麼一句。

  韓岡點了點頭,「我這邊也得到消息了。」

  是的,就在兩刻鐘前,宮中傳出了消息,太后是真的甦醒了,只是狀態依然不好,在太醫們的照料下,喝了點藥粥又睡下去了。

  蘇頌隨著韓岡向裡走,低聲道:「玉昆,既然如此,你又何必那麼著急?」

  韓岡看了蘇頌一眼,堅決的搖頭,「子容兄,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發。太后已經攔不住天子了。」

  不能勞累,不能視事,這是韓岡從太醫局得到回答。

  一個政治人物,當他不能履行他所負有的任務的時候,對於國家的意義,就失去了大半。太后如此,皇帝亦如此。要不然當初熙宗皇帝趙頊突發中風後,為什麼要讓向後垂簾聽政?當年英宗即位後發病,朝臣們亦是趕著把曹後請來垂簾。

  以今日太后的病情,想好恢復到能夠上朝的狀態,至少要三月,甚至於半年,若是有個什麼變故,那就更說不清了。

  離開朝政這麼長的時間,背後還有一個即將成親,完全可以親政的皇帝虎視眈眈,韓岡作為宰相,不可能將希望都放在她的身上。

  蘇頌手指捏著鼻樑,花白的雙眉緊皺。臉上疲色盡顯,腰桿子也塌了一些。

  就要退下去的當口兒,偏偏還要遇上這等事,想要置身事外都沒機會了,誰讓他是位在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之上的平章軍國重事?

  蘇頌明白,韓岡算是很坦誠了。

  按照他之前的猜測,大概沒半年以上的休養,向太后不可能出現在朝堂上。甚至很有可能,無法再恢復可以聽政的狀態。

  但眼下從韓岡嘴裡確認了猜測,還是讓蘇頌感到一陣惶然。

  韓岡說的簡單,但要做的事卻一點也不輕巧,這可是要將身家性命都砸進去的賭盤。

  韓岡知道蘇頌猶豫,也知道他要做的這件事對任何人來說,都必定要猶豫再三才能做決定,若蘇頌不猶豫,反而一口應承,那才是要讓韓岡難以安心。

  「子容兄。」韓岡對蘇頌說道,「想必你也明白。若天子親政,必掃除我等在朝堂上的勢力。西北、西南、嶺南,還有北方,歷次大戰,我與章子厚參與了大半,其中又多以西軍為主力,一干精兵強將,多有出自於我門下。若是我等被罪,天子可能留下他們繼續掌兵?軍中那些治軍無能、臨陣無膽、卻勇於內鬥的鼠輩,會不會對他們群起而攻之?」

  韓岡所說的未來,正是蘇頌所擔心的,要不然,他也不會對韓岡和章惇的謀劃猶豫再三,還明裡暗裡的相助。

  知道蘇頌不會回答,韓岡更進一步的去說服他:「如今遼國的局勢,想必子容兄同樣清楚。耶律乙辛在國中造火炮,修戰備,神機營的規模據聞已與本朝相當。又新建質子營,草原上的勢力一個個被他吞併整編。」

  蘇頌眉頭皺得更緊。

  「王舜臣之前發來的捷報,子容兄你應該看過了吧。東阻卜的殘部都逃到了北庭了。耶律乙辛這是要一統草原,將所有的人力都控制在手中,但凡不聽話的,怕是都成了殺給猴子看的雞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15
第42章 更與堯舜續舊題(中)

  【第二更】

  這些對契丹人來說也是異族的軍隊裡面,不乏勇猛敢戰的精兵。甚至因為野蠻和窮困,上陣後比契丹人更加勇猛無畏。

  在過去,那是遼人要羈縻和提防的對象,除了遇上叛亂,或是有哪個部族又統一草原的打算,等閑不敢大舉用兵。但如今,戰力大增的遼軍,主動開始了清掃草原的步伐。

  近兩年,草原上的大小部族,在遼軍的攻勢下,有了一波向西逃竄的勢頭。

  他們也不得不往西去,遼軍從東來,北面是渺無人煙的酷寒之地,南下則是被宋人當成礦工的料——甚至在北方的傳言中,宋人的醫官最喜歡拿活生生的俘虜來練手,等閑也不敢南下避難——要想不受拘束,不做契丹人的狗,就只有向西。

  但這些部族只顧著向西,就有一部不小心侵入了北庭都護府的地界。

  在得知邊境上幾個軍屯點受到攻擊,平日裡沒有多少活動的王舜臣立刻就領軍追殺。據聞他當時興奮得連鞋子都沒穿,赤著腳就騎馬直趨軍營點將。

  以大軍突襲這群逃難來的強盜,北庭都護府最後俘獲牛羊數萬,馬三千餘,婦孺數百,斬首則超過了一千。

  據俘虜供訴,他們這個部落出發時有百帳,近兩千人馬,幾千里路下來,死了一批,逃了一批,能變成王舜臣斬首功的就剩下一半了。

  寧可冒著千萬里跋涉的風險,也要向西逃離,由此可見遼人對草原的攻勢有多猛烈。

  從好的角度來看,遼人在草原上鬧得天怒人怨,必有許多人心懷不滿,從壞的角度看,耶律乙辛統合草原的決心和力度都是前所未有的。

  如果說孛兒只斤·鐵木真能統一草原,是靠他的雄才偉略,那耶律乙辛在更加先進的武器裝備下,即使才略輸鐵木真一籌,要成為成吉思汗也不是不可能。何況遼國立國近兩百年,期間一次次南征北討,手中血腥無算,在草原上的威望也不是鐵木真剛剛接手時的乞顏部可比。

  「養了狼就要給它們吃肉,統合如此之多的部族,又將這些部族一個個打散、整編,難道是會是為了讓他們種地去?」韓岡質問蘇頌,「耶律乙辛到底想要做什麼,子容兄應該不用韓岡多費唇舌吧?」

  蘇頌沒有對韓岡過於刺耳的話動怒,他依舊皺著眉,「玉昆,你可知耶律乙辛到底在草原上收編了多少人馬?」

  「這怎麼可能查探得到?」韓岡無力的嘆了一聲,「就是生於斯長於斯的草原之民,也不可能知道那一片草原上,到底有多少人口,多少部族。也許加起來也不過中原數州的數量,多,怕是能有一路了。」

  蘇頌長吁一口氣,「……即使數州,已經足夠多了。」他頓了一下,「已經太多了。」

  從草原上,耶律乙辛能得到的兵力數量,對遠隔上千里的宋人而言,完全是個謎團。三十萬,五十萬,或者一百萬。即使位高權重如蘇頌和韓岡,也同樣無從得知,只能憑空猜測。

  草原上是全民皆兵,十一二歲的少年已經可以騎馬射獵了,直到死前,他們都能上陣殺敵。

  也許總戶口僅僅相當於中原數州,三四十萬帳,一兩百萬人,可作為兵源地,足以拉出一支高達三五十萬的大軍來。若是擁有中原一路的戶口,那可就是不折不扣的百萬丁壯,給耶律乙辛提這個都和諧?供源源不斷的補充兵員。

  韓岡早就放棄了去計算遼軍的數量,說不定耶律乙辛自己都沒那麼清楚:「不論是多少萬人,耶律乙辛手中有足夠多的鐵,將他們都武裝起來。」

  即使是一百萬,耶律乙辛要將他們裝備起來,也不是不可能。至少給他們腦袋上套個鐵殼子,身上再掛兩片鐵板,這樣一點都不是問題。

  韓岡當年初掌軍器監的時候,朝廷武備還是有些緊巴巴的,而鋼鐵產量,也很可憐,即使全力生產,也不過十幾萬套基礎型號的板甲。

  但時至今日,只要把軍器、將作兩監的全部產能動用起來,一年裝備百萬大軍,只要朝廷的一句話就足夠了。

  在軍事技術上,遼國全面學習大宋。軍工業和鋼鐵業的發展,同樣是一日千里。三五年內,簡單裝備百萬大軍,絕不是問題。

  借助奪取高麗、日本的巨大聲望,以及從兩地源源不斷運送來的龐大利益,耶律乙辛將遼國牢牢的控制在自己的指掌間,能夠排除一切阻力,去推行他的計劃。

  多達千萬斤的鋼鐵年產量,似乎永遠都不虞匱乏的戰馬,還有數以百萬計的戰士,再加上一個比過去更加出色的統治和軍事體系。

  二十年前的大宋,遇到現在的遼國,別說澶淵之盟,就是北面稱臣,劃界長江,都不一定能實現。

  韓岡道:「一旦遼人有了這麼多後備的兵力,就不怕跟官軍拼消耗了。」

  蘇頌道:「河東有山河之險,河北有塘泊之固,遼人南下,也當難以為繼。」

  河北有千里塘泊,自春天解凍後,就成了綿延千里的護城河。遼人要南下,只能覷空偷偷將兩三千兵馬送過來,大批兵馬想渡水南下,立刻就會迎頭撞上從附近的屯兵點趕來的宋軍,然後在泥濘潮濕的土地上,與宋人的步兵較量一番。

  就是有再多的騎兵,也經不起這樣的糟蹋。在過去,他們也就冬天的時候,可以趁塘泊結冰,試一試風色。

  「而且還有鐵路。」蘇頌又補充道,「河北北境的那一條鐵路,再有兩年就修起來了,到時候,河北鐵路勾連成網,北虜騎兵之利,便再無施展的餘地了。」

  韓岡搖頭輕笑了一聲,「堅固的關隘,往往都是從內部被攻破的。安祿山之亂,哥舒翰以重兵鎮守潼關,若無唐玄宋干涉,促其出關迎戰,亂兵能打進關中嗎?」

  河北的鐵路已經延伸到了保州,不僅貫通南北的幹線建成了,從幹線各站延伸出去的支線建成和在建的也有許多。

  從地圖上看就像一條蜈蚣,將腳爪越伸越長,延伸到河北境內的每一處軍州。

  而如今,河北的鐵路建設還要更進一步。朝廷已經擬定了計劃,將以保州為樞紐,向東西兩個方向修築鐵路。

  在距離邊境五十到一百里的地方,修起第二條幹線鐵路,接著再以支線鐵路延伸出去,將邊境各要塞連接起來。

  一旦這個計劃成功,那麼朝廷就再也不用擔心河北的防禦問題了。遼人也不會蠢到往這個銅墻鐵壁上撞。即使以舉國之力南下,除了撞得頭破血流,沒有第二個結果。

  自然,這一切,是以大宋國內穩定,能上下一心團結禦敵為前提。如果是分做了兩派勾心鬥角、爾虞我詐,有事沒事你給我扯後腿,我給你下絆子,那就是沿著邊境修上一條長城,也照樣抵擋不了南下的敵人。

  「如果遼人南侵,我領軍前往抵禦,試問皇帝會怎麼做?」韓岡問著蘇頌,「誰能保證皇帝不在背後使壞?」

  蘇頌緊閉雙唇,莫不做聲。

  「寧與外寇,不與家奴。外寇來了,還能留下一點,家裡造反,就什麼都剩不。」韓岡冷笑,「到時候,這邊不派兵,那邊不運糧,最後苦的只會是河北軍民。」

  「玉昆……」蘇頌滿心疲憊的叫著,讓韓岡不要再說。

  這種事他想為天子辯護,都找不到一個合情合理的說法。想也知道,哪個皇帝遇到這個局面,都不會讓領軍的宰相得勝而歸,甚至都不會讓他領軍出征,而會想盡辦法去議和。攘外必先安內,只有先安靖內部,才能抵禦外寇,這有著充分的理由。

  「我等仕宦,為萬民也,非為一人也。」韓岡說得就更理直氣壯,「天子不德,即為獨夫。我等儒者,安能屈事獨夫。如若天子聖德……」他又帶著點狡獪道,「那就是天子垂衣裳而天下治了。」

  話說到這裡,便已是圖窮匕見。蘇頌若不能給一個讓韓岡滿意的答覆,那接下來,雖不至於反目成仇,至少,這些年的交情就不會剩下太多。

  韓岡略帶緊張的看著蘇頌,他雖有把握蘇頌不會投向小皇帝,但他也沒有把握蘇頌會徹頭徹尾的倒向自己。

  「玉昆,」猶豫了不知多久,蘇頌終於開了口,「前些日子你送給我的那本說泰西曆史的書,我拜讀了。」他停了一下,想了想,方繼續道,「其中希臘、羅馬的推舉之制,確有可觀之處。但唯有小國寡民,方可如此推舉一國之君。」

  那本書,本是從大食那邊零零散散的搜集,然後再翻譯整理而來,總結了希臘和羅馬的統治制度——其中國名、地名的譯名,都是韓岡親自審定。

  「小國有小國的做法,大國也有大國的治法,但唯有一件事,大國小國是共通的,」韓岡看了看蘇頌,然後堅定的說道,「就是國事不能托付於一人!」

  蘇頌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吐出,卻沒有說話,靜靜的聆聽著。

  「即使所謂的天子,也不應該把天下生民的身家性命,賭在他的賢與不肖上。聖人也從來沒有說過要愚忠於天子,只聞說夫子周遊列國,也沒聽說先聖投效於周天子,為其盡忠效節。」

  韓岡這是強詞奪理,周宋豈能混為一談?

  但蘇頌原本就不會有對天子的愚忠。那些能夠蒙蔽世人的天命之說,在他這等自然科學的大家面前,完全是個漏洞處處的破皮燈籠。

  又有誰會對一個才十幾歲,全無德望,外表上又全無威嚴的黃口孺子投上全心全意的忠誠?

  儒臣們維持忠心,一個是道理,二來是青史。儒者自束髮受教,就被忠孝二字所束縛,又難免名利之心,想要名垂青史。

  如果放下這兩樁事,純粹從利益出發,自古以來投效亂臣賊子的儒臣還少了嗎?

  蘇頌放不下道理,又不想留污名於青史,如果沒有合理的理由說服他,他絕對不會做出悖逆之事。

  但理由,或者說借口,諸如此類的東西,韓岡的確有。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16
第42章 更與堯舜續舊題(下)
  
  三更天的時候,蘇頌自韓家告辭返家,韓岡帶著微笑送了他出門。

  站在門前望著蘇頌車馬遙遙遠去,消失在街口,韓岡這才返回了家中。

  「官人?」王旖披著一件單薄的褙子就出來了,「蘇平章走了?」

  「走了。」韓岡點了點頭,又問,「怎麼還沒睡?」

  「都沒睡。」王旖嘆了一聲,「哪裡能睡得著?」

  「不用擔心,蘇子容還能有什麼想法?就是不放心。跟他交個了底,也就安心了。」

  「日後不會有什麼變故吧?」王旖依然憂心忡忡。

  「讓你擔心了。」韓岡摟住妻子單薄的肩頭,嘆了一口氣,「是為夫的錯啊,身為宰相,沒能把朝堂安頓好。」

  「不是官人的錯,是天子心胸太小了。」

  韓岡想要做的事,即使沒有對她們明說,王旖也能從蛛絲馬跡中猜到一點。這種動輒家破人亡的舉動,她也沒有苦勸。

  原本王旖總以為自家的丈夫胸有成竹,全力襄助太后,壓制天子,是因為看透了皇帝壽數不永的緣故,全沒想到太后會比皇帝先倒下。

  任何一位皇帝,在掌權後都不會容忍弒父的罪名加在自己頭上,一旦趙煦親政,向家要倒台,指證趙煦之過的韓岡同樣要倒台,到時候,罪名反加於己身,即使宰相之尊,也免不了抄家滅族的結局。

  比起什麼造反謀逆的惡名,王旖更希望自家能夠安安穩穩。依現在的局勢,只是為了全家上下的性命安危,她也希望韓岡能夠奮力相爭。

  與韓岡一起回到正院內,王旖問道,「蘇平章已經答應會支持官人了?」

  「蘇子容的性格,你也是知道的。既然應下了,就不會再多生變故。何況在格物上的多年心血,他又怎麼可能割捨得下?」

  今夜的一番懇談,韓岡的謀劃,得到了蘇頌的認可,接下來就可以按部就班的去施行了。

  自始至終,韓岡都沒擔心過蘇頌會站在天子的一邊。

  能大張旗鼓的登門造訪,蘇頌會站在哪一邊,其實不問可知。

  趙煦那個模樣,也完全不是能夠激發起臣子忠誠心的帝皇,這些年更沒做出什麼讓臣民安心的舉動。

  比尋常朝臣更多一份責任心的蘇頌,並不願意看到自己嘔心瀝血才得來的大好局面就此淪喪。

  更重要的,在主持《自然》期刊的過程中,他已經成為了氣學格物一派的中流砥柱,與韓岡並稱於世。

  如果韓岡倒台,氣學必然無法倖免,所有與格物有關的研究,都會成為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犯禁之物,

  所以比起章惇,韓岡才更不擔心蘇頌的傾向,除非他想自身的心血盡數化為塵土,否則只有站在韓岡的一邊。

  但蘇頌需要韓岡更進一步的明說,到底怎麼說,到了他這個年紀,對青史上留下的名聲就越發的看重了。

  從蘇頌離開時的反應來看,他應該是比較滿意的。

  撰寫青史的是士人,是贏家,只要保證成為贏家,收攏住士人,這名聲上的問題,也沒什麼要多費心思的了。

  「有了蘇子容全力相助,又有章子厚聯手,這一局,為夫已經贏了大半。」

  韓岡輕輕撫著妻子的後背。寬厚的掌心傳來的溫暖,讓王旖更加安心。

  韓岡仰起頭,眼神閃爍。他隱瞞了許多沒有出口,這種斷頭買賣,又怎麼可能只靠三人就能成功,他還有許多準備,但眼下,就沒必要拿出來嚇唬妻兒了。

  ……………………

  章惇今夜鎮守在中書門下。

  他沒有躲進房內避寒,反而讓人搬了桌椅到院中,懶洋洋的靠在躺椅上。

  兩旁火爐熊熊,身上又披了一件厚棉袍,春寒到了他身邊,立刻就化成了春風,半點也不見冷。

  章惇身上的棉袍,有著褙子一樣的對襟,連著兩條窄袖,裡面塞了厚厚的棉花。襟口到衣領,一圈厚實的狐皮,脖頸上半點不漏風,兩側還有兩個斜插的口袋,窄袖不方便籠手,有了口袋就可以。對襟上有鈕子,穿起來後,將全身都裹住,只留了半截小腿沒遮住。

  這是關西如今正流行的冬服。還有一種多了一個如斗篷一樣的特製兜帽,可以將耳朵和口鼻都裹起來。

  今年流傳到京師,官宦人家很多都讓人裁了一套,章惇家裡也給他做了一件。雖看起來臃腫了一些,可比起過去的冬服,都要保暖得多。

  兩邊是燒得正旺的火爐,爐子上還熱著酒,章惇一邊翻看著奏章,一邊隨手品著熱酒,悠閒得彷彿在度假。

  值守在中書中的官吏們,對章惇這等天塌不驚的鎮定敬服不已,但章惇自己知道自己的事,不管別人怎麼看,他現在的心裡面還是十五個水桶,七上八下。

  就算是當年領軍在外,面對敵軍的千軍萬馬,他都沒有現在這般不安過。

  章惇狠狠的灌下一杯熱酒,強壓著心中的浮躁和不安。

  猛然間又想起韓岡書裡面的一句話,『江湖越老,膽子越小』,出現在《九域》中的這一句,現在看來,當真是至理名言。

  真不知道韓岡昨天夜裡,怎麼能安心的坐鎮在這裡。

  章惇之前還聽人,韓岡在屋裡甚至還小睡了一陣。如果真是如此,這等膽魄實在是可畏可敬。

  不過章惇覺著,韓岡昨夜多半還是是跟自己一樣,外面看著淡淡定定,心理面還不知怎麼打著鼓呢。

  剛剛將一個舉薦人才的奏疏批覆下去,就有一名堂後官悄步走過來,他是章惇安排在中書門下的親信,來到章惇身邊,在章惇耳畔低聲道,「相公,外面有消息傳進來了。」

  「什麼事?」章惇放下了手中的奏章,但依然懶洋洋的靠坐在躺椅上。

  「是蘇平章和韓相公消息。」那人聲音壓得更低了一點,「方纔得報,是二更天時,蘇平章去了韓相公的府上,過來報信的時候,蘇平章還沒有從韓相公府上出來。」

  章惇什麼反應都沒有,連臉色都沒有變一下,好像完全沒有聽到一般。

  「相公……」那名堂後官小心翼翼的提醒著章惇。

  章惇有了點反應,給自己倒了杯酒,眼睛撇了過去,「是蘇子容去了韓玉昆的府上,不是韓玉昆到蘇子容的府上拜訪?」

  「是蘇平章去拜訪了韓相公。」堂後官低聲道,「小人也覺得不對,特意多問了一句。」

  「好的,我知道了,做得不錯。」章惇臉色不動,更加懶怠只將手輕輕一擺,讓人下去了。

  等院中只剩他一人,章惇臉上淡漠的表情,立刻就換成了興奮,狠狠的將一杯酒都灌了進口中,都嗆了一下,猛地咳了幾聲,一團紅暈浮現在臉頰上。

  這是天大的好消息!

  蘇頌在夜裡去了韓岡的府上,而且是大張旗鼓的前去。這就意味著蘇頌是擺明了站在韓岡的一邊。

  蘇頌不可能不明白韓岡和自己想要做什麼,但他還是選擇了支持,而不是反對。

  三位宰相至此已是明確的統一了立場,這一下子,朝堂之上,想必有許多人夜不能寐了。

  這還是剛剛開始,就已經有了三名宰相的通力合作。接下來,韓岡那邊的力量,加上自己這邊的勢力,至少能讓兩府中的所有宰執都不會出頭來反對。

  而絕大多數議政重臣,即使不能共襄盛舉,也不會跳出來反對。

  儘管他們的立場並不穩固,其中很多人會隨著局勢的變化,而改變立場。但章惇現在並不擔心,因為不論天子想要做什麼,終歸比不上他和韓岡多年的準備。

  章惇得意的把玩著酒杯,拿著溫潤的黑瓷,映著天上盈盈的月光。

  區區黃口小兒,毫無恩德於臣子,手上連人都沒有,只有一個名為皇帝的名分,又能做得了什麼事,掀得起什麼樣的浪?

  萬事開頭難,現在可是起了一個好頭。

  得意了片刻,章惇收斂了心中的興奮,現在還不是得意忘形的時候。讓值守的堂吏看見了也是件丟臉的事。

  把酒杯放下,剛剛拿起另一份奏章,那名親信的堂後官就又悄步走過來,「相公,宮裡面派人來了,要見相公。」

  章惇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肅容沉聲,「讓他進來。」

  來報信的是個生面孔的內侍,有些年紀了,但身上服色還是未入流。

  來到章惇的面前,一板一眼的行禮,絲毫也沒有簡省。

  章惇皺眉看著他,就聽到他道,「相公,太后醒了。」

  「太后醒了?」章惇慢慢的重複著,句尾語調帶著疑問的上提。

  之前太后就醒過一回,喝了藥就睡下去了,現在醒了,跟之前有沒有區別?

  話間,章惇都沒有對帶來皇帝口諭的天使表示一星半點的尊重,甚至都沒有起身,就坐著問話。

  但那位內侍完全視而不見,低頭著,「太后醒了,也能吩咐話了,還跟官家說了幾句。官家知道相公們擔心太后,就讓小人來通知相公,可以進來探問。」

  這是要招宰相夜中進宮?

  黃口小兒竟然如此有膽氣?

  怎麼一點都不像太宗的後人?

  章惇心中思緒快如電閃,一邊還不忘多打量了眼前這名內侍幾眼。

  從服飾上就能看得出來,這是個年紀老大卻不得志的內宦。章惇之前應該沒看見過他,對他沒有半點印象,當是趙煦剛剛提拔的一個新人。

  在宮中多年,卻沒有上進的機會,必定是積攢了多少年的怨氣,猛然間被天子抬舉了,這效忠之心定然是投到天子的身上。這樣的人,自然會盼著趙煦能夠早日親政,解決掉不聽話的宰相們,這樣就能飛黃騰達,揚眉吐氣。

  章惇都不用多想,就把趙煦和這名內侍的心思個看得通通透透。

  小孩子越發的成氣候了,章惇都不禁輕輕的嘖了一下嘴,這心術都不用人教,自己就領會到了。

  內侍大概是聽到了一點聲音,飛快的瞟了章惇一眼,然後又繼續低頭垂手,等著章惇的吩咐。

  章惇明白,他是等著自己的下文,想知道自己到底是進大內還是不進。

  進去,為什麼不進去?

  章惇更坐直了身子,臉上多了點讓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有什麼好怕的,難道趙煦有膽子在宮裡面就把宰相都殺了?

  這樣做,他的位置也別想坐穩了。早就虎視眈眈的宗室們,就要聯絡朝臣,將他給趕下台了。

  章惇突兀的問道:「有人去外面通報了?」

  內侍畢恭畢敬的答道:「官家已經命人出去通知幾位相公和執政了。」

  章惇點了點頭,提聲道:「來人。」

  幾個走了過來,都是章惇帶進中書門下的親信。

  「速去蘇平章和韓相公府上,就說太后醒了。還有張樞密、熊參政、曾樞密等幾位,也都要知會到。」

  內侍的臉色在聽到章惇的吩咐時,瞬息間有了一點變化,卻硬壓著沒有問出聲。對章惇這種明顯是針鋒相對的做法,又是權當做沒聽到沒看到。

  章惇瞥了他一眼,「你應該還不知道,今日政事堂和樞密院一同簽發了一道禁令,若無值守宰執的手令,任何人在入夜後,不得妄自出入皇城一步,違反者,不問情由,一律鎖拿,待天明後械送有司審問。敢於反抗者,殺之勿論。」

  章惇語氣淡然,其中卻明顯的帶著濃濃的殺機。內侍頓時面色如土,不敢再半分不遜。

  宰相要不給哪個內侍臉面,那還真是一點臉面都不會留下。尤其是章惇這種領過大軍的宰相,出了名的心狠手辣,殺人都不會多眨一下眼。

  幾名親信連聲應了,等章惇簽下了手令,便一起匆匆離開。

  章惇也沒再多話,只吩咐了一句,「稍待,待吾更衣。」便起身入內。

  有了他送出來的消息,想必蘇頌和韓岡會知道怎麼做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17
第43章 親屈天人九重問(上)
  
  這一夜,京師之中都不平靜。

  開封府因為太后重病,加強了對街上的管制,加派了人手巡邏城中重要的道路。

  大多數朝臣們、近支宗室和勳貴們,都得到了楊戩在韓家長子婚禮上公佈的消息,多少人家都是徹夜燈火不熄。

  不僅僅是因為太后甦醒的消息,更重要的是,宰相們對禁中的控制,皇帝派出的天使都討好宰相,卻不把皇帝放在眼裡,現階段誰強誰弱,當真是一目瞭然。

  還有許多消息靈通的人家,更是得到了蘇頌夜訪韓府的緊急通報。

  蘇頌地位在韓岡之上,韓岡也更加需要蘇頌的支持,但偏偏不是韓岡夜訪蘇府,反而是顛倒過來,這其中的深層意義,細細思量,實在是讓人不寒而慄。更加明確地說,蘇頌和韓岡商議的問題,遠不如蘇頌這番行動更加意味深長。

  而更準確,也是更加私密的消息,只有在議政重臣,乃至宰輔之中流傳。

  至少在章惇時隔一日,再一次走進太后的寢宮的時候,除了一幹得到通知的宰輔,沒有其他人得知這一最為緊要的情報。

  「官人,還要入宮嗎?」王旖擔心的問道。

  「不。」韓岡搖頭,對王旖笑道,「睡覺。明天早上要喝茶,哪有時間。」

  昨夜韓岡鎮守宮禁,不論宮內出了什麼樣的大事,業已出宮的蘇頌和章惇都不會再入宮門半步,即使韓岡在宮中被殺,他們也只會等到第二天進宮來為韓岡報仇雪恨。

  同樣的,章惇此時想必已經進了太后的寢宮,不論裡面到底是什麼在等著他這位帝國首相,韓岡和蘇頌兩人,也絕不會入宮半步。

  探出手,轉動旋鈕,煤油燈燈芯上的火苗跳動了兩下,就滅掉了。

  韓岡翻了個身,對已經躺好睡下的王旖道,「睡吧,明天會是個好天氣。」

  ……………………

  入宮,還是不入宮,這是個問題。

  熊本左右為難。

  兩刻鐘前,在章惇派來的信使口中得到消息,他就在兩種抉擇中猶豫不定。

  這對於一名曾經統領大軍,滅亡一個大國的宰輔重臣來說,實在是很少見的一件事。

  今天早些時候,他與其他宰輔共同簽署一份禁令,讓夜中出入皇城成為了難關。熊本打著這一條禁令的名義,就守在家中,但章惇遣人走報,卻應該是讓自己入宮。

  先不提能不能打破禁令入宮去,只說一旦入宮,面見太后和天子,自己又該做什麼?

  入宮,就意味著要面對太后和天子,甚至當場就要在兩人中做出選擇。而不入宮,符合之前聯署的禁令,但也有可能有違章惇遣人走報的初衷。

  這實在是讓熊本左右為難。

  熊本最想要做的,就是避開一切亂局,徹底的擺脫危險,成為一個站在堤岸上的局外人。

  但他現在不知道要如何抉擇才能做到這一點,這就是他現在所面臨的最大的難題。

  與章、韓、蘇都不親近,跟天子也沒有任何瓜葛,在兩府之中,熊本本就是一個四邊不靠的逍遙派,這意味著再無上進的機會,也意味著安全,不會成為被打壓的對象,但同樣意味著消息的閉塞,許多關鍵性的情報都不會送到他的手中。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戰場上,不明敵情,就意味著失敗的幾率打著滾的往上漲。在朝堂中消息不靈通,就是被人搆陷,都可能鬧不清楚是誰下的手。

  站在寒夜中,熊本突然覺得自己之前一直堅持的立場,是不是做錯了。

  「參政,車馬儀仗都準備好了。」管家進來向熊本稟報。

  在得到消息的時候,熊本就命人去準備車馬,但一行儀仗都準備好了,熊本卻還沒有下定決心。

  「參政?」

  管家見熊本沒有回應,又把嗓門提高了一點。

  「不,再等等。」熊本抬起手,壓了一壓。

  熊本以軍法治家,家法森嚴,管家不敢多說,隨即低頭退下。

  熊本望著窗外,眉頭緊鎖。

  他最終還是打算等到其他宰輔的反應,才做出自己的選擇。

  但到底要盯著誰來做決定,熊本的心中又是一團亂麻。

  韓岡……這個選擇與自己的初衷是南轅北轍;

  曾孝寬……緊盯著他,跟盯著章惇無異;

  蘇頌……如果在今夜之前,熊本肯定會跟著蘇頌,蘇頌雖是與韓岡共同撐起了氣學門第,但被視為長者的蘇平章,並沒有在政治上與韓岡一條陣線,多年來,朝臣之中,對天子最為恭謹的,反而是他這位首相、平章。但在今天蘇頌夜訪韓府之後,這個選擇已經消失了。

  難道要盯著張璪……可熊本知道,張璪完全是依靠太后出頭,在這個局面中,緊盯著他,說不定就會一起掉進坑裡。

  細細考慮過每一位宰輔,熊本都發覺有不妥當的一面。

  數遍兩府,跟熊本持有相同立場的同僚,的確是一個都沒有,這樣的情況下,當然不方便做出決定。

  還是再等等吧。

  既然現在都不知道要盯著誰,乾脆就看看所有人的反應。

  前院燈火通明,書房中,就只有一燈如豆。

  熊本在燈下想著,決定以不變應萬變。

  ……………………

  「是嗎?當真沒有動靜?」

  「小人不敢欺瞞樞密,的確是沒有半點動靜。」

  「好,先下去歇著吧。」

  站在車門前徘徊許久,終於等到消息的張璪,把人打發了之後,就轉身回後院。

  「樞密?」

  已經整裝待發的數十名元隨都疑惑不解,他們的主人到底是唱的是那一出。

  「都散了吧。」張璪揮手讓眾人散去。

  今天張璪與其他同僚一起簽發了手令,現在過去宣德門,只要沒有韓岡做先導,怕是進不了宮。

  既然韓府沒有動靜,自己也就不要多此一舉了。

  太后的安危是很重要,但天子也在宮中等著,那可就不一樣了。

  張璪可以確定,自己在天子面前,決討不了好去。

  韓岡和章惇能容許自己坐在樞密使的位置上,甚至還有可能讓自己再進上一步,但趙官家絕對不會。

  急太后之所急,想太后之所想,向家的一應封贈,很多都是張璪領頭把事情炒熱起來,然後宰相們才悠悠然的點頭。

  轉投天子未免太早了,太后已經甦醒,還不一定是天子獲勝。

  張璪倒是想要兩面逢源,一邊在太后面前討好,一邊給天子人情。

  可這種首鼠兩端的態度,是皇帝絕不能接受,即使一時會容忍,秋後總是會來算總賬的。

  但眼下的局勢啊,就像是坐在狂風巨浪中的小破船,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船毀人亡。

  要是章惇、韓岡能給個準話就好了,也省得自己提心吊膽。只可惜,自己是被當做外人來看。

  想到這裡,心裡可就是一團火,好歹也是堂堂的樞密使,要做什麼事能少得了兵權?

  可偏偏韓岡、章惇都是在軍中威望極高,門下遍禁軍的宰相,可以完全不在乎樞密使手中的軍令之權。

  「都回去。」張璪發洩般的呵斥道,「睡覺!」

  ……………………

  「平章,沒有人入宮。」

  隨著府中下人的稟報,夜風中傳來更鼓的響聲,書房內時鐘的指針也在報告著時間。

  蘇子元看了一下時鐘,對蘇頌道,「看來是不會出來了。」

  「都這個時候了,要出來早就出來了,既然都沒出來,那就不會再出來。」說到這裡,蘇頌突然一聲笑,「好像繞口令一般。」

  年紀大了,性子就變得跟小孩子一樣,私下裡就沒有國之棟樑的穩重,反倒是變得有幾分老頑童的脾氣。

  蘇子元抿了抿嘴,卻沒搭話。

  他是韓岡的姻親,更是韓岡留在兩廣的核心助手,近來的一些事蘇頌不會對兒子說,卻能跟蘇子元一起商量。

  蘇子元正容道:「既然今日兩府共同簽發了禁令,沒有章相公的手書,今夜誰也進不了皇城。想來也不會有人會食言撞牆去。」

  章惇派來的幾名信使,手上倒是有著手令,但上面都寫明了是出宮而不是入宮,幾位得到信報的宰執,都沒辦法藉此入宮,

  即使是樞密使或參知政事在外喚門,只有韓岡能夠把門給叫開,這兩夜,守在宣德門上的,一直都是韓岡的人,不是其他人能夠使動。

  不過誰也不能排除意外發生的可能,或許當真有人想要在近日的亂局中博取一份更大的利益,又有充分的自信,能把城頭上的守將給鎮住。

  蘇頌和蘇子元等了半夜,沒有一位宰輔選擇去試一下自己的聲望。

  「伯緒。」蘇頌叫著蘇子元的表字。

  蘇子元點了一下頭,等著蘇頌的發話。

  「你這個親家從來都不讓人省心。」蘇頌嘆道。

  蘇子元道:「但兄長還是支持他的。」

  「為兄平生不曾賭博,這一回倒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去了,就看他這一回到底能不能如願以償了。」

  蘇子元發自肺腑的一聲長嘆,「若天子有德,我等臣子,又何須冒險行事。」

  蘇頌搖了搖頭,「當年韓玉昆力保天子,其實就是想著今日。

  蘇子元面露驚容,張開了嘴,想說什麼,卻又不知該說什麼。

  「嚇到了吧。」蘇頌就像是惡作劇成功一般的瞇起眼笑了笑,繼而笑意收斂,「接下來,就看章子厚的了。」
mk2257 發表於 2011-3-30 06:18
第43章 親屈天人九重問(中)
  
  【第三更】

  「官家,章相公來了。」

  楊戩小碎步的跑到趙煦身邊,低頭哈腰的向皇帝稟報。

  趙煦瞥了他一眼,就見楊戩臉上堆滿了慇勤。就像做錯了事,想要得到原諒一樣的慇勤。看得出他心中正忐忑不安,惶惶恐恐。

  「速請相公進來。」趙煦冷著臉吩咐道,不再多看楊戩一眼。

  趙煦不給楊戩半點好臉色看。更想做的是叫人進來把這個膽大包天、吃裡扒外的家奴拉出去一片片的給碎剮了。

  真是狗膽包天,趙煦面上不顯,暗裡早是恨得牙根發癢。

  讓這狗才出去給宰相賜物,竟然還敢當著無數賓客的面,洩露宮中內情。不管放在何時,這都是不脫絞斬二刑的重罪。

  宰相干涉禁中人事,無論誰坐在御座上,都不可能忍得下來。這是能要人命的。哪個皇帝會不擔心自己今天早上吃的油餅裡面莫名的多了一種不那麼利於養生的調味料?

  就算不至於下毒,但看見自家養的看門狗只向外人搖尾巴,又有哪個主人能忍著不把它殺了來吃肉。

  但楊戩是太后的親信,太后剛剛重病,就處置她宮中人,太后甦醒看在眼裡,心中定然大怒。而太后身邊的其他近侍,也必然會兔死狐悲,然後明裡煽動、暗裡蠱惑,讓太后產生廢掉自己的念頭。

  只要太后一句話,那些賊子們,就能把廢立天子的典禮先辦起來。到時候有多少忠臣能站在自己這邊,趙煦是一點把握的都沒有。

  在太后支持下,幾名賊子把持朝綱幾近十年,但凡不順從他們的正臣,無一例外都被趕出了朝堂,留下來的儘是些仰仗其鼻息的卑劣小人。

  已經靠身體佔據了優勢,趙煦現在最不想要的,就是惹起太后的憤怒,使其不顧一切。所以他把一切都做得跟太后身體還健康時一樣,就算那些亂臣賊子們想盡辦法想惹怒自己,好拿到飛去自己的藉口

  畢竟自己是先皇唯一的兒子,有自己祖父——英宗皇帝——那個『孝子賢孫』在前,太后等閒也不敢廢掉自己,然後在宗室中另找一人來做皇帝。

  幸好太后先病倒,幸好自己還年輕,且忍一忍,就能將朝堂一舉澄清。即使楊戩這樣吃裡扒外的狗才,趙煦也能忍他一陣。

  章惇進來了。

  趙煦還在寢殿內,就聽見了外間傳來的腳步聲。

  太后宮中,無論內侍還是宮女,都是輕手輕腳的走路,除了趙煦之外,還沒有哪個人能放開來,肆無忌憚的踩出重重的足音。

  「相公來了。」

  趙煦回頭的時候臉上帶著欣喜,甚至起立相迎。

  「臣章惇拜見陛下。」

  章惇毫無異色,照常對趙煦行禮。

  他心知肚明,如果宮中的兵馬都聽皇帝的話,這位小皇帝,怕是不會對他和顏悅色。

  幸而宮裡面有王中正。

  儘管王中正現在並不在寢殿外,他不可能整日整夜的不睡覺,年紀老大,也撐不住如此差遣。如今是王中正在宮中收的養子,與童貫一起,鎮守在太后的寢宮外。

  可有這麼一個傾向明顯的大貂璫在,章惇夜裡睡覺都能放心不少。

  「相公快快平身。」趙煦連忙讓章惇起來,「方纔太后醒了,要見幾位相公,朕就立刻遣人去請,太后喝了藥後等了相公好一陣了,後來才撐不住又睡下去了。」

  趙煦極是慇勤,半點也沒提到宰輔們跳過皇帝所發佈的禁令。

  章惇依言起身,目光肆無忌憚的在小皇帝的臉上探尋著,竟然沒有找到一絲一毫的憤怒和勉強。

  兩府這麼做,不僅僅是侵犯了人主之權,甚至讓皇帝連普通人都不如。就是官府,也不會下令入夜後就將百姓家的房門都鎖起來,嚴禁出入。即使在宵禁森嚴的唐時,官府的宵禁也只是封鎖裡坊的外門,裡坊之中還是允許串個門的。

  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宰輔們把皇帝封鎖在皇城之中,就是明明白白的隔絕中外。

  方才趙煦派去通知各位宰輔的內侍,沒有一個能夠出城,都被皇城守將給抓捕起來了。

  趙煦也該得到了消息,卻能忍著不問,以他這個年紀來說,城府已經很出色了。

  想到這裡,章惇對付趙煦的心思就越發的迫切起來。

  一個城府還算不錯的少年人,就讓他這位久經宦海、飽讀詩書、才幹卓越的宰相都要提心吊膽,這樣合理嗎?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如今即使是宰相門第,也富貴不過的三代。但天家卻能一代代的坐在御榻之上,將無窮無盡的富貴傳承下去。

  與韓岡交流多了,看多了各種各樣的翻譯書籍,章惇就越來越覺得這樣的世界太不合理。

  將國家治理好的,是從億萬人中精挑細選出來的英傑,而匆匆收穫最多的卻是才識不過中庸的皇帝。

  做臣子的即使能夠爬到宰相的位置上,也還要對皇帝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明明對皇帝有著天大的恩德,卻還得擔心皇帝哪一天突然不滿意了,就將自己趕下台去。

  還是韓岡的想法好,不合理的制度,就要改正過來,如今正要有著最好的時機,如果抓穩了,下半輩子,就再也不用過這種戰戰兢兢的生活了。

  章惇心中儘是轉著悖逆無方的念頭,向前走近太后的床榻。

  趙煦就在太后床榻旁不遠,他與章惇的身高差了近一尺,當章惇走近了,趙煦立刻就感到一陣壓迫感。

  身邊多是身高相近的侍從,幾乎沒有超過五尺五寸的,身材上的差距所帶來的壓迫感讓趙煦很不適應,不由得就退後了一步。雖然他立刻就反應了過來,又多走了兩步,看起來是自己主動走開,但因羞惱而漲紅的臉,早已經洩露了真相。

  章惇老於世故,早就看透了,只意味深長的一瞥,又專注到太后的臉色上。

  經過了一日一夜,太后現在的臉色,比剛剛發病時那種灰敗若死的情況,要強了很多,連呼吸都平穩了不少,這讓章惇也放心了許多。

  「幸得祖宗庇佑,太后終於好轉了。」趙煦收拾了心情,在旁動情的說道,「朕聞大相國寺最為靈驗,這幾日還請相公們去大相國寺為太后祈福。」

  章惇緩緩的轉過身,盯著趙煦,「陛下或許不知,依故事,非是危在旦夕,宰臣不會去大相國寺祈福。太后的病情還不至於如此,貿然前往,恐怕京中人心不安。」

  說話間,章惇的眼神如同釘子一樣釘在趙煦的臉上,小皇帝越發的不自在起來,偏過頭,看著安睡中的太后,「相公勿怪,朕年幼識淺,沒有考慮到這麼多。」

  「陛下孝心至誠,豈可怪罪?」章惇道,「陛下且放寬心,臣聞韓岡所言,太后歷來注重養生,近日雖病,但根基未損,不日便可痊癒。」

  章惇這話說得就重了,趙煦臉色驟然一變,已經結了痂的舊日傷疤又被血淋淋的挑開。

  太后注重養生,根基未損,那誰根基有損?

  還不是胎裡便元氣不足,又早早的近了女色,傷了腎水,以至於動搖根本的趙煦!

  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裡,趙煦緊緊攥著拳頭,開心的連連點頭,「那就好,那就好。既然是韓相公所說,那就不用擔心了。」

  章惇的性子驕傲,根本就瞧不起這個小皇帝,甚至連敷衍的功夫都不想多做。

  他深夜入宮,一個人與太后和天子接觸,雖然不虞韓岡那邊多生疑心,但章惇也清楚,這嫌疑一定要避開。

  在所有避嫌疑的方法中,最有效的就是把事情做絕了,在殿上的這番話傳出去,自也不用擔心自己與韓岡、蘇頌的關係為人所間。

  探視過太后,章惇轉向寢宮中的太醫們。

  雷簡連著兩夜值守,安素之同樣也在,除了兩人之外,還有七八名最頂尖的太醫,組成了一個專門小組,專一為太后診治。

  雷簡戰戰兢兢的來到章惇的身前,偷眼看了他一眼,然後低聲向他稟報詳情。

  韓岡昨夜為太后的病症下了定論,是勞累過度所引起。但他們真正開方施針,卻不能按照疲勞過度來治,可說話時,卻都要盡力的避開對太后病情的判斷。

  天子對此沒有多追問,早間太妃還想窮追猛打一番,卻被天子給喝止了。

  最初的一份醫案說是送到了太醫局中,其實還在中書門下壓著,而且也早就傳遍了京師,不論現在的醫案如何改,先入為主的,都會被說成是受到了皇帝指使,要把太后的病情往重裡說。

  以皇帝在天下士民心目中的形象,他辯解一萬句都抵不上韓岡一句。

  尚幸天子也清醒的瞭解這一點,對具體的醫治手段根本就不加多問。儘管開具的藥方完全與疲勞過度搭不上關係,可竟是沒有人多問上一句半句。

  昨夜守在這裡,今天白天也守在這裡,現在還守在這裡,說起來是孝順,可深悉內情的太醫們,卻個個看得心中發冷,君臣相疑竟然一至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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